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25 【王相/鳞鱼】水族馆之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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褲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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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樓主發表於: 2020-06-26 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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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5 【王相/鳞鱼】水族馆之夜 END

滔天波浪轰然落下，在水面上拍出一连串浮沫，扩散回碧蓝色的海水中，紧接着，后继的强大惯性又簇拥着将浪潮送入最高势能。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碧蓝色的海水在水晶球内自主运动着，日光照射下如熠熠宝石，颇具观赏性。北冥封宇躺在床上，将水晶球举高，好奇地盯着它看，试图弄明白动力的来源。这只水晶球叫做“沧海一粟”，是玲姬送给他的纪念品，大意是取无边无际汪洋中的少许海水盈于球中。
流君凑过来踢了踢他的小腿：“哥，车在等我们了。”
北冥封宇对这种小猫似的力度不以为意，将水晶球挂在书包拉链上，背起书包说：“走。”
两兄弟走向门口停着的那辆黑色的加长林肯，车身一尘不染，几乎反光，铅十三鳞替他们拉开车门，北冥封宇一坐进去，就听见无痕对他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皇渊正在后排睡觉，看上去困得不行，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他放低了声音问：“骄雄呢？”
北冥无痕慢吞吞地说：“他嫌水族馆无聊，跑去酒吧一条街听摇滚了，叫我们不用等他。”
“噢。”北冥封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北冥家的几个小孩虽然不是同龄，但都处于还在上学的年纪，因此北冥宣总是让人组织他们在暑假的时候去博物馆、科技馆或者美术馆参观学习。今年的夏天，水族馆借到了一批珍奇生物，皇渊兴致勃勃表示自己很想去，展览活动又只存在两周，铅老干脆往各处打过电话，准备将孩子们打包一起带去，也算顺便完成北冥宣的指标。
车开得很平稳，北冥封宇渐生困意，头靠在玻璃窗上一点一点，开了一会儿，水族馆终于到了。
今日水族馆的客人并不多，气氛显得有些冷清。走入铺天盖地的蓝色和冷气里，北冥封宇感到身上的燥热感一下子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阵静谧与安宁——就好像他本该属于大海似的，现在只不过是回到它的身边。
解说员带着小型麦克风为他们领路讲解。无痕完全不想听的样子；流君亦步亦趋跟着解说员，假意点着头，心思早就飞到天外；皇渊正停在章鱼科目的水柜前往里投食——不过这只紫金相间的漂亮章鱼似乎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对皇渊扔给它的吃食毫无胃口。皇渊蹲下来一脸沮丧地看着它，铅老无奈又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想将他拉起来。
而北冥封宇这个做大哥的其实也没在认真听解说。他边听边信步走着，不知何时也脱离了大部队，走到了前方一个没有布置好的区域。

门是半掩着的，旁边堆着几块灰布，空气中有还没装修好的粉尘气息，北冥封宇犹豫了一下，上前推开门。
太暗了，北冥封宇皱着眉心想。
黑暗的尽头发出一阵冷色调的荧光，好像另有通道。北冥封宇往深处走了几步，映入眼帘的是外壁透明的巨大培养室。培养室里装着蓝色的海水，头顶的自然光洒落，就像一道道光束，把水照得清澈而透薄。
海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有人拜访，一个模糊的影子裹挟着海水向他游来。北冥封宇虽然听说过水怪的故事，但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恐惧的念头，反而忍不住向前凑近了一步。
他把手掌贴在那层薄薄的玻璃上。另一只带着鳞片的手慢慢地隔着玻璃将手掌与他贴在了一起。北冥封宇终于看清了那个生物。

