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14 【玄瑕】玉碎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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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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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4 【玄瑕】玉碎弦断

夏琰记得，自己刚来到德风大学求学时，还是抱着一腔热血的。周围很多人也和他想法一样，想着学一身本事，救国于危难。

时值国难之际，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稍微有些血性的人，就会想着为国为家做些什么，夏琰也是如此。不过他年纪太轻，长在大户人家也没吃过多少苦，家里人惯着他，于是从小养成了一张刁口怼天怼地，一出家门就碰钉子，也就没能如愿参军入伍战场杀敌。

武路子不成就换文路子走，除了持枪上阵，其他救国的方法也是有的，就这样，一半靠家里人的安排，一半凭借自身的本事，夏琰考进了德风大学。

夏琰是彻彻底底的进步青年，进步到有些看不起老派的学问，他想学工业，想学科技，想学一切真实的东西，而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堆文字。文、理、工、法、农，斟酌再三，他最终选择了工程学。他最想学的是建筑，颇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意。

令夏琰没想到的是，进校门的第一堂课并不是本系的权威教授来上，讲课的是国文系的夏戡玄教授。夏琰发牢骚是再日常不过的事，他语气很是挑衅：“国文系的教授来上工程学的课？我还以为做学问的都只会动嘴和笔。”

有学长善意地小声提醒他：“这位夏教授是德风古道的创始人之一，他为新生上第一堂课这是德风的习惯。”

夏琰仍是不服气：“在开学典礼上怎么不进行他的教学，非要占用上课的时间。”

“工学院是夏教授创办的，他千辛万苦求了学工程的朋友来当教授，自掏腰包资助贫困的优秀学生，才有了这个学院。后来毕业的学生们感念夏教授的恩情，留校任教，所以工学院的教授每年请他为新生上第一堂课。”

夏琰不做声了，正好夏戡玄空着手走进了教室，他忍不住去打量讲台上的中年人。

古板，这是夏戡玄在夏琰心目中留下的第一印象。

古板的开场，古板的文言文，用古板的表情，说着古板的激励学生的话。夏琰有些烦躁了，他和一些普通学生一样，希望这堂课早点结束。

到了学生提问的时间，夏琰第一个举起了手，他是冲着杠人去的：“请问教授，我等都知道，科学与人文于国家和文化的发展缺一不可，但在乱世当下，您觉得非要择一，当怎么做取舍？”

夏戡玄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年轻气盛的新生，答道：“孔圣人说过，兵食信，兵最轻信最重，民无信不立。”

“孔圣人的话当然没错，教授，学生问的不是信与兵孰轻孰重，而是文与工孰轻孰重。”夏琰道。

这样的问题明显是想让夏戡玄下不了台，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窃窃私语，夏琰的几个室友在小声地喊着让他闭嘴坐下，课堂上的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此时，一个人打破了这凝固场景，正是夏戡玄所带的学生，也是他的亲传弟子慕灵风，她说：“老师您得给他好好解释才行，不然他会一直把这个问题憋在心里。”

夏戡玄长出了一口气，他直视着夏琰，态度有着十二分的认真：“我若说人文重，你必会想出理由反驳我；我若说自然重，当然也是狭隘。国难当头，能为国付出实际作为的科学固然重要无比，但假如没有坚持人文的众多前驱与鄙人，科学也难以传承，国也难以存续。不知我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他站姿颇有风骨，就算站了很久背也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偶尔扶一下滑下来的眼镜；声音低沉而有力地穿透在座的每个人的耳膜，也让他的听众们不得不正襟危坐。

夏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多谢教授解惑。”他鞠了个躬，坐了回去。

有了他的带头，之后陆续有几个学生提问，夏戡玄也一一作了回答。一堂课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间一到夏戡玄就与慕灵风一同离开，没有多留一秒钟。

课后有几个人调侃夏琰公然给教授难堪，怕是以后会被人穿小鞋，还有人说夏戡玄根本不记得人，今天的事他一会儿就忘了。

夏琰沉默地坐在一边，难得的没有嘲讽别人，他手里捧着新课本，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大学生涯就此开启，夏琰整日忙着埋头苦学。他还没忘记自己进德风古道学习的目的，他的热血在不停地沸腾。

