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05 【莫离骚&颢天玄宿】桃花星谱（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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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3-05 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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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5 【莫离骚&颢天玄宿】桃花星谱（首楼完结）

【预警】 >k,bHGj?
      私设有，一方死亡有，左右无意义，是清水友情向。

【正文】

       春日迟迟，熏暖江南烟雨。

       没有佩剑的莫离骚正在大好春光里追两只鸟。鸟翩跹起落，飞进树冠又飞出竹林，那生得一副好容颜的剑客亦身轻如燕，几个起落，追到一处院落之下。

       院中静寂，白墙灰瓦间伸出一截桃枝，轰轰烈烈地开满了花。桃花之间的鸟蹦跳啁啾，莫离骚没来由地想起十年前的桃源渡口，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提起轻功蹲上墙头。

       院内有人。那人身形清癯，头戴垂了白纱的帷帽，正弯腰将一口陶罐里的东西倒进桃树根下。药渣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混在一处，倒是熟悉得很。莫离骚一跃而起，一手一只将目标鸟轻轻握在手心，取下想要的东西之后松手放走。

       春风暖融，他听见风吹来一把温和声音：

       “莫离骚，好久不见，要进屋一叙吗？”

       ——真正是颢天玄宿。

       莫离骚眉眼弯弯，跳下墙头拍了拍衣上浮土：“宗主都这样讲了，说不要似乎怪生分的。”

       颢天玄宿放下手中陶罐：“中原非是道域，你可不必称我宗主。”

       “但我记不得名字，又不想叫错，所以还是叫宗主好些。”

       “原来如此，那就随你吧。”颢天玄宿并不计较，“请随吾来。”

       莫离骚跟他穿过院中小径，除了挨着墙的桃花树，他还种了许多别的植物，有一些刚冒出芽，细弱地长着，看不出是花还是菜。房间格局规规矩矩，只置备了简单的生活必需品，看起来比外面更少些人气。

       颢天玄宿煮水烹茶都像在煎药。莫离骚接过茶杯的时候努力想，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道域那场内乱是什么时候来着？血神之乱平息，他离开剑宗，没有特意跟谁道别，之后就再没跨过星河划界了。如此算来……

       “十年未见，果然很久了。”

       “是啊。”颢天玄宿笑起来，“看你风采，这十年想必过得很好。”

       “宗主说笑了，你何时退休做个自由人，莫离骚会来道喜。”

       “快了，快了。”颢天玄宿指了指门外两边的土地，“我现在这样，和退休也没什么区别。”

       茶有点苦，莫离骚却一口气喝了半杯，好奇问道：“你此番出行，要在中原停留多久？”

       “大约还有一个月。”颢天玄宿想了想，“药已经取到，只剩最后一个大夫没有见过了。”

       果然如此，浩星归流伤人伤己，即使不再使用，落下的心疾依旧难医。莫离骚继续喝茶，他再没回过道域，和故乡的联系所剩无几，此时与颢天玄宿重逢，早已死去的回忆都变鲜活起来。

       “那就是说，你还要走的。”

       “是啊。”颢天玄宿用的是笃定的语气，“你住在镇上？”

       “嗯，刚巧也要在此停留一个月。”

       “那我有一不情之请。”

       “宗主但说无妨。”

       “再过三日，我要出趟远门，劳烦你帮我浇水喂鸟。”颢天玄宿说，“隔两三天来一次就好，会耽误你么？”

       “当然不。”莫离骚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替你看房子。”

       “看房子就太束缚了，不适合你。”

       但是我也会愿意。莫离骚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想，自己是应该感谢那一树开出墙外的桃花，还是应该感谢那对飞到颢天玄宿家里的鸟呢？运气和缘分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的。

       于是莫离骚说：“那我如果不请自来，会打扰你么？”

       “不会。”颢天玄宿摸出一把钥匙给他，“随时欢迎，下次你可以走正门了。”

