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2 【赤隼】洗殘妝（參本文解禁，混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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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1-02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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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赤隼】洗殘妝（參本文解禁，混更作）

紅冕軍入了城，首先打點起一棟洋樓，安置了頂頭恩公好生居住，方升起來令旗，於城裡周轉。
　　這城原叫平朔新月城，早年亦經兵燹，荒廢大半；加之土地貧瘠，只多了些無人問津的廢礦。未想這紅冕軍初來乍到，就摸清了地底的經絡，生生墾出一支洋槍隊伍。有錢有槍，腰杆自然就硬氣；紅冕軍上位的幾個官兒左右合計一番，便把這城的名字改了，依著軍中的稱呼叫做紅冕邊城；再辟開城周的交通，迎接過往的買賣生計。
　　上面樂意經營，下面常住的老鄉，日子便好過了許多。並無多久過去，這紅冕邊城裡，歡聲笑語便多起來；四周的商戶走卒，也樂意往裡一探。這樣一來二去地過去些時日，看到紅冕軍只養精蓄銳、每時操練，倒不見著急出征。
　　城中百姓放下心來，反將先前應不及的消遣張揚起來了。早些年皇帝還在，強充臉子要大赦天下，指點了些樞紐要塞草草佈置——似乎與紅冕軍頂頭那位恩公還有些絲線牽連。而不幾年，洋人入了中土，底下哪有官兒還顧得上皇恩浩蕩——盡跑了去！於是特地為龍顏恩旨安排的梨園鋪，嘩地散了。據說這早兩百年，水陸道場都是開得壯觀，除夕前有上百樂師組起的大坊，做一天一夜的戲，能從浣紗女演到柳如是，再從西廂擺到未央宮。稍一打聽，紅冕軍的幾位平頭司令裡，有一位竟是愛戲如命的，甚至在自家宅裡蓋了戲臺。
　　飽暖方思淫欲，安居才得妄談。那位愛戲成癡又面相威嚴的司令名叫鬼方赤命，自住的宅子後面沒辟花園，用樟木梨花並外面繳來的紅檀著實蓋起一片戲臺，比往常的戲班都來得寬闊，只是不做封死的頂。有膽大的閒人偷偷攀到赤命宅後的樹上往裡望，見過那獨一位的女司令官叫做赦天琴箕的，懷抱了一座很大的漆成紅色琴去戲臺上彈撥，又興致缺缺地離去。
　　
　　疊疊風，疊疊雲，疊疊萬里見勞君，一弦思，二弦思，三四激奏跳文武，弦弦撥裡破相思，憶來當年豈相知，丹心赤誠歃血誓，漉漉一刀斷魂詩。
　　恍恍前塵隨命逝，誰記年少風發時，綿綿離恨嘔紅衣，一聲是，二聲是，郎來舞弦奏血志。
　　一刀死，二刀死，如今還魂討命遲......如今還魂討命......遲......
　　還魂......討命......討命？
　　戛然而止。　
　　紅冕城中，住在西邊角老院子的琴缺風隼還將自己關名為在天水封的宅子祠堂裡，背對著祖師爺貼過金的面頰喃喃自省。他本生的面皮白淨，眉眼細膩，臉上閃爍著一種失神的楞，因此就是不曾開過嗓，也沒人覺得可惜。
　　“我唱了戲？我幾時學過戲？”琴缺風隼陡然收了聲，一股寒意從頭頂貫下。他一昂頭，看到了祠堂緊閉的大門，自己先吃了一驚；再一回眼，赫然是祖師爺殘破過又重新抹了顏色的泥身——祖師爺是梨園道的祖師爺，可不是他琴缺風隼的祖師爺！
　　天水封只是個教習樂坊，什麼時候供奉了唐明皇？難不成、難不成是自己走錯了屋子？這絕無可能啊！
　　琴缺風隼不敢細究，慌忙拉開門逃將出去。不知自己在這祠堂已經待了多久，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零零星星散著些月亮的冷光。他周圍一望，倒還是在自家裡晃蕩，未曾穿過別人家照壁。到了此刻，他也不好喊甚旁周的鄰里問些時辰，撣撣袖子，去吊來桶冷水泡了皂角，用新栽的花架子支著，用力搓了幾把臉。
