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05 [多配對]九城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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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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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1-05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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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5 [多配對]九城漫遊

[起因是想在一篇文裡把自己萌的CP都寫一遍……大部分都很冷所以放一起取暖（並沒有這種邏輯）……

本章內含：俏燕、軍兵、花綬、赤神、劍牛]

第一章

“邊城”是中原最大的客流交換港口，無法計數的空中懸浮輕軌和地下鐵路通道在此處匯合，來往於兩城之間的人流在關卡處經過身份核對總和安全審查，前往不同的目的地。
這個世界由九座巨大的城市組成，簡稱九界。九座城市之間距離遙遠，如同一顆顆孤獨的星球。資源的高度集中最終形成最大的聚落，除了城市以外的地域被完全荒廢，無論空氣、陽光還是水源，都由巨大的球形能源罩集中於城市區域。
二十年前，九界之間基本沒有交通往來，還處於相互隔絕狀態，今天，各大城市間已經有了官方經營的輕軌和地下鐵道，另外也有小型港口對獲得許可的私人飛行器開放。
邊城港前廣場上，人流從四面八方彙集、穿行、散去，一個背著行囊的白髮青年抬頭看了看廣場上的大鐘，巨大的圓形錶盤上，每一天的時間被劃分為不同的篇章，精密準確，不留空隙。
他的同伴比他年紀略小，是一個穿著牛仔褲和T恤的健壯青年，頭髮從發根到發梢產生了紅黑的自然過渡，額前還飄蕩著幾縷白色，與同行者的白髮形成了有趣的呼應。他正在如同每個初來者一樣，充滿好奇地東張西望，無論是港口的巨大仿生玻璃幕牆，還是其後的天空中像血管一般伸展密佈的銀灰色的超金屬軌道，都是除了“邊城”以外的中原其他地區見不到的壯觀景象。
來得比預計的時間早了些。
白髮的青年，俏如來，心裡想著。
這是他和小弟雪山銀燕第一次兩個人一起出遠門，銀燕又激動又緊張，從昨天晚上就沒好好睡，結果早上錯過了鬧鐘，是被俏如來叫起來的，然後又反應過激拖著他直奔空港，連早飯都沒吃，結果到達的時間反而還提前了。
俏如來正想著是去改簽較早的航班，還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一個同樣背著背包、紮著高馬尾的年輕男子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笨牛？”
雪山銀燕的目光這才從遠方的天空收回，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老賊頭？你怎麼在這？”
“出公差，事情辦完正準備回去了，你呢？”
“我陪大哥出門，給他的畢業論文收集素材，對了，這是我大哥，俏如來。”
俏如來禮貌地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聽說過，史家的大公子、高材生嘛，初次見面，我是風逍遙。”
雪山銀燕問風逍遙是不是要回苗疆，他們的行程中也有苗疆這一站，風逍遙還要往道域一行，關照銀燕等到了苗疆聯繫自己，就匆匆去趕車了。
俏如來隨口問：“這個人是做什麼的？”
“他啊，他是‘鐵軍衛’的人。”
俏如來一怔，“鐵軍衛？那個由苗疆政府宣導建立、對九界資訊網路包括終端都有調查權的特種安全機構？”
“是這樣嗎？”雪山銀燕反而愣了愣，“老賊頭說他就是個給人打工跑腿的，他上司好像比較厲害，是鐵軍衛的高級長官。”
“……軍長？”
俏如來喃喃自語著，再去人群中搜索剛才離開的風逍遙身影，但熙熙攘攘的人流早已將那個瘦削精幹的褐發青年淹沒了，天空中伸展的銀色軌道上，纖細的懸浮列車正在加速離開包裹著城市的大氣，開啟前往另一個城市的漫長旅途。

風逍遙靠著車窗睡了一覺，兩座城市之間是接近真空的荒原地帶，城際列車只有起點和終點站，沒有中途停靠，也不會坐過站，很適合一路睡到目的地。
等風逍遙揉著睡亂了的劉海從“桃源”空港走出來，一架豪華級的陸地懸浮車已經在出口處等他了，車身上醒目的家徽標識一看就知道是道域四大家族之一的陰陽學宗所有，車旁等候的人也穿著制服，見到風逍遙出來，立即鞠了一躬，拉開車門。
知道那人肯定已經把自己的資料傳輸給了來接站的屬下，風逍遙毫不意外對方是怎麼認出自己的，一邊坐下一邊問：“花又在忙？”
那人嫺熟地微微躬身，代客人拉下車廂內的安全裝置，風逍遙不習慣被別人這麼服侍，急忙自己接過扣上。
“今天是今年的鬥場論魁開始的日子，少爺說，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按學宗的規矩非去露個臉不可，請風少爺多多包涵。”
風逍遙搖搖頭，覺得花跟他手下都太客氣了，每次都弄得他渾身不自在，這也是他沒事不愛來道域的原因，“對了，我好像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抱歉，還未自我介紹，在下禹曄綬真。”
風逍遙瞥見禹曄綬真發動懸浮車時不是使用指紋或聲控，而是從儀錶盤下扯出接駁導線，微微掠起一側頭髮，直接將導線插入位於耳朵側後方的輸入口，知道對方的身份是機械人或者至少是大腦接受過電子化改造的義體人，順口問道：“你是花的學弟？”
禹曄綬真笑笑：“在下能力不足，只是少爺的侍衛而已。”
這個回答令風逍遙有點意外，他由於工作的關係，跟各式各樣機械人、電子人打交道的經驗豐富，一眼就看出來這個禹曄綬真並非泛泛之輩。陰陽學宗尊崇等級制度的同時也強調能力至上，每年一度的鬥場論魁就是給有能力而缺乏背景的年輕人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在風逍遙看來，面前這個人的水準如果參加比鬥，應該不會只落在侍衛這一級別而已。

懸浮車在城市的空中道路上平穩前行，四大家族的專車在城中擁有專門的特許路線，高度遠遠高出下面層次交錯的普通車道，昭示著仿佛從空中淩駕眾生一般的貴族特權。
風逍遙十分不喜歡這種感覺，只得跟禹曄綬真繼續聊天：“你怎麼不去參加鬥場論魁？”
“在下去年參加過了，很遺憾成績不佳。”
“哦？我沒聽說論魁只能參加一次啊。”
禹曄綬真看著前方的空中道路，雖然這一層次的路線上並沒有別的車輛，他還是專心地運用電子腦裡的資訊系統，將懸浮車控制得很謹慎。
“只要是在年齡範圍內的人類，每年都可以參加，機械人只能參加一次，除非更換電子腦和主體晶片的情況例外。”
風逍遙“哦”了一聲。這種規定其實也容易理解，機械人無法比擬正常人類的成長機制，不像出於成長期的自然人，每過一段時間在體能、智力上都會有變化，機械人的能力基本上是一成不變的，被造出來時是什麼樣子，以後就永遠是這個樣子了。
至於更換電子腦和CPU，那基本上等同於再造一台全新的機器了，很少有人願意對舊機械人這樣大動干戈，一般寧可選擇直接購買最新型號。
——禹曄綬真這款型號的機械人好像情感不是特別豐富。
身旁的機械人給了風逍遙這樣的第一感覺。
風逍遙為人和善外向，這種情況理應安慰對方兩句，比如沒事你跟著花一樣有前途之類，但是看對方對論魁失利這件事態度平淡，又是個徹頭徹尾的機械人，好像不太需要自己安慰開解，便猶豫了下。
這時懸浮車的高度緩緩平穩下降，整個道域最奢華的建築之一，荻花題葉的住所沉香蘭居就在眼前。具有明顯設計風格的樓頂停車場上，一個紫色的身影執扇輕敲、含笑相待。
風逍遙下了車，久別的兩人擁抱一下，荻花題葉退開，唇角微帶笑意，打量著風逍遙，卻不開口。
風逍遙早習慣了他這副神神叨叨的端架子模樣，毫不在意，“不是要去出席論魁？怎麼又回來了？不會結束得這麼早吧。”
“去露了個臉，聽完師尊那套話就回來了。老頭子年紀大了，廢話倒少。後面的節目我又不感興趣。”
“前三名會是你新的學弟，這也不感興趣？”
荻花題葉微微一笑，“花有上百個學弟……”
兩人聊著天走在前面，作為護衛盡職盡責的禹曄綬真略低著頭跟隨在後。

