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星移的心口有一顆“朱砂痣”,知道的人不多,知道這不是朱砂痣而是一個傷口的人就更少了。這是一個傷口,準確來說是一個針孔,是一根長針刺穿心脈取血留下的針孔。欲星移離開海境遊歷的時候曾經受過很重的傷,差點死掉,他遇到了一名藥師,看中他出身海境鮫人主脈,因為鮫人血有解毒功效,想取他的血做研究,這才救了他一命。後來他的傷痊癒了,倒是這個針孔留了下來,提醒著他曾經生死交關的一課。 rQJ"&CapT
欲星移的心裡藏著一個人,不曾示人,但就像心頭的那一顆朱砂痣,縱然過往痕跡都已消失不見,那個人一直都在,記憶猶新。那個人,欲星移應該稱其為“钜子”,不過,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在提到那個人的時候都只稱其為“那個人”,仿佛一提起噩夢就會降臨——那個一枝獨秀、神鬼莫測的人,那個他無法企及、只能仰望的人,那個一個眼神便能將他燒成灰燼所以他連一個眼神也不敢確認的人,那個讓他的心口留下一顆“朱砂痣”的人。 &cu!Hx
默蒼離隨身攜帶著一顆夜明珠,知道的人不多,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夜明珠而是鮫人淚的人就更少了。默蒼離記得一滴眼淚,驕傲的鮫人強忍著不肯不落下的乞憐的眼淚。在那個生死交關的時刻,默蒼離不確定如果他看到眼前的鮫人泣淚成珠,會不會有一瞬間的心軟。可是鮫人沒有落淚,他也沒有心軟。而他知道,其實他早已得到了一滴鮫人淚——欲星移曾經送他一顆夜明珠,那便是鮫人淚,不知為誰而落的鮫人淚。最終他沒殺鮫人,卻不是因為這滴鮫人淚。之後他一直隨身攜帶著欲星移曾經贈送給他,他歸還,後來欲星移扔掉,他又拾起的夜明珠。君為明珠,惜乎暗投。 ybQP E/9
默蒼離心裡纏繞著一縷白月光。他知道白月光只是假相,染於蒼則蒼,染于黃則黃,落入墨家這個大染缸,白的也會被染黑,更何況欲星移從來就不是純良之人——如果沒有一點黑暗的特質,是不會被吸引到墨家的。月光是冷的,不夠溫暖彼此。北斗長庚,月明滄海,這光也未必是為他灑落。但他行於永夜,無法忘記曾借得這一縷月光,抑或是數點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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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欲星移在墨家的書庫裡待到很晚,返回住所的時候隱約見到前方有人影,便問道:“誰在那裡?”說著走了過去。 DI1(`y
“欲星移?”不用想也能知道是默蒼離。因為墨家等級森嚴,欲星移已位列“九算”,能夠對他直呼其名的人不多,只有钜子可以對所有人都直呼其名,更何況钜子的聲音是那樣特別。可是,不知為什麼,默蒼離的聲音竟然不似平日裡從容不迫。 ,a0pAj
欲星移對此心生疑惑,他也找到了原因——傳聞钜子有夜盲症。沒有什麼比探究一個毫無破綻的人的弱點更讓人躍躍欲試,欲星移想親自驗證傳聞是不是真的,於是他常常在黃昏後去找默蒼離,有時候是彙報工作,有時候是請教問題,有時候是手談對弈,有時候是秉燭夜話。 RV+E^pkp$
這樣試探幾次之後,終於有一天,默蒼離直接對欲星移說:“我患有夜盲症,以後有正事白天說。” C!&y
雖然被這樣絲毫不委婉地揭穿有些尷尬,但欲星移馬上化解了這種尷尬氣氛:“钜子的意思是,不是正事就可以晚上說囉?”他語帶調笑。 >$H|:{D
“還有什麼更無聊之事?”默蒼離語氣平淡,似乎並不是在嘲笑欲星移先前的無聊舉動,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gg^1b77hT
欲星移知道钜子向來這樣說話,也不惱,只道:“今日天氣晴朗,钜子有興致觀星嗎?” <x0H@?f7