　　院牆外側，突然噗嗤嗤地跳開幾隻鴉雀；聽聲響著，猜是沒能飛起多高幾遠。琴缺風隼潑掉半渾的水，捋開大紅的油綢袍袖，躲回自己屋裡去了。
　　
　　日子過去不久，到底有心思活動的些人。好歹整理了衣冠，作五六人的團體壯著膽子去敲司令的門。開門的竟然是個俊俏白淨的年輕後生，一身赤紅壓金線的長袍，言語活潑；來人曉得這位也是紅冕軍的一位司令，不敢造次，低下頭跟著他走進去。
　　進去裡面，竟然聽得一片胡琴響鑼，是有人在唱戲！唱詞還沒聽個全，只教台下一人就一揮手：“下去。明日換個班子過來。”
　　戛然而止。
　　樹蔭底下有個女人冷聲冷氣地說道：“這城裡頭的戲班子怕是沒有比你唱得更好的，你又何必為難他們。與其再換一班來唱，你不如索性找些好徒弟，親自去教。”
　　這話不好聽！無論臺上還是台下，沒身份張嘴的，皆是一身一頭的冷汗。原先開門領人進去的後生脆生生笑出來，很不當回事地朝那個女人調笑道：“要赤命唱戲，大約也只有你赦天琴箕敢去給他做樂師了！”
　　“胡說八道。”鬼方赤命聽他進來，神色卻很輕鬆，“我看你是仗著年紀小到處頑皮，還不如找些事做，免得琴箕找你發火。”
　　那後生聳聳肩，扭身亮出跟在後面的數人：“哦，我有的是事做——這些老鄉來找你，約摸是與你敘舊。我聽恩公講你也是新月城的人，難不成這是你多年失散的親戚？可別怠慢了。”邊說邊自己朝外走去，根本不理鬼方赤命反應如何。
　　鬼方赤命往來人身上一看，面色如常，叫了勤務兵去搬來座椅。赦天琴箕左右無事也不想留下旁聽，喊來管事給戲班發了犒勞遣散回去，自己收了琴要走。走開兩步，她回頭道：“你有心思要尋人，不如現在問問？”
　　鬼方赤命道：“我自己會找到他。”
　　赦天琴箕低頭撫了撫琴弦，道：“你自己找，未必就得方便。”說罷就離開了，也不管鬼方赤命做些反應。
　　鬼方赤命與挽風曲都很不在意赦天琴箕的冷眼，只要勤務兵搬來幾把椅子，又支起一個小桌奉了茶水，挨個端過去。來人有些惶恐，眼睛都不知該放去哪裡。鬼方赤命笑道：“我這兄弟說話輕浮了些，不怪他，他年紀輕著——我的確是老新月城人，諸位倒確實是我老鄉。”便自己也舉杯，以茶代了酒一飲而盡。
　　來人慌忙也走了禮。放下杯子，帶頭的年長的一位小心翼翼地開口：“司令仁厚，我們現今也是得了各位司令的恩惠，好歹是過得豐實些，較前些年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區別了，對各位司令可是感激不盡。這不，聽說司令您愛聽戲，咱們城裡的戲班子又被您找了個遍——”
　　鬼方赤命一瞥：“嗯？”
　　那人一看赤命神情變化，趕緊往下說：“今天這一看，那些旁的戲路，司令還是不滿意的。我們這是來給司令道賀，先前咱城裡有一個得過御賜招牌的班子，現在雖然人都散了，倒也都在城裡，各人的功夫也沒落下——就在天水封！先前的班主死了，琴師留給了他徒弟做，現今兒也會領著出幾台戲！”
　　鬼方赤命來了興致：“這倒很好。如今天水封在城中哪裡？”
　　那人忙道：“就在城西邊角，有個池子在外頭的就是！”
　　
　　挽風曲本也沒走遠。他從屋裡偷了赯子虛澹的兩包面果去喂魚，不巧這兩包面果是赯子虛澹預備藥老鼠用的，半池鯉魚翻了白肚，很是兇險。他們上面那位恩公正在與琴箕說些事務，忽然看到池子裡的魚屍，慌得呀了一聲。赦天琴箕扶他坐下，自己徑直去抓挽風曲。
　　赦天琴箕頗有身手，挽風曲躲藏無果，只有乖乖被她擰了耳朵：“我錯了。”
　　赦天琴箕冷著一張俏臉：“你上回也是這麼講的。”
　　挽風曲討好道：“下次一定不會了。”
　　正巧鬼方赤命走過來：“怎麼魚都死了，這不是好兆頭啊。”
　　挽風曲死死閉嘴。赦天琴箕擰著挽風曲的耳朵交到赤命面前，哼了一聲：“這會軍裡也有事，你待會去看看吧。赮出城去了，我去陪恩公說話，天水封不如讓挽兒去跑，省得他閑。”
　　赤命覺得很妥當：“挽風曲，你去管事手裡提些銀元，現在就去天水封拜訪。”
　　挽風曲問：“可我又不懂那些東西，怎麼請得動人？”
　　赤命道：“你請天水封的班主過來，我與他說就是了。”