就在入学一月后，慕灵风忽然找到了他，说是夏戡玄教授想要见他。夏琰一时愣住，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跟着慕灵风去了夏戡玄的办公室。

房内摆设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睡的小床；高高的书架堆满了书籍，上有一层空出来放着几件青花的瓷器；还有待客的小茶几和小沙发，这就是夏戡玄办公室内所有的陈设了。将人带到，慕灵风就离开了。

夏琰最是能说会道，在此刻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他想了想，说：“教授你找我。”

夏戡玄指了指沙发：“你先坐。”夏琰木木地坐下，等着他开口。

“我在工学院新生的第一堂课上，你向我提了问题，你应该记得吧。”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还为夏琰亲自倒了杯茶。

夏琰忽然低下了头：“我记得，我以为教授您忘记了。”

“被一个新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难，我怎么可能忘记。”夏戡玄说话一直这样严肃有力，而不含情绪。

“教授是要教训我吗？”

“当然不是。”夏戡玄坐在他的对面，“我认为我上次对你的回答过于空洞，这次请你过来，是想给你一个更完美的答案。你跟我来。”

书架后面隐藏着一道活动门，夏戡玄将门打开走了进去，夏琰紧跟其后。只见房内保存着数件精美古物，有瓷器，书画，甲骨，金玉，夏琰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认得一些，这间小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世间珍宝。

“就以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为例，在古董商贩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一屋子的孔方兄，重人文者从中看到时代与文化之变迁，重自然者从中看到材质、工艺以及技术。一个人或许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但许多人就可以。”

夏戡玄极度地认真，他一件一件讲述着这些文物背后的所有。他一丝不苟的神情感染到了夏琰，原本只是一场刁难的闹剧，不曾想发展到了这一步。

夏琰望着他良久，他也以同样的认真回报夏戡玄：“教授我明白了，问出这么片面的问题让您费心了。”

夏戡玄还是严肃的一张脸，但可以明显感觉出他很开心：“你能明白就好。”

自此，夏琰成了夏戡玄办公室的常客。夏戡玄没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待着看看书，研究研究他的文物。夏琰修完本系的课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坚持跑去国文系旁听。

夏琰这个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谁说话都自带三分嘲讽。如果对方说的话想让他翻白眼，那这嘲讽就会涨到九分，剩下一分是不屑。自从他在国文系混久了以后，对那边的人也怼了起来，甚至对夏戡玄也是如此。夏戡玄也不恼他，就由着他这样。

“你知道吗？他们说我是你的徒弟，还说我既然总往这里跑，为什么不转到国文系去。”夏琰在看完一本书后，恶狠狠地将书合上。他不知不觉开始对夏戡玄直呼其名，夏戡玄也不生气。这要是被别人知道，肯定会扣一个不敬师长的帽子。

夏戡玄说：“你有把工学院的课程落下吗？还是有不合格的科目？没有的话，他们就该闭嘴。”

夏琰轻轻地哼了一声，又把手中的书打开看了起来，嘴角闪过一丝笑容。

等到中午，夏公馆的人送来了饭菜，两个人就在办公室里一同进餐。

夏琰嘴刁，舌头也刁，夏戡玄也由着他的口味让家里的厨子做饭。

“对了，你的宝贝徒弟最近和国文系的一个学弟走得很近，我碰到他们两个好几次，学弟长得还挺清秀，名字叫御钧衡。”夏琰手中的筷子举在半空中，“你不去看看吗？”

“灵风已经长大，她有自己选择朋友的权力，我无权干涉。”夏戡玄低头吃着饭，夹了一口青菜。

夏琰一手托着下颚，说：“那我呢？”

“自然与灵风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夏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刚刚只吃了个半饱瞬间就没了食欲。他像看重慕灵风一样看重自己，应该是要欢喜吧。

“我不吃了。”

夏戡玄扫了他一眼，说：“我把饭盒放在抽屉里，你饿了自己拿出来吃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夏琰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

晚上慕灵风过来请教夏戡玄学术上的问题，夏琰就在一旁听着。两个人说了好久好久，眼看学校都快到点封门，还是没讨论完。

夏琰忍不住了：“喂喂喂，你们这么忘我么？你再给你宝贝徒弟讲下去，你就回不去了！”

