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08 [凤凄| 琅笑衣X禁世凄狂] 人生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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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离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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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1-08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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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8 [凤凄| 琅笑衣X禁世凄狂] 人生如寄

    和朋友聊天聊出来的灵感

    数百年后依旧在修行的凤忏X禁世凄狂转世的蛇蛇

    私设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同人了……

    （0）

    他始终记得那一日他猝不及防瞧见他的模样。

    灭度梵宇不知是多少年前迁到这里，连同这一棵他最熟悉不过的菩提树——自他出生起始，这座庙宇与这棵树就在这里，他于此逐渐长成又于此修炼，与附近的小妖怪甚至花花草草都混熟，但这棵树却从来没有回应过他。也许它还没有修炼到能够产生灵体的时候，也许它的灵体已经湮灭了。他将尾巴缓慢绕上树身，爬到高处的枝上坐下来，长长的尾巴尖就搭在不远处的另一根断枝上。认识的小妖怪常常笑他修炼这许多年也还是勉勉强强，连随心意维持和控制人形妖形都无法做到。但他向不在意这些，反正时日长久，那么快就修炼得道，又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呢。

    他坐在枝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往树下看，那个人的身影就在这时候倏然映进他的眼里。他可真是好看，他心想，这些年许多人出出入入梵宇，他见过这样多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如他这般好看。眉目庄重秀雅，神情温和平静，通身有一种令人瞧在眼中觉得甚是温柔的气质，但在这样的温柔之下，却又好像有一点儿难以察觉的，被压抑的烈焰。他靠在枝上看他，看他自云间落下，看他缓步走进梵宇，看他与其他人讲话，看他扬袖施为，看他虔诚行礼。越看目光越是无法移开，越看心中越是无法割舍。

    他是喜欢他。他一见他，便喜欢他。

    他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如果是这样，那大概是因为他的容貌令他喜欢。但他多年修炼，遇见的人与妖中不乏容颜美丽者，比他生得漂亮的也比比皆是。他听树下来来往往的小沙弥聊天，说这是曾经的凤忏殊台，数百年前去往菩提云海修行，从不曾回来过。此次因事回归，待事情结束，还是要离开的。下次再回来，仍是未知之期。

    凤忏。他将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轻轻的念出来，音节落下的瞬间恍惚觉得有些并不完全的、奇异的熟悉感。

    就好像许多许多年前他也曾经读出过相似的音节，就仿佛他一见他，就天生命中注定要喜欢他。

    （1）

    梵宇的大门在凤忏身后又沉沉关闭了。他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匆匆忙忙地自菩提树的树梢跌跌撞撞跳下来，站在他面前。为着这一面他昨晚修炼了好久，才化出人类的双腿，并保持它们能维持到今天这个时刻，不会突然变成蛇尾巴。他站在他面前，歪着头想了一下，朝着对方伸出手去。

    我喜欢你，你可以随我回家吗？或者我随你回家也行。

    对方似乎是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到了，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他，好半天没能移开目光。他依稀想起从前也有小妖怪赞他修成的模样生得好看，轮廓修俊眉目狭长，眼尾凝出的几颗妖晶也很漂亮。但对方看着他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其中有些莫名的惊讶与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情绪。但给他这样瞧着，心上有些微微的难过。

    凤忏移开目光，双掌合十：吾是佛家弟子，不能动情念。所以不能随你回去。

    他觉得有些不明白，又说：你说不能，不是不想，你为什么不多看一看我？如果你再看我一眼，也许你就会喜欢我了。

    凤忏闻言，像是有意要与他对着干一般的，竟然直接闭上眼睛，转身欲走。大概对方身在禅门，修行日久，已经有许多人对他讲过类似的话，并不会将他这样甚至还没修炼得道的小妖怪的话放在心上。他见他愈走愈远，肩后雪白的披风飘飘荡荡，觉得心中也空空落落的，他将手掌捏紧成拳，抵在心口的位置，察觉到某个地方甚至尖锐地痛起来，几乎要喘不上气。空旷的荒野里，耳边只有来来去去的风声。他从未觉得有一天连风声也可以这样吵闹。抬眼望去，眼中所见，只有那个人渐渐远离的身影。这样的感觉，是心痛吗。