　　挽風曲點頭。琴箕放開他耳朵，回身往恩公住處去。鬼方赤命自己走去戲臺，哼了一段雙投唐。忽然又覺得不妥，便改念了定軍山。
　　
　　挽風曲年紀太輕，幾位兄弟並恩公在內對他都不甚約束，除卻赦天琴箕偶爾看他頑劣過分，要擰一擰耳朵的。因此短短一段路過去，他指了四個官兵提了請帖禮品帶去，自己雙手一背，十分瀟灑。
　　有一個官兵是進來紅冕城新招的人手，也是老新月城的居民。挽風曲喊他領路，嘴裡不住問著些趣聞風土。這些官兵都不怯這位小司令，也樂得與他閒聊，七七八八講了一通，幾人就到了地方。
　　挽風曲首先走上前，四周一望，覺得哪裡有些奇怪，自己卻又摸不著頭腦。他扯過那個祖居老新月城的官兵，讓對方來看這所謂的天水封前門：“你覺得......這是不是哪裡不對啊？”
　　那官兵仔細看了看，有些為難：“對不起司令，小的實在沒看出什麼門道。”
　　旁邊提禮品的官兵道：“司令，不如我去問問鄰居？”
　　挽風曲猶豫道：“也好，你去問問。唉，這鬼方赤命要請人，也不親自來請，須得兄弟代勞——唉！兄弟也無能為力啊！”
　　他又望望四面，連綿的水，一壩的柳樹，樹底下長了些紅紅白白的花。挽風曲以為是菊花，便沒細看。其實還是怪他年紀輕；如果換做頂上兄弟，一眼就該問這邊城向來風沙彌天，哪來鑿的池子、栽的合抱粗的水柳？課話說回頭，誰有當這是一回事呢？誰需得費心光顧他？
　　原先提著禮品的那名官兵將手裡東西交給旁邊人，應了一聲便走去探訪。挽風曲和新月城老鄉繼續往門口審視，突然問道：“天水封，到底是戲班，還是別的什麼？”
　　那官兵道：“天水封原先不是這個名兒，不過小的平日少聽戲，也忘記了叫什麼——但是這兒並不組戲班，原是個教習樂坊。老主人在的時候是拉胡琴，現在傳給什麼徒弟了，是彈得琴和箏。先前戰亂，戲班子組不滿人手，逢年過節便從樂師裡頭抽人上臺，聽說唱得比角兒還好呢。”
　　挽風曲一樂：“這下赤命可要高興了。”
　　那官兵也樂。只是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便對挽風曲說：“小的請教司令，這請天水封的班主......這新班主，咱也不知名姓，這妨不妨得司令辦事？”
　　挽風曲道：“是班主就得了，後面都歸赤命的事兒啦。”眼睛一眨，他忽地站去所謂天水封的大門正面，筆直的腰板，禮數完滿地一拱手，又高聲道：
　　“紅冕軍懇請天水封班主一會，我們總司令不日將親自登門！”
　　
　　要說這天水封，裡頭也有些名堂。所謂的那位現任的班主，其實也並非誰的徒弟，乃是當年平朔新月城戰亂時投奔到老班主邊上的學生，祖上聽說有些風雅產業，因而有一手好琴。不然這做專人專調兒的樂師，收的徒弟怎麼是專門彈琴的“琴師”呢！
　　不過經紅冕軍軍師叫千玉屑的仔細一打量，方知這位新班主並不像先前老新月城人講的那般參過粉墨，只是在人手不足的時候，擔過整場成晚的琴師。這就有些意思了，據傳聞這班主在靜謐晚上，趁著有大月亮的時候還在院子裡吊嗓子壓腿，有些走夜路的車夫，還聽過他清唱空城計，道我正在城樓觀山景，那嗓子出來是個堂堂正正的角兒——倒是沒唱上過台，真奇也怪也！
　　這廂被拋出名號的鬼方赤命，日子過得卻不甚舒爽了。自挽風曲當街一鬧，成天都有好事者假託紅冕軍名義去天水封遊說，等吃完一遭閉門羹，再往紅冕軍叨擾麻煩。細細碎碎地放去幾天，挽風曲早躲了起來；鬼方赤命本有心去天水封一走，只如此再來顯得冒進，何況天水封外面已經三層又三層的舌頭——那能順遂多少閒雜人看戲的熱鬧！
　　他正煩惱，赦天琴箕便來找他，說自己想到件陳年舊事，與天水封有些關聯。
　　鬼方赤命清楚琴箕當年過往，本不想與她談論傷心；赦天琴箕卻說是另外一番事物，只要赤命先聽她的。赤命道聲“且講”，赦天琴箕反問他說，你早年就帶在身邊的那塊......那塊面皮，你還放著？
　　赤命說那是自然。
　　琴箕道，是那贔風隼的？
　　赤命望著她，說，與天水封有關？
　　琴箕說，我不知是否算有些關聯。只你還能記得咱征起紅冕軍之前，我曾去弦琴無上宴奪過一個琴魁，後來帶著那素還真又去過。想那一回去，第一個來炫技的，便是出身天水封的琴師，叫做琴缺風隼。
