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06 【素师】悲伤夜晚综合症（但主角是素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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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har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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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10-06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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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 【素师】悲伤夜晚综合症（但主角是素续缘）

素续缘，数月之前刚满二十岁，身体健康，成绩优秀，生活如鱼得水。周易有云：月盈则食。就在素续缘对自己此时的状态十分满意之时，家中突然产生了较为巨大的一个变故，便是他那一向比他如鱼得水十倍的父亲，突然间生病了。
素续缘还算健康的身体完全遗传自父亲，据说其母生来体弱，早早去世，由素还真将续缘抚养长大，父子二人感情极笃。素续缘能够心无旁骛地成长，自然也是由于素还真使他无事可以担心。素续缘一向怀抱着对父亲懵懂的崇拜，然而就是这样的素还真，却突然间生病了。在素续缘的记忆里，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遭。
素续缘心急如焚，其实琉璃仙境上下，除了素还真本人以外，个个都如临大敌。素还真现任一所重点大学的校长，不知浑身牵挂着多少人的身家；屈世徒作为素还真多年来的贴身秘书，竟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要知道素还真向来把一天掰成三天用，以精力狂人之名闻名。而同样，历史上的精力狂人暴毙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于是屈世途谨慎地立刻决定：封锁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封锁消息这个消息也得到封锁，最后才抵达素还真那里，素还真对此一笑，曰：好友深得我心。
素续缘则操心起如何为父亲治疗。倘若是一般病症，其实倒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但素还真何许人也，普通的病也许还看不上，一旦罹患，立刻就是当今满世界议论纷纷的新鲜病症。这种病属于精神疾病，以前通常被当做某种病的症状之一对待，但不知如何，现在居然独立成病，其表现就是夜晚状态与白天截然不同，越是白天精力充沛，就越是在晚上不堪一击。具体到素还真的身上，就是每晚十点之后，素还真就可能开始静坐流泪，思维迟缓，肌肉无力，低烧，呕吐，难以入睡，于是第二天精神欠佳，于是夜晚症状更甚。
这种病，现在被称作悲伤夜晚综合症。据说原本只是网络上某种戏谑的说法，但逐渐逐渐，随着城市人心理问题越发常见，这种病居然登堂入室，堂堂出现在诊断结果中了。可惜如同其他精神疾病一般，目前也没有完全有效的治疗方式。如果是素续缘得了这个病，素还真自会让他办理休学，慢慢调养；但有行政身份素还真却绝对没有休假的可能。时至今日，大部分人依旧对精神疾病毫无了解地讳莫如深，充满了偏见。