那是一只漂亮而年幼的鲛人。面容清俊，耳边有透亮的鱼鳍薄片，银白发丝飘散在水中，全身透露出一股隐隐的贵气，一看就知品种不凡。一双茶色的眼睛正打量着他——瞳孔外圈竟然是妖异的腥红，好像要将人吸进去似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是还没驯服好的展品吗？北冥封宇模糊地想着，目光向下移，鲛人的手腕上有尚未消退的红痕，明显是因为被粗糙绳索摩擦过；鳞片也有掉落的痕迹，一定是经历过狼狈的打斗。
这只鲛人看上去还没有成年，被这么捕捞上来做展品，太可怜了。北冥封宇忽然爱心泛滥。买下它需要多少钱？天价也没关系，反正他有钱……
“北冥封宇，北冥封宇！”无痕在外面游荡着，扯着嗓子喊他。
鲛人收了手，转身甩着尾巴往回游。北冥封宇只能看到他散在水中的银发。
北冥无痕侧着身体进门：“我的好大哥啊，原来你也有不乖的时候，铅十三鳞那个老不死的找你快找疯了，我们都以为你走丢了呢。你在看什么啊？”
“别这么叫铅老，尊重点。”北冥封宇纠正说，“没看什么，我们回去吧。”随即拉着无痕走出了房间。
　　　
欲星移忍着痛，从满是玻璃渣的地面上爬起来。
他自忖法力恢复了少许，便凝水为冰刃，打碎了培养室的玻璃试图逃出来。玻璃碎开的同时，他随着培养室中海水的涌出而跌落至地面，鱼尾化为双足。赤足踏在地上的感觉十分奇怪，欲星移扶着墙壁，小心避开玻璃碎渣，以防留下血迹。他强迫自己抬起用的十分不顺利的双腿向前走去，心里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至少要走出培养室的大门。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清洁工拖地的声音。欲星移侧身闪至暗处，等那阵脚步声走过去。他这副模样实在不能见人——就好像他刚跳进什么池子里和鱼群共舞了一番，浑身湿淋淋的，鳞片勉强化作了衬衫，薄薄一层贴在他身上。
欲星移走了几十步，脚底如同刀割一般火辣辣生疼，身上的水汽也争先恐后地逃离他，直往空气里钻，干燥地让他耐不住。离他最近的是一间专门用以存放清洁工具的储藏室，清洁工已经一路拖过去了，里面应该没人。欲星移拉开门，钻了进去。
储藏室里十分狭窄，欲星拧开水龙头，泼了自己一身的水，大口呼吸了几下，便翻身坐在洗手台上，有些无措地晾着自己的双脚，那里已经被摩擦地发红。欲星移惊讶地发现居然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
虽然是第一次化出双腿，可是自己也不至于这么娇贵吧？
没休息几分钟，他就自我感觉恢复差不多了，撑着洗手台将双脚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再慢慢地将重心交出去，他逐渐感觉到，双足行走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现在，他只要像正在参观的那些人类一样，以一种慢悠悠的，闲逛的速度，正常走出去就行了。

北冥封宇挂了电话，失落地“唉”了一声。他向水族馆询问鲛人的价格，谁知对方连前提都一口否认，“什么鲛人？不好意思先生您搞错了哈，我们水族馆目前没有收藏这种生物。而且我们水族馆呢属于政府扶持的机构，是不可以将展品随便交易的，这个属于违法的哈。”
眼见为实，他并不相信这种拿来搪塞的鬼话，反而因为心存疑惑，更执着地想要去探究一番了。看来那个鲛人不是对外开放的展品，回想一下它手上的伤痕，捕捞过程不排除使用暴力手段的可能，那么他们抓它来干什么的呢？难道是专供于权贵的玩物，以残害它取乐？或者往好一点想，是想拿它做研究？鲛人已经不与人类接触很多年了，并且整个族群都迁到了更深更远的海洋里，也不是没有锲而不舍想去了解它们的科考人员，只是……他们通通失败了，就好像这个种族在海洋中隐形了一般。或是因为不适应深海的生态而濒临灭绝，这也很有可能。
北冥封宇脑海中出现了一副惊悚的画面：黑暗的室内，顶灯发出白刺刺的光，那只漂亮的鲛人躺在手术台上，毫无生机的手垂下，几个人围着它，一会儿取出心脏，一会儿取出肠子，操刀的人低声吩咐助手将标本好好保存起来。他摇摇头，试图将糟糕的画面甩出脑子。
还是去看一眼吧。北冥封宇抓起车钥匙出门。
他自己的车很低调，不是那种张扬华丽的画风。可能因为今天天气较好，又是休息日，开到水族馆时，停车场已经满员了。北冥封宇只能打转着方向盘，去对面那个还没怎么住人的新楼盘停车。
他买票进入，按照之前的记忆来到走廊。
地上有一连串可疑的水迹，但北冥封宇没有放在心上，可能是哪家小孩买了水枪在玩闹，而清洁工还没来得及收拾。他直直地走向培养室，心情忽然急切了起来。

