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5.15 【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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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ulder94

我此土安穩，天人常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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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6-05-15 19:23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5.15 【煙消雲散】

煙消雲散一 ~ 五

一

　

每年一次出巡繞境，受信民的瞻仰膜拜，為信民消災祈福，是身為希羅聖教聖女的職責，也是恩賜。

深居聖殿不能外出的聖女，一年也就只有這麼一次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

精染柔美色彩的羅帳重重掛在華麗乘轎的四周，簾幕中人影朦朧。

「先前的連日大雨，竟使得平日不過細水長流的宛鄢河爆漲至此！你們過橋時可要小心注意。」南燕女對轎夫說道。

只見架在河上的木橋，急湧而過的河水從木板間的縫隙打上來，濺得橋面潮濕。

「要勉強過河嗎？」青蘆女憂心地問道。

「這…」南燕女正遲疑著，轎中人發出柔軟的聲音問道：「出了什麼事？」

「回聖女，宛鄢河河水爆漲，已快淹過橋面…屬下們擔心是否會有危險。」南燕女說道。

青蘆女道：「是，聖女，看這情形勉強過橋只怕有萬一，是否請聖女回轉聖殿，改日再行。」

轎中人沉默片刻，道：「長久以來，我教聖女每年皆是於此時節出巡，從無例外，想必信民們也苦候良久，不可讓他們失望。」

「是，聖女。」

於是南燕女率先踏上木橋，領著乘轎前進，青蘆女則殿後。

眾人方行至木橋當中不過一半，突然潮水洶湧，竟把木橋打散。眾人不及防備，全數落入河中。

在南燕女、青蘆女的驚呼中，羅帳華轎從他們眼前被河水急急沖走。

　

※

　

柳千韻睜開雙眼時，自己是躺在一間草屋的床榻上。身上雖然密密蓋著被，衣服卻全都不見，只剩微有潮濕感的褻衣褲，霎時一顆心直沉到底。

突然一陣聲響，有人推門進來，柳千韻心裡一緊，閉上眼睛裝睡，動也不敢一動。

來的人腳步輕緩，把衣服輕輕掛在床旁的椅背上，又悄悄離開。

透過眼睛偷偷睜開的縫隙看去，只見那人是個身形俊偉的灰衣男子。

男子離開之後，柳千韻轉頭看向椅上的衣服，一眼就認出那原是她穿在身上的。她連忙伸手去拿，只覺衣服似乎剛剛用火烘過，熱熱暖暖，撲鼻還有一陣水氣味。

柳千韻一面穿上衣服，一面想，也許那男子是個君子，只是為救溺水的她不得不暫拋男女之分。雖是如此，她也不免想到兩頰發燙。

穿妥之後，她坐在床沿，回想事情的經過，不免擔心起南燕女、青蘆女他們的安危。若不是自己執意勉強過橋，也不至於發生這種意外。想著，就不免熱淚上湧，心緒翻騰。

待她回過神來，不經意目光一轉，發現那灰衣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望著她，竟似有點癡了。

目光相遇，困窘的卻不只是她而已，灰衣男子似乎也略顯手足無措，躊躇了半晌才開口：

「你醒了？」

說來這根本是廢話，但男子低沉卻渾厚溫文的聲音給人一種安心感。

他不是壞人，柳千韻心底幾乎已經能夠下斷言。

「嗯。」她才出了聲音，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男子想起什麼，忙道：「你需要喝點熱的，我去拿。」

男子離開，很快又回來，手裡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碗，來到她身邊。

柳千韻不明白為什麼，男子身上的氣息既令她安心卻又令她心跳。

「謝謝。」她伸手想從那隻大手接過碗來，但碗的熱度卻使她一碰就不由得反射性地縮回手來。

「燙，還是我替你拿著好了。」男子說。

於是男子就用他那穩定厚實的手拿著碗，仔細而溫柔地配合她的動作慢慢餵她喝下薑湯。

覺得喝夠了，柳千韻舉起手來輕輕按在男子的手上，要他放下碗。

隨著肌膚輕微的碰觸，兩人的目光也交遇。

「…不喝了嗎？」

「嗯。」

「餓了嗎？」

她搖頭。

「那你再睡一會兒吧！有事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面。」

她忍不住輕輕笑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哪。」

某種霧氣瀰漫在雙眼之後，他回答了她的問題：「蜀道行。」

　

　

二

　

說睡是怎樣也睡不著的了。

柳千韻在草屋裡慢慢踱步，看到屋裡簡單樸實的器物隨意擺放著，聽到外面有規律的劈柴聲。

雖然也為姊妹擔心，但此刻的她卻難以否認，在心底深處有一種無法掩蓋的、得到自由的喜悅。

難道在她決定要過那架橋的時候，心底深處就隱隱期望著上天賜給她脫逃的機會嗎？她不禁如此懷疑著，也因此產生一股負罪感。

真實就是她因為得到自由而歡喜，又因為自己的歡喜而有罪惡感。

她的幸福總是伴隨著歉疚，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柳千韻悄悄打開門，門外不遠處原本劈著薪柴的蜀道行停下手來看著她。

「聲音吵了你嗎？」

「不，已經睡得夠了，不想再睡了。」

蜀道行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或許是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我想跟你談談。」柳千韻道。

蜀道行放下柴刀，來到她面前。

微仰起頭望著蜀道行的臉，柳千韻忍不住一笑：「我們坐下來好嗎？」

她又看到一絲霧氣一瞬間似乎飄過蜀道行溫和沉靜的眼眸。

兩個人在屋前的石凳上坐下。

「既然要坐著聊，似乎應該泡個茶。」

「好，那你泡。」柳千韻道。對這個剛知道姓名的陌生男子，她卻已經感到莫名熟悉。

於是剛坐下的蜀道行又起身去拿來茶具火爐水壺等等，泡起茶來。

「這裡就你一個人住？」

「嗯。」

「是個好地方，隱密幽静，景色宜人。」

蜀道行只微微一笑，手上動作未停。

柳千韻問：「是你救了我？…有看到其他人嗎？」

「我發現你時，只有你一個人倒在岸邊，昏迷不醒。」

「是嗎…」也許南燕女他們早就獲救回到希羅聖殿了也說不定。而聖殿那裡很可能已經派出大批人馬來尋找她。

「那…」柳千韻忍不住紅著臉問：「我的衣服…」

蜀道行的臉上也跟著發紅：「這…抱歉，是在下…不過實在是情非得已，還請姑娘恕罪。」

至於是如何大費周章地脫去她溼透的外衣，如何運起內力發熱弄乾她身上僅存的衣物，如何將真氣輸入她體內驅走寒氣，又是怎麼仔細擦乾她溼透的秀髮、擦淨她沾上泥沙的臉，怎麼為她餵入熱藥湯…這些細節，蜀道行當然是說不出口。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有些尷尬而不知道該說什麼，陷入一片沉默。

最後，柳千韻低聲道：「謝謝。」

她擡起原本低垂著的臉望向蜀道行時，見他的眼睛正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她。

「謝謝你救了我。」…謝謝你救了我的生命，還有我的自由。

這是柳千韻心底真實的聲音。

　

　

三

　

不知道是粗心還是不在意，蜀道行竟然一直未曾問過她的姓名來歷。

他只問她：「你有想見的人嗎？我可以幫你打聽。」每隔幾天，蜀道行總會外出一趟。

然而她卻搖頭。

就算是她的過錯，是她的罪惡也好，她不想回希羅聖殿，不想再當什麼聖女，她想在他身邊，當一個平凡的女子，看到他的人，聽到他的聲音，面對他溫柔的對待，接受他悉心的照顧。

雖然在希羅聖殿時，身為聖女的她，更是被人保護照料得無微不至，但那種感覺卻是令她想要窒息一般的嚴密，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孤寂。跟現在這種平等而視的愛護完全不能相比。

相處下來，柳千韻漸漸知道蜀道行是一位刀者，但他每天花很多時間修練心法，卻很少拔刀。

她也漸漸知道蜀道行並不是一個孤獨的人，他有很好的朋友與知己。

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為她做的一切。

柳千韻第一次吃蜀道行煮的東西，幾乎食不下嚥。雖然也不是難吃，但對於吃慣精緻烹調食物的她，對於山上野菜野味大煮大烤的粗放料理當然難以適應。

「不好吃嗎？」

乍見蜀道行有些擔心的表情，她忍不住想笑。

「不，不是，只是沒胃口。」

「真抱歉，山林野夫，吃得粗淡，難為你了。」

看蜀道行那麼歉意滿面，她覺得自己要不吃真是太對不起他了。於是就用熱湯泡飯，硬是吃下一碗。

第二天蜀道行帶了一簍新鮮山果下山，回來時，除了帶了幾套衣服給她，還帶回一大紙包東西。

他也沒說什麼，只把紙包往她手裡一塞，就去練功了。

她打開紙包一看，只見是琳瑯滿目的各色點心，一種暖麻的感受直鑽心底，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從這天起，柳千韻，希羅聖教的聖女，就用她從沒有做過任何粗活細活的纖纖玉手，開始嘗試著做尋常人家的女人所做的一切事情。

當然一開始她是做得一團糟的，舉凡生火、煮飯、洗衣、打掃，她沒有一樣會的。

蜀道行沒有阻止她，也沒有笑她哄她，只是默默地看著，在她實在處理不了時出手幫忙。而當她轉身去看他有什麼樣的表情時，她總是看到一抹淡淡的微笑。

看到那抹微笑，她整顆心就安穩下來，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擔心在意。

　

　

四

　

柳千韻就這樣跟蜀道行一起生活。

兩個年輕的生命，彼此悅納的個體，每一個平淡日子，都過得充實滿足。

不是夫妻也很難算是朋友，卻感覺似乎能夠天長地久。

至少，那時的柳千韻有種錯覺，認為自己或許可以跟蜀道行這樣下去，直到永遠。

柳千韻的美夢，在那一天，被蜀道行帶回的一張肖像圖劃出裂痕。

那是個天氣非常晴朗的日子，柳千韻從山泉地洗完長髮回到草屋，發現蜀道行坐在屋前的石桌旁，愣愣出神。

柳千韻走過去，看到蜀道行面前放著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個女子的肖像，正是她柳千韻。

希羅聖教找尋她的行蹤，已經找到山下的城鎮。

蜀道行望向她，欲言又止。

她全身顫抖：「是該告訴你一切了…」

於是她告訴他，她是希羅聖教的聖女，依照教規，除了每年一次出巡之外，不得踏出聖殿。此外，聖女必須跟聖教的優童成婚，而她的未婚夫，名叫孟德文，卻是她極不喜歡的一個男子。

希羅聖教…

聖女…

優童…

這對蜀道行來說，原本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他完全不了解、也沒有任何交集的世界。