    只不过是被拒绝了，为什么会这样心痛呢。

    天地茫茫，众相自生。凤忏回到菩提云海，又想起路上的小插曲，那个大胆的小妖怪以及那张面孔，又觉得心中无法平静，想着换过衣裳便要再去诵心经千遍。未料手掌一翻，啪嗒一声，一条小小的乌梢蛇自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地上生出一阵烟。烟雾散去，拥有旧日容颜的少年自地上爬起，站在他面前。

    那副容颜恍若心镜，一时间骤然映出无数过往。数百年来万千昼夜，他修行愈深，他参禅愈久，却愈发无法忘记这张脸。恍惚故人重又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心中不存任何掠夺与情欲，但又忆起曾经一瞬动容。百种心魔重又滋生，在心底在眼前疯狂叫嚣。他从前压制过无数次，此次也应是相同的结果。

    但他忽然无端觉得，这一次的难度，大概比之前都要更大。

    谁叫你一路上都没发现我，现在来都来了，你也不能赶我走啦。少年有些阴谋得逞的开心模样，眉目清亮，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我喜欢你，我就只想待在你的身边。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你就叫凤忏吗，这应该是佛号，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呢？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这样过了几百年，不会觉得寂寞吗？

    凤忏看着他难以掩饰的欣喜模样，叹了口气。

    吾去诵经，你自便罢。

    （2）

    他在菩提云海中住下来。这实在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心随意动，身处之地与眼前所见倏忽便会改变，一时间在这里，一时间又在别的地方。此地也应该有许多别的修行者，但他眼里只有凤忏一人，眼神只落在他身上，只追逐他的身影。凤忏看起来很忙的样子，除去修行，似乎还在做一些别的工作，也无暇来管他。他一个人四处逛，说是想要更了解凤忏，但了解得越多，却越看不懂这个人。

    凤忏每日的安排简单得仿佛一眼望得到头。晨起诵经，午间打坐，午后往云海中去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但总之是修行一类的事情，傍晚回来又诵经到休息的时刻。他仗着对此地不熟的缘故理直气壮睡在他房中，又为着舒适，常常化出原形。偶尔凤忏夜中醒来，瞧见柔软的蛇躯盘绕在枕侧，又或是贪恋温暖贴在膝边，初时还会觉得有些不习惯，但几夜过后，似乎也习惯了，甚至还会用手将他拢进被子里。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仿佛要醒来，半梦半醒中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温柔，然后便又睡过去了。

    这是你从前穿过的，还是你从前认识的人留下的？

    凤忏房中挂着一件旧氅，玄色翘肩，暗金绣纹，石榴红为缀。肩下饰以同样玄色的绒毛，纵然落尘，不掩形制华丽。自他来此，偶见凤忏盯着这件旧氅出神，他来此愈久，他盯着衣裳出神的时间就愈长。妖类的心中不存其他权衡想法，心中有疑，便会直接就问。你总是看它，为什么你宁愿看它，也不愿意看我？

    不是我的。凤忏说，他望进他的眼睛，觉得对方似乎是不想再说了，但给他这样瞧着，又不知道为什么，好似突然妥协。是……故人所留。

    故人是什么样的故人呢，他死了吗？你把它挂在这里，是怀念他吗？

    他的问题这样多，又偏偏每一个都这样直击要害，令人无法回答。他根本不能思考这样的问题，只要脑中稍微动念，便有百千妄欲横生。也许他是渡世三昧之下篡改的最后一个人，圣菩提的力量笼罩周身，贯穿一切所谓需要渡化的行径与念想，将所有贪嗔痴慢疑都切割和剥离。但它却好像偏偏忘记了，情念并不算在被割离的恶念之内，但因有其保留，心海自生波澜，又岂能永不再生五毒心。他修行多年，却始终无法得证大道，焉知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你喜欢他吗？

