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5【绮意最中心】洛河 7f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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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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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11-07 23:43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1.15【绮意最中心】洛河 7f 03

最光阴视角的abced中心混乱文存个档

01
最光阴离家的时候只有十九岁。他带着一个简单的背包，里面是一支笔和一本线圈笔记本，本子是他在一年前从一个叫戚太祖的人手中得到的，那时他正巧参加年尾的研讨会，秋风还没起，会上戚太祖讲了个似真非真的金狮帝国的故事，讲得满口血腥又叹惋，抚须之间又用余光去看与会者的回应，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审视凌厉得像一把刀。
现场鸦雀无声，最后只等得淅淅沥沥敷衍走心的拍掌。最光阴听他讲完，眨了眨眼，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低头喝水的时候看到戚太祖的目光正往这边探过来。戚太祖看了一眼，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未染白的胡，而最光阴没有抬头，只垂眼，把矿泉水瓶盖牢。他面对的是一张白纸。
结束后戚太祖特别过来塞了这本笔记本给他，极为普通的纪念品，看不出有何用意。封面印着花花绿绿的旅游景点和研究单位，内页却是最简单的空白。可戚太祖要送他，最光阴也没有拒绝。而此后他也再没有听过戚太祖的名字，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如同他口述的帝国故事，也兴许是最光阴没有试着再寻找他，所以不知道。最光阴实在不擅长记得。
他除去那个轻便的双肩背包，只有一个保温杯，以及口袋里的一把散钱。最光阴在公车上的时候已经数过了，一共是一千五百三十七块钱。除去今天买面包的二十五块，他还够买一瓶养乐多。
最光阴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有一种近乎贫瘠的满足，失去零钱的口袋轻荡荡，缺了坠物的沉重，意外落得他一身轻松。他把拇指插在裤袋中，卡着纸币粗糙的纹路，单手捏着塑料瓶的短颈，将牛奶味的多多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从他喉头灌下，激得他胃里一阵生冷，而最光阴却没有太多反应，只吞咽了下唾液，舔了舔残留在唇边的甜水。
空瓶被投入站台旁的垃圾桶的时候，最光阴想他或许需要钱，即便他没有计划过获得它。他的经历不足以支撑他获得一个维持谋生的报酬。
风起了，吹得他有些凉。日暮将近，夕阳照得他一身灰衣昏黄，亮得有些荒唐。
夕阳很亮，这是最光阴最初冒起的想法。他想他从来没意识到余晖也是璀璨的，有一种将死的极端，诡谲又平静地吸引人驻足。当人看过了，看够了，才发觉夜早已深，月悄然爬上枝头，旁替的月亮其实也没有那么动人。
便利店的女店长替他装满了保温杯里的热水，如果最光阴愿意，今晚在店里坐一晚想必她也不会介意，就像栖身站在餐台下的黄毛小狗一样，蜷着身体，伏在桌案上，有一个短暂的浅眠。他目前还无处去，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他习惯地起身，等着玻璃门叮咚一声打开，并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想。
最光阴站在公车站台边，看着站牌上褪色的数字和目的地。从一数到三，从头读到尾。他所来的地方甚至没有公共交通，最光阴连使用硬币选择下车口都适应了很久。
高一截的车摇摇晃晃地开来，又摇摇晃晃地开走。折叠门一开一合，也是玻璃制的，但是没那么通透，总是蒙蒙的，像浮着一层灰。他突然想起其实不投钱也可以，开车的司机其实没有那么认真，如果他表现出一些为难，也能走到内部占一个不算舒服的位置。这是最光阴仅有的印象了，其实他的经验很匮乏，却又被用一种意外的方式被寄予厚望，被另一种方式充实着。最光阴踢动路边的一颗石子，石子滚在沥青上，也不知何处去。只是他踢石的时候好像猛然听到晴空的一阵惊雷，最光阴抬起头，天际却已黑压压的将要下雨。
是下雨了，云端滚落的水打在他身上有些冷，有些说不出的急切，驱赶行人，而行人唯有他一人。最光阴侧身跨到商店的屋檐下，又觉得停不下步子，转身迈入内巷中。
越往里走，路就越窄，屋瓦低沉沉的错落交叠，高压电线被混乱的搅在一起，用铁钉定着，挂在短短的石灰柱上。地上不知是积水还是未干的雨渍，最光阴慢行在其中，也不躲，只沉稳地踩在水洼上，任由激起的泥水溅上他的短靴，雨也正打着他的身，发梢沾了水，长尾被黏在了一起，开始显得有些厚重。当他走过那个有些阴翳的拐角时，有一双炽热的，或许是热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有力的指节掐着他小臂，按的最光阴有些疼。
他不解的回头，懵懵懂懂。
对面的人还没有开始说话，他也没有开始说话，只有雨吹着，风依旧下着。
协议的达成其实非常简单。那人问他要去哪里，最光阴他说他要一个住的地方。
粗绳系的黄铜钥匙是他提前得到的报偿，最光阴打开门，随后将钥匙揣回兜里，抬起那双淋了雨的眼。这是一间非常小非常简单的平房，屋内有一张矮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没有任何遮掩的洗漱间只挂一个简单的塑料喷头，塑料都有些发黄。而洗手台旁的老旧抽水马桶给了最光阴一点难以言明的幸运。他觉得没那么糟，虽然远远称不上多好。
南方的老屋散着一种类似地下车库的潮腻霉味，应该还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或许上一任主人刚走，残留的是应有的味道。最光阴进去后先洗了个澡，门虚掩着，水声哗啦啦流动，并不流畅，比起方才的雨显得更冷些，而最光阴不在意，他洗澡的时候听到很轻的吱呀声，想是木门被来人合上了。