然而，他遇見了她，注定與希羅聖教有解不開的糾纏。

蜀道行沉默了好久，久到令柳千韻害怕。

他沒有看著她，卻是視線低垂。

柳千韻感覺自己的心彷彿慢慢沉入冰凍的水裡。

然而，蜀道行開口的第一句話，雖是低語，卻打破了她心房剛剛凝結的冰層。

「你…要回去嗎？只要你說一聲不，我就帶你走。」

她訝異地看向他，看見了堅定的眼神下燃燒的火焰，她第一次體悟，瘋癡的人不只是她。

「帶我走…」柳千韻撲入蜀道行懷裡，聽到強韌穩定的心跳聲，如同在給她力量。

一直到最後她也分不清，她是因為愛上他還是因為不願回到那種沒有自由的寂寞生活。也許，都有吧！

依靠在蜀道行胸前的柳千韻感到強而有力的雙臂沒有猶豫地將她的身軀緊緊擁住，於是從那一刻她就開始了解，他對她的感情，也許遠比她對他的更加純粹而強烈。

　

　

五

　

他們本來打算第二天就離開這裡。但是，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柳千韻表明不願意回去希羅聖教那天傍晚，希羅聖教的人就找到山上來了。

一開始就是一團混亂，帶隊找來的領頭是火雲女，一方面是火雲女素來個性衝動易怒，一方面也是因為找尋聖女時日已久，壓力極大，情緒鬱積，一看見蜀道行跟柳千韻，劈頭就痛責蜀道行拐帶聖女。心緒矛盾的柳千韻，面對自己的姊妹，怎麼都說不出半句話來。

「你是什麼人？報上名來！」

「蜀道行。」

「大膽狂徒！竟敢拐帶本教聖女！乖乖放回我教聖女，還可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蜀道行也未多作解釋，只冷冷道：「她不想回去。」

「什麼？」火雲女大怒，立刻喊殺動武。

蜀道行刀未出鞘，刀氣一出，無可抵擋。他雖無意傷人，但對方人手眾多，緊纏不休，而他對於自己刀氣的控制也未臻純熟，最後重傷火雲女並打傷希羅聖教兵士數人，帶著柳千韻逃走。

柳千韻見到自己姊妹受傷情景，又是歉疚又是難過，但在這種危難之下，想跟蜀道行遠走天涯的心情反而更加強烈。

後面因為火雲女受傷而被激怒的蘭芝女率領其餘的兵士窮追不捨。

以蜀道行的功力原本可輕易擺脫追捕，然而帶著不會武功的柳千韻，速度不免就慢了。雖然一時之間未被追上，但後有追兵的壓力如影隨形。

所有在平凡生活中沖淡的瘋狂執著，都在驚險的逃亡路程中被激發出來。

被那鐵箍一般的手臂圈住身體，柳千韻隱隱感受到蜀道行決不放手的意念。

　

※

　

最後他們終於甩掉了追兵。

穿過黑暗闃静的山林，如同野獸一般地狂奔。背後的聲音，早已消失不見。

午夜的山巔，無月的天空，只有星星的微光映照在山崖上。

蜀道行在山壁找到一個淺洞。

「這裡暫可棲身一晩，為了避免洩漏行蹤，不能生火就是了。」

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是如此從容鎮定，難以想像這樣一個人，會為了感情做出如此的舉動。

如同冷靜堅毅的岩壁下暗流著熾熱的岩漿，他的瘋癡醉狂，只有她知道。

山洞裡雖然比較沒有風，但卻非常陰冷。

「我冷…」柳千韻說，為了冷也為了恐懼不安，她往蜀道行的懷裡依偎。

沒有多說什麼，蜀道行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鼻息沒入她的髮間。

隨著身體漸漸暖和，柳千韻的思緒漸漸清楚。

此刻的她是幸福的，但是這樣的幸福能夠維持多久？她知道希羅聖教絕對不會放棄追捕他們。被找到也許只是遲早的事。蜀道行再強，也不過是一個人，如何能對抗整個聖教？有一天她會被抓回去，會被強迫跟孟德文成親，她身不由己，她能夠做自己的主人，只有現在而已。

這麼想著，她下定了決心。

「我們做夫妻好嗎？你可願意？」柳千韻說道。

「你…」蜀道行注視著柳千韻的臉，說不出半句話來。

其實他願不願意，她心裡再明白不過。於是也不用等他說什麼，她拉起他的手，走到山洞外，對著黑暗空闊的山崖，跪了下來。

「以天地為證，星辰為鑒，我倆結為夫妻。」柳千韻握著蜀道行的手，兩人對著天地深深一拜。

柳千韻站起來，蜀道行也跟著起身，卻站定不動。星光下，蜀道行的表情非常複雜，但柳千韻知道，要他不顧一切，只差一線之隔。

柳千韻挽起蜀道行的手臂，走回山洞裡。

在幽暗的山洞中，所能看見的只是對方大概的輪廓，然而卻已可確定，這是此生都將無法遺忘的容顏。

柳千韻輕輕閉上雙眼，微微仰起頭，她幾乎可以聽到蜀道行心中那條線斷掉的聲音，她感覺他擁緊她，嘴唇印上她的。

他的手溫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溫度，他的吻是世界上最誠摯的承諾。不用說任何一個字，他每個呼吸、每個撫摸、每個親吻，都訴說著對她的感情。

不顧一切…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為了自己而不顧一切，他則是為了她而不顧一切。

　

　

[ 此貼被shoulder94在2007-06-04 15:01重新編輯 ]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solitarily writing...

乾坤乙定不休功，卦卜將來絕對空。蹙額連思兼嘆息，徒然命運不亨通。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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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06-05-15 19:2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煙消雲散六 ~ 十

六

　

柳千韻第一次見到醉不醒的時候，難以掩飾心中的訝異。

醉不醒面貌生得古怪，臉型很長，頭上無髮，滿臉疙瘩，乍見之下很難不聯想到苦瓜。也許是自我調侃，醉不醒的身上也掛了大大小小苦瓜造型的東西。

「千韻，這位是我的義兄，醉不醒。」

柳千韻點頭為禮。

「哎呀，蜀老弟啊，你是跑到哪裡去了？這麼久沒來看老哥哥我。這位大美人是…？」

蜀道行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遲疑：「義兄，這是我的妻子，柳千韻。」

那一瞬間醉不醒的表情真夠瞧的，本來就醜怪，又瞪著大眼、張著嘴巴，看起來頗為滑稽。

醉不醒回過神來，怪叫道：「啊！好好好！你這小子真不夠意思！討老婆這種大喜事也沒請老哥哥我去喝杯喜酒！」

蜀道行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沒有言語。

看到蜀道行的表情，再看看蜀道行跟柳千韻兩人風塵僕僕的樣子，醉不醒心裡多少也有譜。於是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拉著兩人坐下。

「沒關係，喜酒補喝也是一樣。你們怕是趕了不少路，也餓了累了，咱們先來好好吃一頓才是道理。有什麼話，吃飽喝足再說。」

蜀道行功體深厚還不打緊，但幾天以來的逃亡旅程，卻讓柳千韻筋疲力盡，才吃了一點東西，她就睏倦得兩眼怔忪。

「你累了，先去休息好嗎？我跟義兄聊聊。」

「嗯。」

醉不醒道：「來來，弟妹，這邊走，房裡東西你隨便用沒關係。」

柳千韻謝過醉不醒，進入房間先睡了。

醉不醒注視著蜀道行半天，嘆了一口氣，開口卻是：「老弟，咱們好好喝一杯吧！」

醉不醒抱來兩罈酒，才正要拿來酒壺酒杯，蜀道行卻已拍開其中一罈酒的泥封，仰頭便飲。

醉不醒看著蜀道行的樣子，搖搖頭，又嘆口氣，也不拿酒杯了，坐下來拍開另一罈酒，跟著痛飲。

有好一會兒，兩個人只是喝酒，沒有交談半句。

看蜀道行一罈酒已經下去一半，醉不醒忍不住說：「老弟啊，喜酒可不是這麼喝法的呢。」

蜀道行放下酒罈，眼裡已有幾分醉意。

「告訴老哥哥，你那位新娘子…是什麼來頭？」

「…希羅聖教。」

「希羅聖教？」醉不醒皺起眉頭，這什麼聖教的他沒聽說過。

於是蜀道行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這麼一來，醉不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老弟啊…你這可是惹上天大的麻煩了呀！」

蜀道行沒有說話，只是喝酒。

「你非跟她在一起不可？毀掉你平靜踏實的生活、一生逃亡也在所不惜？」

蜀道行看了醉不醒一眼，彷彿認為這句問話根本就是不需要回答的。

醉不醒注視著蜀道行，眼前這個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彷彿冷心淡性的年輕人，內心深處卻是比誰都火熱，這點，他是明白的。

這個年輕人總是為了自己的追求，全心全意，執著到底。

醉不醒長嘆一口氣：「連老哥哥都忍不住要說，你真是瘋了哦！」

蜀道行用手擦去嘴上的酒汁，低聲道：「我是瘋了。」

　

※

　

蜀道行進房時，柳千韻早已沉沉睡去。

從窗外投映進來的清冷月光下，那張秀麗的容顏顯得如此嬌弱纖細。

當他俯身輕輕親吻妻子的額頭時，他心裡的念頭是即使豁出性命也絕不後悔。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將付出的代價，遠比死亡還要巨大。

　

　

七

　

蜀道行跟柳千韻找到一個隱僻的地方定居下來。

至少在那段日子，他們覺得擁有彼此便已足夠。

彷彿又回到最初那種平淡安穩的日子，但經過了如此的磨難，生活的滋味彷彿比以前還更加甜美。

「不對，結要這麼打。」夜晚的燈火旁，蜀道行拿過柳千韻手上穿了線的針，在線的末端示範著打了一個結。

「男人也會針線嗎？」

蜀道行微微一笑：「自己一個人生活，什麼都得要會一點。」

柳千韻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當初…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的身分，你還會這般待我嗎？你會不會怨怪我當時瞞了你？如今累你跟我亡命天涯…」

蜀道行沒有立刻回答，然後道：「沒有差別。無論你是誰，決定不會改變。」

他說話的樣子，依然是那麼從容冷靜，然而這話的底下，那種隱晦不明的濃烈情感，卻是柳千韻感應在心的。

柳千韻正想說什麼，一股噁心上湧，她連忙捂住嘴，撇過頭去。

「怎麼了？不舒服嗎？」蜀道行馬上遞過茶杯，道：「喝點水。」

柳千韻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感覺好多了，回望滿臉掛意的蜀道行，不禁紅霞滿面。

「嗯？」

「…我想…我有了。」柳千韻道。

她清清楚楚看到，一種深切的感動在蜀道行沉靜的眼中融化擴散，一直到最後，她也未曾忘記他這樣的神情。

蜀道行沒有說什麼，似乎是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只是抓起柳千韻的手，深深吻下。

　

