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3 【劍龍】同命鎖（1-9,2F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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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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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1-03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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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3 【劍龍】同命鎖（1-9,2F完結）

1.
        臨城市郊有江穿城而過。劍子遠道而至，他望一望江對面，灰茫之中隱隱有團影子戳在那裡，但手中圖紙的標注卻是一片空白。不禁問道：“那邊還有建築麼？”
       載他的司機嘴角往下壓了壓，終於說：“那個戲臺子呀，規劃了好幾次要拆，都沒動成。本地人傳言鬧鬼，邪門得很。”
       劍子聽他這樣講，也不強迫，讓他把車停在橋邊上，囑咐幾句，自己背著裝備跑過橋去了。
       天漸陰沉，灰色劈頭蓋臉罩下來，江水像被凝住了，幾乎看不出還在流動。劍子耳朵上夾一支鉛筆，走向灰色中那一點黑色。司機口中的戲臺搖搖欲墜，立於一片腐草中央，潮濕的黴味揮散出來，把周圍一片區域隔離成拒絕外人進入的世界。
       劍子倒不怕這些，黑影、腐朽、鬼故事甚至幻覺，他只擔心戲臺的木結構會在人踏上去時轟然坍塌。離得再近些，便看見兩旁柱子上斑駁的漆，能想像出鮮豔的顏色被歲月一點一點蝕掉。
       戲臺上灰塵厚重，好在還算結實。劍子踩上去，確定它可以承受自己的體重，便小心翼翼從一頭走向另一頭，試圖丈量它的長度。眼看只剩幾步，木板在腳下顫動，被他留在車上的司機喊了句什麼，離得太遠，他聽不清楚。劍子看過去，司機小小的影子從車上跳下來，像在沖自己揮舞手臂。
       劍子咬咬牙默念步數，再回頭時，他和司機中間多了一個男人。那人身材修長，穿一件挺括襯衫，站在戲臺另一邊的草地裡，看一看戲臺上，又看一看江對岸。
       劍子心中疑惑，四周都是沒來得及開發的荒地，哪來這樣一個人跟著自己。他左手一撐縱身跳下去追，草地裡只有他一個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跑到一半，那人看不見他似的，腳步一轉，消失在戲臺後面。他袖口有一道光滾下來，劍子沖戲臺的陰影喊“你掉了東西”，也是全無回應。
       一叢野草倒伏出他剛剛站過的位置，劍子停下來，飛快記下幾個數字。草叢裡留下他那道光，是顆珍珠，帶著紫色光澤。劍子彎腰去撿，珍珠順著長長的草葉一路滾動，撞進戲臺木柱子的角落裡。執拗勁沖上來，劍子將手臂伸進戲臺下的縫隙中，觸覺告訴他珍珠被鬆軟的泥土包圍著。他挖了幾下，珍珠下面好像還有別的東西，因為埋得不深、體積不大，很容易取出來。
       劍子便真的取出來了。指尖碰到它的時候他被一種刺骨的涼意激了一下。只有金屬才會這樣冰冷。
       劍子收回手，一團裹在泥土裡的銀色躺在掌心。他去橋下仔細地沖了沖，那物件恢復大半面貌，能看出是個長命鎖，並不顯舊，甚至還在他摩挲之下閃閃發亮。
       他甩掉水珠，把兩樣東西揣好，回到橋另一邊去。剛關好車門，豆大的雨點便砸下來，在車頂上乒乓作響。司機打開雨刮器，勉強掃出一片視野來。
       劍子說了句“慢點開”，把自己扔到椅子裡。車窗外城市邊緣的輪廓完全模糊掉了，他們仿佛行走在虛無的罅隙之中，於是他可以肆無忌憚想那個戲臺，那個既不像觀眾也不像演員的男人，一顆珍珠和一把銀鎖在他胸前的口袋裡，奇幻又真實的存在。
       司機打了個左轉，道路不復顛簸，這是到回城的高速入口了。緩慢的前行之中劍子感覺到困倦，他向後仰起頭靠住頸枕，心裡想，下次再見到那個人，他得把東西還給他。

