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22 【鸩罂粟中心】藏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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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樓主發表於: 2021-07-22 20:5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7.22 【鸩罂粟中心】藏碧

- 纪念小鸩出场五周年的鸩罂粟个人中心作；
- 可能有部分令人不适的描写，但只有一点，姑且预警一下；
- 已印作无料发于CP28 Day1，居然当场发完了，正在考虑是否要加些新篇再攒一本；
- 当时有同好问我可不可以当cp向嗑……我一向混乱杂食所以没所谓的！只要你们喜欢就好！

AO3 → https://archiveofourown.org/users/MuddywaterStar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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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7-22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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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他那位生角的小友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成笼成笼地杀死动物的鸩罂粟。
扯断脖子，被豢养了一段时日的白兔、家鼠、山鸡一命呜呼得干净利落，接着切开脖颈，让淅淅沥沥的血流进碗里，接着加入别的什么汤汁，或者把可怜的动物开膛破肚，掏出心肝脾肺肾甚至脑子来和鲜血混合在一起，之后可能水蒸火烧乃至冰冻，详情不可考，总之最终炼成一丸。
在岳灵休陷入昏睡后的第二个夏天，鸩罂粟仍然在尝试将他唤醒。岳灵休自己不可能给出答案，万济医会没法解答，古籍验方缄默不语，就连神农有巢可以种出的药草组合也束手无策。
那年重阳，李剑诗和别小楼去神农有巢拜会老友共度佳节，并应鸩罂粟信中的要求带了公鸡和母鸡各一笼。二人本以为是老友遇到了什么需要滋补的病人，或者单纯是在山村里住着烦闷，想祭奠一下五脏庙，便早早去了集市上挑了最肥的鸡亲手装笼，挑在肩上一路说笑着乘兴而至。哪知到了神农有巢，只见半亩的菜畦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个窄小的竹篾笼子，蹲在其中的鸩罂粟看见两人来了，连手都来不及洗就破天荒地给他俩安排上了任务：一鸡一笼，只把头露出来就行，李剑诗装母鸡，别小楼装公鸡。
仙人似的夫妻俩哪里干过这种活计，但是也拗不过老友眼中的执拗，只好一头雾水地按吩咐行事。临了，别小楼终于小心翼翼地开腔：小鸩，你这是要做什么？
除去装进特制小笼的十几只，鸩罂粟把剩下的七八只赶进了鸡窝，正一把一把地撒着小米，头也不抬：之前的人只说过单一种鸡血和脏腑的药性，我想试试拿药喂了它们，能不能炼出些别的效果来。
别小楼劝不出口，只得硬拖着鸩罂粟进了屋，排开各色佳肴，当然还有吊儿醉，终于算是不虚此行。
鸩罂粟为了特制的竹笼苦熬了几天，再加上今次的一番折腾，正经的话没说上几句，连菜都没吃上几口，光是浅浅几杯便醉得倒在了桌上，夫妻两人无奈脱了他沾满鸡毛和竹屑的外套，拿湿手巾草草抹了脸，便把人拖到了床上休息。
等着别小楼烧热水沏茶的工夫，李剑诗把鸩罂粟半扶起来，用手试他额头的温度，又粗略了把了脉象，确认他并没什么大碍，才放下了一颗心。
“埋霜小楼是适合静养清修之地，有我们照看着，他不会出事的。”
酒意和睡意共同酝酿，鸩罂粟只是简单长长吐了口气表示回应。
“你会医人，但是更要照顾好自己。”
李剑诗继续说，感觉鸩罂粟的脉象轻微地一滞，随即人闭着眼，缓缓开口道：“……会有办法的……”说罢，便又昏睡了过去。
李剑诗朝拎着茶壶进来的别小楼摇摇头，缓缓将人放平，掖好了被角。
“我们走吧。”
难得的各色药剂成就了药神，只是彼时像没头苍蝇一样用能想到的一切事物来进行尝试的，只是失去活跳跳一位挚友的鸩罂粟。
山里的寒意来得早，鸩罂粟早早地换上了厚实的棉被和褥子，囤积了足够的炭火和食粮，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一窝便是一整个冬天。他精神好些就去拿各式的药草甚至丸药塞进被限制了自由的家禽的肚子里，有时还能集中注意力切开血管，拼尽全力制住药鸡的挣扎，留下一碗底的血来去做下一步的尝试，但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有时候拿起了茶壶却进了鸡棚，甚至抓着药鸡，提刀在手，却忘记了自己要杀它，忘记了要留它的血做什么，最后只得悻悻地把大命不死的可怜家禽塞回笼子，怅然地走回厢房里，对着一桌铺散开的手稿记录和典籍，继续皱起他的眉头来。
就这样，仿佛野兽一样，鸩罂粟的神识经历了一场酣畅而迟钝的冬眠，待到他回过神来，惊觉天外兽喑虫鸣的时候，已经过了翌年的芒种了。