素续缘自己学医，然而学的是外科，他母亲因肿瘤去世，便一直在钻研各种肿瘤手术，万万没想到父亲这边竟出了截然不同的问题。屈世徒倒是老中医了，开了许多安神养气的中药给素还真喝，似乎隐约有所好转，便是他晚上的低烧更稍微低了一些，其他症状照旧随机出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全痊愈。据说有些患者因为精神萎顿而减少饮食，甚至会出营养上的问题，好在素还真食欲还是不错，能够支撑他的身体不会很快垮掉。但长期下去可说不准。素续缘帮不上忙，表面上不愿露出过多的担心给父亲，心里早已急得要命。他的人脉，目前尚且几乎都和素还真有关，无法求助，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一个人，虽非完全对口，但多少也许有帮助。
其实素还真突发精神疾病，虽然突然，倒也并不那么意外。只有素续缘知道：他们家或许是有些这方面的基因。素续缘在不甚遥远的十五岁就出现过类似的问题，他常犯焦虑，严重时也是全然崩溃，四肢发抖，甚至无法上课。当然那时候，素还真对他也很关心，只可惜他最大的心结正在于如此优秀的父亲，这种关心无异于火上浇油。这时候帮助了他的，是学校里的心理课教师。能够在开设心理课程（哪怕一个月只能上两节）的学校读书，说到底也是托了素还真的福。
那位老师大约和父亲差不多的年纪，甚至气质和谈吐也很相似，彼时素还真正在为竞选大学校长努力，无衣老师却时常坐在二十平米的心理教室里，点着熏香，重复地对十几岁的孩子讲知觉和注意、思维和语言，梦的解析，让学生画树。素续缘当时逃避素还真，却分外喜欢留在与素还真相似的长辈身边，他放学不愿回家，常在心理教室完成家庭作业。那段时间无衣和他说过很多话，告诉他焦虑的躯体化症状可以通过休息缓解，提供饮食上的建议，也讲了自己读书时候如何抵御压力的往事。素续缘平稳地度过了对遗传性精神障碍而言最危险的青春期，每年节日时常回校去看无衣，见他依然总待在那间教室里，不常回办公室，没有课的时候，便坐在角落里读书。
素续缘此时想起的就是他。
大学生比高中生自由多了。为了避免惹人注目，素续缘这次没去中学，而是提前和无衣约好，挑一个周末下午，拜访无衣的家。无衣老师住在一所旧公寓，素续缘曾来过几次，时值深秋，他提了些橙子。这一见面，素续缘心想，老师果然和父亲还是很像。其实他们的相貌声音语气措辞都完全不同，但见到素续缘时候，抬起嘴角微微一笑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公寓整个加起来恐怕不过四十平米，干干净净，几乎没有装饰。素续缘年纪小的时候给他送过花，后来觉得这花无论放在哪里都碍眼，就只送实用物件和吃的了。无衣将橙子切好摆在茶几上，茶几与沙发一样干净，并且显得很新。素续缘也仿佛对父亲般，先是说近来学业顺利，又说天冷得太快忙着添衣，然后问，老师，是否知道悲伤夜晚综合症？
无衣点头。他显然一直在关注业界动向。无衣说，是这些年新提出的疾病，似乎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式。
素续缘问，老师，那病了该如何是好呢？
无衣一向也不和素续缘做无谓的客气，正在啃食一瓣丰盈的橙子，闻言用纸巾擦拭了双手，依然带着笑意，深深看了素续缘一眼。素续缘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无衣已经说：学医据说很辛苦，你可是因为压力太大，才出现了这个病症？
素续缘松了口气，即使是亲昵如无衣，他也不想泄露素还真的状况，如果无衣自动认定是素续缘生了病，倒是更好方便。他说：我还是能力不足。
无衣摇了摇头，说道，现今得这病的人这么多，并非谁个人的问题，实在是时代的脚步太快了。接着，无衣的双眼望向素续缘的眼睛。说话的时候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这习惯也和父亲很像。无衣说，我现在的学生总也有类似的症状，所以稍微研究了些。放松精神、多休息、少思虑这些自不必说，重点在夜晚发病的时候。
素续缘向前倾身，无衣娓娓道来，语气和上课时候一般。人是社会化的动物，有一些治疗，是需要与人的互动来完成。你知道拥抱疗法吗？那是源于阿姆斯特丹的一种学说，指拥抱本身有缓解压力的作用。我发现——这对夜晚的悲伤也同样有用。续缘，在晚上难受的时候，可以试着与家人拥抱，或许能有所缓解。不过最多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并且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尚未经过任何认证。