默蒼離沒有拒絕,如同欲星移在探究他,他也有必要探究這個剛加入墨家就成為“九算”的過分活躍的人。於是二人去墨家的演武場觀星,那裡很開闊,沒有建築遮擋,也沒有燈火干擾,是觀星的好去處。行至附近,視野乍然變暗了,欲星移知道患夜盲症的人適應黑暗的時間比常人更長一些,於是刻意放慢了腳步。默蒼離卻沒有改變行進的節奏,這讓欲星移有些懷疑钜子是不是真的夜盲。 ~e">_;k6
默蒼離仿佛猜到了欲星移的想法,開口道:“尚賢宮,我比你熟。” v+=k-;-
欲星移心中咯噔一下:這話似有深意,莫不是在警告我不要與其他“九算”過從甚密壞了墨家的規矩? xx)-d,S
踏上演武場的臺階時,欲星移下意識地伸手扶一把。默蒼離有些意外地瞥了欲星移一眼:“我是夜盲,不是瞎。” hat>kXm2K
“看來真是我做人失敗。”欲星移自嘲一句,可已經伸出的手怎好縮回,於是欲星移索性以指為劍,一邊對默蒼離說,“既然到了演武場,何妨先論武?”他說著先施一禮——先禮後兵,這是儒劍的開場——隨後出招。 1ibnx2^YB
雖然表面上禮數周全,可是,明知對方夜間目力不佳還要比武,可說是十分無禮了。欲星移原本沒打算這樣做,實在是自己下意識的舉動被無情拒絕,這讓他無端生出了惱意,儘管他知道钜子說話就這樣,從來就是直指重點,不知道委婉——他只是實話實說。一念之間千回百轉,欲星移最終決定試試钜子的身手,也就顧不得是否失禮了。 |c2xy
欲星移性格保守,他的“相星九絕”功法也重守,暗合北斗拱衛紫微的星相,而這一回出手便十分激進,用上了“相星九絕”後兩式的劍招,步步緊逼,似乎不迫使默蒼離露出窘態不甘休。墨家钜子有一把出鞘則鬼神皆驚的大劍。但是,那把劍是誅魔之利,非是殺人之器,因此也很少有人能見識到。難得能與钜子同至演武場,能名正言順地試探而不必費心去找藉口,千載難逢的機會自然要好好把握。 c|AtBgvf
默蒼離能持誅魔之利,自然也是劍習劍的,雖然此刻沒有武器在手,但閃躲和拆招尚算遊刃有餘。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欲星移的劍招,與欲星移這個人全然不同的劍招,如同深海之中的潛藏的波濤,如同莊嚴法相之下的怒目金剛。他隱藏了很多東西,以至於自相矛盾甚至顯得虛偽。交手的一刻,默蒼離已經有此判斷。 % /}WUP^H
臨時起意的比試不會太持久,很快就結束了。默蒼離無意相爭,欲星移略占上風。“钜子此刻目力不佳,是欲星移趁人之危了。”他退了一步,給了對方一個體面的臺階。 y'}O)lO1
默蒼離卻沒接茬,只道:“以劍術造詣而言,整個墨家能與你一較高下的也只有玄之玄了。” iiG f'@/
欲星移卻道:“钜子之劍,才是墨家之冠。”是钜子的本領,還是象徵钜子身份的“墨狂”?他有意含糊其辭,隱隱表現出挑戰之意,想看看钜子是何反應。 1J}8sG2`
默蒼離依然沒有接茬,只道:“墨劍重守,你的劍也是同樣。用自己並不擅長的方式勉力進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智。” <g|Z}Y
“钜子慧眼。”欲星移應道,“不過,‘雖千萬人,吾往矣’,不也是君子品格?”不等默蒼離開口,他又搖搖頭:“哎呀,一時竟忘記‘非儒’之說。” Xsuwa-G!5~
說話間,兩人已坐下觀星。是夜星漢燦爛,沒有雲層遮擋,能夠清楚地分辨星宿的位置。欲星移說起星相便如數家珍,從天上三垣到說古時史官關於星相的記載,再說到歷史掌故,隨後沉默了。 nfdq y)
“這麼愛觀星望鬥,怎麼沒做個太史令?”默蒼離問道,見欲星移一時驚愕,又道,“海境有這官職吧?” 2c(aO[%h9
欲星移笑了笑,不答,卻問默蒼離道:“如果說‘萬般皆是命’,钜子會覺得這是無病呻吟嗎?” -*a?<ES`
“難道不是?”默蒼離反問。默蒼離說得不明不白,似乎是在說欲星移無病呻吟,又似乎是在認同命運之說。 xW_yLbE
欲星移沒去探究默蒼離想要表達的意思,只是回道:“是。”無論默蒼離是什麼意思,答案都是一樣的。 nSx]QREL!