2.
       那天夜裡劍子做了一個夢：他在深宅大院後身的書齋裡，也畫些不成樣子的圖、寫些不成樣子的字。他仿佛這樣過了許多日，廢稿都堆了高高一摞。夜間院裡蟲聲叫得響，有人溜進自己屋裡，奪了他手中的筆。劍子抬眼看去，日間戲臺旁的青年活過來，眉目生動鮮明，好看得很。
       “我明日要和父親去辦貨了。”
       青年一面說，一面挽起他袖子向外走。廊簷掛著一串紅燈籠，燈籠上繪著龍。有風穿廊而過，龍的身子悠悠轉動。
       “去哪裡？”
       “闍城。”
       他點點頭，沒再應聲。
       “可惜不能帶你一起去。”青年遺憾地說，“考試近了，讓你去你也不會去的。”
       “哈，你倒是瞭解我。”
       “我不瞭解你，還有誰瞭解你呢。”
       他們並肩站在回廊下，柱子頂上有雕花，手藝精細得很。青年的重量漸漸壓過來，劍子任他依著，回廊外面有半滿的月，月下青灰色的屋簷連成一片。劍子發現他並不排斥這種安靜到肆無忌憚的親昵，他只是說：“船走的哪一班？”
       “都訂好了，你免操心吧。等到你一飛沖天，我們也該辦好東西回來了。”
       “八字還沒一撇，哪這麼篤定的事。”
       “欲蓋彌彰。”青年佯怒吐出句沒好氣的話，含笑的眼睛卻告訴劍子，他其實沒有真正生氣。
       “再怎樣，不也被你看出來了。”
       怒意轉而變成自得，青年悠然道：“這還差不多。”
       外面涼下來，他們就回屋裡，像是閒聊，又比閒聊多了幾分親密。劍子看他的房間，草稿上畫的盡是軸承與零件，與周圍古樸的環境有些矛盾，方才回過神來是在做夢，這場景不過日有所思在腦海中的投影。直到青年跨出門檻，驀地一個回眸：“劍子，等下來房裡吧，父親有事要和你說。”
       這話讓他徹底醒了。青年和長命鎖，戲臺和珍珠扣，是他走進別人的生活，還把一切都當了真。劍子期待這個夢裡的自己叫一句他的名字，好緩解掉醒來之後可能揮之不去的好奇。
       “龍宿啊，”他點了頭，可這話聲音極低，沒讓青年聽見，“喚我過去的，究竟是你父親，還是你自己？”

       劍子從疑問中醒來，工裝口袋裡的銀鎖還在。他回想夢中的院落和青年的服飾，對年代下了判斷：不到百年，多說是幾代人的時間，應該在紀念品的範圍裡，算不上文物的。
       他為這想法松了口氣，現在他知道那青年叫龍宿了。他照常起來，洗漱吃早飯，拿好工具圖紙，到樓下等人接。
       一場大雨換來晴空萬里，來的還是那個司機，劍子貌似無意地問他：“昨天我過橋的時候，你對我喊了什麼嗎？”
       司機笑了笑，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我說看天要下雨，讓你快點回來，然後你就回來了。”
       劍子心裡像被針紮了一下。
       司機看不見他，只有自己可以。