       正门哪有偏门刺激。莫离骚也笑，小小的金属钥匙从颢天玄宿指尖传到他指尖，还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莫离骚说，“可惜现在没有酒。”

       “我还有半壶解金貂，你要吗？”

       莫离骚眼睛一亮，很快换了疑惑的语气：“我记得星宗那边都不让你喝酒。”

       “所以不是拿来喝的。”颢天玄宿说，“可按我的用法又暴殄天物，只好一直留着。”

       莫离骚看他起身，从柜子里提了个青瓷酒壶和两只杯子摆在他们中间。解金貂是很好的酒，颢天玄宿这份又陈了许多年，密封到位，一拔开塞子，浓郁醉人的香气就流出来。

       “就这样便宜了我，不会觉得浪费吗？”

       “不如说，放着更浪费。”

       主人如此说，莫离骚便倒了一杯，颢天玄宿也浅浅倒了一个杯底与他对饮。莫离骚从手指和杯子之间的空隙里看见他优雅地仰头，喉结滚动，面色如常，忍不住说：“宗主可不像不胜酒力的样子。”

       颢天玄宿眼尾那抹红似乎深了些，他握着杯子，只说：“我不知道，没敞开喝过，也从来没醉过。”

       莫离骚突然很好奇起来，但他想到袖里藏的纸条，就把那好奇压下去了。

       莫离骚站起身，对颢天玄宿说：“多谢款待，莫离骚还会再来。”

       颢天玄宿点了点头，送这位贵客到门口。莫离骚挥一挥衣袖，红白两色翻飞，剑雅素来风流，院子里像开出朵张扬的花。

       莫离骚连续三个晚上都来。他上午办事，午间昼寝，太阳落山之后爬起，吃点东西，就带些乱七八糟的伴手礼溜去颢天玄宿那里寻他。

       颢天玄宿很纵容他的老朋友。莫离骚用不着他特别招待，吃喝自备，铺盖自备，话题自备，他只需要出一点地方，有时候连回复的话都不需要，莫离骚可能没等到回复就又睡过去了，就像十年前在大家都在星宗时那样。

       最后一天夜空晴好，莫离骚翻墙而入时颢天玄宿正在仰头观星。白衣飘飘似仙似幻的紫微垣负手而立，头顶上方是浩瀚无际的璀璨星光。莫离骚觉得他手里应该多一柄天师云杖，遥遥指点万千星河。他学着颢天玄宿的样子看星星，觉得大多数都长一个样，看得眼花，既认不出什么命星，也不记得小时候读过的《步天歌》都讲了些什么。

       颢天玄宿看他玩心大起，转身问道：“莫离骚对此也有兴趣？”

       “谈不上兴趣，只是认识得不多而已。”

       “想认更多么？”

       有个精通星宿的大活人在身边，放过他未免有些可惜。莫离骚从善如流地说：“好啊，请宗主赐教了。”

       颢天玄宿变戏法似地掏出了纸张笔墨，莫离骚随手一指正北方向里最亮那颗：“这个我晓得，是北极吧？”

       “是。”颢天玄宿用朱笔在白纸上点了点，换成墨笔在近旁画，五个点连成一条略微曲折的线。莫离骚看一眼颢天玄宿，又看一眼天空，颢天玄宿把纸递给他，莫离骚睁大眼睛找，蓦地被颢天玄宿掰着脑袋往旁边侧了一个角度。

       “往这里看，北极五星都看得到。”

       莫离骚一时福至心灵：“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颢天玄宿很满意：“天才就是天才，一点就通。”

       “……你别打趣了，我只能记住前几句。”

       “不要紧，慢慢来嘛。”

       颢天玄宿云淡风轻地放开他，又去画下一个星图，大有一口气教莫离骚认满二十八宿的架势。莫离骚一面在心里吐槽早知如此就不该开这个头，一面又觉得颢天玄宿认认真真画图的样子好看得紧——以前只知道紫微宗主掌动四方，原来那双可引星轨之力的手掌执起笔来也是不差的。莫离骚宁愿做那种故意走神的学生，等着老师因为自己犯错多加指点。