欲星移的家族也曾數代為相,最後一個是在他祖父一輩——他的伯祖父成為了相位繼任者,那是家族的榮耀,但那個人遊歷歸來最終卻沒有為相,因此相位旁落。此後在他父親那一輩並無驚世之才,到他這一輩,他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從他的名字便可以看出。他少而穎,因此被選為太子伴讀。但是,他年少時的志向確如默蒼離隨口之言,他想做太史令,記錄天象,也記錄王朝的歷史。螭龍案後,海境前任丞相、人稱雨相的覆秋霜突然致仕,欲星移繼任為相,這原不在計畫之中,但鮫人一脈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其實他也沒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因為他年紀尚輕,資歷和聲望都有所欠缺。他被命運推動著走上相位,但當他決定接任相位之時,他已是推動命運的那個人。 -#s [F S
“人們大多認為天上星宿便是世人命盤。”欲星移抬頭看星空,“钜子相信嗎?” Hkd^-=]]no
“你名為‘欲星移’,看起來你是不信的。”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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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是父母所賜,非我所選。” }uY!(4Rw
“那你想叫什麼名字?” IQH[Q9%
“峰巒盡處待雲升,皓魄當空照廣陵。畢竟滄桑誰可避,何如一粟寄鯤鵬。——不如就叫‘寄鯤鵬’好了。” YB,t0%vTJw
“今夜無月,這裡也不是揚州。” Vj?DA5W`'
“這裡沒有欲星移,也沒有钜子。” v~|?3/{Q
“醒著也能做夢?” #1.YKo
“哈。欲星移還是欲星移,钜子也還是钜子。” 'h1b1,b~
“钜子顧左右而言他,可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師門自有‘非命’之說,想來钜子是不信的。” o0It82?RN
“這重要嗎?” 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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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師曾言,‘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圓’。钜子是執規矩之人,想來這的確不重要。” ?rYT4vi
“所謂天命,不過是萬千因果交織而成,如果真有天命,那也是每個人的抉擇造就了天命。你我都是天命的一部分,不是嗎?” X"aEJ|y
“那,如果有人想改一改這命盤,钜子認為可行嗎?” @b#^ -
“逆天而為,豈無果報?” 3oy~=
“縱墮無間,又有何妨?” :G5uocVk
“縱觀古今,‘罪在當代,功在千秋’之事不在少數,便如海境鮫人的先祖公子蘇督建的鎮魔龍脈,始朝二世而亡,其間豈無因果?” od' /%
“縱然如此,總也好過魔族肆虐、生靈塗炭。” LiQ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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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你執規矩,權衡在你。” *QGm//b
“钜子說笑了。執規矩者自是钜子,欲星移只是碰巧開啟這一辯題罷了。” 7q=G&e7
“我不是在說笑。” XT>.`, sv
“哈。北斗闌幹,也該回去了。”話不投機,欲星移不想就此起爭執,便要結束這次臨時起意的試探。 1.<q3q
默蒼離順著臺階下了,還難得開起了玩笑:“你是北斗,我又是什麼?” r|Z5Xc
欲星移一時不好回答,抬頭看星空,忽見星孛入北斗,大凶之兆,不由得神色乍變,心道:許是星孛吧。不過,他沒有說出來,畢竟被人說成是掃把星應該沒人會高興。 {a(&J6$VE
默蒼離也不再問,二人一同起身離開。忽然起身,默蒼離身形略晃了一下。這一回,欲星移沒有伸手去扶。待默蒼離站穩了,欲星移取出一顆珍珠遞給默蒼離。珍珠在夜色中發出淡淡的螢光,足以照亮周身三尺。“钜子目力不佳,便以此珠照明吧。”欲星移將夜明珠塞到默蒼離手中。 n(seNp%_
“你呢?”默蒼離問道。 o=J9
“钜子居所在另一邊,不同路。”欲星移回道。 {'En\e