　　赤命皺眉，忽地又問她，琴缺風隼並贔風隼......這名字卻不是常見。你還記得那個琴缺風隼的長相？
　　琴箕點頭道自然記得。
　　赤命道，你自是沒見過贔風隼，我看他相貌如何也不應問你。只是你聯想如此，必然是覺得哪裡有些關聯。
　　琴箕看了看他，又道，現在回想，還能記得那個琴缺風隼拋水袖拍擊掛在竹林樹梢的長弦，一彈一唱，臉上很乾淨，念著，疊疊風，疊疊雲，疊疊萬里見勞君......還有一句念的叫“是郎討命來”，我先前沒記過戲，你可知道這是哪個戲裡頭的詞？
　　赤命臉色黑了下來。
　　　　
　　趁身細量的大紅油綢長衫，裡子封了整匹的細白蠶絲，對扣都是金線絞了混絲棉芯擰的——這些料子就是能運來，剛出了戰火凋敝的紅冕城，也少有人大膽這樣做衣裳。偏偏天水封來遞話兒，當場就要了整五套，後面陸續又添了兩回，加起來就有十件。第二回要的兩身，還特意囑咐在領口盤上花鳥紋......這多新鮮？明兒個一早就結清了賬，老匹夫沒得甚個兒女，也樂意與他做這個生意。少說這棺材本也得攢得個心安理得，但是往常咱也不敢多嘴，畢竟這你來我往的講究的也是買賣信義，您從我這兒辦事，老匹夫就是縫上這張破嘴，也不能當著大家聲張不是——司令您這時候問我，我可才敢說的哇！
　　鬼方赤命今日沒穿軍裝，也做尋常打扮。而他的面貌，自然走不去人多的地處；照樣是軍衛尋了有線的門房，拿兩個銀元的打賞，帶回一位什麼裁縫來。
　　這裁縫很是健談，言語瑣屑圓滑，還不足以使人覺得討厭。赤命要他說說天水封與他的相干，他張嘴就是一通長評，竟然是面面俱到的一派專精，不知是不是私底下練過幾番的唇舌功夫。
　　赤命先聽了對方一通講，問：“你這鋪子裡，還接他們做行頭麼？”
　　裁縫一愣，忙答道：“這......先前老新月城時候，倒是做過幾幅，只是嫌棄不好。再來這打仗打得緊，沒人再做這些了。”
　　赤命盯著年老的裁縫上下一瞧，又問：“天水封，戰前沒找到您鋪上做過？我倒記得您這兒多年前還是跟專管戲班後臺行箱官子的做生意。”
　　裁縫鬢邊登時就多了幾點冷汗。他後知後覺這位司令也是老新月城人，自然熟識城中的老套。他不敢大意，小心說道：“先前是專做戲班的行頭，只是沒給天水封那頭做過。打仗那時只跟著躲藏逃難，才決心做鄰里街坊的日穿衣裳。這、這邊您的紅冕軍給盼來，才開了新生意，也、也接些新活計，天水封的那些個衣服，就是後頭才做起來。”
　　赤命不說話了。他自己清楚，為難這個老丈沒什麼意思；況且就是說了明白自己小時跟那贔風隼在戲園子跑生計，常跟這位刁難，更是多生事端。只十年而已，平朔新月城就改了名字，他死裡逃生，反而做了城裡的總司令。再數了十年向前，寬敞廳房上首坐著二十年前的這位裁縫，是自己跟視若兄弟的贔風隼站在門檻外面，兩句話須得三個人傳上，方能被聽到。
　　天水封到底不是個戲班子，根本沒出過登臺的角兒。就是強指去上臺的，也沒有。雖然赤命有意無意地去過夜裡的天水封，挨著外牆聽過半個時辰的吊唱老諸葛，不代表這裡就當真有人唱戲去。
　　眼前是套做了一半的長衫，斜斜地丟在羅漢椅上，鋪開一片濃稠散亂的紅。柔軟的紅綢，被椅背薄圓的邊弧撐出一段柔潤的背脊，很像當年被鬼方赤命親手剝開的柔軟皮肉。他轉頭看向年老乖猾的裁縫，道：“這件幾時能做好？到時疊齊整放到紅冕這裡，我親自去送。”
　　
　　靜悄悄的一個早上，鬼方赤命與赦天琴箕並氐首赨夢三人，堂而皇之踏進天水封的大門。天水封並無甚麼人來裡呼外應，他們便穿過廊台，徑直向院後走去。
　　時候太早，只兩三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樂師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琴、捧著茶碗；紅彤彤的三個著軍袍的人就這樣擦肩而過，等幾步隔開，才呀地丟下手裡雜碎，知道要彎腰曲腿，沖那三尊背影兒高聲叫個得罪。
　　鬼方赤命走在最前頭，自然最先找到那琴缺風隼。天水封的院子不大不小，往南面栽了兩三朵不成器的芍藥，靠牆就是滿滿的青竹；邊上鑿了一口井，貼著井邊紮了一個小小的三腿架，支著淺淺一個銅盆。琴缺風隼正湊在盆邊洗臉，聽見人來，惶惶一抬頭，幾顆水珠順著蒼白的臉滾了下去，浸濕的發梢曲曲繞繞貼在額上。