——花有上百個學弟，但是只有一個貼身侍衛。
那一天，禹曄綬真壯著膽子，感覺身體裡的線路都升到了一個快要短路的溫度，提出來“想再參加一次鬥場論魁，想成為少爺的學弟”的請求時，荻花題葉是這麼回答他的。
荻花題葉覺得自己的拒絕已經委婉提示了禹曄綬真的身份。
這種完全工廠化製造出來的機械人，除了因為是陰陽學宗定制產品，使用的材質、晶片較之普通機械人更加優良以外，作為個體並沒有太多出奇之處。
讓出色的機械人進入學宗序列，成為道域統治階級中的一員，在鬥場論魁中不是沒有先例，但是，那必須是非常強、非常優秀的機械人才可以。
禹曄綬真算是同類型機械人裡比較出色的，但還不是最好的。
去年參加的那次鬥場論魁，已經暴露了他的問題。那一次恰好荻花題葉是從頭看到尾的，四進二的比賽，禹曄綬真在四人中積分最低，運氣也最不好，抽籤抽到了最強的第一名。
對方是個沒經過改造、沒安裝義體的自然人，體能雖然比不上機械人，但格鬥技巧和臨場經驗方面完全壓制禹曄綬真。
如果輸了這一場，作為一個機械人，禹曄綬真將會失去唯一躋身學宗門下的機會。
對方卻是人類，而且很強。即使輸了這一場，也還有無數次的機會。
通過電子腦判斷出雙方完全不同等級的心理壓力，禹曄綬真知道自己贏的可能十分渺茫。他用程式計算得出，如果自己拼盡全力，大概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機率能勝過對方。
拼盡全力的意思就是，不計後果，不計身體的承受能力和毀壞程度。
也就是說，無論贏或者輸，禹曄綬真都將承擔巨大的傷害，這副身體會嚴重損毀、難以修繕。
作為一個會在事前進行周密計算的機械人，禹曄綬真在參加鬥場論魁之前，已經對賽制有過全面的瞭解。他知道按照道域傳統，在比賽中受傷的選手，只有人類能得到妥善的醫療。而機械人這一方面，主辦方照例是不怎麼負責的，如果損毀情況過於嚴重，一般會由修理廠統一回收，還有救的就勉強維修，充作普通型家用機器人，判斷已沒有維修必要的，就視作一堆零件、另作他用了。
當然，如果僥倖贏了對手，進入鬥場論魁的前三名，那身份就一躍成為就是陰陽學宗的入門弟子，縱然是機械人，也能享受到高規格的治療待遇。
禹曄綬真本是沖著這個目的來的，他沒有太大的雄心壯志，不過是想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好的未來。
但他也不想為了這個目的，賭上自身機械人的一生。
禹曄綬真查過那些在鬥場論魁中重傷失敗的機械人的資料，它們之中有的很強，只是不幸遇上了更強的對手，以至於拼盡能量廝殺到最後一刻，人造的皮膚組織寸寸碎裂，機械血管和肌肉崩斷，超纖維骨骼折損。
隨後，它們一度光鮮耀眼的履歷表上只剩下兩個字：回收。

荻花題葉冷眼看著場中人類與機械人的搏殺，手中的摺扇用獨有的韻律緩緩搖動著。
他看出了那個一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機械人在這一場明顯的退縮。
作為一個機械人，連腦部、思維都是人工製品的科技產物，一台“機器”，不得不說，禹曄綬真已經足夠有心機，足以使他針對形式判斷利害、作出相應的抉擇。
而哪怕對於人類來說，所謂抉擇，也只是正確與錯誤的組合體而已。

道域的四大家族有悠久歷史和古老傳承，遠比人工智慧、科技革命的時代要早。古老的家族都有一成不變的觀念，血管裡流淌著天生貴族基因的荻花題葉，與其他道域的年輕貴族一樣，對機器人、電子腦、義體改造等機械類的產物抱持與他們身份地位相符的輕視和偏見。
即便是在已經有社會組織為機器人、義體人、意識體等非自然人的存在呼籲人權、要求平等的今天，即便高級的機械人已經難以從表面和行動上看出與人類的差異，至少在道域，在四大家族的統治階級眼裡，機械人要取得與人類的平等權利，仍舊無異於癡人說夢。真正實力優異的機械人能夠成為“門徒”，憑藉對道域的付出而享受階級地位，但是它們永遠不可能被容許碰觸道域的權力中樞。
所以荻花題葉看著在場中步步退縮的禹曄綬真，眼中的溫度並不是失望和惋惜。
他本來是想看看一個機械人為了躋身人類社會，努力的極限在哪裡。
沒想到這個機械人竟然比人類更軟弱無能、貪生怕死，明明全力一搏就有勝率，它卻處處自保，不敢出手。
這實在是……比人更像人，而且是荻花題葉看不起的那種人。

那一屆論魁的結果，前三名勝利者進入學宗門徒行列，與荻花題葉學長、學弟相稱。
禹曄綬真排名第四，以下人的身份留在陰陽學宗，後來成為荻花題葉的貼身侍衛。結果可說不算太差，但是從此永遠失去進入另一個階級的可能。

主人與客人在環境優雅的庭院中落座，位於大廈高層的休閒區域按照古老東方的庭院風格設計，穹頂使用真正的天井而非虛擬天氣系統，真正的陽光穿過特製的玻璃層，光線在幾乎不受衰減的情況下灑落整個庭院，所以此處栽種的花草也都是真實的植物，它們擁有自然光照和符合四季轉換的溫濕度調節，使得精緻的院落一片生機盎然。
送上酒水飲品的機械人躬身在荻花題葉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者眉頭一皺，正要發作想起有客人在場，便只是不耐煩地揮手。
沒有得到明確的授意便被示意離開的禹曄綬真只是遲疑了一瞬，便被荻花題葉狠狠盯了一眼，當即知道時機不恰當，低著頭退下了。
風逍遙雖然把對面發生的一切看在眼裡，但關乎別人的家務事，他便佯作不知，拿起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荻花題葉也陪他略飲一口，這才問起對方的來意。
“你以前偶爾回來一次，都是為了公事路過，匆匆忙忙也不停留，這次能提前跟花聯絡，莫非準備多呆幾日？”
風逍遙搖頭，“其實這次也是出公差，不過到道域來，有一半算私事。”
“哦？”
“花，麻煩你幫我聯繫岳伯父，看他有沒有時間見我。”
“……”荻花題葉似笑非笑，“果然，又是為了月。”
風逍遙早就習慣他這種語調，置若罔聞地：“他要是沒時間，你替我轉告一聲也是一樣，就說月現在已經是鐵軍衛的人了，一切有風照應，請岳伯父不用擔心。”
“呵。”
荻花題葉一聲輕笑，“原來如此。”
風逍遙無奈地倒酒，“想什麼呢？讓他有正經事做，總比從前瘋瘋癲癲、動不動失蹤找不到人好吧？”
“恐怕岳伯父會說，道域又不是沒有月的位置，仙舞劍宗難道不需要人手？”
風逍遙仰頭喝幹，“那就是他們父子倆的事了。不過我想，岳伯父是長輩，不會跟我們小輩為難。”
荻花題葉搖頭笑道：“總之我替你聯絡，你自己去說。”

四大家族上層之間有專門的資訊頻道，荻花題葉直接與對方約定了時間，第二天一早風逍遙一個人便去了劍舞劍宗，近中午的時候愁腸百結地回來了。
荻花題葉一見就笑了：“這副苦瓜臉，在風身上可不多見，想必是在岳伯父那裡碰了釘子，幸虧花機智沒陪你一起去。”
“岳伯父倒是通情達理……”風逍遙坐下來，等不及機械人送上飲料，從自己口袋裡掏出酒壺，擰開喝了一大口。
荻花題葉興致勃勃地看著他，等待下文。
“對月加入鐵軍衛沒有異議，但是……要求我把月調到道域分局。”
荻花題葉對這個轉折十分滿意，“鐵軍衛現在是九界員警，道域有分局的事兒，你不能指望岳伯父不知情吧？”
風逍遙愁苦地：“但是我哪有這麼高的許可權啊，我就是個給人打工的而已。”
荻花題葉但笑不語，凡是能讓風吃癟的事，對他來說都很有趣味，如果這事兒裡再夾雜著無情葬月，而且還是糟糕的那一方面，那這個樂趣簡直是成倍上升。
風逍遙在道域住著只是發愁，也沒想出個辦法，最後還是灰頭土臉地回苗疆去了，荻花題葉也不強留，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叫他下次再來。
風逍遙心想，這事兒若是辦不好，恐怕下次很快就要再來。