3.
       這天收工早，劍子用手絹把銀鎖包了包，在網上搜到了城裡銀鋪聚集的古董街，一家一家看過去。第三家的銀匠師傅已屆中年，傳藝數代，劍子一遞過鎖來，便認出這是他祖父常造的樣式，年代可考，具體範圍卻模糊。那時候生了孩子要打長命鎖是公認的規矩，祖父做了一輩子銀匠，不知道手上過了多少只鎖，也不知道最後那些鎖都流向哪裡去了。
       劍子不免失望，伸著手等銀匠把鎖退回來。銀匠忽地讓他等等，說鎖邊上似有機關，可以打開的。
       劍子站起來又坐下，銀匠說：“這個鎖沿做得精巧，原本不是可以打開的設計。”
       劍子奇道：“原來長命鎖裡面還可以放東西的麼？”
       銀匠鋪開一桌子工具：“當然可以，如果做成空心，就省下不少料了。早年間孩子多，生了沒法養的也多，就打這種料薄的，寫好生辰八字鎖進去，就算半路送養，也能一輩子跟著他。”
       劍子點點頭。說話的功夫，銀匠拿鑷子夾起一邊，輕輕一撬，鎖就開了。因他剛剛一番解釋，劍子以為會看到一堆碎屑，或發黃的薄脆的紙，可是什麼都沒有。銀匠鼻腔裡發出一個尾音上挑的“嗯”，將鎖轉了個個，遺憾地對劍子說：“但這個也是空的。”
       肥皂泡在耳邊破掉，發出一聲輕響。劍子垂頭翻口袋，問銀匠要怎樣收費。
       “不用啦，”銀匠擺擺手，“就一下的事，外行人用不好那個巧勁而已。你要是扣上了打不開，就再來找我。”
       劍子道了謝。他把打開的銀鎖重新包起來，發現背面的內裡有字。刻痕細小，寫著“疏樓龍宿”。他遞到銀匠眼睛底下，問他有沒有聽過這個人，可是這回銀匠卻不知道了。
       他只好去市里的圖書館，用有限的時間翻遍縣誌和舊報紙，想從那些文字裡找出哪怕一點點關於戲臺、關於龍宿的蛛絲馬跡。在夢裡任何線索都是奢侈，他只確定一個名字，不好去警局報案，既不想白白等待，又不甘心把東西交到別人手上。像一種孩子氣的佔有欲，像有人把一團亂線塞到他手裡，他就要強迫症似地理出頭緒。
       名字這條路既然堵死，不妨將視線轉向戲臺。劍子常年走南闖北，思路活泛，是擅長與陌生人交流的。沒費多大功夫，便能坐在花壇邊上聽人講都市傳說了。知道舊事的人多半不年輕，帶濃重的地方口音，他問一點，人家飛快地說出來一串，他就一知半解地聽。
       那戲臺歷史很久了，碼頭沒廢的時候旺得很，走船歇腳，聽上幾曲便是消遣。戲臺子上演過悲歡離合，生死愛恨；過了一個又一個十年，也真真假假地死過好些人，充當過好些犯罪的場所，飄飛的腐草底下沉著無數冤魂。
       故事發散開來，越發沒有邊際。劍子無端想為那人辯白，說他不是冤，也沒什麼好冤，可這樣一來越發想不通他和戲臺有什麼聯繫了。
       老人又講，當年河道裡擠滿了船，行商辦貨的人家多，免不了有些做了水鬼或半路上遇了賊人，客死他鄉，家裡人還苦苦地等。好端端一個離別驛，也會斷魂呢。
       劍子不禁茫然，面前的唇角一開一合，皺紋裡填滿暮色。打開的銀鎖揣在口袋裡，他想，龍宿的鎖在呢，他一定是回來了的。這樣想的時候，就又有了底氣，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4.
       第二日夜裡，劍子仍在夢中故地重遊。
       這一次他不在後院，氣派的府門前面掛了一串紅燈籠，寫碩大的福字，一派喜氣洋洋，眼見是年節降至了。他走向屋裡，快步穿過影壁和廳堂，籐椅裡坐著龍宿，見他冒頭，眉眼便舒展開來。
       “抱歉，我又來晚了。”劍子低下頭，刻意不去看他那雙眼睛。紫砂壺還溫著，他便從善如流給龍宿續上一道茶。
       這一次龍宿穿的是襯衫，扣子一路規規矩矩扣到領口，露出半截流暢的喉結線條。他接過杯盞：“你總是來遲，遲著遲著，就習慣了。”
       劍子回道：“誰讓你總是在原處，我一回來，便能找見你。”
       兩人相視一笑，茶杯裡升騰起嫋嫋的水霧。
       龍宿問他：“這一次能留多久？”
       劍子歎了口氣，坐到他身旁的另一把籐椅裡：“我是打了報告溜出來的，怕只能蹭一頓晚飯。”
       龍宿道：“沒關係，還和往常一樣——那麼過年呢？”
       “最好的情況不過留宿一夜。”劍子鎖了兩道眉，讓它看起來更加嚴肅，“現在這情況你是知道的，越鬆懈的時候越不能大意。”
       “我知道。”龍宿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重複一遍，“我知道。”過了會又說，“你先過去吧，我去小廚房拿飯菜給你。”
       “又是小灶麼？”
       “還能是什麼？”
       於是劍子又繞過一道門，路過一個掛了八卦鏡的廊柱。鏡面向外，本是用於辟邪，他不經意地向裡看過去。鏡中的人還是少年模樣，短髮濃眉乾淨俐落，軍裝的便服領子立整整翻出來，眼睛是年輕的，剛剛褪去稚氣，正在學著成熟。
       和上次相比，他們之間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劍子從龍宿進來的那刻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他想要進一步瞭解，卻歸於沉默的克制。他試圖去想一些別的事來避開他，可是院子裡再沒有其他人了。按理說這樣的家世，總該有一兩位僕人，龍宿刻意摒退了他們，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讓他渴望獨處。
       他們不多言語，劍子完全忘掉了食堂的大鍋飯。他們那裡有來自各地的學員，大多粗獷，沒有龍宿這樣儒雅的學生氣。龍宿有一些期期艾艾的欲言又止，劍子便更加矛盾。他知道龍宿學藝向來精緻，什麼事到他手裡都變得輕鬆簡單。他早就為了這一刻準備，因為通常休假是出不來的，月末才有空見一見，年末才有空過一晚。
       他們顯然不滿又無奈，距離拉遠了，時間拉長了，反將思念的形狀越發鮮明地描摹出來。劍子一時想不起他們認識多久，也想不起他們怎樣就慢慢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態，中間的過程都不重要了，他只能壓抑所有即將出口的話，告訴自己記下此刻：記下他知曉自己中意的味道，記下他收在長褲裡的腰線，記下他撩過發梢的指尖，記下冬夜裡他對自己說的再見。
       劍子沒有辦法，害怕情緒信馬由韁，害怕行動快於思考，所以一切開始之前他便遠遠推開，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荒誕要求，龍宿根本不會拒絕。
       他暗暗責駡自己，卻不敢回頭，只匆匆地走，一直走進冰冷的雪夜。

