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31 【劍君X狂刀】《歸人》（1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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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1-31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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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1 【劍君X狂刀】《歸人》（1F完）

◇原想不出名字，暫名《無題》，出於接續文章需要，2023/2/13更名為《歸人》。感謝步四蝶賜名。

　　劍君好不容易走到淵渟草堂時，狂刀正在想他。

　　這小子去了一趟極西荒漠之地，狂刀雖沒去過，卻也知道那地方白日酷熱、夜晚苦寒，風霜又侵人。而劍君一去就是四個月，一點音信也沒有。就在狂刀擔心劍君會不會死在什麼沒人知道的地方時，那個人拖著一條瘸腿敲開了他淵渟草堂的大門。

　　「你上哪去……」

　　「剛回來，哪兒都沒去，就先來找你了。」劍君衝著他笑，夕陽從劍君身後往前面照，他背光的臉上滿是倦色，唯有雙眼燦亮如星，閃閃發光，「快別說了，先幫我換藥。我腿上的肉都快爛了。」

　　確實快爛了。劍君的傷處是給火藥炸傷的，傷口不深但範圍很大，從左膝到半個小腿上都是，草草止過了血，但沒仔細處理過，血糊糊的一大片，看起來很嚇人。狂刀趕緊打水、備藥，服侍他大老爺坐下來，一面罵罵咧咧地訓人，一面給他處理傷口。

　　劍君遠行前曾提過，這趟出門是為了給人報仇。

　　『你朋友？』

　　『不，不認識……但那個女人太冤屈了。』

　　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報仇，報得劍君自己爛了半條腿……狂刀嘖了一聲，這傻瓜。

　　那個仇人不強，腳程在他面前也不算快，但狡猾又善於匿蹤，更糾集了好幾名手段狠辣的殺手協助，劍君孤身一人與他們周旋，幾乎要吃虧。

　　「我那時問過你，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你偏偏說不用。」

　　「我不是說不用。」劍君提醒他，「我那時是說，趁著這趟出遠門，我要好好想想，讓你不要來。」

　　好好想想，所以不讓他一起去？

　　當時好像確實是這麼說的，但說不通。狂刀歪著腦袋思索著，慢慢把他傷口上的煤渣、血肉清理乾淨。

　　撒上藥粉的紗布一蓋上，劍君就疼得下意識想縮腿，他趕忙按住劍君，「不許動。」

　　劍君垂下眼簾不吭聲，咬著嘴唇。

　　看樣子是疼得很，狂刀試著引開他的注意力，「你說你要好好想想，是想什麼？」一面把乾淨的布覆在藥料上頭。

　　「好好想想……嗯，想想……是不是要跟你說。」

　　「說什麼？」

　　劍君仍垂著眼睛，低聲表白了自己的心跡。

　　狂刀大驚失色，霍然起身，把敷在劍君膝蓋上的那些布塊、藥料都撞掉了，「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的？」

　　氣氛凝滯。

　　兩人同時說了些話，卻又什麼也沒具體說清楚，說話聲響成一片，誰也聽不明白。狂刀腦子裡一片混亂，劍君倒還保持著幾分冷靜，只是語氣透出點不安。

　　他臉上仍帶著三分笑意，輕描淡寫地回絕狂刀的失措，「你不必硬著頭皮回答。狂刀，我心裡有數。」

　　「不是……」

　　不是什麼？狂刀心裡亂成一團，話也沒接著往下說，眼看劍君白白嫩嫩的五個腳趾晃過他眼前，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卻順手拎走了劍君左腳的靴。

　　「給我。」劍君也不管傷處還未經包紮，就放下剛才捲起來的褲管，單用右腳站起來，伸長手跟他搶，「拿我鞋子做什麼？」

　　「……鞋給你，你就要走了。」

　　劍君不說話，給他來了個默認。狂刀仍不肯還他，劍君赤著左腳踩下了地，臉上的三分笑意去了一分，不再向他索要那一只靴，反手握住劍架的一端往上提。

　　狂刀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撲過去把他的劍架牢牢按住。

　　「先放手，我要走了。」

　　他望向劍君的臉，那張臉上笑意只剩一分，「……為什麼要走？」

　　「我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狂刀一時啞口無言，憋了半晌，才終於擠出幾句支離破碎的話。劍君也一直沒打斷他，很有耐心地站在那裡，看他到底要說什麼，但他胡言亂語半天，湊不成一句連貫的意思。