素还真晚上会发低烧，因此自然没人试过和他拥抱。但无衣这么说，素续缘便下意识地深信不疑。他的语气稍微轻松了些，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师。
希望能帮到你。无衣颔首说。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涉及一些书籍电影，无衣虽然生活简单，倒是一直跟随文化的潮流，或许是为了和学生有话可谈。无衣提到，许多文艺作品里都有这样描述：人与人之间的爱是许多问题的解药。这个爱，指的是广义上宽泛的爱，也就是温情和理解。这虽然是一种浪漫化的表达，却也有其道理在，拥抱从某种意义上正是最简单直接地表达爱的方式。素续缘点头称是。他们聊了一下午。这些年无衣忽然间不吃晚饭了，人也变得越来越消瘦，续缘心里不赞同，但到底也难以对老师的生活多加插手，于是到了晚饭时间就此告别，打算今晚回家实践。续缘依然尚且年轻，并未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矛盾，和无衣眼底意味深长的神色。在年轻人里他算是心细，但要对付无衣，还是早了许多。
不过这天晚上素还真并没回家。他本就常常因工作而晚归，何况又没有对外公开病情。跟着老板的秘书屈世徒知道素续缘担心，有机会就发信息报备：现在还好，脸色不太差，言谈没问题，一切都好，别担心，状态还行。素续缘其实并不全都相信，只是他没有相信之外的选项。晚上十一点多，终于看到素还真平安归来，他才彻底放下了心，只可惜今天没有机会试验无衣老师的提议。
第二天晚上，素续缘眼看到了素还真出现病情的时间，便突然间冲了上去，将父亲一把抱住。素还真立刻就有些迷惑。不过他很快就拍拍续缘的背，说，不用担心，我已经快习惯咯。
续缘不肯放手，说，父亲，多抱一会嘛。
这天素还真果然看起来还不错，和续缘聊了好一会，好像也没有发烧。只是后来的几天，这种疗法却未次次都见效。这或许与二人的状态有关：素还真越来越忙，素续缘也越来越忙了。素续缘是一名医学生，本来课业就繁重，为了素还真的病，他每天回家已经很勉强，到了期中周，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留在学校复习和做实验。一周之后，他终于逃脱考试，下午六点钟走出校门，打算照往常一样乘坐地铁回家。路边停着一辆轿车，对着他开始打双闪。
素续缘定睛一看，这辆车他不认识，司机却很熟悉，这样的凸眼红鼻，实在世间少有。素续缘敲敲车窗，向里面喊道，秦假仙，你来接我吗？
秦假仙探出头，笑嘻嘻道，续缘啊，我来带你去兜风。
秦假仙给素还真做司机的年头，大约和屈世徒做秘书的年头一样长。素续缘小的时候，有时候素还真实在忙碌，便是由秦假仙开车带着他四处游玩。因为有了这层影响，素续缘绝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子弟，他和任何出身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素续缘眨了眨眼，说，那当然好——咱们回家看看父亲以后，就去兜风。
秦假仙从车内打开自动车门。等素续缘上了车，才说，哈哈，续缘，素还真今晚有事，咱们去夜市好好乐一乐。
从后视镜绝对可以看到素续缘质疑的目光，但秦假仙安定地无视。素续缘问了几次究竟有什么事，秦假仙始终不答。素续缘明白秦假仙的性情。到了夜市，素续缘首先带秦假仙吃了顿火锅，接着去喝酒。秦假仙酒量着实一般，推说着今天要开车，却被轻易灌下一打啤酒，马上将一切老实招认。素续缘问，是父亲让你带我在外兜风？秦假仙说当然啊！素续缘又问，父亲不是病了吗？秦假仙说唉，素还真只是生个小病，一切还不都在他手掌心。素续缘又问，是谁在陪他？秦假仙说，咦，你怎么知道？素续缘说，我可是父亲的儿子，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父亲不让我回去，当然是因为不方便。是哪位客人呀？秦假仙说，唉，续缘，咱俩关系铁，可别说是我老秦开的口。是你的老师。
