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其他布論新世紀 08.07 【葬阅】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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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風鳴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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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7 【葬阅】青骨

原名《美女与野兽与木头人》，如题，是个童话故事。
收录于葬阅合志《山河共枕》，感谢主页君出资找校对。
单章字数超过手机复制上限了，电脑又一直登不上，所以拆开来发，希望排版复制过来之后还正常，不太会用36雨弄这个。
全文已完结，如果发重发错发到一半没了，肯定是网络问题，没事了我会再爬上来修正的。

——

（壹）多情自古空余恨

从前有座山，名唤赤山，相传神曲星纪无双曾在此击败祸世红羊圣教皇，圣真主修多罗降世后盛怒一掌，将峰尖劈作平地，四面仍是山。
彼时中域战祸连年，送走一位凶神又来一位，寻常百姓有命言苦已是幸事，便有人想起这处，拖家带口搬了进去。又道，赤山此名带煞，背后牵着一段杀伐过往，干脆加一字改做赤罗山，以山梨为名，小气是小气些，到底图个心安。
百年一瞬，天星魔神皆成过眼云烟，山外各大派门争端不断，也没人惦记这一星油光都无的孤村。
然而人祸可避，天灾难防，日前忽来一场地动，虽未伤人畜，山石却将唯一一条向外的通途埋了。几名壮汉结伴进山探查，竟见周遭地形丕变，群山掩映之处，赫然多出一座雄伟宫城。
众人中有一个莽撞的，正欲入殿观视，便听内中一声长嗥，似龙吟，又似虎啸，吓得他神魂俱丧，险些漏出一泡黄汤。
几人回到村中，将此事润色一番说了。时值秋收，许多青壮还在外头镇上替别家打谷，家眷得知有恶兽拦路，岂能不急，一时都乱起来，乱中有人叫道：“去请阅仙师罢！”
说话间，已有人往壶天草堂去了，见院中无人，抬手便敲门。
“诶，且慢——”阅天机从屋后绕出，阻拦不及，半扇柴门直直倒下去。那村人原是有事相求，还没进门却先闯了祸，手还空悬着，不知作何反应才好。阅天机摇头笑道：“昨夜已经震坏了，我正要找人修。这倒也罢，屋里还摔了块匾，正好砸在椅子上，都碎得不成样。有什么话，也只能在此处说了，还要你恕我待客不周。”
村人松了口气，将来由详细说与阅天机，话未讲完，又有数人朝这儿走来，料想为的都是同一件事。山民平素忙于生计，只他一人整日闲着，草堂从未有这般热闹的时候，可见是多大一件麻烦事，阅天机心下暗叹。见众人齐声请他上山诛魔，大有再推辞就下跪磕头的架势，他忙掐了一卦：小吉，虽有波折，终究得偿所愿。于是便应下了，兴许那怪物通情达理，只爱没事叫唤两声而并不吃人，也未可知。

一场夜雨，洗出满山秋，路也分外难行，纵是阅天机时常登高望星，也在山道上磨蹭了两个多时辰，方在松柏掩天之处，窥着一角金辉檐牙。他拨开拦路的横枝，又绕行几步，果见重峰尽处削出整块平地，楼阁高起，殿宇雄拔。走近却是一片萧疏景象，衰草覆空阶，层苔侵断陛，主殿独被异花环绕，东边凋花败叶，西侧艳质煌煌，花叶一色，皆紫极近黑，更添奇诡。
现下再击退堂鼓也为时已晚，阅天机身上斗篷已被林中残雨浸透，虽颇为狼狈，和这处倒也算相称。他行至阶下，等了半晌，未有妖子魔孙前来通传，便自己小心躲着险处登阶上殿，拱立殿前道：“山人阅天机求见。”
殿门訇然中开。“你说你叫阅天机？进来！”
不知缘何有此一问，阅天机整衣入内，但见龙座之上非君非王，竟是一只赤发白额的异兽，形似猛虎，龙角鹓翼。这怪物利爪微抬，便有一阵劲风凭空而起，将阅天机身上斗篷吹散了，显出底下清凌凌一株雪。他拱手再拜：“劣者阅天机，为赤罗山百姓，来求阁下一个恩典。”
“阅天机，真的是你。”异兽眯起两丸金目，又将他细细打量一番。
莫非它只识人言，并不通人性？阅天机纳罕道：“阅某一介山野鄙夫，贱名何足挂齿。”
“省下无谓的谦辞。既是阅天机，来到鹓龙殿中，如何不识本皇？”
鹓龙殿这名听着耳熟，阅天机沉思片时，忆起故纸堆里一段旧事：昔时神曲、天魁双星降世，天魁星生性喜杀，打下沉域江山半壁后举兵中域，据地便称作鹓龙殿。
“天魁星葬魂皇威名赫赫，自双星败奇皇至今，四域已有百年无大敌之患，阅某岂敢妄言相识。”
葬魂皇听罢此语，一时默然。他定定地看着阅天机，寰尘布武的谋师再怎么通神，也不过肉体凡胎，即使未入土，如今也该垂垂老矣。而在阅天机背后的赤山，千峰赤地尽成迭翠，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山尚如此，人何以堪。
阅天机也不打搅他，低眉捋着拂尘须子，百年来，四域虽无灭世大敌，战烽却一刻未歇，白骨露于野，人命轻如芥。他六亲无靠，不曾亲历生离死别，倒也冷眼旁观过，自顾不暇的时节，谁又能感同身受，自然也没宽慰话可说。过了半刻，葬魂皇开口道：“你有何事相求，说来。”他只说通途堵塞，鹓龙殿周边地势平整，村人有意借道，旁的绝口不提。
“皇威岂容侵犯，本皇倒是可以助你劈山开道，至于条件——我要你留下！”
“魂皇要留阅天机？我不同意！”不知从哪跳出来一只铁爪，纵身攀上案头，话锋直指阅天机，还未等他开口，铁爪内又发出个女声，和原先那男声自相吵起来。
“你要到哪里再找一个命格极端之人，你愿永生永世留在断蔑爪内，我可不奉陪。”
“哼！若能和你分开，我求之不得。”
“炎帅，安静。”葬魂皇终于发话，“总之，先解眼前困局。”他一挥虎掌，掌中化出一法器，模样浑似人眼，附着数根血红经络，隐有腥气散逸，不知沾过多少阴煞。阅天机自然不大想碰这物，葬魂皇见他迟疑，有心解释：“此乃沉域神器仙魔瞳。暮云知书，出来。”
一卷竹简从桌边滚出，展开身子行了个礼，姿势颇有些趣味。只听他说道：“因三古奇皇报复，鹓龙殿被拖入地下千丈，曾封印奇皇之处——罪皇沉。寻常人难在此地生存，所幸煌军中有擅术法之人，将我们的神魂转入器物之中，又以定形神梭稳固肉身，我方能与先生有今日之会。
“此法耗费甚巨，纵有魂皇雄浑根基作底，也只能再续持三十日。三十日内，若未能逆施术法，回返肉身，便是形神俱灭，真成死物。故而想请先生运使仙魔瞳，助我们施术。”
“既是如此……”阅天机望向仙魔瞳，双目沉凝，“条件听来苛刻，我也未必符合，何谓极端命格？”
“依沉域流传的称骨歌诀，得骨重二两一或七两二之极数。”
阅天机心下了然，摇头道：“劣者称骨只得七两一钱，怕是爱莫能助。”
葬魂皇闻言，却问：“难道不是七两二？”
“阁下有所不知，称骨诀中虽有七两二之判词，但将最重的生年日月相加，也只得七两一钱。”
“满口谎言，我看阅天机根本是不愿相助！”铁爪中那男声又道。
“煞郎啊——莫非你还对你的净儿念念不忘，可悲，可笑！”
“住口！我放得下净儿，却从未说过要轻饶凶手。”
眼看炎凰煞凤又闹起来，葬魂皇挥掌下令：“暮云知书，你先带阅先生去北斋休息。”