而此时，一墙之隔。
欲星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好像躺在地上。睁开眼睛，面前有人粗胖的女人叉腰，柳眉倒竖，嘴巴一张一张，似乎正在指责他什么。一阵耳鸣之后，欲星移渐渐恢复了知觉。
“躺在地上装什么死人，快起来，要闭馆了！”他听见清洁工阿姨不耐烦的训斥，“不要耽误我下班！”
“不好意思……”欲星移看了看周围环境，他还在那个狭小的储藏室里，估计是之前痛晕过去，失去意识了。这个清洁工一定是回来放拖把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吓到你了吧。”好在没露出鱼尾，不然此时晕倒的就是两个人了，欲星移玩味地想。
清洁工阿姨听他道歉脸色稍霁，一边放回拖把一边不饶人地啰嗦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都跟病猫一样，我亲戚的女儿，贫血，天天喊晕……”
欲星移不想听人念叨，赶紧溜了。
可能是晕过去的那几个小时里双腿得到了完好的休养，他现在健步如飞。

码头边停靠着许多冒着机油味的船只，周围的船员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抽烟闲聊。欲星移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忽的猛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滑着钻进了海中。
他几乎没激起什么水花，但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急呼：“危险！”说话的那人便跟在他之后跳入水中，一时间海面上水花四溅。
欲星移暗叫一声糟糕，瞬间提了速度，游得更快，往更深处去。本以为可以就此甩掉他，但意外的是身后那人的水性竟然不比他化为人形时差，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推着水，吃力地拖着他往上游，好像他心志坚定无比，力量也不可撼动似的，欲星移一时间竟然推不动他，被他带着上浮。
水中都是他二人吐出的气泡，欲星移本计划游到安全的深度就变回鲛人状态，现在被这人一搅，被岸上人群发现的几率大大增加，一想到有可能前功尽弃，欲星移心中生出恼恨，下手重了几分，手肘往后狠狠一撞，撞到那人的腹部上。对方硬生生挨住了这记肘击，却仍然固执地不放手。双方在水中拉锯，欲星移心中并不着急，普通人类在水中憋气最多不过两三分钟，这么耗下去，这人自己也要溺水。
那人的手力渐渐弱下去，欲星移找准时机，挣脱开的瞬间忽然和他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双温柔的，仿佛大海一样的眼睛，此刻正悲伤地看着他，朝他摇摇头，口中在说什么，全部化为微弱的气泡飘了上去。再接着，那人慢慢地失去了意识，身体沉沉向下方坠去。
欲星移心中忽然记起来了，原来是他——那个偶然闯入培养室，好奇地凑在玻璃上和他手掌贴手掌的人。
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偶尔做一次好事，就当是给自己积德。欲星移放弃一般地安慰自己，至少做鱼成功。
他捧着对方的脸，将唇贴上去，慢慢地渡气给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心里评估：长得不赖，也不算吃亏。
渡完了最后一口气，欲星移带着他急速向上游，将他拖到岸上，按压几下腹部。那人猛地咳出水，清醒了过来。他醒来第一件事，却是不顾自身抓着欲星移的手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倒是你……”欲星移摇摇头，“下次救人前先顾好自己吧。”他这一天已经是劳累过度，加上此刻心知回到鲛人居处还有一番弯路要走，身心疲惫之下，声音低落了些，而这听在别人的耳中，就是另一种颇为令人担心的可能。
对方果然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看上去不像没事。”
“我只是有点累。”欲星移斟酌说，看到对方怀疑的目光又只好改口，“好吧，我今天遭遇了一些……比较棘手的事情，所以……”
他忽然看到对方露出了一个理解的表情：“没关系，你不用说出来，这是私人事务。我明白你现在一定很难受也需要空间……”
“我不是要跳海自杀！”欲星移忍不住提高音量。话一说完他就感觉不妙，自己似乎更像一个正激动着否认自己的行为并为此感到羞耻的患者了，他用手比了一个叉，“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吗？”北冥封宇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我想看见你的亲属或是朋友接你回去，这样才能放心。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不是这里的人，没家人朋友。”
“不坦率，还是做人失败？”北冥封宇摇摇头，“那我来当你的朋友好了。我家离这很近，湿着一定很难受，去换个衣服再走吧。”
“你这么随便就领人回家吗？”
“说来很奇怪，也不怕你笑话，”北冥封宇转身看着他若有所思，“我觉得你很面熟，很亲切，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却记不起来在那见过。”
欲星移心想，鳞片消退，发色加深，眼睛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浅棕色，只见过一面，能记得起来才是奇怪吧？也许在人类眼里鲛人也是动物，长得再似曾相识，一般人也不会把动物和人类挂上钩的。

