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25 【默欲】折枝（1L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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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樓主發表於: 2021-12-25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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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5 【默欲】折枝（1L完）

默蒼離找到欲星移時，他正靠在一棵河畔的柳樹下，探手攏水，洗他的發尾。發上的血、手上的血，衣上的血，血跡氤氳隨水流出好遠，默蒼離正是循血跡找來的。

他頓住步子，在幾丈之外，興許是有些不確定。他不曾見過欲星移這樣——發是灰的，衫是破的，唇邊的血顫抖著滴下來，落到膝上的斷劍上。欲星移固守著他的一些體面，都這樣了，還要撕一片衣袖，墊在身下的石上，還要將發尾上一點血細細洗盡。

然而血依然不斷在流，自被劍鋒掃過的額頭上，自迸裂的虎口上，自腹部深深的傷口上。雪白的前襟被血染透，碎裂的魚鱗落在外面，持劍的手努力地抬起，最終失力按在劍柄上。

那是貴公子的手，是劍客的手，亦是墨家九算的手。但不論是何種身份，欲星移都不曾這樣……失去掌控過。

他轉過頭來看他，眉眼彎彎，笑了一笑。

「師兄，」欲星移安靜地喚他，「你來啦？」

這話像個尋常的問候。於是默蒼離一步，兩步，緩緩地，走過去，立在他的身邊。「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提著那把染血的墨狂。

粘稠的鮮血滴答一聲，自劍尖滑落，輕描淡寫的點在地上。

欲星移側過臉去，看了一看，聲音溫吞吞：「師兄，親手殺人的感覺，如何？」

默蒼離平靜地注視他，許久，忽然道：「你很久不曾叫過我師兄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欲星移低笑，抬起顫抖的腕子來，「叮噹」一下，將膝上的斷劍推下去了，「師兄……鉅子，我跑不動了，看在……我做人還不算太失敗的份上，幫我捎句遺言吧？」

默蒼離色澤淺淡的眸子涼涼盯著他，他上前一步，將墨狂拄在手中，道：「若是要反思你的錯誤，或是坦誠你的愚昧，我倒是不吝指教。」

「哈！」欲星移笑，隨即劇烈咳嗽起來，他低下頭，捂住口中滲出的血沫，啞聲道，「師兄，莫逗我笑，嘶……你在我身上刺的這一劍，可真痛。」

「興許很快就不痛了。」默蒼離回答。

「你、咳，你將墨狂，擦一擦。」欲星移道，將一塊殘布扔給他，言笑晏晏，「別讓血染了我的衣裳。」他揚起修長的頸子，微微向後靠了一下，靠在柳樹上，脊背依然筆挺。血珠自額上的傷口滑落過眼尾，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欲星移恍若未覺。

「這是你同門之血。」默蒼離道。

「我的同門，不也是師兄的同門？」欲星移反問。

「……亦是天下蒼生之血。」默蒼離並不理睬，只兀自續道。他接住那塊布，抬起墨狂，緩緩拭了一下，修長眼睫蓋住眸內神情：「欲星移，與此血同葬，你應瞑目。」

「哈！哈！」欲星移大笑，咳著血，笑得張揚。許久，笑聲囈語一樣低下去，面上神情也終於沈寂。「鉅子，幫我傳話……」他擦去唇角血跡，低聲道，「‘兄弟鬩牆，彌禍國祚，亂必起於三王，而禍藏於三脈。亂局叢生，唯有一解，離間三王，先治首惡，首惡既伏，一一破之。」他頓了頓，緩緩合眼，「臣……頓首。’」

「你的廢話太多。」默蒼離淡淡道，「上哪裡找這樣好打發的敵人，只勞你去搬弄唇舌，他自被膩煩得退兵，如此天下倒也太平了。」

欲星移沈默片刻，道：「不要最後一句了。師兄，鉅子，別說我死了。」他低笑，「我假使活著，他們倒還不敢那樣肆意。——將我的屍身燒成塵灰，投入這小溪好了，無聲無息隨流入海，倒也算屍骨還鄉。」

他沒接默蒼離的話，也許是因為墨家同門慣常有這自說自話的本事，又好似是篤定他幾番都沒答應請求的師兄願意放著近在眼前的同門們不理會，專門為他走一趟太虛海境，去做他這微不足道的小小遺願。欲星移仰起臉來，靠在柳樹上，歪著頭看默蒼離，蒼白的唇抿起淺淡又安靜的笑意。

「師兄……」他輕輕地喚，聲音如同囈語，「我好冷啊，師兄，好冷啊。」

默蒼離看了他許久，慢慢走上前，探出手指，搭在他下頜與頸子上。他的手是慣常的涼，此刻卻也一點溫度都探不到。欲星移在他指下虛弱地側了側臉，蹭他的指肚，紫紅色眸子里盈了月光水色，漣漪著看他。默蒼離將墨狂提起來，輕輕地，架在他側頸上。