       一團糟。
       劍子醒過來，窗簾隔絕陽光，被子掀在一旁，是真的有點冷。他捂住臉，掌心裡仿佛還能感覺到龍宿留下的溫度。
       他迫切地想知道銀鎖背後的故事，卻忘了好奇早已超出探索限度，終至泥足深陷無法自拔。他躥起來，想去洗手池拿冷水抹一把臉。門口的檯子上躺著打開的銀鎖，下面壓了一張紙條：“這應該是您的東西，昨晚忘在前臺了。”
       劍子一陣顫慄，銀鎖冥冥之中似已無法與他脫離。在它力量所及的範圍裡，他被拉入一個怪圈，被解構，被窺探，被身臨其境，被一語中的。
       龍宿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的愛好，能點出他不為人知的習慣和秘密，讓他相信他們早就相識相知，而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他唯一知曉的就是源於夢境中的“感受”，混雜了珍惜、怯懦、彷徨等諸多情緒，又要在龍宿的注視之下小心兜起，生怕漏出一星半點去。
       他幾乎可以確定那裡包含了一種欲望，即使被過多粉飾，仍不能改變這種事實。誘惑穿過五感披荊斬棘而來，即使夢裡的那個劍子不停對自己說不，不行，你不能。
       抬起頭來，鏡中這張掛著水珠的臉是現代的，鬢角翹著，沒留下半分刻意打理的痕跡。
       還有兩天他就要離開這裡了，可劍子發現他居然有點放不下那些“感覺”。它們不像作假，沒有誇張的共情；它們把他變成孤島，被潮水從四周包圍。
       劍子終於品出司機的話在理：戲臺邪性，他怕是冒冒失失地中了道兒。想想又覺得沒邏輯，他一個異鄉人，中了道兒能怎樣，他什麼都做不了。
       那天他們開往工地的路上有客機剛剛起飛。噪音隆隆從遠方傳來，司機吹了一聲帶拐彎的口哨。劍子原本昏昏沉沉的，聽了這聲音清醒過來，恍惚間有陰影從上空掠過，像一隻巨大的鳥。
       這引發他的聯想：第一夜的機械和圖紙，第二夜的回憶和軍裝。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劍子無力地閉上眼睛。
       不可能吧，世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呢。