[ 此帖被臨風鳴絃在2022-08-08 03: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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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8-08 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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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知书领了命，引着阅天机往内廷去，他心中疑虑，一路回忆少时在草堂之事，试图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一时不察，险些撞到廊柱上。
阅天机见他不良于行，便问：“需要我捎暮云先生一程吗？”暮云知书听到这话，周身发怵，忙就地一滚，行得风快，险叫阅天机追赶不及，又跟在背后唤了几声先生。
自一眼苍穹叛离寰尘布武，暮云知书独自为葬魂皇筹谋多年，自认心性已臻化境，竟被这几句先生喊得手足无措。他自觉有些丢人，回身道：“前面那间就是了，只管叫我暮云知书，不必称先生。”
阅天机语带笃定：“我虽无缘得见真容，但观先生周身瑞气，乃平步凤池，辅光日月之相，自然要敬一声先生。”
“阅先生气度高华，绝非凡才，远胜暮云知书，又为何隐迹山林？”
“暮云先生谬赞，紫绶金章非我意，但愿颐心自守以养年。”
暮云知书七八岁便拜入壶天草堂，阅天机于他如师如父，终归是敬重多于其他。先生二字落到耳中，总让他生出些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臆想。他不敢久留，强忍着将礼数做足，逃一般告了退赶回鹓龙殿。

炎凰煞凤怒火尚未平息，断蔑爪都似蒙了一层火光，上首的葬魂皇单掌支颌，不知想些什么。暮云知书忍不住叹息，凌霜节若在，也不至如此。
他挪到庭前：“禀魂皇，阅天机之身份，属下暂时还无法定论。另外，属下想起一些旧事，无言悲中泣之妻尚在时，每逢霜降前后，三人必于壶天草堂一聚。那时我年纪尚小，几乎遗忘此事，如今想来，应是阅天机生辰。而称骨诀中，九月生已有一两八钱，他说的应是实话。当年……兴许有什么特殊法门。”
“你是与他相处最久的人，竟连你都分辨不出。”
“虽是自幼相识，但分离日久，记忆可能有差。在我看来，此人举止与先生无异，只是言谈之中，颇有超世出尘之意。”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这样……也好。”葬魂皇沉吟半晌，“先将他留下，依阅天机之才智，另寻他法应不是难事。
“炎帅听令，乘骷轿到阅天机所言之处，探明他的虚实。白儒飘伶，去北斋告知阅天机，本皇今晚要置宴款待贵客，设法多与他交谈，尽量知晓他的想法。”

二位各自领旨。一片墨羽折扇翩然飘出正殿，正是白儒飘伶，她是个爱玩的性子，在地下闷这许久，暮云知书逗弄多了也乏味，她做了副骨牌去找炎凰，炎凰煞凤平日自己吵得厉害，打她一个时倒是同仇敌忾，几轮下来输多赢少，扇骨都险些被拔秃一根，再不愿和他们抹牌。北斋么……今天总算有了些新的趣味。
北斋近帝皇寝宫，原是葬魂皇读书批奏章的地方，葬魂皇常在此处召见谋师，对坐共议至中宵，干脆设了床铺，免谋师夤夜来去。下面人私底便给北斋取些“梅斋”、“真凤池”这样的诨名，传到葬魂皇耳中，他也不罚，竟亲手写了块“映雪衔霜”的匾，命人挂到北斋去。寰尘布武几次遭劫，鹓龙殿毁了又修，谋师一职也空置许久，北斋却依然作旧时的陈设。
白儒飘伶进了门，入眼仍是葬魂皇御笔大书，阅天机搁下笔，并指往纸鹤双翅一抹，纸鹤晃悠悠飞往窗外。
“阅先生好兴致。魂皇今夜设宴正殿，为先生洗尘，遣妾身特来相邀。”
一人一扇见了礼，阅天机问过她姓名，稍作推辞便接下邀请。白儒飘伶抖擞翎羽，无风自起，半空打了个旋，滑到衣箱顶上，扇柄一点，箱中华服相继伸展，飘飘摇摇铺成一排，似个叠绮堆绣的帷幕。
“先生散发投簪，荷衣兰佩，是高士做派，却总归不适合我们俗人宴聚。这里每件都合礼制，也未有旁人穿过，只是制式也许过时些，先生随意挑件称心的，妾身替您打扮。”
“那就客随主便，劳烦白儒姑娘了。”阅天机也确实随意，信手点了一件，便任她施为。
“说起白儒姑娘，人们想的多是我那位姐姐，也不知她现今如何。阅先生留得爽快，家中亲人要牵念好一阵了。”
阅天机闭目养神，拂尘须绕着指尖打转：“我心向太玄，并无六亲挂碍。”
“原来如此，难怪先生从不多问。”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事事刨根问底，不免沾染诸多因果，于道心无益。”细羽香风扑到他面上，耳边珠络琳琅作响，想是在束冠了。
“妾身以前也曾听道人讲，所谓‘太上忘情’，今日才知晓是这么个意思。”
“我离太上忘情的境界尚远。只不过，阅某有一言相赠，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呢？执念太过，恐生心魔啊。”
白儒飘伶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阅天机态度已挑明了，不愿与寰尘布武有过多牵涉，不论是不是先前那位皆如此，他们又何必白费心力，处处试探。
“多谢先生提点，飘伶会转告。”她打点好这一副头面，绕着瞧了一圈，颇为满意，她没胆子把人妆成原来的模样，只是一身宝气衬着，多少有了点那意思，所幸魂皇是个念旧情的，总不至于一口吞了她。

