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6.18 秋水隨波任逍遙第一部齊物1~10完 1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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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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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樓主發表於: 2005-06-17 02:06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6.18 秋水隨波任逍遙第一部齊物1~10完 10F

楔子：誰可逍遙

春日，正是繁花爛漫時。

深築於山中的幽谷，則更是一片春光明媚。

只是，面對這明媚的春光並不是任何人都有喜樂的心思。

這幽谷，本來被居於此的逃名客認為是“脫離凡塵苦愁的境地”，故而被命名為“離愁”。

不過世事往往難如人意，這個名為“離愁”的幽谷卻似乎命中注定地不得不被離愁所沾染。

玄真君站在庭院之中，身旁侍立著唯一的徒弟劍心。

庭院並不大，因為這山谷中的平地並不廣闊。

但玄真君的眼光卻不知凝聚在了何處，竟似出了神。

庭院一側的竹舍內傳出低低的啜泣，玄真君聽了，臉上也不禁現出一種淡淡的表情──一種不是悲哀卻是嘆惋的表情。

和暖的日子會有微風，風中帶來一些不祥的信息。

“這一次，我完全無把握。”

是對別人無把握，還是對自己無把握？

玄真君沒有說，他也只是這樣回答了他的徒弟。

既然他說是“無把握”，那他心裏也不能知道答案。

秋葉總要凋零，就像春花終會再紅一樣自然而然。

若然萬般皆是命，那無論是聖人還是凡人，都一樣躲不過。

玄真君現在對這點的體會比以往更深了──在他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的時候。

“你逃避了數十年，結果呢？”

“唉……結果還是一步江湖無盡期。”

結果還是躲不過，結果還是得遇上那個命中注定的人。

“玄真君，莫要忘記你所立下的誓約。”

玄真君沉默以對：他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誓約他還要記到什麼時候。

難道就要如他當日立誓之時所承諾的，將是一個無盡期嗎？

但他相信，如果一切從頭再來，結果還是如此。

結果還是躲不過，結果還是得遇上那個命中注定的人，結果還是一步江湖無盡期……

[ 此貼被雲殤在2005-06-18 11:3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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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1樓發表於: 2005-06-17 02: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天地一指

華真君提著衣擺，施起輕功在山道上飛奔。

他在後山上遠遠聽到大殿上的鐘聲響起，就深知大事不妙：今天的早課必要遲到無疑了。

好不容易才回到聖龍口週邊，華真君瞅准了一處偏僻的院落，熟練地翻過院牆。落地後往左右一瞄，確定四周無人，才立即掠出，竄上通往大殿的廊道。

但在廊道上，他反而不急於前進了，只側耳靜聽前面大殿上的動靜。但令他意外的是：那裏簡直是靜得出奇，幾乎是一點聲音都沒有！莫非早課已經結束了？不對……假如已經結束了，那怎麼就沒有聽到當世道君又在聲嘶力竭地罵遲到早退的人呢？

華真君心裏還在犯嘀咕，卻不防背後一個帶著粗重鼻音的聲音說：“華真君，你在這裏幹什麼？”

華真君一聽到這個聲音馬上條件反射地將身子挺得筆直，大喊一聲：“是！”

背後那人慢慢踱到華真君面前，正是當世道君。

當世道君的臉色不善——不，簡直就是烏雲密佈。他的眼睛瞪得有銅鈴一般大，樣子就像要吃人。

華真君被盯得極不自在，心裏卻不禁讚歎這個當世道君實在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如果沒去掌管守戒道院就實在太浪費人才了。

——蒼天有眼，當世道君掌管的就是守戒道院。

當世道君用明顯的審問口氣說：“今天早課時怎麼沒看到你出現？”

“呃……我嘛……”華真君不禁按了下胸口。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被當世道君看到，立即有了另一番理解：“想裝病？門都沒有！哼，好小子，非得好好罰你不可！”

就在華真君心知無幸時，出現一個慢悠悠的聲音：“且慢。”

華真君和當世道君都不禁轉頭看去。原來是來世道君。

來世道君向華真君點點頭，就湊著當世道君的耳朵說了兩句。由於聲音太低，華真君只隱約聽到“道尊”、“不可”兩個詞。當世道君聞言，臉色緩和了一些，並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只聽見來世道君溫和地對華真君說：

“道尊正在內堂講道，你快進去吧。”

華真君一聽此言，如蒙大赦，當下立刻深深一躬，隨即飛一般從大殿跑進了內堂。

　

內堂的氣氛一片靜穆，令華真君不由得把腳步放輕。

看到華真君進來，正在宣講的道尊停了下來。華真君向端坐在正中的道尊行了一禮，道尊舉手示意華真君入座。待華真君坐定，道尊便繼續講經。講的正是《道德經》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動。循路而行，窮途而後返；拾級而上，登頂而後下。夫剛不可久，柔不可守，盛極必衰，物極必反也……”

道尊的聲音既不渾厚也不響亮，但由於內家修為已臻化境，所以即使在場聆訓者坐得十分疏疏落落，仍然能將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道尊很少為弟子講學，像這種召集一群人來聽講的情況則更少——他更情願跟弟子一對一地清談，至於其間說了些什麼，那就不得為外人所知了，因為這樣的清談一般都是在道尊的密室中進行的。

按規矩，能有資格聆聽道尊講道的只有位列眾弟子之首的十三道。這倒不是說道尊講道的水平是多麼的無與倫比，只是物以稀為貴，另外也是對這位道教掌教一種形式上的尊敬。據說圓真君就曾經說過“聽道尊講道還不如去聽牛放屁”，但當當世道君向他求證時他卻矢口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因此這件事也就無人能知其真偽了。

華真君環顧一下四周，發現在座的連同自己在內也只有十一個人。內堂沒有窗，燈燭的光芒又極為昏暗，難以辨出每個人的面貌，但華真君還是立即判斷出沒來的人是誰：一個是大師兄太真君，一個是那個總能獲得特許的玄真君。

如果是平日，華真君一定會就著前面的矮幾先補眠一下再說。但今天卻是毫無睡意。倒不是說他怕被人抓到——例如，當世道君。別看這裏每個人都是正襟危坐、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而實際思維卻“神游白雲”去了的還真不知有多少。

只是睡覺總需要心緒寧靜，心情浮動不安絕對是難以成眠的。就像華真君現在這般。

他不自覺地又按了下胸口，心焦地想著：究竟還要講多久？道尊他老人家講那麼久難道不累嗎？但道尊依舊是講得不徐不疾，聲音也無絲毫減弱，看來即使是講上一年也絕無問題。華真君感覺坐得腿發酸，就換了姿勢，又繼續做出專心恭敬的模樣。

看到道尊終於緩緩從蒲團上站起來，華真君也沒有留意道尊最後說的一句話究竟是什麼，就匆忙跟著別的師兄弟一道站起來，恭送道尊離去。

一走出昏暗的內堂，華真君就馬上四處張望，卻沒有發現要找的人。遠遠看到一個梳著三束辮子的白衣人正要邁出門檻，他連忙大喊：“慈郎！等一等！”白衣人正是十三道中的天真君，聽到華真君的叫喚就停了步，轉過身來在門前等著他。

“慈郎，你有沒有看到修……”華真君還沒有說完，天真君已知道他要問什麼了，於是就笑道：“你找他啊？他早走了。”

“啊……這樣啊……”華真君的語氣中透著失望。

“不過，”天真君繼續說：“他有東西要我交給你。”說罷，遞給華真君一張紙條。華真君疑惑地接過，展開一看，表情馬上明朗起來：

“淡浮院！我明白了！慈郎，謝謝你！”

天真君故意裝出嚴肅的樣子：“凡道教子弟必須互稱道號，不可稱俗家名姓，這條儀軌莫非你忘了？”

華真君攤手，吐了吐舌頭說：“那又如何？反正又不是只有我一個這樣叫你。叫道號冷冰冰的，一點親切感都沒有。只要別讓當世道君聽見就行。”

天真君向華真君背向的方向看了一眼，說：“只怕，你的運氣沒有那麼好……”

華真君回頭一看，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當世道君領著元真君、武真君正向自己走來。眼見是溜不掉了，只得跟天真君一起向當世道君行禮：“見過道君。”

當世道君斜瞥了華真君一眼，就對元真君和武真君說：“太真君奉道尊之命參加三教年會，現下十三道中最年長的就是你們兩個，有你們倆作見證，也省得下面的人說我當世道君蠻不講理。”

華真君心中暗道：“要罰便罰，弄那麼多虛文做什麼？”

當世道君見元真君和武真君都沒有提出異議，便清了清嗓子，繼續用他那帶著粗重鼻音的聲音說：“對於修道者來說，守戒是最重要的。道家的宗旨本是心慈懷柔，但本道君職責所在，即使被人議論，這個黑臉我也是當定了！”

這一番話既自擡身價，又冠冕堂皇，讓人辯駁不得。

元真君上前一步，對當世道君說：“道君言重了。守戒清修本來就是我輩分內之事。況且十三道為眾人之表率，更應從嚴。道君所斷，我和武真君都沒有意見。”

元真君此舉令武真君頗為不悅：他逢迎拍馬也就罷了，為何要把自己也扯上？不過礙于當世道君的威風，武真君也不可當面駁斥，只有默認。

見兩人均已表態，當世道君更為得意，於是就對華真君說：“華真君，你可認罰？”

華真君只得答道：“華真君自知有過，甘願領罰。”

“好！”當世道君說：“那本道君就罰你抄寫戒律科條三百遍！”

華真君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三百遍……就是只抄《重陽立教十五論》那也要抄四千五百條啊！他小聲問了句：“是……全部嗎？”

“全部！”當世道君的口氣是絕對的不容置疑。

實在是問了個天底下最愚蠢的問題！華真君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全部……三百遍……那豈不是要抄上半個月？

“那……要什麼時候完成呢？”話一出口，華真君發現自己又問了個蠢問題，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五天之內！”當世道君的口氣還是絕對的不容置疑。

五天之內？華真君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靈敏度。那麼多東西五天完成，那這五天都休想有吃飯睡覺的時間了。

對於當世道君的這個決定，元真君自然是沒有異議，武真君只能暗暗對華真君表示同情。而一直站在華真君身後沒有出聲的天真君，此時卻踏上一步，向當世道君施了一禮。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當世道君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他堅信無任何人膽敢冒犯他的權威：“直說不妨。”

“敢問華真君所犯何事呢？”天真君問得溫文有禮。

“你還不知道是吧？”當世道君有點不悅，但還是擺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他缺席早課多次，分明就是不把道教戒律放在眼裏！”