到家时，北冥封宇忽然拍了下头，懊恼说：“哎呀，我忘记买鱼了。”
“买鱼？”欲星移看见屋内有一只玻璃水柜，果然是水至清则无鱼了：石头不动如山，海草随水摆动，氧气泡泡咕咕冒出，只是缺了最关键的主角，显得有些寂寞。
“我去码头是想在附近店铺买观赏鱼的，碰上你就忘了。”北冥封宇对他抱歉地笑笑，指给他浴室的位置，“你先去洗吧，衣服可以穿我的。”
欲星移闻到自己身上属于海水的咸腥味，这样的味道对于人类来说确实是明显的异类了。他略一点头，抱着衣服走进浴室。
北冥封宇家非常大，浴室也不例外。水池是圆形的，连着墙壁和窗台，几乎可以作为一个温泉池，他放完水，躺在池中，身体渐渐放松，化回原形。欲星移将自己深深埋在水里，好久好久，有些发困。
一个挺拔的人影站在门前，敲了敲门。欲星移一个激灵，从水中抬起头。他会进来吗？会看到这副非人的身躯吗？他犹豫着，是否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就化水为冰刃，捅进来者的心口，保持秘密？
——自己会下手吗？
然而北冥封宇只是问：“你晚上想吃什么？”然后报给了他一叠蔬菜和肉类的名字。
得想个办法回去。欲星移口中敷衍答着，心里却想，刚刚回住所的路上，这个热心善良地近乎天真的男人自我介绍时，他的姓氏是什么呢？
北冥……
也许，也可以暂时不回去。