然而，回到苗疆鐵軍衛總部後，事件結果卻和風逍遙的想像大相徑庭。
經過ID卡、指紋、虹膜三重驗證，鐵軍衛總部百勝戰營大樓的最高層、防衛最為森嚴之處，關係著全世界特殊資訊安全的九界特別警署核心區域的電子門向出差歸來的鐵軍衛成員無聲開啟，風逍遙歎了口氣進入，門扉又在他身後閉合了。
鐵驌求衣的辦公室空間很大，四面八方佈滿了資訊屏、操作臺和光腦設備，真正的辦公桌上卻只是象徵性地擺了最原始的紙和筆，連一台資料登錄設備都沒有。風逍遙一直懷疑鐵驌求衣早就私下接受了電子腦化，否則以一個常人的大腦，根本不可能掌控梳理從九界各區域集中至此、浩如煙海的資訊流。不過這個懷疑始終也沒有得到證實，風逍遙私下吐槽時也只能說：“那個精得不像人的老大仔哦……”
風逍遙四下張望了一下，辦公室沒有開啟人造光源，光線全部來自四周密密麻麻的螢幕和上面閃動的資料，映得高馬尾青年英俊的面孔上明明滅滅，人仿佛渺小得仿佛置身巨大的網路空間之內，無數的資料和資訊就從身旁交織川流而過。
鐵驌求衣的聲音響起：“歎什麼氣？”
這聲問詢經由電子設備傳出，沉穩威嚴中帶些許電流迴響。
“沒什麼，老大仔你不要這樣突然說話好嗎？總是嚇我一跳。”
風逍遙一邊抱怨著一邊在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他留意到桌面上紙筆的擺放位置，和他上次進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像是絲毫沒有動過。
“任務完成了？”
“完成了啊。”風逍遙心不在焉地回答，“報告不是早就傳回來了嗎？”
“任務結束後，你的去向。”
風逍遙又歎了口氣，“其實你想知道只要查我的出入境記錄就可以不是嗎？”
“如實報告行蹤是你的義務。”
“是是是。我到道域去了一趟，唉，其實也是為了公事啦。”
鐵驌求衣問：“你在道域有任務？”
“月的事，也算公事吧？”
“無情葬月？”
“嗯……我去見岳伯父，跟他打個招呼，月已經加入鐵軍衛了，讓他別擔心。”
鐵驌求衣平淡地下了判定：“私事。”
“好吧。”風逍遙挫敗地趴到桌上，“你要扣假期就從我明年的公休假裡扣吧。”
“你明年的公休假已經預支完了。”
“那就扣後年的……”
鐵驌求衣低沉地笑了一聲。
風逍遙聽出上司心情似乎不錯，感覺有了點信心，順勢提出要求：“那個，老大仔啊……”
“說。”
“你有沒有辦法把月調去負責道域？”
“有。”
“我知道很為難但是因為岳伯父總之拜託你想想辦法……誒？你說有？”
風逍遙瞪大眼睛的模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若是拿去跟他少年時剛加入鐵軍衛、認識鐵驌求衣時的全息影像對照，可能幾乎看不出差別。
軍長似乎對自己看到的感到滿意，又低低笑了一聲。
“辦法有，但是理由呢？”
風逍遙頓時垮下雙肩：“我就知道沒這麼簡單，理由……岳伯父掛念兒子，不想讓月流落在外……算了這個對你沒用，那，月是道域出身，又有四大家族之一仙舞劍宗的背景，讓他負責道域有主場優勢？”
鐵驌求衣道：“那調你過去也是一樣。”
“我不同啦！”風逍遙急忙反對，“我又不想回……嗯，我對苗疆比較熟！”
鐵驌求衣半晌沒有回答。牆壁四周的電子光屏上紛雜流動的資料忽然節奏有所調整，變成了擁有某種韻律的曲線，和諧悅目地高低起伏，像流水一般往一個共同的方向流動而去，漸漸由令人眼花繚亂變得使人心曠神怡。

出乎意料地從直屬長官那裡得到了能令自己松一口氣、也對長輩有所交待的結果，風逍遙滿意之餘，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口袋裡的酒壺，然而不知何時裡面已經空了。
青年討好地笑笑：“老大仔。”
“已經放在你床頭了。”
風逍遙歡呼一聲：“老大仔你真好！”在原地轉了個圈，“來抱一個怎麼樣？”
鐵驌求衣不出聲。
風逍遙慢慢垂下張開的雙臂，無憂無慮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真正的陰雲。
鐵驌求衣道：“你該離開了。”
風逍遙垂下頭，不動也不說話。
鐵驌求衣也不催他，沉默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風逍遙突然抬起頭，大聲說：“你——”
他只說了這一個字，後面仿佛還有千言萬語，已經在心中積累了許久，隨時都能傾吐一快，到了真正要說的時候，太多的疑問卻將聲音堵在了喉嚨口。
辦公室入口的警戒燈提示性地閃爍了起來，仿佛逐客的警告。
“不用趕我，我馬上走，但是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傷成什麼樣！從那一次受傷以後，我就沒見過你，鐵驌求衣你是個頂天立地的人物，我不管你到底是殘廢了還是毀了容，哪怕面目全非、要依靠義體生活，你……你就從此不敢見人了嗎？”

風逍遙低著頭離開鐵驌求衣的辦公室，一道道電子門在他身後重重緊閉。
他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宿舍。
床頭放著他熟悉的風月無邊的酒罈，沉著、安靜而可靠，如同那個人的存在。
但是風月無邊總會準時出現在床頭。
那個人，卻自那次意外後，就不肯再見他了。
美酒入喉，匆促之間卻醉不了。含量極高的酒精流過咽喉，卻像是冰水一般冷而無味。風逍遙頹然倒在床上，這時，房間裡的微型通訊設備響起，提示他收到新的訊息。
按下腕帶上的按鈕接收，原來是雪山銀燕發來的消息，問他是否已經回到苗疆，他和俏如來目前正在東瀛。
中原史家的小少爺雖然年輕，卻和風逍遙有過一同喝酒和出生入死的交情，風逍遙也很欣賞他的純粹直接，雖然身份、背景、年紀、性格都相差甚遠，兩人的交情卻是不錯，互稱“笨牛”、“老賊頭”。