其實當世道君也只是這回抓到華真君，“多次”不過是猜測，並無實據。他故意將事情說得嚴重些，以顯示重罰有據，也好令天真君知難而退。

但天真君並沒有在這點上多做文章，只是繼續謙和地問道：“請問道君，早課的作用是什麼？”

當世道君不明白天真君的用意是什麼，只能答道：“自然是修持本性，清心去欲。”

“華真君缺席早課，逃避清心的修行，是他的過錯。既然早課是為了修持本性，清心去欲，並不在於誦讀經文本身，那為何不換一種方式以補其修心的不足呢？例如……”天真君稍微頓了一頓，說：“面壁思過一天？”

“這嘛……”

當世道君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拒絕吧，天真君的態度一直都很恭敬，絲毫沒有失禮之處，而且所說也非常合情合理，使他連發作的藉口都沒有；應允吧，自己心中又十分不願如此輕易就放過華真君。

“你說得很有道理，”當世道君終於退步了：“那就依你所說吧！”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把風度也賠上實在不值得——這點當世道君倒是相當地清楚。

華真君感激地看了天真君一眼，天真君則向當世道君一揖：“感謝道君。”

當世道君略一點頭，轉頭對武真君說：“你帶華真君到靜室思過。”末了，又特別補上一句：“好好看著他。”

武真君領命之後，就帶著華真君離開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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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05-06-17 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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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無獨有偶

走出了大殿所在的三清院，武真君和華真君都感覺放鬆了許多。

“你應該感謝今天慈郎也在，否則可就沒人替你求情了。”武真君笑著說。

華真君狡黠地一笑，說：“那我是否應該更感謝當世道君派的是師兄你而不是元真君？”

武真君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實他也搞不懂為何當世道君派的是自己而不是元真君。

這件事沒有道理，不過當世道君也不像是個講道理的人。

“或者是另有安排吧。”他只能這樣對自己解釋——有些事情，他實在不願多想。

“啊！”華真君猛然想到手中的紙條：“師兄，我有急事，一會兒再去靜室向你報到！”說完，就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喂！”武真君想要喊住他，但已經不見人影了。

武真君不禁無奈地笑笑，自語道：“你真該感謝今天是我而不是元真君……”

華真君抄小徑，不多時已來到淡浮院。斑駁的圍牆，被苔蘚侵染的青石路，在在顯示它的歷史與蒼涼。那石刻的“淡浮院”三字本應漆成朱色，現在卻早已褪盡顏色，與石渾成一體，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筆劃。

聖龍口作為道教基地，在其中的人員自然不會少，但占地面積的廣闊卻是遠遠超過了人數。

日子一長，難免有一些地方因為無人管理而成為野草叢生的破落所在。但這種能避開師長耳目的地方，卻是少年們的樂園。

他們在這些院落中追追打打，放養小雞小兔，甚至還會在那些空置的房屋中製作各種各樣的玩意。例如，將草搓的長繩固定在屋樑，再把繩子的兩端系牢，就成了一個簡易的鞦韆。

只是，隨著少年的成長，連鞦韆也染了塵。

華真君在庭院中沒有看到人影，就徑直向院中唯一的建築物——一間破落的享殿走去。

“呀”一聲，門開處，華真君就看到一個穿著鑲紫邊白衣的人坐在鞦韆上，正轉過頭來驚愕地看著他。

“修！我來啦！”華真君熱情地打招呼。

待看清來人是誰，修真君清秀的臉上立時顯出慍怒的表情：“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這-樣-叫-我！”

“這……”華真君搔搔頭，做出為難的樣子：“叫你那個名字……不太好吧？”

“為什麼？”修真君的眉毛上挑。

“因為，”華真君無辜地聳聳肩：“太難聽了。”

“哼！死承琨！你這破名字才難聽呢！”修真君氣不過，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就向華真君扔去。

華真君剛避開第一塊，第二塊第三塊又陸續而來，他只得一邊閃避一邊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動作：“停停停！我們今天不應該是來打架的吧？”

“好啊，原來你還記得今天是來幹什麼的嗎？”修真君冷笑：“為什麼這麼遲才來？不要告訴我慈郎忘了把紙條給你，這種爛理由騙小孩子去吧！”

“不是啊，你聽我說！”華真君就把今天在大殿上的事情說了一遍。而修真君對整件事的評價只有兩個字：

“活該！”

華真君聞言只得苦笑：“你就不能有一點點同情心嗎？”

修真君不屑地撇撇嘴：“同情心看對象給。誰叫你不早點起？”

“是是是，”華真君只得無奈地應和：“假如我能早點起，就不會被紅臉的逮到了。”當世道君的臉皮呈血紅色，華真君修真君這些年紀較輕的弟子私下裏都叫他“紅臉的”。

“啊，對了。”華真君像是突然才想起一般，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喏，送你的。”

修真君打開紙包一看，原來竟是一顆顆新鮮的櫻桃！那嫣紅欲滴的顏色，仿佛還帶著今晨的露水。

翻過後山，在那一邊的山坡上，長著一棵櫻桃樹。這一帶本來是沒有櫻桃樹的，或者是某一天風從遠方帶來了一粒種子，於是就在這裏生根發芽，於是這裏就有了這棵櫻桃樹。

世上有很多東西，都是因為偶然產生的。

如果那天他們不是嫌那個上《老子化胡經》的老頭實在是講得太無聊，就不會蹺課跑了出來；如果他們不是跑到後山來，如果他們不是忽然來了興致去走一條從未走過的小路，就不會發現這個山坡上長著的櫻桃樹。

那時他跟他說：“我最喜歡吃櫻桃了！”

那時他跟他說：“早晨的櫻桃最好吃！”

說的人只是隨口提起，聽的人當時也沒有反應，所以他以為他早就忘了。

“原來你還記得……”性子一向倔強的修真君此時聲音竟帶著些顫抖。

“記得啊，”華真君笑著說：“今天是你生日嘛，這是你前天才告訴我的，如果這樣都記不住的話我也未免太差勁了！”

華真君的這一番偷換概念，修真君罕有地並無針鋒相對地反駁，而是沈默了。

一些變化已經悄無聲息地開始了：他們不再擠在一個房間裏打通鋪，而是有了各自的房間；他們不再一起讀書修煉，而是肩負著不同的任務平時已難得一見；他們不再單純快樂，而是要直面各種明爭與暗鬥。

以前總嫌時間過得太慢，現在回頭一看，那種日子已經無法再尋覓。往日習以為常的生活，似乎已經化成一首美麗的詩，只堪在偶爾的吟哦中方能品味。

他們突然發現，原來他們在一起時除了吵架鬥嘴以外還能有默契般地一起沈默那麼久，實在是——

“怪事！”兩人同時說道，又同時大笑起來。

“哎呀，我得走了。”華真君突然說：“不然就要連累到武真君師兄了。”

“那個紅臉的就知道挑軟柿子來欺負。”修真君的語氣很是輕蔑：“有個人根本就是一次早課都沒來過，他怎麼就不去宣講宣講他的‘戒律’？”

“哈，你如果敢在當世道君面前這樣說，他那紅臉不被氣成黑臉才怪呢！”華真君笑著說：“話又說回來，我可沒有那個人的能耐，否則我也可以天天不用誦早晚功課了。”

“他有什麼能耐？我就受不了他那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模樣。”修真君似乎對那個人非常地沒有好感。

華真君雖然心裏也很同意，但相比之下倒還比較理性：“你也不要這樣說，慈郎對他可是很敬重的。”

“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這個。”修真君拋了一顆櫻桃入口：“像慈郎那麼好的人，到底看上那個人什麼了？”

華真君一笑，突然問道：“那你又看上我什麼了？”

於是，華真君果不其然看到一塊直飛過來的石頭，修真君果不其然聽到一聲挨打的慘叫。

“哎喲！”

“我就是看上你夠笨不會躲！”

淡浮院中笑聲陣陣，像是對距離過往與未來同樣遙遠的快樂的祝賀。

不管怎麼說，今天終究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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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05-06-17 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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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通為一

離開了聖龍口那些莊嚴整齊的建築群，走在寂靜的山林間，令天真君有了不同的感受。

修道人是講究靜的。

聖龍口是靜的，那是人為製造出來的肅穆氛圍。在那種環境中，連小小的昆蟲都要噤聲，更何況是身在其中的人呢？靜，確實是靜極，但卻充滿了壓抑。

而在這山林中也是靜的，但這所謂的“寂靜”卻不是全然地無聲。鳥兒在縱情歡唱；風穿過林間，惹得樹葉沙沙作響；遠遠地，仿佛還能聽見山溪的流淌。

萬物有聲，但感覺確是靜的，無比的舒適安寧。或者是看到、聽到、感受到這一切，使人的內心充滿愉悅，所以才會感到如此平靜吧？又或者是，正因為有了平靜的心，才能歡欣地感受到這一切？

心如止水才是道的最終目的，使環境保持安靜不過是修行的手段，那種充滿壓抑的靜只會適得其反。

只有置身自然之中，才能用心體會天地間無聲的樂韻，從中證悟“道”的真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天真君相信，他已經領悟到玄真君堅持要在此地居住的用意了。

走沒多遠，便隱隱聽到了琴聲，越行得近了琴音就越清晰。天真君怕擾了彈琴者的雅興，走到某一處就止步不前，只立在原地側耳傾聽。直至一曲終了，方繼續前行。

撥開垂柳，就看見一座涼亭，涼亭上置有石幾石凳，石幾上橫著一架古琴，旁邊的香爐尚嫋嫋地升著青煙。距離涼亭不過十步處築有一間屋舍。屋舍的樣式很普通，門上掛著一個匾，寫著“秋水軒”三個字。

見院中無人，天真君正要開口，卻已聽得屋裏傳出聲音：“門沒鎖，進來吧。”

他輕輕推開門，方一踏入便嗅到淡淡的茶香——八仙桌上放著新沖的香茗，顯然是為來客準備的。

玄真君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青布道袍，沒有去看已經走進來的天真君，只站在一幅墨竹之前，似是在觀賞。由於是背對，天真君只能看到他頭上的道冠、披肩的整齊的長髮以及背握的雙手。他知道玄真君向來不習慣於招待別人——即使是好友同門也是如此，於是也就在桌邊坐下，替自己倒了茶。玄真君這才轉過身，緩緩走到天真君的對面坐了下來。

這時，天真君才看到玄真君那略顯瘦削的臉。

“剛才為何不進來？”玄真君隨意地問著，聲音平靜無波，如同一潭澄澈的秋水。

天真君聽了卻是微微一訝，隨即答道：“我這次來沒有事先告訴你，冒昧打擾實在失禮。另外……”他頓了頓，笑著說：“聽得如此美妙的琴韻，又有誰忍心打斷呢？”這一句確實是實話。