阅天机将白儒飘伶送走，心知一时半刻不会再来人，便去榻上倚着看书。珠缨硌着后背甚是不适，头上重如顶了棵宝树，他平素松散惯了，坠得头有些疼，倘自己先拆了，白费飘伶姑娘苦心不说，之后又是一番麻烦，索性将珠儿串儿往后一撩，金银俗物皆抛脑后。
北斋所存，不少是外界被战火烧尽的孤本，却几乎都是些经世之道。阅天机翻过几页已神游天外，心神松懈，便凭空生出许多杂念来。葬魂皇虽说最后功败垂成，也算一代明主，说完全无意那是假的，不过说来打发旁人，也好骗过自己。
一念之差，阅天机呼吸陡然滞涩，心口像被尖锥凿了一下，痛觉从裂隙向外延烧，密密麻麻刺进脊骨缝里，几息后逐渐转换为挫磨的钝痛。他跌到榻上，勉强支起眼皮，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个朦胧人影，隐约可辨一身红衣金甲。灵台混沌间，他对着人影唤了一声，叫的什么，自己却也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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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8-08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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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今宵梦里更非真

直至额角磕上瓷枕，凉意才唤回些许神智，阅天机阖目不去看那影子，再睁眼时已消失不见。
他将清心静气的经文默念几遍，身上方缓了，却又觉出右手指尖两处异样。原是刚才疼得厉害，手抓到雕阑上，用劲不慎，两个指甲各翻了小半。他积不起气力处理，头还昏沉着，更懒怠管满头珠玉，索性这么囫囵睡过去。

云又聚起来，教人分不清天阴日暮，风也潮得发腻。白儒飘伶去请人时，阅天机正在廊上等她，她直觉有些异样，仗着自己有五感而并无五官，多打量了几眼，见阅天机鬓边笼着一层水雾，面色雪白，像被风吹透了。正瞧着，倏然对上双琉璃珠似的眼，沉若寒潭，觑得她心中一懔。
“飘伶姑娘？”
白儒飘伶只得胡乱拣些话说，一路捱到正殿，目送阅天机进了门，一口气才松下。细思来，他也未必真发现了，这心虚来得莫名，一眼苍穹这名号的另一层意思，今日倒让她领教了。

葬魂皇趴在上首，闭着眼吹虎须，知阅天机进来也不招呼，他说不清自己气从何来，恼阅天机那些话么。他往下睨一眼，罪魁祸首立在堂前，不像军帐中案牍劳形的谋士，倒像个纵情烟霞的仙人。
曾有同僚问阅天机，若真有四域归一之日，谋师有何打算？阅天机笑答：买一艘船，泛舟五湖，云游四海，玩够了便回草堂种月冥叶。
天魁星一贯雷厉风行，犹豫是极少有的，面对这个人，他却迟疑了，阅天机……似乎本就该是那样的。
见葬魂皇许久不发话，阅天机唤道：“阁下……”
这称呼听来陌生，葬魂皇心中烦躁更甚：“坐。”
因贵客不食五谷，不沾油腥，案上冷清，宴上也冷清。阅天机疼了那一阵，神思倦怠，没什么起话头的心思，只拣了个橘子剥开，将上头的筋络根根挑干净，余光瞥到龙座上那异兽垂着两耳，不觉哂笑，满桌的素斋，倒是委屈了他。
葬魂皇见他朝着自己笑，气霎时消尽了，便想起正题来，“阅先生，本皇想请你助我们找寻脱困之法。”
这便是条件了，阅天机微微皱眉。“我未接触过这类术法，无法保证。”
“若不成，本皇也绝不为难。”
“阅天机尽力而为。”
“嗯。暮云知书翻遍藏书楼，提出过两个方略：一者，利用仙魔瞳伟力，不必借我元功，直接逆施术法；二者，征战沉域时，曾缴获不少邪术，内中便有能助我快速恢复之法，但本皇不屑为之。”
邪术难免伤及无辜，不想这霸王还有几分仁心，阅天机吃了两瓣橘子润喉，问道：“如我猜测无误，阁下化虎，与其他几位应是不同缘由，当以何者为先？”
葬魂皇点头道：“确实，一切以寰尘布武众人性命为重，不论本皇是龙是虎，照样可以征伐天下。”
“因连年兵燹，史册十不存一，我对昔年之事所知甚少，还请将详细情形说来。”
“奇皇败于我与神曲星之手后，心有不甘。依天尊原意，不过再用神器将他封印，谁知他宁愿拼死一掌，也要变我容貌，损我功体，甚至祸及鹓龙殿。”
阅天机眉毛一挑，惊问：“阁下与他有何仇怨？竟至如此。”
“我曾假意投降三古奇皇，天魁星本就受他传承，他并未为难我。”葬魂皇哼了一声，心说这法子还是你给的。

彼时中域多劫，双星一场恶战方歇，又逢三古奇皇破封，敌气盛而我力疲，深知再战必败无疑，穷踧之时，他记起阅天机留下的蓝色锦囊，打开却只有一个“降”字。
求贤之日一句“能屈能伸，真英雄也”言犹在耳，葬魂皇当即就把纸条烧了，这还用你教？我能为霸业跪你阅天机，还不能为图存暂降三古奇皇吗？
奇皇被囚多年，一腔怨气无处发，便尽数宣泄予天尊的造物，不论人畜草木，皆难幸免。天尊曾欠奇皇一掌因果，便这么由着他去。人不会在意自己过路时踩死了几只蚂蚁，而对宇宙天尊等神者而言，人与蚂蚁，也并无什么区别。
葬魂皇降得坦荡，反得也干脆，一跃超越宇宙天尊，成为三古奇皇最厌恶之人。
奇皇待他不薄，交手时句句质问，他那时战得兴起，不曾细思。回返据地后，葬魂皇靠着龙座小憩，半梦半醒间，他看到自己行走在中沉两域交界，怀里抱着阅天机的尸身。他猛然睁眼，无端忆起奇皇那些话，梦里无风无雨，背后一层衣裳却泛着潮湿的冷，原来他早就注定和蚂蚁同流合污。

