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2.21 (襲蓮)【返空】(全)+元宵番外【爛漫】，1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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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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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樓主發表於: 2007-06-11 06:30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2.21 (襲蓮)【返空】(全)+元宵番外【爛漫】，10F

前言：這是《原罪》的修改版，當初因結尾跳躍太快本有意修改，如今黑白帽故事已告終，偏離原先設想已遠，於是修改念頭更熾。與原版相較，章二~章四修改最少，章五起至結尾則修改甚多，加上文長略長，超過五萬字，因此分三部分貼(陸續在明後天貼完)。

惟因個人對黑白帽極度偏執，自知想法與常人迥異，因此本篇對純襲/純蓮迷皆可能屬大雷，而即使是雙帽偏白/雙帽偏黑也有可能被雷，不怕雷的道友再請服用，感謝。

配對：襲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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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喀啦喀啦……
鎖鏈沉重的聲音清晰迴響異度魔界內、業火焚燒的人間地獄。

喀啦喀啦……
鐵鉤穿透鎖骨，綿延的鎖鏈直沉入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偌大的水淵、不見底的水淵，一如他似無止盡的絕望與憤怒。

襲滅天來平靜的臉上卻沒有半絲情緒，沒有洶湧如濤的憤恨，也沒有排山倒海的絕望，有的，只是死寂，慘白的臉上鏤刻的慘白死寂。

他穿戴著重重枷鎖，頸項、雙腳、雙手、還有，心。心，他本不該擁有的東西，拜那人所賜，他擁有了自己的意識、自己的軀殼，以及自己的，心。

去感受那人不想要有的情緒，去感受那人極欲丟棄的惡念，去體會那人鄙視的罪，去體會那人不曾受過的屈辱，他戴著重重枷鎖，冷眼注視著群魔森冷的目光。

前所未有的憤怒化為紅潮縈迴在他慘淡淡的面孔上──和那人一模一樣，美麗、聖潔、不可侵犯的聖顏，屬於佛者慈祥敦善的臉。

他是佛者的半身，所以不見容於這群不見天日的魔物，他們拿異樣的眼神睞他，猜測著這位擁有一張佛者面孔的人──或者，半身，比人還低等──腦袋裡打什麼算盤？他的目的為何？他朝會否心懷不軌而反噬魔界？

他不是魔，至少和這群低賤的下階魔物不同，襲滅天來在心裡厭惡地想著，唇角微微地噘著，他開始感到愉悅。

他是什麼？他不是佛、不是人，也不是魔，憎惡地撇撇嘴，他當然不是。不清聖也不低賤，他是與眾不同的存在，與眾不同。他的人生沒有他人給的意義，因為意義由他自己創造，他的人生沒有他人給的目標，因為目標由他自己定奪。

他的人生是一片空白，他是自己的主人。

「呵……」他真的開始感到愉悅了，因為這層嶄新的體悟。

「笑什麼？見到女后還不跪下！」醜陋猙獰的魔物河馬似的大嘴噴著綠煙，不耐煩地看著襲滅天來，用力地往他小腿骨狠踹一腳。

悶哼一聲，襲滅天來雙膝著地，猶兀自笑得暢懷，卻不再發出笑聲了。「參見女后。」必恭必敬地，他磕了一個響頭，再磕一個。

「夠了，本座有話問汝。」

「是。」掛著莫名的笑，襲滅天來抬起頭。他其實不介意，一直磕下去，真的不介意。異度魔界的屋簷再低，都能保他活命，這響頭，再多他都磕得甘願。

「汝說汝是被佛者追殺，不得已才逃進異度魔界？」

「回女后，正是如此。」

「汝和一步蓮華是什麼關係？」

「聖魔大戰中，他為了突破七佛滅罪的神通境界，練就梵海神擊而閉關，時限只有三日。雖然他在最後一刻衝破界線，卻因質疑佛理的心魔干擾而生命危殆，為求自保，他將體內魔障集結成元斥出體外，那團渾沌意識便是吾。」