聽到這樣真心誠意的讚譽，就算是再孤高自持的人也會心中歡喜。但玄真君沒有現出歡喜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說：“無妨，你的腳步聲我能聽得出。”

聽得這句話，天真君心中不由得一顫：“譽之而不加勸，非之而不加沮”，說的不就是這樣的人嗎？難怪道尊總是那麼器重他啊！於是心中對玄真君更為敬重了。

他喝了一口茶，抑下自己的激動，才對玄真君說：“華真君昨天又惹到當世道君。”

“我正想問你這件事，”玄真君說：“圓真君跟我說過一點，但不清楚。”

天真君稍微皺了下眉頭——不過沒有讓玄真君發現——然後就將事情的經過扼要說了一遍，最後說：“當時大殿上的人也不少，可能圓真師弟就是在那時看到的吧。”

“華真君真應該感謝道尊，”玄真君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如果不是道尊回來，當世道君不會那麼輕易甘休的。”

“確實如此，”天真君笑道：“沒有道尊，當世道君也不會演出得如此賣力。”

近年來，道尊甚少出現在聖龍口。每次出遊，行蹤不定，歸期也不定。所以道教的日常事務就由與道尊同輩的三世道君——來世、當世、往世三人總領。使人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道尊似乎還擁有著道教實質上的最高權力，令三世道君對他依然是畢恭畢敬甚至於還有點諂媚。

另外一方面，就是道尊直屬的弟子十三道開始逐漸掌握了一定的實權，例如太真君掌管負責對外事務的雪鴻道院，元真君掌管負責傳授教習的稷下學宮，武真君掌管乾坤院，命真君掌管負責齋醮科儀的沖虛道院——玄真君名義上掌管著收藏經藏典籍的昊光道院，但因為那是一個閒職，也加上個性問題，所以多數時候他都寧願呆在他的秋水軒之中。

“道尊這一趟回來，不知能呆多久？”這個問題本來是難以回答的，因為無論去抑或留，決定權都在道尊本人，不是他們這些弟子所能臆度的。所以天真君應該也只是隨意問問，但不知為何語氣卻帶著些許憂慮。

“至少能再呆上三天。”

“啊？”天真君不由得驚訝。玄真君的論斷向來不會錯，只是不知玄真君為何能如此篤定。

“太真君三天後才回聖龍口，道尊一定會先見過他再走。”

“大師兄不是原定明天回來嗎？”天真君再次感到驚訝：他整天呆在聖龍口尚且不知道這件事，別居一隅的玄真君卻是如何得知的？

“這是道尊的安排。”玄真君站起來，走到窗邊，眼睛看著窗外：“道尊親口對我說的。”

聽到玄真君這樣說，天真君就沒有再追問下去了。

因為他清楚：有些事情，是絕對不會被問出來的——而且，這樣的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道家重視三樣品質：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爭。

修道之人，本應是謙沖自牧，柔和內斂的。到了非得兵刃相向的時候，也是順乎天地，道法自然，只為自保，不存絲毫爭勝之心。

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才是道派武功的最高境界。

乾坤院是道教弟子修習武藝的地方，也是唯一沒有種植任何樹木的地方。

乾坤院中不但有十個大小規格相同的練功房，還有一個面積廣大的校場。大校場上鋪的是堅硬的青色條石，正中央有一個雕刻的太極圖，平添了一份莊嚴。每年九月，三秋時節，都會在校場上進行比武大會，作為對道教弟子一年來練武成果的檢驗。而平日裏，除了偶爾兩三個切磋較藝的弟子，大校場則鮮有人跡。

——這是大校場一般意義上的作用，但對於聰明人來說，它就有著另外的用途了。

清晨，天空還是灰濛濛的。但在勤奮的人看來，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空曠的校場，快速交錯著一紫一黃兩條身影。劍尖的破空之聲，拳掌的擋格之聲，以及衣衫絞風所發出的“獵獵”之聲，在空曠的校場中瞬間就被吹散。旁人即使在校場邊上，也只能看到紫影、黃影以及一團白光，絕對聽不到這其中原來還有交談的聲音。

“道尊吩咐你多留兩天，就只為了去儒教做客一遭？”黃袍棕髮的元真君挺起長劍直刺紫衣人的面門。

“當然不止，”紫衣人側身閃過，退後間迅速揮出一掌，蕩開劍招緊接的後著：“儒教的書生們精明得很，所以這次我還帶回了一位客人。”

“哼，儒教的算盤實在打得太精。”元真君冷笑一聲，揮劍自紫衣人的腰間橫削。

“哈，那是當然。佛教還是那些榆木疙瘩，儒教可是換了不少新面孔。”紫衣人騰空自元真君頭頂掠過，避開了那一劍。

“你帶來的那個百里抱信不會有問題吧？”元真君急速旋身，劍尖如毒蛇吐信一般向前疾點，表面上攻向胸口，實際上目標卻是咽喉。

“放心，我已經叫任真君看緊他了。”紫衣人掌勁外吐，強大的氣勁逼得元真君只有後翻撤招：“我不在這幾天，可有發生什麼事？”

“沒有大事。不過在玄真君見過道尊之後，天真君就去找過他。”元真君話音剛落，突然一個箭步躍上，快捷無論地一劍刺出，眼看紫衣人無從閃避，劍尖卻突然在他的眉心前一寸處停住。仔細看時，原來劍鋒竟被雙指夾住，不能再前進分毫。兩人就這樣對視著，仿佛凝固了一般。

“不礙事，除了天真君和圓真君那個怪小鬼，他在道教中只是一個人。”紫衣人說罷，兩人同時笑了起來。陽光破雲射出，适才肅殺的氣氛一下子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遠地，迎著陽光的方向跑來了一個綠衣少年。少年見到紫衣人，連忙行了一個禮，氣喘吁吁說：“大師兄，我可找到你了！”

紫衣人原來就是十三道之首的太真君。他拍了拍少年的背，使他的氣息稍暢，然後才柔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尊真君師弟？慢慢說，不要緊。”

“是這樣的，”尊真君深呼吸了一下，說：“命真君師兄有要緊的事要找大師兄你，是關於拜師放戒的事情……”說完，偷偷地看了太真君一眼，似乎怕他不應允。

“好，你告訴他我一會兒就去。”誰知太真君卻是答應得十分爽快。

尊真君聞言十分歡喜，馬上像飛一般地跑走了。

待尊真君走遠，元真君這才走上前，說：“我實在很欣賞你這一著。”

“此話何解？”

元真君注視著鋒利的劍刃，一邊緩緩地還劍入鞘，一邊用平靜的口吻說：“自己不想幹的事情，就堂而皇之地‘推薦’給別人。姿態實在擺得夠高，命真君這個書呆子也選得夠好。”

“耶，話可不能這樣說啊！你沒看到，我不是很愉快地答應幫他的忙嗎？”太真君哈哈一笑，將被劍氣劃破了的衣袖撕下：“論狠辣，我還比不上你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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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05-06-17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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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各適其適

日出東方，金光漫過高聳的屋宇，灑在倚窗而立的黑髮青年的臉上。

這個青年相當地引人注目，尤其是在聖龍口之中。

他的面容是出奇地清秀，舉止也是風度翩翩，但他引人注目的地方並不在此，而是他那身米色的儒服。

他就是百里抱信，儒教五儒生之一，奉聖夫子之命對道教進行禮節性的回訪。

他是第一次到聖龍口來。在來之前構造的所有想像都在看到聖龍口的一刻破滅。

他決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充滿幻想的人，但他所看到的聖龍口實在太令他失望了。

這裏的殿宇氣勢恢弘，結構嚴謹，而道教的弟子也盡皆端莊有度，但百里抱信總覺得此地缺乏了最重要的東西：生命力。所有的東西都是死板的，一成不變的，使人的視野成為了一片灰色。

灰色的視野，死一般的顏色。死之後就是腐爛，發臭，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推理。

他實在不明白：這些就是三教之一的道教所應有的面貌嗎？它憑什麼擁有與儒、釋兩家平起平坐的地位？冷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樣的評價已經相當地冷靜客觀了——起碼他是這樣認為的。

他回轉頭，看了看那個坐在自己對面的人。

那個人自從他踏入聖龍口之後就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左近，名為照顧，但大家都心照不宣，這其實就是監視。

百里抱信並不反對監視。對一個外人一點防範心理都沒有，那可真的是傻瓜了。但這樣的舉動卻要做得那麼露骨，就好像告訴別人：我就是要監視你。

他不禁又冷笑了一下：這實在是一群沒水準到了極點的牛鼻子！

他擡頭看看天，天空真藍啊！但一旦聯想到自己的處境，他又不禁感到無限的悲哀：假如我沒有被悶死在聖龍口，回去也一定會被那幾個沒口德的師兄笑死！

當然，他百里抱信從來就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不管怎麼說，他總是為“三教友好”而來的吧？這可是事實，決不僅僅是一個口號。

既然大家都沒有將對方一口吃掉的實力，那麼和平共處、協同一致就是令大家都有好處的最好方法。

什麼是維持“友好”的基本方法？那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禮尚往來，互不拖欠。

既然太真君到世外書香一趟，把該帶的東西都帶回了聖龍口，那他百里抱信到聖龍口一遭，也得把該帶的東西都帶回世外書香——這在道義上再公平不過了，他絲毫不需要慚愧。

於是，他笑著在桌前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也替對面的人斟了一杯。那人狐疑地看了百里抱信一眼，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茶杯。

“任真君，你們師兄弟是幾個人？”百里抱信隨口問道。

這個問題有必要問嗎？三教中誰不知道“三僧五儒十三道”？不明白百里抱信的用意，任真君只得據實答道：“十三個。”

“可惜啊，我只見過你跟你大師兄太真君兩個人。”百里抱信用充滿惋惜的口吻說，然後又笑道：“我們五儒生，太真君倒是都見過。”

任真君隱隱覺得氣氛似乎有點不對，卻只是敷衍地答了一句：“總會有機會的。”

百里抱信裝作沒留意任真君的反應，只是繼續說道：“記得太真君來訪世外書香時，我教九代令公曾親自接待。如今我也算是聖龍口的客人吧？不但不曾見過三世道君一面，連十三道也未曾有幸認識到，豈不教人遺憾？”

這段話百里抱信並沒有用憤激的語氣說出，倒好像是真的很感慨的樣子。但語氣歸語氣，內中的含義卻是明擺著的：你們這種待遇，實在欺人太甚！

一句問話，讓任真君一時語塞。他不是傻子，百里抱信的言外之意他豈有聽不出的道理？但問題是：他該怎麼做？帶他去見三世道君吧，慢說道君不一定肯接見，這樣的事情他又怎能在未稟報太真君的情況下擅自做主？不帶吧，他又該用什麼理由呢？萬一一語不合，最後“挑起儒道兩教矛盾”的罪過肯定是落到自己頭上了。