欲星移躺在客房的床上，陷入回忆，他没有拉上窗帘，因此可以看到夜空中不断平移的星斗。
自他记事起，就被族群中的老人告知：远离陆地。几十年前与人类交涉失利之后，鲛人举族迁居，从此生活在阳光能穿透的最后一层海洋里。再往下，就是一片浓郁的黑暗，处在其中，近乎失明，于是众生放任自己畸形丑陋。
欲星移还记得自己潜游到深海中的感觉，越是下潜，越是感到迷失，好像他已经被某种远古巨兽吞噬，此刻在它的胃里探索出路。最后，他潜到了身体已经不能适应水压的所在，旁边不知道什么种类的生物在通电照明，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了海底河床上躺着一架巨大的灰鲸尸体。在巨大的骨架上，无数条盲鳗吸附着腐肉。那是鲸落。
一只铁黑色的睡鲨发现了他，此刻正调转着方向，朝他虎视眈眈。欲星移察觉危险，迅速摆尾朝上方游去。
他游得很快，但冲回鲛人所居之处时，仍然被咬掉了一小截鱼尾，而且因为上浮过于急促，鼻血也涌了出来。教导欲星移的老师接应他时，只能将原本准备好的训斥的话吞到肚子里，转而找寻专业的医者为他诊治。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生活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年仅十四岁的欲星移一边被医生按在贝壳床上医治，一边不依不饶问向师者。在他看来，鲛人居住的地方资源贫瘠，并不适合作为长期生存繁衍的地方，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又对此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你聪明，大胆，有想法，这是好事。”师者说，“但要消除积弊与众人心中的恐惧并不是一日就能到达成，你要学会等待，学会抓住机会。”
欲星移听懂了他的暗示，师者需要一个吹响前哨的人，一个更年轻的能有心力破除壁垒的人。欲星移行事作风一向出格，自那日后，因为加倍锋芒毕露而被同辈排挤，做出一些更出格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意外，比如，上浮到危险的浅层海域，和人类做交易。
师者曾经的训导言犹在耳：你要学会如何快速掌握权力。他故意在科考队的船只出现时假装失去意识而被捕，以此向人类世界的高层人员宣示鲛人的存在。作为人类之外的智慧生物，他不用去找权力，权力自然会来找他。
第一个找上他的仍然是北冥皇室——虽然并不是在他本来所设想的情况下。欲星移不禁在心中感慨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第二天他们起的有点晚，吃早午饭的时候，北冥封宇问他晚上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北冥家在市区的老宅参加家庭聚餐。
“因为把客人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家里，似乎不是很礼貌。”他这样解释说。
欲星移咬着煎蛋，内心思考为什么北冥家的长子会这么信任他人。北冥封宇所表露出的是一种非常富足的状态，他好像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自然而然地释放善意——将爱分给别人，他不会有什么损耗；同时也可以理所当然接受一切别人给他的物质上或是感情上的赠予。而那温柔博爱，通情达理，懂得尊重且富有同情心的个性，一看就知道是被其家庭好好养大的成果。
“不会很拘束，我还有几个弟弟，他们有时候会带朋友来蹭饭。”也许是欲星移没有马上回答，北冥封宇继续说，“当然如果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也可以待在这里，我会把钥匙留给你。”
“我跟你一起去。”欲星移放下叉子起身，非常自然地将北冥封宇的盘子和他的盘子叠在一起，拿去准备放入洗碗机。

北冥家老宅的老，并不是年久失修的老，换个词也可以叫做历史悠久，欲星移毫不怀疑他们买下了整个山头。当北冥封宇将车开入草坪中间的跑道，经过喷泉池，最终停在富丽堂皇的正门口之后，欲星移只能评价：“这里简直就像一座行宫。”
一只金毛犬在草坪上兴奋地跑来跑去，风将它的皮毛吹得摆动，现出腿部肌肉的轮廓。遮阳伞下，皇渊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撒娇，要那个人喂他东西吃。北冥封宇带着欲星移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皇渊随意地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八纮稣浥。”
欲星移和那个人对视了一眼，几乎马上就明白了对方和他是同一种人，不，也许更加激烈一些。这感觉十分讨厌——也许是这份熟稔在心的感觉成功唤起了他的自我厌恶。好在北冥封宇没有停下来打扰情侣约会的意思，打完招呼就进入主宅。客厅里无痕和骄雄在联机打游戏，流君在一旁沙发上蜷缩背对着他们，怏怏不乐。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气场泾渭分明，一看就是刚吵完架。
北冥封宇走过去把流君拉起来：“跟我一起去厨房帮玲姬姐姐好不好？”他对欲星移露出了个抱歉的表情，“星移，你可以先去我在二楼的房间，里面有很多书可以看。”
欲星移知道他们有许多外人不好涉入的体己话要说，依言顺从地走到楼梯处。北冥无痕突然在沙发上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一个个都转性了，尽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无痕，这是你应该对客人说的话吗？”北冥封宇皱眉训斥说。
欲星移挑了挑眉，回敬说：“三公子究竟是受了什么委屈，和弟弟吵完还嫌不够，要拿外人撒气。”
流君忽然大声说：“他刚刚去摸皇渊男朋友的手，被皇渊暴打了一顿。他打不过皇渊，只好来打我！”
“谁知道他是个男的！”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北冥封宇和骄雄只能一人拉住一个强行把他们分开，“冷静一点！”“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被误伤的围观群众欲星移，此时如一只滑不留手的鱼一般，快步蹿上楼梯逃离了战场。
二楼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欲星移一推开就知道自己进错了地方。还没来得及退出去，里面便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谁呀？过来。”
装潢是与大堂完全不同的中式风格，一道博古架将室内空间切割，架上盆景古玩，无一不精无一不雅。越过博古架，有一个老人正在桌前练字，身形沉稳，精神沉稳，目光锐利如鹰。
欲星移心领神会，此人即是现今的北冥家主，北冥宣。