整个冬季都没有翻整过的田地硬邦邦的，经过春雨的滋润，已经杂草丛生。算上除草、犁地和施加底肥的时间，怕是这一整年的地都种不得优良的药草了。鸩罂粟蹲在田边一边拔草一边懊恼，忽而又觉得自己生自己的闷气的行为实在是像极了某人，心尖上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激得他浑身颤抖着连忙站起来，翻出了吃灰许久的药篓离开了神农有巢。
娇姐常常笑称鸩罂粟比起药师更像个庄稼汉，天天地就在田间地头忙碌，也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异域时间去传开的药神的名号。但是鸩罂粟自有他的理由：摸清药草的习性下种施肥就能有的放矢旱涝保收，自家炮制的药材质量有保证，用得安心，至于是谁传开的这个名号，害得我像个庄稼汉一样嘛……这时的幽冥君就会被鸩罂粟盯得发慌，一阵咳嗽喷嚏清嗓子地骂，杏花那臭小子又跑去哪里了，茹琳跟着也绊不住，真是的，说罢便落荒而逃，留下称着药材的鸩罂粟和帮忙捆着纸包的娇姐一阵嗤嗤的笑。
总之，鸩罂粟是很久没做过采药的活了。以至于他小心翼翼攀着枯死的杉树作为梯子滑到谷底的时候，一时竟不知道是应该先采完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药草，还是应该去探一探躺在草丛中昏迷的人的死活。
拨开草木，鸩罂粟发现那人像是穿着铠甲，只是被刀枪连带着内层的衣物割得破破烂烂的。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去摸鼻息，而是轻手轻脚地把铠甲用割药草的小刀拆掉，顺便草草探了全身上下，确定了并没藏什么兵刃，才伸手去揭开那人覆在脸上的面罩。
哪知鸩罂粟一揭开面罩，还没来得及感叹这青年生得还有一丝俊秀，那人竟然猛地睁开眼，鹰隼一般凌厉的目光瞪出血来，全身上下仿若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猛烈地抽动，吓得鸩罂粟几乎丢掉了小刀。
“你……你……你……”那人目红似血，仿佛一眨眼后就能就地掐死鸩罂粟一样低吼，“你是……什么人……”
鸩罂粟被吓得倒退几步跌坐在杂草中，冷汗沁了全身。这可比最凶恶的病患还要生猛，他这样想。但好在自己刚才卸去铠甲的时候，发觉此人四肢寸断，徒有一副凶相但并无行凶之力，才稳了稳心神。
“我，我是来采药的。”说着还拍拍背篓，“反倒是你，你是谁，你怎么在这么个幽谷里，要不是我来采药，怕是你要在这里凉透了。”
那人并不作答，还是强装凶恶：“这是哪里？”
“天允山西南十五里的桑乔寨，应该属……”鸩罂粟想了想，“应该属苗疆的地界。”
那人深深吸了几口气：“我……我乃石碧，被人追杀，跌落悬崖……现在是什么日子？”
“四月二十。”鸩罂粟正大光明地摸石碧的四肢筋脉，“你手脚都断了，恐怕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你在桑乔寨可有亲朋？我让他们来救你出去。”
那人眼中又透出不可思议：“你不能救我出去吗？”
鸩罂粟两手一摊：“鄙人一介药师，一点武学根基都无，就我攀下来的这棵树，一个脚滑我都能把自己摔死，你指望我背你出这山谷？”
“我……”石碧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不如，先生在此地治好我？”
见鸩罂粟游移不定，石碧又补充道：“今日距我落崖已过十天，幸得先生相助帮我揭开这面罩，否则我怕是要在此地饥渴而死，想必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鸩罂粟连忙打断他：“此时摇尾乞怜，我哪里知道给你养好手脚后，你们这些江湖人会不会为了掩盖踪迹把我灭口。”
那人像是说得急了，连连地咳嗽了一阵：“若先生信不过我，大可把我扔在这里等死，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只要我能活着回去，苗疆就欠先生一个人情，先生拿着我这面罩，上至苗王宫，下至苗疆任何村寨都畅通无阻。”
鸩罂粟看了手里那个沾了血和不知道也不敢想什么体液的面罩一眼，压抑着眉宇间的嫌弃把他塞回石碧的前襟，取下腰间的葫芦和食袋下来。
“这个那个的什么就算了，出去了别引得你仇家来追杀我就行。”
要么怎么说学了武艺强身健体呢。鸩罂粟这么有一趟没一趟地去到谷底给石碧喂一些简单的吃喝和连筋续断之药，数到了第十日，看见一个大活人直挺挺站在那里，攀下杉树的鸩罂粟差点跌崴了脚。
石碧只是感谢鸩罂粟连天对他的照顾，对自己的来由只字不提，鸩罂粟也乐得糊涂，不去拷问他究竟是苗疆什么大人物的亲眷。
想来这江湖这世道总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么一条浅显的道理竟然搭上了两三条清灵性命，鸩罂粟心里除了那么一点的小火星儿还烧着，其他的雄心壮志早就化了灰，被埋进了幽冥君的坟墓里。
神农有巢就是鸩罂粟心中仅存的那么一点的小火星子之一。
石碧至少目前表现上来看是个诚恳且知恩图报的青年，虽说也是不知扛着多少人命的江湖浪子，但是除了初识时揭开面罩的那一刻的暴戾，鸩罂粟所见到他的绝大多数时间，石碧谦和有礼，甚至有些时候会不加防备地露出羞赧的表情。
鸩罂粟挡不住石碧连番的恳求，只得答应他让他以修整神农有巢为报，算是让他答谢救命之恩，之后两人就互不相欠。石碧腿脚伤刚好，但底子厚实，鸩罂粟下山上山的工夫就修整好了田地，嚷嚷着晚上想多吃一块饼。鸩罂粟喜不自胜，但是还是装作冷淡的样子，说后院沤肥记得明天上上去，井口也要修一修，说罢便牵着买来的母羊大摇大摆地踩过刚翻好的药草田地去捡那些被连根拔起的杂草吃。