“我會跟大師兄建議的，應該儘快就會有安排，請你不必擔心。”不算是最好的回答，但總算推脫了一些責任。

百里抱信看到任真君額上冒汗，不禁笑道：“不必緊張，我也不是有意要為難你。不過你最好快點，我明天就要回世外書香了。”

“那……請你稍候，我馬上就去告訴大師兄。”任真君終於是覺得實在不能再拖了，說完後連忙起身向門外走去。

“我等你的答覆啊！”百里抱信對跑走的任真君喊道，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這傢伙雖然沒趣又死腦筋，但幸好也並不難纏，不消三言兩語就打發了。

其實他也並不是很想要什麼“同等禮遇”。只是一來，作為儒教之人，總要維護一些儒教的顏面；二來嘛，儘管如此，但自從他見過任真君以及那些道教弟子之後，他已經對三世道君及十三道的其他人喪失興趣。見，也不過是是見而已，還是趁著任真君不在的時候，好好放鬆一下吧！

他走出了那個房間，在聖龍口中信步而行。不知是否是因為有了觀賞的心情，好像這聖龍口也沒有那麼面目可憎了，反而是覺得這些端莊的建築其實也有一定藝術性——跟自己沒有關係的東西，即使是腐爛得發臭，也沒有生氣的必要。心情一好，腳下的步子也就輕快了許多。

他就這樣一個人在聖龍口裏晃蕩，也沒有人去阻攔，只當他是一般的香客——反正他也沒有走到什麼禁區，所以也大可隨他去逛。

其實百里抱信的目的只是愉悅心情，而不是散步觀光，所以一路上只關注自己心情，卻少有留意周圍的景物——在他看來，聖龍口裏的建築都是沒有差別的，就像墓園中的墓碑，除了上面的名字不同，都是清一色的死氣沈沈。所以，當他走到一處院落時才突然發現：這裏幾乎沒有人跡。

其實在他往四周看了看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半個人影。之所以說是“幾乎”，那是因為儘管這裏雜草叢生，一副欠缺管理的模樣，但延伸到圍牆之外的，有一條不長草的小路。這至少表明：此地尚有人出入。

這個不顯眼的地方引起了百里抱信極大的興趣，而他感興趣的地方，就是它的不顯眼，它的簡陋，它的安靜。

聖龍口內的建築風格，雖說是十分死板，但一梁一柱都顯示著其中的精細工藝，至於用料及裝飾更是考究非常。儘管樣式缺乏變化，但若想尋出點瑕疵來只怕也非易事。

相比起來，這個院落就顯得出奇地簡陋：那院牆幾乎是用未經打磨的石塊直接壘成的，歪歪斜斜，只約略保持著“牆”的外形；所謂的“院門”，只是圍牆的一個缺口；地面沒有鋪上石板，只是紅土地；裏面的幾間房子，都是簡單的木屋，門窗都十分地粗陋，更不要說是否有紋飾了。

這裏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安靜。人聲喧鬧，固然是使人心煩。但若是明明有人，而且是有很多人，卻因著所謂的“戒律”，硬是不發一言，生造出一片沈默，那也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但此地卻不一樣，這裏是真的沒有人，靜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令人舒適，令人心安，所以才當得起“安靜”這兩個字。

越是細觀，百里抱信越是對此地讚歎有加。雖簡陋卻寧靜，處處體現著“不用之用”的深旨，如果真的要下一個評價，那簡直就是聖龍口中最妙的地方了！

心情激動之下容易浮想聯翩，他不禁猜想：莫非這裏是道教某個不世出的高人的居處？

清風吹過，一扇木門隨風而開。當看到木屋中的物事時，百里抱信不禁啞然：

木屋中堆滿了木柴——原來這裏只是聖龍口的柴房。

他正自嘲地笑笑，笑自己的自作聰明，忽然卻聽到一些聲響。

剛才他光顧著觀察院落的佈置，所以未曾留意。細細分辨，竟像是在有人輕敲木板。

好奇之下，他循聲而行，繞過木屋，來到了一處空地。

空地其實也並不很空，因為其中還堆著好些木材。儘管如此，還是顯得比較空曠，所以稱之為“空地”亦不為過。

空地的中央站著一個赤膊的青年，正揮舞著斧頭在劈柴。這本沒什麼好奇怪的，柴房旁邊有人劈柴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奇怪的是，這青年用斧劈柴，看似用力頗大，但木柴的破裂之聲卻相當輕微，遠遠聽來，就像是有人在輕敲木板一般。

青年連劈三斧，一段木材裂成一樣大小的六塊，同時落地。這一手看似簡單，但這種力度與準確度，就不是尋常武者所能做到的了。

“出手要更快一些，力度控制得還不夠好。這樣下去，不出三下，你的手腕就要脫臼。”

從口型來看，說話聲應該不是出自青年之口，莫非這裏還有其他人？但空地上明明只有青年一個人。

青年似乎對說話者十分敬重，只見他恭敬地點了點頭，又繼續揮舞起斧頭來。

百里抱信正感到奇怪，那個聲音又響起了：

“一般的香客可不會有參觀柴房的興致。”

這次說話顯然是針對在旁觀看的百里抱信，而他也已經辨出聲音的來處，當下便大方地走了出來，笑著說：

“我們都有同樣的愛好，不是嗎？”

青年停止了劈柴，只驚訝地看著百里抱信，不知道他是從哪里鑽出來的。而從青年身邊的柴草垛上突然掠出了一個黑影，然後百里抱信就看到一個人坐在草垛之上。

那人看起來大概只在二十歲上下，頭戴金色蓮花冠，穿著一身黑色道袍，衣服上灰色的鑲邊隱隱泛著銀光，腰間一個圓形的玉佩因系在上面的鮮紅色絲線而顯得格外奪目。原來那人适才一直靠在柴草垛的背面，所以之前百里抱信才沒有發現他。而現在，他正目光炯炯地盯著百里抱信。

“你是儒教的？”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問題，因為他不等百里抱信的回答就自己說了下去：“真是不幸，居然有跟鄙人一樣的怪癖。”話音剛落，空地上同時響起兩個人的笑聲：只一瞬，兩人仿佛已是知交多年。

“我是百里抱信。”百里抱信首先自我介紹。

“我是……”那人剛要說話，遠遠走來一個少年，對那人行了一禮：

“圓真君師叔！”

百里抱信心道：原來這人就是十三道中的圓真君。

只見他從柴草垛上躍下，走到少年面前，問道：“何事？”

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但舉止卻很成熟穩重。他揖著手對圓真君說：“拜師典禮半個時辰後在沖虛道院太虛殿舉行，師父特命我來告知師叔，請師叔務必前來。”

圓真君點頭，說：“我會去的。”想了想，又把剛轉過身的少年叫住：“紫陽，等等！”

少年回轉身，垂手靜聽吩咐。

“告訴你師父……”圓真君回頭看了百里抱信一眼，笑著說：“我會帶上一位客人。”

少年又行一禮，以示明白，就轉身離去。

百里抱信不禁微笑：原來十三道中竟有這樣的人物，這下倒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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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05-06-17 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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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小大之辯

道教向來重視師承。不同的仙真傳授下不同的經典，修道入真的途徑自然亦各異。途徑不同，效果及效率自然也不同。

效果與效率，對於早期的修道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但現在道教中的狀況卻有點不同。

新來的弟子一般會先集中到稷下學宮進行統一的學習，內容包括道家經典的學習、辟穀服氣等入門的修煉以及初級武功的修習。遵照先人總結下來的方法進行統一的修行，絕對更有效率也更容易出效果。

所以，所謂的“師承”實際上已經變得模糊。

但太真君卻向道尊提出，為了道教的長久興盛，理應要著手開始培養道教的下一代棟樑。三世道君無暇分身，那麼作為這一代道門精英的十三道便責無旁貸。

道尊表示贊同，三世道君也不能有什麼反對意見，因為無論是事實上還是名義上，十三道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

於是太真君的建議就順理成章地通過，每隔數年從稷下學宮中挑選出數名資質優良、品行端正的弟子拜入十三道門下。

所以，現在的“師承”就不僅是學藝那麼簡單，還包含著自身的地位以及錦繡前程。在這樣的巨大誘惑面前，有誰不會動心，又有誰不會奮力爭奪呢？

但世上偏偏就有那麼些倒楣蛋，似乎天生就與這樣的好事無緣。

他大概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沒有名字——或者是本來有，但現在已被人忘卻。只知道他敢於跟任何一個人打架，敢於跟任何一位前輩頂嘴，所以眾人都叫他“大膽”。

但也由於大膽這樣的個性，稷下學宮中沒有任何一個導師喜歡他。他常因打架或與導師頂嘴被罰，因此在他來到聖龍口這三年中，除了打柴挑水外，就沒有學會什麼。

一天，他又因為打架而被罰挑水。

廚房中的老道還特別挑剔，指明要後山的山溪水，因為是泡茶用的。

按照道規，修道人飲水忌汲井泉，平時所用，只能是在庭院中以淨布作帳收取的“天泉”。

只是隨著時間的消逝，這個禁忌就如同其他的道規一樣，經已逐漸廢弛。

失去意義的規條，又何妨刪繁就簡、便宜行事呢？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

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泡茶就得用山溪水？用道院大水缸裏蓄積的水，沖出來還不是一個味？

其實他也沒必要多想，他也知道自己並不聰明，即使把腦袋想破了也未必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反正他只是被罰挑水而已，挑完這規定的十擔就再沒有他的事了。

但有些事情，即使你不去想，還是不自覺會想起的，例如他眼前這個青衫道人。

這個道人他沒有見過。

在聖龍口附近碰到道士並不奇怪，他見到他沒見過的道士也不奇怪——因為他見過的人本來就不多。

那個青衫道人只是坐在溪邊的青石上，手足都很自然地舒展著，整個人與周遭的環境仿佛融成了一體，不顯一點突兀。

在他看來，一個大活人本不可能與自然結合得如此和諧的，即使他是確確實實看到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你好！”無論如何，見到人總是要打招呼的，他一向這麼認為，何況對方跟自己一樣都是道門中人，這個招呼更是不能不打。

但青衫道人沒有回應，雙目閉合，可能是睡著了。

大膽對此也沒太在意，反正禮貌已經盡到，所以他就大可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但青衫道人此時卻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他打水。

在他灌滿了兩個木桶準備要走的時候，青衫道人忽然問：

“你會燒水嗎？”