※

　

從那天起，蜀道行陪伴柳千韻的時間更多了。有時他們也不做什麼，柳千韻半臥在床上休息，蜀道行則坐在床邊陪她。

蜀道行不是非常擅於言語的人，尤其隨口聊天更非他所長。所以多半時候，他總是靜靜望著她，聽她說關於她對每一件小事的感想，或是她想起的過往記憶。

其實她知道在蜀道行心中有他所堅信並且追求的真理，但她並不想知道，也不曾問過。她只要知道，他在她身邊。

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溫暖又溫柔，不論她說什麼，他的表情都沒有改變過。

偶爾，柳千韻也會談起希羅聖教的一些事。

「你知道嗎？我們希羅聖教都是以女性為主，所以我是跟我母親姓柳，跟你們的風俗不一樣。」

「那以後孩子出生，也一樣跟你姓柳吧！」

「啊？」柳千韻訝然望著蜀道行，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你不在意？」柳千韻問道。

蜀道行卻只是淡淡一笑：「名和姓，不過是一種表徵，叫什麼都好。」

她一直都記得他所說過的這句話。

很多年以後，她仍然能夠清晰地想起他說這句話時的灑脫風采，也清晰地記得當時的自己是如何為這樣的神采觸動心弦。

　

　

八

　

在柳千韻的記憶中，雨天是最幸福愜意的日子。

有時她就倚靠在蜀道行的懷裡，似睡非睡，感覺溫暖穩定的大手輕輕慢慢、一遍遍地撫過她的長髮，感覺自己被呵護、被寵愛。

這些美麗的記憶給予她的力量，直到最後，縱使分離，都足以讓她相信，她一直是被深深愛著，永遠不會更改。

　

雖然蜀道行已經盡量不離開柳千韻的身邊，但天氣漸漸轉涼，尤其柳千韻又懷有身孕，總是需要多些準備。所以有時他還是必須暫時離開，或者去砍集木柴，或者去獵捕野味，或者下山到兩天路程以外的小村採辦日常用品。

　

柳千韻害喜的狀況並不特別嚴重，雖然每天早晚都有噁心的情形，但真正嚴重到吐的次數倒是不多。不過，她卻很快有了懷孕女性的特殊食慾，有時想吃一樣東西，想得厲害，好不難受。

隱僻的山裡，溫飽雖然不成問題，但若想吃點什麼稍微不同的食物，卻是難以達成心願。

她想吃漬梅一類的酸點心已經好幾天了，幾乎想到有點精神恍惚的地步。

見她失神，蜀道行問了好多次，她總是不肯說是為的什麼事。

那天蜀道行終於靈光一閃，問她是不是想吃什麼。

「嗯…我…我想吃醃梅子。」

於是蜀道行終於恍然大悟，看幾天以來柳千韻神不守舍，還以為是身體不舒服，原來是為了想吃零嘴。

醃梅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可是這山裡沒有，要就得到山下的小村去買，再說柳千韻也需要吃些滋補的東西，於是蜀道行下山去採買。

　

蜀道行離開的那天，是入秋以來異常炎熱的日子。懷孕的人本就怕熱，到了午後，柳千韻決定到小溪邊清洗她的長髮。

長長的秀髮浸入湛涼的溪水裡，隨流漂動，她的心情愉悅，不由得唱起以前在希羅聖教中與姊妹們吟唱過的歌曲。

柳千韻用雙手細細搓洗一縷縷髮絲，她有的是時間，等待著自己所愛、更是深愛自己的人回來，也是一種幸福。

當她洗完頭髮，並用帶來的布巾擦乾，想要回到草屋時，一起身，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

「聖女！真的是你！」

柳千韻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青蘆女，已經激動得滿眶淚水。

「青蘆？是你？…你沒事真的是太好了…」

「聖女，其他姊妹就在不遠處，我們找你找得好苦！請你跟我們回去吧！」

「可是我…」

「聖女，緋衣宮主也很掛念你，為了聖女的事，她已經病倒好一陣子了，請聖女無論如何先跟我們回去一趟吧！」

聽到如同自己母親一般的緋衣宮主病倒的消息，柳千韻方寸大亂，心想反正自己已跟蜀道行結為夫妻，又已懷有身孕，木已成舟，不可能再與優童孟德文成婚，如果將實情稟明聖主，也許事情尚有轉圜餘地也不一定。

也許當時她是天真，是為了說服自己而欺騙自己，但希羅聖教畢竟是她的家人，這是她無論如何都難以割捨的繫絆。

「緋衣宮主她…唉…那…待我留封信給蜀郎…」

「蜀道行？」

「嗯。」

「聽蘭芝說，他不是擄走聖女的賊寇嗎？」

「…不…我是自願跟他走的。當初…當初是他救了我。」

青蘆女訝然了，半天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回神道：「那我跟聖女一道去吧！」

走得幾步，南燕女跟幾名兵士也與之會合了。

南燕女見到柳千韻遠比青蘆女還要激動，聽青蘆女把事情說完之後，南燕女交代兵士道：

「你們幾個留在此地，我跟聖女他們一起去。」

於是南燕女跟青蘆女就隨著柳千韻回到草屋外。

「我進去寫張字條，你們在這裡等我。」柳千韻進去了好一會兒，終於又出來，眼眶泛紅。

「聖女，走吧！」青蘆女說道。

於是柳千韻跟著青蘆女與南燕女離開，她完全不知道，與兵士會合之後，南燕女瞞著她派人去將她留給蜀道行的字條銷毀。

　

※

　

柳千韻剛回到希羅聖殿，聖女回歸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聖殿。她正想去探望緋衣宮主，卻被前來的孟德文堵住。

孟德文命其餘的人都退下，然後對著她露出微笑。雖是微笑，卻不帶絲毫善意。

「聖女你終於回來了，我可是殷殷期盼呀！我已經奏明聖主，這幾天就安排我倆的婚典，請聖女好好準備吧！」

柳千韻臉色一變：「我不可能跟你成婚！」

不等她說完，孟德文就打斷她的話，皮笑肉不笑地說：「因為你跟蜀道行早就私通苟合了，是嗎？我早知道你們這對孤男寡女在一起不會幹出什麼好事來。不過沒關係，我大人大量，就當作不知道，你安心當你的聖女，我則好好當我的聖女夫婿，反正你不說、我不說，也沒人會知道。」

柳千韻臉都氣白了：「你作夢！我自會稟明聖主事實，自請發落！我相信聖主會諒解的。」正說著，突然一陣強烈的噁心感上衝，她連忙捂嘴彎腰，險些吐了出來。

孟德文眼睛瞇了起來，掀開斯文有禮的假面具，陰恻恻地說：「嘖嘖，原來你不但已是殘花敗柳，連那賊廝的孽種都有了啊？告訴你，你實在太天真了。聖女跟人私通生子，你知道有什麼下場嗎？你自己被除去聖女資格也就罷了，生出來的孩子，可是要終生為奴的呀！何況，我警告你，你如果不肯乖乖合作，我會要你的命！想想你肚子裡的孩子吧！就算你自己不想活，那孩子呢？你要不要他活？」

「你…」

「你認命吧！乖乖當你的聖女，自可過得安安穩穩，別跟我耍花樣，知道嗎？你要是敢向聖主稟告，我一定會弄死你，然後說你是因為被蜀道行那賊寇汙辱，自覺對不起我所以羞愧自殺，讓聖主大怒發兵捕殺蜀道行。相信我，我可以說得跟真的一樣哦！哈哈哈…」

孟德文大笑離開，柳千韻卻如墮地獄般絕望無助，她本以為只要跟聖主說明事實，聖主雖然極重教規，也不致於完全不通情理，也許能夠有解決之道也說不定。事情發展至此，卻是她完全沒料到的。

　

柳千韻去探視臥病在床的緋衣宮主。自小她母親早死，緋衣宮主就待她如親生女兒般照顧，情誼匪淺。

緋衣宮主一看到柳千韻，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

緋衣宮主抓起柳千韻的手：「韻兒，你流落在外這麼久，可吃苦了麼？」

「沒…沒有，他待我很好…」

「你是說…」

「蜀道行…當初他救了我，跟火雲姊妹那次是誤會…」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那個蜀道行倒是個好人。…韻兒，你好像不大對，怎麼啦？」

「沒…沒事…可能是因為旅途太勞累了。」柳千韻勉強一笑，趁勢把手抽回來，生怕被緋衣宮主發現她已經懷孕的事實。

「那你去休息吧！放心，我沒事了，看你回來我就放心了。等你精神養好了，再來陪陪我。」

「嗯，那千韻就先告退了。」

強撐著心情離開緋衣宮主那裡，一回到自己房間，柳千韻幾乎崩潰，淚水就如同當初氾濫的宛鄢河一般，湧流不止。

「蜀郎…蜀郎…」

　

※

　

聖女與優童的婚禮就安排在兩天後。所有的準備早在柳千韻還未失蹤那時就已經做好了，現在終於能夠派上用場。

也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柳千韻的心情從極度激動絕望，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變成空洞麻木。

她已經無能為力，只能夠像是傀儡一般任人操控。

然而就在她放棄所有希望的時候，她聽到有人驚聲呼喊一個名字：

「蜀─道─行！！！」

　

　

九

　

柳千韻並沒有見到蜀道行最初闖入希羅聖教的樣子，如果她見到的話，也許會心碎膽裂。

沒有人見過蜀道行如此的狂態，如同岩壁一般的冷靜，已變成如同沸騰岩漿般的熾烈。帶鞘偉刀狂掃，氣勢無可匹敵。刀氣所到之處，人傷柱傾，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

當柳千韻見到蜀道行時，他的髮稍、臉龐、衣衫都已濺上點點人血，而他的表情仍是那麼堅毅沉著，只有細細凝視那雙動也不動的眼眸時，才能窺見他心中燃燒的熊熊火焰。

他沒有說一個字，他沒有呼喚她的名字，沒有說：我來了。沒有說：我來救你了。他只是伸出沒有握刀的那隻手，一把將她緊擁入懷。

蜀道行帶著柳千韻逃離希羅聖教，一路殺出重圍，沒人攔得住如同發狂獅子般的他。

柳千韻第一次真正見到，那個待她如此溫柔的男人，竟也有如此狂野的一面。

　

那一天，希羅聖教的史冊上，留下了史無前例的記錄。

一名叫做蜀道行的男子，隻身硬闖聖殿，殺傷教民無數，在聖女與優童成婚前夕，帶走聖女，不知所蹤。

　

※

　