       沿着星路顺下来，莫离骚断片的记忆力又不听话，除了北极五宿，四辅勾陈天床御女乱作一团在天上打架，毫无逻辑可言。颢天玄宿不指望他能认多少，左右两个人都没什么顾虑负担，一个人愿意胡闹，另一个人就跟着胡闹，沉重往事被放下，彼此都轻松许多。

       认星辅导最后以莫离骚内存过载告终。莫离骚用好几张纸盖着脸，淡淡墨香熏在鼻尖，慵懒的人哀哀溢出一声叹息。

       “莫离骚，专注眼前，自会逍遥。”颢天玄宿戳戳他，“不过你可能还是适合练剑。”

       “我也这么想。”莫离骚拿开那些他认得不认得的星图，一坐起来，就对上颢天玄宿含笑的眼睛。

       颢天玄宿看着他，就想起好久好久之前年幼的苍苍也是这样，无论练功还是观星，夜晚总是精力不济，看一会就要睡过去了。但莫离骚和苍苍又完全不一样，莫离骚是乐观潇洒出其不意快意恩仇的，有莫离骚在的时候，他很容易感到安心。

       “颢天玄宿。”莫离骚忽然叫他，“颢天玄宿，我说对了吗？”

       颢天玄宿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莫离骚满脸都写着得意：“颢天玄宿，我记住了一部分紫微垣，就能记住你名字了。”

       颢天玄宿勾起唇角：“恭喜，多谢，真不容易啊。”

       “谢倒不至于，我可能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莫离骚捕捉到颢天玄宿笑容下的倦意，“明天还要出门远行的人，这么晚还不休息没问题吗？”

       颢天玄宿反问道：“那么你呢？”

       “不必担心，我回客栈便是。”莫离骚把那叠纸揣进怀里，“至于这个，我就带走复习啦。”

       第二天颢天玄宿起得晚，莫离骚不在，但好像在他醒前就来过了——被挪过好几次位置的几案上多了一个青瓷小瓶、一截桃枝，瓷瓶和桃枝底下压着一张他画的星图，七朵新鲜艳丽的桃花取代墨笔痕迹盖在他点过的北斗七星位置上。颢天玄宿拎起纸张，桃花重瓣簌簌而动，却不掉落，仔细看来，像被人用剑气与纸背钉在一起，是只有莫离骚做得出来的浪漫事。

       颢天玄宿叹了口气，收起星图，放在抽屉里一沓厚厚的信件上面。

       有些话迟早要说的，有些事迟早要做的。他戴上斗笠，飘然一身步出满园春色，向未知的旅途行去。

       莫离骚如约打理颢天玄宿的院子。原来星宗三垣在中原也有据点，只是现在会来的人唯有颢天玄宿自己了。他仍然习惯夜晚造访，纸上的星图和天上的星图重合，看久了居然也能记住。

       他提水浇花浇地，多了就倒给院墙边那棵茂盛的桃树。早春开的一树花开始落了，叶片新芽悄悄冒出来，颢天玄宿倒下的药渣被泥土吸收，叶和花都长得极好。莫离骚有时把毯子铺在树下，猜枝叶缝隙里会透出哪颗星星。

       半个月之后，颢天玄宿回来时亦是月上中天。莫离骚躺在客房里小憩，门虚虚掩着，他听外面脚步声越走越近，在院中顿住了，蓦地想起自己在两棵树中间挂的星图还没有收——他认得一个，便用桃花标记一个，耀武扬威地随风飘摇。看见便看见了吧，无所谓的。莫离骚翻了个身，颢天玄宿好像没注意到客房有人，直接推门进了对面房间。他先放下一项重物，又拉开柜子，纸张与纸张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朵，教人再睡不下去了。莫离骚枕起双手睁眼数木床帏上雕了多少圈水波纹路，数着数着，隔壁传来压抑不住的咳嗽与粗重喘息，莫离骚再躺不下去，翻身而起，轻手轻脚拉开门。