雪山銀燕讀完信息，抬起頭：“老賊頭已經回去了，問我們什麼時候去，他要請我們喝酒。”
俏如來笑笑：“你在鐵軍衛還有這樣的朋友，倒真是讓人想不到，不過苗疆跟我們從前曾經有些恩怨，現在雖然九界和平，以我們的身份貿然前去調查資料還是有所不便，要是能得到他的協助再好不過，你回復他，我們儘快啟程，兩三天之內就到。”
“好。”雪山銀燕低頭輸入訊息，這時門口簾子一掀，有人大踏步走進來：
“誰說要儘快啟程？我們做主人的，竟不知道客人要走。”
俏如來微笑，站起身：“赤羽先生，神田先生。”
赤羽信之介，九座城市之一的“東瀛”實際權力執行者之一，在名為西劍流的管理機構中擔任軍師一職，也是俏如來的舊識。剛才打起繪有當地特色圖案布簾的灰發英俊男子是侍衛神田京一，一個外表和真人無異的戰鬥型機器人，使用的武器在機器人裡算是特立獨行，身上背著一共三把東瀛傳統風格的刀劍，如果不說，多半不會有人知道他是機器人，而是會當成影劇裡走出來的古代武士。
“這幾日多得赤羽先生幫助，才這麼快就收集到論文所需的材料，本來還想與赤羽先生、宮本老師多聚幾天，但是默教授給的時間有限，苗疆那邊也聯繫妥當，俏如來正準備去向赤羽先生辭行……”
赤羽信之介摺扇一揮，道：“客套話省下，辭行也不必，赤羽敢說，你一時半會恐怕是走不了了，還是先將苗疆之行推遲吧。”
赤羽性格直截了當，這番話說得如此果斷，定然不是在開玩笑。俏如來一怔問道：“莫非……”
“風間烈這個名字，你可熟悉？”
俏如來一時沒反應過來，見赤羽雖然是向自己發問，目光卻移到了雪山銀燕身上，心中忽然一動：“難道是？”
雪山銀燕已經脫口而出：“劍無極？”
赤羽點頭：“沒錯，昔日的東劍道少主風間烈，後來一直使用劍無極的化名。據赤羽所知，你們與他應該有些淵源。”
俏如來看著雪山銀燕，後者已經激動起來，大步跨前：“你有劍無極的線索？”
他離赤羽信之介的距離過近，神田京一立即也上前一步，警告性地插入兩人中間。雖然確認過這兩人是赤羽軍師的客人，不具備危險係數，但神田作為護衛的機器人本能就是會比系統判定更快地直接作出反應。
赤羽道：“坐下說。”
俏如來也叫銀燕不可心急失禮，聽赤羽先生慢慢道來。
在桌旁斯文對坐的有耐心的兩人，跟他們身後站著、神經繃緊的兩位形成有趣的對比。
“三天前，西劍流屬下在一家膠囊旅館發現一個可疑人物，去調查他的身份時，受到激烈抵抗，最後由六部出手才將他控制住，我們認為，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當年東劍道失蹤的繼承人，化名劍無極的風間烈。”
“劍無極他現在在哪？”
俏如來制止銀燕按耐不住的情緒，“請赤羽先生帶我們見他一面，銀燕和劍無極關係很好，究竟是不是他，見面便知。”
“赤羽正是為此事而來，說你們的行程恐怕要推遲，也是這個緣故。”
赤羽信之介停頓了片刻，手中的摺扇輕敲桌面。
“有一件事，需要提前告知兩位元，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風間烈現在的狀況不佳，初步診斷表示，他已經精神失常相當長的時間，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雪山銀燕猛然一震，幾乎站立不穩：“你說什麼？”
“還有，你們可知道，風間烈接受過電子腦改造？”
俏如來看著銀燕，紅發青年驚愕地：“什麼？我不知道……他沒說過……”他踉蹌一步，扶住桌子才站穩身體，臉色慘白地看著屋裡其他的人，似要求證剛才聽到的資訊是否幻覺。

俏如來兩人本就是被安排在西劍流附近暫居，從住處趕到西劍流總部的醫療專門樓層並不遠。然而雪山銀燕已經是心急如焚，若不是赤羽和神田在前面帶路，他恐怕已經沖過去挨個病房推門查看了。
縱然如此，因為紅發青年表現出來的急躁對赤羽軍師不夠尊重，還是被神田京一抽空瞪了好幾眼。
赤羽推開一間診療室的門，“咦”了一聲，“總司你也在，正好，俏如來和雪山銀燕也來了。”
雪山銀燕此刻反而不動了，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連旁邊的宮本總司說什麼都沒聽到。
神田京一在旁邊看著雪山銀燕的模樣，心想，真是稀奇，一個成年雄性人類，居然在大庭廣眾之前、毫不掩飾地眼圈都紅了，眼看淚盈於睫，馬上就要奪眶而出。神田身為機器人都實在看不下去，背過身去乾咳了一聲。

赤羽信之介見宮本總司也在，自己又還有一堆公事，便將此處事情交給老友，自己和神田先行離開了。
神田京一待赤羽忙完了手頭的事，停下來泡茶略作休息的時候，才問：“軍師，那兩個人跟宮本師父是什麼關係？”
“他們啊……”赤羽悠然道，“說起來，還算是你的師弟呢。”
神田眨了眨眼，好像對於自己突然跟中原來的貴客攀上了關係不太適應，“是宮本師父在中原那段時間收的徒弟？”
“算來應該是的。”赤羽想起那次從中原遊歷歸來的宮本總司，也覺得有趣，“總司他啊，一開始我叫他多留意合適的徒弟人選，也是為西劍流培養人才，別浪費了他那一身技術，他還不肯，說還沒準備好承擔教人的責任，也不想被小孩子束縛，結果自從收了你，好像上了癮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了。”
神田京一卻似乎有所不滿：“他們又不是西劍流的人。”
赤羽信之介想了想當時的情景，搖頭笑道：“總司能回歸已經算是僥倖，那兩人都是中原史家的後代，赤羽不敢有這種奢望。好在總司只是教他們功夫，西劍流的資訊技術並未外流。”
神田京一問：“那個劍無極，是不是也和宮本師父有關？”
赤羽也已經想到這一層，只是還沒來得及向宮本總司詢問。
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隔著嫋嫋茶煙望著神田，微笑道：“你何不自己去問他？”
神田一怔，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從沒想到這一層。看著赤羽含笑的眼神，喃喃地：“那……算了吧。”
神田京一在沒有外人在場，赤羽又有空不是很忙的時候，聊起西劍流裡的八卦來十分起勁，跟他在外面低垂眼睛冷酷劍客的形象完全判若兩人。
但是機器人的這種模式仿佛只有赤羽信之介一個人能打開，就連跟他有師徒名分的宮本總司面前，神田也總是透著生疏和無所適從。
赤羽起初也覺得奇怪，私下向宮本總司提起過心中疑惑，西劍流首席機械師是這麼回答的：“信，你見過小雞破殼沒？”
以精明睿智著稱的西劍流軍師頓時傻了：“你是說……”
“像小雞小鴨這類剛出生的小動物，會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當成母親，這是經過科研證實的生物本能。”
老友一本正經的說法讓赤羽在那兒愣了半天，宮本總司也是繃得住，一臉嚴肅地繼續做他的機體構件。等赤羽回過神來發覺對方是在跟他開玩笑，宮本早就及時把話題轉移到別處去了。

也不能怪赤羽信之介容易上當，他要是這麼容易受騙，西劍流哪能順利管理東瀛這麼多年。
他會想多，是因為和神田的初遇，確實與宮本說的情形有微妙的相似。
那時赤羽才當上西劍流軍師不久，東瀛城裡還有別的勢力意圖染指管理權，西劍流在赤羽領導下打破長久以來的僵局，陸續將敵對勢力壓制收服。
那段時間赤羽比現在還要忙，而且有從前靠武力求勝的習慣，經常除了出謀劃策以外，還要奔赴戰鬥的第一線。好在人年輕精力充足，不以為苦反以為樂。
那天便是如此，前來收拾戰局的善後人員陸續趕到作為決戰場地的地下停車場，赤羽收起武器，為了不引人注意而獨自離開。不知何時地面上開始下雨，真實的雨絲落在身上，仿佛與世界發生著這樣千絲萬縷的緊密關聯。
赤羽走在一條僻靜小巷中，雨越下越大了，他在一處突出的屋簷下站住，背後的牆壁有陰雨天潮濕的味道，但還未被完全淋濕，腳下還有方寸的乾燥之地。
小巷中無人經過，道路兩旁散亂地丟棄著雜物和垃圾。
赤羽在屋簷下站了片刻，抬頭看了看灰色的往下墜落的天空，隨後覺得自己躲雨的行為有點好笑，正準備離開時，腳旁的一堆不明物體突然動了動。
赤羽本來沒注意到那堆疑似垃圾的廢棄物，但身為武者的敏銳反應讓他能第一時間發現周遭物體的細微動靜。目光被吸引過去之後，赤羽才發現那並不是一堆垃圾，而是一個型號陳舊的機器人，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低檔家用款，為了最大限度地節省成本，只有頭部和手使用了模擬人設計，軀幹和四肢其他部分，因為能用衣裝遮蓋的緣故，都沒有附帶仿生皮膚，還使用著最原始的金屬外殼。
這個機器人顯然已經被遺棄很久了，作為家用型號，它的“著裝”已經幾乎蕩然無存，銹蝕的金屬軀幹暴露在外，四肢幾乎接近解體，看起來與垃圾處理場裡堆積如山的廢舊電器並無差別。
機械人又動了動，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中，赤羽驚異地看著那堆廢鐵裡抬起的“頭”。
在那工廠流水線批量製造的模擬面孔上，他看到的是一雙明亮得不像機器人的眼睛。