　　論相貌，琴缺風隼與鬼方赤命心心切切的贔風隼倒有八九分相像；然贔風隼自小掙扎在梨園門後口，因身份卑賤，賣相卻好，不幾年就逼成一副尖銳陰狠的神色來。反觀琴缺風隼，儘管著實經歷過一番風波，眉眼裡頭還是藏不住的青嫩畏縮；學生的氣質還殘餘著，面相上生出一股乏味的寡淡。
　　琴缺風隼怔了一怔，趕忙抽出條手巾來揩淨臉額鬢髮。他站直身子，言語倒是不卑不亢：“司令大駕光臨，是在下輕慢了貴客。還請這位司令恕罪，多恕罪。”
　　說著恕罪，手上還捏著那方帕子，濁紅寬口的袖子上沾了一痕的水。空氣裡有些油膩的粉香，這使赤命皺了眉——是戲班角兒慣常畫臉用的油彩粉脂氣息。琴缺風隼拿來洗臉的銅盆裡，亦是汙汙白白的一捧水；這兒沒人唱戲，誰信呢！
　　“你是琴缺風隼？天水封的班主？”
　　“正是。不過天水封是教習樂坊，只稱呼先生學生，沒有班主。”
　　“教習樂坊？”赤命一步上前，“天水封這兒，只有琴師？你不唱戲？”
　　琴缺風隼面色微慍，卻也不想激怒對方，含糊道從未唱過，就想要下逐客令了。赤命對他興致缺缺，冷哼一聲，旋即便走。
　　一轉身，竟是不見了同來的琴箕與氐首赨夢。赤命自覺有異，複回看琴缺風隼——琴缺風隼低著頭，沒攏上去的碎發漏下來遮了眼睛，嘴角若有似無地含了一絲笑。
　　赤命心中登時無名火起，大步上去，一把提將起琴缺風隼的前襟。他逼近琴缺風隼的臉，首先找到了一雙與琴缺風隼一模一樣卻轉盼流光的狹長眼睛。童子功澆灌出的戲子的眼睛，最會的就是橫剪秋水、勾魂奪魄；眼睛有了靈，發了狠，臉上便起了光，就升騰了鬼方赤命熟稔的一股神氣——偏偏這神氣裡面，填滿了怨恨。
　　果真是當年未死的贔風隼！
　　老友相認，倒是一時百感交集。赤命直想要笑，喉裡倒滾出一陣陰森壓抑的咆哮。贔風隼掙開他的手，往後面一退，桀桀發嘲：“赤命你見到我——還驚喜嗎？”
　　赤命一手不自覺地摸上腰裡的槍，面上難掩笑意。
　　“你我兄弟久別再見，我當然歡喜得很。”他本就面相凶煞，雙眼更是要噴出火來；對著贔風隼的這一笑，便顯得格外猙獰。
　　贔風隼狠狠盯著赤命，卻伸出一隻蒼白修長的手，緩緩地、緩緩地將鬢角的濕發別過耳後，倒十足十是他先前謝場過去、卸了行頭面妝的慣常動作。赤命笑，他也笑著；顏色很薄的兩葉嘴唇，擠出一彎很是妖嬈的淺紅。
　　“你見我的容貌與生前相比......如何了？”
　　赤命卻十足十地吃驚了。他瞪著贔風隼那張妖豔瑩白的臉，很想從這面皮上找出些許他人假扮來的破綻。可眼前這音容笑貌，眉眼精神，的的確確是活生生的贔風隼。
　　贔風隼臉上倒還留著些水珠，渾圓又混濁的幾粒，順著鬢角耳朵，極不起眼地滑下尖削的頜骨，繞開棱角尖銳的骨頭溜到脖子上、領子裡。那領子是特意吩咐了城裡老裁縫做的盤過金線花鳥紋的大紅油綢，微微地露出一點細白的蠶絲的裡子，比蠶絲細白的頸子卡在金線絞了混絲棉芯擰的對扣裡頭，那扣子居然做了平素女裝都少見的萬壽文。若是強說他先前念的那句白算是宋十回的一行詞，大紅的一身衣，當真是個索命捉人的嬌顏厲鬼。
　　赤命極短促地發出一聲笑，手上不覺從懷裡劃一個半弧複指向對面人：“我看你的容顏，比在生時越發的標緻了！”
　　贔風隼竟未生氣，只回敬他冷冷一聲嗤。兩人入了戲——哪管是不是當真入了戲——默契便起了頭，一左一右緩緩繞出了台，除了贔風隼依然不願作女步罷了，儘管鬼方赤命也不在乎他愛不愛作。
　　贔風隼的身段當真還是登臺那般好。他半背了手，於是相比水袖短窄很多的長袍袖子避開了動作，從脖子以下塗起一幅削肩細腰的紅。
　　赤命只一望，就見那血紅的一個人自肩膀往上支起來面烏泱泱的濃黑的天幕，宛如登時飄起不見天日的一層的黑煙，鬼氣森森的，令人討厭。贔風隼卻朝他笑，泛灰而亮的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赤命心裡一動，道我這來時選了清早，前一刻又不見了琴箕與赨夢。況贔風隼平生狠厲，又恨他人那他做女人扮戲；雖早年在戲班是沒辦法才唱了花旦，這個時候絕無自比閻惜嬌的意願。常言說白日見鬼又白日見鬼的，這就是白日見活鬼？