       晕黄的光从门缝里流进来，颢天玄宿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屋里点了灯，他仍然在写什么东西。门里的人呼吸渐渐缓和了，莫离骚站了会，还是举手敲了三下。

       颢天玄宿可能真的没意识到他还在，莫离骚眉眼中掠过一些担忧。颢天玄宿平静地开了门，莫离骚的视线越过他肩膀瞟到光亮的来源，灯下摊着纸和信封，因为中途被打断，信自然没写完，也没来得及封起。

       颢天玄宿轻声说：“抱歉，吾吵醒你了吧？”

       莫离骚摇头：“无妨，我本来也没睡着。”

       “那就好。”颢天玄宿偏了头，他和莫离骚的视线之间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地让彼此都看不真切。莫离骚脚下是筐新的药草，他赶在莫离骚说话之前说，“不必担心，吾无事。”

       “颢天玄宿，你不适合说谎。”莫离骚也很平静地说，“你这次出来，根本就没打算回去。”

       “莫离骚……”

       “莫离骚不是你师弟，亦不是你徒儿。”莫离骚突然身形一动，修长手指间伸出支草杆挑开他帷帽边缘垂下的白纱，毫不意外看到从额角延伸到耳边的一层薄汗。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会听话。”

       颢天玄宿叹道：“活得随心所欲，令人羡慕啊。”

       “所以你见的最后一个大夫怎么说？”

       颢天玄宿勾起唇角，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他说他治不了死人。”

       莫离骚直摇头：“颢天玄宿，要不是我早就认识你……”

       他只说出半句话便闭上了嘴。已经过去十年了，未听说道域再起风波，四宗如何自不待言。颢天玄宿似乎读出他想法：“什么时候我在与不在全无差别，什么时候我才可以真正心安。”

       “现在呢？”

       “再等等吧。”颢天玄宿转身，“真有那时，可能还要劳你相助。”

       “喂……”莫离骚觉得这人越发得寸进尺，却又不忍心一走了之，只好耐着性子问，“又有什么事？”

       “代我寄信，两月一封，可以吗？”

       也不是不行，莫离骚无奈地想。他们之间无须赘言，颢天玄宿完全不避他，能操纵星星的人，好像连命途都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些。莫离骚抱着手臂看颢天玄宿拉开抽屉，一沓封好的信件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甚至已经按日期排好了。

       “要如何寄？”

       “看你心情。”莫离骚这样问，便是已经答应了，颢天玄宿看起来轻松了些，“随身带着也好，你愿意回来取也好……我就管不到了。”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颢天玄宿说，“你最适合，但……”

       莫离骚有点意外：“我最适合？”

       “逍遥游说他有个笔友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颢天玄宿想了想，“所以不算意外。”

       莫离骚问道：“可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半是直觉，一半是线索。这不重要。”话说得久，墨砚已枯，颢天玄宿慢慢收了案上东西，笔尖蘸进笔洗，晕开一圈圈更深的墨迹。“我先前去过慕容府，你没在。”

       莫离骚想，还有这事，怎么没听宁提起过。

       颢天玄宿挂上笔，继续说：“刚打算问，就见有人抱怨二当家野惯了还不回来，于是连拜帖都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莫离骚失笑，这算什么无心插柳。于是他问：“若寻不到我，又待如何？”

       “中原辽阔，寻不到你，也许可以托给别人。”颢天玄宿又咳起来，“只是托给别人和托给你不一样罢了。”

       “看得开也是一种令人羡慕。”莫离骚最终如此评价，“安歇吧，你满园花草都睡了。”