　　「你、你也……你思考一下，不是……我在說什麼……」

　　「你冷靜點。」

　　「劍君，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

　　「曾經滄海……」

　　這幾個字一出口，狂刀就知道要糟。劍君原先就很蒼白的臉，清晰可見地在他眼前一下褪掉全部血色，簡直像當面被他劈了一刀。

　　「我說錯話了。」

　　劍君沒吭聲，握著劍架繫索的左手往上提了提，那提劍架的力道又被狂刀加勁壓住。

　　「你現在要走，那就是怪我了。你聽我說……」

　　劍君站在原地，「你要說什麼？」

　　「我……」

　　「你說。」

　　狂刀無言可答，又硬著頭皮擠了一句，「對不起。」

　　劍君長長的睫毛眨動著……不知他是真的在眨眼睛，還是他身子在發抖。總之，他壓低嗓子柔聲勸他，「你先放手。先讓我走，狂刀，給我留點顏面。」

　　這語氣幾乎是在求告了。

　　狂刀怔怔地鬆了手，眼睜睜看著劍君揹上劍架，赤著一隻腳，轉身就要離開。他才低聲罵了自己一句，幾個箭步奔過去，堵在自家的門前，不讓劍君離開。

　　「我說錯話了，劍君，你別見怪……不要走。」

　　「別這樣，我想先回去休息。」

　　「不用瞞我。你這一走，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抬起眼睛望了狂刀一眼，「那又如何？我不能就此不見你？」

　　「不能。」

　　劍君伸手去揭門板，狂刀反手死死按住，不給他開。

　　兩人僵持了片刻，劍君放下了手，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在等他主動讓開，神色憂傷卻帶著憐憫，也不知道憐憫的對象究竟是誰。狂刀卻在門口一屁股坐了下來，態度很明確，除非劍君拔劍，否則無法動搖他堵在門口的決心。

　　「狂刀，我沒有卑微到要這樣乞求你，你讓開。」

　　狂刀不肯再開口……明明他才是做錯事的人，偏偏覺得滿腹委屈。他的心裡亂成一團，不管說什麼都是錯的，索性不說話。

　　劍君沉默了一會，暗忖自己總算是比狂刀冷靜一點，低下頭去尋找他的視線，遷就狂刀坐著的高度，緩緩地朝狂刀蹲跪下來。

　　他應該把剛才自己向狂刀剖白的心跡全然抹去……沒錯，他正該如此，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給彼此台階下，而自己也該從此躲開狂刀。或許幾十年後，當狂刀想起他的時候，仍能把他當作最親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正想開口好好勸他，劍君被炸傷的左膝著地時，跪在一個軟軟、厚厚的東西上。

　　是狂刀的手掌。

　　他往下瞥見狂刀的手，心頭驟然一酸，頓時話也說不出，原已腿腳不靈便，失卻重心，被身後八十多斤的劍架帶得往後倒。

　　劍君一屁股坐倒，不止狼狽，似乎震動太劇，突然嗆咳起來。他倉促間順手一推，伸手向自己懷裡掏摸著。狂刀正想把劍架揹帶從劍君身上除下來，猝不及防，雖沒被他推開，倒也踉蹌了一下，不禁愕然。

　　來不及掏出手巾，劍君扭頭就咳在自己袖子上，血跡觸目惹眼。

　　「……受了內傷怎麼不跟我說？」

　　劍君臉上再無笑意，「好讓你同情我？」狂刀被他搶白得無言可答，安靜了片刻，傾身想給他穿上左腳的鞋。劍君雖癱坐在地上，卻也把腿往後一縮，低斥道：「不要這樣！」

　　「你看不出我在贖罪嗎？」

　　「你做錯了什麼需要贖罪？說了實話需要贖罪嗎？」

　　「……你就不能當作沒聽見那句話嗎？我只說了四個字……」狂刀手裡還握著劍君光裸的腳踝，雖不如腕脈清晰，卻也能察覺到他身上的真氣亂衝亂撞，極不穩定，「你身上還有內傷，先靜一靜，我們好好說話……你總不至於為了這四個字要為難我。」