“但反攻之战被墨祸妖龙搅局，妖龙虽死，假降一事也败露，我下令让寰尘布武众将带兵散入山林，暂避其锋芒。”葬魂皇接着道，他略过中间许多曲折，说罢，偏头去看阅天机神色。
阅天机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垂眼抱着拂尘，不时捋两下须子。赴宴前，他简单把那两个手指包了，单手打结本就费事，他包得松散，布条因这做惯的动作滑落，带出些鲜红的血珠子。十指连心，他方吸了半口凉气，眼前便是一花，再定睛时，葬魂皇已从御座上扑下来，托着他那只手，问道：“怎么弄的？”
“一时不察而已，让阁下费心，是我之过。”
“暮云知书！”葬魂皇对殿外吼了一声，暮云知书入内见状也吓一跳，不须吩咐，径自告退找药去。阅天机不由得哑然，他自己不甚在意，两片指甲罢了，待它再长回去便是，倒是这小题大做的……
葬魂皇盯着漆案上两颗血珠，无端觉得气血翻腾，索性一把抹干净。
“横竖也是等着，旁观者清，阁下不妨多说些。”
“三古奇皇深恨宇宙天尊所造之宙，不惜屠遍村镇，只为逼出我与纪无双，我方唯有抓紧筹划决战，此时有人提供了一个时机。”说到此处，他眸光一沉，不再言语。
“不知是何人？”
“过去太久，不记得了。之后，就是先前说的那样。”葬魂皇总结陈词。

自崖顶一别，阅天机几乎音讯全无，炎凰煞凤说他被狼王掳走，但冥灵帝化为飞灰后，他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背叛与否也成一桩悬案。
诸事纷扰，天大的事在案头压久了，最终都变得无关紧要，至于那些杂乱的梦，醒时也就忘了。
与奇皇决战前夕，葬魂皇正与纪无双商讨战策，外头传回消息，寰尘布武百余名将士被困敌阵之中。他提枪亲去救援，选了个最便捷的法子——一力降十会，削平半片山头后，葬魂皇清点人数，一百二十一人，竟还比去时多出一人。
那多出的一人施施然行了个礼，幕篱将他全身藏得严实，也探不到什么功体。葬魂皇心中隐有猜测，借天时地貌，一人困住上百人，有这等本事的人少之又少。他挺枪斜挑，幕篱之下，正是一眼苍穹阅天机。
葬魂皇呼吸凝滞，腕掌急转，他收起枪，还未来得及开口，阅天机便掷了一物到他面前，他翻掌接过，又是一个锦囊。
“阅天机，你——”一语未尽，倏然云烟四起，伸手难见五指，倒令他颇感熟悉。
“魂皇，善自珍摄。”阅天机声音渺远，似从云外而来。葬魂皇紧握枪杆，恨不能劈云破雾把他拽回来，却顾虑身旁众将士，施展不得，待雾散烟销，早不见了那人踪影。
锦囊里头只有一张纸，短短百字，将奇皇老底泄得一干二净。若是旁人给的，或许还要斟酌几分，但那个人是阅天机，一切便被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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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8-08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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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魂皇那时已明白过来，阅天机就藏在他眼皮底下，咫尺之遥，却到了不得不见时才愿赏他一面。
每念及此，葬魂皇必咬牙切齿。阅天机见他不言语，推了半个橘子到他面前，他整块捻了丢进嘴里，大有杀人吮血之势，嚼得齿缝间果香盈溢。
观他神色有异，阅天机不再追问，天魁星行事简明，说话也简略，史册上兴许还比他多记几行字，便问：“我可否到藏书楼中一观？”
“这座鹓龙殿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过问。”葬魂皇说罢，转头对殿外道：“策书，叫你拿药，你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暮云知书翻过门槛，怀中卷着瓷瓶和干净绢子。“方才见魂皇与……阅先生议事，不敢打扰。”葬魂皇把他拎到案头，接过绢子，尖爪轻捻，裁作细条搁在一边，又拽着阅天机手腕搭在自己掌上，充了一回迎枕。“先生手上有伤，不可耽搁。”
“属下知错。”做阅天机的学生，欺君之罪难免是要犯上几十回的，做得多了，自然面不改色。暮云知书叹了口气，小心挑着伤处的木屑碎金，他方才在门外望得出神，透过阅天机，他似乎看见这座殿宇活了过来，有些东西仍和从前一样。
“对了，神曲星现今何在？”葬魂皇问道。
阅天机指腹一抹，替他拭了滴在皮毛上的药汁：“如传闻属实，便是顺应天命，回返九天之上了。”
“哼！三古奇皇坏我战约，害我不能与神曲一分胜负，可恨。”
你恨奇皇，捏我的手做什么。阅天机垂首端详暮云知书打的结，竟比十指俱全的包得还整齐些，难为他怎么做来，“来日方长，总有再会之期。”
“嗯，我现在就带先生去藏书楼。”

正殿以西，有楼高近百尺，上与浮云齐。阅天机随着葬魂皇到了书楼，此地近不得火，他将风灯挂在外头，天光晦冥，云深不见月，里头怕是连书架都瞧不清，他也不好拂了葬魂皇的意，便推开门，但见千斛夜光珠悬顶，灿如列星出银河，光若皎月临金阙，再细观，明珠竟真作星图排布，五星七曜二十八宿，尽收一室。宫城之中，大多楼阁已因失修荒废，其他诸殿陈设也一应从简，这等手笔，着实出人意料，书中自有黄金屋，也不外如是。
“此处如何？”
“奢靡太过，易令人分心，终不为美。”
“是以列宿满天，不及胧月。”葬魂皇偏头望向阅天机，一双赤金虎目灼灼，更胜盈室珠光。
阅天机一时恍然，最后只叹道：“可惜，今夜无月。”说罢，径自到史部抽了两卷书，倚着书架一目十行读起来。
他在山上过得俭省，烧不起整夜的灯油，歇得也早，戌时未过，已觉有些乏倦，又想着尽早了结此事，免得夜长梦多，平添许多变数，遂将那卷没看完的书收进袖里，抬头见葬魂皇仍伏在地上看他，也不做声，不知驻眼了多久。
“你要回去？我送你。”
“劳烦阁下了。”阅天机心知推辞无用，索性由着葬魂皇送回北斋。
房内帐幔被褥一应换了新的，换洗衣物铺在熏笼上，炉中烧的并非沉檀龙麝，却是阅天机自调的一款山林四合，唤作“孤山清晓”，不曾外传，这份妥帖未免做得太过。他又读了几行，终究读不进去，回床上和衣睡下。
醒时才过了四更，天还是黑沉沉的，更漏声和雨声搅在一处，他听了一阵，许是和这地方有些犯冲，左右不成眠，便挑了灯继续去看那卷书。