有石碧帮忙整田施肥甚至下种育苗，鸩罂粟空出来了大把时间，用饱暖思淫欲来类比不算恰当，但“走邪路子”的想法又免不了被催生了出来。他和锄田分垄的石碧探讨以药畜炼药的想法，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处于一种自说自话的状态，石碧在这方面完全是门外汉，听着鸩罂粟几重推导药性互作后的什么心肝脾肺五行四相君臣佐使完全摸不到头脑，只当这个大夫和一切钻研至深的人一样有点疯里疯气的，一阵的嗯嗯啊啊哦哦哦搪塞着，挥舞锄头和种苗的手没有停过。
直到鸩罂粟让他帮忙打扫关了十几只药鸡的鸡棚，石碧看到整排或奄奄一息或十足亢奋的家禽，才知道这个大夫不只是有点疯里疯气，而是在靠着疯气才能活。
“我只是个药师，不是大夫，连人命都不由得我去管，这些畜牲又算得上什么。”面对石碧关于反复给药鸡放血却不致死是否过于残忍的疑问，鸩罂粟如此回答。
青年肉眼可见地蔫了不少，鸩罂粟自忖是不是自己吓到了人家，但是碍于面子着实不好直接开口，还是杀了只肉鸡炖了菌子，算是犒劳石碧帮他犁地下肥，另一方面也未尝不带着一点点赔罪的意思。
“这么久了，还没问过先生名姓。”石碧吃得很开心，围着铁锅同鸩罂粟聊开去。
“我？我叫鸩罂粟，饮鸩止渴的鸩，罂粟的那个罂粟，”鸩罂粟头也不抬，“你的壁是哪个壁？壁立千仞的壁？”
“高山其下多青碧的碧。”石碧在空中刷刷点点，“先生作为药师，这名字的确有些意思。”
“姓名不过用以称呼，再多的意味也只是空谈，你叫石碧或是我叫石碧，都改不了你是你我是我。”
肥美的鸡肉在浓稠的汤汁里炖煮，一同下锅的菌子和辣椒的鲜香飘散在一方小天地里，激得两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涕泗横流。
鸩罂粟抹抹嘴：“我看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想回去就回去吧，这几天招待不周可不要同我计较。”
“先生哪里的话，能救我一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石碧郑重道，脸上又闪现出了一丝羞赧的表情，“或者先生如果放得下这些东西，或者何时能踌躇空来，换我来招待您。”
“免免免，”鸩罂粟摇头如拨浪鼓，“我这么大动干戈地不就是为了试药救人……我是一天都不想耽搁。”
“以先生之才，谋一份官家差事想来易如反掌，又何必在这穷乡僻壤受委屈呢？”
石碧话一出口，鸩罂粟便放下了碗。
“先祖训示，不可为官。”
“先生屈居山村，一世能医者不过百人，但若能出山悬壶济世……”
鸩罂粟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做我的药，救人是另一码事，为官那更是遥不可及的另一码事了……少年人此时春风得意，对着我一个陌生人都把自己是苗王面前红人这件事写在脸上，到时候可要小心阴沟里翻船。”
见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石碧也冷下脸来：“不过想为先生谋一番出路，先生何必这样冷嘲热讽。”
“只是见你一身正气，怕这江湖凶险，折了你，我这十几天上蹿下跳的腰酸背痛就白费了。”
鸩罂粟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得认真，竟是把石碧讲卡壳了，端着碗隔着翻滚的锅气愣呆呆看着鸩罂粟看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先生的意思我懂了，来咱们继续吃，继续吃。”说罢呼噜噜地扒起了碗里的白饭来。
次日鸩罂粟起了个大早，叫醒团在羊圈干草上和衣而眠的石碧便下了山。正是端阳节，鸩罂粟带了鸡蛋艾草和一些自制的丸药和香囊去山下寨子的集市上换了雄黄和白酒，并一罐子碎冰和一兜子黄米粽，顶着西斜的太阳回到神农有巢。
“五月五不避恶的吗。”鸩罂粟看见石碧已经干完了自己布置的活计，躺在打来的草垛上闭着眼睛晒太阳，便拿冰水罐子去贴他的脸。青年猛地跳起，见不是别人，脸上的警觉又化作歉意的笑，接过鸩罂粟的大包小裹送进灶火间。
“什么避不避恶的，我们那儿的男人不讲究这些。”
两人就着村民自蒸的粗酿白酒分吃了粽子。石碧着实是饥肠辘辘，鸩罂粟一个粽子一个粽子地帮他剥，他就一个接一个地吃，鸩罂粟一盅接一盅地给他倒，他就一盅接一盅地喝酒下肚，只喝得满面酡红。鸩罂粟只是浅酌，但也免不了觉得头昏脑胀了些，直到透过窗棂远远瞥见星月尽出，才忽然想起什么，晃醒半梦的石碧，提着工具箱和几只罐子闯进了羊圈。
怀孕的母羊还来不及四下窜逃，就被鸩罂粟一把掰开口腔灌了麻沸汤下去，扑腾的四蹄也渐渐没了挣扎。青年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完全猜不透这位性情古怪的药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是缓缓神，按鸩罂粟的指示提了一盏油灯放在一人一羊的脚边，之后捆住了母羊的四肢，按住了母羊的躯体。
粗制的白酒喝着容易上头，而就算石碧这样刚喝得半条魂儿都飞出去的状态，在看到鸩罂粟一刀下去剖开母羊的肚皮掏出里面的羊胎的时候，面前惨烈的景象和扑鼻的血腥味还是把稀里糊涂的青年人吓得直接清醒了过来。青年死命摁住双掌下因为吃痛而剧烈挣扎的母羊，不可思议地看着鸩罂粟剖开那团血肉模糊的羊胎的胸膛，鲜红的心血喷涌出来，被鸩罂粟装进了琉璃瓶中塞上塞子，泡在了一罐冰水里。
鸩罂粟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给母羊缝上肚皮上的切口，浇上白酒的时候这可怜的母畜哀哀地叫了几声，被草绳捆绑的四蹄像是要带着这幅躯壳一起逃走一样在空中乱刨。