最光阴洗完澡的时候，那个人就坐在平板床上抽烟。对方的一只烟还没有点完，最光阴就围着上衣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来，走的水泥地一片湿哒哒，到处滴着他未擦干的水，从头一路蜿蜒至床尾，爬出一条曲折的绵延的长蛇，在昏暗的小屋内显得枯燥又生趣。
坐在床头的男人唇边叼着未燃尽的烟，一边用掐着最光阴胳膊的手指触碰着他赤裸的胸膛。最光阴微皱眉，他说没有毛巾。何止是没有毛巾，简直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抱怨被人看在眼底，对方不知道他是讨厌被人这样触摸，还是真的在为毛巾控诉。
男人揽着最光阴的腰把他抱在床上，擦着他的耳对他说话，气声吐得又长又短，烟灰随着嚅动的唇抖落在最光阴细长的脖颈间，很轻，比他想过的灰雪还要轻。
他说好，好好好，晚些都给你买。
最光阴埋在他肩头，却说你从费用里扣就好了，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人，只对着屋里那扇带着栏杆的小窗，晦暗的光线从积灰的雕花玻璃中穿透，带着细碎的浮尘，落在最光阴瞳中，映得他那双眼都熠熠生辉。他话说的淡然又认真，像是调情，却是不懂风情。
把他抱在怀中的男人大概觉得他这样是美丽的，他把烟从口中取出，带着尼古丁味的吻就落在最光阴侧脸，最光阴没有躲闪，是意料中的青涩，但却又大胆的回过头，学着刚才的样子，去亲对面的唇。
叫策梦侯的男人用指节敲打着最光阴光滑裸露的脊梁，他轻笑一声，说不如到此为止。
最光阴反问他是认真的吗。他那双平静的眸此时显得格外潋滟，好像仅凭一眼就看透了策梦侯的本质。
策梦侯说不，他摸上最光阴的脸，又去亲他，说我只是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这种机会不多。”
最光阴没有回复他的调笑，只安然靠在他的胸膛，大衣的扣子硌得他脸颊疼。他抬手去拽策梦侯的袖口，又惹得策梦侯一串亦真亦假的轻笑。
最后策梦侯把自己外衣脱掉，两个人终于将肌肤相贴，最光阴的身体很冷，策梦侯却很热。当他试着把他捂暖的时候，却发觉最光阴留在毯子外的脚趾依旧是冰凉的，不经意触之就让人生冻。而策梦侯则像一个卧冰求鲤的人，抱着一块石头，去幻想他得不到的美梦。
指尖的烟蒂被最光阴吹落，像是吹落了月光，一片茫茫。火明灭燃尽了，他们之间开始也结束了。
策梦侯把深棕的毛呢大衣留在屋里，让最光阴不至于过于赤裸地度过这个夜晚，衣上还带有他的一点体温，压在底下是几张钱，里面还有一张少见的两百元纸钞，绿色的纸面非常新。最光阴从衣服下支起身，数着折对着的纸币，然后把钱压平，放在枕头底下。他想策梦侯应该是把所有的现金留下来了，他也不嫌少，或者说他从未给自己标定过确切的价格，他知道策梦侯还会再来，而他在一场不算好的情事里，只觉酸痛得要昏昏欲睡，又被折磨得过于清醒。
最光阴想他今晚是难入眠了。黏着的液体已在他身躯干涸，他翻了个身，手臂靠在额头，却没有要起来清理的欲望。头顶的天花板斑驳，一盏白炽灯明媚又孤寂的亮着。
屋外有叩门的声音，时断时续，听著有些犹豫，最光阴不想理，依旧躺在床上，静候着门外的人自己离开。外面的风声好像更大了些，玻璃被雨水打的呼啦作响，潮腻的屋内泛着粗糙生腥的泥土味，他听不到敲门声，想是人已经走了。又是一阵惊雷匆忙闪过，白光刺破沉闷的天际，打的房子都摇摇欲坠，而在雷声过后，最光阴又听到那轻巧的，有些试探的敲门响。
最光阴下床，地面的水痕早已干了，脚底触到水泥底却还是有些湿腻，策梦侯的烟还留在地上，他抓起那件大衣将自己裹了起来，然后去应门。
门打开，扑面濛濛水气中立着一个红衣的少女，她的发已经被急雨淋透，成络纠结。水迹从额头涓涓下流，分不清来自何处，只衬得她脸色煞白，越发狼狈。
女孩抬头，见是个她不曾见过的男子，将说的话被咽在喉口，仅能吐出一个“你”字。
“怎么了。”最光阴问她。
红衣少女草草又看了眼他，有些慌忙的将脸别过去，面上却不自觉的泛起了绯色。她的双颊红扑扑，倒是多添了分气色，如春桃沾水，和她穿的那身红衣一样艳丽。
最光阴只看着她。
少女轻咳了声，像是掩饰自己的心绪，她说她是来找人的，敲错了门。
最光阴却问她要不要进来避雨。
屋外的女孩子摇了摇头，“既然是找错了，我就走了。”说罢她自己拉上门，踩着哒哒的水声奔入下一场雨里。脚步声远去，最光阴想这次她是真的走了，就重去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他从洗手台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肩胛骨上残留的痕迹，其实已经褪了不少，不过是在他苍白的身躯上显格外鲜明些。他向来是个不怎么能被记忆的人，等水冲洗一遍，应该就淡的差不多了。
毛毯上有浑浊的痕迹，被单上也有，最光阴觉得脏，把垫着的床单抽出来，和毯子一起丢在靠墙的一角。赤身合著那件大衣，以及自己那件灰色的披风入眠。他的头发很长，散落着的披在肩头，倒也有些遮掩的意思。最光阴如此凑合地过一夜，如此多事，却没有什么梦。
他醒来时听到又一阵很轻脚步声，来人似是刻意掩盖了存在感，只有窸窸窣窣的碎响。只是最光阴听得清楚。头顶的灯泡依旧不眠不休地亮着，这次他起的很快、打开门，今日天气晴好，积水早已被朝阳蒸发大半。外面放着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包裹，上头的泥渍还未干，应是刚留在这的，人想必也才走远。最光阴没有额外去追的心思，低头看，包裹里是叠放整齐简单的衣物，洗的很干净。
最光阴把塑料袋拎进屋内，从里面随手拿了件短袖T恤，衣上皂角味浅浅，和着厚重的樟脑香，最光阴把长发从领中抽出来，连发梢也沾染了苦涩的味道。下身还是和昨天一样，不过裤脚更皱了些。他将门锁好，凭着记忆去路边的街角添置了一些用品。
策梦候给他的钱很多，但最光阴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消费习惯，经过廉价超市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个烧水壶，以及一袋临期的打折面包。
他在回到屋内时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很小，却太空，没有额外的柜子能让他放置物品，只能用塑料袋一个一个打包分类好堆在地上，有序又杂乱。做完一切，最光阴拆开那袋面包，就着保温杯内已凉的热水，一点点开始吃。他想要给自己营造一些充实的满足，然而察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感触。