最后一笔写完，北冥宣收力，将毛笔搁在一旁，徐徐展开宣纸，向欲星移问道：“如何？”
欲星移依言看去，宣纸上仅仅书写着一个大字：唵。能看出写字的人用笔老辣，墨意淋漓，力透纸背。
“唵，意为圆满，完成。据闻自悉达多尝遍世间欢愉苦情之后，便身陷痛苦的泥淖，混沌中抵达河畔，准备以身坠入湍急的河中结束一切，寻得解脱，此时，他听见了神圣的启示，即‘唵’。次日，悉达多在河边醒来，自此重获新生。这也是婆罗门祷词中起始与收束之音。”欲星移一边端详着书法，一边不假思索说。
“讲得不错，你对佛学有过接触？”北冥宣拿起茶杯，将面上的茶叶吹开啜饮一口。
“只是看过一些书。”欲星移摇摇头。
“那你可认识一个叫青奚宣的高僧？”北冥宣忽然问，他将欲星移细细打量一番，“我观你眉宇间与他有几分相似，想来也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青奚宣……从未听过的名字。”欲星移一怔。
北冥宣闻言不再接话，低头喝了口茶，沉肃的面容辨不出什么表情，另起话题：“你是封宇带来的人吧，我便单刀直入，你接近他的目的？”
“家主心中已有答案，不是吗。”欲星移并没有被这种上位者的气场所震慑，反而直视着对方说，“这场聚餐，本就是为我准备的，是家主为了见我的借口。我的真身，我的种族，封宇家中那14个监控摄像头，以家主的手段想必也掌有调控权，家主是没有看过，还是看过了却装作不知？”
“除了是为你准备的这一点，其余都对——不只是你，还有八纮稣浥，我要看看他究竟有没有那个胆子和手段。”北冥宣又品了一口茶，慢慢道，“而对于你，我心中确实已有答案，但我要你亲口讲出，如此才能显出诚意啊。”
欲星移假意叹息：“哇，原来亲身跑到随时可能被抓去做解剖的岸上不算诚意吗？看来家主比我想象中更难相处啊。”
“是鲛人求人类合作，不是人类求着鲛人，这点傲慢的资本我自信还是有的。”北冥宣笑了一声，“何况，谁有鲛人存在的证据？若谈崩了，你这个来使我也只好一斩了之。”他说得很轻巧，却让欲星移心头一凛的同时，泛上一阵浓重的厌恶与烦闷。
“但家主也有不杀我的理由。”欲星移见北冥宣没有阻止他说下去的意思又继续道，“不仅仅是鲛人需要北冥家帮忙争取在陆地上生存的资源，让鲛人得以延续，北冥家也需要鲛人一族在海洋开发上抢占先机，打破与中苗道佛互相制衡的格局。是原地踏步终至渐渐落败，还是与鲛人一族双赢，但看家主怎样选择。”
“你我对局势的看法既已有共识，那接下来看看这个。”北冥宣将一份厚厚的协议递给欲星移，欲星移心中暗骂他老奸巨猾，早就准备好一切只待鱼上钩。他一边翻看一边捏紧了茶杯，终是忍耐着说：“家主真是狮子大开口。”
“可你不得不妥协，不是吗？”北冥宣又笑了一声，“作为补偿，你的人类身份，我会帮忙安排。”