　　劍君神色疲累已極，沉默一會，才道：「那四個字表示你心裡的衡量，劍君在慕容姑娘之前，什麼都不是。」

　　「不是這樣！」

　　被他吼了一句，劍君抿著嘴別過頭去，沉默了下來。

　　「……我不懂為什麼你這性子這麼烈？我要你留下來，這需要什麼理由？你、你……」好不容易擠出的台詞說完，口才不怎麼樣的狂刀又開始詞窮。他脾氣暴躁起來，嗓門又大了幾分，「我讓你別走，還需要什麼理由？你哪次到我淵渟草堂來，沒住上十天、八天的？又哪一次曾像這樣急匆匆離開過？」

　　「你有你的滄海，我不做那灘死水。」劍君低聲回答，語氣柔和但斬釘截鐵，「你不能這麼貪心。狂刀，你什麼都要，這樣對我公平嗎？」

　　「……那你這樣對我公平嗎？」狂刀大聲反問，臉上神情稱得上氣急敗壞。他站起身，氣呼呼地重重踱步，「你給你自己四個月的時間好好想想，你給過我四十天還是四天？突然對我表明心跡，別說四個時辰，你連一刻鐘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我思考。我只是……措手不及說了句蠢話，我拒絕你了嗎？我……」

　　「你拒絕了。」

　　「我沒有！」

　　狂刀朝他大吼，但也知道自己吵不贏，氣得紅了眼眶，聲音都分岔了。

　　他猛的轉身進屋，門廊裡只剩狼狽坐倒在地的劍君。

　　◇

　　現在沒人攔著劍君，他隨時可以走了，但他反而穿上了那隻鞋，默默地跟著狂刀進屋，來到剛才狂刀為他處理傷口的工作室。

　　劍君站在房門口，佇立良久，想起狂刀剛才說的話。

　　他哪次到淵渟草堂沒住上十天、八天了？從未如此，正如狂刀每次到零丁寒舍都會待上好一陣子，他也從未急著離開狂刀身邊，這幢小樓裡的每個角落都有他跟狂刀的回憶。

　　那個用來做為工作室的房間，有一大兩小的三張桌子，兩張椅子，靠牆的架上放著許多盒子、箱子、簍子與桶子、各式工具，那個刻上雲塵盦圖樣的醫藥箱也放在那裡。

　　光是這裡，他就與狂刀一起消磨了許多時光。

　　劍君曾在這裡與狂刀併肩一起抄錄過刀譜，也曾在這裡與狂刀合力修理過院子裡那口井的轆轤，還有他們在鬧著玩的時候所撞歪的門框與合頁，也是在這裡由兩人重新做了新的。甚至，他換新的劍架也是在這裡跟狂刀一起釘好的。