“我很少回去，平时就住在这里。”他又继续讲了起来，直到把问题彻底讨论明白才停下，而夏琰已经气得直翻白眼，慕灵风看到他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夏戡玄咳了一声，说：“这么晚了，夏琰你能否先把灵风送回去？”

夏琰发出了一声令人熟悉的“哼”，他说：“原来你还知道晚了？她哪里需要我送，你自己看看楼下，御钧衡可是一直守在外面。”

慕灵风忙看向窗外，果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路灯下。“这个笨人，我来之前就让他早早回去了，怎么还守着。”她向夏戡玄告别后抱着书本离开了，房子里留下他们两个人。

夏戡玄问夏琰：“你不走吗？”

夏琰没回答他的问题，他反而问道：“你说你不常回家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家里也没什么人，我就不怎么回去，平时就住在这里。”夏戡玄一边说话，手里一边摆弄着他新得的一个小瓷瓶。

夏琰觉得自己认识夏戡玄就是栽在了他的手里，原本一个潇洒的大好青年，只有自己给别人气受，哪里轮得着别人给自己气受？他对夏戡玄带刺的嘲讽，全都被软绵绵的包住化消，于是他更加生气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学建筑？”夏戡玄忽然问他。

“嗯。”

“建筑也好啊。建筑自古至今，也如同我手上的文物一般，随历史的潮流而改变，且日新月异。无论你将来想研究古建筑，还是想设计新建筑，都不错。”

夏琰坐在他的对面，双手环抱：“那你呢？你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你想做什么，你完成了什么？”

夏戡玄：“我想做的，就是我正在做的。尽我所能，以这些文物恢复古风旧貌，愿德风长存。”

夏琰斜靠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两个字：“古板。”

“哈，我儿子也这样说过我。”

“你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儿子？”

一阵忽然的沉默。夏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他也不知道该道歉还是什么，二郎腿也成了端端正正的坐姿。

夏戡玄：“都这个时辰，今晚你是回不去了，你睡床，我是睡沙发。”语气和正常时一模一样。

夏琰松了一口气，他直接往沙发上耍赖似的一躺：“沙发归我，没得商量。”说着胳膊扒着沙发靠背，张牙舞爪至极。

夏戡玄笑了，他走过去揉了揉夏琰的脑袋：“随你吧。”

夏琰是从慕灵风的口中得知夏戡玄儿子的事。光风霁月的背后是一摊算不清的糊涂账。

夏戡玄的妻子在二十年前病逝，由他一个人照顾儿子。说是鳏夫养孩子，夏戡玄实在不懂怎么当一个体贴的父亲，全靠家里的管家和仆人。

“他在两年前离家出走了，在他离开前，和老师吵了一架，吵得很厉害。”慕灵风说，“吵架的内容，和你在新生第一堂课的提问一样。”

儿子憎恨父亲，憎恨夏家。所谓的书香世家，内里多是肮脏不堪。他从小被教着忠君敬父，等长大了才发现，梦想着所忠之人不过是个亡国君；族中亲属骄奢淫逸醉生梦死，老爷子刚死就琢磨着怎么分家产，而他敬爱的父亲呢？

儿子骂父亲迂腐不知变通，满嘴仁义道德，声声爱国为家，却是在维护守旧者心目中的教义。一屋子的文物古董，不过是借着保护传统文化的名义收集他最爱的玩物。那时的夏戡玄没有向儿子解释一句话，只是问他：“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是。”

当晚，愤怒的青年逃离了这个他恨了二十年的家，听说是南下参军去了。

夏琰在听慕灵风讲完这个故事后，带着怒气跑去找故事里的父亲本人。那个父亲正在国文系上课，夏琰就偷溜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怒目瞪着黑板上的板书。夏戡玄看到了他，继续讲着他该讲的课，一直到下课铃响。

走廊里站着他们两个人，夏戡玄看着他的眼睛红了，想去揉他的头发，夏琰却退后一步躲开。

“夏琰，你不太对劲，先跟我回办公室好么？”

夏琰跟在他后面，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等回到办公室，夏戡玄将一杯茶塞进他的手中：“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夏琰把茶杯还给了他：“你自己的儿子跑了，别想着把我当儿子养！”

他等着夏戡玄与他争吵，但是没有。夏戡玄反倒笑了起来：“是灵风给你讲的吧，她一直想让我解开这个心结。”