柳千韻是什麼時候失去知覺，她自己一點也想不起來。她只知道自己醒轉時，人還在急急而奔的蜀道行懷裡，鼻間隱隱聞到汗味、血味、還有淡淡的的梅子香味。

「…是…醃梅子嗎？」

聽到她的聲音，她感覺蜀道行整個人都在一剎那放鬆了，腳步也停了下來，想來他一定擔心焦急很久了。

柳千韻再次看清蜀道行的臉時，看到的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如此溫柔溫和的表情。

「嗯，是你想吃的醃梅子。」

「…放我下來吧！」

蜀道行輕輕放下她，讓她倚樹而坐，然後，拿出一小包東西遞給她。

小小的紙包已經破了髒了沾了血，卻無損繫於這一小包醃梅的深情厚意。

柳千韻打開紙包，拿起一顆醃梅放入口中，那酸甜入骨的滋味，就像此刻她內心無可描述的感觸。

兩行清淚，澘澘落下。

　

　

十

　

從那時開始，柳千韻就不止一次想過，她的幸福，真的能夠如此沾上他人的血腥犧牲而安心擁有嗎？尤其，不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而是她的家人啊…

可是她又怎能怨怪蜀道行一絲一毫？他用了整顆心盡了全部的力量去保護他的妻子、他的家，何錯之有？

她只能怪自己，一切的錯誤都是由她開始。她覺得自己幸福，又覺得這份幸福伴隨著罪惡。這份愧疚不安，從那時起就再也不可能從她心中消除了。

然而，時間也許不能使所有的不安都消失，卻能將那份不安慢慢驅趕到心靈深處連自己也無法察覺的角落。

　

※

　

蜀道行將柳千韻從希羅聖教帶回之後，找到一個靠近海邊、更加荒僻的地方定居下來。

這一次，他們似乎真的把所有無可解開的糾纏都擺脫掉了。

起先雖然不免特別戒慎，但日子終究漸漸恢復恬淡平靜。

這一次…是否能夠就此直到永遠？

柳千韻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問。

當她看著蜀道行平靜穩定的神態時，無法了解她的丈夫心中的想法是什麼。她無法擁有同樣的簡單、純粹與執著，所以也無法擁有同樣的堅定、勇氣與坦然。

雖然她深愛這個男人，但她始終不能完全了解，這個男人一旦做了選擇，就絕不後悔。她始終不能完全了解，這個男人一旦走上一條路，就絕不回頭。

一直到最後，柳千韻知道自己並不真正了解蜀道行，甚至她知道自己不曾費心去了解他，她只明白一點 ─ 他深愛她，無須懷疑。

　

※

　

他們擁有太多無可磨滅的記憶。

湘音出生的點滴，也是令人難忘的。

柳千韻記得，當時她耳裡只聽到海浪的呼嘯聲，自己的喘息聲，還有蜀道行沉穩的呼吸聲。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會害怕，無論經歷的是什麼事。

她記得他緊握她的手，彷彿一直在給她力量。

在疼痛中偶爾睜開眼睛，看到他沉著溫和的眼神，心緒就不由自主安穩下來。

印象中的色彩是燒著水的爐火的橙紅，還有他身上衣衫的灰色。

以前她在聖教也曾協助過姊妹生產，所以她並不慌張無措。她之前也曾交代過蜀道行該注意的事情，所以她很安心。

這世界上由自己的丈夫親手接生的女人就算不是絕無僅有，也是非常罕見的吧！

這不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勉強，這是一種難求的幸福。

雖然她的世界曾經跟他的完全沒有交集，但從初次相遇起，他就參與著、陪伴著甚至支持著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歷程。

他們的相愛也許是錯誤，卻是這世上最美麗的錯誤。

就在如此感動也感謝的思緒裡，他們的女兒湘音來到這世上。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solitarily writing...

乾坤乙定不休功，卦卜將來絕對空。蹙額連思兼嘆息，徒然命運不亨通。

頂端

shoulder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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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966)

2樓發表於: 2006-05-1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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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消雲散十一 ~ 十五

十一

　

柳湘音的失明是在幾個月大時才發現的。

但是那時柳千韻並不知道是因為柳湘音命中注定是聖女身分的緣故，這本是聖教中少數長老以及聖主才知道的秘密─只要聖女是出生在聖殿之外的環境，將會帶有先天殘疾。

柳千韻一直以為是懷孕時經歷那般波折，甚至認為那是對她的懲罰，才導致女兒天生帶有缺陷。

起初柳千韻非常傷心沮喪，甚至有一段日子想到就忍不住掉眼淚，但是蜀道行卻從未表現出一絲失望難過。

柳千韻一直記得蜀道行抱起年幼的女兒，微笑說女兒像她一樣美麗時那樣豁達坦然的神情。她看得出，他是真的感到幸福，真的沒有任何怨忿不滿，並不是為了安慰她而已。

於是她也漸漸想開了，無論如何，那是她的親生女兒，是她跟他共同的血脈。

　

柳湘音除了看不到之外，倒是個非常好帶、溫順的孩子。所以那時柳千韻還不真正了解為人母親的辛苦。

湘音一歲時，無色出生。

跟姐姐不同的，無色從一生下來就生龍活虎，胃口很好，睡得卻很少，常常到半夜裡還不肯入睡，要人陪他玩，不得逞就大哭。　

柳千韻難以忘記蜀道行經常在夜裡，用布巾包起不肯入睡的無色，抱著出去散步，直到孩子在他懷裡睡著了才回來。

她習慣於蜀道行的一切付出，太習慣於擁有的幸福，太習慣到以致於視為理所當然，感動變淡，她卻一直沒有察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

　

蜀道行有時會外出，他的生命裡不只有妻子和兒女而已。

雖然柳千韻一直沒有試圖去了解，但她知道對蜀道行來說，有一直追求著的某種道理與理想。她也知道，有不少人因為認同蜀道行所相信的道理與嚮往的理想、認同蜀道行的為人所以成為他的至交。

那是柳千韻所陌生的世界，但她也並不反對蜀道行涉入那個世界。

　

兩個孩子長大一點之後，湘音喜歡跟著柳千韻，而無色則非常喜歡跟著蜀道行，甚至第一次開口說話，叫的就是「爹爹」。

延續以前的習慣，無色會走路說話之後，蜀道行常常在晴朗的晚上，牽著無色的小手，散步到海邊。

到無色三、四歲時，父子兩人回來之後，無色會炫燿一般地說：「爹有說故事給我聽哦！」

孩子天真可愛的神情讓人忍不住發笑，那是所有值得珍惜的記憶中，同樣閃閃發亮的一塊。

　

※

　

夢的破碎，從那個深夜開始。

在這麼多年以後，希羅聖教的人終於找到他們。

唯一慶幸的是，當時，兩個孩子都在熟睡的夢鄉中。

沒有什麼可以談的，聖教要抓柳千韻回去，要殺蜀道行治罪，而蜀道行當然不會就這樣束手就死，更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妻子被人帶走。

數年前柳千韻腦海中無法磨滅的、蜀道行那狂放無倫的姿態，再次重現。

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平日可以無比溫柔溫和的男人，會變成怒吼的野獅。

在希羅聖教的女將、兵士全都兵器盡斷、肢體受傷之後，不得已只好退兵。臨走前，那位柳千韻並不熟識的女將說：

「為了聖女的出走，緋衣宮主積鬱病危，青蘆女自認未盡職責而自殺身亡…唉，聖女，請您再思量吧！」

聽到這些惡耗，柳千韻頓時血色盡失，所有深埋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歉疚一瞬間排山倒海地爆發。

她犯了罪…她害了她親愛的長輩姊妹…她如此自私地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那些犧牲死亡之上…

熱淚奔出眼眶，無法停止。

一直到蜀道行帶著她與一雙兒女離開居住數年的家園之後，她仍然陷入於恍惚失神的狀態中。

　

　

十二

　

醉不醒見到蜀道行跟柳千韻一家子時，什麼都沒有說。

以他對蜀道行的了解以及情誼，已經足以讓他什麼都不用說。

柳湘音跟柳無色兩個孩子跟醉不醒非常投緣，湘音看不見還不說，無色雖然看到醉不醒醜怪的模樣，也不害怕，反而特別感到有趣似地跟前跟後。

「伯父，你的臉為什麼這麼長？為什麼你臉上長這麼多痘痘？」

「無色，不可以無禮」

醉不醒大笑：「哈哈哈，不要緊，小孩子難免好奇，無妨無妨。」

　

晚上，柳千韻帶孩子們先進入房間歇息，

蜀道行則跟醉不醒來到屋外。

「來，老弟，坐下來，老哥哥泡壺好茶給你嚐嚐。」

「多謝。」

醉不醒一面泡茶，一面說道：「時間過得真快啊！你兩個孩子都這麼大了。」醉不醒將一杯新沏的茶水遞到蜀道行面前，蜀道行拿起茶杯，卻遲遲沒有喝。

「唉，不是老哥哥要說，你的心事真是愈來愈重了呀！還有，弟妹看起來不對勁呢！」

蜀道行沉默了許久，道：「希羅聖教找到我們了。」

醉不醒一頓，停了半晌方道：「嗯…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能讓他們帶走千韻。」

「唉唉唉，蜀老弟，以你的武功，老哥哥相信是不怕什麼希羅聖教，甚至滅了整個希羅聖教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不是你做得出來的事啊！是不是？難道你就這樣帶著老婆孩子，一輩子逃亡嗎？」

蜀道行沉默。

那張不顯喜怒的溫文面容如同凝化一般動也不動，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醉不醒卻可以從那握緊的手看出蜀道行心中的矛盾痛苦。

醉不醒也沉默了好久，然後說：

「沒關係，走一步算一步吧！老哥哥知道有個地方頗為隱僻，應該可以讓你一家人棲身，只是那裡荒廢許久，需要整理就是了。來來，喝茶！把你手上那杯倒了吧！都涼了。」

蜀道行將杯中茶水往後一灑，眉宇之間瀟灑豪氣豁開，縱使艱難辛苦，但他本是那種絕少遲疑搖擺的人。

醉不醒在蜀道行杯中重新注入熱茶，想到蜀道行原本單純明快的人生路，卻演變成如此這樣糾結難解的崎嶇，不由嘆息。

蜀道行凝視著那杯茶一會兒，一揚手將茶水潑了出去。

「喂喂，老弟你幹什麼？」

蜀道行卻是澹然一笑：「一邊嘆氣一邊倒的茶，可是會特別苦的。」

醉不醒瞪著蜀道行，然後忍不住一笑：「好好好，既然你都不嘆氣，我嘆什麼？」說著重新又倒了一杯。

「以茶代酒，敬義兄。」蜀道行說完，拿起茶杯，如同飲酒一般的氣勢一飲而下。

醉不醒大笑道：「你這麼喝茶，哪喝得出茶的香氣美味？來來，再一杯，慢慢品嘗，別浪費了我的好茶哦！」

蜀道行微笑道：「義兄教訓得是。」

　

※

　