石碧全程没有说话。他眉头紧锁着，脸上还红着，但神志已经完全回归本体，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被剖腹的母羊在他的双掌下痛苦地哆嗦。鸩罂粟也不解释什么——既然心主神志主血脉，又有冲为血海，那么以胞内胎血为引，或可补神志之亏——这样疯狂的推想在一个外行人听来岂不是更疯狂了？
沉默的药师打来井水仔细搓了手，在后院架起柴火焚化了死亡的羊胎，一时间浓烟直起荤香扑鼻，可青年却被熏得甚至连已经下到肠子里的黏糯黄米都想连着脑浆吐出来。
“天黑了，睡吧。”
“先生也早些休息。”
可鸩罂粟第二天醒来时，石碧已经不见了，羊圈里只剩下斑斑的血迹，被剖腹的半死的母羊也不知去向。他并不气恼，毕竟这番折腾下来，这可怜的家畜能不能活下来还是另一回事。
但是不能浪费了药，没错，不能浪费了。
冰孵过一夜，琉璃瓶里的胎血已经分了上下两层，上层澄清透明，下层则是浑浊的红。心脏在鸩罂粟的胸中狂跳，可此时偏巧外面有陌生的人声呼喊，问炼药的先生是不是在这里。鸩罂粟心里一沉，出了房间问是什么事情，只见两个村民模样的瘦弱汉子拿着几锭银子递给他，说这是卖羊肉的钱，先生你的朋友要我们送来这里。
鸩罂粟淡淡接过，只问那朋友现在上哪里去了，可否带了什么口信。但送钱来的人也说不清楚，只说自己买下整羊，那卖肉的青年要了点定金就帮他们把羊收拾干净，让他们把钱送来山里做药的先生这里。鸩罂粟收下银子，冷冷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过山的小路尽头。
是时候换一处神农有巢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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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7-22 21:0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中

鸩罂粟许久之后才得知，梦虬孙虽然不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鳞族之人，但自己是梦虬孙遇到的第一个生长在大海之外的人。那个秋天，他只觉得遇到的这个少年过于聒噪，过于热情，过于神经大条，过于异想天开，活脱脱一个某人的化身。直到后来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的钓钩上总是有钓不完的鱼，为什么那年自己寄身的小渔村渔获大丰收，为什么附近的海上一片波涛汹涌，出海的人却全都能安然归还。
年景总是不好的。鸩罂粟本想迂回着去看看星月两人的脚步硬生生被饿殍和瘟疫阻断。他最开始还是能医则医，但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无力回天，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药囊，背上书籍本册和舍不得扔下的金贵药草苗苗竟是头也不回地逃离人烟。向东向南再向东再向南，直至在这个海角的渔村寺庙下，捡到了大半夜高热抽搐的梦虬孙，他此趟遇到的最后一个病得要死的人。
可喜在给他灌下最普通的汤剂之后，这个生角的少年以奇异的姿势霸占门板睡了几天就活蹦乱跳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叹这个生角的少年，就如同很多故事里所写的那样，赖上了鸩罂粟。
鸩罂粟这样一个去国怀乡的忠良之后，年轻时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忧思，但这份忧思源于遥远的祖先，从未踏上的故土，以及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故事。而他本人之前数十年的人生无甚可圈点——有幽冥君和岳灵休在，人情事理的繁杂和江湖的凶恶并不需要他鸩罂粟插手，平日无非照幽冥君的要求抓药煎药，乃至动动脑筋加加减减做些创造，对来讨药酒喝和嫌弃伤药苦口的岳灵休埋汰上几句，顺势去埋霜小楼坐坐。
直到他遇上这个奇异的生着角的少年，才发现自己确系只是个药师，只是个只顾得上自己的闲散人，而不是什么享誉天下的神医妙手或是忠臣良将。
比如这少年甫痊愈，连鸩罂粟的姓名都不问就纠缠了上来：“那个，给我喝的水，还有吗？”
鸩罂粟那会儿正忙着搭凉棚，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水缸在后厨，自己去舀。”
“不是那个，是那个黑乌乌的水，还有吗，我要喝。”
鸩罂粟思考了半天才想起来所谓的黑水是喂给他退热的药，撇着嘴为这个可能发烧烧傻了的少年解释，人只有生病的时候才喝药，没有病就不用喝药，他既然病已经好了，就不要再喝药了。
可那少年竟是执拗得很：“我就要喝那个，我生病了，我就要喝那个。”
鸩罂粟忘记了当时自己有没有直接翻一个白眼，但是还是拍拍手上的土，撩开他额前板结成一股股的鬈发，用手背去试他的温度。
冰凉的。——鸩罂粟努力不去注意那只状似蓝冰温度也像冰的角，努力去感受少年前额皮肤的温度。看他抬手，少年不易察觉地有些闪躲，可又是像在克服什么一样，屏住了呼吸闭了眼，额头的皮肤随着突然皱起的眉头一道沟沟壑壑了起来。
“你的烧已经退了，还喝什么小青龙汤？”
少年终于傻得话也按字蹦了：“小？青龙？汤？”
“是辛温解表的药，可以去除你身体里的寒气，总之就是解热的药，”鸩罂粟继续解释，“你都已经不在发热了，还喝它做什么。”
“小，青龙，汤。”生角的少年还瞪着两只眼睛卡壳。
鸩罂粟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试错温度了，伸手刚想再去摸他额头，被少年一把抓住：“喂，不许再摸了！”语气里十足的恐吓。