5、
       到第三夜，像知道時間來不及似的，夢境越發淩亂，漸至飛速運轉，快得把一生都要翻過去了。
       滔滔江水之前站的是即將登船的龍宿，他深深看著他，他說劍子，等你回來，等我回來，我們攬下戲臺，請個班子，想聽什麼就唱什麼。
       劍子點頭說好。
       他盡力地望，這是江邊戲臺繁盛的時候，木柱子漆了洋紅的漆，場報紅底黑字寫得清楚明白。唱曲咿咿呀呀起來了，司鼓敲出節奏，船鉤子卸下去，繩結松脫，龍宿的船離水而去，劍子看到再看不見，才轉頭走回城裡。
       不知何時，他身邊枯萎的樹枝綠起來了，龍宿也回到他身邊。龍宿領著他走街串巷，到一處標誌性的地界就停一停。再繞下去又繞回冬季，繞到更遙遠一些的少年時代，他們最初相識的時代。
       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總之那一年商路亨通，龍宿家裡辦壽，戲臺整日唱著，流水席一路沿街擺開去；那一年龍宿還在私學讀書，極守規矩，只這熱鬧場合稍顯放縱一點；那一年劍子仙跡的師傅把他丟在了龍宿家，喜慶熱鬧都不是他的，再堅強的孩子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那一年龍宿從牆角後面鑽出來，龍宿說你別傷心，我帶你聽戲。
       他們起先擠在觀眾裡，龍宿給劍子抓一把瓜子，劍子給龍宿取一塊茶點。遞著遞著，連晚飯都免了，戲班子歇在後院廂房，人們也散了，龍宿站到戲臺上，台下只剩劍子一個。
       劍子仰著臉問他，你會唱麼。
       龍宿白他一眼，聽得多了，不知不覺就會唱了。
       劍子說那你也唱啊。
       龍宿清了清嗓子，少年細嫩的聲音便鋪開了。
       一時間望眼連天，一時間望眼連天，忽忽地傷心自憐。
       劍子猛然被他選的這一折唱得心尖上顫了又顫。龍宿把那位唱戲的先生學得有七八分像，嗓音裡帶著點抖，又差了點愁。這才像他。
       他甚至想，龍宿永遠差那一點才好。他願他現世安穩，永遠不識愁滋味。但他終於撐破夢境，手腳並用爬上戲臺，抓住面前瘦削的身體。
       龍宿眼中透出與年齡不符的滄桑，他用長大後的語氣對他說，劍子，不論多久，我願意等你。
       劍子感覺到掌中軀體溫暖的力量，他喃喃地問，你也死了嗎，你死在哪裡。
       那時的龍宿沒他高，他把頭埋在劍子肩窩裡，聲音透過骨骼悶悶地傳過來。
       劍子仙跡，問你自己吧。
       他拼命推開了他，龍宿第一次消失在他夢境裡了。劍子踉蹌一下，茫然望向四周，夜漫無邊際，腳下的木結構忽地虛無起來，忽地破碎下去。他站在虛無中間，怎麼都找不到龍宿，望眼連天化成一片灼熱火焰，終至什麼也看不見。

       愛情片突然多了一個驚悚懸疑的標籤，劍子幾乎要拿手機搜索周公解夢來看了。電子書下好，拇指停留在目錄，又不知道該檢索什麼條目。
       周公解不了他的夢。劍子心知肚明。
       他知道了更多的事。原來他們認識得那樣早，原來戲臺是在一次又一次悲歡離合之後與他們的命運緊緊相連。那些委婉的行走像人生不斷回溯，為他點亮窖藏的前世記憶。
       大多數地方早已面目全非，只古董街後面，夢境裡的銀號一角還勉強保留原貌。劍子找了個理由讓司機把他扔在街頭，自己下車去慢慢地走。
       他和一個女孩子擦肩而過，恍惚之間看見她驚訝地睜大雙眼。
       “怎麼了？”劍子溫和地問她。女孩搖了搖頭，只說是認錯了人，垂了頭匆匆離去。
       過兩個路口是住宅區，牆體十分老舊，無法想像百十年前還是富戶所居。過去的牌樓一概拆了，圍起來兩排鴿子籠般的樓，好幾家住戶共用一條走廊式陽臺，頂層有一扇窗戶裡飄出胡琴聲音。
       夢裡種種早已白雲蒼狗，劍子走過這條街，便回去了。
       他想了一路，龍宿說的那句“問你自己吧”有沒有含著一種怨。他模模糊糊瞭解的龍宿是這樣的：他或者什麼都不說，又或者一說就說了太多的東西。他把真心藏入幻象，和自己玩欲擒故縱的文字遊戲。動情反而是順理成章的，不是朋友，不是兄弟，他們是彼此的上句和下句，仿佛另一個人才是真正的自己。
       靈魂如此，身體亦如此。他的眉心，他的睫毛，他的手指，他的喉結。他是魔鬼的誘惑，他是天使的救贖。
       劍子長長歎一口氣，把臉埋進枕頭。
       還好他遇見的龍宿只出現在夢裡，他不相信自己有另一個劍子那樣強悍的定力。

