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07 【吞雪】点火照荼蘼，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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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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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09-07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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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 【吞雪】点火照荼蘼，1F完结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辛弃疾《满江红》

夏夜蒸暑，几人相约到院里纳凉，席坐风枕，颇为惬意。待月上中天，亮得堂堂，光撒之处像是抹了层糖霜。一人无意间瞥见院侧荼蘼花开得抖擞，正儿八经夸了几句，不想，由此引出另一番话来。
“要说这荼蘼，吾倒是想起一段听闻来。”纳凉中的一人，摇扇生风，悠悠开口道。
月圆花好，独独缺些谈资。其余人被勾起兴趣，纷纷催促他讲。他却卖弄关子，打个哈哈，尽扯些不痛不痒。
“恐是一时饶舌，实则腹中空空罢。”一人故意相讥，余众随声附和，齐齐嗤笑起来。
“只怕说来汝等不信罢了。”摇扇人叹息，经不得左右好言相劝，终究还是捡起陈年旧事，打开话匣，娓娓道将而来。

++++++
吾有一表亲，平日里鲜少往来，早闻他性慧通明，少结佛缘。后来吾偶经其修业处，暂驻探望，见寺院中一架荼蘼如雪，一株樱桃似火，傍依映衬，景象比汝等现下所见还要热闹几分，不禁心生慨叹。他念声“阿弥陀佛”，称此乃前人种下因果。具体何由，还得从他师父在世时道起。
其师父并非师祖所收唯一弟子，在入门许久之前，曾有过一师兄，极慧早夭。师祖常对师父述其师兄佛性非常，只无奈尘缘过重，难出方外，故只收作俗家弟子，不传衣钵。不幸早夭后，由师祖亲手葬于寺院之侧，栽种荼蘼以记之。
此等葬法，不符合佛门圆寂归无之理念，然师父虽有疑惑，并未追究。师祖圆寂之前，嘱咐师父，若见荼蘼花开，则修书一封，无须纸墨，以花充之，送往某处谁谁手中便可。师父谨记师祖嘱咐，终其一生，未尝见花开一次，便将此事悉述表亲，以承己志。

++++++
“汝表亲定然是见到花开了。但那樱桃树又作何解？”
“吾也曾有此问，少安毋躁，且听慢慢道来。”

++++++
师父一生虽未见花开，却也非一无所获。对于从未谋面的师兄，一直甚觉可惜。师祖圆寂后，每日释经悟禅，扫院浇花，不曾怠慢。荼蘼架旁另有一棵樱桃树，长势甚好，渐有拱手垂眸之态。师祖生前言其为故人手植，此外无话。
有一日，不测风云忽至。妖风大作，落下斗大个的冰雹来。人被困在屋内，听窗外锵锵声响，料那一架荼蘼定是在劫难避。待风平浪静，出门去看，一树樱桃枝叶狼藉，不忍多视，树下荼蘼却青翠好端如常。
天命无常，物尽其用。师父将折枝败叶尽数拾掇，付诸厨房。
当夜，师父默完经卷，将要吹蜡就寝。隔着窗纱，见院中似有人影，遂披上僧衣，秉烛而出。果不其然，远远照见一人，立在荼蘼架旁，仰首观树。
师父摸不准其来历，佯问一声。
那人闻声回头。目汇川海，静谧无澜；额簇新火，熠熠添采。
相似的眉眼，师父曾经见过一副。在师祖的禅房中，悬挂于壁上，泛黄画卷中他应当唤为“师兄”的那人。
不得了，佛门清净之地，也会闹鬼。
“施……师兄，你若是记挂那些折损的枝叶，傍晚已被我烧火煮斋饭吃了。”
“无防。若嫌不够，可再折些。”——竟是这么回答。
师父闻言，持烛而笑。这师兄，端的有趣。
往后几年，师兄间或夜现，不喜多言。偶与师父辩禅，博闻强识，数令师父哑口无言，心悦诚服。愈加惜其红尘绊身，俗事缠命。
“师兄为何不入轮回？”
“放不下。”
“因何滞留？”
“等人。”
“等谁？”
“故人。”
答话同时，一旁的樱桃树簌簌作响，似有所应。
又过两年，正逢隆冬腊月时节，连日大雪才停。
师父早上起床，趁着雪霁天晴，拿柄大竹扫帚，去扫前门积雪。打开寺门，因眼前所见小呆了一呆。
门外背对着站了一个人，落一身白雪。从厚度推测，少说站了大半夜。
师父忙将客人请进门。
那客人约二十余岁，一脸不高兴，抖落周身积雪，露出满头朱发。行经寺院，见到光秃秃的樱桃树，若有所思，道：“一甲子。”
屈指略算，这树栽了怕确是有一甲子。虽不知客人如何一眼便瞧出，但古人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难免引出些羞愧慨叹之念，可以理解。
“才长如此。”语气夹杂几分不屑。
这听起来像……“树何以堪”？师父小呆了二呆。