这样看起来反应倒挺正常的？药师甩掉少年的手，思考了一下，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头，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头，问他：“算数会不？我左手加右手等于几？”
少年看他不给自己药汤喝，还搞这些有的没的，忍耐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开始耍赖：“搞这些作甚！我要喝那个，小，青龙，汤啦！”
鸩罂粟沟通失败，头疼着板起了脸：“不行！你烧都退了，还有力气闹腾，好端端的样子，喝水自己去舀，喝药一滴都没有。”
那少年看他强硬的样子，眼珠子轱辘一转，砰腾直接在鸩罂粟脚边躺下，脸上是痛苦的样子，双手紧紧缩在胸前，连腿脚也团了起来，竟然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口中还不住地呻吟着：“医生……我好热，不是，我好冷，救救我……赏我口药喝吧，没有药我要死了……”
就算是药师此下真真动了杀意，可对着一个落单的少年，他又能如何呢？
先前有过那么几回，幽冥君拿了及其离谱的方子请他炮制，他对着上面稀奇古怪的草木虫石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开腔，说你开的这是什么东西，有心思劳动我，还不如直接去山上挖土吃比较痛快。幽冥君只是无奈，说我看过啦，是吃不死的，病人自己要吃这些，他开心就好，罢了便是隐忍夹杂着绝望的深深叹息。
鸩罂粟在被梦虬孙缠着煎汤药给他当解渴茶水喝的时候免不了想到这些事情，除了暗自感叹是上天有眼让我也尝尝这番无奈滋味，就只有把煎好的汤剂用沸水调稀，叮嘱梦虬孙如果不舒服了一定要同他讲，这样对不得不违反药师基本道德的亡羊补牢了。
鸩罂粟挣扎过，虚与委蛇着拖欠给少年的药茶份额，可无病之人不得用药这个理由在梦虬孙撞破鸩罂粟往鱼缸里倒药汤之后，再也没法被药师当做守护底线的理由了。
“……你这是，做什么。”梦虬孙埋伏在暗处，看自己心心念念的一罐子药汤连渣带汤都被鸩罂粟一股脑地倒进了九星鱼的大缸里，忍不住第一次大声鬼叫起来。
秘密行动被撞破，鸩罂粟的脸色在月色下也非常好看：“这不关你的事。”
“明明你说的！没病就没药喝！”梦虬孙大声抗议，“但是你给鱼喂药喝！鱼怎么有病！”
“鱼没有病，但是……”鸩罂粟组织了几个瞬间语言，终于还是破罐破摔，“我说了你可别吓着。”
看到少年狠命点点头，双手还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襟，鸩罂粟终于坦言：“简单地说，我是想用药过的鱼炼药。”
少年哑火半晌，终于蹦出两个字：“就这？”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反应。鸩罂粟还是不忘亡羊补牢：“但是那是鱼，要被做成药的，要死的，你不一样，是药三分毒，还是不能多吃，能不吃就不能吃。”
“嗐，就是鱼嘛，这有啥稀奇，我还听说过……”终于占到一回上风的少年不知怎么的突然不做声。
两人心中各自想着事情，耳畔只有海潮翻涌的声音。如果月光确如流水，那么也该在此时潺潺作响。
“你要吃这个东西做什么用。”还是少年先开腔。
“我好好的一个人，不吃这些奇怪的东西。”鸩罂粟以出让底线为代价，闪避着不经意的话锋，“以后也给你煎，可以了吧。”
要求终于得到了满足，少年的话语中都是猛然的眉开眼笑：“哈哈，那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梦虬孙着实令他想到了一睡不醒的岳灵休。他们一样地过于聒噪，过于热情，过于神经大条，过于异想天开，但少年还少了几分常识，多了几分敏感，以及一只角。在海角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中，鸩罂粟趁着大好的机会垂钓，而少年此时会收敛起一贯的喧闹，静静地站在雨丝里，仰着头瞪圆眼睛看向天空。
或许那里就是梦虬孙来的地方吧。鸩罂粟披着蓑衣，望着涌动着的绵密云层，这样想。
海角渔村今年的渔获节庆办得红火，而鸩罂粟自是无奈地被梦虬孙拉去凑热闹。锣鼓喧天和鞭炮齐鸣震得一向隐居的鸩罂粟头痛欲裂，几乎是靠着村民的推搡才跟着队伍观看完了所有的仪式，坐在最后上香的庙宇墙根里扯着梦虬孙的裤脚说你必须等我休息休息。
情绪高亢的村民似乎没有人发现这来自异乡的少年形状有异，由着梦虬孙同他们一起闹了一路。此时的梦虬孙还兴奋地蹦跶着，说你休息就是，我在里面转转，便一转身摸进了大殿。
鸩罂粟总算得了清净，也不管墙角下积了多少的灰土，散落了多少的红纸和彩带，就这么靠在粉墙墙根上揉着太阳穴。可这消停时刻没持续多久，只听梦虬孙一声“喂药罐子啊，快来看！”
梦虬孙一向大惊小怪惯了。出太阳奇怪，出月亮也奇怪，刮风奇怪，下雨——虽然他这回不奇怪了但他的表现很奇怪。鸩罂粟想也许他是看到了鸡鸭什么的，本没想答话，可梦虬孙一连串“药罐子”地唤，随后更是从大殿里跑出来，一把拉起鸩罂粟就往里面冲，搞得他一头雾水。
“梦虬孙你——”
“你抬头，抬头看！”
没指望看到什么的鸩罂粟抱怨的话冲到了嘴边，却被看到眼前之物的讶异制住了。
飞檐高翘，灰青色的瓦片下，竟然镶着一根又一根丈余长的象牙白椽子。那椽子中段稍显圆扁，两头稍细，其上刻着的灰黑色字迹，定睛一看，竟然是——
“是鲸鱼骨！”梦虬孙兴奋地摇着鸩罂粟的胳膊，“不会错的，这种形状大小，是鲸鱼骨，真是看到鬼，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的鲸鱼骨。”