鹓龙现世动静闹得太大，纵使地处偏远，也必然引来诸多关注，葬魂皇安排了每夜值守，以防有心人。次日平旦，他到北斋叫阅天机，屋里不见人，遂喊了昨晚当值的白儒飘伶来问。白儒飘伶一面梳扇羽，一面说：“昨夜四更天见里头亮了灯，五更时，阅先生打伞往西面去了。”说着转过牙梳，去抚葬魂皇翅上流金火羽，“魂皇这身翎子漂亮得紧，他日可要赏妾身一两片。”
葬魂皇不答她，振翼抟风，径至书楼，果见廊下晾了一把桐油纸伞。阅天机披衣端坐案前，手上握着一册书，已看完的在边上堆成座塔，听得外头门扉响动，他正要起身相迎，便见葬魂皇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深更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本皇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劣者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受不住锦被罗衾，认床罢了。”阅天机随便捏了个籍口。
葬魂皇两边虎须都要吹起来：“傲贤慢士的恶名传出去，谁还愿入本皇麾下。”
看他这模样，阅天机颇觉好笑，面上也不显，只道：“那我更要早些了结此事，借一匹快马到镇上茶馆，将你千金市骨的事迹讲上几遭，何愁麾下没有英隽。”
“弯绕省下，你既愿为我效力，就留在寰尘布武。”
阅天机站起身，作势要往外走。葬魂皇不明所以：“你要去哪里？”
“洗耳。”
葬魂皇愣怔一瞬，旋即猛拍书案，成堆竹简塌落，散得遍地都是。阅天机早笑出声来，趴在案上，两侧肩胛都笑得打颤，引得葬魂皇浑身毛发根根竖起，双翅也半展着，哼一声背过身。
阅天机捡了书重新摞好，再去瞧他，斑斓长尾垂在脚边左右打晃，看样子仍恼着，便近前道：“我和阁下虽志不同道不合，却是一见如故，因此——”
葬魂皇立时转过来，叱道：“本皇鸿图霸业岂容你说笑！”
阅天机双膝点地，语气恳切：“草民知罪。”手却往他背上抚了一把。
“放肆！”
“是，草民罪该万——”
他又喝令阅天机住口，因他只作言语威胁，无任何抗拒的实际行动，甚至舒展四肢趴伏在地，阅天机又沿他脊柱顺了几回，松针似的皮毛扎着掌心，不算舒服，倒也别有一番手感。
葬魂皇一腔火气并不长久，不多时就将罪人当堂释放，自己仍在一旁监督阅天机戴罪立功。过了午，他方觉有些无聊，脚边正巧有一册书，想是先前滚下来的，他伸掌扒开，卷首赫然是“御统之卷”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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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風鳴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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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8-08 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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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天意从来高难问