       颢天玄宿再见到的莫离骚从不带剑。他仿佛不再需要剑了，剑客看似随性地或坐或卧，剑意却拉满，只要抬起手指，整个人就是一柄锐利的剑。但莫离骚会带排箫，而且最近看中颢天玄宿房顶，他像一只鸟轻盈盈飞上去，蓄了窝般铺下毯子，就开始吹呜呜咽咽的箫曲。

       从此颢天玄宿煎药或写信便有了背景音。他以纱布沥出浓黑药汤，依旧把剩余的渣滓倒在桃树下。等他端着微温的碗一饮而尽，月影渐斜，同样的曲子已经足足听了一个时辰。他给新写的信封了口，调息半刻，苦涩的味道仍然没有散去，胸口仍然有些刺痛。颢天玄宿闭上眼睛，决定提一坛酒上去堵莫离骚的嘴。

       星宗的轻功不似剑宗轻盈，也许颢天玄宿完全不想费心掩饰什么，总之他跳上来坐在莫离骚身边，莫离骚拿开排箫，一转头，就看见颢天玄宿把酒坛放在他们之间。

       一向仙气飘飘的宗主今天没有戴斗笠，让莫离骚产生一种距离近到手可摘星辰的错觉。他眼中含笑，却是先叹了口气，才悠悠地说：“莫离骚，我还没死呢。”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现在是鬼么。”

       莫离骚按住坛子，竟感到一股内力与自己较劲。他疑惑地看颢天玄宿，暗暗使力，对方忽地松开手，酒坛带着一点劲道猛地冲入他怀中，莫离骚顺势微微后仰，人与酒皆稳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某种玩味的报复。

       “颢天玄宿，你什么时候搞来这个的？”

       “你不在的时候。”颢天玄宿说得云淡风轻，“我随便选的，不知道质量如何。”

       莫离骚将信将疑地拍开封泥，酒意香醇又熟悉，是他在客栈里常饮的那种。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气暖身，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颢天玄宿来捉他手里的坛子，莫离骚警觉地抬眼，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你不可以。”

       “不可以听多了，也会想任性一次。”颢天玄宿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修习掌法的双手却实实在在的有力，“我既然能选你不在的时候买酒，为什么不能选你不在的时候饮酒呢？”

       莫离骚被他说得没脾气，刚一走神，坛子就转到了颢天玄宿手里。他很仔细地尝了一点，又很豪爽地喝下许多，等莫离骚接回坛子，掂了掂重量，神色已经变了。

       “我说，你又不常饮，怎么可以一下饮这么多？”

       颢天玄宿似无事发生：“就是因为不常饮，才连自己能为都不知道。”

       “这种事，知道了有什么好？”

       “想知道，一定需要原因吗？”

       这次轮到莫离骚叹气，他向颢天玄宿晃了晃坛子：“莫说一坛，十坛可能都不够。”

       “无妨，下面还有许多。”颢天玄宿抬手指着屋檐下，“莫离骚，要来试看看吗？”

       莫离骚看过去，地面上不知何时高高堆起一摞酒坛，奇怪的好胜心骤然攀升，朗声应道：“试便试，输了的……”

       “输了的只管睡觉就好，赢的才要清醒着收拾残局。”

       “好。”莫离骚喝掉残酒，将坛子向后一甩，清脆的碎裂声便在屋后响起，颇有几分壮烈味道。

       颢天玄宿双掌一推，隔空取来两只酒坛，一人捧了一个。莫离骚原本自信不会输，没想到一直到浓重醉意上涌，他身边的人还是平平淡淡不急不缓的样子，既不朦胧，也不恍惚。

       “……你？”

       “嗯？”

       颢天玄宿转过头看他，一双眼睛冷静得要命。莫离骚直觉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颢天玄宿伸手过来，莫离骚头脑晕眩，不知道他这样做意义何在，直到颢天玄宿轻声说：“浩星归流……返本归元。”