這一次之後,二人再沒有一同觀星,甚至也很少共處。被人窺知弱點,就該抹除這個弱點了。為了治好夜盲症,默蒼離開始服用一種名為魚肝油的藥。這是一種從魚類肝臟中提取的藥。默蒼離在成為钜子之後口味改變了很多,不再吃動物臟腑,後來他便有了夜盲的症狀,因治療的藥物也是他忌口之物,便一直拖了下來。病症完全消失之後,他找到自那以後一直回避他的欲星移,將夜明珠還給他。欲星移只道不是什麼貴重之物,要默蒼離留下自用。默蒼離將珠子塞回到欲星移手中。 e4>"92hX
後來,墨家內鬥一觸即發,欲星移得到了海境發生“三王之亂”的消息。他很明顯地焦躁起來,憂心海境的局勢之餘似有一絲難言的感傷,他再一次夜觀星相,長庚夜明,分外醒目,但他無心觀視,只是捧著夜明珠低頭看了許久,最後隨手扔掉了。默蒼離撿到了那顆被棄擲的珠子,並一直帶在身邊。 _ *f
內鬥之中,欲星移針對默蒼離夜盲的弱點布下陷阱,卻被對方利用,反被自己布下的雷火暗器所傷。他沒有布下更為致命的陷阱,這讓他受傷之後尚有餘力。 =ONHKF[UJ
“钜子的夜盲症何時好的,怎麼也不說一聲,好讓我也為钜子歡喜啊。”欲星移受了傷,準備做最後一搏,言語上也極盡嘲諷,只不知是諷刺對方還是嘲笑自己。他自笑一聲,又道:“或者從一開始便是钜子自曝其短、引我入彀。”話音剛落,欲星移就意外地在默蒼離向來冷淡的臉上看到了一閃即逝的受傷的表情,還有看不分明的眼神。 tCG76LH
“如果這是你的真實想法,那你……比我以為的更加愚不可及。”默蒼離亮出了墨狂,他知道欲星移布下並不致命的陷阱,就是增加在此之後與他正面一決的勝算,謹慎而又自負,總是如此矛盾。他願意成全欲星移的想法,因為唯有如此,驕傲的鮫人才會低頭,才會停止無意義的爭鋒,去做“九算”該做的事。 -_C#wtC
對鱗族來說,墨狂並不比一把殺魚刀鋒利,但此時欲星移心已亂,勉強維持的自尊被那受傷的表情粉碎,殘存的理智也被那看不分明的眼神焚成灰燼。 An*~-u9m
我視你為大敵,而你愛我。 M$4[)6Y
愛即輕視。 .xhK'}l[
欲星移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初到人界,他去過古嶽派之後,於一場微雨之中,見人來人往、行色匆匆,驚覺天地茫茫,無覓前途,也難尋歸路。就在那時,他落下一滴淚,化為珍珠。後來他來到墨家,便完全摒除了當時的心情,直到此時此刻,才驚覺那時的心情從未消失,也永遠不會消失。他逐著光來到這裡,才知道這裡有更深的黑暗。這條路就是風雨加身而踽踽獨行,就是身不由己而一意孤行。這條路沒有盡頭。 ]i<[d,
不合時宜地雜念叢生讓欲星移無法冷靜判斷,他在期待已久的對決中失了分寸,毫無章法的攻擊被輕易擋下,“滄海珍瓏”脫手了。可他不依不饒,索性棄劍纏鬥。默蒼離沒料到欲星移會在此時此刻失智到這般地步,面對瘋狂的對手,只有讓對方完全失去還手之力,才能結束戰鬥。最後,他以堪稱鈍劍的墨狂貫穿了欲星移的胸膛。 5{e,L>H<
“這也是……钜子之計……” 7Z ;?b0W
“你盡可以用你的餘生揣測我,前提是你還能活著回海境。” $dS@y+
聽到“海境”兩個字,欲星移找回了一些神智,才猛然後怕,想到自己若隕落於此將會帶來什麼後果,想到墨狂之威他難攖其鋒,钜子之能他只能望其項背,後怕之餘又是慶倖,又恥於慶倖。這一路行來,已然付出巨大代價,若此時功虧一簣,那麼一切都毫無意義,不過留得青山在,還不算滿盤皆輸。冷靜下來之後,欲星移便明白自己此前的想法錯得離譜,他很快確認了三件事:他敗了,但不曾被輕視,钜子的處境也並不好;他不會死,因為钜子需要他回去收拾海境的殘局;這一局已結束,新局將在钜子死後開啟。可是,還有一件事,他無法確認,也不敢確認,其實,也不需要確認。 7{@l%jx][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ZK;zm
後來,欲星移得藥神醫治,傷癒後回到海境。他的舊傷曾多次復發,而藥神取血留下的“朱砂痣”一直存在。默蒼離則去往羽國平定動亂,而他此生未至海境。 94skk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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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後的道域,卸下了寄鯤鵬偽裝的欲星移與扮作黓龍君的俏如來一同觀星。黓龍君是默蒼離昔日在道域使用的名字,寄鯤鵬是欲星移昔日為自己取的名字。星漢燦爛,一如往昔,而物換星移,人事全非。 'H5M|c$s
欲星移手中握著一顆失而復得的夜明珠,心中慨歎:欲星移不是從前的欲星移,钜子也不是從前的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