正如他未曾离家，仍然固执地选择漂泊。如同年少赌气的出走，而最光阴却清楚地认知着他的每一分情绪。雁在秋季南归，他却仅持一袭枯燥的感觉，一直在重复重复，找不到缺口，找不到出口。
人在梦里是只有开始和结尾的，可最光阴一直没有做过梦。饮岁时常和他讲故事，讲很久很久以前，听到很多次以后，他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都是能否落泪的冲动，最光阴却难以寻觅这种冲动。他想到策梦侯昨日未抽完的烟，觉得抽烟或许也是一种欲望，一种想念。可说到底他对这些并没有过多的兴趣，于是拆了支棒棒糖，学着策梦侯的样子把它叼在嘴里。劣质糖精带着色素融化在他舌尖，在最光阴看不到的地方，早已染成一片明黄。他发现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糖果。
而他已经决定活在这里。最光阴坐在桌旁，摊开戚太祖送他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明日复明日。写完后他又把它划掉。重新再写。他写，扰扰马足车尘，被岁月无情，暗消年少。
他尚且年少，却偏生蹉跎。他身在南方，又未曾抵达过南方。
纸张合上的时候，他又想起去年西子湖畔的秋风，最光阴一个人走在断桥上，四方晴朗，柳叶翻飞，没有留有他将故事注脚的余地。
徒留他在画外，在话外，在化外。

[ 此帖被瓜小山在2023-11-23 03:0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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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ng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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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11-08 00: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写得真好，感觉用小最的视角讲述的故事有一种他特有的漠然的感觉，好像蒙了一层薄雾而读者在雾里看花，小最的笔记刚开始写，期待他接下来的落笔wwwww

一算龙隐决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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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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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11-08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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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樓(qingshu) 的帖子

因为还没有写到主要人物出场光01真的有点没头没尾xd，但是我有是囤不住的性格。这篇文设定实在想如果是意绮和狗廉先相遇的故事～用最光阴视角是想有一种故事内但是局外的感觉～谢谢老师的回复！

呱呱呱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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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11-10 02: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02
人不能重复年少，最光阴却在一直循环此类算得上乏味的人生。这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无常宿命的诅咒，但他从没有过问饮岁或者时间城主些什么。饮岁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维持着同一副面孔，城主也是。或许他的问题他们能够解答，或许最光阴从很早之前就得到过城主给予他的答案。而城主给他的，可能并非是他所要的，更确切地说，在最光阴有意识以来，就从未苛求能得到答案。
在每一个故事里，师父总劝着将要下山的徒弟，总会说你在招惹劫数。然而每一个执意下山的少年人都会说我就是要入红尘里。师父，我是人，就该落入红尘里。他们同样的固执，一样的执拗，都不愿回头。
少年厌倦了那座冷清的山，厌倦了喋喋不休的假装冷漠的师长，他们如春日涨水的江水汹涌奔腾，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从云端滚落跌下，在尘嚣的世烟中撞的满面灰土，花灯点起的烈火烧灼了被曾渴望系上盘带的长袖，他们已不在意这些了。温软的耳语琵琶声吹在他们常听静心的耳鬓，丝丝密密，如切如磋。他们说好快活。
“我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过。”
人是什么。什么是人。情，欲，爱，恨，贪嗔痴。最光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他的渴望都是空的。
那袋面包吃了一半，最光阴把它当做早饭，中饭，晚饭，夜间惊醒时会吃的饭。他完全不必过这种类似于苦行僧的生活，但要他提起些额外的兴趣，他也没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每日醒的时候多去街上的杂货铺走一走，循着折扣价格添一些有用无用的物件，他把生活用一种固定的意外标识。
那间小房已经被他填的有些充实，他换了新的被褥，试着用塑料盆洗床单和衣服，拧干了又发现无处可晾，只好跑出去，学着隔壁人家挂一条塑料绳，然后把洗干净的衣物用衣架撑好，挂在上头。风吹来的时候衣架会被打翻，很轻易地被摔在地上。最光阴只能把衣服捡起来，试图用夹子固定牢。