　　“你嘴上說得熱鬧，看來今天還是心不在焉。也罷，你我恩怨從不在乎這些時日。我已重新編排了斬龍七段律，你可敢來與我配戲？”
　　赤命正要開口，贔風隼卻疾步逼來，雙手往他當胸一推——赤命眼前一花，再定神卻已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了。赤命摸出搶來四周一掃，還是見過一眼的天水封的院子，南面栽了兩三朵不成器的芍藥，靠牆就是滿滿的青竹；邊上鑿了一口井，貼著井邊紮了一個小小的三腿架，支著淺淺一個銅盆——有水翻倒在周圍的石板地上，黑灰的石磚上殘餘了些來自水裡的骯髒粉白，一個紅裙盤發的纖細女人半彎了身子背對著他。正是赦天琴箕！
　　“琴箕？赨夢在哪。”
　　赦天琴箕驚了一驚，站直身子回頭看他，眼裡有些不解：“赤命？你先前去到哪裡去了。我跟赨夢走進來隻看到他倒在這裡——”言罷側開一步，讓赤命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一個人。大紅油綢的袍裡裹著頎長銳瘦的影子，面上昏暗灰白，緊閉著一雙眼睛，光看長相與贔風隼有八九分相像。然眉眼裡頭那一股的青嫩畏縮，殘餘著的故園私塾的學生的氣質，寡淡得實在叫人興趣全無。
　　鬼方赤命便懶得去觀察了，只說：“琴箕，赨夢人呢？”
　　赦天琴箕道：“他看到有個祠堂，先我一步去那裡看了。”
　　赤命道：“你們一走進來，他就昏在這兒？”
　　琴箕道：“確實。赨夢還問，是不是被你打昏的。可我們沒見著你，就沒仔細管他。”
　　赤命勉為其難地又望了一眼地上那個活生生的影子，問她道：“這是不是你當年在無上琴宴見過的琴缺風隼？”
　　琴箕卻搖頭：“雖然長得很像，但不是他。”
　　赤命道聲辛苦，更吝嗇去看那琴缺風隼。琴箕本也不熱心分享赤命的舊事，徑直帶路去向赨夢探查的所謂祠堂去了。赤命只跟著她走，沒看到倒在地上的人影忽地眼睛一翻，相貌倏爾變了眉目。等他二人共踏進祠堂的門，那人仍是雙眼緊閉，黯然灰暗的一副清秀相貌。
　　赨夢本是進入這不三不四的舊廟堂裡檢查，只未翻出些什麼不對。過來半刻，琴箕倒帶著赤命進來尋他；三人互相一說，分明還是天水封裡面有鬼。赨夢道那便捉琴缺風隼回軍裡審問？赤命說饒他這回無妨，邊城到底是紅冕當道，他一個小小琴師橫豎翻不起什麼浪。　　
　　
　　等回來紅冕軍裡，赤命方與琴箕赨夢二人說道，那天水封的祠堂裡的供奉乃是梨園行的祖師爺，想來那琴缺風隼到底沒說實話，他必然是個能登臺的伶人。至於與贔風隼的際遇，左思右想，還是只得叫聲見鬼。
　　只是這是在尋常人家倒也罷了，左右啐一口“晦氣”全作揹運；鬼方赤命本是自小賣入戲班，輾轉進入先前的平朔新月城又當了生口，等湊起紅冕軍來，手上早也沾了不知多少血——其中就有他贔風隼的血！再者既從了軍，上過戰場，能從屍山裡面打滾沖出去的，無常碰見都該掩面繞道。這如何還能“見鬼”？
　　琴箕回去休息了，赨夢本想留下陪他，反叫赯子虛澹拉走。赤命本也無有心思關注琴缺風隼，可琴箕說過琴缺風隼並非她當年在無上琴宴遇到的開場琴師，再問她當年究竟，深究反而又是些傷心事而已，彼此不美。
　　
　　黃昏過去一刻鐘，鬼方赤命獨自一人又造訪了天水封。他也不在意是否有人將他再登天水封的消息放出去，也不看周遭有閒人無有——倒是的確沒什麼人在城西附近走動，在日益興隆的紅冕邊城來看，這是有些怪異的。
　　更怪異的是天水封裡面也不見了人影。先前的琴師，樂匠，學琴的年幼小子，拾掇燒火的老管務，統統不見了蹤影。止有一陣影影綽綽的琴聲，遠遠地聽不真切。
　　赤命披了一面猩紅發黑的大氅，隨著走動發出些簌簌的聲音。他一面循著早上來時的並不算曲折的小路走著，一面想，這回要是見到了贔風隼，倒是要打他幾槍，看他到底是死是活。
　　天水封不大，其中路線倒曲折，百轉千回得很像有心人的腸肚。只是這肚皮光亮，剖開來也找不出一顆心。你要問這人無心可還能活，偏得先看清皮囊底下裹著的東西究竟有心或者無心才得了；否則，吞了滿腔的愛恨情仇、恩義肝膽，誰曉得這是在扮甚麼高唐、跳哪個霸王？