++++++
“莫不会便是汝表亲师伯要等的‘故人’罢？”一人性急，打岔问道。
“算猜对一半。实则亦是那手植樱桃树的‘故人’。”
列席之人闻言俱惊，奇道：“汝言树龄已有一甲子，而那客人尚未到而立之年。”
“只是看起来不到罢了，且听吾讲。”

++++++
厢房未来得及打扫，师父暂将其安置在师祖禅房中。
见墙上师兄画像，客人凝视良久，以指轻轻抚过。而后一根根抽回手指，言简意赅评价道：“画工欠佳。”
客人是为师兄而来。
一夜两夜，在院中站到鸡鸣破晓，勉勉强强可以用心血来潮解释。
若十天半月，阴晴雨雪，雷打不动地站，不是有毛病便是有目的。
师兄的出现原本就没有规律，几个月不出现也称常事。
等到师兄再次出现的时候，没防备便被旁边的“树桩子”一拉。
但因是灵体，拉他的手只穿影而过。
不过基于条件反射的效果总是庶几无差。挨这一拉，师兄自然而然扭头，去辨认那树桩样的人。
“你是谁？”
“汝见是谁。”
“吞佛童子。”
“是。”
“一剑封禅。”
“是。”
接着，师兄便静静注视客人，过了许久许久，轻轻笑开。
相比起不知在欣慰何事的师兄，师父乍闻客人这两个名字，心内直摇头。
——吞佛也好，封禅也罢，对我门皆是明目张胆的不友好啊。
“二位是故交？”念声佛号，师父合掌而询。
“救吾的人。”客人皱眉答。
“杀我的人。”师兄微笑答。
啊？师父大呆了三呆。
“救你，杀我，救你。杀与救，可已两全？”师兄问。
客人闻言，眼阖上再睁开，金瞳略微黯淡下去，半晌，答——
“不全。”

++++++
不仅是被叙述的师父，列席之人，同样面面相觑。
被救者成杀人者，被杀者乃救人者，这不是恩将仇报、农夫与蛇吗？岂有此理。然而两人关系又不像仇敌，真真费尽思量，理解不能。
“咳，对此吾也只知去脉，不得来龙。”摇扇人摊手道。
“吾这里倒有另一段听闻，不知与汝所讲之事是否有联系。”席间一人道。
“汝且讲讲，待汝讲完，吾再讲不迟。”

++++++
吾祖上乃是由北域迁来，先祖所居之地，名为圆教村。还亏先祖阴德积得厚，有一月，携全家出远门探亲，延居一旬方回。怎料昔日安居乐业的村庄，竟已成一片森罗狱海。多方打听，后来牵扯出北域双邪、魔界战神诸多纠葛。名姓或靡得而详焉，但北域双邪、魔界战神的旧事，在北域广为流传。看汝等神色，想必亦有所耳闻。