聽出襲滅天來最後的自嘲語氣，九禍精明的眼逡巡著襲滅天來，凌厲的視線幾乎要將他身軀貫出一個大洞。

「這麼說來，汝恨一步蓮華？汝想找他報仇嗎？」

「報仇？不，女后，吾現在只想活命。」報仇，是活命後的事情。「吾可以跟您保證，收留吾您會獲得應有的報酬。」

「哦？那妖僧弒吾族人無數，汝要吾相信他的半身？如何說服吾，汝不是他安插的間諜？」九禍斜倚王座、意態闌珊。她不是全然懷疑襲滅天來，那灰白眼中的死寂慘光給了她六成的信心，但，也只有六成。

「這樣吧，吾交付汝一個任務，只要汝能完成，吾不僅保汝一命，還可以賜汝『魔之尊者』的封號，讓汝領軍萬千。但是，任務期間，吾最多只能保障汝的生命無虞，其餘的，汝要自己斟酌，如何？」言下之意，自我、尊嚴不包括在保障範圍內。

他是異度魔界的囚犯，高級囚犯。

他又想笑了。「吾沒有談判的資格，謹遵女后魔旨。還請問女后，欲交付的任務是什麼？」

如此爽快的應允，連九禍也不免感到些許驚訝。那一張臉龐，美麗純潔得令魔物自慚形穢，同時卻又令魔物深惡痛絕，對魔物而言，這張臉的主人不知『殘害』他們多少同胞？只給予生命的保障，背後意味著什麼，他不會不清楚。

而他毫無猶豫地答應了，若真是間諜，那她也不得不佩服中原人的手段。

「汝先下去吧，不久後，吾會給汝答案。」

※

那是一場激戰。

寒風凜凜。萬聖巖後方密林裡，一白一黑一藍，身姿交錯，迭宕有致。

雨絲般的血花，一蓬蓬、一蓬蓬繽紛飛旋，紅艷得奪目與淒絕，宛如櫻落皚雪，無色天地有色哀。

眼不見刀光劍影，耳不聞神兵交鋒，只有掌起掌落的砰然衝撞與長鞭赫赫的呼嘯。

像是與白影有所共識，藍影手持利鞭觀望在側，力行護戰而不涉戰。戰局主力集中於黑白兩影，除卻外裝髮色的差異外，兩人長相幾乎是同個模子刻出來般，無有二致。

數次交掌過後，勝負即現。武學既同出一源，內元的深淺便成決勝關鍵。黑影生受白影傾注淳厚內力之掌，屈了雙膝猶止不住退勢，節節敗退瀕至崖角，單膝頹軟著地。他脣角溢紅，秀緻挺眉桀傲飛揚，強忍胸口鬱痛，黑影咬牙逞道：「一步蓮華，汝摒棄汝之惡念在先，又欲抹煞吾在後，難道這就是汝所謂的佛者慈愛精神？」

「摒惡念已是違反天道，豈可再放任汝為惡？」他為達神通強使善惡分離，然惡念卻意外聚元凝體，他日若行惡實乃他之責，他不該也不能推諉。

「無妨，慣為自己的自私尋找藉口是佛家的『傳統』，吾耳濡目染早已司空見慣。分化出吾也好，欲斬草除根也可，汝也只會以不停『抹煞』的方式來消滅汝的罪責。」黑影嘔出哽於咽喉的腥血譏弄道。

「一步蓮華，勿受影響，大錯已鑄，務須亡羊補牢。」藍影糾結了精雕細眉殷囑道，憂慮的眉色久久未退，顯然已揣度到好友的決定。

「天子…」稍頓，一步蓮華鬆開緊握的拳，緩吐道：「眾生皆有佛性。」

「一步蓮華，汝可知汝的決定將造成什麼後果？」搖首喟嘆，善法天子執鞭的手本欲代一步蓮華誅惡之勞，然四目交會那瞬間，他卻聽見內心堅定城牆崩搖的聲響。

黑衣人並未犯下任何過錯。

擺盪於理智與情感的天秤兩邊，善法天子躊躇，爾後垂下手中長鞭。他心雖有修羅，皈依的終是如來。他回望摯友，類似的掙扎並未栩栩體現於一步蓮華內心，比起自己，一步蓮華在某些事情上頭，往往會因過分專注於所執而甚少游移搖擺。