醉不醒指點的地方是一處叫做「琅琊別苑」的地方。

這本是久遠以前某個有錢人家的避暑山莊，但因為一場洪水沖壞了對外連通的橋樑，又有土石崩塌阻絕了道路，損毀了房舍，所以被棄置已久。

剛遷入琅琊別苑時，或許因為百廢待興，許多事情要忙要做，所以柳千韻似乎無暇多想而精神狀況還算不錯。

有時她越過長廊，看著蜀道行修理屋牆扶欄，小小的無色跟在一旁，賣力地幫忙，遞東遞西，一面還要邀功：「爹爹，你看我很厲害吧？這我也搬得動。」

不管實際結果是真的幫上了忙還是愈幫愈忙，蜀道行總是微微一笑點頭。

柳千韻心裡知道，蜀道行沒有變，但她自己卻在改變。

　

晚上孩子睡了之後，柳千韻常常會坐在窗邊出神。

她並不知道，蜀道行總是靜靜凝望著她，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蜀道行看著她的改變，心裡有什麼感受，只是當蜀道行走近她身邊時，她會輕輕靠進那個溫暖的懷抱，讓自己得到撫慰。

她還是愛這個男人，而且她能肯定此生只愛這個男人，但是，內心愧疚不安的聲音卻愈來愈清晰，她既不忍於希羅聖教家人因她而起的犧牲與不幸，也不忍於她所愛的丈夫孩子因她而受的流離與折磨。她深深體會，只是兩個人相愛，並不見得能夠真正幸福。

她茫然，不知道她自己、她的丈夫、她的兒女、還有她所想念又愧對的姊妹長輩，未來將是如何。

那時的她沒有餘力去體會，看著恍惚出神的她、抱著心思飄離的她，蜀道行的心情又是如何。

從那張表情淡然的臉上，她看不出他內心的感悟、無奈與傷懷，也看不出他內心的體會、無悔與堅持，然而她還是知道，他對她的感情。

許多年之後，回想一點一滴，她明白自己是自私的，她未曾費心去想過蜀道行的想法與感受。她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相對於她來說，他更深愛她。

　

※

　

柳千韻下定決心的那天夜裡，她無法成眠。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心緒卻紛亂不已。

夜至深宵，她聽到輕輕的腳步聲，知道是蜀道行修練完畢進房來了。

來到琅琊別苑的這段日子，她總是在他進來之前就入睡了，雖然有時也會稍醒，但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全無睡意，意識清楚。

她雖然閉著眼睛，但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蜀道行輕輕撩起床帳，靜靜看著她，好久好久。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如何溫柔地輕輕撥開她的髮絲，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溫熱的眼淚，從閉緊的眼簾溢下。

「你沒睡？」蜀道行低聲問，一面輕拭去柳千韻臉上的淚水。

「嗯。」

「怎麼了？」

「沒…只是想起好多事…」

蜀道行不再說話，只是撫著柳千韻的頭髮，沉默地看著她。

柳千韻突然坐起身子，緊緊抱住蜀道行。

「千韻…」

柳千韻含著眼淚，捧住蜀道行的臉，這是讓她如此依賴、安心、相信、深愛的容顏。

「別哭…」他低聲說。

而她則用微微發顫的雙唇淹沒了他未盡的話語。

縱使有千言萬語，也化成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輕輕放平她的身子，如同初次在那個無月的山巔上那般溫柔。

而這一次，她則是用盡了全部的心力想要把每一絲氣息、每一個觸感、每一分溫度，都牢牢鐫印在心底。

想把那面容、那身形、那髮稍眼神、那嘴角手掌…全部的全部，都收藏在她的記憶裡，成為她永不磨滅的寶藏。

　

　

十三

　

雨天。

雨水打在琅琊別苑的屋瓦上，宛如清靈的音符。柳千韻思憶起從前在希羅聖殿中經常聽到的樂曲。

「娘，你聽，雨的聲音好像在唱歌。」湘音說道。

柳千韻想了想，拿來許多杯碗水罐，將這些容器裝入深淺不一的清水，拿起筷子輕敲，竟也編織出一首隨意的曲調。

「來，你試試看。」柳千韻把筷子放在女兒手裡，握著女兒的手試著敲擊裝了水的容器。湘音非常開心，學得很快。

無色跑過來，說：「我也要！」可是他沒兩三下就把一個水罐敲破了。

「啊！怎麼辦？」

「算了，沒關係，等一下娘再收拾，你在旁邊看姊姊就好。」

「哦。」

當柳千韻不經意地抬起頭來一瞥，看見蜀道行交抱著雙臂，斜倚在門口，靜靜地凝視著他們。那雙溫和沉靜的眼睛所流露的深濃感情，卻讓她心裡刺痛。因為，她知道，她的選擇將如何讓他心碎…

　

「湘音雖然看不到，可是對音律反而特別靈敏，我想…教她奏琴。」柳千韻對蜀道行說：「下次你出去的時候，能不能幫湘音找一台揚琴回來？」

「嗯。」

柳千韻仔細告訴蜀道行揚琴是什麼樣子，並說那可能不好找，要他費些心。

「那…你想要什麼？」蜀道行注視著柳千韻的眼睛，如此問道。

「我？…沒有。我所擁有的…已經足夠了。」

蜀道行用手撥順柳千韻頰旁的髮絲，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柳千韻閉上眼睛，細細聆聽那穩定的心跳聲，聽吧！聽入骨髓中，聽到魂魄裡。讓她如此依戀的溫暖懷抱，她能夠棲息的時間，不多了。

　

※

　

蜀道行返回琅琊別苑時，遠遠就看到無色小小的人影在前面浮躁不安地走走跳跳。

待他走近一些，無色看到父親回來，立刻大叫：「爹！」飛奔而來。　

一衝入他懷中，無色放聲大哭：「爹，我好想你，你怎麼去這麼久嘛！」

蜀道行抱起無色，一面走進別苑，一面問道：「你姊姊呢？」

「姊姊在屋裡。」　

「那你母親呢？」

無色說道：「娘出去好多天了，都沒回來。」

於是一種冰冷的感覺，從蜀道行的頭頂慢慢擴散到腳底，他這一生中，從未覺得這麼冷過。

湘音聽到聲音，從屋裡摸索出來。

「爹，是你嗎？」

看到女兒，蜀道行卻突然像是喉頭塞住一般，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蜀道行放下無色，湘音走過來，撲入他懷裡，也哭了起來。

蜀道行彎下腰去抱住女兒，心裡倏然一痛，他緊閉雙眼，無法言語。

無色拉扯著他身後揹著的大布包：「爹，爹，這是什麼？」

蜀道行把布包放下，慢慢打開，嘶啞著聲音說：「湘音，這是你娘交代要給你的揚琴…」

兩個孩子立刻興奮起來，注意力全都轉移到這個新奇的東西。

蜀道行進入屋子裡，杳無人影。

蜀道行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找到柳千韻留下的那封信，又是怎麼讀完那字字淚淚。

他的心彷彿隨著每讀進一個字就剝離一點，讀到最後，他的心也碎散成千片，隨著信紙飄落地面。

魂魄被冰凍到極點，卻又像是被焚燒成灰燼。

在信裡，她說她的幸福與苦痛，她的自私與不安，她的負罪與愧疚。

她說她決定回到希羅聖教接受懲罰，為所有因她而起的犧牲不幸贖罪，也為結束他與孩子們顛沛流亡的苦難。

她說，一切的罪過，讓她一個人承擔就好。

她說再也不要他為了她冒險。

她說要他好好照顧兩個孩子，永遠擺脫希羅聖教，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淪落為奴，她希望他們平安幸福，安穩平凡過一生。

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忘記他，不會忘記他是如何愛她。

她說，擁有那些回憶，此生足矣。

她說，今世無法攜手白頭，但盼來生。

「…我真的累了，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但是我不能背負著我所敬愛的人的不幸去享受這奢侈的幸福…蜀郎，珍重。」

蜀道行慢慢閉上雙眼。

如果說再怎麼堅毅剛強的山也有傾毀的一天，那此刻，就是他崩潰的時候。

　

※

　

醉不醒見到蜀道行時，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蒼白的臉上，如炬的雙眼如同鬼火。

蜀道行把兩個孩子交給醉不醒。

等醉不醒領兩個孩子進屋裡喝茶吃點心，安排妥當之後，醉不醒來到屋外。

「這是什麼？」醉不醒看著放在地上的東西。

「…湘音的琴…」蜀道行說出這話的聲音，醉不醒幾乎要認不出來。雖然那張表情不顯的臉上無淚，但所有的悲傷心碎似乎都滿含在這嘶啞空洞的聲音裡。

彷彿沒有溫度的語調，卻偏偏有一絲比火還熾烈的激情。

蜀道行的眼神落在某個不存在的空間，說道：

「就請義兄好好照顧這兩個孩子。」

「你…」

「我要去希羅聖教。」

「老弟啊…」

「如果我沒能回來的話，就請義兄對湘音無色為我隱瞞希羅聖教的一切，別讓他們再受這些情仇牽扯…希羅聖教的人沒見過他們，應該不至於找來。…就當他們沒有我們這對父母，讓他們遠離所有恩怨，過平淡幸福的日子吧！」

醉不醒忍不住說：「她…是自己回去的嗎？」

蜀道行沒有言語。

「他們會對她怎麼樣？」

「…我不知道。」

醉不醒道：「既然她是自願回去的，老弟啊！為什麼你就不能放手？為什麼你不能為你兩個孩子放棄她？」

蜀道行慢慢地閉上雙眼，沉默了好久，然後低聲道：「…我做不到…」

他轉身一縱，人已無影無蹤。

　

　

十四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還有他是否還會做相同的選擇？

　

當柳千韻回到聖殿，得悉緋衣宮主已死，臨終前最後一句話卻是：「枉費」。

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不認為自己有擁有幸福、自由、快樂的權利。她是罪人，是該受懲罰的。她已經完全沒有餘力去深想蜀道行、湘音、無色失去她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而雖然柳千韻觸犯教規的情節嚴重，但念及她是主動回歸，又深有悔意，聖主因此免去流放之罪，但身體的苦刑卻仍是不可少。

柳千韻心甘情願地做著苦刑的工作。

身體的辛苦勞累是一種處罰的自覺，能讓她浮動難安的心靈暫時得到平靜，能讓她不去想所有讓她心碎的情愛牽掛。

雖然聖主禁止任何人來探視，但還是有人來過，孟德文是其中之一。柳千韻甚至記不清楚孟德文說了什麼惡毒尖刻的話語，這個人從來無法上她心間，不管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都無法有太深的感覺，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讓柳千韻心湖一度波動的是從前的侍女憐青曾經偷偷來看她。

憐青見到她時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是直哭。

而她則說，母須為她難過，這世上最珍貴的幸福，她都曾經擁有，她的人生，已經完整。

這麼說著時候，她確實也是這麼想的。夠了，真的足夠了。那時她有種感覺，她的生命就算立刻終止，此生仍已值得。

　