       即使是曾经并肩而战的朋友，听到浩星归流这四个字也会虎躯一震。莫离骚本能地向后躲开，却见一团水雾自颢天玄宿指尖蒸腾而出，比坛中浓郁数倍的酒气顿时氤氲开来。

       莫离骚顿时气道：“颢天玄宿，你这是作弊。”

       “非是我想，心法如此，身不由己罢了。”颢天玄宿扬手摔碎酒坛，“习练四宗禁式，人生会失去很多乐趣。”

       你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又岂止是乐趣。莫离骚这样想着，便听颢天玄宿问他：“还继续吗？”

       “早知是我饮一坛等同你饮一杯的局面，继续又有何意义。”莫离骚摇摇晃晃地试图起身，“真要看你喝醉，怕得等到天亮。”

       “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颢天玄宿忙扶住莫离骚，“刚才不是说了，你只管睡觉就好。”

       莫离骚瞪他一眼，哼了一声，终似玉山倾倒，会周公去了。

       莫离骚擅长睡觉，但不擅长做梦，多数时候就算做了梦，醒来时也忘记内容了。醉后的梦怪异，他反复走进道域，道域被一团迷蒙的雾气笼罩，四周静谧，无声无息。他独自乘船，船一路划进遥远的星宗里。星宗空空荡荡，他不知道要寻谁。镇天台的星仪缓缓转动，云杖垂下的丝绦随风飘摇；九天银河飞瀑流泻，钟乳石洞滴水潺潺；桃源渡口落英缤纷，莫离骚直觉身后有人，转头看去却只剩一片虚空。脚下大地猛然震动，满天血色如羽翼张开，星河阵图开启的昊光穿过一道艳红射入他眼瞳。阵图之后一记刚猛攻击直取颢天玄宿胸口，莫离骚拔足狂奔，眼睁睁看着面前好友血溅五步摇摇欲坠。他们被困在出不去的阵里，莫离骚背后全是濡湿的血。他毫无来由地感到心悸，霍然起身，梦便和酒一起醒来。

       遥远天际微微发白，夜色已渐褪去。完好无损的颢天玄宿眼中盛着星海，幽幽对他说：“你又说错了，等到天亮也没用。”

       莫离骚沉默地拉过颢天玄宿的手——指尖微凉，掌心温热，掌中有茧，掌纹纷乱。他沿着那条断断续续却仍坚强绵延的生命线反复描摹，颢天玄宿奇道：“手就是手，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我梦见你……算了，不说也罢。”莫离骚转而问，“颢天玄宿，你为什么不回星宗，反而要转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欺骗？”

       “算不上欺骗，真相本就需要时间化解。”颢天玄宿说，“也许用不到两年，苍苍和如晴就能猜到，但应该没人想到配合我的人是你。”

       莫离骚仍然握着他的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

       颢天玄宿想了想：“苍苍上一次过生日的时候。”

       “那你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要做宗主了吗？”

       “不是，我在他这个年纪，师尊说我应该不会活很久。”

       “因为……浩星归流？”

       “嗯，结果后来我一直活着，很多人却死了。”颢天玄宿摊开的手化掌为拳，虚虚握住莫离骚戳在他掌心引人发痒的手指，“莫离骚，你说是不是越执念的事，就越不容易实现？”

       莫离骚任他握着。他们在这一点上有微妙的相似。失去的人太多了，其中不乏重要者，像丹阳侯于他，像慕容烟雨、归海寂涯和皓苍剑蔚于自己。故人长诀，离恨最痛，豁达如莫离骚，此时也感同身受地垂下头：“颢天玄宿，莫离骚竟不知，你用心良苦，却是痴人。”

       “星宗本就亡不设灵，归于星、归于海、归于尘土、归于他人之心，都是一种归宿。”

       “但我不喜欢麻烦的选择，你想如何呢？”

       “无所谓，随你心情，抓阄都行。”颢天玄宿说得无辜，“我是管不到了。”