“哼。”

“我从来没有企图过，从另一个不想干的人身上找寻我儿的影子。”夏戡玄说，“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他去追他的梦，这样也很不错。我教导你，是因为我是个教书的先生，给学生指一条明路是我的本职工作，树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他把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夏琰，夏琰立即恼羞成怒：“我才没哭！”

“嗯，你没哭。”夏戡玄瞥了一眼他眼角小小的黑色泪痣，“我只是想让你擦擦汗。”

夏琰忽然站了起来，他低头望着对面的夏戡玄：“你等着，我迟早会到达你所站着的高度，而不只是一个需要你指引的毛头学生。”

“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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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9-06-14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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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在毕业后选择留在学校当助教，别人问他，不是一直想着去参军么，怎么就忽然转了性，他就哼一声然后说要你管。

夏琰喜欢静静地坐在夏戡玄的身旁看书，就算两个人看到东西并不一样，各看各的，只要在看累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古板老头，就能有动力再看完一整本枯燥的专业书。

一个人可以管住自己的嘴，不去对别人诉说内心的情愫，但无法管住自己望着他的眼神。

他爱上了这个古板的男人。

夏戡玄上了一天的课，累得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连门都忘了关。夏琰过来的时候，门窗都开着，穿堂风呼啸而过，窗帘被吹起鼓出了一个形状。他走过去关了窗子，心想这老头子四十多了还不知道保养，这样睡一觉起来准感冒。

夏琰看着斜躺在沙发上的人，忍不住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口，闭上了眼睛，仿佛自己也睡着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夏戡玄被胸口的压迫感给弄醒了，睁眼就看见趴在自己怀里的夏琰，映入眼帘的是怀中人眼角的泪痣，嘴角还微微扬着。夏戡玄叹了一口气，胳膊拢了拢，将怀里的人往里挪了挪，以防夏琰摔下去。

夏琰睡了很久才醒来，刚睡醒还是懵着，呆愣愣地望着夏戡玄。

“醒了？”

夏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想靠一会儿，没想到真睡着了，猛地站起，一瞬间脸已红透。

夏戡玄坐起来甩了甩胳膊：“被你压麻了。”

“是我的错了！”夏琰羞愤地喊了一句。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哦。”

夏戡玄在写一本关于明清瓷器的书，这本书已经写了数年，也快要收尾完工。也就在这时，有一张照片横跨数省寄到了德风古道，送到了夏戡玄的手中。

照片上一对穿着军装的夫妇抱着一个甫出生的婴儿，照片的背面写着婴儿的名字——夏承凛，以及出生年月。除此之外还写有四个字，“国定归家”。

“承凛，承凛，好啊，真好。”他是这样说的。

算了算时间，这张照片距离寄出已过四月，这四月间，也足够许多事发生。

夏琰在研究他的建筑，他原本想毕业就出国深造，但因为目前的情况将计划一再延后。学校中频繁有人提起这些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战局步步失利，而战场在向这个看似祥和的城市步步移动。今日的平安，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转为明日的战火。

夏戡玄却置身事外，他完全不在乎战局怎样，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血终于快完成了，有时候忙起来连饭也顾不得吃，他这个样子引发了许多人的不满。无情，冷血，只醉心于价值连城的古物，只顾着著书立传，才短作经，非圣人而妄想流芳千古，种种流言不堪入耳。

这些污言秽语传到了夏琰的耳中，他气不过，却无可奈何。他一直瞒着夏戡玄，但这些话还是被他听到了。夏戡玄听到后什么反驳解释的话也没说，然而夏琰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掩盖的失望。

“你，你别在乎那些疯子的话。”夏琰试图安慰他，“他们都被战争逼疯了。”

夏戡玄问：“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吗？”

“啊？”夏琰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算了，没什么。灵风呢，她把昨日整理好的稿子送来了吗？”

学生之间开始流传一种小药丸，他们说，如果城破了，就把这颗药丸吞下去，就会安安静静的离开——他们宁愿这样死去也不愿苟且偷生。夏琰也收到了这样一粒药，是认识的同学给的，不过他丝毫没有想求死的冲动，只是讥笑着随手把药丸放在了西装的口袋里。