    他喜欢他吗？

    耳畔听见这样的问题，他不能回答，亦无法回答。如果说在对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有“喜欢”过他，那在经过最后的渡世三昧之后，这样的“喜欢”被保留下来，修行至今，那一点点情念，或许也早就成就于对万千众生的悯心之中。

    我无法回答你。凤忏敛眉低头，不再去看那双紫晶一般的荧荧的充满期盼与不解的眼睛。生死是空，怀念是空，爱欲是空，前愆也是空。所以这些问题，其实都不重要，也不必有答案。你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熟悉的眼中神色茫然，于天真不解之外，依稀泛出一点点令他熟悉也令他恐惧的执意。但我看得出来，你在意他，你怀念他，你喜欢他。

    你可以喜欢他，为何不能喜欢我呢？

    你为何不能喜欢我呢。暮色四合，天边的云色也变得灰蒙蒙的，像是柔软的网。他昨日将得不到回答的问题问出口，便跑出门去，当晚也没有回房间里睡。委委屈屈的窝在凤忏房门外的云朵里。云层重重叠叠，覆在身上软绵绵的，整个人躺在上面，意识和身体同样是飘飘荡荡。反反复复的想，凤忏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与他又差在哪里，又是有什么不同呢。颠倒反复的想了半个晚上，第二天起来都是摇摇晃晃的，险些又无法维系人形。

    现在是傍晚，凤忏没有回来。他将指尖落在那件旧氅的绒毛上，缓慢的滑落下去。究竟是有哪里不同呢。他取下旧氅，慢慢的展开前襟与衣袖，这件衣裳对现今他的身量而言实在是有一点大了，衣袖将整条手臂都遮挡，仿佛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他自镜中瞧见自己当下容颜，尖颌薄唇，狭长眉目，眼尾凝着几颗蓝紫色的妖晶。衬着身上衣裳，竟无端有些庄重威仪的帝者模样。这衣裳分明不合身，但这样瞧着，却又有种若是等他身量长成，便该是正好适合的错觉。这样莫名的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他也无从知晓——但他这个时候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凤忏正在缓步靠近。当场被抓了现行，实在是有点丢人，一时心中紧张无措，又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之中偏又遇上灵力不足，又是一阵烟雾升起，立时便身上软软的全然不受控制，眼前景物也渐渐模糊起来。撑不住的旧氅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凤忏踏进门来，入眼瞧见的便是这一副模样。地上落着那件旧氅，小小的乌梢蛇被埋在一堆布料里，正在努力地把自己的尾巴从被压住的状态解救出来。他摇摇头，缓步走上前去，用手指捏起对方柔软的身躯，将它提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柔软的蛇躯在他掌心舒展开，缠绕他的手腕，攀上他的手指。他将手靠近眼前，眸光与它的眼神相对，妖类以原身形象示人的时候不能讲话，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但他又分明明白，它想对他说什么，它想告诉他什么。

    不用如此。凤忏说。他想了一想，又说，在吾眼中，你与他并无不同。

    缠在他手上的小乌梢蛇听见他这样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得明白，模样反而显得更急迫了。它扭动了一下身体，仿佛想要从他手掌中游下去，但又在下一瞬间改变主意，转过头去，张口咬住他的一根手指。微凉的蛇牙磨蹭在指腹的感觉有一点痛，但对方又分明没有用力咬下去的意思，只是叼着他的手指，用自己的齿尖浅浅的碰着，偶尔蛇信稍稍舔到，是一种湿漉漉的、柔软的触感。可说是轻咬，亦可说是舔吻。