素续缘沉默了一会，没有问是哪位老师。秦假仙是喝高了，但又很难说是醉了，他瞪着眼睛打量续缘的神色，还在继续说，你那位老师，其实前天就来了，那天在家里待到晚上十一点，还是我把他送回去的呢。
素续缘也眨眨眼，说，我不知道父亲和无衣老师认识。
秦假仙说，不认识啊，以前真的不认识，前天才认识的。
素续缘说，哦？
秦假仙说，然后昨天，你老师是自己开车来的，结果还是我开他的车把他送回去，然后自己打车回家……
素续缘说，今天呢？
秦假仙说，今天，素还真让我定了你家旁边的希尔顿酒店，不用送你老师了，哈哈！
素续缘说，哦。
他也不多问，给秦假仙又叫了一打啤酒。秦假仙笑嘻嘻地喝了又喝，继续说：昨天送他的时候，我也和你的老师聊了两句。他说，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好，所以想和你爸爸交流交流，沟通沟通，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你老师说他有心理咨询师的证书捏。
素续缘说，是，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心理课老师，想必是有这门证书的。
秦假仙说，啥，心理老师？这是什么课？高考考吗？
秦假仙年轻时候根本没上过高中，就算他能上，那个年代当然也不可能有心理课。素续缘笑了笑。秦假仙又说，大学校长跑到高中教一个高考不考的课，真幽默！
素续缘又没说话，因为他一时间没有听懂秦假仙的意思。秦假仙说，不过我听素还真说，你这个老师后来不当校长，就是因为他们学校的学生自杀太多了。所以从此立志转行……
素续缘问：这是父亲说的？
秦假仙说，是啊！你老师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素还真还说，他早就知道你老师这个人了。你老师也大吃一惊。
素续缘也大吃一惊。秦假仙说，哎，你也不用吃惊，素还真是谁呐，知道个把大学校长还不是随随便便。
素续缘说：噢。但他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在心里消化着，又问，父亲还说了什么吗？
秦假仙说：没啦。
素续缘说：那老师来这里都和父亲说什么？
秦假仙说：这老秦哪知道，素还真也不让我在场，实在见外！
这天素续缘带秦假仙在外面喝到半夜，叫了代驾送他们回去。第二天下午，素续缘静下心来上完了课，自己乘地铁回了家。他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按照秦假仙的说法，每次无衣老师都在九点左右到来，正卡上素还真发病的时间。回到家时候，素还真已经吃过晚餐，正在书房里读书。一直等到了十点，无衣老师也没有出现。素续缘在客厅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关心一下父亲，就看到父亲从书房走了出来。看到续缘进退不得的样子，素还真微微一笑，说，续缘，你老师看来今天不打算来了。
素续缘歪了歪头，他上前问，父亲，你今天身体怎样？
他一眼便看出素还真脸色微红，大概还是有些低烧，但神志与说话的语气比以往清明许多。素还真拉着续缘一起坐在沙发上，说，我好多了。
素续缘没有多问，而素还真忽然伸出手，轻轻拥抱了自己的儿子。素续缘现在身材已经比素还真还要高一些，无法如他小时候那样被素还真整个环抱住。父亲的身体果然有些发烫，但很气息很安稳，又好像因为病症而更消瘦了。素续缘又想起了无衣的话，想起了他说的拥抱疗法，于是也伸出双手将父亲抱住。果然瘦了。
过了稍许，素还真便放开双手，笑着说，续缘，据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
素续缘也笑了笑，说，是有点，但不碍事，我能调理好。素还真又说，你的老师很担心你。如果你稍好转些了，就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别再挂念了吧。
素续缘说：啊……
素还真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的解释，只说，晚安。

素续缘仔细回顾了好几遍素还真的话，他从小一点就透，现在当然很快就明白，无论是无衣还是素还真，都不可能真正认为生病的人是素续缘的。那么按照续缘的理解，这话有某种拒绝的意味在里面了。