       莫离骚站起来活动发僵的腿脚，颢天玄宿也跟他站起来，却是身子一晃，直向屋檐下坠去。莫离骚纵身一跃接住他，两个人的重量一齐顿在地上，颢天玄宿在他臂弯里道了声谢，眼睛泛红，醉意不浓，倦意却极深重。他身上凉，在屋顶枯坐一夜，此时应该很累了。莫离骚把人打发去睡，厅堂前后门皆敞开，晨风穿堂而过，莫离骚看见后院堆成小山的碎瓷片，想起昨晚啼笑皆非的赌局，又觉得怎样都不对——明明先醉的是自己，先睡的是自己，怎么现在好像清醒着收拾残局的也变成自己了？当真是讽刺的隐喻。

       莫离骚自己的事情办完，并没有离开小镇的意思。另一个人的托付把他拴住了，莫离骚想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就索性不去想，若即若离牵扯下去。以前在星宗他不是没见过颢天玄宿心疾发作，最近相处下来，除了被自己发现那些细小的破绽，颢天玄宿面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这反而更危险，温和的人一旦太擅长忍耐，当真有事发生就会让身边人措手不及。

       到晚春时分，颢天玄宿院子里的桃花一朝一夕之间全都落了。莫离骚觉得可惜，不过伸出来的那截枝干起伏平平，没了扑面而来的簌簌花粉，躺一个人正合适。他当然不指望自己招摇的装扮能真正隐进树冠，所以颢天玄宿很快就发现了剑雅所在。熬好药的星宗宗主仰头看他，一把温和声音传到莫离骚耳边：“大家果然都很喜欢这棵树。”

       莫离骚动也不动：“大家？”

       颢天玄宿便认认真真和他细数：“如晴小时候在树下荡秋千，丹阳以前喜欢在这里练功，现在你喜欢在树上睡觉。”

       莫离骚闭着眼睛说：“人往高处走，这证明你养得很好。”

       “哈。”颢天玄宿低声笑，转身去浇他的园子。

       莫离骚一句那么你呢差点问出口，转瞬又想，其实也不必问。树长了这么多年，枝叶繁茂撑开一片天地，人和树的记忆埋进年轮，应该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贵了。

       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线，颢天玄宿白色背影从郁郁葱葱的植物之间若隐若现。气候温暖的地方所有东西都长得快，才过个把月，叶子已经层层铺开，茂盛得看不见地面。一些奇怪的想法闯进莫离骚脑海，比如颢天玄宿在星宗时有没有哪一年收过自己亲手种下的菜、如果下厨会是什么样子；比如除了给小徒弟的木蜻蜓，颢天玄宿有没有尝试过其他手工，要是能握一茎草杆编成猫狗兔鸟就很合适。正神游天外，颢天玄宿已转过一圈收了水桶回来，仍站在树下向他喊话。

       “莫离骚，你确定真要这样睡？”

       “就睡一会。”莫离骚迷迷糊糊地说，“等下就起来。”

       “唉……那这个给你。”颢天玄宿把一样东西塞进莫离骚手里，“树上总归不舒服，这是可以安神的，下来时身上难受可别怪我。”

       “唔。”莫离骚模糊地答应下来。他握着的是团草，草团散发出幽幽淡香，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了，一睡就睡得昏天黑地。

       如颢天玄宿所说，他起来时后颈酸痛。莫离骚轻轻一跃跳下树，足尖触地，以星空状态观之，此时还不算太晚，他就算要走，也应该和主人打声招呼还回东西才是。

       “颢天玄宿……颢天玄宿？”莫离骚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四下静寂，无人回应，他感觉不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声息。

       颢天玄宿既不在前院，也不在后院。莫离骚心沉下去，他穿过厅堂，没有敲门，亦顾不上是否失礼，直接冲进房间。颢天玄宿枕着右臂伏在桌案上，莫离骚甩开草团，抓住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尚有一丝温热，却怎样都探不到脉息。