這個問題很怪，他愣住了，不能回答。

青衫道人以為他沒聽清，又問了一次：

“你會燒水嗎？”

“會！當然會！”這次他反應過來了，所以答得很快也很自豪。因為這還是他最近從廚房的老道那裏偷學來的技藝，他自認為比那老道燒得還好。

“好！太好了！”那青衫道人突然撫掌大笑，絕對是發自內心的讚歎。但這讚歎實在是太奇怪了，怪得讓大膽覺得不舒服，甚至有一點慍怒：這道人莫非是要故意嘲諷我？

道人又問：“你會泡茶嗎？”

大膽還是愣了一下，只是這次卻搖了搖頭。

“唉……”道人歎了口氣，仿佛很惋惜的樣子：“可惜還不夠好……”然後大膽又聽到他在喃喃自語：“或許，當你會泡茶的時候，我就會收你當徒弟了……”

大膽已經忘記那天自己是怎麼晃晃蕩蕩地挑著木桶回到聖龍口的，只知道自己後來莫名其妙地真的去向廚房的老道學了泡茶，而且確實泡得比廚房的老道要好。

又到了舉行拜師典禮的時候了。沖虛道院太虛殿也像以前一樣，準備迎來未來道教的新貴。

大膽挑著水走向廚房——老道正在廚房裏等著。但路過太虛殿時，他卻不禁停下腳步，放下擔子，出神地朝裏面張望著。

他看到三個年紀比他小的道童，在一個黃衣道人的帶領下走進了太虛殿。他們是今天的主角。

他會打柴挑水，而且燒水泡茶比廚房的老道還好。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進去，也許永遠也沒有資格進去！

“可能是我笨吧……”只要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再沒有什麼可難過的事情了。

他會打柴挑水，而且燒水泡茶比廚房的老道還好。

那他以後就像廚房的老道一樣當個火工道人吧！

那也不錯。

太真君是個重視效率的人，元真君同樣也是。

只要他們一起合作，幾乎就沒有不能辦妥的事情。

所以命真君也樂得每次讓尊真君氣急敗壞地找太真君來幫忙，更樂得自己袖手旁觀悠閒自在。

儘管這在十三道之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太真君也絕不是省油的燈，但命真君從來就不擔心。權力這種東西，只有傻子才喜歡。他喜歡書，喜歡清閒，最好是萬事都不要找他，他好享受他的午後讀書時光。如果說他真對什麼東西有過野心的話，那就只有收藏典籍的昊光道院。但那裏現在的管理者是那個他最討厭卻又偏偏最惹不起的人，所以他也只好認了。

太虛殿中早已佈置停當。殿中燈火通明，祭壇的供桌上擺放著各色鮮花。天真君掌著長明的銅燈，華真君掌鐘，明真君掌磬。殿上的弟子按等級分兩邊依次排列，三世道君作為觀禮者也列席其中。而道尊還是和上次一樣，沒有到場。

所以，當圓真君帶著百里抱信來到太虛殿時，所有該來的與不該來的都到齊了。

看到百里抱信，任真君的臉上現出驚訝之色，而太真君則馬上迎了上去，跟百里抱信客氣了一番。

“我本來就打算請你參加這典禮，順便為你引見三位道君以及我那幾個師弟。任真君實在是謹慎過頭了，竟沒有事先告訴你，也難怪你要不滿的。”太真君的語氣十分地親切，就像是跟老熟人說話一般，竟使百里抱信除了說“沒關係沒關係”外就沒別的話好說了。

太真君拍了一下圓真君的肩膀，又笑著說：“早知道你和我這小師弟如此投緣，我就不會找任真君來招待你了。”

圓真君保持著嚴肅恭敬的表情，原本是一直沈默著，這時卻突然說：

“回大師兄，我昨天才從玉鎮回來。”

太真君聞言臉色微變，百里抱信則是在心中偷笑。

百里抱信已在聖龍口三天了，圓真君卻是昨天才到。三歲小兒都明白的道理：圓真君根本就不可能代替任真君招待百里抱信。

能夠成為十三道之首，涵養功夫自然是一流的。太真君也只是呆了一瞬，隨即笑著說：“那不正是這樣嗎？能如此相識，天意真是既不可測又奇妙啊！”語氣中沒有絲毫不快，依舊是春風滿面。

至此，百里抱信對太真君是真的嘆服了，同時心下又懷疑著：可有可能是，這三天來自己所看到的都不過是假像？

主持典禮的命真君見人已到齊，便換上整潔的道衣，緩步走到祭壇前。

太虛殿中鴉雀無聲，擔任侍經、侍香、侍燈的弟子也陸續站到了相應的位置上。

殿外手捧供品的弟子魚貫而入，將供品依次放在供桌之上，又一一從偏門離開。

命真君從侍香的弟子手中接過清香三柱，然後跪在壇前默祝，祈請道教先祖對拜師者資格的認可。

殿中所有人都神情肅穆，低頭垂手，但只有一個人是例外的——那個自然是百里抱信。

在儒教中從來都沒有這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儀式——儀式是有的，但那些形式從來沒有哪個人會當真，所以看到周圍人們那嚴肅的表情，百里抱信不禁覺得十分有趣。

壇上突然“轟隆”一聲，霎時青煙彌漫，表示先祖之靈已經認可。命真君站起來，雙手自兩邊平舉，頓時鑼鼓聲起，笙蕭齊作。三名道童由元真君領著，走到了祭壇之前。

那三名道童穿著一色的衣裝，梳著一樣的髮髻，年齡都在八、九歲左右，即使是最挑剔的人大概也不得不承認這三個孩子確實是生得聰明伶俐。

根據先前的安排，這次典禮上要接受拜師的是太真君、武真君和玄真君。徒弟由掌管稷下學宮的元真君挑選，師父的人選由十三道之首的太真君敲定。而在此之前，徒弟與師父之間可以說是素未謀面。這實際上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本質上並無太大差別。

但是，無人對此提出異議。道尊之命在前，先祖認可在後，道教上下又有誰敢不遵從呢？

太真君已經站在壇前，準備接受拜師之禮。武真君正走向太真君的方向。但玄真君，仍然站在原地，不曾移動分毫。眾人都看著他，但他似乎一點都感受不到，只看著門外出神。

——門外只有一個人，那個被別人叫“大膽”的少年。他也正看著裏面出神。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玄真君大踏步走出殿外，走到那個少年面前，問道：“你現在會泡茶了嗎？”

少年抬頭看著玄真君，非常堅定地回答道：“我會！”

“很好！”玄真君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的徒弟就是你了！”

當他們兩人離開了沖虛道院之後，太虛殿上的人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們不敢相信，在如此莊嚴神聖的典禮上，居然有人敢做出這樣的舉動，即使，這個人一向就是與眾不同。

命真君氣得臉色發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太真君向元真君得意一笑，似乎在告訴元真君，自己所料不差。而元真君的回應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真是個怪人！”百里抱信說。這雖然是個不怎麼樣的評價，但語氣中卻透著些許敬意。

“比我更怪，”圓真君話中的敬意無疑更為明顯：“因為他是玄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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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05-06-18 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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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蒼天正色

轉眼間，距離那次拜師典禮，已經過去了兩年。

惠風和暢，又是一年好景春歸。

從聖龍口到秋水軒這一路，圓真君已經走得很熟了。

常年在外的他留在聖龍口的時間也許並不比在外雲遊的道尊更多，以至於令他成為十三道中一個時常被有意無意忽略掉的存在。

不過，只要約略知道這位圓真君的一些事蹟，就不難明白為何三世道君和十三道中的大部分人都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他還是待在外面比較好。

在這樣的共識之下，每當接到外地的求助申請時，往世道君總是習慣性地把圓真君作為首要選擇。

這或者是個雙贏的做法，因為圓真君本人也不甚喜歡在聖龍口的日子——那種看人臉色，小心翼翼，不得活潑自由的日子。

能夠光明正大地離開總比挖地道偷溜要好得多吧？

從聖龍口到秋水軒這一路，他已經走得很熟了。那是因為，除了從他那在柴房旁邊的臥室到秋水軒的兩點一線，再沒有他所熟悉的地方。

撥開垂柳，涼亭和屋舍已在眼前。古琴還放在石幾上，見得柳浪，聽得鶯鳴，此間的主人卻不知到哪里去了。

“進去看看吧。”圓真君一向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麼，心中這樣決定，腳步就邁了出去。才一舉步，就聽得一聲喊：

“什麼人！”

聽得左側風聲勁急，圓真君迅捷地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一指一夾，便夾住了刺來的劍鋒，然後手指用勁一牽一拉，趁對方重心不穩向前撲倒之時用右手快速點了背後的數處穴道，這才輕輕把劍鋒鬆開，笑眯眯地對那被定住的少年說：

“你師父居然已經開始教你劍術啦？他的勤快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你休息一下吧，不用招呼我了。”

少年握著劍，滿頭大汗，卻偏偏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圓真君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秋水軒。

秋水軒中有一個人，但卻不是這裏的主人。那人正端坐在桌邊悠閒地喝茶，看來目的和圓真君一樣。

看到那人，圓真君驚喜地喊了一聲：“慈郎師兄！”

天真君微笑著點頭，顯然對這個怪異的稱呼早已習以為常。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壺，對圓真君說：“劍膽這孩子雖然不很伶俐，但泡茶的功夫卻是一流的。”

圓真君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仰著脖子一飲而盡，這才問道：“劍膽？誰？”

“玄真君的徒弟啊。”天真君說：“我以為你早知道了。”

“哦，是他……”圓真君不以為然地說：“他的劍法和膽氣我都見識過了，膽氣可比劍法好得多，為何不乾脆改名叫‘膽劍’呢？”

天真君聞言不禁笑得出了聲，過了一陣，他說：“其實，我並不是很明白，玄真君怎麼突然想到要收個徒弟呢？”

“他沒跟師兄你說過嗎？”圓真君又喝完了一杯茶：“他說他缺個燒水泡茶的人。反正總要收一個，那自然要收個有實用價值一些的。”說完，嘴裏繼續嘀咕著：“我早就知道這傢伙要的不是徒弟而是苦力……”

這次天真君沒有笑，反而沈默了。他不能像圓真君想得那樣單純。

所謂的“拜師”，根本就是一個局，但卻是一個非入不可的局。同時得罪太真君、元真君、命真君、三世道君甚至道尊，而且令自己陷入孤立的境地，這樣的後果沒有人能夠承擔——可能，連玄真君也不能例外。