这一天最终还是来了，而这一日，也恰好是书稿完成之日。这场战役输了，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有平民拖家带口想要逃出去，刚渡过护城河，就死在了敌军的白刃之下，遇难者的头颅还被割下来串成一串挂着示威，城内更加人心惶惶。

断粮可以吃树皮草根，断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出七天，城内闹出了人命，起因是抢夺水和粮食。夏琰想起他和夏戡玄的第一场谈话，其中提到了孔圣人的兵粮信之重，而眼前的困境却是，粮不存，信也难存。

就在这个艰难的时候，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有个家境贫寒的学生母亲病重，而闭塞的城中药材已经千金难求，学生无法，悄悄偷了夏戡玄收藏的文物拿去卖给了古董商人。学生命苦，遇到了发国难财的黑心商人，商人觊觎夏戡玄手中的古董已久，曾开了天价也没能让夏戡玄松口，此番正好借机压低文物价格，同时怂恿学生为救母多做几回梁上君子，万一事情败露，救母为贼也是佳话。学生无法只好同意，却在第五次偷文物时正好撞上了夏戡玄本人。学生羞愧不已，在夏戡玄还没反应过来时，吞下了那颗学生中流传的白色药丸，死了。而学生的母亲听到孩子死了，还是死得这样不光彩，当晚一口气没上来病死家中。

风雨欲来，旁观者将同情给予死去的学生和他的母亲，而黑心古董商和夏戡玄则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古董奸商，迂腐教授，夏戡玄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会与沾满了铜臭的奸商并列。他一样一样地摆弄着他苦心收藏的古物们，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整天。

慕灵风和夏琰都很担心他，跑来看过几次，都被拒之门外。慕灵风是国文系的骨干，她忙的事太多，只在吃饭的时候有空去看看夏戡玄，而夏琰则是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夏戡玄打开门，看到坐在门口地上抽着烟的他。

“起来，把烟灭了。”

“哦。”夏琰把烟掐了，跟着他进了屋。

夏戡玄痛苦地靠在椅子上，他说：“世上大多数的人不懂这些古物的真正内涵，这些俗人只看中它们值多少金银。”

夏琰试图安慰他，但安慰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都是战争的错，枪声一响，百姓温饱都成问题，怎么可能还有心思放在这些。那个学生自己行错路，即便可怜，也怨不得你。”

“你错了。”夏戡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中满是苍凉，“问题一直都在，只是战争恰好把它们扩大彰显。人命和钱财如何等价？乱世俱灭，人如草芥。文物亦是如此，不爱它们的人无瑕装作文人墨客，所谓深爱，叶公好龙而已，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金子银子。那个学生如果来求我，我肯定愿意散尽家财来助他，助他渡过难关，教他在困顿中如何活下去。”

夏琰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实情说出来：“那个学生想过来求你，但是，没找到人。”这几日就连慕灵风和夏琰都见不到他，何况一个他根本认不得的学生。

“有人还记得我一直有资助贫困的学生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

答案是有的，但只有几个人为夏戡玄发声。这声音太小，几乎没有被愤怒的理中客听到。

夏戡玄从不抽烟，他向夏琰要了一根雪茄——盒子里仅剩最后的两根之一，塞进嘴里点燃了它。

围城七日不见投降，敌军开始每日挑着饭点轰炸。城里有人收到电报，说援军快来了，只要撑着就能等到，谁又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吊着人命的假药？

慕灵风将所有的手稿，以及夏戡玄新著的书藏在一只皮箱里随身带着，她想的很清楚，一旦城破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这只箱子保护下来。她去劝夏戡玄，劝他随时准备好带着资料书籍逃命，夏戡玄没有理会。

夏琰刚到门口就遇上正要离开的慕灵风，她说：“你进去陪陪他吧，也就只有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些。”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夏琰看也不看她推门而入。

门内不复当年风光。

夏琰开口说：“这里的人不懂你，总会有懂你的人。援军就要来了，你准备好要带的，援军攻进来我们就逃出去，然后再找新的地方研究你的东西。”

“天下之大，知音难觅。”夏戡玄说，“你走吧，眼下情景，人人自危，你肯定也很累了，关键时刻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要走也是拖着你这个老头子一起走！”

“夏琰！”这是他第一次用喊地念他的名字，“我都懂，你的心思我都懂，一直都懂。”