“你这样是挂不牢的。”那个曾在他门前见过的少女在远处，她一步步走过来，还是那件红衣服，可能是同一件，也可能不是。今天她的发编的很干净。
最光阴停下动作看她，她比他矮半个头，他能看到她缠在发包上的发卡。女孩把他栓着的绳子松了松，然后在衣架钩上饶了一圈。她做完这些事，似是很满意，有些得意得冲最光阴一笑，然后像是觉得太过自来的熟稔，匆匆别过头，略微羞涩局促地抿了抿唇。
最光阴却未太在意她的反应，点头说了句多谢。
“谢什么？”女孩子这样问她。
“衣服是你送来的，对吗。”最光阴答，“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都是些学生不要的东西。反正我也穿不下。”
她只答了前半句，刻意的回避被最光阴看在眼底。
“她死了对吗。”他的嗓音低沉，像是在说一个无关又缠绵的故事。“廉庄。”
被喊到名字的人还未及反应，想反问最光阴是如何得知她叫什么，却又被困在前一种的情绪中，还没有时间佯装生气，只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轻声说你是第三十七个了。她说的很小声，似是喃喃自语，她知道最光阴听得到。
廉庄难以自制地宣泄她压抑许久的情绪，语气间有些微微的颤抖，最光阴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而她仍不由自主地想说。廉庄想对方不过是个过客，而她是个过来人，话说错说过又如何，反正过去了就忘了，没有人会在意。她不在意，最光阴也不会留心在意。
她抬起头，看着最光阴那双疏离又通透的眸子，试图从中获得一点点继续的勇气，廉庄顿了顿，继续讲，“前面的人。前面的人都没有以后了。”
“所以你是想来救我吗。”最光阴的眼神未动，看着好冷好冷，正如他们初见的那场大雨。他的语气也是冷漠的，如刀扎的廉庄心空空，有风从她空旷的胸口呼啦啦穿过。
“你自作多情啦。”她的心刺痛，又被吹起什么奇异的东西生长。最光阴态度依旧生硬，在廉庄看来意外真实，比起虚假的关怀，这种感觉起码不会骗她。
“谢谢你。”最光阴还是说了那句感谢，然后回房关上门。他关门的动作没有什么留恋，让廉庄突然想起她那没心的阿爹，丢下她时也是这样决然。那时候她没有足够体会心痛的年岁，现在她正为了另一件事情忍耐她所感受的疼痛。
廉庄不知是她将最光阴隔开，还是最光阴将她拒之门外。尽管最光阴不在乎，而她总是放心不下的。他留意过他的名字，就足以让她心动。这是很浅薄的理由，廉庄自己都觉得可笑，也知道这不过是用来自欺欺人的一个借口，而她还是忍不住。在这方小小井中，她想要的太少太少了。她想放纵自己一回，悄悄地，偷偷地，让自己生根发芽一次。没有人会知晓。
最光阴坐在椅子上发呆，策梦侯已经很久没来了。他用装糖果的铁罐放零钱，大大小小，整钞被打散，化销，最后都沉沦在这个罐子里。余额被消减的现实并没有给他太多压力。而他一晃而过的念头只有如果有人来回收这间老屋，他满地的物件真的不太好收拾。然后最光阴又想，他也可以只带着那个背包离开，就如同他来时一样。想到这里，他更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重新摊开放在桌边的笔记本，他随着纸张翻了几页，在昏黄的夕阳中，他看到煞白的空白纸中，浮动的几个短字。
余晖比曙光要刺眼得多。最光阴试着读了读，又随手把纸页放下。他想这是戚太祖要他知道的故事，如果他知道，会替他达成。
戚太祖曾经笑着说我是个将死的老人。他的自嘲意味听来其实不无嘲讽，他对最光阴说如果我想弥补，他问最光阴信不信。
最光阴回答他不知道。他说我不认识你，也不够认识那些人。
而戚太祖笃定最光阴会替他达成这个心愿，却不告诉他该怎样达成。他最后吐露的两个字略微触动了最光阴的心绪，最光阴并没有否认，只是讲你的朋友很多。
戚太祖反问，“难道你没有吗？”
“像你这样定义的，没有。”
“那你不妨把老夫当做你的朋友。”
“不要。”最光阴想也不想地拒绝，“我受不起。”
戚太祖最后的笑声有些落寞，有些凄凉。就像窗外最后一点仅存的璀璨光芒，最光阴其实没告诉他叫太祖的多半命格崎岖，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不过这仅是他对过去的一点抗拒。最光阴也太久没有读书了，他上次读的还是风萧萧。风萧萧，路茫茫，回首不见乡，功名碌何忙，引刀自刭啸穹苍，一军哭，万尘泪，知与不知，万民皆哭。
他拿起笔，开始写“桃李不言”，效仿着做下批语。
随后最光阴走出门，一如试图复刻他来的时间，不过更冷了一些。他走出街角的时候没有看到廉庄，他的步伐没有停留。他今天想喝养乐多，只是他走了一半天就落了雷，好像从来没有一个秋季有那么多雷雨，恍惚间仿佛仍盛夏，连日光都一样的偏执。
有了警醒，他只得随便地选了一些速食，最多的还是面包。最光阴结完账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他匆忙又缓步走在路上，生不出太多急切的心。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
“哗啦啦啦啦啦淋湿了，好多人脸上失去了笑。”
老旧的电视机上放过这首歌，调子很简单，最光阴也会唱，他默默唱哗啦啦啦，哗啦啦啦，一边跨步走进小巷子里，走到那扇老木门前。屋里不出意外地又反起了一阵阵的潮腻味，刚洗完的衣服又要重洗一遍。
最光阴把收好的衣架叠起来放在脸盆里，把淋湿的塑料袋放在桌边的矮凳上。却意外轻松地笑了起来，并非是雨季让他感觉愉快，只是他忽然觉得心下一阵轻松，隐隐约约总感觉会有什么要来，或许今晚策梦侯会来。
他所期待的是期待这一件事，所以他没去到床边，没去洗漱。只坐在离门最近的桌边等，裤脚黏腻，鞋子也湿了，最光阴没有换，他仍在等。等到他的发间的水分以缓慢地速度蒸干，无月的黑夜爬上窗。风雨未停，他睁着眼，撑着下巴，拉扯僵持着习惯等待的姿势，在虚无未定的时间中消磨自我的时候。他听到门被敲打的声音，一声一声。
声音很温柔，却很坚定。最光阴如此评定，然后起身打开门，他垂着眼，茫茫雨中闻到的是血的颜色。
立在雨中的人一身红衣，不过是染红的白衣造成的错觉，长发垂在肩头，也被鲜血浸透，变得艳艳。他双唇惨白，一身淋漓，眼睛却依旧是温柔的，仿佛只是简单地借问。
来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最光阴就问他，“你是九千胜吗。”
那个人对他摇摇头，他说我还来不及看尽人间千胜。
最光阴放他进门，那人面色苍白，身形踉跄，却仍记得颔首对他道谢。最光阴把放在塑料凳上的袋子取下，要他先坐在上头。然后拿了条干毛巾过来，丢在来人的肩上。