鸩罂粟眯起眼睛细细看了刻在上面的年月，又看向两侧粉墙上的告示牌，喃喃念道：“‘……得大鱼曰鲸，人竞市之……三月，疫起，存者不过十中四五……弃皮肉腑脏暴骸骨，疫乃止……以其骨葺药王庙，庚子九月……’”
神龛中，药王的造像端坐，更是为今次的节庆披上了层层红绸镶金边的斗篷，粉涂的颜面皲裂出干涸的大地的纹路。但药王不恼，泥塑的药王只是安详地笑，一手持杖，一手握龙符，任村民们的来去，喜庆队伍的喧闹，和面前这两人的各自的出神。
梦虬孙习惯了鸩罂粟在他兴奋之时的冷冽态度，还是仰头看着牙白的鱼骨，一边对鸩罂粟说：“我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过几天就到别的地方逛逛去。”
“慢走不送，不用写信，没人找得到神农有巢。”
“看到鬼哦，我这么一走，药罐子你就一个人了。”
“一个人活着仍旧是活着，难不成你还要担心我如何过活吗？”
“药罐子哦！”梦虬孙终于被他的无动于衷打败，“你说，你是不是没有什么朋友。”
鸩罂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但是至少有你当我的朋友。”
听闻此言，梦虬孙渐渐收敛了胡闹似的笑容，垂下眼去，再抬头，眼眶已经红了。
“药罐子，我会想你的，你要好好的。”
鸩罂粟轻轻点点头，换来梦虬孙一记避不开的熊抱和埋在他肩头的一场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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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3樓發表於: 2021-07-22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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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在去讲坛的路上，鸩罂粟意外地得到了医友的消息，说有人看见幽冥君的徒弟往黑水城去了，而对方似乎也在找他。
慢吞吞惯了的鸩罂粟一路快马加鞭得极不适应，但还是忍着恶心反胃的冲动，几日之内赶到了黑水城外，想着赶在杏花君进城之前截住他，否则自己一个外人，在城中也无亲眷，怕是进城无门。
北地的杏花借着颤巍巍的春风和雨水的浸润已经开了满头，但如此的花朝节后，朔气还是凛冽得让从南方海角匆匆赶来的鸩罂粟吃不消。他哆哆嗦嗦地在暂时落脚的镇子里备了袄子，正在店头吃着酒盘算着自己还要等上几日的时候，恍恍惚惚地，不甚真照地，他竟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喂，老板娘啊，一壶酒，要温的，还有两屉包子。”
“好嘞，还是一屉素的一屉肉的？”
“对，素的包起来。”
“晓得了晓得了。”
鸩罂粟猛一抬头，竟然和那人四目相对。他诧异得忘记了惊叫出声，而对方定睛看了看他，露出一瞬怀疑的神色，但并没做声，只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踱到他身边，像是在找位子一样，故作沉静地对他开腔：“兄台，劳驾这里有人坐不？”
鸩罂粟腹诽明明这么大一爿店满是空座，你直接坐下反而更不会有人注意你，但还是尽量配合他的演出，惯常一般冷冷道：“没。”
那人哦了一声，僵硬地落座，不住地扭头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提防什么人的样子，就连小二端上了吃食和温酒之后，他都还在瞟来瞟去，一副样子被鸩罂粟看到眼里觉得甚是可笑。
鸩罂粟还记得那年的讲坛。三年一度的讲坛是万济的会，医家药家能人怪人不少，水平更是参差不齐，但轮流上台宣讲的人个个平等，是断不准听众哄场闹事的——这是医会的前辈定下的规矩。斟酌许久才终于决定去讲坛听听看的鸩罂粟远离聚集台前的人群，靠在一棵花树下远远地望着汉白玉残垣讲台上轮番上演的手舞足蹈，心想着果然还是应该依着本性自己好好钻研，千里迢迢车马劳乏地赶来却听到的十之八九都是满嘴胡吣，忍不住摇摇头。可他正欲转身离开时，却被一人笑眯眯地截住了去路。
“这位医友，不知您对我刚才所讲的悴心症的新疗法有何高见？”
中年人高挑的个子，莫名的气势压得鸩罂粟忍不住后撤了半步，可鸩罂粟一想，有众多同道在此，而且看在同为万济成员的面子上这人也定然不敢造次，便如实以告：“实不相瞒，在下认为您所讲的方案并不可行。”
“哦？”拦路之人似乎是被激起了兴趣，但还不等他开口回应，身后冒出来一个年轻人的身形。
“就说了啊，师尊，你看那些贴着讲台就会点头的都是来拍你马屁给你戴高帽有求于你的，真正听懂了的人根本不会觉得你这法子有用。”
被称作师尊的中年人一张脸当即拉了下来，轻斥道：“跟着我干什么？让你说话了吗？讲演都听完了吗？人家都在说的什么听懂了吗？还有茹琳呢？让你看着茹琳别乱跑，跑丢了今天晚上没你饭吃。”
那年轻人轻轻“嘁”了一声便掉头跑开，似乎对没有得到师尊认可而感到颇为遗憾，走前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被称作师尊的中年人做个鬼脸，被鸩罂粟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徒弟个子高挑便高挑，但本性左不过一个没长开的大孩子。
鸩罂粟与幽冥君和他的徒弟杏花君，三人以业务探讨起头而结识，而渐渐熟稔、频繁往来、推心置腹以至于生死交托，就是这番交谈时三人均未料到的后话了。
眼下，鸩罂粟看着杏花君一边风卷残云似的吞吃着包子，一边还不忘四处瞥看，心想着，才过了几年不见，怎么幽冥君的徒弟就仿佛换了个性子？