素续缘自然另有想法。
他的母亲过世得很早，大约是在续缘八岁的时候。续缘记得，母亲是江南有名的才女，沉静而狡黠，与父亲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母亲离去后，家里其实也很热闹，除了屈世途和秦假仙，父亲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朋友，常常会来做客，素续缘几乎没有过感到孤独的时候，但父亲却未必了。素续缘知道父亲的想法，其实他自己的名字，也早就将这想法暴露了。对素续缘这个名字，无衣老师当然也有他的理解。
与之相对的是无衣老师的家，除去狭小，更是冷清。因为鲜少用餐，也没有任何的烟火气息。他甚至没有待客的茶具。

素续缘别有用心地揣测起老师拜访父亲的原因。他知道，这件事不能直接去问老师。如果是父亲，绝不会把自己的心思直接坦白给学生的；既然无衣与素还真的气质如此相似，那么做法也一定类似。素续缘长期与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已经很习惯多虑者的思考模式，这种不坦诚往往并不代表疏远，反而是某种堪称笨拙的维护。素续缘自己，其实也是这种人。为了对付这两位，他同样选择了迂回的道路。
素续缘又想起了另一个人，是他所知的老师唯一的亲人，老师的外甥，当年在高中时候，比自己高一届，但课后都在篮球部活动，因此还算熟悉。
剑之初的家与无衣的家分别在城市的东西两侧，素续缘当然没法让秦假仙送他（那就等于让全世界都知道此事），只好坐了接近两个小时的地铁。剑之初同样住在旧公寓楼，房屋也不算大，但不同于无衣家的冷清，反而烟火气十足，到处放置着生活用品，热热闹闹地无从下脚。素续缘一踏进去，立刻就和两对蓝莹莹的大眼睛对上了视线。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孩，一个穿黑一个穿白，正在地上一片印着花猫的地毯上爬行，同时抬头围观这位新客人。二十岁的素续缘受到震撼，望着两位贤侄，说不出话。剑之初说，我们进里屋说。
剑之初看起来却和从前似乎没什么变化，文艺风地披散着长发，还是那副满面忧郁的神色。这位学长年纪轻轻就忽然拥有了两名儿子的事迹，早已是全校闻名，素续缘还特意带了奶粉送给他们，但即使他算是喜欢小孩的那种人，被这两个孩子一望，心里不知为何总是发毛。孩子的母亲是谁，素续缘自然不知道，剑之初也从来不提。进了剑之初的卧室，还能听到门外两个孩子在玩耍，二人都还不会说话，却持续发出仿佛有语调在交谈般的咿咿呀呀。
素续缘做了简单的问候，马上直入主题。他问学长，最近有没有和无衣老师联系？
剑之初早已猜到对方来拜访八成是为了无衣的事。但剑之初一直以来受素还真父子帮助甚多，他身上保留着当今社会并不多见的朴素的义气，便说，没有联系，我和他并不联系。不过关于此人的事迹，多少知道一些。
他甚至用此人二字来称呼自己的亲舅舅，素续缘听了当然心里也有了数。思忖之后，续缘还是问，无衣老师做过大学的校长吗？
剑之初便说出了一所学校的名字。一所排名顶尖的大学，地处另外一座一线城市。素续缘绝料想不到。剑之初又说，但他其实只做了一年校长，就引咎辞职，来了这里。
素续缘问，是什么原因？
剑之初迟疑之后，说，此事要查只怕也不好查，我就告诉你吧。但那时我年纪也还小，不知道详细，据说他做校长的那一年，校内学生的自杀率上涨了三倍。
素续缘听秦假仙说过，本来有些心理准备，问出话的时候，还是觉得声音有些发抖：为什么？
剑之初沉默，沉默表示无话可答。素续缘也沉默了。剑之初说，我只知道这些。还有，这件事最好也告诉你吧，实际上他曾向我说过你父亲的事。
素续缘问：我父亲？老师问？
剑之初道：那时候，你父亲好像也刚刚成为校长。他曾经和我母亲说过，说很希望能认识你的父亲来着。
素续缘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剑之初其实已经不太想继续聊无衣，但是他的耿直还是促使他把话说完：他说非常欣赏你父亲。好像那时候，素还真先生做了什么举措，我记得不清楚。