刻意什麼也不再想的柳千韻，對於為她而起的驚天風雲毫無所悉，直到憐青再度偷偷跑來見她。憐青激動的神色不只是驚慌的蒼白，竟然還有著一絲興奮的紅暈。

「聖女…千韻姐姐…他…他來了！」

「他…？」

「蜀道行啊！！！」

柳千韻霎時如同石化一般僵住，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什麼。只聽憐青激動地說道：「前殿的軍衛已經攔不住他了，再不久就要衝入內殿了！千韻姐姐，他是來尋你的！他是來救你的！我帶你去找他！他一定能帶你走的！」

「…不…我不能跟他走…」

憐青大驚：「為什麼？千韻姐姐？」

柳千韻掩面而泣：「錯了，錯了，我跟他…不能再錯下去…」

憐青急道：「他為了你不惜干犯整個聖殿的兵力，戰得一身是血，甚至連青衣宮主都忍不住嘆他一句癡人，你卻…千韻姐姐！別再遲疑了！」

「…我不走…我不能走…」柳千韻知道，如果她不堅持，同樣的事情，定會再度上演，直到彼此毀滅。因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懂，她明白現在的自己要的只是一個心安理得。

憐青急得哭了出來：「你執意不肯走，難道是要蜀道行為姐姐你死在這裡？」

柳千韻心亂如麻：「你替我去跟他說…要他快走！就算是為了孩子…」

憐青哭道：「不可能的！你沒見著他的模樣！他已經為你而狂了！！！」

柳千韻整個人震動了一下，為她而狂…是啊，打從一開始，不就是如此嗎？第一次是，上一次是，這一次是，那再下一次…要如此循環到什麼時候？到希羅聖教覆滅？還是…到蜀道行死…

為她…全是為了她…

她突然覺得壓在自己命運上的繫絆是如此沉重，沉重到她無法呼吸。

忽聽一個冷靜平緩的聲音說道：「憐青女，為何在此？」

憐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回頭一看，卻是瑪衣宮主。

「瑪…瑪衣宮主…」

柳千韻剛想為憐青說情，瑪衣宮主卻輕輕一擺手，道：「憐青女，你下去吧！我有話對柳千韻說。」

　

※

　

刀光寒冽，與長槍、矛劍相擊的閃光與聲音幾乎連成一片，無法分割。

蜀道行沒有把握，是不是下一刀就再也無法堅持他不願殺人的初衷。

隨著戰鬥糾纏的漩渦，他已經漸漸無法掌控自己出手的輕重。

他的衣衫上、頭髮上、臉上、手上、刀上都染成點點片片的殷紅，是別人的血，也是他自己的血。

再逼上一點，一步之差，也許就是無可挽回的毀滅。然而，縱然是有著如此的自覺，但心底深處那份純粹而強烈到可以撇開一切的意念卻是如此地燃燒著他的魂魄。

「住手！」突然一個穩静清澈的聲音，不慍不火地阻斷了原本難以停止的戰局。

持槍猛攻的羅衣宮主聽到這個聲音，立時哼了一聲，退開數步，一干軍士等也隨之退後。

蜀道行揮手一反，收刀入鞘。

瑪衣宮主站在內殿入口處，道：「蜀道行，聖主答應讓你見柳千韻一面，隨我來。」

蜀道行沉静上前，全無遲疑。莫說前方是否有陷阱等著他，就算是知道此去無回，他也不會猶豫。

　

※

　

隔絕的空間裡，拖著滿身的鮮血，他終於見到了滿臉是淚的她。

當那個思思念念的容顏映入眼中時，蜀道行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自己的感受與想法。他甚至也無法更上前一步，把那個無法磨滅的身影緊擁入懷。

柳千韻也只是望著他，淚如雨下，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跟我走。」沉默了好久之後，他說。

然後他看著她慢慢搖頭。

其實他並不感到震驚意外，彷彿這原本就是他潛意識中預料得到的結果，然而他的感情卻不肯相信，一顆心慢慢、慢慢地沉下去，沉到自己再也搆不著的深度。

蜀道行沒有再說第二句話，卻也沒有走，他只是站在原地，就如同他的魂魄放棄了這個身軀。

柳千韻收住眼淚，望著蜀道行，慢慢問道：「…孩子們呢？」

「…在義兄那裡。」回答的聲音是如此乾裂空洞。

柳千韻點點頭，然後靜靜凝視著蜀道行的雙眼，再次開口慢慢說道：

「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是你。最恨的人，也是你…為什麼你不懂我的感受？為什麼你不懂…我不能再那樣過日子？我要平靜，我要的只是平靜。但這…卻是你唯一無法給我的。…不要再傷害我希羅聖教的家人了…夠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一開始就錯了…不能再錯下去…」眼淚隨著每說出一個字又紛紛滾落而下。她看著悲傷與痛苦在蜀道行眼中慢慢擴大，她知道自己正殘忍地傷害這個最愛她的男人，但她必須狠下心，傷害到底，否則…無法了斷。

「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再見面之時，就是…我死。」

她看到蜀道行痛苦地閉上雙眼，心如刀割，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再也看不清自己眷戀的面容。

蜀道行慢慢睜開雙眼，沉默地凝望他此生最愛的人，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一刻，他是癡了、狂了、瘋了。

除了她，他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直到血流湧過他的眼睛，淹沒了伊人的身影，他才感覺到一道尖銳的痛楚劃在眼上，耳中才聽到驚呼：「蜀道行！小心！」

來不及反應，已是又一道冰冷的刺痛貫穿右肩。

蜀道行右眼上的傷口血流不止，鮮血流入眼內，刺痛難當。僅存能視的左眼看到多了兩個人，一個手持長劍的男子，還有一個驚慌失色的年輕女子，方才的驚叫，顯然就是由她所發出。

「孟德文！」柳千韻驚怒交加地叫道。

「呵呵呵呵，你不會想…讓你跟蜀道行見面之後，還會放他生路吧？」

「聖主明明答應…」

「那是騙你的，不這麼做的話，怎能殺得了蜀道行呢？」

「你胡說！聖主不是這種人！」

「是真的也好，是我胡說也罷，總之，今天你就看著你的情郎慢慢死在我手裡吧！哈哈哈哈…」

看到孟德文眼底的怨毒之色，柳千韻第一次體悟到他是多麼地恨著蜀道行、多麼地恨著她。一股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

孟德文冷笑道：「憐青女，看來你是站在蜀道行這賊寇這邊的囉？愚蠢！哼哼，等我殺了他之後，再來慢慢收拾你！」

蜀道行右眼與右肩的傷口血如泉湧，傷勢嚴重。

「呵呵，現在的你，恐怕連刀都舉不起來了吧？」

「蜀郎！」

孟德文正要舉劍揮砍，突然一個人影衝來撞開，孟德文大怒，回手就是猛刺，一劍穿過奔過來的憐青女的身體。

「憐青！」孟德文怒火未熄，轉手狠然一揮，便想砍下憐青女的首級，劍身落下之時，卻被蜀道行一刀擋住。孟德文大驚之下，轉為攻擊蜀道行。蜀道行在傷勢與情緒俱烈之下，出手再無保留，當下凌厲刀氣劇起，貫穿孟德文的心口。孟德文騰躍半空的身軀一僵，頹然落地。

柳千韻抱起憐青女的上身，忍不住痛哭失聲。

蜀道行蹲下身來檢視憐青女的傷勢，知道已經回天乏術。他既感動又不解又難過，為何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竟然願意為他犧牲。

「千韻姐姐…別哭…我…我可以跟…跟蜀道行…說…說幾句話嗎？」

「你說，你說…」柳千韻哭著說。

憐青費力轉頭看向蜀道行，婉然一笑。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你又不認識我…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從我聽到你…跟千韻姐姐的故事…我就…我就…今天我終於見到你…你跟我所想的…完全一樣…不…還要…更好…我只希望…下輩子…我也可以…遇到像你…一樣的人…你說…我可以嗎？…」

「…可以，一定可以…」蜀道行也只能這麼說。也許他真的能夠了解憐青的心情，她傻，為了一個飄邈遙遠的夢，為了那份嚮往的美麗付出生命，但難道他就不傻嗎？

「嗯…謝謝…」憐青滿足地閉上眼睛，停止了氣息。

柳千韻抱緊憐青的屍體，悲痛難抑。

她望向蜀道行，顫聲哭道：「你殺了優童，聖教絕對不會放過你…快走…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悲劇上演！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姊妹犧牲！快走…不然我只有死在你面前！離開吧！不要再來了！就當這輩子我們緣分已盡…來世再見吧…這是…我的決定…」

於是她看見一陣劇痛出現在他眼中。

「…這是…你的決定嗎…」

她看到他緩緩伸出一隻手，他的面容，是如此沉靜蒼白得令人心痛。

眼上傷口的鮮血好像是紅色的眼淚，沿著他的臉頰不斷流下，彷彿永無止境。

她多想撲入那個堅實溫暖的懷裡，但她不能，因為她知道，只要她跨出一步，她用盡氣力築成的堅強都將崩潰。

最後，她只能伸出自己的手，牽上他的手，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冰涼。

兩隻手緊緊握了一下，慢慢鬆手，指尖輕輕劃過對方的掌心、手指，而…終於分離…

　

　

十五

　

自從蜀道行離去之後，醉不醒就坐立難安。

那天夜裡，大雨紛飛。

湘音跟無色早已睡了，醉不醒點著燈，獨自一人在屋裡自斟自飲，心頭有說不出的掛念，一雙眼睛老是往窗外望。望一望，又搖搖頭，喝一杯酒，然後又再望、再搖頭、嘆氣、喝酒。

也不知道是第幾次抬頭遠望，突然看到窗外灰暗的雨色之中，模模糊糊描出了一個輪廓不明的人影。

醉不醒霍然站起，開門走出屋外，來到屋簷下，看到遠遠那個人影，靜靜佇立在雨中不動。醉不醒奮力張望著，用勁揮手，終於看到那個人影緩緩走了過來，最後來到他面前，停住。

「蜀老弟！」

醉不醒大驚失色地望著立於面前的蜀道行，他從來沒有看過蜀道行這個模樣。雨水沖掉了蜀道行臉上的血，卻沖不掉那道傷痕。雨水流過他空洞蒼白的面容，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老弟，快進來！你傷得很重呀！」醉不醒無法知道的是，最重的傷，在心上。