    他分明在生他的气，却又舍不得伤他。

    小乌梢蛇在凤忏的手掌中抬起头来，睁大的眼中一双竖瞳定定的望着他。冷血动物的瞳孔该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可他看着看着，又觉得瞳仁中的神色，掺杂了许多其他的东西，他无法尽述，但又不敢多看。一人一蛇怔怔无语半晌，忽而眼前又是一阵烟雾缭绕，凤忏只觉得手上一沉，身上也一沉，手上的蛇形消失了，烟雾中依约化出少年身形。乍然恢复，他手上承载不住少年的重量，对方哗啦一下子兜头扑下来，两个人一同摔进地下那堆层层叠叠的布料里。对方压在他身上，略微低头靠近他的唇，呼吸的声音咫尺可闻，冶艳的容颜，执念的眉眼。一时间又恍然故人。

    这场景落在眼前，忽而有些熟悉的感觉。或许他从来也不曾忘记，数百年过去也犹然记得。平日里不会刻意去想，此时却忆起种种细节。对方推门进来，说要找鸿隳，见人不在也不急着走，却往桌前去看那些繁复零件。一不留神衣摆被地下堆叠的道具绊住，他伸手去扶他，两个人一起七零八落的摔下去。他压在他身上，狭长眉目中含着笑意，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侧过头去，欲拒还迎的样子。心中万分清楚，他并不会对那些零件道具感兴趣，他只是对他感兴趣。但他对他感兴趣，这就很好。

    是无法忘记的前尘，是无法割离的前身。但此刻想起来，却又仿佛只是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不是他，他亦是他，他就是他。

    小乌梢蛇当然不晓得眼前人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分明已经能讲话了，却半晌都不曾出声。他趴在凤忏胸口，只是怔怔的看着凤忏。眸若星落，颜似玉砌。看在眼中，觉得心底万分喜欢。他想要他喜欢他。想要他的眼底映出自己的影子，想要他修行已久的禅心为他牵动，想要他碰他，想要他抱他。这样的痴心妄想。若在从前，他或也能无所畏惧地对他讲出来，但今时此刻，他从未曾懂人世间情爱纠缠，却只是忽然觉得，在这一刻，好像不能将这些思慕和爱意说出口。

    人世规则千变万化，无法理解也不曾学习和模仿，但这世间，并不是他情深一往喜欢对方，便就一定能得到相同的回应。他一时觉得自己明白，一时却又迷迷糊糊的不甚明白。终究放弃思考，只是循着本能缓慢地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唇印在对方柔软的唇上，浅浅厮磨又轻轻吮舔。对方的唇像绵草一样软，像花叶一样轻，他亲这一下，整个人仿佛梦中飘荡，落进无限日光微暖，缠绵春风。

    ——然后他清醒过来，脑中昏沉，脸上发烧，自对方身上跳起来，忙不迭地跑掉了。

    凤忏自地上坐起，瞧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前，略微的又轻轻叹了口气。阖眼合掌，低诵佛号。

    自在清净地，十方净土遍照无量光。他的心合该向落日处去，不该为已逝去的故人春风所扰。

    （3）

    他一路走一路听，在心中拼凑出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菩提云海中心念微转，便景致万千。他一时半会儿不敢回去找他，在茫茫云海中行走，遇到不相识的修行者。便问对方，你是否了解凤忏。有些人晓得一些，便同他说一些，这样一路走过去，将这些人所讲述的只言片语都记下。他每多听一件事，便又拼出一分他不曾认识的凤忏。原来他也曾汲汲营营，他也曾志在九天，他也曾爱，他也曾恨。如今这样的清净空寂，是他真正想要的吗？他觉得这样会平静一些吗。

    凤忏今日归来，没在房中见到他。待到夜至更深，犹然不见少年回来。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寻不到人影。凤忏踩在绵绵的云层之上，心中想了一下他会去往哪里，身侧之景又倏忽电转，似幻如真。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隳世魔城的后花园，眼前少年坐在石桌的一侧，手臂撑着下巴，微微侧头望着他。酒香与花香糅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迷离的味道。