葬魂皇眯起双眼，转头望向阅天机，一簇日光穿过小窗，斜照在他身后，与满室明珠交叠，映得他如一尊水月观音。葬魂皇脑子里胡乱冒出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之类的词，他向来不爱听，立时就丢干净了。
阅天机搁了笔，也抬起头看他：“我已有了些猜测，只是仍需证实。”
“说。”
“阁下可还记得墨祸妖龙的形貌？”
葬魂皇撇撇嘴：“一只断角无足的长虫，枉称为龙，化人之后还算有个人样，你是指……”
“是了，看来与我所想相差无几。”阅天机展眉道，“我对术法略知一二，在你身上，我未看出任何被施术的痕迹。根据书中所载，我推测，妖龙行走四域时，曾化作人形，后来被圣教皇毁去人身。天魁星与妖龙一脉同源，或许此刻我眼前所见，是阁下本相。”
“相由心生，我之本相为何，轮不到他来定义。”葬魂皇虎尾一甩，“妖龙败于圣教皇掌下后回归罪皇沉，此处隔绝灵气，我导引奇皇残余气息疗养百年，方得破封，功体至今未恢复完全。妖龙能在短期内再出，必是得了三古奇皇济助——阅天机？”
方才察觉阅天机气息有异，不过须臾，便见他五指攥着衣襟，汗出喘急。唯恐阅天机手上伤口崩裂，葬魂皇忙掰过他那只手，翻转虎爪，用掌心软肉给他垫着。又喊了两遍，仍是没有应声，兽爪粗大，摸不出脉息，葬魂皇只得半搂着阅天机，探了一缕真气到他体内。
这一探反而坏事，不知哪来的气力，阅天机猛地推开身前异兽，捂着心口呛咳几声，呕出一口血来，昏阙在地。
葬魂皇平素上惯了战场，杀过许多人，也数次险些死在别人手下，寸把深的血洼踏在足底，不曾皱半点眉头，此时竟手足无措，只觉一颗心突突跳着，搅得胸腔内一团乱麻。他急叼起阅天机的衣领，将他放到自己背上，刚要展翅，又怕飞不稳摔了他，只得拔足疾驰，惊起一地宿雨。
他连着撞开两扇门，声若雷震，早把白儒飘伶和暮云知书引来，他们见阅天机伏在虎背上，面色青白，唯唇边一点朱红艳得灼眼，也不免心惊。
帮着撩开青幔，将阅天机安置床上，白儒飘伶扇骨轻弹，墨色细丝飞出，缠住阅天机手腕，她凝神切了片时，奇道：“内息紊乱，气血逆行，有冰炭难容之象，不似寻常症候，倒像是……走火入魔。”
“你是如何诊出？”沉域首智阅天机根骨过差，无法习武，是当年四域人尽皆知之事。葬魂皇将信将疑，上前捏着他腕子，摸了许久，果真探出一股磅礴内元，来去汹汹，滔若江河，窜遍阅天机周身经脉。他诧异道：“怎会如此？我方才只输了一丝真气。”
“妾身虽在情花谷学了些岐黄之术，却谈不上精通，若不能从外助他调息，也唯有金针封穴这一个法子，只是堵终究不如疏。”
暮云知书坐在床沿不言语，目光锁着外间那张描金紫檀榻，正要说些什么，忽察有人挟杀而至，戾气横秋，自正殿一路趋至庭前。
葬魂皇霍然起身，便见寄身断蔑爪的炎凰煞凤破门而入。
“炎帅，阅先生身体不适，不可在此喧闹。”
却听炎凰煞凤道：“包藏祸心之人，死了正合我意。”
葬魂皇本就忧心，听得这般言语，更生不悦，斥道：“住口！你有何凭据？”
“魂皇可记得最先误闯鹓龙殿那三人？”
“尚有印象。”
“我潜入村中探查，从其中一人口中亲耳听得，阅天机此行目的并非借道，而是为了诛魔！”
“不可能。阅天机身无武骨，谁人不知。”
“魂皇，不可先入为主。若他还是以前的一眼苍穹阅天机，历经百年而不老不死，必有奇遇。若不是，魂皇又怎能断定他真不通武学？村民口中的阅仙师可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啊。”
“乡夫一面之词，不足以取信。”
“时至今日，魂皇仍然信任他吗？”
“阅天机并未作出任何对我不利之举，先前没有，现今也不会有。”
炎凰煞凤心中气急，铁爪抠在朱棂上，茜纱都抓破了，高声道：“我乘彩鸾骷轿回返鹓龙殿时，见西南三十里之外树动草摇，鸟举兽散，魂皇知兵更胜属下，料定……”
“炎帅是指林中有伏兵？”
“想是阅天机以自身为遮掩，暗度陈仓，魂皇再不作决断，只恐明日兵临鹓龙殿下！”
葬魂皇阖目沉思良久，发令道：“炎帅，时刻留意西南方动向，如有异常即刻通报。至于阅天机，鹓龙殿现世，势必引动多方关注，异动在西南，村庄在东，相隔数重山，此事未必与他有关，本皇会亲自查证。”
送走炎凰煞凤，葬魂皇转回里间，白儒飘伶上前道：“策书以为，阅先生这症候先前已犯过一次，兴许有药带在身上。”
说话间，暮云知书从阅天机袖袋里推出两样物件，里头黑黢黢的，他分辨不清，隐约只知有个小瓶。葬魂皇将他拎回床上，他转睛再看，另一物却是柄五寸短剑。
葬魂皇一推剑鞘，出锋三寸，便见霜锋辉耀，刃若新硎，寒芒贯日，玉光凛凛，好一把杀人不沾血的宝剑。
他默然不语，凝眼注视着阅天机十指，洁白修长，指侧一点薄薄笔茧，是一双文人的手，这手的主人写得万字平敌策，奏得梅花三叠曲，也会抚着他脊背，对他道一句一见如故。
暮云知书欲言又止，炎凰煞凤那些话，他自然也听见了，星霜几换，竟还是这些龃龉，可见今古之事，也并无什么差别。
四下一时寂然，白儒飘伶瞥一眼上司神色，径去启了那瓷瓶，歪着身子嗅了嗅，“这异香闻来熟悉，应是掺了月冥叶。月冥叶入药虽有安神镇痛之效，但药性太峻，不宜口服。”
“要怎么用？”
“不如研磨后添入香炉中。”
葬魂皇伸指一压，整颗丸药被他碾得粉碎，“若阅天机醒来，即刻上报，我有话要问他。”他话音平稳，当中意味不知作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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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2-08-08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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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露白山叶，寒蝉又鸣三两声。
阅天机换过干净衣物，斟了冷茶漱口，暮云知书绕着他嘘寒问暖许多遍，见他将小炉上煨的芙蓉雪霞羹吃了，确信他饮食行动皆无碍，才放下一颗心，道：“魂皇有事要与阅先生相商。”
阅天机开了窗扉，邀朗月入户，笑吟吟看着暮云知书，“今夜难得放晴，若非要紧事，不妨明日再谈，同我一道上书楼观星如何？”
“这……我需先禀报魂皇。”
“静候佳音。”
不多时，屋外传来人声：“无暇与本皇见面，倒有闲情观星。”
阅天机走出几步，垂首施礼：“神思疲乏，心力不济，倘因此误了大事，也不知该当何罪才好。”
晚风穿庭，葬魂皇驻足阶下，并未上前，眼中波澜尽让夜色掩去。“阅天机，你身负王佐之才，真甘心终身隐没山林？”
“你从哪看出来的？”阅天机佯装讶异，笑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阅天机愿做无能之人。”
葬魂皇望着阅天机，长身玉立，霜发雪衣，一如白日所见那道炽白的剑光，一低眉，一敛袖，周身锋芒便收得干干净净。
他猜不透阅天机此刻的话有几分是真，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他先前错得离谱。
许是在地下千丈囚得太久，他竟忘了阅天机心似寒玉，至刚至坚，海桑陵谷不可变其志，广漠崔嵬不可阻其行。阅天机不遇葬魂皇，依然会离开草堂，与天争命，他未得阅天机，照样高举煌旗，征伐四方，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类人。
若他们未做成君臣，又不幸狭路相逢呢？他不愿再想，压下纷扰思绪，逼问道：“你既无意涉世，因何来到此地，又为何出手相助？”
“魂皇，暌违已久，先容臣与学生好好叙一回旧，如何？”
葬魂皇陡然抬眼，他对此并非全无预料，可听阅天机亲口挑明，又是另一番滋味。
“明日隅中，书楼一会，臣必定给魂皇一个解释。”
虎掌几次攥紧又松开，葬魂皇最终只憋出一句：“楼上风大，箱中有寒衣。”

阅天机披上一件云缎鹤氅，携着暮云知书登楼，夜风袭人，吹得袍袖鼓荡，暮云知书瞧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先生似是心有所感？”
便听他吟道：“君不见高山万仞连苍旻，天长地久成埃尘。君不见长松百尺多劲节，狂风暴雨终摧折。”
暮云知书一路问过许多话，此时也没了言语，从他跟着先生入魂皇麾下，至今已数不清过了多少年岁，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死了，他们这些剩下的，也未尝不在生离死别的路上。几番周折，四域还是那个四域，天还是那片天，费尽心力终是无声无迹，真有意义吗。
幼时他拜阅天机为师，学窥天命之术，先学的便是称骨，彼时他只得意自己是个名成利就的命格，却不曾想到，一个生辰，四句判词，便可将一生论定，何其随意，何其荒唐。他觑着阅天机月光下的一点侧脸，忍不住去想北斋里彻夜燃烧的灯烛，书楼中镇日长明的星珠，先生殚思极虑谋算，以图茫茫天数中寻得一线转机时，可曾算到有今日？
“知书，你易被他人牵动心绪的毛病，看来仍是没有改掉。”
“学生只是……”这话梗在喉头，吞吐再三，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古语云‘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但若万民不记，青史不载，万般皆空劳，先生认为还值得吗？”
“史册之外，尚有青山铭之，江河鉴之。明月自知我，何必问春秋？”
阅天机回答时并未看他，他顺着先生的视线望去，看到的不是月亮，却是一颗赤红如铁水的星子，明晃晃嵌在天心，肆无忌惮地同日月夺辉。
又听阅天机调笑道：“况且，百年之后几句虚名，于我何益？我也在镇上看过几回演义，演魂皇那人妆得赤面獠牙，身长一丈，腰大十围，莫说小儿，连我见了也要悚好一阵……”
倏尔，天际彤云乍现，云中一点寒芒疾掠，流焰照彻天地。
定神再观，长星已不见了踪影，暮云知书将自己缩成一卷，恼道：“彗星不祥，我竟未看清冲犯何处。”
“黄上白下而尾曲，是蚩尤旗。”阅天机眨眨眼，稍缓了目眩，“视云气，所指应是天魁星。”
暮云知书心中一懔，蚩尤旗出，必有兵燹，又犯魂皇命星，是大臣逆，战烽侵鹓龙，或有大丧之兆。
“我需赶紧告知魂皇。”他跃下阑干，回身同阅天机道过别，走出几步，阅天机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仍借了先前那首《行路难》：“知书，前路艰险，但行莫踟蹰。”
暮云知书走后，阅天机静静站了许久，山河不语，明月无声，终于，他轻笑一声，解下背后拂尘，扬手抛入林中，惊飞三两秋雁，拂袖下楼去，再未回头。