素续缘想了想，父亲做了校长之后，确实连着出台了几项措施，包括取消早晨的跑操签到、调整课间时间等等，都是很小的小事，只不过是让学生的生活稍微松驰一些而已；但也有限，毕竟学生真正的压力不来自这些。至于他和本地知名企业谈联合培养来解决学生的就业，那是今年的事了。素还真会忽然病倒，也许就是由于这件事带来的压力，此事说来容易，其实合纵连横，也不轻松。这事，无衣也知道吗？
素续缘告别离开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剑之初脸上带着的厌倦的神情。他自然不知道剑之初与无衣有什么纠葛，但知道剑之初的性情，他所厌恶的人的类型往往就那么几种。他厌恶官场中人，厌恶事故圆滑之人，厌恶没有良心的人。
素续缘确实是个聪明又敏锐的孩子，但他也不过二十岁而已，他还不那么会看人，有一些与人性有关的复杂的勾结，他一下子还想不明白。
素续缘在想，就算校长再怎么不称职，也绝对没有自杀率提高如此之快的道理，这其中自然有政治斗争的因素。只是没想到，即使是知名大学，也不过是一所学校，居然会有如此残酷的斗争，甚至牺牲了学生的生命。素续缘当然想不明白，如此血雨腥风，究竟在争抢什么？以他优越的出身，无法打心底理解各种斗争也很正常。只是素续缘在迷雾一般的思考里，忽然想到，他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无衣。
这一天晚上，续缘隐约觉得自己也体会到了那种悲伤的夜晚。只是心绪复杂难以入眠而已，与父亲的病痛想必无法比较，但又是实实在在的一种痛苦。他又想到，即使不曾得病，父亲大概也曾度过许多这样的夜晚。那么，无衣老师一定也是同样。
事情至此，已经不是年纪尚轻的素续缘可以处理的程度。他已经决定直接去问父亲。因为对续缘来说，父亲并非仅仅是长辈，也是可以交心的好友。这种感触不仅由于素还真足够开明，也由于父子二人一脉相承的聪慧。然而素续缘今晚，等到素还真回家打了招呼，尚在斟酌如何开口，素还真已经问他：续缘，你最近和你那位无衣老师联系了吗？
素续缘措手不及，只好回答：没有。
素还真说：哦。
这个时候素续缘又突然想到：素还真的阅历，比他要多得多。对于无衣，这个他并没有那么了解的人，也许素还真早就已经看明白了。
素还真又说：他平时休息好吗？
素续缘忽然觉得他其实也不了解父亲了。素续缘琢磨了一会，只好还是回答：不大好吧，老师提过他睡得晚。
素还真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每晚十一点，也就休息了。这算晚吗？
素续缘说：不晚，小侠还有洛子商他们，半夜一两点才睡呢。我复习的时候也会通宵。
素还真说：是啊，我这个年纪，不能熬夜了。
其实素还真看起来还很年轻，如果换上续缘的衣服，简直可以冒充他的同学。无衣老师就并非如此了，他只比素还真大上几岁，虽然相貌雅致，眼角眉梢却都堆满了中年人的倦意。素续缘说：我也不应该熬夜才对。他不知道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于是回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又顿了顿，想起他本来的目的，说：前段时间老师来见父亲，岂不是也很晚才走？但不要紧，老师说过，他平时十二点左右才会睡下……
素还真笑了一下，看着素续缘。
素续缘不知道为何，有些脸红，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老师找父亲，是不是有些别的事要办？比如……
他说不出比如什么来，从昨天起他的心里就有些不算正面猜测，但毕竟只是猜测，又不愿就这样说出来，更不想承认敬爱的老师或许在企图利用别人。好在素还真马上摇头说，不，你老师的确是为了关心我，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素续缘说：为什么这么肯定？
素还真又笑了笑。他说：这个，还是不要告诉你了。
素续缘原本坐在沙发上，正在喝果汁；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素还真坐在旁边，抬起头看他。素续缘又坐下了。素续缘一口将果汁全部喝完，说，爸，你不说，我就去问老师。
素还真说，现在很晚了。你晚上拜访过他吗？