    他觉得心跳快了一些，但还是缓步走上前去。

    对方似乎是在醉中，抬眸看了他一眼，瞧见是他，神情流露出一种似乎是欣喜又似乎是伤心的情绪，微眯的眼中透出一点儿明亮的光。笑依。他叫他。

    你来啦。他用力睁了睁眼睛，又散发出一点儿颓然的神色，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我是想要你来，但又不仅仅想要你来，还想要你和我回家，想要你随我而去。

    凤忏的脚步停下来。

    但对方并没注意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笑依。原来你原本的名字是这样好听，我之前问，你都没告诉过我。原来你也不是人类，怪不得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同类的气息。我今天听了许多故事，原来你不是这样，你也许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抬起手来，他对着他伸出手，指尖微颤。他想要他搭住他，但他只站在原地。

    少年眼中一片醉意，但眸光却是清澈的，完全看不出有神志不清醒的模样。他对他伸出手，他轻声问他。他仰起脸，眼尾的妖晶在夜色里映出清冷的艳色。

    我这样喜欢你，你真的不能喜欢我吗？

    你不能吗。

    他只站在原地。看他的眼睛里缓慢的落下清澈的水迹，又滴落在手臂上。相同的面孔，相似的情境，又悄然不觉与数百年前的时空重叠。他身份高贵，个性又深沉，除去一些不得不的场合之外，甚少这样直白地展露情绪。偶有如此，他会半开玩笑地轻声劝慰他，说，至少还有我在你身边啊。

    他是他，他又不是他。他再也无法成为他。

    你知道吗。对方揉了揉眼睛，手背上抹出一道透明的痕迹。我一直想，如果……如果菩提树倒了，如果你恢复魔身。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凤忏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少年轻轻的半扶半抱起来。你醉了，回去吧。少年倚靠在他肩侧，他听见对方沉沉的呼吸声，以及模模糊糊的言语。不，不是，不应该说喜欢，你喜欢这世上的一切，你喜欢世间众生，你喜欢花木，你喜欢流水，你喜欢梵宇的人，你也喜欢我。我不想要这样，我想要你眼睛里看到我，我想要你心里想着我，我想要你爱我。

    你从前是如何爱他，现今也可以如何爱我。

    执念的疯狂的言语说到最后终于渐渐湮没终至悄无声息。他靠在他肩上睡去，眼下犹带水迹。他站在这里，身侧是似曾相识的花木景致，眼前是一模一样的深情容颜。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清醒，又或者他从来不曾清醒过。

    他爱他吗？他爱过他吗？爱他的那个人是他吗？他还是他吗？

    （4）

    他自云层中跳落下来，恰恰好好，还是落在一大片菩提树的枝叶中。好像也没离开多久，菩提树还是不能回应他的菩提树，旁边的灭度梵宇还是人来人往相安无事的灭度梵宇。他自枝叶丛中站起身，又顺着树身缓慢地滑落下来，站在树下仰头望去，才忽然发现原来菩提树这样庞大。而他自己又这样渺小。

    树下的小土拨鼠原先就与他相熟，从洞里探出头来，伸着爪子与他打招呼：你怎么还回来？我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他们说你追着凤忏进入菩提云海，大概要去好久。所以你和他……

    他眼中好像看得见我，但眼中所见之人不是我，他眼中所容，又不仅仅是我。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让他只看到我。

    土拨鼠歪了歪头，好像试图理解，但终究还是不能理解他的言语，只能又挥挥爪子，扒住他衣裳的下摆：算啦算啦，虽然我们是妖怪，但是没有人管，好歹自由，就回来继续修炼不好吗？我听说，他已经修行数百年了，他见过那么多东西，不是你可以比的，你才修炼多久，这么悬殊的差距，没有办法，就不要勉强……

    少年往后退了两步，挣脱土拨鼠的爪子。他仰起脸，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菩提树，看着头顶上遮天蔽日的枝叶。他已经认识它许久，它从来没有回应过他。是因为它的根须之下埋葬着许多人的妄念与痛苦吗，它也会因为这样的负累而觉得痛苦吗？他可以为它，结束这样的痛苦吗？他即将要伤害它，它会怪他吗？