　　他沒有……他說他沒有拒絕他。

　　狂刀委委屈屈地背對他坐著，手裡不知道在擺弄什麼。劍君緩緩走近，狂刀卻不自然地避開了一下。

　　他慢慢在狂刀身邊坐下來，「別忙，我早看見了。」

　　剛才狂刀轉身往屋裡走的時候，劍君瞥見他眼眶紅了，心頭頓時揪緊，說什麼他都無法就此離開……寧可跟狂刀吵架，甚至打一架也無所謂，劍君想，他不能如此對待狂刀。

　　他發紅的眼眶比什麼都嚇人，輕易將劍君留住。

　　看起來十足神威凜凜的一條漢子，其實狂刀心腸很軟，本性溫柔、感情脆弱。劍君開始生起自己的氣，他明明一直知道這一點，卻只顧慮到自己的情緒。

　　確認狂刀沒被他弄哭，劍君不免鬆了口氣。

　　「看什麼？」

　　「看你有沒有被我氣歪鼻子。不氣了吧？」

　　「我氣素續緣的臭藥丸，」狂刀把手裡的東西扔給劍君，「你自己剝。」

　　那是被他們戲稱為『續緣醫藥箱』裡的藥。當時素續緣在雲塵盦準備了三十多箱，根據群俠受傷機率分發給眾人，狂刀跟劍君各領了三箱，竟然還算是少的。裡頭從金創、解毒、止痛到簡單的內傷用藥，可以說應有盡有。稍早狂刀替他處理傷口，用的就是這個藥箱。

　　狂刀心緒煩亂，把蠟丸隨手扔給他，轉身就出去倒水。

　　他氣成這樣，卻還想著自己身上並不嚴重的內傷。

　　「狂刀，是我欠考慮，」他把蠟殼捏碎，耐心一點一點把蠟殼挑起來，「如你所說，你根本沒有時間好好思考，我卻一直鑽牛角尖，是我不對。」

　　狂刀捧著碗，臉色陰鬱，一言不發，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等到劍君剝完封蠟、接過了水、服下了藥，狂刀才終於不情不願地在他身邊坐下來。又憋了半天，終於開口，「那你不怪我說錯話了？」

　　劍君沒有立時回答，轉過頭來望著他，看了很久，覺得好像想了很多事，卻又好像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

　　末了，他語氣柔和地開口。

　　「從某些角度看，慕容姑娘是滄海，但我知道你並不想把我與之相較，這就行了。」

　　狂刀牽了牽嘴角，給了他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還想說些什麼，劍君慢慢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裡，他便安靜下來。

　　◇

　　劍君對於把狂刀氣得紅眼眶感到內疚，同時又覺得酸酸甜甜的，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狂刀倒覺得把一貫聰明冷靜的劍君給『氣得吐血』，算是某種厲害的豐功偉業。

　　暫時扯平吧？

　　他們假裝剛才一切衝突都不存在，劍君解下自己的斗篷，用一支刷子稍微刷了刷，狂刀就順手接了過來，拿木盆裝滿了水，把斗篷泡在裡頭。

　　劍君察覺狂刀顯然精神緊繃……他們倆脾氣都很硬，但都直率大度，有時嘴上鬥幾句，卻很少真的吵架。劍君並沒有試著緩和，只是刻意避開狂刀，在整個淵渟草堂裡他最喜歡的外側窗台上坐下，吐納調息。

　　狂刀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從緊張的情緒裡掙脫出來。

　　懷抱深沉智慧卻天天都在裝傻的一線生，曾用十分正經的口吻評論過他們兩個。

　　『我很羨慕你們的關係，完美的均勢。』一線生長嘆，『天天在克制自己別想著從劣勢掙脫出來、爬到對方頭上的念頭，太累了。』

　　一線生有病，狂刀這麼想。

　　他又朝劍君的方向瞥了一眼。他跟劍君相處起來沒有那種問題，因為無論他們當中的誰都沒有宰制對方的意願，都不希望讓對方屈服，同時也不肯屈服。

　　他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

　　很好。他想。

　　◇

　　劍君終於睜開眼睛。

　　他調息的時間很長，月亮已經爬高到被屋簷遮住了，但淡淡的星光還停留在劍君臉上，燦亮的雙眼比星光更加奪目。狂刀點了一根蠟燭拿過去，劍君正好跳下窗台，舒展自己坐了太久的身體，在吞吐不定的燭焰中，顯得身形更加修長。

　　劍君伸手接過燭台，狂刀順勢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內息不如平時充盈悠長，但已沒什麼大礙。

　　「好像穩定下來了。」

　　他微微動了動，像是想抽回自己的手，又像是不想抽回，「嗯……好很多了。」

　　狂刀突然伸出手指，就戳向劍君的臉頰。

　　劍君臉上一紅，「……欠揍啦？」

　　欠揍的那個人哈哈大笑，轉身走了開去。

　　◇

[ 此帖被yiwuyu在2023-02-13 11:1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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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1-31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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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1 【劍君X狂刀】《歸人》（下）