++++++
闻说此言，众人恍然大悟。无论是不是同一个故事，有此作参考，如何纠结如何错综复杂的关系都好理解了。
摇扇人于是继续讲。

++++++
大抵是在一个晴雪夜，星月照亮了皑皑白雪，寺庙的门被人敲开。
开门的是师祖，彼时是一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和尚。
门外之人在月光下，红白璀璨，像燃烧的雪。他将手中的婴儿交予师祖，道：“养他到十六岁。他死后，吾会再来。请。”
没头没脑被交代一堆，师祖稀里糊涂，接下来人手中方见生便言死的孩子，是为师父的师兄。
师兄自小额上便带火焰印记，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加清晰滟烈。师祖起初以为是胎记，后来发现是伤痕。暗道这种为防走丢的保险措施，也真心蛮横霸道了些。
往后十几年，师兄长得顺风顺水，超乎所望，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佛门高材生。只可惜，终归与佛有缘无份。
长到十六岁，师兄应谶身亡。并非病痛，更非意外。那天醒来，师兄看一眼窗外滂沱大雨，倏忽捂上胸前，拧眉色变。冲出屋外，在雨中疾奔数里，似在寻找什么，终归无获，口中流出许多鲜血，倒地而逝。
事情发生得仓促而短暂，师祖强忍哀恸，依照前言将师兄尸身停放在阴凉处，不作妄动。
对方则像算好了时间，当天夜里便来到寺庙。容貌较十六年前丝毫未改。
客人独自与师兄尸身同室静坐一夜。第二天日出之前，将尸体抱出，嘱师祖将其葬于寺院一侧，他会在旁植下一棵樱桃树。葬好后，师祖须在其上栽种荼蘼。若花开，则以花为信送往某处，他自会知晓；若不开，一甲子为期，他也会再来。
六十年，对于他来说，很快也很慢。
轻飘飘的师兄，坐在荼蘼架旁，抬眼看负手站在一旁的客人。
“吹奏一曲，可还记得？”
客人看他。
“不记得也无妨。”
客人幻出根笛子，继续看他。
“看也无用，天寒地冻，何处找叶子去。况且，”师兄叹一口气，将自己的手影从架上穿过，“有也拿不住。你若介意，可先欠着。”
客人将竹笛搁至料峭的唇边，指尖轻摁，气息流动间，陌生而熟悉的笛音飘渺传出。被解开封印的记忆，勾连前尘往事，曾经经历的欢乐与痛苦，俱被如今的大雪茫茫覆盖。清冷旖旎的月光下，一张白脸堪堪泛出些青色来。
“还有一甲子，你能活到那时候吗？”
“可以。”
“倘若我醒来忘记你呢？”
“想知晓，吾讲给你听。”
“不怕我打你？”
客人定定看向师兄，明知无法触碰，还是将手放在师兄的脸上，细细摩挲可见的虚空，金瞳潋滟，低声道：“指教了。”

++++++
“为何吾觉得，越听越糊涂了？”
“吾初闻之时，感觉与汝相似，脑中犹如塞进一团乱麻，不得要领。好在客人走后，师兄对师父的一番述说，解了吾心中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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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一次的新生，都要伴随着前尘的湮灭。
因此师兄预料，若自己再次重生，记忆将不复存在，便把一些事述予师父，请其相告。后来师父述予吾表亲，再由表亲述予吾。
师兄的前世，是被客人杀死的那一世。他孤注一掷，为一些事情执着很久，后来终于放下，再入轮回。但是阴错阳差，化为一缕无寄孤魂，在人间四处游荡几百年，耗尽阴寿。最后他想在消散于天地之前，回到他那一世出生的地方，好巧不巧，撞上客人。
情仇尽空，执念放下，前尘已了。本没有叙旧必要。客人却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直言问师兄为何没去轮回。
“不想再见到你。”魂体的师兄，十分虚弱，每说一个字便消磨一分存在。
常人听见这般无情无义的话，自然冷眼旁观任对方灰飞烟灭。但客人到底是个非等闲之辈的异族魔才，闻言反笑，二话不说将师兄魂体缚住，擅用禁术，以自身血气注入师兄前世白骨，借池中残余灵气催开莲花，得造一副婴儿躯体，强行续师兄阳间性命。
只有十六年，无法再多。
师兄说这些的时候，神色语气很平淡。闻者听来却颇为惊心动魄，重塑肉躯，逆天改命，何其困难。此等秘术，世间恐怕已无几人知晓；即便知晓，也断难以施行。
从婴孩形态重新生长的师兄，失去过往记忆。直到那日滂沱大雨，忽然忆起。忆起之时，便是命终之刻。
“吾会找到办法。”
——这是师兄死前记忆中客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则那人说会，就一定会。后来出现在师父眼前的师兄，便足证明。
人死既葬，树树于旁。施术，以精血养。甲子，齐魂魄。复，肉骨。
是个罕见而奇怪的法子。与树立契共命，用自身精血养树下尸体，六十年可以聚齐三魂七魄，再六十年可以令白骨生肉。两甲子之间延契一次，其余时间契主离契树越远越好，以免相互影响。栽种的荼蘼，则是一种凭据。若契约完成，或意外中断，花都会开。
“问他为何种樱桃？答：‘够红够绿’。又问何不种石榴？答：‘不与人抢’。”师兄眉眼隔层檀烟缭绕，忽隐忽现，思及旧事，浅浅摇头，“他倒记得。”
师父见状，轻捻佛珠，念句“阿弥陀佛”。暗叹师兄这一身红尘孽障，真个儿是厚重得非比寻常。
“另有一事，他曾问过，我未实答。我原本已入轮回，踏过黄泉路，望见忘川河，将上奈何桥，却停了下来，成为孤魂，有其原由。
“因为回头看了一眼。”
想见一人。