最光阴不问他为何来，不问他为何受伤。坐着的位置被人占了，他就躺到床上。
屋内的血腥味很重，浓得仿佛空中漂浮的都是凝了铁锈味的水气，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反复。鲜血依旧不断地从他的肩头滴落，就如同那天廉庄脸上的汩汩流下的水珠一样。气氛是死寂的沉默，风声不止，未关的小窗被吹打得不停乱晃。
“喂。”最光阴开口，他仰头望着那扇不结实的玻璃窗，“你会死吗。”
坐着的人已经脱下他的外衣，长发被拢在一边，他用毛巾捂着肩头，侧身看着伤口。他背着最光阴，说不会。
他说我还没有看过人间千胜。“所以我不会死。”
“每个要死的人都会这样说。”最光阴盯着刺目的白炽灯泡，张开五指，手掌的阴影落在他金色的眸中，他眨了眨眼。
“你不看我，是怕我死了吗。”
“我今天刚听了个死人的故事，所以我也不会死。”他补充，“也不怕死。”最光阴将手收回，放下目光，他垂着眸。“你也没有看我，不是吗。”
“是。”对方回答。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会心痛。”他说，“看着你的时候，我的心好痛。”
最光阴像是被他的话逗笑了，他坐起身，“这是我听过最无厘头的笑话。”他去看对方，却看到了撩起白发下一大片赤红的牡丹花。花刺在脊背上，炽热又鲜艳，灼灼地开在他眉目间，烫得他一时愣神，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人接着最光阴的笑意，有些从容地笑了一声，他转过身体，最光阴看到他紫色的眼瞳，透亮分明。
两相无话。最光阴继续平躺下去，他脱了鞋，脱了外衣，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他侧身的时候突然想问对方会不会冷，却没有心力起身，只昏昏沉沉地合上眼。
那人就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最光阴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是谁关了灯，有极浅的花香循入他的梦中，有影子落在他的眉梢，覆在他的额头，他辨不分明。
最光阴第一次做了个梦，他梦到一场大雪，梦到白衣雪发的身影，撑着红色的油纸伞，春柳骚头，拂过长发。他走在西湖的雨中，想必是雪化了。还是白娘娘落了一场雨，时序错的厉害。最光阴睡得很沉，他很久没有那么沉浸在虚妄里。他是蝴蝶，还是蝴蝶外的人。
他醒来时，那个昨夜来的人已不在了。日光照在身上暖暖，最光阴坐起身，用手腕上的皮绳把散乱的头发扎起。桌上放着一杯豆浆，一份蛋饼，还有一个饭团。想来是他不知道最光阴要吃什么，所以都买了些。
人走了，豆浆是甜的。最光阴在这个地方住了小半个月，却没发现还有卖蛋饼的早餐摊，兴许是他的步调太过统一，或者是他的步伐太过拘禁，最光阴一边想，一边吃完尚且温热的早饭。
他把最后一口豆浆咽下时，抬起的眼看见那只按动水笔。这只笔他向来收在桌侧，如今却被好好放在笔筒里。最光阴才发现他的本子被人动过，在他写过的扉页中，留有锋利隽秀的字迹，笔锋穿透纸张，落笔却很轻。上面写，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最光阴想那人是多情多心，可无情最怕多情扰。而他却觉得很有趣，少有的忆起最初学书时的心境。最光阴觉得快乐。他的懂与不懂，处于一个很微妙的界限之间，而最简单的情绪他却从来学不会，他只是很久很久，没有那么快乐过了。
晚上策梦侯来了，他的动作难得地有些急躁，面对最光阴的时候也凶狠了许多，不复先前那般悠哉从容。可能这才是策梦侯真实的模样也说不定，最光阴也不过和他第二次上床，而他身体也吃得了疼痛。策梦侯给他的浮于肉体的伤痛还不足够让他清醒，其实最光阴一直都很清醒。策梦侯也难以给他一个足够沉醉的梦境。他是怎么样的人又与最光阴何干呢。
某种意义上也许他该感谢他，但这不过是一场很纯粹的交易。在策梦侯动情之前，最光阴连心动也没有。他如今起伏在他的身上，箍紧了他的腰，策梦侯将最光阴悬空提起，怀中人膝盖虚浮支地，无从着力，被拖磨得发红。
他今日没有抽烟，但缠绕在最光阴颈侧确是非常重的尼古丁味，撩拨得他有些失神，他不太喜欢这种味道。最光阴微微蹙起的眉，被策梦侯看在眼里，一动不动的失调木人难得有了点生气，尽管不是因为爱。策梦侯刻意把气息吐在他鼻尖，如蛇吐着信子。他问最光阴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最光阴答我只见过你一个人。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沉稳，丝毫没有为情欲所动的模样，仅是随着浪潮浮沉，又不与之起舞。他们虽是共犯，却又难以同伴相称。最光阴裸露的身体冰凉，若不是所触及的的部位早留下策梦侯青青紫紫的指痕，他都以为与他匍匐在他身下的仅是一具早已死去的肉躯。
最光阴偏过头，那双清冷的眼如月照下，他看着策梦侯，凑上他的唇给他了一个很浅的亲吻。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平静，像是悲悯的菩萨洒下那么一寸目光，恰好地落在他身前。明明是策梦侯在主导，却被用另一种方式垂怜着。
策梦侯突然觉得无趣，无用，又控制不住地抱紧最光阴，最光阴任他抱着，用空出的手去抚策梦侯的发，一点一点，一丝一丝。
策梦侯合上眼，他依旧是那个怀抱痴妄的人，可他依旧很真实，只是他选择了这种残忍的方式。他在放纵自己，却从未放过自己。噩梦，痴梦，也是美梦。
他离去时多给了最光阴一把钱，而最光阴早就睡去。爱和恨都与他无关。策梦侯一个人走出这间屋子。他其实很早之前想过把它卖掉，如今却突然觉得留着也不错，起码最光阴能够他消遣很久，在他还没厌倦之前。
清晨很冷，他没有收拢外衣，任由寒气打着胸膛，刺入胸腔。趁曙光未起黑夜尚垂时，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风吹来，烟燃得更快了些，一口白浊的气吐出。策梦侯将烟灰点落在地。
最光阴还在睡，这次什么都没有。