　　◇

　　「你腿上有傷，別爬來爬去，睡樓下吧。」狂刀的意思是讓劍君別爬上他家閣樓，那是劍君在淵渟草堂的固定地盤。

　　「……我上閣樓什麼時候需要爬樓梯了？」劍君向來都是翻跟斗翻上去的，「不爬。」

　　「是是是，你上去之後，膝蓋都不著地，躺著蠕動，就能挪到床鋪上，動作大概像蟲子一樣，待會我也一起上去，觀摩一下你怎麼挪的。」

　　劍君怔了怔，自己好像確實是用膝蓋移動的，「……你上去幫我拿衣服，我去燒水。」他白了狂刀一眼，「我要洗澡，身上又是血又是沙的。」

　　狂刀大笑著，上了自家閣樓。閣樓其實很大，甚至比狂刀自己的房間還寬敞，只是屋頂起得很矮，他們兩人又都是身形高䠷的個子，閣樓那點高度就顯得太過緊迫了，彎著腰簡直難以行走，哪怕像狂刀現在這樣雙膝著地，腰也無法挺直，仍得彎著。他用想像中蟲子蠕動的節奏扭著屁股往前蹭，一直蹭到劍君靠牆放置的衣箱前，替人在水房沖澡的劍君拿乾淨的衣物。

　　蓋上箱蓋，正想下樓，突然瞥見劍君桌上有幾張紙頭，被箱蓋搧起的風吹得動了一動。劍君四個多月沒來住，其間狂刀曾上樓打掃幾次，但從沒窺探過劍君桌上的東西。此時他的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伸長了脖子偷看起來。

　　劍君桌上有幾張地圖，一些記載著日期的記事，還有些看來像是心情煩亂時隨手塗鴉的便箋，其中一張寫著：『怎麼就為一個傻蛋跟自己過不去？此番遠行，容或細思。』

　　傻蛋覺得自己挨了罵，不由得有些委屈，抱著衣服打了個滾，跳下閣樓，衝進了水房。

　　「傻蛋！你的衣服來了！」

　　劍君整個人跳起來，錯愕地望了他片刻，隨即轉過身去，「你怎麼不敲門啊？」

　　「我喊這麼大聲還敲什麼門？」狂刀一面應答，一面把乾淨的衣服放在高處的架子上，突然瞥見劍君背上有四、五道淺淺的傷，看起來像是什麼暗器挨著，被他及時卸力彈開來，沒打進身體裡，但暗器的鋒利處將肌膚刮傷了幾道。

　　狂刀伸手按了按，「你這傷口要不要上藥？」

　　被偷摸的人突然低聲喊了句，「老天！」

　　他不免一怔，眼角瞄到劍君右肩後好像有什麼淡淡的黑色印記，還沒開口，就聽到劍君結結巴巴地回絕，「那個……小傷，不用，已經好了。」

　　「哦。」

　　劍君順手用水瓢撈了一點水往後潑，「……讓你動手動腳的。」

　　被潑了一身水的狂刀這才後知後覺地害羞起來。

　　要是以前，身上被潑濕的他，只怕早就把劍君擠到旁邊去，自己沖起澡來。而今劍君已對他袒露過心意，他竟不敢多待，夾著尾巴就逃出水房。

　　「留一半熱水給我！」

　　「剩三分之一了。」

　　「……再幫我燒一桶水！」

　　◇

　　狂刀洗完澡出來，劍君已閉著雙眼坐在外側窗台上吹風，夜風將他的短髮吹得揚起來，遮住了他的小半邊臉。

　　看起來安靜而美好，這個夜晚、這個男人。

　　他心中有猶豫，他心中有感激，他心中有過去。他心中有許許多多難以言說又無法描述的情緒……

　　狂刀站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突然劍君揚聲喊他，「你洗澡要洗到什麼時候？狂刀？掉進水缸了你……」睜開眼睛，卻看見被懷疑掉進水缸的那個傢伙正偷偷摸摸地站在自己身邊，不免一怔，「你悶聲不吭，站在這裡幹嘛？」