北冥封宇看到欲星移走进厨房，顺手举起叉子将一块水果塞进他的嘴里，看着他的表情打趣说：“怎么了，这么低落？”
“没什么。”欲星移接过了叉子含混地说，“要我帮忙吗？”
北冥封宇见他神情落寞，心知他一定是见到了父亲，也就不再追问：“我们已经处理好食材了，今天的晚餐是露天烧烤。皇渊他们在搬一些桌椅，如果你实在很想劳动，就跟我一起帮着搬几个过去吧。”
他们将桌椅和餐具搬到草坪上，玲姬正指挥着几个弟弟往食材上涂酱料。露天烧烤上并没有出现北冥家主，只有年轻的小辈们聚在一起，气氛显得轻松了很多。欲星移兴致不高，但仍然主动加入到热闹的众人里闲聊，聊了一会儿天，骄雄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不愿意答或是不愿意行动的就要喝酒。“你只是想要灌醉我们而已。”流君嘟囔。
骄雄随手拿了只空酒瓶，说转到瓶口对着谁就是谁。
第一局抽到的是皇渊。皇渊正专心致志挖小蛋糕吃，听到自己被点名不禁睁大眼睛：“什么？”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皇渊大概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他一向无意伪装。
“来，抽一张。”
皇渊一脸鄙夷地念出来：“嗤，‘请问您的睡眠习惯是？穿睡衣还是裸睡？睡觉会抱什么东西？’，就这？”他飞速念完又回答，“裸睡。会抱玩偶，J家的暴风章鱼。”
“你什么时候爱上章鱼了？上次去水族馆的时候你看到章鱼都走不动路，非要停下来喂它吃的。”
“你不觉得章鱼很可爱么？每次跟它握手它都会缩回去，超级害羞啊。”皇渊一脸无辜地说。他旁边的八纮稣浥耳朵发红，垂着眼睛不说话。
几轮下来，皇渊竟然没再被点名过了，被点到的人当中欲星移次数最多，其次是流君，两个人都被灌了很多酒，当然，欲星移也有找灌以浇心中块垒的意思。瓶口再一次停下时，对准的又是欲星移。
智者总是天运不济，智者总是言不由衷，欲星移说：“我不喝了，大冒险。”
他晃晃悠悠地抽了一张卡牌，骄雄夺走帮他声情并茂地念了出来：“请用满腔热情亲吻坐在您左边的人吧！”
北冥封宇瞬间感觉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来，一时间脸上有些烧灼，身旁的欲星移迟迟不肯动作，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北冥封宇替他解释说：“算了吧，他喝多了。”话音刚落，他感觉到欲星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借力，向他凑近，袭击似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那个吻离开的时候，北冥封宇感觉自己脸上湿湿的，触感像是碰到了小猫的鼻子。他有些发愣地去摸刚才欲星移亲到的位置，似有而无的湿度已经消散了，那里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欲星移的吻残留了酒精，不然为什么他的脸在发烫呢？
　

没过多久，假期结束，返校的时间到了。北冥封宇是住校生，已经提前三天去学校做大扫除，只有欲星移一个人在家。此时他正坐在书桌前，翻动着面前那一叠档案。
他本以为北冥宣会给他安排一个和北冥封宇同辈的身份，比如同学，或是干脆掐断自己和北冥封宇继续接触的可能，但出人意料的是，北冥宣竟然要他做北冥封宇的老师。
实习教师试用期为三个月，大多时候都在最后一排记笔记，很少有机会上讲台。即便如此，欲星移还是提前备了课。
开学第一节课他跟着教商科的老师站上讲台介绍自己时，目光无意识地扫视人群，北冥封宇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抬起头来看他，一时两人目光相触。欲星移并没有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他本以为会有的负面情绪——譬如不解他为何出现在此，或是气愤他的隐瞒。北冥封宇好像并不吃惊，好像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待欲星移自己亲口说出的那一天。
欲星移尽量忽略那种被看透之后却还被施以包容的奇异感觉，转而更正自己脑海中的念头，看来北冥宣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他不由得开始揣度起北冥宣的用意，北冥封宇应该是被当做未来家主培养的吧，不知道他对鲛人的事了解多少呢……

他们在学校没有走得很近，保持着师生的正常距离。临近周末的时候，北冥封宇发短信告诉他等会开完班会放了学就一起回家。
欲星移坐在窗台上，打字回他短信说好。他身边摆着一盆细细弱弱的文竹，办公室里的同事按下饮水机，一边接了一小瓶冷水浇在盆栽里，一边逗他说：“下班这么开心啊？”
“是啊，我可不像你这么热爱工作。”欲星移也跟着打趣说，“周末你也要加班吗，我帮你点外卖吧，想吃什么？”
“奶茶谢谢，我要喝晶珠凉。如果能帮我去食堂打个饭我就更爱你了。”
欲星移望着同事桌上堆得小山一样高的作业本忍不住笑，并且认为自己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应该帮这个忙。