「沒有差別。」他忽然道，過了約有一萬年，欲星移才明白他在回答自己最初的問題。

「親手殺人、借刀殺人，殺一個人，殺千萬人，沒有差別。」默蒼離平淡地回答他，「只要殺的人是對的，是為了救更多人而殺的，就沒有差別。」

欲星移有些失神。「……的確是你的回答。」他低低地說，「我就不一樣啦……我第一次殺人……」

他的言語頓住了，眼睛里有些迷茫的神情，像是在回憶，默蒼離卻不催他，悄無聲息地，墨狂松了點力道，輕輕架在他肩上。欲星移毫無察覺，半晌又續道：「我第一次殺人，王……先王叫我去關外，調查一個叫‘鰭鱗會’的組織，那個孩子……假意邀請我留宿，半夜來偷我的奏章……我自睡夢里醒來，一劍……」他聲音低下去，輕輕地，「……他眼睛也沒合上。」

「這麼多年了，」欲星移低聲道，「我總能夢到那雙眼睛……」

「第一個人，第二個人，第無數個人，其實都沒有差別。」默蒼離淡淡道。

「我習慣了……」欲星移喃喃道。

默蒼離低下頭來，再一次撫摸他的臉，指肚輕柔地從唇上拂過，抹去一絲血跡，復述道：「這麼多年了，你習慣了。欲星移，你殺的第二個人是什麼模樣？」

「哈！」欲星移又笑，手猛地掙動一下，瀕死般抓住衣襟，又滑落下去，「我記不得了……師兄，」他問，「我是你殺的第一個人嗎？」

他明知不是的，默蒼離當然也知道他知道，但默蒼離依然答了。「在你之前有無數人，在你之後也會有無數人。」他說。

「包括你嗎？」

「包括我。」

「你會記住……」

「我會記住，每一個。」

欲星移不說話了，斷斷續續喘息著，長髮垂落到血污里，將他剛洗淨的地方又染了。默蒼離低下頭看，纖長的手指伸出去，將發尾撈起來，在袖子上擦了一下，盤到他身上仍乾淨的衣服上。冷汗和著血流下，默蒼離抬起手來，將他的臉仔仔細細擦淨了。欲星移的喉結在他掌下滾，眼睛仍望著他，強撐著一口力氣。

「還有什麼話？」默蒼離道。

「我的……劍。」欲星移艱澀地說，「我要握著它……師兄，師兄……你記住我的時候……我是握著劍死的。」

他喚了好幾聲，默蒼離將殘劍撿起來，輕輕放在他手裡。欲星移掙動一下，虛虛握住了。他的眸光亦開始迷離起來，忽而又叫起來。「你有磨劍麼？」他問，這種時候還在開玩笑，「老二的皮糙，老七的臉皮厚，師兄，你砍了他們，別提著鈍劍來砍我。」欲星移笑，似是將自己逗樂了，嬌嫩的頸子在劍刃之側起伏著，「師兄，給我個痛快。」他笑道，「記得……我要投進海裡……我快，咳，渴死啦。」

「也許魚一開始就不該離開水，是嗎？」默蒼離輕聲道，手上提了力氣，墨狂揚起了。

「我做人失敗嘛。」欲星移答。他望著雪亮的劍刃，劍刃上殘留的血痕，目光一路遠去，看河畔飄揚的柳枝，柳枝下他眉目如畫的師兄，和師兄臉上皎潔的月色。墨家十傑，一枝獨秀，興許不僅指智謀，也指容止罷。這樣的關頭，不著邊際的遐思竟而飄入腦海。欲星移最後一次細細描摹他的師兄，輕輕吐出最後一口氣，闔上了眸子，引頸待戮。

但劍光沒有出現，疼痛亦沒有出現。欲星移恍惚好幾個剎那，以為死亡竟是夢鄉一般。但耳畔又有足音響起了。欲星移猛然睜開眼睛——墨狂的光已然遠去了，踏著河畔漸行漸遠的，是提著墨狂的人。

「你——」他驚道，「你不殺我？」

「老三，你已經死了。」默蒼離並不回頭，淡淡道。

斷劍再度落到地上，欲星移咳出一口血來，強撐起來。「你不怕我傷愈後再來殺你嗎，鉅子？」他含怒道，「虎入深山，龍歸大海，下次相見，咳，便是你的死期了！」

這回笑的人變成默蒼離。他似是聽見什麼極趣味的事，「哈」了一聲，又微微搖了搖頭。但墨狂已背到身後，默蒼離的腳步並不停留。「隨時恭候。」他回答，足聲伴著水流，肩上負著月光，柳葉隨風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他的發上。但默蒼離不回頭，墨狂滴落最後一滴血，點在他遠行的路上。

那是一夜無情的月，那是一把救生的劍，那是兩個死去的人。

那是欲星移與他的鉅子，此生所見的最後一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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