　　狂刀吶吶地道：「發呆。」

　　「怎麼你頭髮都有點乾了？」

　　狂刀突然笑起來，伸手就把人從窗台拖下來往房間拉，「問這麼多做什麼，睡覺⋯⋯」

　　劍君也沒有違拗他的意思，順手接過狂刀手上的乾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擦著他蓬亂的白髮，跟在狂刀身後，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狂刀的臥室。

　　狂刀右手指尖輕彈，一縷火星伴隨熾熱刀氣閃出去，點燃了床頭壁龕裡的燭台，冷不防卻突然煞停腳步。

　　兩人距離很近，劍君差點就撞在狂刀背上，不免一怔。

　　狂刀立刻揮出左掌，用掌風把蠟燭滅了，隨即牢牢抓住劍君的手，把他推到床上。劍君沒說什麼，順著他的意思躺好，但兩人心裡都很清楚。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劍君已經看見了。

　　牆上掛著一件淺粉紅色的女式紗衣，迎風微微搖盪，彷彿下一個瞬間就有一隻纖纖玉手將之取下來披上……

　　狂刀拉過被子，沒頭沒腦地罩住劍君，「睡覺。」

　　劍君勉強笑著，拉開了被子，「睡覺就不用呼吸了嗎？」

　　屋裡雖然沒有燭火，那件紗衣還是那麼明顯。

　　「不是，」狂刀又用被子把他蓋住，「睡你的覺。」

　　隔著被子蒙在臉上的力道變輕了，劍君等了一會，輕輕地揭開被子。床邊有一個慌亂的人影，手裡提著那件淺粉紅色紗衣，衣服仍隨著劇烈動作晃來晃去的，顯得那個人影有多麼手足無措。

　　「狂刀，」他柔聲相勸，「你放下。」

　　狼狽失措的狂刀轉頭望向他。

　　劍君勉強微笑，「把它放下。狂刀，你必須放下。」

　　其實那件紗衣掛在那裡已有好幾年了。狂刀爽朗豪邁，卻並不是八面玲瓏的人，受邀到淵渟草堂作客的人已經不多，有資格進入狂刀臥室的親密朋友更是鳳毛麟角，劍君自己還是親眼見過那件紗衣穿在原主人身上的，其他熟朋友縱使不明就裡，也都曾聽說過亂世狂刀為情人瘋狂開殺、愛妻身亡之後長期陷入神智失常的事，看得出那件突兀的紗衣是怎麼回事，幾乎沒有誰來自討沒趣。

　　只有一次，劍君用一種『我們應該好好談談』的語氣要他坐下來喝兩杯，他心知肚明地拒絕了。從此以後，劍君沒有阻止過他沉緬於回憶，順著他的意思保持沉默，只是安靜地陪在他身邊。

　　『這麼大的人，你自己決定就好。』劍君曾經這麼說。

　　狂刀低頭看著手上的紗衣，明白該做決定的人是他自己。

　　他突然又轉過身來，拎起被子蓋在劍君頭臉上。

　　劍君耐心等了一會，直到床沿有坐下來的重量，他才揭開被子。狂刀茫然地坐在床沿，手裡已經空了，看起來失魂落魄。

　　幽暗裡的沉默叫人傷心。

　　劍君坐直身子，找到剛才躺倒時，扔在一旁的那塊乾布巾，攏起狂刀長長的潮濕白髮，替他慢慢揉擦著。

　　「那個……」

　　「不用說話。」

　　狂刀點了點頭，轉過身來，雙手摟住劍君。

　　今晚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狂刀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劍君遠行歸來，突然向他袒露心跡，『這些年來，我始終孑然一身。這不是我自己願意的。只是……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我都不要。』

　　這話不只是出人意表而已，狂刀很沒禮貌地想，爆炸性的程度不亞於聽見一頁書還俗。他被嚇得六神無主，最後在劍君的誘導下――雖說，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最終，他選擇了妥協，將他心裡的遺憾『放下』來。