　　琴聲更響，急而厲，銳而崩，連綿地撥出渾然鏗鏘的擊節。鬼方赤命心道那老私塾出身的秀才可彈不出這樣的調子，這大約又是白日裡的活鬼在院子裡候著他。
　　或許連鬼方赤命自己都不知自己這詭異的歡喜——腳步循著琴音愈發快而急促，大氅被帶起了風聲，匆匆地略過幾扇不見了住戶的板門。直到再會了瘦而矮的兩三芍藥，赤命方站定尋覓，灌得滿耳的鳴金擊玉，亦戛然而止。
　　鬼方赤命卻失望地看到琴缺風隼的臉。年輕的琴師端坐在自己的琴案後面，細白枯瘦的一雙手尚按在弦上，慌得兩肩都聳起片峨眉峰。他本就比赤命較矮，坐下之後，只有半抬著頭往對方仰視。他還是穿著大紅油綢的那套袍，頭髮是梳得油亮水滑，臉上很是清爽乾淨，看上去應當是沒再扮妝。
　　“我來與你敘舊......敘故舊，斯問候，結交兄長存始終，如何不到頭？”赤命先開了口，鋒利的一雙眼直逼向琴師。
　　琴缺風隼雖然怕他，骨子裡的腐儒精神卻做了祟，使他含著氣頂撞道：“您這是生逼我。我不會唱戲，也，不會唱戲。您找我給您彈琴配曲兒，我還做得，這唱戲麼......”
　　“唱戲如何？”
　　“唱戲是那下三濫的勾當！”
　　琴缺風隼猛地一拍案，嘶吼出了畢生的力氣。他雙手支在琴上，按出沉悶的一聲悲鳴；鮮豔的紅綢被削瘦的脊骨繃出可憐的一座奈何橋。他憤怒過了頭，面相便顯得扭曲，可憐而猙獰。
　　赤命本不屑與琴缺風隼多言語，只這話雖然是實話，對自己這樣混過梨園的弟子，的確是直白的侮辱。他卻很欣賞這番勇氣，緩緩說道：“說得好——這年頭戲子不如婊子，你彈琴的，是比咱高上一頭。”
　　琴缺風隼怒視著他。
　　赤命的指尖摸上腰裡佩槍的搭扣，自顧自盯著琴缺風隼又說道：“你不唱戲，你是琴缺風隼......很好，那麼贔風隼，確實不在這，唱戲的不是你，合該是他。他編排了空城計，卻令你在城樓撫琴，教我聽你撫琴，教我不敢入他的空城、奪他的心、要他的命......終是多年相交，兄長跟前，離不了小弟左右......好哇。”
　　琴缺風隼知他出神，輕輕一笑：“好哇——弟是急颭颭雲間龍，兄是威凜凜山中虎，霸走四方......是你我爭雄？或是——”
　　紅袍猝立，染了鮮紅的一副指尖遙遙地釘向鬼方赤命綁著軍服的胸口：“唯吾稱雄？”
　　赤命只一看琴缺風隼的臉，並不言語。砰砰兩粒脆響，忽而在天水封的小院裡炸開；趁身量做的精工的紅袍撲咚翻在琴上，背後露出兩個泉眼似得血洞，汩汩地掙著汙血。
　　
　　琴缺風隼伏在狹窄的琴案上，與他身量相比竟覺寬闊的琴將他的屍首撐起一段柔潤的背脊，倒也算件難得的風景。鬼方赤命低頭擦了擦槍口，很是遺憾地收槍入鞘，轉身就要離去。
　　天邊布了些醬紫橙紅的晚霞，夕陽下面襯著魚鱗雲，後面跟著含糊的黑鴉色。過了這一天，鬼方赤命還是鬼方赤命，琴缺風隼倒做了當真一個死人——也不必糾結他與贔風隼的關係了。芍藥底下起了風，赤命朝向來時的門廊開口，抬腿要走，背後陰怔怔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那聲音有些混，像是咬著舌頭擠出來的：“你不是想跟我一同重開斬龍戲的麼，赤命？”
　　
　　天水封難得安靜了一瞬。
　　鬼方赤命回身一探，地上有血，琴上有血——紅袍的琴師卻站了起來，慘白的一隻手壓在血粼粼的弦上，一手捉著一本老生宣裁的本子，上書斬龍七段律五個龍飛鳳舞的墨字。胸前卻是完完整整一塊紅綢，反而使赤命多了些意外驚喜。
　　赤命放聲大笑。眼前的琴師，是人是鬼已不重要，只他還念著斬龍戲！這倒須得高喚一聲妙。他收了笑聲，道：“只可惜少了些琴聲激蕩，又沒有紅綢飄舞——不礙事，我們又回到往日一同看戲的情景了，贔風隼！”
　　贔風隼微微露出一點笑意，眉眼裡還是冰棱棱的狠戾不減：“不同的是，我們這回是劇中人物，而你——是我要斬下的惡、龍！”
　　赤命笑道：“你要失望，今天的戲曲，還是由我主導。”
　　贔風隼不悅，但勝券在握，並不洩氣。他輕輕放下戲本，雙手一拍，那座琴在琴案上砰然豎立，滿把的弦勾在他一隻手裡。赤命知他早年就擅長於琴，今日這番表演倒是頭一次碰見，心中居然大喜，目不轉睛看他動作。贔風隼雙目一斂，手指不知作了什麼動作，那琴弦泠泠有聲，振玉捶金，詭譎婉轉而中調熟悉的聲音震盪不停。