[ 此帖被瓜小山在2023-11-12 01:0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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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b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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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11-10 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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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喜欢看爱看！幸亏找到这个地方让我能尽情吃粮，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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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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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11-11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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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4樓(lbxi) 的帖子

感谢喜欢！一直想写这串关系但是很混乱也不知道怎么打tag，他爱他爱他爱他的或许特别雷人。但是能囤在论坛被人读到也很快乐～

[ 此帖被瓜小山在2023-11-11 00:4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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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tis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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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3-11-14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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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作者写的最最清冷如月，毫无动心，这样来看最最好像那个真正的，清冷的，不会动心，九天云上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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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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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3-11-15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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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绮罗生年少时很穷苦，养父的身体也不好。为了生计他做了很多工作，作为一个黑户，这其实也是一种方便。毕竟大多数时候人并不需要过于严谨的身分，太高的眼界和自我认知则会让人失去许多机会。绮罗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是他的养父白九一直很遗憾，遗憾他没有机会读太多书。绮罗生幼时只能从那沓旧报纸上用断了一半的铅笔练习写字，从旧书刊上一字一句读出似懂非懂的话意。他只有半天的时间，伏在木凳上读完一篇书，因为日落了屋里没有灯，而上午他需要和白九出门。
很多东西他养父也不懂，只能让绮罗生自己看，自己摸索着学。而绮罗生读得越明白，白九的自责就越重，他说我没法给你过好日子，耽误你的好日子。
已经长大的绮罗生一边细听着养父年迈低哑的声线，听着他努力压抑的咳嗽，一边给他灌热水袋。他笑着回答，说起码我有个好名字。
绮罗生，生绮罗。绮罗生把热水袋塞到白九怀中，替他把被角掩好，自己却不去睡，只坐在床尾，拿出一叠画纸，开始画稿。这是绮罗生新学的，西街刺青店的老阿叔愿意收他，前提是要绮罗生先给自己绘一幅稿出来。
绮罗生想了很久，在晦暗不明的光下。白九抱着暖袋陷入很沉的睡眠，粗浅的呼吸夹杂着风扇电流的滋滋响。绮罗生的铅笔在空白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想他其实很早就想好了，想好要做什么，想好要留些什么。
冬季其实最适合刺针，好的快，流的血也少。而绮罗生却等到了入夏，直到仲夏到来时才将牡丹全数绘在后背上。他能忍耐疼痛，忍耐伤口溃脓发炎的痛苦，却不能忍受牡丹不够好，开的不够艳。
老头问他为什么，绮罗生说哪有牡丹开在冬季。道理很简单，简单得仿佛只是绮罗生随口一诌。
他艳身完成之时，白九死了，老头教完他也死了。绮罗生好像为了守一个时序而错过千千万万个值得珍惜的时间。他却知生死有命，他很难过，很难过也只能把养父和师傅的骨灰撒到巷尾的那条江里。他无事时会在江边坐很久，静听着一循一循的涛水声，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他的故事是在遇到意琦行之后改变的，绮罗生贫乏的日子被微妙的拨动，他看到一朵云飘来，盈满他的衣袖。云太轻了，他仍然无措，无感，而他始终记得吹来的，那阵凌厉清冽的风。