葬魂皇今日心情不佳。
炎凰煞凤方才来报，林中兵马推进十里，愈近鹓龙殿。在他之前是白儒飘伶，告禀殿外恨残影所化紫玫瑰的情况，较前日又凋了九朵。暮云知书来得最早，给他送了个蚩尤旗犯天魁的大礼。而令他躁郁的最大根源，自然要数——
阅天机步入楼中，隔着一方案台，在他面前站定：“魂皇。”
“坐。”葬魂皇已将虎爪用得十分娴熟，他托起酒坛，斟满两只玉耳杯，问道：“为什么要走？”
“魂皇问哪一次？”
“每一次。”
阅天机端杯饮尽：“受人牵制，事急从权，无非是这些缘由罢了。令魂皇挂怀许久，臣自罚一杯。”他模糊地记起，这葡萄酒是寰尘布武进兵中域收到的头几批贡赋，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谁还能牵制你一眼苍穹阅天机？”
“臣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虚言省下，本皇现今很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臣……”
“你先后归顺冥灵帝与三古奇皇，两名神者皆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再度向本皇称臣，我实在无法不怀疑你的意图。”
阅天机叹了口气：“我的确说过许多假话，那句对你一见如故，却是真的——每一次。”他又补上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在谁麾下又有什么差别。”
“我也曾真心将你当做知己。后来才察觉，你知我甚深，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如何能称知己。”
天已阴了许久，电光不时闪烁，映得眼前异兽面目骇人，阅天机阖着眼沉默片时，开口只剩两字：“魂皇……”
“但这次，我想信你。”
葬魂皇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阅天机撑身站起，摇头道：“可惜，你对我最需要增加的不是信任，是提防。”葬魂皇不解，欲仰头看他，却觉周身乏力，四肢酥软，他勉力抬眼，视线中撞入一抹雪亮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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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2-08-08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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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何当共剪西窗烛

阅天机以前也有过一把剑。
鞘柄皆白，金银间错，系着一段赤红缑绳，是谁人手笔一看便知。
寰尘布武的谋师偶尔需要亲临阵中指挥，他没法像葬魂皇那样高擎煌旗，舞得风生云起。葬魂皇送他一把剑，剑身如镜，不知磋磨过多少遍，战阵之中见此明光，众将便知进退。
做面小的令旗便是，何必大费周章。个中深意，阅天机心知肚明，但他装作不知道。
一场战事方了，阅天机沐过发，偏着头擦至半干，余光扫到同样沾染尘灰的剑，也拿过来洗了，随手挽个剑花甩干净水。
葬魂皇掀帘进帐，正巧用脸接了几滴水珠子。他向来不拘小节，抬手一把抹干净，语中零星带点讶异，问谋师你还会这个？
“以前跟好友学来，华而不实，让魂皇见笑了。”
“这剑很适合你。”葬魂皇说这话时，颇有一些自得的意味。
阅天机叹道：“可惜臣武骨差，不能和魂皇一道……”
“不需要。”葬魂皇打断他，“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是吗？阅天机垂眸去看那柄剑，赤红的穗子缠着五指，又岂止缠在他五指上。
葬魂皇又问，取名字了没有？阅天机不打算给它取名，只推说还没想好。
到中域后换了战法，这剑自然也没用了，空悬墙面，挂着落灰。
阅天机平日并不将它佩在身上，那缕红实在过于惹眼，他还记得侍者来时，说是魂皇赠物，而非赐予，赐是于公，赠却是私情。
皇者私情，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阅天机抽出短剑，剑身照见他小半边脸，和先前那把一样的光亮如镜。他呼出一口气，把剑搠进葬魂皇后心。
月冥叶入药，有镇痛安神之效，和酒吞服，可使人昏醉无所觉，因药性太烈，少有人口服，但用在猛兽身上正好。
剑刃破开皮肉，钉进脊椎，却不觉得痛，这滋味来得新奇，剑锋也未刺中要害，葬魂皇知道，阅天机不想杀他。喉舌使不上劲，他说不出话，惟有强撑着眼睑，转睛去觑阅天机。
便见阅天机往自己掌心划了几道，剖开鲜红的血肉，露出里头森森白骨，又抄起青石镇纸，往那片伤处砸。他不曾亲手伤过人，此事做得生疏，几声喘息夹在闷响里，许久才如愿将指骨捣碎。
葬魂皇瞪得眼白泛红，阅天机那只手贴着他后颈，一股幽厉之气从碎骨处暴窜而出，灌入他奇经八脉——竟是三古灵根。
葬魂皇浑身一震，霎时明悟，只是，三古灵根怎会在阅天机身上？他暗运真元，欲化消药力，便察出其中另一层古怪：他虽为奇皇一脉，但二人功体不尽相同。深埋罪皇沉时，他利用奇皇残余气息修复功体，尚且费了一番功夫，此次灵根入体，非但不见半点滞涩，甚至有几分失而复得之感。
“阅天机，你最好从实招来。”
“昔年……”阅天机未受过武人的洗筋伐髓，灵根嚣乱，撞得他五脏如绞。他压着喉头甜腥，不愿让葬魂皇瞧见，一张口却是前功尽弃，躬身咳了好一阵，半边袖子都让血染透了。葬魂皇见状，心神震荡，喝令他停手。
“覆水难收。”阅天机站直了，接着道：“为运使仙魔瞳，臣曾不问自取，窃得魂皇一钱天骨，如今物归原主，利息也一并奉上。”
“敢在本皇身上动手脚，我看你真是向天借胆。”
“是魂皇给臣的胆子。”