素续缘说，没有，他睡眠不好，我……
素还真说，请你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吧。
素续缘知道，此时他面临着一个选择。父亲经常如此问他问题，通常并非表面的问题，而是问他的意见。素还真如果想知道无衣的地址，方法只怕有很多，就好像无衣也没有问过地址就直接来到了素还真家里一样。想到这里，素续缘忽然有点生老师的气了。老师应该知道这件事绝对瞒不过他才对。续缘整理了一下思绪，问父亲，不是不需要老师挂念了吗？
素还真眨了眨眼，他们父子二人眨眼的样子真像，他说，不能总劳烦他呀，身为病友，也该我去关心才对。
续缘说，病友？
素还真说，也是一种朋友。
素续缘看到素还真在笑，于是自己也笑了，并且得意地想：原来我果然最开始就没有看错。素还真今晚出了门，第二天早晨才回来，换衣洗漱之后，照旧去学校上班。素还真晚上拜访无衣，屈世途当然没跟着，素续缘无法监控父亲，只好作罢，好在第二天的素还真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之后几天，素还真精神都不错；之后几个月，素还真也还是精神不错。他在家的时候，甚至晚上也逐渐不再犯病了。最近学校的工作也很顺利，和企业的合约谈下好几个，又顺利和国外的大学搞起了联合办学。素续缘自然对此感到高兴，只是素还真依然每周要外宿四到五天，让努力想要回家陪父亲的他多少又觉得寂寞。
素续缘又不忿又好奇，找了一天白天又去拜访无衣，但因为是工作日，于是去了无衣的学校，也就是他自己的母校。学校依旧是老样子，无衣也已经坐在心理教室的一角，披着穿了五年的浅色呢子外套翻阅旧书，续缘却感觉他不同了：他的脸颊变得丰润了一些，也许是胖了点，坐在那里，不似从前那样气息微薄。续缘将一袋橘子递给无衣，问，这些日子，父亲是不是打扰老师了？真抱歉。
无衣并不和续缘见外，掰开一枚橘子，分给续缘一半，回答：是我麻烦令尊了。你的身体可有恢复？
素续缘根本从头到尾身体都没有出过任何问题：我好很多了。老师呢？
无衣说：我同样好很多了，最近食欲也好了些。谢谢你的关心。
眼下，期中考试已经过去，距离期末考试还有时日，素续缘学业依旧顺遂，生活上无人可以担心，晚上便在家和屈世途秦假仙一起泡茶。这二人，当然也很关心素还真的情况，可惜同样被素还真抛下，留在家里等待好信。
茶过三巡，秦假仙忽然说，我看素还真，最近真有返老还童的样子了。你记不记得他跟谈无欲打架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天天挂着笑，老秦我一看，就觉得喜庆。
屈世途说：是，素还真状态这么好，我也很欣慰啊，唉。
秦假仙说：你欣慰你叹气做甚！
屈世途说：我是感慨，他这样子，也好些年没见到了吧？
素续缘问：和谈叔叔打架，是什么事？
屈世途笑道：对，那时候还没有你，素还真也没有认识你的母亲。当时他和谈无欲两个人都还是教授，在争系主任的位置。那时候素还真可做过不少事，虽然都没现在当校长以后做得大，但是他开课题、做项目，还帮了很多家庭困难的学生。秦假仙接口：就是这幅喜气洋洋的样子。
素续缘笑道：父亲一旦能帮助别人，心情就会变好。
屈世途说：是啊。但做上校长以后，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你是知道的。他能帮的学生终究也有限，只是以前也许根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又帮不上，难怪他急得生了病。
秦假仙说，是啊，哎，那他怎么忽然又好起来了？他不当校长了？
屈世途说：怎么可能。
秦假仙说，那你说，他一帮别人，他心情就好。现在他谁也没帮，又在高兴什么鬼？
屈世途说，问我，我怎么知道！
秦假仙说，哎，我也不知道！续缘，你知道吗？
素续缘正在给二人倒茶，闻言将茶壶轻巧地放回桌面，轻轻扇了扇茶水腾起的香气。他说：啊哈，我猜，我正好知道。

[ 此帖被linhardt在2024-10-06 08:3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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