西劍流第一機械技師宮本總司也是詫異得不行，他老友竟然從垃圾堆裡親自扛回來一堆破銅爛鐵，不僅聲稱這是個機器人，並且要求他將它修好。
宮本總司問他：“咱們什麼時候啟動時光機計畫？”
赤羽信之介挑起一條眉毛看著他。
“不倒退二十年，我上哪去給你找這種型號的配件？”
赤羽說隨便你怎麼修，給他換個全新的身體也行，只要留著他的電子腦，不，電子腦也可以換，只要把資料拷貝一下，按你一貫的主張，機器人的靈魂不就是那堆資料嗎。
宮本總司鬆口氣，說這倒是簡單多了，我這有現成的款式，你挑一個？
赤羽並不想挑，一切交給宮本處理，臨走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重又回頭。
“總司。”
“什麼？”
“眼睛……保留他的眼睛。”
後來宮本總司為了好奇，特意研究過那個不知道被遺棄了多久、線路大多接觸不良、關節處處進水、只差一點就要短路報廢的機器人的眼睛。
去除連接型號陳舊的中央處理器的微型攝像頭之後，那只是一對普通的感光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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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6-01-05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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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劍牛主]

第二章

雪山銀燕坐在病床旁邊發呆，為了不打擾他，俏如來和宮本總司走到稍遠的窗邊說話。
“這麼說，師尊判斷劍無極的電子腦化是在他失蹤期間動的手術？”
“對，手術的痕跡還在，使用的技術也是最先進的，可以確定完成時間不超過半年。”
“……”俏如來沉默片刻，“是他自願的嗎？”
宮本總司緩緩搖了搖頭，“無法判斷，只能問他自己。”
目前的情形，從劍無極身上什麼也問不出來。他被西劍流的屬下注意到的時候，只是精神恍惚、行為稍許失常，在膠囊旅館居住卻又說不出自己的身份來歷，還沒有什麼攻擊性。等發生到衝突、互相動手之後，劍無極不知從何處化出武器，重傷了西劍流的人，看到流血他神情大變，瘋狂之態增加了數倍，變得極為兇狠嗜殺，若不是正好有西劍流裡的六部高手路過，恐怕當時在場的人都要死在他劍下。
直至被控制住，劍無極只要還有意識，便是瞪著血紅的眼睛喊打喊殺，更是險些掙扎出束縛、傷到為他檢查的醫療人員。醫部的人出於安全著想只能強行使他昏迷，才能繼續進行檢查，然後便發現了他是接受過電子腦改造的義體人。
現在的劍無極處於電子腦癱瘓狀態，由於不是自主陷入的昏迷，自然也不可能自己蘇醒。
俏如來知道跟守在劍無極身邊的雪山銀燕說這個沒什麼用，皺著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青年只是心中難過，覺得對劍無極有所歉疚。
這件事俏如來心裡覺得不怪雪山銀燕，在劍無極失蹤前他們有過爭吵不假，但自從感情比兄弟還好的兩人認識以來，隔三差五總會拌個嘴吵一回，打起來都不是稀奇事，劍無極絕不是因為一次普通吵架不告而別的人，這其中必然另有緣故。
但是見到劍無極現在成了這副模樣，雪山銀燕怎麼可能不難過不自責。他性格一向固執倔強，想事情容易鑽牛角尖，俏如來明知是這樣，卻沒法勸解，只能無言地拍拍他肩膀。
沉浸在自我思緒裡的雪山銀燕一震，回過頭，“大哥……”
俏如來嘗試分散他的注意力，“銀燕，你要不要跟風逍遙打個招呼，說我們行程有變，恐怕要在這邊多留一些日子。”
銀燕遲鈍地點點頭，“哦，好。”然後想起來：“大哥你的論文……”
“沒關係，劍無極的事要緊，我會向默教授說明情況。”
聽到劍無極三個字，銀燕的目光又轉回病床上。
昔日飛揚跳脫、帶點痞味的青年緊緊閉著眼睛，臉色和床褥差不多蒼白，右眼上多了一道猙獰的疤痕，鬢邊多了白髮，整個人比從前憔悴了許多。
在失蹤的這段日子裡，他顯然過得不好。
宮本總司看著他們三個，忽然說：“其實，要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也不是非要問他自己。”
俏如來一怔：“師尊的意思是……”
宮本總司點點頭。
“可是，那恐怕……”
俏如來看著宮本總司，一時無法回答。他的論文研究課題雖然與此相關，但是他的調研才剛剛開始，現在的情形卻要逼著年輕的學者提前下結論。

電子腦的使用，是從機器人開始，逐漸擴展到自然人範圍的。
偵測自然人的大腦，讀取人類的思維和情感是大忌，是嚴重違法的行為。而機器人的大腦，只是由晶片和晶體組成的資料記憶體，只要擁有對機器的許可權，就可以自由觀測讀取。
隨著電子腦技術的發展，其先進性逐漸為人類所接受、所欣羡，電子腦改造技術也已經在人造人身上測試至完全成熟的程度，用電子腦替換自然人的大腦，這個在數十年前可能被視為瘋狂的行為，現今已經被主流輿論所接受，被視為意識形態的一場革新。
接受電子腦改造手術的自然人，與用人造器官代替身體其他部分一樣，被統稱為義體人。
那麼，義體人的電子腦，是否享有和自然人一樣的人權？
這個命題初提出時看似不可思議，卻是在學術界引起過廣泛爭論的話題，最後為了避免傷害日益擴大的義體人群體的情緒，各城政府在正式出臺政策之前採取普遍公認的態度：義體人的電子腦隱私視同自然人，不容侵犯。
然而，電子腦的特殊性質，卻使得這項新出現的社會倫理沒那麼容易被徹底執行。
就像百年前的網際網路發展初期，擁有先進技術的駭客可以任意訪問任何一台加入互聯網的電腦一樣，雖然入侵私人電腦肯定是侵犯了他人隱私的行為，駭客技術、病毒、木馬卻是一代又一代層出不窮。
除了資料處理方面，電子腦的最大優勢就是與城市資訊資源系統的高速連接，一台電子腦相當於城市資訊網路中的一部終端，從前人類將資訊終端安置在工作間、家庭、甚至隨身攜帶可攜式裝置，現在則直接將自己與資訊網路同化，變成了高速網路紛繁系統中的一組資料。
隨著仿佛建造通天塔一般越攀越高、永無止境的網路技術革新，電子腦改造以其便捷度、先進性為更多人所接受，但相應的腦域主動防禦功能，在極具自由度和開放性的資訊網路中，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電子腦在享受智慧型網路帶來的便利同時，也同樣承擔著被駭客入侵的風險。
城市管理者對於這方面的限制，也多數還停留在倫理規範方面，為技術所限，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管理措施。

宮本總司提出的辦法，就是直接聯結劍無極的腦部，讀取他電子腦內儲存的資訊，這樣，病人被改造之後的經歷自然就會一目了然，對於找出他精神失常的緣由也會大有幫助。
以宮本總司的技術水準來說，操作層面毫無難度。
道德層面，他交給俏如來判斷。
俏如來猶豫難決：“他還有別的親人嗎？”重大手術，如果病人自己無法決定，就要由直系親屬代為簽字同意。
雪山銀燕搖頭：“他是孤兒，家人全都意外去世了。大哥，你在猶豫什麼？我可以幫劍無極做決定，我也算是……”他話沒說完就閉上了嘴。
俏如來面色已經嚴肅起來：“不行，你不能替他決定。”
一般來說，當俏如來用這種表情和語氣說話時，就表示這個話題沒有繼續討論的必要了。
雪山銀燕雖然很生氣，但是因為宮本總司在場，硬生生壓抑住脾氣沒有發作。
俏如來看向教他們武學的師尊：“您……能否……”
雖然中原傳統裡，有一日為師，終身是父的說法，但是俏如來也覺得，提出這個要求是在為難他們師尊。
宮本總司卻有他的解釋：“現在我的立場是醫生，不能兼任患者親屬。”
俏如來看著昏迷不醒，猶如死人一般的劍無極，也覺得十分為難。非自然人正是他論文研究的大方向，其中除了機器人、人工智慧，還包括接受了機械改造、電子腦、義體器官的人類。在當今社會這個邊緣族群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然而相應的法律法規、道德準則卻遠未完善，存在著大量的空白和灰色地帶。
究竟“怎樣做才是對的”，就像“做什麼是錯的”一樣，很難做出明確的限定。
這是一個混亂的時期，人類、義體人、機器人，各自依循他們對於世界和自我存在的認知，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並在繁多的交叉點相遇，或融合、或衝突，直至這個社會獲得足夠的經驗和教訓，才會逐漸形成所謂“最終公理”。