「汝走吧。」知悉善法天子已然讓步，一步蓮華對著被自己驅逐出體的黑影淡道。

「汝要放吾走？為了這個原因？」黑影面露詭色，先前強烈的求生念頭此際卻被另一股更為巨大的荒謬感取代籠罩。即使他與一步蓮華本為一體，他仍舊無法理解他全部的思路，尤其是關於所謂的佛性與慈悲。而此刻，他儼然遺忘了得以存活的喜悅，滿腦子只充塞一步蓮華近乎『奇蹟』的想法。

「汝要如何癡人說夢乃汝之事，但吾並非汝口中具有佛性的眾生之一，汝拒斥出吾不也正因吾為汝所持之不堪惡念？休要將吾列入汝那可笑的眾生內，更休將汝那愚蠢的佛性論套用在吾身上。」自欺欺人最可悲，分離前的他如此，雙分後的他亦如此，總是自以為是地看不清真相。

「眾生皆有佛性，魔物有，汝自然亦有。」直視黑影逐漸冷沉的寒潭，一步蓮華平靜道：「汝的眼神，透露著汝渴求活下去，吾不能剝奪汝的機會，更盼汝能善待汝的人生。」

「一步蓮華，這不是理由，」他在悲憫他嗎？或者，他該感激涕零他的恩賜新生？感激他這無時無刻不心心念念於抹除自己的人？世上可還有比這更荒誕無稽的事？「為什麼不殺吾？」

「佛愛眾生。」

「吾不信佛，汝也不是佛。」

「佛者一樣愛眾生。」

「吾不是眾生，吾是汝之惡念、汝之半身。」

「汝，也是眾生，吾一視同仁。」

「一步蓮華，汝簡直虛偽得可笑！」

不回應黑影憤怒的咆哮，一步蓮華語罷逕自步離，一旁的善法天子雖面有難色，還是尾隨其後。

罪孽、罪孽啊，心裏為著殺與放而天人交戰，善法天子雖做下抉擇仍不免忐忑難安。

「一步蓮華！」甫成形不久的軀殼，形虛力衰，不敵一步蓮華是事實，咆哮狂吼只會更襯自己的徒勞與不堪。他心知肚明，卻吞不下心中那股怨。

以為剛獲得的新生即將再度被同一人剝奪，危急時刻他脫口詭辯語辭欲掙一生機，不料那人自以為是的悲憫竟徹底激怒了他。

這是什麼意思？害怕失去生命的心情瞬間讓一股反骨的硬氣取代。他何時需要他人的同情或可憐？縱使是不得已下而給予他新生之人，也沒有權力悲憫他！

「殺了吾，一步蓮華。」注視他漸離漸遠的背影，黑影僵著臉硬道。「吾說，殺了吾，一步蓮華。」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半透明的身軀極其萎靡地半跪著，忘了他有多麼渴望活下去，忘了他有多麼不平他是被棄如敝屣地丟棄後才獲得了新生，卻仍渴望活下去的心情，他在心底竭盡所能地吶喊、嘶吼。