       莫离骚扛他到床边坐下，试图渡些真气过去。这尝试如泥牛入海，那颗疲惫脆弱的心脏始终拒绝重新跳动，莫离骚不肯放弃，又坚持数刻。这本是需要极度专注的事，时间越久，莫离骚越是心绪难宁，除额上有汗，喉间竟也涌上一股腥甜。他咽下这口血，竟有种和不可抵抗之力对峙拼命的悲伤绝望。

       实在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连自己这个不那么要紧的朋友都难以接受，更何况至亲的同宗门人。难怪丹杠提到这事总是眉心紧锁，紧张万分。莫离骚这样想着，气劲泄下来，仍以掌抵住颢天玄宿后背。

       他床头放着一碗药，许是意外发生太快，还没来得及喝。莫离骚伸手试了试，药汤已经很凉了。他舔了下手指，药味极苦，哪怕只有一滴，都足够让莫离骚的脸皱成一团，可是颢天玄宿挺过了这么多年，也不愿让任何人分担一点点脆弱痛苦，旁人永远无法想象他独自撑持忍耐了什么。莫离骚松开手，颢天玄宿便载在自己怀里，莫离骚低头看他像睡着一样平静的脸，纠结地想哪里该是合适的去处。

       ——要自己来说的话，他应该做一颗星，或者做一棵树，永远照亮前路，荫蔽后人。

       莫离骚叹了口气，抚平他胸口揉成一团的衣衫褶皱，换回最初的称呼：“宗主，你且安心，接下来换莫离骚做劳苦之人便好。”

       他知道颢天玄宿不会再听见，但没关系，只要记忆还在，人便不算真正死去。

       莫离骚不会过分注重细节，所以当他按照颢天玄宿排好的顺序往星宗寄信，寄了大半才发现那些信件其实还多出一封，排在最后，收信人是自己。他忍着好奇没有提前打开，直到给星宗的信件全部寄完，拆开来看，竟是一封请帖。颢天玄宿写起信没有逍遥游那般肆意挥洒，他言辞恳切，字迹沉稳，邀请他到两年前的江南院落来。

       早该想到会这样。莫离骚折起那页轻飘飘的纸，已经知道他会见到谁。

       离开桃源渡口，苍苍亦按照最后一封信上的指示找来这里。莫离骚一翻进来，就看见长大的孩子在院子里等他——道域星宗一脉，终究有人继承。

       莫离骚还了钥匙，面前的挺拔青年束发戴冠，清俊出尘，已不似儿时活泼好动。情绪写进秋水般的眼，先前三垣都在他身上留下过些许影子。苍苍似有千言万语想问，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只和他的莫阿叔道了声谢，同时带来霁云的问候——霁子果然很好，剑宗果然很好，没有天元抡魁的道域，四宗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莫离骚笑了笑，想再摸摸少年头顶，但苍苍已经长得快和他一般高了。

       莫离骚便说：“小宗主，你也很好，颢天玄宿可是很期待这一天呢。”

       苍苍也说：“莫阿叔，师尊有东西还你。”

       莫离骚只觉奇怪，他记不得除了那些原本就属于颢天玄宿的信，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存在这里。

       苍苍进了屋，很快取出一只扁木盒给他。盒盖透明，锁上荧光流转，像是被上了什么星宗术法。莫离骚接过来，便看到张熟悉的北斗星图，星宿位置是剑气锁着的桃花，花瓣柔软鲜艳，依旧栩栩如生。持剑者一向很稳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想，不愧是颢天玄宿，宗主果然总是可以将事情看得很远很远。

       莫离骚与苍苍道别，从此之后，他和道域，也许不会再有联系。

       出门时他们头顶仍有紫微垣北斗七星凌空而照，斗柄偏西，时已至秋。

       星光之下，剑雅莫离骚怀抱一盒桃花星谱，唇畔含笑，未感寒意肃杀，只觉世界温柔。

       ————FIN————

淡定地吃粮，没溜地做饭，健全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