可他转念一想，这一两年在自己身上了又发生了什么呢？
“多谢老板娘哦！”杏花君在他愣神回忆的当儿已经酒足饭饱，抹了抹嘴之后的一个猛子站起来，连凳子都被他掀翻在地，乒乒乓乓几下着实好不热闹。
“紧东头的那家住店的，后院偏屋，自己来。”趁着鸩罂粟也去帮忙扶起板凳的机会，杏花君急促而清晰地在他耳边报了一串地址，接着也不等鸩罂粟作何反应，就抓起桌上包了素包子的荷叶包裹往胸口一揣，缩起脖子，忙不迭地跑出了店里。
鸩罂粟问老板娘：“这是熟客？”
小二帮着答：“来了有四五天了，每次都要一壶酒和一屉肉包子外加素包子带走，说是房里有人要看顾……”
“小六你多嘴什么！”老板娘瞪了眼睛骂。
小二连连赔脸色说不说了不说了，但还是一面擦着桌子一面和鸩罂粟低语：“第一次来就给了老板娘这——么多银子说是预付，让老板娘看着扣，不够了他再给……又不是本地人，谁能在我们家吃三年的包子啊！”
当日半夜，鸩罂粟仔细听着房间左右都睡下了，就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似的，借着幽微的月光指路，偷偷溜到了杏花君落脚的地方。三声敲门响，破旧的木门打开一道缝，随即从里面伸出一只手，还不及鸩罂粟定睛看清是谁，便被抓进了房门。
“呼……”关门，插闩，上锁，三个动作眨眼间完成，长舒一口气的不是鸩罂粟，而是他面前的杏花君。
偏屋草草建成，砖墙看上去也只有鸩罂粟住处的七八分厚。失修的窗棂可见一道道开裂痕迹，被住在这里的人勉强用黄泥糊住，挡住寒气的侵袭。虽然看上去建得潦草，但也还是有一道木门分了内外两间。门紧闭着，看不到里屋的样子，而外间只放了两把椅子围着一个黄铜的火盆。鸩罂粟的重量刚压了三成上去，木制的椅子便发出了危险的惨叫，可杏花君摆摆手说不碍事的，搞得他只得不安地坐下。
“你怎么来了。”没想到是杏花君首先开腔。火盆里的炭火照得他一张脸眉头皱起，甚至两腮都有参差的胡茬痕迹。
“没怎么，路过罢了，”鸩罂粟本想这样搪塞，可也许是自己闪躲的目光出卖了他，或者是他这位旧人对自己的口吻太过熟悉，总之杏花君狐疑地哼了一声，把幽冥君的蹙眉学了个九成九，逼得他不得不吐了实情出来，“……话是这样讲，但路上听说你在黑水城附近打听我的消息。”
杏花君疑惑道：“可你看我现在这幅样子，碰见熟人我躲还躲不及……要不是遇到的是你，我包子都不要了都得连夜跑掉。”
鸩罂粟刚想开口，说谁当时接到信儿的时候还能想得到你有这层考量，却又见杏花君疑惑到半途，猛然露出透彻的神色，一个箭步冲到隔开里外屋的木门前，一边哐哐地捶打一边朝着里面不耐烦地嚷嚷。
“喂，你干的，又是你干的，对不对？”
里面并没人回话。
杏花君像是气急了，刚刚饱提真元，明摆着至少要吵上一番的样子，理智忽然告诉他在别人面前牢骚一顿着实不太合适，还是闷闷地收敛了火气，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坐了回来。
“是朋友？”
“嗐……是不听话的病人，不看着他休养他就又要出去惹事。”鸩罂粟本意是为了缓解尴尬，哪料想话一出口，杏花君越发吞吞吐吐起来，而此时里间好巧不巧传来的一声嘶哑的“杏花”更是激得尴尬得手足无处安放的年轻人又腾地站了起来。
“你你你停停停有事情直接说事情！”
“胸闷。”
这次的两个字倒是干脆。杏花君没办法，绝望地向鸩罂粟道声抱歉，风风火火闯进里屋，听响动很是唠叨了一阵子，末了带着一脸的怨气抱着茶壶和杯子出来，草草地往鸩罂粟怀里一塞：“唉……算了，喝茶吧，喝茶。”
隐去的，未出口的，跟着茶水一起润喉下肚的，该是什么呢？
“这几年……”杏花君又一次先于鸩罂粟开了腔，可后半句话变成了一阵迟疑和摇头，被不着头尾的接了一句，“你家的祖陵，我去看过了。”
事到如今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去质询究竟是谁将自己家族隐没的历史桩桩件件讲给了一个后辈；再者说了，还能有谁。
“这很好，”他干巴巴地回应，“我自己都没有回去祭扫过。”
“我头次见到的时候还荒得很，不过想想现在应该已经正式昭雪啦，说不定连祖庙都修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要找你这个后人回去主持祭礼，”他有些兴致勃勃起来，“到时候你拉着师尊一起去，不要一直就在小山沟里躲着，躲得久了脑子都要出毛病的。”
“幽冥君他……”鸩罂粟怔怔地盯着辟剥的火盆，“他……已经不在了。”
医者那种向病人公布坏消息的武勇心性并不是一介药师的必备能力，可他鸩罂粟此时只恨自己没有被先前几十年的时光把分他从没认真对待过的心性磨练出一丝一毫。
他能感受到对面的人也是一愣，旋即颓然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
“是因何而死。”
“大限已至。”
“可有嘱托。”
“对你，他只想问，你知不知道茹琳的下落。”
杏花君摇摇头，缓缓道：“去探访药王陵的路上我在想，如果能真真混得个一官半职，我这条被师尊捡来养大的命也算是不枉活一遭，到时候还能光宗耀祖，接师尊和师娘到繁华地界好好过几天有人伺候的舒坦日子，也让别人好好记下我治过的人医好的病，认真挑个比我灵光得多的孩子，把织命针甚至无影金梭的手艺传下去，那就好啦，那就太好啦。”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去看鸩罂粟的反应，接着自言自语一样：“可是到了那里，我只看到一片荒丘，半人高的没名的杂草混乱地长在一起，和路边任意一块野地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夏天也还是吹着阴凉刺骨的风……师尊一辈子除了救人没做过别的，可最后临死之前，连自己的徒弟和女儿都见不到……这样的一辈子，当真值得吗。”