　　這並不是狂刀第一次想要『放下』。

　　劍君要他『放下』的那件紗衣，並不是慕容嬋掛在壁上的，那場慘禍發生之時，他根本就不住在淵渟草堂這裡，而是與慕容嬋住在苦竹籬。慘禍發生之後，狂刀早早地搬離充滿著往日記憶的苦竹籬，心裡渴望自己能逃避痛苦，渴望自己能忘卻回憶。

　　問題是，那場慘禍根本無法被遺忘。

　　那件淺粉紅色的紗衣，就是他在懷念與懊悔之下，自己莫名其妙親手掛在壁上的。

　　狂刀悲哀地想，已逝之人自顧自地走遠，被獨留在現世的他，只能孤伶伶地承受接下來的傷痛。

　　那場慘禍無法被遺忘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他不肯忘記。這些年，他親手砌起一圈漆黑的牆圍住自己，從此被黑暗包圍，束手無策……

　　狂刀心緒紛亂，恍惚間，察覺劍君墊高身子、伸長雙手，把自己身後一直沒擦乾的潮濕長髮掠開來，慢慢用那塊乾布替他揉擦，動作一直十分溫柔。他忍不住緊了緊自己摟在劍君腰裡的雙手。劍君人很瘦削，腰也相當細窄，但在他雙手環抱中顯得柔韌有力……

　　「陪著我。」

　　「好。」劍君用他一貫的果斷語氣簡短回答，篤定得叫人安心。

　　「我……」

　　縱使狂刀什麼也沒說出來，劍君還是回應，「嗯，我知道。」

　　狂刀嘆了口氣，不再出聲。

　　劍君知道床側的鏡台前有一塊梳子，但他沒去拿，他知道那是誰的梳子，不用告訴他，他一直知道。狂刀從來就沒用過那塊梳子。他只是用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把狂刀那頭蓬亂的長髮全部撫梳開來，緩慢而仔細，一如平日他練劍的那種專注。

　　把臉埋在他肩上的狂刀沒吭聲，兩手仍摟在劍君身上，但溫熱的水滴進了領口裡。劍君低聲笑問，「流口水了？」

　　狂刀也勉強笑了一聲，終於抬起了頭。

　　「狂刀，傷害你最深的，」他伸出手，在狂刀眼淚掉下來之前，就先輕輕揩去，「就是你自己。」

　　狂刀反手握住他扶在自己臉頰上的手指，「我放下了……可是，劍君，放下來了，那邊就空了一塊。」

　　劍君望向牆邊那個空洞，長長地吐了口氣。

　　「是啊，那邊空了一塊。」他說，「但沒有空出來的話，我要怎麼填？」

　　◇

　　他們對彼此溫柔相待，雖然有些尷尬、有些勉強，又有一點點張皇失措，心裡還深埋著各自的心事，但給對方的感情真摯純粹，又坦然又包容。

　　他們並肩躺下，一起看著黑漆漆的屋樑。

　　「找一天去沙漠走走，雖然很曬，但景色很美。」

　　「好。不過不急於一時，你先留下來，陪我幾天。」

　　「嗯，可是我要回去一趟……」

　　「我去把你的零丁寒舍拆了，你就不用回去了。」

　　「……就算家徒四壁，我也是有點東西扔在家裡的。」

　　狂刀轉過頭去，看見劍君朝他望來，雙眼燦亮如星，閃閃發亮。他撇了撇嘴，「我去把你屋裡東西都背回來，搬空了再拆。」

　　劍君笑起來，學著他剛才的樣子，揚起被子蓋住狂刀頭臉，「睡覺！」

　　心裡彷彿被淘空又被填滿，不太適應，卻感到一種被需要、被珍惜的幸福……狂刀笑了起來，在被子裡找到劍君的手，緊緊攥著自己手心裡，隨聲附和，「嗯，睡覺。」

　　◇（完）

此文是有後續的，可能會蠻長的。

[ 此帖被yiwuyu在2023-02-13 11:2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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