一片沉默中，病室的門被推開，一個柔媚的女聲說著：“也不知道這個瘋子究竟是什麼來頭，能被軍師大人這麼關注……哎呀，宮本大人也在，醫部衣川紫有禮了。”
先聞其聲、才見其人的紫衣豔麗女子，原來就是西劍流六部之一的醫部負責人，劍無極先前的診治便是由她負責。
衣川紫為劍無極做了遍例行診治，道：“身體狀況正常，問題應該是只在腦子裡，宮本大人怎麼看？”
她若無其事地做檢查的時候，劍無極身上起碼十餘處新舊傷口，都落在旁邊的人眼裡，雪山銀燕緊緊抿著嘴握著拳頭，俏如來知道在他眼裡這樣傷痕累累的身體不算狀況正常，但是醫生的判斷準則自然與親屬不同，只得安撫地拍拍銀燕，叫他不要衝動。
宮本總司點點頭。衣川紫笑道：“宮本大人何時把他帶走？”
宮本總司露出詫異神色，“帶走？”
衣川紫掩唇一笑，“醫部向來不治外人，這次已經是因為軍師的緣故破例，而且也沒叫別人來，還是紫親自動手，但是這人畢竟是個義體人……”
她笑得柔媚，眼睛裡卻有些冷，“衣川家祖傳的醫術，是用來救‘人’的，不是為了這種……”
雪山銀燕聽著她說話，眉頭已經皺起很久，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你說什麼！難道他不是人嗎！”
衣川紫冷笑，“除非他顱骨底下那些破銅爛鐵是自己長出來的。”
咣當一聲巨響，床欄被撞得直晃，一張凳子翻倒在地，兩個人同時動作，都是迅捷無比，一個是宮本總司，出手接住了雪山銀燕揮出的拳頭，一個卻是神田京一，一直跟著赤羽信之介的機器人護衛，卻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此，將衣川紫拉到了自己身後。
俏如來怒喝一聲：“銀燕！”
雪山銀燕被宮本總司攔下，仍舊瞪著衣川紫，氣得眼睛冒火，整張臉漲紅：“我們走！帶劍無極回家！免得他留在這被人侮辱！”
衣川紫在神田身後冷笑道：“那就恕不遠送了。”說著一扭身，曲線曼妙地踏著高跟鞋揚長而去，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串倨傲的節奏。
神田京一望著她背影遠去才回過頭，“在西劍流的地盤，對我們的人動手，年輕人類，你是想悲哀嗎？”
他身為機器人，教訓起人來也頭頭是道。俏如來不容銀燕說話，道：“抱歉，下次不會了。”
宮本總司岔開話題，問神田的來意，神田京一說軍師查閱資料，有新的發現，請您過去一趟。
宮本總司點頭，看雪山銀燕猶自氣得臉通紅，背在一邊不理他們，歎了口氣，“神田，你幫他們把劍無極送到我那兒去，跟衣川說一聲，後續的事，我來處理。”

既然宮本發話，神田京一也就照辦，他搬運劍無極的方式乾脆得很，把人像麻袋似的往肩上一扛，“走吧。”
俏如來都覺得不妥了：“……這樣……不好吧？”
“沒關係，這點分量，扛得動。”
“不是……”俏如來深感無力，雪山銀燕怒問：“你不覺得這樣他會不舒服嗎！”
神田側過頭看了看肩上完全沒意識的劍無極，“不覺得。你們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辦完事還要回去跟軍師覆命。”
他果然很乾脆俐落，把人帶到宮本總司的住所兼工作室就走了。雪山銀燕早在半路上就忍不住從粗暴的搬運工手裡接手了劍無極，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外間的沙發上，這才直起身來打量四周。
他們倆都是第一次來到宮本總司的工作室，這還只是用作起居室的外間而已，周圍的機械部件、工具已經是琳琅滿目，令人歎為觀止。四周架子上擺放的東西大部分都看不出來是做什麼用的，也有少部分是模擬的人體器官，外表覆蓋著與真人無異的皮膚組織，介面處卻暴露了泛著黑色寒光的金屬骨架和纏繞其上的超導線圈。
俏如來見銀燕盯著這些機械製品發愣，笑道：“在家的時候，也沒見你對這些有興趣。”
銀燕不解：“我們家沒有這些啊。”
“怎麼沒有？父親的實驗室裡……”
銀燕一怔：“那些也是？”
“嗯，父親跟師尊研究方向不同，他致力於從生物角度進行的人體複製，但是在普遍意義上，那些也是人造肌體，跟擬真機械屬於同一種東西。”
銀燕搖搖頭：“我不喜歡那一種。”
“為什麼？”
“這兒給我的感覺，是讓死的東西活起來……父親那裡……”銀燕遲疑地看了一眼俏如來，後者示意他繼續說。
“像是，本來活著的東西，死掉了。”
俏如來沉默了一會兒。
“銀燕。”
“嗯？”
“你對父親，始終還有心結，是嗎？”
銀燕的目光無意識地移開，落在劍無極身上又飄走，在室內高高低低的架子、工作臺上逡巡了一周，最後落在屋頂的玻璃窗上，穿過那電腦統一設置的模擬室外光線，青年的眼裡仿佛看到了不一樣的存在。
“小空……”
聽到許久未被提起的名字，俏如來微微一震，看著銀燕。
“小空，真的是我的‘備份’嗎？”

沒過多久宮本總司便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劍無極竟然還有一個親弟弟，名叫風間始，他們兩人都是當年曾與西劍流並駕齊驅的東劍道集團後人。而且，風間始現在人就在西劍流。
按赤羽信之介的說法，風間始可能是處心積慮要為東劍道報仇，才混入西劍流的，但宮本總司看著立體影像裡那個一臉懵懂的年輕人，著實感受不到他會有那麼大的雄心壯志。按時間推算，東劍道解體那年，這少年應該還很年幼，家人又都已經不在了，他對那場家族災難沒有記憶的可能性還大一些。
赤羽表示，總之西劍流對東劍道有虧在先，不管這少年動機如何，只要他不對西劍流有不利的行動，就不會追究此事。宮本總司也是服了老友的思慮周密和行動速度，從赤羽接到下屬報告，對膠囊旅館裡的“瘋子劍客”的身份起疑心開始，到秘密提取劍無極的基因資料與西劍流掌握的資源進行比對、查出有極高基因相似度的風間始，現在，昔日對頭的兩名遺孤已經算是都落在西劍流手裡了。
赤羽忽然打開扇子，說，我有一個問題。宮本說，是你知道答案的問題嗎。赤羽說是。宮本說，那又何必問？赤羽看著他笑了。
好，那就不問。

宮本總司省略了他和赤羽的對話內容，只把結果告訴了俏如來和雪山銀燕。風間始也已經收到通知，大約正在趕來的路上。
雪山銀燕替意外獲得親人的劍無極高興了一會兒，又想到不知該怎麼向風間始解釋他哥哥現在成了這副模樣，藏不住心事的臉頓時又陰鬱起來。
俏如來問：“師尊的意思是，既然找到了直系親屬，那麼是否要直接檢測劍無極的記憶，就由風間始來決定了？”
“這是比較理想的解決方式。如果不直接讀取記憶，找出錯誤根源的話，因為資料量太過龐大，電子腦的紊亂是幾乎無解的。”
“讀取記憶，是指……全部嗎？”
“全部。”
“……能否有針對性地，唯讀取出錯的部分？”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們並不知道出錯的部分在哪。”宮本總司溫和地解釋，“如果掃描到一半，就發現了錯誤的地方，倒是可以考慮中止，不過，為了修復效果著想，全盤掃描是最保險的方式。”
俏如來沉默片刻，點點頭。
雪山銀燕聽他們說話不太懂：“大哥，你在考慮什麼？是劍無極的手術會有危險嗎？”
“……”俏如來問他：“銀燕，如果是你，願意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形下，讓別人對你腦子裡的東西一覽無遺嗎？”
“不願意。就算我知道別人要看，我也不願意。”銀燕皺著眉，忽然又說：“不過，如果是大哥的話就可以。”
宮本總司忍不住笑了。俏如來面色微窘：“那你覺得，劍無極會願意讓你看他的腦子嗎？”
雪山銀燕似乎有個想搖頭的動作，不過他又想了想，才正式確定：“應該不會。”
“那他就更不會願意讓別人看了。”
“但是，師尊是為了給他治病啊。”
雪山銀燕說的不無道理，俏如來慢慢點了下頭：“嗯。”