那是个春日，过了绵绵落雨的时节，天气难得放晴，绮罗生骑着自行车去大学的科研区送外卖，不出所料地被挡在门卫。看门的小哥很固执，一定要他联系到人，或者拿出些什么来证明，而绮罗生恰好什么都没有，只能靠着一张嘴开始求情。依旧不出意外，任凭他如何解释，说干了唇舌都没能获得许可。小哥执拗的不肯放行，绮罗生只好陪着他等，眼底偷偷藏的却是笑意，不徐不缓。
意琦行正从对面的教学楼走出来，春日的暖阳洒在他的白衣上，其实穿了什么绮罗生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非常安静，非常安静的影子。他那时如此认为，如今也这样认为，见到意琦行的时候绮罗生想起他常听的那条大江，而意琦行其实更像海。
绮罗生看了一眼，在意琦行过来时恰当地撒了个谎。意琦行问什么事，他说他是学生，学中文的。门口保卫处的小哥听得莫名其妙，正要拆破他的谎话，却被意琦行打断。意琦行强硬又客气的态度让人无法拒绝，而在这片校区里也没有人敢斥驳意琦行的面子。
绮罗生得了便宜，卖了乖，他从自行车的车兜里掏出一瓶已经化的不行的冰汽水。水珠沾了绮罗生一手，他用衣袖擦了擦，递给意琦行。意琦行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只是看着绮罗生。绮罗生低头先笑了。
绮罗生是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但是他不知道意琦行那么好骗。他看意琦行不要，就自己喝了口，而当他把甜腻的糖水灌到喉咙的时候，意琦行才拿过他手中过的水瓶，像是犹豫一样，饮了一小口。
“没有毒。”
“我知道。”意琦行回答的很认真，正如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而绮罗生却觉得他可爱，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走到岔路口时，绮罗生和他道谢，意琦行也严肃地点点头。湖畔的柳树抽条，郁郁葱葱，绿的人心荡漾，心慌慌。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路边的糖水铺，意琦行站在绮罗生面前堵着他的去路，说他没再见到他。他想过意琦行这人严肃，却没想到他那么严谨，连个萍水相逢的人都如此留心，绮罗生才笑着说了实话，他笃定意琦行不会生气，他巧妙避过自己的身世，只说他没读过书，而这一句话对意琦行就足够了。
意琦行的沉默让绮罗生有些尴尬，他不太喜欢这种尚且沉闷的气氛，也知道意琦行在用一种方式思考如何安慰他。绮罗生转头要了两杯绿豆汤，一杯温的，一杯冷的，他把温的给意琦行。
绮罗生咬着绿豆汤的吸管和意琦行走在人行道上，天气还没有那么暖和，意琦行围着一条浅蓝的长围巾，粘上了一些樟树的花屑。可能是在南方，樟花永远落不尽。
绮罗生笑着挑起话题，他说他只是好奇大学是什么模样，所以编了个借口。他话说的平淡，无意惹起谁的怜悯。而心虽一样，情却是不相通的。意琦行在为他心疼，绮罗生能感受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真假掺半的故事在意琦行眼中，是一种质朴的，尖锐又不甘的命运。
沉默良久，意琦行说其实很多人没有你那么好。
他们被称作友谊的故事就这样开始，变调又平稳地走着。绮罗生喝完了他的绿豆汤，意琦行才开始喝他那杯，本就不算热的糖水早已凉透，意琦行其实不爱甜食，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喝空塑料杯。
之后绮罗生就时常去门口的糖水铺等意琦行下课，和他走一段路，喝一杯甜汤。意琦行永远比他慢一点，永远带着一点不习惯，但永远不会拒绝。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会聊一下天南海北的天，多半是绮罗生在作反应，用来消磨意琦行主动又缓慢地提起话头的时间。
让绮罗生非常意外的是意琦行是步武东皇的学生。其实在这个学院的人多半都与戚太祖脱不了关系。绮罗生不能对意琦行说实话，只能说受了戚太祖一点帮助。
他是戚太祖在道上的一颗小子，做的事虽然不算太坏，却也绝对算不上好。戚太祖看重绮罗生处事妥帖，八面玲珑，擅与人来往。绮罗生则是念在他出手大方，送了他老师傅一程。绮罗生知道戚太祖不过作情给他，来来回回总归是人来人去，虽然他师傅什么都没教会他，可绮罗生画牡丹的功夫好了很多。他把老刺青店改成了花铺，养一点自己种的植物。戚太祖来吊丧的时候买了一束洋甘菊，老人死前是清白的，这很好。
绮罗生在店里打理那束削得很短的尤加利，淡雅且厚重的气味萦绕在他鼻尖，连他的指尖都染上苦涩的香，他的右肩还在疼痛。雨已经停了，他抬头，想起雨夜里戚太祖死去的脸，其实他看不太清。策梦侯给他指了一条暗路，他走了一半，甩过追踪后，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另一边的巷子里，像是冥冥中的指引，他敲开了那扇门。
绮罗生觉得他的一生好像就在等待那么一刻，如同幼时记忆中的矮屋子，如少年记忆中的滂沱大雨，如梦中仅亮起的一盏昏旧的电灯泡。门后关着的是他纠缠许久又奋力挣脱的人生，他推开门，看到了他的蝴蝶。
火太烫，所以他把它吹灭了。
绮罗生从未想过摆脱过去，也从来不曾觉得平庸是一件坏事。春尽的那段时间，意琦行正忙着毕业的事情，少和他去树下逛马路，室友吵闹得他头疼，意琦行的思绪也被困倦升腾的暑意托磨的老长。绮罗生就邀他来，在他的房间读书。
下午的日光暖暖，却不刺眼，意琦行就应邀坐在花间，入夏的苦蛮花开的很好，红色的花蕊绽放，绯色点在意琦行如瀑的银发间，两相辉映，映衬得他面若桃花，像是红泥小炉袅袅燃起的一捧白雪。意琦行就在雪中临一幅未告成的帖。分明是入夏，南方分明无雪，绮罗生却嗅到一股凛然孤寒的傲意，那是意琦行握笔的手，和他手中写下的无数春秋。草木摇落，他听到落霜的碎响。
绮罗生立在对岸的桌给他泡一杯茶。翠绿的竹叶青，茶尖被热水冲起，针针竖在杯底，闻起来很清苦，很适合这个季节。
他把茶端过来，坐在对面，望意琦行对着古籍看得发涩的眼，眼尾都带着湿意，看上去通红。纸张摊满不大的桌，他此刻也无心收拾，只阖眸揉着额心。意琦行的眉头微蹙起，看起来是真的累极了。绮罗生就顺手拿过他打印的纸页，对着刻本一字一句，照着意琦行的抄本念。他念字的声音很和缓，很安稳，风吹过雨打芭蕉，沙沙作响，与他念字声顿挫交替。
意琦行睁开他那双湛蓝的眼，抿了一口茶，在绮罗生的帮助下，重新校起引文。茶香袅袅，花香昀昀，念字声朗朗，盛满每个夏日，从正午到入暮，一切都静极了，静的他只能听到心动，压抑在平稳反复的呼吸间，他在一吐一纳中重复确认。
绮罗生第一次读那么多书，一如他错过的求学时光。他好像回到过去，亦或者仅是垂怜地回溯一遍逝去。