“医家药家见惯的只有生老病死，先祖之所以能登堂入室，不过时也命也，江湖的游医，万济的医友，能求一个养家糊口，无愧本心，被自己医好的人记得自己的好，记得自己曾经救过自己的命，那就已经了不得了。”
再往深走，便是奢求，奢求过分了，老天就会降下惩罚。鸩罂粟隐去了一句，觉得面对这样一个落魄且刚得到师长死讯的后辈人，就这样突兀地说出口还是过于残忍。若是幽冥君能安心于做个平凡的医者——虽然他早已不平凡——那么或许现在……
“但是终究还是有治不好的病。”
“前几年，我还在和幽冥君说，”鸩罂粟忽然这样开口，“说，你拜托了我这么多次，从我这里搜刮了多少灵丹妙药，耗了我多少日夜和心血，可世人只记得你妙手回春，不记得我的操劳，这可着实不公平啊。
“只有到了最近这阵子，他死了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对付的只有病，而他对付的是人……疾病是诚实的，但人却有太多的理由去欺骗，去伤害，去逃避，哪怕是为了一个极为微小的理由，哪怕是生了病，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这样想来，世人的确应该记得掌生握死幽冥君，我只不过是治得了病但无法医人的药师罢了。”
鸩罂粟的口舌感觉这番陈述仿佛不是从自己的意识中脱出的，但是对着老友唯一的后人，他没法不这样说。自己是真的这样认为的吗，还是幽冥君突然附身于他开始给徒弟上最后一刻，或是哪位先祖的训示在此时降下，告诉他要安分守己，要珍惜被幽冥君和岳灵休从阎王手中抢回来的这条命？
杏花君也听得出神了，像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凡人的心病是任谁也治不好的。”末了又添上一句：“你也有心病，不是吗？”
“如果是连你也治不好的，那就是心病了。”
“如果师尊还在，也许他能治得好。”
“哈，是啊，怎么会有掌生握死幽冥君治不好的病症，”鸩罂粟怅然道，“只可惜，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咽下的茶水端来时已经凉了半截，仅作润喉之用。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把火盆向杏花君那边踢了一踢：“你穿得太单薄了，还是靠近一点烤烤火吧。”
杏花君只是摇头，又一次走进了里间，出来时交给鸩罂粟一个半指长的玉绿瓶子：“是之前师尊让我去找的东西，我想应该是他想送给你的。”
“是什么？”
“杜鹃血，是药王陵的守陵人送给我的。他说三代前的先祖下示，百年之后若有再来探访的，必定是真心仰慕的后辈，那么自战朝便开始搜集的这瓶自筑巢的杜鹃的血泪，就是感谢这人还记得曾有药神在世的赠礼。”
稀微的炭火光芒透过剔透的瓶子，散发出的是浓稠而沉重的光泽。
“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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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7-22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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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星月二人早已入梦。
阖着眼的岳灵休仿佛还是在巨大的母体中沉睡的胎儿。一年未见了。鸩罂粟替他换了衣裳，剪了指甲，又把头发截去了一尺。这样就不会因为被自己压到而扯疼了，虽然这种的疼痛并不会让沉睡着的岳灵休感到痛苦。
羊胎的心血清，以药喂养的九星鱼的肝胆，自筑巢的杜鹃的血泪，以及其他的种种——在药神的坩埚中沸腾成猩红的一汪，进而烈火加催，这一汪猩红渐渐收敛，凝聚，最终变成了再也浓缩不成的碎渣。
鸩罂粟把这些重不过钱余的碎渣铲出，捣成粉末，拿蜂蜜调成一丸。药都是苦的，这方怪药更有腥气，用蜂蜜调了，想必更好入口吧。
可岳灵休这回不再抱怨药苦了。
调成的药丸是完全不同于几味原料的墨中带绿的颜色，像是炎炎烈日下丛林中最高的那棵阔叶树生出的最为饱满的成熟叶片的颜色，可对着跳动的烛火，这丸墨绿的药竟然还透着殷红的光。
可如果它有用了，就不会有人在乎它长得究竟有多怪，炮制它所需的药材有多古怪了，不是吗？
药神轻轻掰开岳灵休久未动作的上下颌，把这丸怪药缓慢而郑重地送到舌根，继而扶起沉睡之人的上半身，把水喂下，又伸进手指探了探药确实已经咽下，这才放心地把人归回平躺并盖上了被子。
他这才感受到一直以来都有一双手在卡着他的咽喉。这双手越卡越紧，直至刚刚把丸药送服下去的一霎，这双手才终于放开了他。
睡吧，终于可以睡下了。
至少今晚，可以做一个安稳的好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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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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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7.22 【鸩罂粟中心】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