++++++
“有道是：黄泉路上莫回头。一回头，便看见自己生前所贪所嗔所痴，俱化三千业障，诱人重堕其中，再难脱身。”席间一人叹道。
“所幸这一世各得其所，没有再次酿成悲剧。”
“此言差矣。汝忘了前世被杀的那一次吗？在吾看来，杀便是杀，如何补救，都不能抹煞。”
“是这么个理儿。但事主都未曾介怀，就不劳烦兄台急公好义，代之忿忿罢？”
“你……！”
眼见要伤和气，和事佬急忙打圆场：“二位莫要闲争了，先听讲完。”

++++++
世人的寿命，修短随化。师父一生未见荼蘼花开，也未等到下一个甲子之期到来。后来几十年，师兄出现的次数逐渐减少，直至再未出现。想来是白骨生出血肉，魂魄同时复归躯体。
师父圆寂后的第七年，吾表亲正在打扫师祖的禅房。出门倒换热水之际，墙上的师伯画像被风卷下，落覆桌上燃着的香炉。待他回来，已经烧了个七七八八。画像的灰烬碎屑被风扬起，飞到院中。他追逐出去，瞬间呆住。
雨雪霏霏里，一架荼蘼，开出繁花似雪。
乍一眼望去与雪难分难辨，细看却截然不同。
两个甲子，三代人的看顾，一朝花开。
表亲忙不迭撷花一朵，送信出去。
表亲一餐饭还没煮熟，客人便至。衣裳白，脸更白，衬托一头朱发红得不像样。他无视表亲的问侯，径直步到荼蘼花架旁，先轻轻摸了摸架上的荼蘼花。随后蹲身，以手抔土，一点一点慢慢挖开。
直言不讳地讲，有点秋天到了，农民往地里挖春季播下的番薯的架势。表亲在一旁不敢开口，更不敢插手，只得走进厨房，往灶门添些柴火，朝锅里多加了两碗米。
回来时，坑已挖得够深，隐隐约约露出师伯面容，安然若睡，呼吸匀浅。客人轻轻将师伯从泥里移出来，拭去脸上污泥。怕对方随时会消失一样，拥入怀中，触碰对方微热的体温。闭上眼睛，聆听对方的呼吸声。晦涩开口，用太久不曾发出这两个音的声带，循着久远记忆中熟悉的振动，低低唤了一声“剑雪”。每一字都似藏了太多太重的东西，从陈旧到崭新，跋山涉水，呼啸而来。
剑雪，是师伯的名字。表亲以前从未听人提起过。
师伯昏睡三天三夜后醒来。
醒来见客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问——“离开江湖？”
客人看他，眉间沟壑似乎舒展，道：“早已不在。”
窗外月明星稀，屋内烛火明灭，隐去萧瑟的年月，照亮可待的未来。
几天后，恢复元气的师伯随客人一同离去，海阔天高，不知去向，从此再无音信。
余下院中一树樱桃与一架荼蘼，年年春末，点火照雪，细说前尘。

++++++
待摇扇人讲完最后一字，月亮已歪斜至天空的另一边。
听的过程中，心潮起伏，倒是有许多话讲。听完后，但觉一切尘埃落定，反而无话可说。
静默中，忽有一人起身告辞，匆匆离去。
“谈兄今夜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一人不解。
“那还消说，回斋著书去了呗。”另一人了然。
摇扇人摇摇扇，生出的风有些凉了，七月流火。
来年，再造访寺中，看他一看罢。

完。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