怯生生敲門進來的風間始，容貌跟劍無極確有幾分相似，只是年紀小得多，沒有劍無極當初那一身痞氣。他還不知道軍師突然派人叫他到宮本總司這裡來是為什麼，聽宮本說了情況頓時呆了，不能置信地看著昏迷不醒的劍無極：“兄長……”
“基因已經比對過，不會有錯……”
宮本總司還以為他是心有疑慮，還沒補充說完，風間始已經撲上去抱著劍無極大哭起來。別人倒還好，雪山銀燕看著這兄弟重逢的一幕，眼圈又有點發紅，半晌不自然地背過身咳了一聲。
待風間始情緒稍微平復，問起關於如何治療的事。宮本總司這才告訴他劍無極已經接受了電子腦改造，而且目前精神完全紊亂，無法問出原因。
風間始從聽到電子腦這個詞就僵住了。俏如來看他的神情，聯想起前幾天收集的資料，果然印證了東瀛作為一個習慣守舊的城市，在義體改造方面的主流思潮仍是保守派為主，先前在街上收集問卷調查時，路人對人體改造、電子腦這類詞語的反應很不自然，年齡稍大的更是多半露出明顯抗拒神色。但相較而言，東瀛城居民普遍對機器人的接受度很高，認為機器人是便捷的生活助手。
“他現在無法自主，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如果你同意這麼做，我就對他進行腦部掃描，找出病因。”
風間始猶豫地重複：“腦部掃描……”
“對，因為電子腦的結構特殊性，等同於要讀取他全部的記憶和情感，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可能已經遺忘的深層記憶。”
“……”風間始遲疑地握著劍無極的手，手掌雖然因不受大腦控制而顯得無力，卻仍然有皮膚的溫度和觸感，和少年記憶中的兄長漸漸重疊。
但是，原本人類的大腦，已經更換成了冰冷的晶片。
因為這樣的改變，人類越發接近機械人。
這樣的人類，隱私就可以不受保護了嗎？
宮本總司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風間始抬起頭望著他：“宮本大人，您是兄長的師父，那您的意見是……”
宮本總司歎息一聲：“我的立場，自然是希望能將他治好。”
風間始低頭：“我想，兄長會尊重宮本大人的決定。”
宮本總司沉默。他更想尊重劍無極自己的意志。
但他已經活了四十多年，他知道世事有時候必須委曲求全。
半晌，西劍流第一機械師點了點頭，終是為今日這場抉擇劃下了有所遺憾的收尾。

手術安排在第二天進行，因為今日在病房內發生的衝突，雪山銀燕不願再回西劍流為他們安排的住處，宮本總司便留他們住在自己家裡。
房間內設定的光控漸暗，提示即將進入休息時段，俏如來仍然坐在窗邊沉思。
“大哥。”
“嗯。”
“你仍然覺得不該醫治劍無極嗎？”
“不是不該醫治，只是這種做法……”俏如來微微歎息，“我仍然無法認同。”
“可是，師尊已經同意了。師尊決定的事，應該不會錯吧？”
“銀燕，很多事不是用對錯來判斷那麼簡單。對我來說，這件事正好介於正確和不正確之間，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好，但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做，就可以什麼都不做嗎？……我實在想不出答案，如果是默教授，應該能有解答吧。”
雪山銀燕眨眨眼，感到了奇怪：“那大哥，你為什麼不聯繫默教授問問看？”
俏如來：“……”
打往中原的通訊沒持續多久，很快就被切斷了，銀燕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看立體影像裡默教授劃著平板頭也不抬的樣子，還有俏如來尷尬的表情，大概也明白大哥這通電話算是白打了。
“默教授怎麼說？”
“還是那句話，一視同仁。”
“對誰一視同仁？劍無極和別人？還是義體人和自然人？總不會連機器人也一視同仁吧？”
俏如來疲倦地揉著眉心，忽然也想試試給小弟來一句“用思考代替發問”會是什麼效果，這麼想著，百般愁苦之中忍不住笑了一聲。
雪山銀燕徹底懵了：“大哥？”不會是被默教授罵出精神分裂了吧？
俏如來也覺得自己今天思考糾結過多，精神不太穩定，深呼吸了下，“睡覺吧。”
兩人躺在床上，卻都沒睡著，雪山銀燕忽然問：“真的有人能做到一視同仁嗎？”
“我不知道……但是默教授應該是可以的。”
“沒有別人了嗎？”
“……你指的是？”
銀燕沉默。俏如來忽然明白了：
“你還在想小空的事？”
“嗯。”
“你覺得父親沒能做到一視同仁？”
“如果他做到了，小空為什麼會走？”
這句疑問中有著一直得不到解答的懷疑與憤恨，俏如來不想正面談這個問題，他委婉地：“默教授對人的標準很嚴格，但是他偶爾提到父親，給的都是正面評價。”
這個回答無法讓雪山銀燕滿意，他躺在床上凝望著黑暗，仿佛又看見和自己同樣面貌的雙胞胎兄弟離開家、再也沒回來的那一天。小空站在一地狼藉破碎之中，實驗皿的碎片紮進了腳上，他卻沒有痛覺一樣還在笑著。然後他揮揮手就走了，只留下雪山銀燕一個人，和再也沒能修復回原貌的史家大宅。
俏如來聽著身邊的青年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終於握住他的手臂。
“銀燕，不管小空跟你說了什麼，相信我，他不是‘備份’。”