[ 此帖被蓬山在2023-01-03 22:2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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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1-03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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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1-03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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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劍子一早醒來，記憶載入得太多太快，頭痛得像要裂開。
       他摸到枕頭底下的鎖，銀鎖中空無一物，唯有一個刻痕淺淺的名字。
       他和銀匠都錯了，所謂的空只是一個玩笑，空為零，零歸元，元入貞，萬物生。這把鎖一旦被打開，裡面滿滿的記憶就飛出來，沉甸甸的鮮明的過去就蘇醒過來。
       他慢慢合上了鎖，輕巧的機關閉合的聲音。
       如果只是記憶，並不能解決問題。可是他的記憶到這裡就斷了，火焰之後都是一片空白。
       龍宿，那個人是我麼？你口中的“劍子”，確實曾是“劍子”，抑或僅僅因為現在是“劍子”做到了這件事而被寫入了原本存在的記憶？
       可是啊，可是，如果這一切的源頭是你，請給我一個答案，請讓我找到結局。
       劍子閉上眼睛，銀鎖被他放在左邊胸口，和心跳呼吸微微起伏。
       他發現了一個破綻，所有故事裡只有他和龍宿，但並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只憑他們自己做到。所以——第三個人是誰？

       臨城過去一百年關於火災的記錄寥寥無幾。劍子想，既然龍宿把這些記憶像U盤一樣強行塞給他，總該有個動機的。他想幹什麼呢。
       劍子繞回那個街區，坐在銀號門口的樹蔭裡。過了晌午，一隻竹凳在他眼前放下來，上次差點撞到他的女孩子和他打招呼：“你來這裡，是要找人麼？”
       “也是，也不是。”
       女孩子笑笑，把一隻梨子塞到他手裡：“我那天見你，就覺得面熟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來過臨城。”
       “你等著。”
       劍子不明就裡。女孩子飛快地跑上樓，又飛快地跑下來，懷裡抱了一本黑底的舊相冊。她翻開來，指著其中一張：“喏，你自己看，是不是和你很像？”
       黑白照片裡有三個青年，中間的那個讓他想起在龍宿宅邸的八卦鏡中看到的鏡像，面容和自己有八分像。左手邊站著意氣風發的龍宿，右手邊是一位瘦高僧侶，眼神嚴肅，越過悠長歲月，仍舊炯炯注視自己。
       “這是……”
       “我奶奶留下的照片。”女孩子說，“她少年時在大戶人家做過傭人，照片應該是那個時候的事情了。”
       “大戶人家？”劍子問道，“關於那段經歷……你還知道什麼事嗎？”
       “奶奶沒有和我講過，前幾天她去世，我才在遺物裡發現這張照片，藏得很隱秘。”女孩子說，“那是曇花一現的經歷，沒做多久，她就離開了。”
       “離開了？”
       “不知道，好像因為少主去世，樹倒猢猻散，再沒有後來了。”
       劍子越發覺得這事情匪夷所思：“平白無故的，這說不通啊。”
       “所以我以前也沒有當真過。”
       劍子仔細看著，照片背面有鉛筆寫過的痕跡。他拿照片對著陽光，數位實在無法辨認清楚，但文字可以識別。
       疏樓龍宿、劍子仙跡、佛劍分說，xx年xx月xx日於東山佛境寺。

       劍子在網上搜不到這個地方。連著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佛境寺原名神淵佛境寺，五個字又長又拗口，叫著叫著就只剩下佛境寺三個字了。那寺廟也是歷經過大劫的，僧人們跑的跑死的死，到現在只剩下東山一個分支，隱在世外荒原裡。
       劍子一路東行，山中果然有寺。禪寺香火不旺，人煙稀少，門亦不鎖，一副隨來隨進一切隨緣的樣子。
       劍子推門進去，和一個小沙彌撞了個臉對臉。小沙彌忽閃著一雙機靈的眼，一見到他，便飛身回屋裡叫住持去了，不一會又出來。
       小沙彌說：“施主，師傅請您到千佛堂說話。”