    抱歉。他微微动了动唇，吐出的字句声不可闻。忽地抬起手来，遍身妖力流转，双手指尖隐约透出一点蓝紫色的半透明的，不停旋转的光团。光团的面积愈来愈大，扩散成一团聚拢的云朵，他手臂所向，正是菩提树的根部。

    凝结着妖力的蓝紫色光团接二连三地击中菩提树，在树身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不可愈合的痕迹。刚刚的土拨鼠已经被吓得抱着头跑出好远，一边跑一边回头对着他喊。

    快停下来。你不能，你不能如此！毁坏圣物，必遭天谴，你现在的力量，根本没办法与天谴抗衡——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一般，尾音方落，天空就在这瞬间暗下来，远处的云层中雷声渐响，冗长电光挟不可抗拒之势，朝他头顶劈落。他侧过身去，那道电光便落在他肩侧，发冠倾落，将一半束好的长发都打散了。他觉得胸口一阵滞碍，喉间微甜，摇摇晃晃的又退了两步，启唇吐出一口鲜血来。未干的血迹自唇边缓缓滴落，衬着妖冶眉目与疯狂神情，竟平添艳色。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疯了，散落的长发凭风飞舞，指尖化出的蓝紫色光团放射出浓郁的妖气。整个人仿佛已入魔道。但他犹然不管不顾，将自己所有妖力一心都击入菩提树。云层中雷声愈发密集的同时，身后灭度梵宇的大门也轰然而开，手持武器的僧众列阵而出，将他团团围在中央。请勿再毁坏圣菩提。他听见嘈杂的声音，像无处不在，将所有退路都封闭。若再不停手，梵宇便不能再以礼相待了。

    但声音落在耳朵里，只有一片混杂的轰响。让它倒落，让它不复存在，让他恢复，让他爱他。他眼中不见任何色相，耳畔不闻任何声音，心下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一边要以妖力撑持毁树，一边又要躲避随时都会劈下来的无处不在的雷殛，还要分神应付围拢过来的人群。满身新添伤痕与血迹，跌跌撞撞，却始终不肯停手，也不肯离开这里。耀目的电光骤然划破长夜，映亮少年充满执念疯狂神色的面孔，蓝紫色的眸中火光愈炽。一腔情念，纵然眼前阻碍横生，也不能令他后退半步。

    这副模样于轮回中观，恍惚竟又与数百年前奔赴至此的身影重叠。是怎样的执念被丢弃在这里，又在数百年后以同样疯狂的方式进行延续。他渐渐已经感觉不到痛，但妖力几近枯竭的感觉愈发明显，一瞬昏沉又一瞬清醒，甚至已经不太能勉强维持人形。

    但即使是他这样努力，这样竭尽所能，倾尽一切，眼前圣菩提犹然屹立，竟没能毁损半分。

    他神志已经不甚清晰，身侧诸景一片迷茫，竟又浮现出凤忏的身影。他落在菩提树下，他向他走来。依稀还是那一日初见他的模样。红裳白裟的青年自云间落下，眉目庄重秀雅，神情温和平静，通身充满一种令他觉得温柔与安全的气质。

    他从不曾知晓前尘过往。但只是在那个瞬间，无端地觉得，他一身尽皆归属于他身。他不再是他自己。

    凤忏匆匆往前快走了两步，将堪堪要倒落下去的神志模糊的少年接在自己的臂弯里。低头望去，眼前人一张苍白失血的面孔，呼吸节奏微弱，连那双总是流露出妖冶的艳色的眼睛也睁不开似的，只是微微闭着。他已经不能维持完全的人形，双腿并在一起，扭曲缠绕，逐渐恢复成一条乌色的蛇尾。尾巴的末端软软的拖在地上，伤痕血迹混着泥土尘灰，蹭在他的衣角。