　　“咿呀——想我們轉筆抄書幾度春秋，如今吾踐紅塵，只願此去功名有准，早開閣——畫麒麟。”
　　“兄弟，你穩登前程——早過了五裡這座杏花村。”
　　琴聲又停。
　　“咿呀——我若得官，必保舉兄弟同享富貴。若不如此，天厭其命、做馬為牛、如羊似狗。得了功名宣你來，得了富貴同你享，你用甚做回報？白眼狼啊——我悔與你推心過命一程！”
　　“我們是同心共膽的好兄弟，你卻是騙口張舌、我問你三回兩歇、你怎送我一跪沼泥、奴籍再烙！”
　　“無我、你不成氣候！怎可欺我頭前上位、阻我萬里鵬程？”
　　“那裡自推自跌、從此恩斷義絕！”
　　“好哇——”贔風隼高聲一笑，“便恩斷義絕！”
　　又是一聲槍響。
　　琴裂弦崩，一張老琴被紅冕軍得意的俄國槍支轟成一堆混渣。贔風隼連一縷煙都未留下，只在地上拋出一具琴師的屍體跌了幾跌，胸口並後心洞開兩個模糊的開口，空敞得能過風。
　　鬼方赤命還保持著持槍的姿勢，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頭虛空——那兒原先是張琴，並一個被他打死的琴師。
　　地上落下一個通黃的生宣本子，是那斬龍七段律。赤命喘勻了氣慢慢地走過去，拿槍口撥開兩頁薄紙——是當然贔風隼跟他的斬龍戲，一點不錯。只是贔風隼早也死了，鬼魂多披掛的那張白淨面皮，早也收在紅冕軍他房間裡頭的匣子裡保存了。
　　橫豎一槍洋子彈的耗力，怎麼就跟他消磨了這樣許久？
　　赤命撿起地上的斬龍七段律，隨手卷了卷，道聲這回該走了。抬眼一望，天都黑透了，冷朦朦的月亮吊在空裡，多少還作了些照明。赤命的槍也沒收起來，晃晃悠悠地學著挽風曲日常愛好的少爺步往天水封外面走，一路上還是不見什麼活人——興許這天水封裡頭就沒有活人。
　　若是鬼方赤命沒撿到斬龍戲本，他就能發覺天水封的房屋一間比一間破敗——只他原先目標的小院，裡面還有兩三頭活著的半死芍藥、一面的青竹，竹根底下潑了些汙了粉墨的殘水。水當然是新潑上去的，這必定是，早些時候，有誰畫了妝，又匆匆地洗去。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吹得鬼方赤命的大氅又多些飄搖。他自天水封的大門緩緩路面，入眼見到一隻紅油紙傘，傘柄攥在一個俊俏的年輕後生手裡，那年輕後生正掙頭張腦地往他身上看。
　　是挽風曲。
　　挽風曲見赤命出來，匆匆湊到他面前，低聲道：“赤命，我先前來過之後，我該告訴你的。”
　　鬼方赤命聽他語氣奇異，皺眉問他：“什麼事？”
　　挽風曲遲疑道：“我先前來時......見他天水封的門口地上，紮了不少紙花。等我回去再想，又問了千玉屑，才知那不是紙花，是鉸出花樣的黃紙！”
　　誰要黃紙？死人才要黃紙。
　　赤命捏緊手上的斬龍七段律，對挽風曲道：“不是大事，咱回軍裡罷。”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風過蕭索，刻了天水封三個字的破敗門匾終於不堪重負地落下。鮮紅的一個人摩挲著胸口正中一個圓圓的槍眼，立在合抱粗的水柳下面，朝二人背影緩緩張開一個笑。
　　等回到紅冕軍中再審視戲本的鬼方赤命找到扉頁上鮮紅一個“贔屭”的印，他該會聯想到龍生九子、其一也是龍。誰在斬龍？誰要斬龍？
　　他只殺了一個贔風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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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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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赤隼】洗殘妝（參本文解禁，混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