       千佛堂裡燃三根線香，煙氣嫋嫋盤旋。煙氣的中間是佛像，不過百十尊，卻是慈眉善目，姿態萬千。劍子走過一尊臥佛，背對著他站在陰影中的僧人側過身子。
       “劍子仙跡。”老僧並未回頭，就說出了他的名字。劍子聽他語氣，心中陡然生出一陣悲涼，讓他不得不繼續前行。
       佛堂太靜，腳步聲被放大，不斷迴響。
       劍子垂頭道：“佛劍……大師。”
       他不知道該以什麼稱呼來叫他，多少年前的好友，如今無端落下百十年閱歷，他是真真正正尊重這位守靜于塵世的大師的。
       “你我之間，以好友相稱即可，不必介懷。”老僧緩緩開口，雪白鬚髮無限接近透明。他手中撚一串佛珠，雙目微闔，一步一步走向劍子，光影之中，似乎每一步都踏出蓮台。他在劍子面前站定，歎息般問道：“劍子，那把銀鎖，你可帶來了？”
       劍子攥著它，銀鎖貼近心臟，卻猶豫了：“好友，你能否告知，後來發生何事？”
僧人與劍子對視，滿室蓮光瞬間收起，彙聚到劍子手中的鎖匣裡。他的面容與照片上的重合，劍子想，他們都有一雙沉靜的眼睛。
       “後半段故事，讓我來說吧。”老僧也像從一個悠長的夢中醒來，“劍子仙跡，我帶你去找他。”

8.
       佛境寺的後院很大，劍子跟在僧人身後，他與龍宿的故事前因祥盡，差的就是最後那一段果，關鍵拼圖在佛劍手中，他既有點激動，也有點心痛。
       “數十年前，神淵佛境寺是本地一大寺，僧眾甚多。某年龍宿家中做法事，師尊帶我前去，從此與你們結識，漸漸成為好友。
       “你們——那時的你們——為情所困，為情勢所迫，走到這一步花了比旁人更多的時間，也是身不由己。”
       劍子驚異於他的用詞，如果他們的共同好友能這樣自然地講述往事，可見當初他們的表現已經極其明顯了；又或者僧人天生具備看透紅塵的慧眼，從一開始就預見到了結局。
       “那一年的年前，他過來找我論道，談了許多事。最後他問我，你知道同命咒麼？
“我當然知道，那是佛境秘術，除了內中弟子，鮮少有人知曉。我驚異于他的博聞之廣，又隱隱覺得，他身上積蓄了太多悲傷。
       “龍宿說，我知道我守不住這些，我只想守住他。幾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我不後悔。
       “我問他是否知道同命咒的效用，他說，這一世我與他同命，下一世我將與他共生。
“我又問他，是否知道自己將為此付出何種代價。他說，我將為它散盡所有氣數，如果歸來之後他忘了我，或不願同命於我，我會罪業加身，萬劫不復。
       “我看向他，我從來不知道，他竟然有這麼堅定的想法。我最後問他，你當真願意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他說，弱水三千，當取一瓢飲。多了都是虛妄，都是貪念。
       “好吧，好吧。那時的我只能歎息。我問，你的信物呢？你要用什麼來盛這個咒？
       “他拿了一把長命鎖，鎖匣打開，匣內中空，細細地刻著他名。我看出異樣，我說，這不是你之前常戴的那個。
       “龍宿摩挲那銀鎖，他說確實不是，但此物日夜常伴我身，已滿一年，施咒足矣。自從他走，我便知曉，遲早有一天我要來尋你，遲早有一天我們要走到這一步。這是不能更改的宿命。”
       劍子忍不住打斷他：“同命咒……如何同命？”
       “此法用兩世人的時間，換一世人的心願。你死，他也死；你活，他才活。他寧可被所有人忘記，來換一點被你想起。他是求一幻夢，望你堪破殘忍。”
       “後來怎樣？”
       “後來……後來你死，他便隨你死，但你的死是真的死，他的死介於生死之間，最終如何，仍舊取決於你。”
       劍子被他繞得不清不楚：“什麼是真的死，什麼是介於生死之間？人活一世，怎麼會有這種狀態？”
       “就像這樣。就像——這樣。”