许多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度过，绮罗生替意琦行念书，他断句断的很好，初读就像是十分熟稔文本，遇到困难时也只有些许的停顿，非常流畅。有些他不认识的异体字，他就等一等，笑起来，他说伟大的剑宿，我不认识这个字。
听到他这样讲，意琦行指尖的笔落下，把脑袋凑在绮罗生旁，二人的发梢低垂荡漾。苦蛮花已换成白荷，清清浅浅开在身侧。荷开的很盛，能看到花瓣里藏着的莲蓬子，带着欲说还休的心，却是个好意思。
意琦行替他读一遍，绮罗生也跟读一遍。光阴无声，呼吸缓缓，意琦行偏头多看绮罗生一眼，绮罗生就用手去抚他散落的长发，意琦行很讨厌别人这样做，却不反感绮罗生，他只是这样愿意看着他。
绮罗生又笑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爱看红楼，也很讨厌读史。”
意琦行曾问他为什么。绮罗生说他可能只是讨厌过去的一切，讨厌虚无的，无法凑成的碎片，那让他觉得很遥远，却又并非得不到。看的越多，只觉得水中月，镜里花，他生有涯，知有涯，他确实得不到。
“我知道他发生过，我又如何证明他发生过，如何说服自己他发生过。”
绮罗生爱意琦行，但他却非常厌倦爱一个人这件事。绮罗生第一次对意琦行坦诚，意琦行没有思索，没有犹豫，只是说那一定很苦。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绮罗生这样读，没头没尾，他对意琦行说其实苦他也感受不太到。他没说完的是他抓不到，又夜夜被梦惊扰。梦里他是个江湖刀客，又日日打渔砍樵。可能如何快意放浪，终归是要图个生计。他到底是个庸俗之人。
意琦行问他梦里还有什么。绮罗生睡在他身侧，用指一缕一缕绕起意琦行的发，他说梦里还有你啊。
“是好事吗。”
“是好事。”绮罗生笃定。遇到意琦行是他一生中所得最好的事情，所以他想意琦行清清白白的，定不能折去了他的骨。哪怕有些事无可避免，绮罗生不会说，也不惧怕意琦行过问。这是一种很诡异又微妙的心思，他吃准了意琦行不会对他生气，也有意无意地在某种距离上与意琦行划定好界限。
正如他们的相遇是从一个无心的谎言开始的。即便此后如何倾心相交，天涯知己，绮罗生想他总是绕不出最初的谎话。人与人的际遇，居然阴差阳错间，竟被初见无意的一句话下了谶语。
意琦行见过他满背的红牡丹，问他为什么不种牡丹。绮罗生说他总是种不好，花根浅了就难发枝，栽重了就难移株，总归是不得心。他倚在意琦行怀里，反问他那身皮肉好不好。
意琦行垂眸，没说好，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咬紧了唇。绮罗生知道他此时又在想，却又忍不住逗他的心思。他说你以后若是进了公家做检书工，这一身艳艳，我可进不来当你的助理。
意琦行少有的没回应他的调笑，只将唇落在他肩侧。没有牡丹发芽生根的肩头，意琦行的吻很轻，他的发丝缠在上，像是落了一场白雪。
此时落过雪的肩膀正在隐隐作痛，绮罗生把剪刀放下，想给自己沏壶茶，转头又看到光秃秃的莲蓬子。枯瘦地垂落在花瓶里，显得干瘪。他也卖枯荷，只是卖的很少，大部分过季的花谢了都该谢了，唯独莲蓬还留在枝头。风干的细杆纤瘦，长根空洞丝丝干涸，早断了昔日百转千回的柔情，它却不明不白固执地维持曾有的模样，维持着残破的结果。因此绮罗生将枯枝留下，想等待一个有心有缘人。大部分时间他没有等到。
“等人要去竹寺边等。”这是一句低沉又磋磨的话，无端无由出现在他脑海中，用的是最简单的拆字梗，他在瞬间就点破了谜底，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这种近乎直觉的反应来自何处。绮罗生在心间反问，他说我去了竹寺边，我需要等到谁。他就算知道答案，又该把答案题跋给谁，心海好像无风无浪地起了波澜，而他始终在漂浪。
知道一件事，和经历一件事是不同的。很多事他也仅仅只是知晓，就如戚太祖那些恩恩怨怨。他知道戚太祖重利，策梦侯重名，他始终不能对策梦侯心硬，但不会对戚太祖心软。
窗外又开始飘着雨，绮罗生依稀闻到雨中丝丝缠绕的血腥味，是他的，也是戚太祖的。他想他没有那么正义，戚太祖最后仍然不甘愿。没有谁甘愿去死，他们都是苟活的人，会遗憾，但是终究不会遗憾自己还活着。
戚太祖最后气若游丝地对他说，和他说那两个字，说北狗，要找到北狗。
北狗是谁。七年前戚太祖也要绮罗生去调查一个叫“北狗”的名字。而绮罗生那日去学校，也恰恰是想正面透过戚太祖本人找到那么一点联系。他始终无功而返，并在长久年岁中一点点脱离原有的灰涩，北狗却好像一直未曾变过，在戚太祖口中，在策梦侯口中，甚至在意琦行口中。
意琦行显然也知道这个人，并保有一点难明的警觉心，绮罗生察觉得到。有时候他都怀疑过“北狗”是否真的存在，绮罗生很好奇。戚太祖又为什么要找北狗。意琦行又如何得知北狗。所有人都对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谁又都无法确定自己真的见过他。
北狗像是一个诡谲又危险的符号，吸引着人不断追问。每个人的口中的他都是不一样的，有人承了他的恩，有人受了他的仇，恩义难辨，分外纠结。人们在找北狗，又像在找过去虚幻的景象。
所有人都知晓北狗，唯独绮罗生被撇的十分干净，他听了太多关于他的传言，却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故事里。真亦假，寻或追，绮罗生都不知道自己该被如何定义，也许他只是草草寥寥地路过。他得等到故事结尾，才能明白故事是否属于他。
绮罗生的一壶茶煮老了，他吹了吹玻璃杯里澄红的茶汤。门被人推开，今日他没有挂营业的标识，却有人不合时宜地打开了门。
绮罗生端着茶杯抬头，他看到那个矮房里的少年，这是绮罗生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看清那双鎏金的眼瞳。
少年清冷的脸在他眼中，绮罗生对他对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下雨了。”

[ 此帖被瓜小山在2023-11-23 03:0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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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绮意最中心】洛河 7f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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