但蜀道行並沒有動，他只是麻木地站在雨中，似乎什麼都沒聽見，眼睛也沒有看著什麼，彷彿希望自己能夠隨著雨水一點一滴地融化。

醉不醒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衝進雨中，硬把蜀道行拉進屋裡來。

離開了連綿不斷的雨，蜀道行眼上傷口又慢慢浮出血珠，肩上傷口的血流也緩緩淌下。

「你看看你！唉呀呀，怎麼弄成這樣子？快，老哥哥幫你療傷！」

「不用了…」

「什麼不用？這是什麼話！」

「義兄…湘音跟無色呢？」

「睡了。」

「…我想看看他們…」蜀道行輕輕移步走入內房，就站在房門口静静望著他的兒女，好久好久，一動也不動。然後他低聲說：「我必須離開…這兩個孩子…要麻煩義兄照顧了…」

一時之間，醉不醒懷疑是不是聽到了強忍哽咽的聲音。

「照顧這兩個孩子當然沒問題，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希羅聖教的優童，這輩子都將被追殺…我不能再傷害希羅聖教任何一個人…我更不想讓湘音跟無色過這種亡命的日子…請你為我隱瞞，不要讓他們知道我跟希羅聖教的恩怨，就讓這一切…隨風而逝吧！」蜀道行表情空洞地說完，然後一抹深切的痛楚閃過他的臉，他轉身要走。

醉不醒急忙道：「你要去哪裡？柳千韻呢？」

「我？」蜀道行回頭望了醉不醒一眼，眼上傷痕流下一縷血絲：「天地之間。」

蜀道行轉過頭，低聲說道：「…這是她的選擇。」

孤獨受傷的身影静靜沒入彷彿永無休止的夜雨中，而終於消失不見。

這是醉不醒最後一次見到蜀道行。

　

※

　

永遠也沒有人會知道，蜀道行是如何在每一個漫漫的長夜與白晝穿越巨大的寂寞，如何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找回自己的心跳。

他的半個世界已經崩毀;，只剩下理想。

那是他的堅持，也是寄託。

　

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他遇過許多人，述說過他所相信的道理。

有的人接受，有的人則否，有的人最初反對，後來卻因為自我領悟而來尋他。

他不知道自己能夠達到怎樣的境地，他只是盡他所能，悟思，傳承。

他不冀求能為天下人所理解，但只要有一人能懂，他所做的一切就沒有白費。

他要傳承的是道理，而非名聲，所以他很少說出自己是誰，他總是說，名和姓，只是表徵。

因此儘管有許多人聽過他的道理銘感在心，卻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些心靈的感應與交流，就好像是他與那些人共同的秘密。

　

曾經燃燒的激情與火熱被強壓入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再也不容許爆發引燃，變成一個永遠隱隱作痛的地方。

所有曾經有過的美麗都成為飄邈的夢，有時他站在高峰上，瞭望遠處，心裡還是會有一絲渴望，期盼著有一天，奇蹟會出現。

關於這個夢，他只能等，等一個遙遙無期的實現之日，他再也不能追尋，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只能把傷痕劃在自己心上。

再強烈火燙的痛楚，總有平緩冷卻的時候。他只能藉由時間的長河，慢慢洗滌自己心靈上的傷痕，縱然知道只能淡化無法消除，但他沒有後悔。

　

他得知一些事，包括那位未曾謀面的師弟的作為，還有無色的消息。

雖然沒有見到人，但可以推知無色已經成為一個傑出的年輕俠少。

他也曾間接得到醉不醒的消息，想像中，湘音已經成為一位美麗姑娘。

這麼多年以後，希羅聖教似乎也放棄了對他的追緝，寧靜無波，他所掛念又不敢去想的伊人應該也能平靜度日吧！

他覺得欣慰，也覺得安心。

沒有了他，他所愛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能過得平靜幸福，這十多年漫長無邊的孤獨與幾乎承受不了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

　

末蒼雲來找過蜀道行，說他見到了柳無色，說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看著老友談及無色的神情，蜀道行想像不到竟然會有後來的悲劇。

末蒼雲說，無色已經前來尋他，而且一定會找到他。

從那天起，他心裡的渴望益發強烈起來，夢在飄浮、呼喚，述說著也許會有實現的一天。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裡面有某種東西悄悄重新點燃，他等待，他還是只能等待，可是這次的等待，卻充滿著遺忘已久的溫暖。

　

見到無色那天，蜀道行憶起了幸福是什麼滋味。

彼此溫暖的眼神交會，所有的辯解都是多餘的。

無色說：「照正常，我應該問父親當年為什麼離開，但是我不想問，父親也不用說，因為我很清楚父親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就是這麼一句話，幾乎足以把他心上曾有的傷痕全部抹平。

他凝視著自己的骨血，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

當無色說見到了母親的時候，他心中竟然還是會深深一痛。

無色又說湘音原來是希羅聖教的命定的聖女，因為體質變化必須前往希羅聖殿。

「沒辦法，如果姊姊不去希羅聖殿可能會死，所以只好如此。不過我想也未必不好啦！希羅聖教那些人雖然死纏濫打，但是應該不致於對姊姊不利。以後再走著瞧吧！爹你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前塵往事浮上心間，他的女兒，將要跟他所深愛的人走上相同的道路嗎？還是別有自己的天空？

這一次，他是否應該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就好？

無色不談過去，只是興高采烈地談著現在、談著未來。

他聆聽著，那時他真有種錯覺，以為他將可以撇開過去，再次尋回失落已久的圓滿。

無色談他的抱負、憧憬，談他冒險的經歷、結交的朋友。

他也聽到無色說起王隱之死，不由感覺命運微妙的交織。他的舊識、他的血脈，就像是冥冥中有人牽引，竟然會拉到一起。

彷彿回到十幾年前那個海邊，同樣是他與無色，父親與兒子，這一次，輪到他傾聽。

「爹，你不知道那隻狐狸有多口是心非，明明就擔心得要命，還死不承認！」無色笑著談論他的摯友，所有的驚險遭遇彷彿都像歷險故事一般變得精采有趣。

除了這些，無色對於他所追循的道理，鑽研的武學深深入迷，問了許多，也學了許多。

談起雲濤夢筆沐流塵糾集武癡傳人在夜明峰留名一事，無色笑說：

「父親，你知道嗎？那個俠字，是我留的。原來是父親你將夜明峰擊沉的，我覺得父親的顧慮有理，沐流塵恐怕是別有用心，我會替你多留意的。」無色說這話的奕奕神采，如同雕版一般鮮明地鐫刻在他心裡。

　

風起雲湧的時刻即將來臨，他身負著師尊的期望與理想，當將挺身而出。

為了做好最後的準備，他必須再次閉關修練。

無色離開前，與他有過一次徹夜長談，談的不是什麼俠義道理，而是點點滴滴的回憶，對未來美好的希望與憧憬。

「父親放心，我會照顧母親跟姊姊的，等你出關再來找我們，我們在琅琊別苑等你。」

琅琊別苑…勾起多少思緒的地方。

曾有的過去太美太痛，年輕的無色無法體會到他心底升起的一絲躊躇與怯意，他已經習慣於如此的孤獨與失去，不敢相信自己是否真的能夠重新擁有記憶中那麼溫暖美麗的幸福。

無論如何，那是出關之後的事了。

當無色辭別而去，訂下再見之約時，蜀道行不知道，這一別，卻將是天人永隔。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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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乙定不休功，卦卜將來絕對空。蹙額連思兼嘆息，徒然命運不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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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966)

3樓發表於: 2006-05-1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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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消雲散十六 ~ 十七

十六

　

無色走後，末蒼雲來過。

見蜀道行準備閉關，末蒼雲打消了原本要說的話。

蜀道行並不知道，從無色來見他離去之後，發生了許多事。

他不知道柳千韻被凶流道所擒，更不知道那竟是借體重生的惡鬼孟德文所策劃。

他不知道醉不醒為救柳千韻被殺，不知道末蒼雲為他出面救下柳千韻，也不知道柳湘音觸怒希羅聖主被判流放。

他始終不知道本該告知他事情的末蒼雲，知道一切卻什麼也沒有說。

　

※

　

在末蒼雲心目中，蜀道行是一個接近神聖的存在，這一點蜀道行多少也有感覺，一直深為困擾又無可奈何。

對末蒼雲來說，蜀道行是為了俠道而生，為了武學而存，其餘的一切，皆不重要。

末蒼雲對柳無色的好感有很大部分來自於柳無色具備承襲蜀道行之精神的資質與意願，然而，雖然他甘願冒險解救蜀道行的妻子柳千韻，但那只是為了蜀道行而為，在心底深處，他對於這個曾讓蜀道行脫離軌道的女人並不存有好感。

末蒼雲不是不知道，在蜀道行心中，一直留有柳千韻的一席之地，當每每看見蜀道行彷彿在期待什麼一般瞭望遠方，些許流露出凡人情感脆弱的一面，他總是覺得那不適合蜀道行。

他總認為，蜀道行應該成為沒有任何脆弱面的絕對強者。

　

末蒼雲知道什麼樣的變局將會來臨。

蜀道行正在為不久之後的大事做準備，他該全心全意，不容分心。

所以雖然涉入了柳千韻之事，最後末蒼雲選擇了隱瞞，選擇了自己代為出面。

柳千韻無從得知末蒼雲隱晦的心思。

當她見到兒女，覺得是上天賜予的奢侈幸福，然而終究她知道，縱然自己說過永不相見的話語，但她還是想要見蜀道行一面，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權利如此奢望。

她知道自己不夠了解蜀道行，卻也能體會，當時她的決絕，傷他多深。所以對於他一直沒有出現，她無所怨言，直到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危險，兒子必須去涉險，所有的不安都潰堤了。

母愛是世界上最強烈也最不講道理的感情，能夠排除一切對自己骨肉以外的體諒與慈悲。所有的思念、渴望、憂慮、急切，化作苛刻憤怒的言語吐露出口，對著末蒼雲，她激切地說道：

「就算他不管我的生死，但是當他的兒子跟女兒面臨危險的時候，他人在哪裡？」

當時她太心急太激動，沒有留意到末蒼雲看她的眼神是如此冰冷。

「我想…」

「你想這些事情我不了解，男人有男人的難處，我就該去體諒這些難處嗎？」她激動地打斷末蒼雲的話。

然而這一次她看到了，看到末蒼雲和藹的臉上那麼冰冷不屑的眼神，她彷彿燒熱而失去理智的頭腦頓時清醒。

柳千韻知道，在對方的眼中，她只是一個不懂體諒的女子。

　

當柳千韻獨自一人静静深思，知道自己對蜀道行從來都不公平。她不曾去體諒他的難處，即使那些難處是她所造成，她總是認為他應當如何，卻沒有考慮他是否做得到。

他在哪裡？他還安好嗎？這些年他是怎麼度過的？他是病了、傷了嗎？

所有的埋怨化成了掛念，所有被愛的記憶都甦醒過來。

實在過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忘記曾有的確信與篤定。忘記她知道，他深愛她，不會改變。

回想起過去的往事，柔情與悲傷同時回到她原本被焦急憂怒塞滿的心。

然後，曾經有過的感覺慢慢回到她的魂魄，她確確切切想起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會來的，如果他能夠。」柳千韻喃喃自語地說。