       門上的鎖鏈被解開，塵封的涼氣撲面而來。地窖像一座安靜的墓室，真相就在他面前。劍子一眼就看到墓室盡頭的石棺，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他沖上去推開棺蓋，龍宿躺在裡面，眉目如常，像是睡著了一樣。
       佛劍繼續說：“你殉身那天，他就‘死’了；他早就安排好了後事，遣散僕從，變賣或捐贈大部分家業，只讓一位最貼心的女官送了棺木來佛境寺。沒有法事，什麼都沒有，縣誌裡不會記載他的家族，他把他們的存在刻意抹掉了。商戶散財算不得什麼，當時到處都是這樣的‘善者’，這不是他真正的死亡，因為世上還記得他、還應該記得他的人是你。我按照他的託付，把這鎖放在戲臺之下，每日施法加持，‘咒’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引領你，讓你到臨城來見他。”
       劍子無聲地點頭。他因過去的選擇心痛過，愛原本就有自私的成分，夢裡那個自己是自私的，可龍宿何嘗不是呢。他們認為的“好”有不一樣的表達方式，彆扭著沒機會解開，就一直糾纏到了今天。
       “我不會強求你答應，只有心中自願，才能完成這咒，把命換給他。這一世的你也許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是否願意挽回、能挽回到什麼程度都是未知，就算拒絕也可以理解。”
       劍子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龍宿，他仍然不覺害怕，多出那份記憶充斥腦海，抓住心臟的只剩下悲哀。這裡這麼冷這麼黑這麼孤獨，龍宿怎麼能忍受獨自一人等待這麼多年。他的現世一帆風順卻平凡無奇，原以為會一直平淡下去，沒想到所有激烈情緒都埋到現在一起迸發。四天四夜可以是回憶中一場幻夢，也可以是沒有來得及開始的後半生。
他轉過身，佛劍從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好友的影子，一樣的溫柔堅決。
       “既然我今天來了，就不會拋下他一個人離開。”
       “即使你要和他分享此世餘下的生命？”
       “是。”
       “你確定真心所願，不是因為愧疚或者虧欠？”
       “是。”劍子扯出一個笑容，“好友，請告訴我解咒之法。”
       那與愧疚或者虧欠無關，與回報或者憐憫無關。所有的選擇只關乎愛和信任，難以割捨，難以名狀，烙印早已打下，何止一生一世。劍子進來的第一個瞬間就知道應該是他，只能是他。
       佛劍低聲吟誦，往生的梵文在斗室之間縈繞迴響。棺中光華大盛，似有曇花盛開。
       “再過半刻，龍宿自會醒來。”佛劍最後說，“屆時圓兒會贊功相助，一切早有安排，你不必擔心。”
       劍子聽出異樣，忙問道：“那……你呢？”
       “世間萬物都有歸宿，記憶，命運，你和他。我也有我自己的一份，有緣再見吧。”
       佛劍分說步出室外。在劍子歸來之前，在龍宿蘇醒之前，他本已選擇忘記一切。劍子和龍宿在賭，他何嘗不是在賭，賭一份摯情的時限，賭人能否勝天。
       龍宿咳嗽一聲，慢慢從一片沉寂中坐起來。他抬起頭，就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急切背後仍不改溫柔，莫說百十年，再久他也認得，這懷抱屬於劍子仙跡。知覺漸漸恢復，他抬手環住劍子，只覺後背有地方被濡濕，無聲洇開一片。
       他們都等了太久，擁抱的力度終於大起來，像要把對方融入骨血，再不分開。
       龍宿頸間另有一個銀鎖，硌在劍子胸口，劍子渾然不覺得疼，直到他悶悶地說：“劍子，我回來了。”
       “我也回來了。”
       “我是說，你再不放手，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劍子醒悟過來，胡亂抹一把臉，嚴肅正經之下是信手拈來的調情：“龍宿，你是要自己走出來，還是要我‘幫’你走出來？”

9.
       龍宿的“安排”過於周詳，百十年後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他毫無畏懼投入進去，適應能力令劍子歎為觀止。
       又過半年，戲臺終於拆了。年代算不上久遠，保存又欠了些，就連文物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動工那日，地方台的晚間新聞給了一條半分鐘的播報，劍子手指懸在遙控器關機鍵上，為此停留了三十秒。龍宿從浴室裡出來，坐在劍子身邊，剛好看到戲臺倒落塵埃的畫面。
       “你看，就差這麼半年。”劍子勾住他，龍宿半幹的頭髮帶著洗髮露的味道，讓他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還不是因為你把鎖取了出來。”龍宿默認了他的親昵，並對此嗤之以鼻，“如果它還在那裡，別說半年，十個半年都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你就那麼確定我會去取？萬一不去呢？萬一大師圓寂了呢？誰來幫你完成這個咒？”
       “沒有萬一，已經成功的事，追究過去沒有意義。”
       那同命鎖——現在是一對了——好好地掛在他們頸間，每一隻內裡都有對方的名字。
       “重點不是成功，”劍子抵著龍宿的額頭，四目相對，他的眼神無比認真，“這樣危險的事，以後再別一個人做了。”
       二人世界裡，最致命是霸道的關懷突如其來。
       龍宿飛快地吻了他，飛快地答應下來：“好。”

       （完結）

重度鬼故事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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