凡夫俗子当中，并无七两二的极贵命格，当时沉域除却护域尊者冥灵帝，也惟有天降异星葬魂皇身负天骨，命逢此数。但进兵中域不可失主将，平定四域更不可无葬魂皇，阅天机便施此偷天换日之法，借来一钱天魁骨，合自己七两一钱的命数，瞒天过海使得仙魔瞳。他预先已想了几套说辞，好在东窗事发后解释，不想葬魂皇未生半点疑心，他一番心思倒成了多余。
之后在冥殿，阅天机亦是借天魁属奇皇一脉的特性，假托奇皇旗号虚张声势，令冥灵帝生疑，方躲过死劫。然而人之所为，神必有感，那时墨祸妖龙肉身损毁，奇皇正缺一个能替他效力之人，索性送阅天机一份礼，助他假戏真做。

眼见阅天机又呕出几口血，衣襟已辨不出原本颜色，葬魂皇再催内息，却听天外传来清朗诗号。
“万里山河成一缈，风云行贯日月间。”
名锋寰洗从天而降，掠风破云，直插地面，一股沛然圣气自剑身喷薄而出。葬魂皇功体不全，一时有如五岳压顶，动弹不得。
“纪无双。”葬魂皇切齿道。
“葬魂皇，得知你平安无恙，我和飘雪都很欢喜。”
“撤走你的剑再来叙旧，本皇说过，我之霸业征途，必有阅天机并肩而行。”
却听阅天机道：“年寿终有尽，恕臣难以从命。”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若非天魁骨庇佑，奇皇眷顾他时，他就该爆体而亡。

寰尘布武覆灭得彻底，阅天机得知这消息，多少是有些心灰意冷的，筹谋多年竟是如此结果，兵将易得，明君难逢，纵使他改换门庭，也再难有一个任他施为的葬魂皇。又逢奇皇新死，灵根作乱，险些要了阅天机的命，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先天者出手，才将他救下。那人曾借他徒弟一个名字，如今还他一次，也算两清。
那先天教阅天机如何修身，如何颐年，如何方得长久，又说了一通他世俗心太重之类的话。阅天机许久未被如此教训，心下也有几分不屑，好生焉长生，怕死岂不死，却见先天开了窗扉，天幕当中，天魁星仍高悬着，只是光华晦暗，几不可见。阅天机无所谓死，他只恐葬魂皇有朝一日归返，再续征途，因命格不全而难遂大愿。作为长生的代价，先天者收走了一些旧事，离开时，还带上了那柄没有名字的剑。
别日何易，会日何难，但他终归还是等来了。

有三古灵根搅局，原先温和的法子如今已用不了，便只能另辟蹊径。那一钱骨头跟着阅天机的时日太久，骤然离体，整条脊椎都像被抽走了，阅天机再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地上。葬魂皇得此加持，已恢复了人身，仍被寰洗圣气压着，两人相对而跪，倒颇有些当年草堂求贤的意味。
阅天机撑着案台直起身来，提坛斟满玉耳杯，敬道：“第一杯，阅天机恭贺魂皇，明锋出匣，鸿翼再举。”
他再斟，再举杯：“第二杯，预祝魂皇功成，四域一轨同风，时日不远。
“第三杯……”阅天机没再说下去，沉默着饮尽了，眼前叠影朦胧，是生机渐失，亦或是不胜酒力，他欺身近前，摸到葬魂皇的脸，修眉俊眼，细看之下竟有几分稚气，仍是以前的模样。双唇相贴，先前种种不可说，如今皆明了。
阅天机到底还是有一点私心。昔时选葬魂皇做主君，多少怀着些利用的心思，但葬魂皇一颗赤心，至纯至烈，把他最后一点坚守也燃烧殆尽，心非木石，岂能无感？他惯于算计人心，常告诫学生智者无情，却不想自己一脚踏空，在阴沟里翻了船。同心同梦，何必尽知，又如何不是知己？

阅天机向主君拜别，回身谢过纪无双，葡萄酒善醉易醒，失态了这多时，也该醒转。他有些后悔落下那个任性的吻，君臣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他支起那把绘着白梅的桐油伞，走出书楼。
外头雨疏风急，撑伞也无用，顷刻便在白玉阶上洗出一道浅红。
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纵使肝脑涂地，阅天机也必让魂皇得偿所愿。”
——“为你之霸业，你愿付出什么？”

“神曲，你真以为单靠一口寰洗，就能困住我？”
觉出葬魂皇正在强提内元破阵，纪无双劝道：“天魁，你内息未稳，强来只怕损伤心脉，况且……”
葬魂皇不答他，掌中化出仙魔瞳便要运使，纪无双长叹一口气，矗立地面的寰洗悄然偏斜三寸。葬魂皇冲出楼外，唤来长枪噬血，挺枪向天，破开云翳，扫出一线日光。
枪尖一转，葬魂皇指着那个摇摇如雨中青松的影，一字一句咬出他的名字：“阅、天、机！
“你不屑天意，不拜上苍，却信人寿有尽，生死有命，不觉得可笑吗？说到底，你是怕了。”
阅天机身形一顿。
葬魂皇又踏出一步，接着道：“算计圣灵你不怕，孤身入冥殿你不怕，连三古奇皇你都不曾放在眼里，你偏怕我心软，怕我惜情。
“当日崖上句句诛心之言，岂止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你若真无情无义，那时为何不敢看我？”
他杵枪于地，抓住阅天机手腕一拽：“本皇说过，今生今世，都不准你离开寰尘布武，你活着，我要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死了，也要你配享太庙君臣合祀，九泉之下不得脱身！”
阅天机本就失力，霍然被葬魂皇拉进怀中，伞也落到地上，他一对长睫挂满了雨，一眨眼便滚落双颊，如一行泪。两人都被雨浇透了，他抬起手，替葬魂皇拭脸上的水，风冷得彻骨，葬魂皇身上却是暖的，连那几滴水都灼得他指尖发烫。
又听葬魂皇放低声音道：“谋师，别走了，留在我身边可好？”
阅天机没再挣扎，轻声应了好。他模糊地想起来时掐的那一卦——虽有波折，终归得偿所愿。
他也的确是得偿所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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