夏琰张了张嘴，半晌才说话，他的眼睛红了一圈，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知道你懂，我也知道。所以你能和我一起走吗，带着你所爱的，里面再添一个我，我们一起逃命，活下来以后再重建你想要的。”

“夏琰，夏琰。”他呢喃着他的名字，仿佛是这世间最绝妙的情话，也是最锐利的匕首，“夏琰，你还年轻，而我……”

“少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不走我就打晕了你背着走！”

当夜，一场空袭再次轰鸣而来，人们尖叫着跑向防空洞，有的人得救，有的人却在奔跑中正好被炸弹击中丧命。

夏琰晚上借了夏戡玄隔壁的房子在睡，警报一响，他从床上跳起，跑出去一脚踹开隔壁的门。一进门他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气味，随即他明白了，是煤油。

“你干什么！还不赶紧跟我去逃命！”夏琰想去抓他的手臂，却被一个错身躲开。

外面传来了声音，有人不停地喊着：“援军来了！援军来了！就在北城门！”

夏琰很害怕了，他怕夏戡玄不愿走，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们一起逃命去好不好？”

夏戡玄摇摇头，他端起烛台，将摆着文物的架子点着了：“国破家亡，留着这些还有什么用。就算把这些全烧了，我也不会把它们留给那些玷污它们的愚者。”

屋子里瞬间成了一片火海，跳动着的火苗在一点一点吞噬所有人的理智。

夏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缓：“烧了就烧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我求求你，跟我走好不好。”

夏戡玄向他笑了笑：“连你也无法明白我之心思，要寻同道，只如梦幻。”说罢，藏在袖子里的手枪已经顶在了太阳穴上，“嘭”的一声，人已倒地。

“夏琰，抱歉。”

夏琰被溅了满脸的鲜血，他上前一步抱住倒下的夏戡玄，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慕灵风疏散完学生，她在逃跑的路上没有看到夏戡玄与夏琰，因为担心就折回来看看，御钧衡不放心就跟着她一同，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摸到夏戡玄没了气息后，不顾火势的蔓延冲进去救下一只青花瓷瓶，她的袖子被烧了，整个胳膊也被烧伤。

“夏琰，在好学生和好学者之中，我选择了后者。老师死了，但是学问不会死。我会努力地活着，把他的研究传下去，不管他是否乐意。”她与御钧衡拼尽全力救下了五件文物，其它的来不及，全部葬于火海，“老师曲高和寡，郁郁寡欢，但传承下去，总会有知音。”

慕灵风跪在夏戡玄的尸体旁磕了个头，眼里含泪，算作师生间最后的道别。

御钧衡皱着眉头为她简易地包扎了一下，两人带着幸存的文物书籍逃命去了。

“夏琰，你也快逃命去吧。”

夏琰抱着夏戡玄的尸体，一路踉踉跄跄，脸上被浓烟熏黑，唯有两行清泪冲刷出干净的两道，泪痣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不稳，连怀中的人也不小心松了手。他弯腰去抱他，一个小纸包从西装口袋掉了出来，里面包着的是一粒小药丸。

他伸手想捡起这粒药丸，却有一枚炸弹落在身旁不远处。他扑倒在夏戡玄身上，紧紧地护住他的尸体，丝毫不顾自己的胳膊被炸得血肉模糊。等烟雾散去，药丸也找不到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一身血泥，蓬头垢面。手臂伤口过深，可以清楚地看见外翻血肉中的骨头。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松开抱着夏戡玄的手。

忽然，一架飞机在他头顶上不停盘旋，夏琰一时怒上心头，冲着苍天破口大骂：“来啊！你们有本事杀了我啊！来啊，杀了我！这世道，这人心——”他低下头，满是血泪的脸紧贴着夏戡玄冰冷而苍白的面容。

一阵机枪扫过，夏琰一口血喷在了怀中之人的面上，他缓缓转过头，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才发觉身中数弹，他抱着此生最爱，倒在了这看不透的硝烟中。

后记：几年后，战争平息，德风大学再次重建。重建者是以玉离经为首的数位毕业于该校的学生。同年，国文系教授慕灵风整合先师手稿以及自己的多年研究，出版了一本关于瓷器的书籍，业内人士无不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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