手術準備已經就緒，雖然習慣性稱為手術，其實宮本總司的工作室裡並沒有普通意義上的醫療器械，扮演重要角色的仍是一台巨大的資訊處理設備，在目前一般性使用的電腦可以薄如一張紙的背景下，這台名為“玄武”的機器的巨大形態，代表著它能承擔的最大計算量可以達到家用型電腦的數萬倍。除了位於城市正中、管理整座城市資訊網路的那台最大型的資料處理中心設備以外，恐怕這樣的型號已經是城中能找出的最高檔次了。
與這台設備本身相比，它所連接的三對精密機械手、帶有電極貼片的高速傳導線材等附屬工具，倒顯得不是那麼突出，畢竟終端工具的作用仍舊取決於使用者的能力，高精度不需要像智慧設備那樣走入極端。
劍無極身上已經被貼滿用於監測情緒反應和電子腦相容度的金屬貼片，頭部籠罩在一個透明的半球體容器內。從仰躺的角度看不到位於耳朵側後方的電子腦外置介面，昏迷不醒的青年人看起來與常人並無不同。
風間始一直守在旁邊，但是他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幫著把兄長放在診療臺上以後，就束手無策地站在那兒不敢亂動。
宮本總司已經進入工作狀態，沉穩鎮定不受干擾，他又檢查了一遍所有的裝置，確保沒有哪裡有所遺漏。
現在，只需要連接上劍無極的電子腦介面，記憶體掃描程式就會開始運作。“玄武”不會分辨它面前的究竟是人、機器人或者僅是一塊晶片、一個資料組，它只會按照指令，將它讀取的資訊轉化為可識別，然後如實地反映在多重螢幕上。至於什麼人會看到這些資訊，就更不在它的理解範圍之內。
這時，門忽然被用力推開了。
風間始嚇了一跳：“俏、俏如來大哥，你不是在外面等候的嗎？”
俏如來毫不回避地望著宮本總司，目光炯炯，是下定決心的眼神。
“對不起，師尊，我認為不能這麼做！”
看到俏如來猛然站起來推開里間的門，一時沒反應過來的雪山銀燕慢了一拍才跟上來：“大哥，你幹什麼？”
宮本總司慢慢放下手中的連接線，對於俏如來的突然闖入似乎並沒有多少意外。
“這是你的決定？”
俏如來咬了咬牙，“是，我決定不能放任這種事發生。”
宮本總司點點頭：“好。”
他站起身來，動作穩定、有條不紊地依序關上各種儀器，取下劍無極身上的電子貼片。
俏如來沒想到宮本的反應如此平靜：“宮本師尊……”
雪山銀燕忍不住抓住宮本的手臂：“師尊你幹什麼？我們……就不管劍無極了嗎！大哥！為什麼？”
“不是不管。”
“不會不管他。”
兩個人給出了同樣的答案。俏如來意外地看著宮本總司，對方示意他先說。
“師尊，抱歉，我會去找別的方案。”
宮本總司點頭。
雪山銀燕質問：“連師尊都說沒有別的辦法，你到哪去找？”
“冥醫、溫皇，他們都有各自的專長……也許換一個角度，能找到不同的解法。”
“也許？為了你的也許，劍無極要等多久？”
“很抱歉，但是他只能等。”俏如來看了看風間始，“這是底線和原則。”
雪山銀燕暴怒：“那是你的底線和原則！”
“不。”俏如來說，“是每個人的原則。”
宮本總司拍拍銀燕：“我贊同俏如來的意見。”
雪山銀燕將孤立無援的目光轉向風間始。
少年並未完全理解局勢，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弱弱地問：“那，兄長怎麼辦？”
俏如來沉默。
這時開口的是宮本總司。
“其實，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是否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我建議：短期內採取保守治療。劍無極的情形，根據經驗判斷，應該是原因不明的電子腦系統衝突。這種情形在老式運算裝置上時有發生，從前有種不常用的應對方式，是讓設備自帶的功能進行自檢，這個自檢程式執行起來非常緩慢，它會不分青紅皂白將整個記憶體的碎片單元從頭重新整理排列，花費的時間在當時看來是難以想像的，而且因為自檢過程太過漫長，計算設備反而有停滯死機的風險，所以一般沒人會這樣做。但是這個設計還是一直保留了下來，包括現在普遍使用的電子腦，都帶有這個內置程式。”
宮本總司道：“我會發送一個小命令到劍無極的大腦，啟動這個程式。至於程式在漫長整理過程中卡死的風險，可以利用設備監控解決。總之，雖然不知道究竟要花多少時間，但終究是個比較穩妥的做法。”
聽了這番話，俏如來頓感無言以對。
自己思索了一晚加一個早上，最終只是決定不能這麼做而已。宮本總司卻已經連後備方案都思考妥當。
宮本總司道：“至於尋訪其他治療方案的事，同行相斥，俏如來，就交給你了。”
俏如來低頭道：“是！……多謝師尊。”
宮本總司道：“只是可惜……”看了一眼風間始，便沒有再說下去。
只可惜劍無極身世飄零，命途多舛，自己徒有一身本事，卻無法救治重視的弟子。
也只能歎息一聲罷了。

臨行前，雪山銀燕堅持要跟劍無極說話。宮本總司解除了對電子腦的麻醉，讓青年劍客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初醒時的劍無極眼神迷惘，沒有大幅度的動作，頭顱慢慢轉動看著四周，目光卻沒有焦點。
雪山銀燕叫了一聲：“劍無極！”
被外界聲音刺激起反應，劍無極眼神還沒發現目標，身體已經形成拔劍的動作，只是他電子腦和軀體難以協調，本來應該是迅捷精妙的動作，此時卻顯得僵硬和不協調，有種怪異的機械感，他發現武器不在身上，反應更加劇烈，突然跳起朝雪山銀燕撲來。
劍無極意識不存，這一撲十分兇狠，雪山銀燕站在原地硬是接住了撲過來的劍無極，任對方拳頭在自己耳邊擦過，帶斷數根髮絲，卻是借著這重重的勢道，將對方用力抱住。
俏如來道：“當心。”雖然知道劍無極的優勢在速度和劍招，論力氣不是雪山銀燕的對手，但是現在神智已失，不能以常理忖度，忍不住還是提醒了一聲。
雪山銀燕緊緊抱住劍無極，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氣，神態瘋狂的劍無極竟然完全無法掙脫，喉中發出低沉的憤怒吼聲，猶如不會說話的野獸一般。
“劍無極！你醒過來！好嗎！”
青年的胸腔隨著用力吐出的每一個字而震盪，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心情傳遞給對方一樣。
然而這悲哀的心跳聲，卻沒有得到回答。

在前往苗疆的城際超軌列車上，俏如來態度鄭重地給冥醫杏花君寫了一封長信，儘量詳細地說明了劍無極的情形，詢問可有解決辦法。
冥醫是因為和史家交好，跟俏如來比較熟悉，所以先去信詢問情況。至於在苗疆的另一位，就必須當面拜訪才行了。
雪山銀燕自從上了車就不說話，一門心思全在劍無極身上，俏如來寫完郵件，關上便攜通訊設備閉目小憩片刻，睜開眼見銀燕呆呆望著窗外一片空茫，問：“要喝水嗎？”
銀燕被嚇到，抖了一下，茫然地看著俏如來。
俏如來把飲用水瓶遞過去，雪山銀燕無意識地接過，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大哥是叫他喝水，擰開蓋子喝了一口，不知道想起什麼，表情又魂不守舍起來。
俏如來有心轉移他的注意力，不要過於鑽牛角尖，便歎了口氣。
雪山銀燕一怔：“大哥怎麼了？”
“我算了算，看來論文很難如期完成，恐怕要申請延期畢業才行。但是實驗室那邊已經跟父親約好下半年就過去上班，中間的空檔要另外招人恐怕也不容易。”
“不能一邊寫論文一邊去上班嗎？”
“不行，沒有執照。”
雪山銀燕的神色忽然有點異樣。“是因為……劍無極的事耽擱嗎？”
俏如來汗顏，本來用來分散小弟注意力的話題，看來選得不太好。“不是的，是我選的題目太大，真正開始收集資料才發現不是那麼簡單。”
這個理由也只能糊弄小弟了，俏如來心想，若是被默教授聽見，只要涼涼的投過來一個眼神自己就夠受了。
“哦……”雪山銀燕果然不疑有他，“那我們動作快一點，儘量不浪費時間。”
“嗯。”
城際列車從空中降下，與延伸至包裹城市的大氣罩外緣的超金屬軌道接軌，車身輕微顛簸之後滑入月臺。
雖然城市內的空氣都有統一調節，苗疆還是保持了原有的溫度偏低的清冷特色，俏如來穿上外套，給雪山銀燕加了條圍巾，兩人走向出站口接受安檢。
雪山銀燕邊走邊讀腕上可攜式裝置收到的資訊：“老賊頭說，他臨時有事，十分鐘後到。……嗯？又發了一條：‘抱歉，有點意外，半小時一定到。’”
他讀著新消息，不知不覺就落後了兩步。
俏如來走在前面，他敏銳地覺得周圍似乎有些不對勁，整座航站樓的氣氛好像不太正常。
是哪裡不對呢？面帶疲憊之色的旅客們靠在傳送帶上，背著行囊、拖著行李箱，有人步履匆匆，也有人不慌不忙。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也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按部就班地服務著進出的乘客。
好像沒什麼特別的人物。
但確實感覺不太一樣。
俏如來微微皺眉。他忽然好像發覺了異樣感的來源。
是車站。
這座車站給人的感覺不對。從下車到現在快要出站，還沒有聽到一次廣播列車時間、車次的聲音，連背景輕音樂都沒有。整座車站像是患了失語症，對於來到此處的旅客、在其中執行任務的工作人員保持著沉默。
俏如來回頭看了雪山銀燕一眼，後者正在腕帶的虛擬輸入鍵盤上回著消息，落後了一小段距離。前面就是安檢門了，俏如來想叫銀燕一聲，又不想顯得自己太緊張，猶豫之中已經輪到了自己。他要旅行九城，當然不會攜帶違禁品，必要的身份證件也都齊全，在證件上敲過入境章之後就被放行了。
俏如來走了兩步離開安檢區域，回頭等著銀燕。
這時，一直保持奇異安靜的車站，忽然傳出了廣播聲。
清晰冷靜無感情的聲音傳遍整個車站：“本站工作人員、旅客請注意，接軍方通知，即刻起苗疆謝絕入境，重複一遍，即刻起苗疆謝絕入境。請車站工作人員立即停止辦理入境手續，我們將協助滯留乘客有序離境。請大家配合工作人員安排，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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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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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05 [多配對]九城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