    抱歉……我还是没能成功。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不想和你分开。

    少年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妖力枯竭，满身浴血，他几乎连吐字讲话的力气都没有。每说一个字，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呼吸以及嘶嘶的气音，像一条真正的蛇刚刚学会人言，便要迫不及待地与他讲话。他眼中隐约透出一些遗憾又伤心的神色，却又是十分满足的。他伤重至此，也没有后悔。

    他的手指抬起来一点，仿佛要碰碰他，但还没有碰到，便又垂落下去。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真的，不能爱我吗？

    声声殷切，字字情深。凤忏凝望着怀中人的面孔，恍惚又与不知道多久前的往事碎片重叠。他在他怀中，呼吸逐渐微弱下去。他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但没有碰到，便落下去了。他停止呼吸，整个人散成万千尘烬，指间流沙，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也未能留下。

    他说……我们绝不再分开。

    前愆似梦，因果何偿。他在菩提云海中修行数百载，虽未大成，但总觉得心如古井水，遍历八苦，不生五毒。但他猝不及防地又出现在他眼前，唤醒旧日的痕迹。也许于今日的他而言，那些前尘是梦魇，但以心魔论，他之修行他之证道，或许才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哪一边才是真实，哪一边才是他真正欲要所行之道，如果这条路一开始便是错误的，他又如何能得证大道呢？

    宿业未偿，躬身苦行又有何益。纵然远遁红尘，亦无法逃过此世一身。

    凤忏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少年的薄唇上。只是轻轻一触，渡入一点圣气，便又分开了。他抬起头来，看见少年睁大眼睛，眸光中被一片不可置信的惊喜淹没。他是他的因果，他是他的宿业，他未晓前尘，他不明就里。

    他只是……一如数百年前一样，执着的、疯狂的、不管不顾的……喜欢他。

    吾能爱你。吾爱你。凤忏说。他执起少年的手。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是回菩提云海。如果你喜欢别的地方，吾也可以随你而去。

    少年仿佛被他的话弄到宕机，一时之间不能言语，只是躺在他怀中看他，怎么都看不够一样。那条尾巴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悄咪咪缠上他的脚踝，反反复复用鳞片磨蹭，微凉的有一些痒的触感。凤忏心中一片澄明，也没在意头顶上的乌云与电光不知何时悄然散去，梵宇中人何时尽归又关闭了寺门。只是靠在菩提树下，任凭对方的尾巴缠缠绵绵的绕上脚踝，又绕上双腿，倾尽全力地要贴在他身上。

    要吾先帮你疗伤吗？他问他。

    少年摇了摇头：不，不要，你不要动。我只想这样看着你，好奇怪，我这样看着你，总是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果循环，既有其果，必有其因。万事皆是如此，也不用多加探究。凤忏看着他的眼睛，蓝紫色的眼睛，内中有些不是很容易看出的执意。是同样的一双眼睛。你听过许多我的故事是吗？但现今有些事情与从前不同，你大概不知道。

    凤忏抬起头看着菩提树。圣菩提最后一次执行渡世三昧，抽取出的恶念重又埋在树下。吾往菩提云海之后数百年间，潜心修行，以诸多善念所生清圣之力与之相抵，使之消弭。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树下的恶念早已不存于世。而年深日久，圣菩提不得圣力灌注，也早就失去效用。

    所以。他又低下头去看怀中人。眸中燦然若星，将对方的模样尽落眼底。它已经只是寻常树木，就算真的毁坏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仿佛印证他这句话似的。尾音乍落，身侧的菩提树忽而模糊起来，躯干衰靡，枝叶散落，渐渐飘散成千千万万尘埃光点。存在了数百年的圣物，竟然就这样消失在眼前。是心中不存，是世间不存。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原本就该是空无一物的。茫茫天地，四野俱静，只剩下他与他。凤忏抱着少年站起身来。

    ——是缘劫因果，是失而复得。是自许久之前就该落进他指尖的尘埃。

    尾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Q：既然菩提不是圣物了为什么蛇蛇还会被天谴？

    A：因为他想要凤忏爱他，这才是天谴的真正原因。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