所以，這樣的建議一經通過，剩下的就只有請君入甕。

這個中的利害，圓真君或者不知道，但他天真君知道，玄真君更應該知道——但他卻在關鍵時刻走了，沒有給在場的人留絲毫情面。命真君好不容易才把怒火壓下不致當場發作。他把那個紅髮道童收為自己的弟子，略略挽回了一點面子，也令整個儀式不致腰斬而淪為笑柄。

他敬慕玄真君那種獨立超然的個性，但是，如此為自己四處樹敵真的值得嗎？

他只能相信，玄真君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他也確實有理由這樣相信，因為他自知，自己從來就沒有瞭解過玄真君。

玄真君就像是一潭秋水，或許表面平靜無波，或者占地不廣，但是，卻莫測其深……

天真君看到圓真君正托著腮凝視著他，就馬上明白自己剛才肯定是想得太入神了。

圓真君見天真君終於回過神來，就問道：“慈郎師兄，你來的時候有見到玄師兄嗎？他到哪里去了？”

天真君笑了：“你還好意思問？你那位玄師兄是替你善後去了。”

圓真君不滿地撇撇嘴，心中想著無數反駁的話，卻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其實天真君並沒有比圓真君年長多少，但圓真君在他面前仿佛馬上就成了個孩子。這不只是圓真君一個人的感受，修真君以及那些比他們更小的師弟們也是同樣的感覺。就連與天真君同年的華真君也時常不自覺地把他當大哥看待。

或者天真君身上那種沉穩溫和的氣質，比較容易讓人產生依賴的感覺吧。

天真君看到圓真君這副表情，就繼續說道：“你去殺強盜也就算了，還把人家整條街的鋪子都燒光。玉鎮裏都是些賣玉器維生的本分商人，你這一燒叫別人還怎麼做生意？”

圓真君不能回答“因為用燒的比較省事”——雖然這是他的真心話——因為這只會招來一通更長篇大論的說教，於是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既然玄師兄不在，那我還是先走吧……”“吧”字剛出口，人已經出了門口。天真君連忙喊道：“哎，先把劍膽的穴道解開啊！”

“不必了，好讓他以後記住幫我開門……”聲音已在百步之外。

天真君只能苦笑：他能少惹點麻煩，已經是上天保佑了……

這裏是道尊的密室，但卻已有不少人來過。

只要道尊想和某個人談些什麼，就會讓他到這裏來。

不過，如非得到道尊的批准，這個密室無人可踏進半步。

否則，也就不成其為“密室”了。

在這個時候，道尊捋著他那銀白色的長須，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玄真君。

“我聽元真君說，你無視稷下學宮的安排，擅自收了徒弟。有這樣的事嗎？”

“是。”玄真君只回答了一個字，就繼續保持著沈默，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意思。

“唉……”道尊歎了一聲：“我這次叫你來，不是要責備你。”

他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過了很久，才說：

“你認為，你與太真君孰優孰劣？”

“要看是哪方面。”玄真君答道。

“在統治道教方面。”道尊說得簡單且直接。

“無人比得上太真君。”玄真君的回答同樣簡單且直接。

“但在我對眾弟子的評價中，也無人比得上你。”道尊笑了，說：“道教的掌教應該是一個有道心的人。”

道尊的話省略了最後的一句“而那個人就是你”，但這話意誰都聽得出。

玄真君說：“道教更需要有能力的人。”

“哼，能力？能力算什麼？”道尊顯得很不屑：“你知道前段日子我為何派太真君做那麼多重要的事嗎？”

玄真君說：“弟子不知。”

他確實不知，因為知道的就只有道尊自己，所以他會自己解釋：“太真君確實是有能力，他需要機會展現自己的能力，需要借此來改變我的看法。我就給他這個機會，也好讓我看看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玄真君靜靜地在旁邊聽著，任道尊說得鬍鬚亂顫，依然保持著自己的沈默，沒有任何表示，好象道尊所說的都一概和自己無關。

道尊繼續說：“等他的地位鞏固了，勢力坐大了，那麼我的看法就變得無關緊要，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在道尊的盛怒之下，玄真君只淡淡地說了句：“弟子無心掌教之位。”

待道尊的臉色平和了下來，玄真君繼續說：“請道尊不妨再給太真君一個機會。以弟子看來，他所做的無非是為了道教的利益。”

“維護道教利益的方法有很多種……”道尊的語氣變得感慨起來：“難道你希望道教落入一個不擇手段的小人之手嗎？”

玄真君不語，說句實在話，他也不希望這樣。

“似乎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嘛，既然這樣……”道尊終於讓步：“今年九月的比武大會，由我出題，誰獲勝誰就能取得繼承人的資格，也算如你所請，給太真君一個機會。”

“不過，我得與你來個約定：假如在比試中證明太真君確實沒有承擔道教的資格，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頓了頓，道尊笑著補充：“放心，既然你無心掌教之位，我也不會勉強你的。”

玄真君俯身一揖，以示感謝。

“另外一件事嘛……”道尊狡黠地眨了眨眼：“這次的比試你一定要參加，否則，圓真君的事我可就不管了。”

玄真君暗歎了一聲：身為道教至尊，耍賴程度卻是如此地令人歎為觀止。如果這就是作為道教掌教的“素質”的話——原本他對這個掌教之位不過是“無心”而已，現在則更是厭惡了幾分。

但他還是沒有說話，向道尊施了一禮後，就離開了密室。

看到有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的劍膽，玄真君就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

解開劍膽的穴道，問他：“你師叔還在嗎？”

劍膽點點頭，玄真君就走入了秋水軒。

看到玄真君，天真君問：“道尊答應了嗎？”

玄真君點頭，說：“他答應會處理圓真君的事。”

天真君看了看門外，帶著歉意地笑笑：“他的手法我不會解。”

“無妨，”玄真君說：“讓劍膽以後記住幫他開門也好。”

天真君聞言不禁一笑：這兩個人啊……該說是“臭味相投”嗎？但當他看著玄真君那平靜如昔的臉容，卻敏銳地覺察到一點不尋常——不知何處來的風，讓平靜的秋水泛起了漣漪。

“道尊……還有什麼吩咐嗎？”

玄真君沒有回答，反而問道：“天真君，你的道號是‘天’，你可知‘天’的含義？”他看著窗外的天色，又仿佛自語一般：“大概，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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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05-06-19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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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仁不仁

距離五更天敲雲板開靜，已將有一個時辰了。

天空卻不是十分亮，自入秋以來，太陽是升得愈見遲了。

各道院的弟子誦過早課之誥，紛紛從各院主殿走出，開始一天的工作和修行。

元真君也從大殿中走出，整理了一下道袍，便徑直走向稷下學宮。

稷下學宮是聖龍口中年齡差距最懸殊的地方。只有年資最長的道人才有資格成為學宮中的導師，也只有初入道門的少年才需要在學宮進行統一的修煉。

導師與學子之間相差百年的道行，並不是奇怪的事情。

只是，年資、德行固然重要，但決定地位高低的卻是能力。

能力能讓你獲得地位，地位在在顯示你的能力。

學宮中那些皓首蒼顏的導師們，看到元真君便紛紛讓道施禮。但元真君卻仿佛沒有看見一般，腳步絲毫不停，正眼都沒瞧一下。

站在前面的一個看上去年紀最大的導師，艱難地笑了笑，才緩緩說：“元真君做事，果然從不拖泥帶水……”

典書堂之內，黑壓壓地坐了上百個道童。他們正伏在案上抄寫《上清經》。

道教弟子，每學習一部經典，就必須先將這部經典抄寫三遍以上。一來有助於加深印象，二來也可借此練習書法。

書法與劍法，俱為道教弟子必修之基本功。書法與劍法雖各自區別，但運勁行氣之道卻頗有相通之處。書與劍，莫不講求“境界”二字。只要能達圓融無極之境，則無論書或劍都可達到顛峰。

太真君在眾道童之間踱著步，不時停下來指點幾句。

就書法來說，太真君的造詣在道教幾乎無人可與之比肩。雖然他所慣用的乃是拳掌功夫，但如提起劍來，只怕未必會在擅長用劍的元真君之下。

太真君走了一陣，發現有個穿著墨色衣服的小道童似乎有點與眾不同。大家都是緩筆慢書，靜氣凝神，即使不能做到十分悠然也決不至於太緊張。而這小道童居然寫得滿頭大汗，這使太真君不由得奇怪起來。他走過去，柔聲問道：

“你不舒服嗎？還是……”他留意到小道童所握之筆，就發現已無問下去的必要——那筆管竟是用生鐵所鑄！

太真君不禁哈哈一笑，心想這小道童必定是受人戲弄了，於是便道：“這筆太重，不適合你，我替你換一支吧！”

“不用！”小道童大聲說，聲音之大令周圍的道童也不禁停下筆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小道童的臉因緊張興奮而脹得通紅：“這是我自己要用的！”

這般氣概在這樣的小孩身上顯露固然很讓人激賞，但卻令太真君的處境變得十分尷尬。不過他終究還是勉力裝出笑容將這個小道童大大誇獎了一番——在這些孩子面前，這樣的表演已經足夠。

“你很空閒嘛。”充滿譏誚的聲音從門外傳入，說話的正是元真君。眾道童一聽到這個聲音便立即低頭繼續抄經，連大氣都不敢出。

太真君走出門去，微笑著對元真君說：“我不過是為你分擔其勞，如何？你不允許？”

“哈，榮幸之至，樂意之至！”元真君雖然這樣說，但聲音中聽不出一點“榮幸”與“樂意”的意思。

這話外之意，太真君又豈有聽不出的道理？但他卻似乎早已習慣元真君這樣的說話方式，只不以為意地笑笑，說：“走吧，進去再談。”

稷下學宮中有一間元真君專屬的靜室，面積不大，裝飾也很簡單，但卻絕對沒有人敢進入打攪。刷得雪白的牆壁上只掛了幅《無極圖》，地上散放著數個蒲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元真君注重實用的性格由此亦可見一斑。

太真君將幾個蒲團拉了過來，身子一仰就躺在上面。

元真君冷冷地說：“不足十天就是比武大會的日子，你也真沉得住氣。”

“哈，”太真君朗然一笑：“難道你想看到我緊張得渾身打顫嗎？”

元真君“哼”了一聲，說：“如果是那樣，那倒有趣了。”

太真君閉上雙眼，將手枕在腦後，良久，才開口說：“這次，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元真君不禁失聲道：“為什麼？難道你不想贏？”

“我一定會贏的，這是一個我求之不得的機會。”太真君的姿勢保持不變，繼續說道：“但我希望能贏得讓人心服。”

室內靜了下來，比沒有人的時候還要靜。

元真君看著太真君，好象面前是一個毫不相識的陌生人。他突然大笑起來：

“冷血無情不擇手段的太真君，居然說出那麼正氣的話……哈哈哈……是我聽錯了嗎？是我聽錯了嗎？”