如果他沒來，表示他不能。

經過了這麼久，她終於能夠有這樣的體認。

被愛得更多的一方，總是有著更多的任性與苛求。

然而她卻沒想到，他沒來，是因為他不知情。

　

※

　

柳千韻的等待，最後並沒有等到她所思念的人，卻是等到了殘酷悲慘的命運。

當凶流道的刀穿過她的身體，當那個惡徒侵犯她的身體，柳千韻的心中，卻並不感到特別的悲憤痛苦。

鮮血湧出傷口，痛楚侵入體內，然而一個清晰的念頭卻出現在她漸漸模糊的意識，她想著，幸好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想通了，她想起了她所愛過的那個男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將可以完整無誤地帶著關於他的感覺與記憶離去。

那惡徒離開她的身體，說著下流的話語，她沒有聽進去。她想著，儘管自己的死狀會是如此不堪，然而那個男子還是會深愛她，不會更改。

如此想著的她，心境竟是如此寬慰平靜。

片片段段的回憶飛快地掠過她的腦海，無月的山巔，誓約的深吻…染血的刀鋒，酸甜的梅子…初生的女兒，安睡的兒子…還有，如同眼淚的血流，漸漸鬆開的手…

那個男子，蜀道行。

「蜀郎…」她流下眼淚，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感覺竟然是幸福。

她靜靜地閉上雙眼。

　

　

十七

　

柳無色在南域沙地找到一具女屍，誤以為是柳湘音已死。

當他強忍悲傷地將屍體帶回琅琊別苑時，卻發現另一具屍體在等著他。

命運對柳無色實在太殘酷，即使這一刻他瘋了，陪伴在一旁的銀狐也能夠諒解，連番失去至親的打擊足以讓一個堅強的人徹底崩潰。

然而銀狐也不免有些不解，即使到了這個地步，柳無色卻沒有對一直未曾出現的父親有一絲一毫的埋怨。

蜀道行。

柳無色了解並且深信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雖然他這段日子經常對銀狐談到蜀道行，但銀狐並不真正能夠了解柳無色所徹底信服並且深愛的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有生以來，銀狐第一次對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起了無與倫比的好奇心。

　

※

　

儘管有過掙扎，有過痛苦，追求完美與絕對、無法容許模糊地帶的末蒼雲，最終選擇了服從舊主覆天殤的命令，約戰柳無色。當他的刀刺進柳無色胸口時，他有著終將以死贖罪的覺悟。

在他心目中，不容許蜀道行有脆弱存在，所以他也沒有想過蜀道行會有怎樣的傷痛。

他沒有想過，被冀求是絕對強者的人，會是何等的孤獨。

　

銀狐從柳無色沾滿鮮血的手中接過一封信，瀕死的摯友，要他帶著信去見那個男子。

心痛朋友的逝去，銀狐收起染血的信函時，心中升起一股不能諒解的怒意。

蜀道行。

如果這個男子真是如他的兒子所說那樣的人，為什麼遲遲不肯出面？難道他什麼都不知道嗎？御風而行的銀狐心中突然頓了一下，也許…

他決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去評斷那個人，蜀道行。

　

※

　

當銀狐見到蜀道行時，幾乎立刻就能了解為何柳無色如此相信自己的父親。

山一般的男子。

這是銀狐的第一印象。

他對人情世故的歷練不多，無法體會深刻的情感糾葛，但他擁有敏銳準確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正直坦率的人，是一個純粹執著的人，也是一個情感深刻的人，儘管這個人為了某種他所不知道的緣故把所有的悲喜情緒都深藏心底，不溢言表。

但此時，他對於對方直覺的好感還不足以蓋過因為朋友之死所產生的不滿情緒。

「你兒子留給你的信。」銀狐一隻手把沾了血跡的信遞過去，銳利的雙眼沒有看漏對方本該是堅穩無比的手輕顫了一下。

銀狐看著蜀道行沉默地讀完信，沉默地收起信，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有一種傷痛是不需要借助任何表情與言語，就能夠清晰地傳達出來。

於是他的感覺有了微妙的轉變。

「你都不知道？」銀狐問。

然而蜀道行沒有回答，一時之間，銀狐懷疑他根本沒有聽見。

蜀道行憶起那時突然的一陣心痛，原來代表的是至親挚愛的永訣…

現在明白，已經太遲。

他不知道是否自己已經太習慣於失去，以致於他幾乎認定這本是他注定要面對的結局。

銀狐注視著彷彿沒有表情的蜀道行，感覺眼前這個人的魂魄已經出竅。即使不能真懂，銀狐也明白這意味著多大的悲哀與痛苦，於是僅存的不滿與不解也慢慢消退了，現在他只想看蜀道行打算怎麼做。

當蜀道行終於開口對他說話，語調與內容都已是平靜。

但銀狐已經開始了解，跟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的自己完全不同，眼前這個人最擅長的恐怕就是壓抑自己。

「太過壓抑可是會得內傷的。」銀狐哼了一聲這麼說。

「嗯？」

「算了，隨便你。」

之後，銀狐對臥江子提及蜀道行時，說過：「真是比我還會逞強的傢伙！」

話語中隱藏的心情讓臥江子明白，這世上讓這隻眼高於頂的狐狸放在心上的人，又多了一個。

　

※

　

儘管一開始銀狐就是大剌剌地掛著不諒解的怨怪表情，但蜀道行自始至終未曾辯解過一句。

然而在如此的沉默中，銀狐卻漸漸體認到蜀道行本就是一個不為自己辯解的人。

他有些不明白，為何明明是如此晦暗、孤獨、沉默的人，前行的背影卻給人一種放光的感覺？

　

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已經記不清了。

蜀道行穩定的腳步，在踏進琅琊別苑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停住了。

等待了那麼長久的時間，盼望著遙不可及的夢會實現，而今面對的，卻是三座新墳。

雨中，當看到蜀道行緊握顫抖的拳頭，無聲長嘯時，一時銀狐以為，他會狂了。

然而終究銀狐還是看到蜀道行沉靜了。

他終究還是壓抑了所有奔騰沸揚的情感，強收心中，任憑尖銳的苦痛與悲傷磨礪切割他的心，傷痕累累，鮮血淋漓，支離破碎，沒有人會看見。

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無論銀狐什麼時候走出來，總是看到蜀道行静静佇立在墓前，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濕淋淋、灰濛濛的身影。

說報仇雪恨是很痛快淋漓的，然而這樣自我折磨、自我懲罰的平靜與沉默，卻讓始終在一邊旁觀的銀狐，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沉重。

　

蜀道行静静站在雨中。

記憶中，他所有悲傷的回憶，似乎總是伴隨著連綿不斷的陰雨。

沒有解釋，沒有辯白，這是他的傷痛與失去，已經發生，已經遲了，已經無可挽回。

他不需要對誰說明，這世上，他最心痛。

雖說已經覺悟，但無可解脫的悲哀卻滲入他的血肉骨髓，永不可能掙離。

他不需要向誰說明，他的痛楚、他的悲哀、他的無奈。

沒有怨、沒有忿、也沒有悔。

他本就是一個不懂怨恨、不言後悔、也不求諒解的人。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曾經轟轟烈烈地愛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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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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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39)

4樓發表於: 2006-05-17 06: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誠然最動容是最後幾段了，然而卻是前面的平淡幸福和接踵的衝突、分離、忍耐累積起來，成為能夠觸動人們感動的具體形象，紮實成就骨血再清晰浮現了靈魂。
嗯(抬頭望：原來我還可以更肉麻...)，其實我先寫的在這裡→
http://blog.webs-tv.net/sholokhov/article/2013638
用說的辭不達意，用寫的又覺得渾身不對勁，可是其實想表現的是比以上相加更多更多~~

白話一點的表現方式：

(剛看到煙消雲散標題，並看到作者是熟悉的名字)
吾蓁：Shoulder好奇怪...
檀因：？？？
吾蓁：為什麼可以一邊喜歡兵燹一邊喜歡蜀道行啊啊啊~~
檀因：哦~兵燹哪~
吾蓁：布丁啊啊啊~~~

(煙消雲散讀後...至今)
吾蓁：現在覺得被洗腦了。
檀因：哪方面？
吾蓁：覺得蜀道行還不錯。
檀因：嗯。

希望沒有太冒犯><bbbb 其實是一直想說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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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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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5樓發表於: 2006-05-17 08:2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0.0這....這太好看害我都想大唱煙消雲散了！[俠]有多少人可以達到，達到之人又是何等的孤獨[除了感嘆還是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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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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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8)

6樓發表於: 2006-05-17 08:4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哦，想当初这篇刚贴的时候，我已经没在看霹雳了，而且对蜀道行的印象，因为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感觉十分不好。但看完这篇文，看法就全改变了。要不是出于一些原因，没法在某处发帖，看到这篇当时没人回真是急得要死啊……

那时就觉得，霹雳的同人文真是无比奇妙的东西。它甚至可以扭转观众心中的偏见。
现在终于有机会向作者表达对这篇文的喜爱了，真好~

他們的名無人記念。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嫉妒，早都消滅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們永不再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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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神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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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7樓發表於: 2006-05-18 06:1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蜀爸爸阿~他就是這麽一個不擅表達的人啊…………
立於高峰，的確是讓人敬仰羡慕的事情。
但是，相對的，卻是無比的孤獨。
得以看透，卻還是甘願迷失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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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ulder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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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966)

8樓發表於: 2006-05-18 20:4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我曾說，寫同人對我而言，有一種意義是表達理解，更深一層，是一種辯解。
如果就後面這層意義，那麼沒有一篇比"煙消雲散"的意味更濃厚的。
就種種蛛絲馬跡、種種線索，就想像得到、理解得到的去構築一個可能的"事實"。
儘管百口鑠金，說蜀道行拋妻棄子，然而我看正劇的理解卻完全不是這樣。
於是，便有"煙消雲散"的誕生。
雖然不見得做到很好，但我的理想是能夠沒有突兀、矛盾地填補正劇中沒有清楚交代的空白。
希望是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如果有任何"洗腦"的事情發生，那應該是對我很大的鼓勵吧！(笑)

[ 此貼被shoulder94在2007-06-04 11:09重新編輯 ]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solitarily writing...

乾坤乙定不休功，卦卜將來絕對空。蹙額連思兼嘆息，徒然命運不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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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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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9樓發表於: 2006-10-19 05:5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讀完S大的這篇煙消雲散...敝人的心不禁為之心酸
　　敝人也深信蜀道行不是那種會拋家棄子的人...那是屬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轟轟烈烈
　　如果學不會怨對...也許只能怪天意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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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5.15 【煙消雲散】

煙消雲散六 ~ 十

煙消雲散十一 ~ 十五

煙消雲散十六 ~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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