天空中忽然下起暴雨，一时间搅得天地浑浊，北冥封宇担忧地看向窗外，他能看到远处的校门口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雨幕中拖着行李箱艰难打车。他不是教职工，车进不了校区，只能停在学校外围，走过去大概要十多分钟。他决定给欲星移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带伞过来接自己。
电话那头只有一阵寥落的忙音。北冥封宇又拨过去，仍然无人应答。是出了什么事吗？就在他焦灼地重复动作时，电话终于通了，但声音却是欲星移的同事，正一边嚼着食物一边说：“喂？不好意思他把手机落桌上了。”
“他现在在哪里？”
“他刚出去没带伞淋了雨，回来说有点不舒服，去更衣室了。”
“我过来拿他的手机，顺便借一把伞您介意吗？”
“在二楼办公室，你来拿吧。”

北冥封宇取了东西就匆匆赶去游泳馆的更衣室。他们的教学楼距离游泳馆很近，游泳馆内设有更衣室和淋浴间，他不知道欲星移为什么突然反常地跑到这里来，甚至连伞都没带。
更衣室的灯亮着，北冥封宇推了推门：“有人在里面吗？”
厚重的玻璃把外界的雨声隔开，室内又潮又闷，北冥封宇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他一边走进去，一边轻轻问：“欲星移？”
淋浴隔间都挂上了防水帘，北冥封宇犹豫了一下，还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拉开了第一个隔间的帘子——里面空无一物。第二个仍然是空的。
静谧的室内只有他的脚步声，他走到了最后一间，地砖正漫出一片水渍。
“别……别进来……”欲星移的声音隔着幕帘听上去飘忽而没有真实感，北冥封宇实在很担心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了，所以他并没有听欲星移的话安静地走开，而是拉开了幕帘。
欲星移迟钝地盯着他好几秒才闭上眼睛，好像很不愿意看到他的脸似的。
“可是你现在需要帮助。”他听见北冥封宇充满担忧的声音。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化出鱼尾无法站立，瘫软在湿滑的地面上，只能无助地等待随便谁的侵害或是救援。而北冥封宇，欲星移半张着眼睛观察他的神色，他好像只是微微吃惊便接受了他长了尾巴这个事实，并没有惊恐地跑开。他感觉到北冥封宇把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接着扛在了肩上，当他开始走路的时候，欲星移感觉到一阵颠簸带来的晕眩。
“你要带我去哪里……？”欲星移撑在他的肩膀上回头问。
北冥封宇走了几步，忽然弯下腰，放开了手。欲星移在一片水花声之后逐渐感知到，自己正浸泡在水中，在这种奇妙的液体里，他缓慢地恢复了知觉，意识与感官随之延伸到更远的地方，这里是……
“游泳池。”北冥封宇自然地说，“你刚才就像是……一只从水缸里跳出来的金鱼。”他斟酌着用词，“所以我觉得把你放回水里大概会比较有帮助。”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欲星移浮出水面，双手搭在岸边，忍不住问。
“你不是正要说吗？”北冥封宇反问。
“那你过来点，我悄悄告诉你。”欲星移朝他招招手。
北冥封宇靠近他，欲星移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吻住他一边突然将他拖入水中。
水面没过头顶，耳朵里灌入水流的声音，他被欲星移挟裹着进入了水下世界。欲星移捧着他的脸结束了这一吻，摆着尾巴带他游动——那是一种与人类游泳时完全不同的感觉。鲛人在水下是如此轻盈而灵活，毫不费力就能达到惊人的速度就像人类在陆地上毫不费力地奔跑。
游泳馆的天花板上波光粼粼，人与鲛在水下相逐共舞。

那天晚上，他们回家晚了，两个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他们告诉其他人他们没有带伞。
欲星移从浴室回到房间，北冥封宇正坐在桌子上等他，待他靠近才低声说：“这个给你。”他将欲星移的手心展开，放上一条银色的小鱼项链，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现在我们有共同的秘密了。”

END

[ 此帖被褲的雲在2023-01-01 16:3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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