他笑個不停，仿佛是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事情一般，但那笑聲偏偏又顯得那麼淒然。

“你還不明白嗎？無論你如何努力表現，他永遠都是道尊心中第一人選。無論他做什麼，道尊都只會偏著他！”

這個“他”是誰，兩人都心照不宣。

太真君的聲音依舊平靜：“我不過是要證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輸給他。”

元真君止了笑，默然對了白色的牆壁。

太真君依舊閉著眼，兩人都看不到對方的表情。

“沒用的……沒用的……”元真君苦笑著搖頭：“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為道教做了多少事，又為道教犧牲了多少……”

“不要說了，”太真君打斷他的話：“我心意已決。”

元真君沒有再說話，只慢慢地走到門前，打開門，燦爛的陽光霎時灑向他的身。

“脾氣硬的不只有你一個人。”元真君的聲音恢復冷漠與堅定：“無論你怎麼想，這個黑臉我當定了！”

太真君沒有答話，也沒有阻止元真君的離去。他躺在蒲團上，身形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但臉上竟有了一絲釋然的笑容。

天真君提著一個紙包去拜訪明真君。

明真君住的地方是十三道之中最寬敞的，不但有三間屋子一個庭院，還有一個專供他使用的水池。

雖然如此，他還是經常抱怨地方太小。

“我睡覺時連腿都伸不直。”他說。

但只要到他住的地方看過，就不會覺得他是在說謊：庭院裏到處都是他發明的各種各樣的古怪東西，三間屋子裏的兩間已經完全成為了雜物房，而在他的臥室兼工作間，三分之一的床面已被刨花和各種千奇百怪的工具佔據。

沒人願意住在明真君隔壁，因為也沒人願意每天晚上被那些叮叮噹當的敲鐵皮的聲音吵得失眠。

不過，這次天真君來的時候，首先留意到的卻不是那些敲鐵皮的聲音。他看到元真君從明真君的工作間裏走出去以後，叮叮噹當的聲音才又重新響起。天真君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直接走過來推開了門。

明真君的房間通常是不上鎖的。來找他的人自己推門進入即可——即使敲門他也不一定能聽得見。

想找他的話隨時都可以，因為他似乎有用不盡的精力可以不停地從早敲到晚——只是，他是否願意接待你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真君走進去的時候，明真君穿著一件沾滿污垢的灰色長袍，看也沒看他一眼，仿佛屋子裏根本就沒有人。

天真君清楚他的脾性，也只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在忙活，過了一陣才說道：“我剛從山下回來。”

明真君沒有反應，就跟剛才一樣。

天真君微笑著，繼續說：“給你帶了綠豆糕。”

“真的？”

天真君只覺眼前一花，面前就多了一張充滿渴望的面孔。他笑著將紙包遞了過去，說：“還有假的？拿去！”

明真君一把奪過，撕開紙包後就忙不及迭地往嘴裏送。

天真君見狀，不禁笑道：“你慢著點，反正都是給你的。”

“嗯……還是慈郎……最惦記我……”明真君含混地應著，嘴上的速度絲毫不見減慢。

天真君見明真君快吃完了，就裝作不經意地問到：“我剛才好象看到元真君師兄呢。”

“哦，是啊，”明真君吮了下手指，口齒清晰了許多：“他給了我一張圖紙，讓我試著幫他做點東西。”

“哦？什麼東西？”天真君問。

“啊，那可是好東西啊！”明真君突然詭譎地笑了：“千子彈。”

“千子彈？”天真君一驚。

“不錯！就是千子彈！曹門的千子彈啊！”明真君臉上泛著紅光，高興得手舞足蹈。然後夢囈一般說：“我做夢都想把它做出來啊……”

千子彈雖是威力強大的暗器，但卻是曹門的不傳之秘。元真君為何會有製作的圖紙？不過這個問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做這種東西幹什麼？天真君想起前天道尊召集十三道時所說的話，手心不禁冒出冷汗。

“繼承人的人選，將由這次比武大會決定。”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明真君不知何時又重新拿起錘子敲了起來。

天真君拉開門，映入血紅的夕照。

未來可能發生的事，縱然他不願去想，還是一一襲上了心頭。

“難道……真的要變‘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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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05-06-19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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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緣木求魚

聖龍口的後山，一向鮮有人跡。

那本來也算是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卻不知是什麼原因，周遭的住家都不會靠近。聖龍口中除了打水、砍柴的道士外也絕少有人登臨。

或者，只因為這裏是聖龍口的後山吧？

少了人跡，也就少了一分煩囂，少了一分侵擾，同時也就多了一分澹泊，多了一分自然。

但今天，雖然也不見多了多少人跡，這裏卻被蒙上了一層肅殺的霧。

山中常有霧，但這霧卻不尋常。霧中包含著的不尋常的律動，連樹木都不禁要緊張得顫抖。

今天是九月初十，比武大會開始的第一天。

昨日攜手登高，歡聚一堂；今日同門相爭，爾虞我詐。

這不是對變幻無常的世道一種絕佳的諷刺嗎？

不過，無論氣氛如何緊張，總有那麼一些人似乎老是不能進入角色。

修真君手拈著楊柳枝，不時在衣服上拍打，一邊走嘴裏一邊咕噥著：“這裏的空氣真是潮得討厭……”

往日山中陽光充沛，今日卻是被濃霧所覆蓋。修真君不能抱怨太陽，也就只能抱怨潮濕的空氣了。

“是啊，這樣的時節居然還有那麼大的霧，實在不尋常。”華真君隨聲附和，但卻是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確實，今年的比武大會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太不尋常了。

“十三道不參與比武大會”，這已經是道教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眾所周知，比武大會是為檢驗道教弟子一年來的武功進境而設的。眾弟子如希望在道教中的地位有所提升，那就得在比武大會上有所表現。

但這一點，對於已成為眾弟子之儀范的十三道來說，無疑缺乏實際意義。十三道如參加比武大會，勝則毫無榮譽，敗則自取其辱。因此，儘管同屬眾弟子的十三道每年皆是作壁上觀，也從未有人提出過異議。

而今年的比武大會，道尊不但親自命題，還作出規定：必須且只有十三道方可參加。

如此不尋常的安排只因為一個目的：繼承人的人選將由比武大會決定！

這關乎道教命運，以及，個人榮辱的大事，本不該這麼草率地僅通過一次比試來決定，因為一場原來只為切磋武藝的比試不該也不能負擔這樣多的東西。

但這樣的決定，是由道尊親口說出，十三道中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他們都不同程度地懷疑自己的耳朵，但他們都明白，道尊說出的話就是絕對命令，不容更改。

“這會是很激烈的爭鬥吧？”華真君心想。

但他沒有想到，他和修真君居然到現在還是如此悠然地漫步在山上，同樣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

道尊的題目，其實聽起來也並不困難，那就是：在山中尋一對一尺長的魚。

魚不能離開水，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在任真君的印象中，山上正好有一條溪，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向那山溪前進。但走著走著，他又遲疑了：要是能捉到魚，到底是應該交給太真君還是自己留著呢？另外，這道理自己能想到，別人難道就想不到嗎？要是真的打一架的話，自己可不一定有勝算；那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他站在路上，停了半晌，終於還是決定去看看再說。但當他尋到那條山溪的時候，他就發現問題已不復存在：那淺淺的溪流中，連巴掌大的小魚都難以見到，更何況一尺長的大魚呢？

而通真君則比任真君要想得深入些。山上固然有山溪，但山溪卻絕不可能容得下如此大的魚——何況，還要兩條。所以，要尋得這樣的大魚，非得在湖泊之屬不可。不過，後山的地形他並不熟悉，只望在這三天的期限內能找出這樣的一個湖泊。

當然，其中也有人對此事毫無興趣也毫不用心的。

要到這個地方來圓真君是十萬個不樂意的。好好的三天，無論做什麼都比這個所謂的“比武大會”來得有趣。只要有一個人不來，他就可以藉故窩在房裏睡大覺。可是，偏偏卻是全體到齊，連那個他認為絕不可能來的玄真君也來了，那他還有什麼理由缺席呢？他本來是打算扯著玄真君或者天真君，然後找個地方坐著聊天把這三天打發過去，但那兩個人一開始就跑沒影兒了，想找都不知從哪里找起。

“算了，要睡覺哪里都一樣。”圓真君一邊自我安慰一邊也就付諸行動，尋了個樹陰底下就睡了下去。姑且勿論是否能睡得安穩，睡覺本身就已經確實是一個消磨時間的好方法了。

不過，除了睡覺以外，消磨時間的方法還有很多。

明真君就滿山地尋找草藥和珍稀的植物。對他來說，這個後山簡直就是一個未開發的寶地。

“假如能多呆幾天就好了。”明真君是這樣想的——大概也是十三道裏唯一這樣想的人吧？

後山的面積其實也不是十分地廣大，但山中小徑曲折迂回，極容易迷失方向。加上林木遮掩，其真實的面貌往往不能單由表面測知。

所以，在這山中居然藏有如此大的洞穴也不是什麼太值得奇怪的事情了。

這個洞穴不是完全天然所成，洞口與洞壁都有人工修繕的痕跡，洞中四角的石燈檯更顯然是人為。

而洞內所藏的竟是許多珍貴的道書典籍！

命真君興奮地在洞中東翻翻西看看，尊真君也在他指揮下忙得團團轉。

“把這捆書搬到架子上……把那個紅色的箱子搬到那邊去……把第三層的竹簡搬下來……”

許多人在看到自己所狂熱喜愛的東西時就會變得神志不清，尊真君現在實在是非常充分地理解這一點了。他只是不明白：這許多的書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傳說道教的先人為免珍貴的冊籍遭受戰火，特意在後山鑿穴貯藏。想不到這個傳說竟然是真的！”命真君的自言自語，恰巧解決了尊真君心中的疑問。

尊真君儘管年紀最小，但也明白在這場繼承人的爭奪中，他和命真君都只不過是陪襯。能夠發現這些藏書，也算是不虛此行了吧？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這麼好的運氣。

武真君在山上轉了一天，也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其實他並不清楚他所找的具體是什麼，只知道依照道尊一貫的作風，他要的絕對不是簡單的兩條魚——起碼不會是兩條真正的“魚”。道尊要的究竟是什麼？這個看似不難實則頗令人思索的題目，其背後的用意或者只有道尊自己才清楚。

在這山上，多的只是樹木，莫非是要“緣木求魚”嗎？

武真君苦笑一下：這真是一個顯然不讓你能找到答案的題目啊！

夜幕徐降，黝黑的山林比白日裏更刺激人們的神經。不安、恐懼，由此而生。

天真君注視著前方元真君的動靜，不敢有絲毫大意。

不遠處的山洞中閃著昏暗的燭光，正是命真君和尊真君發現藏書的地方。

天真君雖然不知元真君到這裏幹什麼，只知道他已經隱藏在那草叢中足有兩個時辰，只知道自己必須緊緊地盯著他——他身上有殺傷力巨大的千子彈，這是最值得擔憂的事情。

不知玄真君和太真君在哪里呢？他們是最早失去蹤影的兩個人。

秋天的夜空，月郎星稀。

十三道或是在睡夢中，或是在無眠中，度過了平靜的第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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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05-06-19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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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爭是不爭

當尊真君揉著惺忪睡眼醒來時，天空已經濛濛亮了。

他從書堆上爬起來，看到命真君正在埋頭寫著清單。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睡在書堆上，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只知道睡之前命真君在忙碌，醒之後命真君還是在忙碌。他不禁驚歎：人在充滿激情的時候果真是精力特別旺盛的麼？

“你醒了？”命真君頭也不擡地說：“那把洞口那些沒用的東西清理出去吧。”

元真君聞言吃了一驚以為自己的行藏已經被發現，他的手不禁伸向了劍柄。這一舉動使他身後的天真君也緊張了起來。

幸而，尊真君只是走到洞口就停了下來。元真君這才看清命真君所指的其實只是堆在洞口的一些物件，並不是他，於是就把手縮了回去，天真君也隨之鬆了一口氣。

“沒用的東西？”尊真君檢視著那些物件，越發覺得疑惑：有數柄長劍，裝飾得十分華麗，抽出一看，寒光逼人，端的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另外還有一些造工極精巧的飾物，金器玉器俱有，全都價值不菲。

“這些都不要了嗎？”尊真君忍不住開口問道。

“沒用的東西，要來做什麼？”命真君反問道，似乎覺得尊真君的發問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議。

尊真君不敢再問了，惟有一邊把東西搬到洞外，一邊繼續檢視其他物件。

忽然，他注意到一個箱子。

洞內的箱子都是漆成紅色的書箱，惟有這個箱子卻是綠色的。命真君將書視若生命，絕不可能將其歸入“沒用的東西”之列。捧起那個箱子，卻是輕飄飄的，渾若無物。

尊真君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把箱子打開，一看之下不禁驚呼出聲：“魚！一對魚！”

他的這一聲也引起了洞外兩人的反應，一是喜，一是驚。

尊真君跑到命真君面前，將箱子捧給他看。

箱內赫然有一對木刻的鯉魚，形態逼真，栩栩如生。

尊真君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你看你看，恰好有一尺長呢！”

話音剛落，洞內霎時燈燭全滅，暗成一片。尊真君愕然之下，只覺一陣冷風吹過，手中的箱子便不翼而飛。

“啊！有人！”尊真君正要追出去，卻被命真君喊住：“回來！”

“不追嗎？”尊真君不解。

命真君翻了翻白眼，說：“有人幫忙處理垃圾不是更好嗎？”

尊真君這次是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這個命真君到底是頭腦不清醒還是真的淡泊如斯。無法，他只有摸索著把燈燭重新點上，繼續和命真君一起整理洞中的藏書。

元真君抱著箱子在林間急速穿行，深感此次目標選擇的正確。

道尊說要尋“魚”，就是要誤導他們往“水”那方面去想。命真君這傢伙雖然神經有點不正常，但他那種反其道而行之的思維往往卻能歪打正著，這次就是一個絕好的例子。

他這樣想著，前方卻突然出現一片強光，令他無法睜眼。情急之下，元真君連忙向周圍揮出三劍，企圖逼退來敵，卻不防旋身之際卻令左手處露出空擋。他只聽得一聲“撒手”，隨即左手手腕一痛，再難把握手中的箱子。待元真君的視覺恢復之後，箱子與來襲者均已不見蹤影。

元真君冷笑一聲，說：“好一個‘白陽點燈’，好一個天真君！”

天真君其實也不知該奔向何方，但顧慮著元真君身上的千子彈，為了其他同門不致受到傷害，這個箱子還是在自己手中比較安全。他想到玄真君，假如能把箱子交給他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惜不知他現在身在何方。

元真君所走的方向，估計是去找太真君無疑了，那從他的反方向走，應該會是比較妥當的。他就這樣一直走著，入夜，就抱著箱子靠在樹下。也不敢熟睡，生怕夜裏突然的襲擊。

而實際上，這一夜還是過得相當平靜的。

第三天，已是道尊所限的最後一天。

天真君就著溪水略為洗漱了一番，抬頭時卻發現一道熟悉的青影自林間掠過。他連忙快步跟上，果然見到一個頭戴道冠身著青衫的道人正坐在石上歇息。

天真君頓時放心了一大半，於是就迎上去說：“玄真君，我終於找到你了。”

但當青衫道人轉過頭時，天真君的心不禁涼了半截：那不是玄真君，竟是太真君！

太真君微笑道：“偶爾換個裝束你就認不出大師兄了嗎？”

天真君沒有回答，因為現在實在是說什麼都不合適。

“是啊，我也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呢！”元真君一邊說一邊從後面轉出。天真君這時才明白，之前元真君將箱子失落乃是故意的。

天真君抱著箱子，進不得，也退不得。若只是一對一，或者還能支撐一陣；但如兩人合擊，那他就決難抵擋超過五招了。

只聽見太真君說：“我也不硬搶，既然是比武，那就在手底下分勝負吧。”他從石上站起來，微笑著補充了一句：“點到即止。”

事已至此，天真君反而平靜了，他將箱子放到一邊，右手擺出迎擊的姿勢，微笑道：“請。”

元真君退到一邊，他對太真君有十足的信心。

果然，交手不及十招，天真君已漸感不支，三招過後，非落敗不可。只見太真君提運真元，雙掌收於胸前，正是絕招的前奏。天真君咬咬牙，心想惟有拼一拼了，當下立刻聚起十成功力，真氣流動全身，口中念道：“天地一體，陰陽合併……”

“道威無極！”

“雷霆手！”

兩招相撞，威力之大令周遭樹木盡皆斷折，轟鳴之聲在山谷中不停回蕩。

太真君不禁暗叫了聲“不妙”。倒不是因為他驚訝于天真君居然能接得下他這一招，而是這巨大的聲響定必引來許多本不必要的麻煩。

果不其然，任真君、通真君、武真君已循聲而來，華真君、修真君和明真君也因為好奇先後來到。來到之後，無論是誰都已清楚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太真君，你的動作也真快啊。”明真君話中帶刺。

“要搶的話盡可憑本事。”太真君說。

其他人雖然沈默著，卻已開始有所動作。

元真君不動聲色地走到一邊，手卻伸入懷中。太真君看在眼裏，卻並不阻止。

天真君馬上意識到元真君要做什麼了，不由得喊道：“小心！是千子彈……”一語未畢，數聲炸響，他只覺得一股強大的氣流迎面撲來……

氣流衝擊之下，那個綠色的箱子被拋到空中。太真君正要縱身接過，卻被一道淩厲的掌氣所阻。只見從煙霧中走出一個同樣頭戴道冠、身著青衫的道人。

“是你！”太真君的瞳孔在收縮：“難道你一直跟在我後面？”

玄真君沒有回答，只說：“你本不該爭的。”聲音中竟是罕見的沉痛。

“哈哈……很好！”太真君大笑道：“你我總有一天要見個高下！”雙掌一錯，擺出進攻的姿勢。

玄真君不語，凝氣於掌，準備迎擊。

這時傳來一個聲音，仿佛極悠遠，卻又可以聽得極清晰：“住手吧，勝負已分。”林間送來一陣和風將煙霧吹散，只見眾人只是咳嗽流淚不止，未見有絲毫損傷。

這一次，倒是輪到玄真君驚訝了。

“哎呀，這煙霧彈真厲害，連我自己都吃不消了。”明真君擦著眼淚說。

“你……你不是說……咳咳……”天真君已經咳得說不出話了。

“我騙你還不成嗎？”明真君扮了個鬼臉。

天真君實在是哭笑不得了。

道尊緩步從林中走出，眾人紛紛向道尊施禮。

太真君上前一步，說：“道尊适才說勝負已分，敢問勝者何在？”

道尊微笑著，向後面說：“出來吧！”

在眾人的目光中，圓真君慢慢從後面走了出來，臉上不知該出現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當看到圓真君手上所拿的長達一尺的太極圖時，眾人才明白：道尊所要的“一對魚”原來是太極圖上的黑白雙魚！

說起來，圓真君得到這個太極圖純屬偶然。如果不是這個太極圖從樹上掉下來把他給砸醒了，他還真可能把第三天也睡過去。

緣木求魚，其實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但太真君還是覺得不服：“道尊只要一對一尺長的魚，並無說明什麼樣的魚才符合要求。”眾人聞言都覺得有理：既然太極圖上的黑白雙魚也能稱之為“魚”，那麼無論活魚、死魚甚至是木魚都更是“魚”無疑了。

太真君繼續說：“那個箱子中有一對木刻的鯉魚，同樣符合道尊的要求，並且已有多人得之在先。道尊又為何厚此薄彼，只認為圓真君勝出？”

太真君的這一番論證可謂是滴水不漏，只要道尊一承認，那這場比試的結果就只有作廢。

只見道尊捋著長須，說：“那箱中真有魚嗎？你不妨打開看看。”

聽得道尊這樣說，原本振振有辭的太真君卻遲疑了。元真君搶上前說：“這是弟子親眼所見，豈能有假？”他拾起那個箱子，打開一看，裏面卻是空空如也。

這下不但元真君愕然，連天真君也感到驚訝：“這箱子一直都在我身上，怎麼會被掉了包呢？除非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可是我睡得也不熟……啊，莫非是道尊……”他雖是這樣想著，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卻沒有說出來。

元真君不能說找尊真君他們出來對質，一則事實擺在眼前，沒有就是沒有；二則那種搶奪方式，確實也不是光明正大，說出來只會令場面更糟。

道尊頗有意味地看了太真君一眼，緩緩道：“你本不該爭的，難道你還不懂嗎？”

太真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仿佛已被冰封，既不能動，也不能說出半句話。

緣木求魚，竹籃打水，所有的努力到頭來都只是一場空……一場空……

道尊看了看玄真君，又看了看天真君，說：“你們兩個，跟我過來。”說完，就拉著圓真君走了。

天真君看了玄真君一眼，玄真君只輕輕說了聲：“走吧。”

兩人也跟著道尊回聖龍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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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18 秋水隨波任逍遙第一部齊物1~10完 1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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