殺了他！

一白一藍的身影卻是未曾回頭。

止住狂抖不停的身軀，黑影哀戚的眼緊盯著那抹白，直到那抹白消失眼界，他的哀戚也隨之消失，佔據眼神的是一份意志，由兩簇火燄包圍的意志。

將燃燒至，他死，或他亡。

※

一步蓮華！

他自噩夢中驚醒。是的，噩夢。

和常理相違悖的是，被允許走一條活路對他而言，竟然是噩夢。

咯咯咯，襲滅天來爬梳了下被冷汗濡得濕淋淋的黑髮──全身上下唯一和那人不同的地方，在心裡暗自笑著。

那日之後，他替自己取了個名字──襲滅天來。

襲滅，天來。誰都無法毀滅他，只有天能毀之；誰都無法毀滅他，只有他自己能毀滅他，他就是──天。

「咯咯咯……」

猖獗的笑聲溢出他緊抿的脣瓣。

「小子，笑什麼？哼，看你待會還笑不笑得出來，走。」幾名猥瑣的魔物打開地牢，揪緊他黑瀑般的流泉，將襲滅天來自他那張簡陋的床拽下，一路拖曳出牢門。

咬著牙，襲滅天來雙手緊攀著被攢得死緊的黑髮，期望能稍微減緩頭皮傳來的陣陣刺痛。

「怕什麼？等會你會更痛，哈~~~」魔物淫穢的笑聲此起彼落。「嘖，吾等不及了，就直接在這裡吧。」

說完，一名魔人迫不及待地撕扯開襲滅天來破爛的囚服，露出胸前一片古銅光滑，上頭佈滿的數不清的紅痕與痂塊，不僅未影響視覺的美感，反而更誘激魔物嗜虐的本能。

粗魯地扳開襲滅天來的雙腿，魔人毫不憐惜地強行貫入他窄窒的體內，放肆侵略。每一回重擊，都像是狠狠敲在襲滅天來的心坎上，摧扯的不是他柔嫩的下部，卻是他堅韌無比的自尊。

一個魔人發洩完後，輪到另一個如蟲豸般卑賤的魔物，每日每夜，無止休的踐踏，只要他不死，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只要他不死，他就得日夜忍受著令他作嘔的污穢虐行。只要他不死……只要他不死……

幾番思緒的空轉後，他空洞的眼神忽地迸出奪人厲芒──只要他不死，他將有機會，把破碎的自尊一片片縫補回來；只要他不死，這些比蟲虺還不如的卑微生物，總有一天會蜷在他腳下哀聲求饒！

「呵……」完美的藍圖在他腦裡逐漸勾勒出來，他興奮地難以遏制自己的笑聲。

「這小子居然在笑，看來也樂得很。」詰詰怪笑著，魔物更加殘虐地逞威。

羸弱的身軀隨著節律劇烈地晃動著，難堪的交合姿勢、猥靡的黏合淫響，波波侵襲向他。襲滅天來閉上眼，想像這鉅大的痛苦加諸在另一人身上，不知會是何等景象？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雪白膚色、端麗的深邃灰潭、散發清聖氣息的優雅薄唇，潔淨而無垢。他想像著，日漸茁壯強大的自己，恣意侵犯那位聖潔佛者的情狀，想像佛者甜膩的喘息、痛苦而扭曲的神情。

勢必將徹底地取悅他。

「還在笑？這笑容真刺眼。」

「膩了嗎？不如換種玩法吧。這張臉雖然美麗，可是愈看愈教人生氣，毀了它如何？」

「可是女后萬一怪罪……」

「毀容不會要了他的命的，就這麼辦吧。」

達成共識，幾名魔物又拖著襲滅天來，走到平時禁閉、刑虐人類的刑房，取出一根鉤頂呈花狀的長型鐵鉤，將鐵鉤放入熊熊烈火裡烘烤再行取出。

「求饒吧，求饒就考慮放過你。」

「饒…饒……了吾吧……」襲滅天來喘息斷續道，似乎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

沒料到看似硬氣的襲滅天來這般輕易屈從，幾名魔物先是愣了愣，隨即放聲大肆嘲笑。「哈~~好，好，就放過你。」

這麼說的同時，魔物持鉤之手卻迅雷不及地烙上襲滅天來的臉──

劇烈的疼痛貫穿他的腦部，牽引一根根的神經敏感地顫動著，眼角無意識地湧出淚液，襲滅天來捂著痛到麻痺的半張臉，不住在地上打著滾。

見狀，魔物們滿意地互視一眼，揮熄熾熱的火團，步出刑房，將襲滅天來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漫度又一個不知晨昏的日子。

魔物走後，襲滅天來放下緊掩臉頰的手掌，露出一記狡笑。魔物們不知道，他並不需要這張美麗的臉。

遭烙毀的半邊頰側急遽地抽搐著……每當他感覺到痛時，他就想起那個人。

『為什麼不殺吾？』
『佛愛眾生。』
『吾不信佛，汝也不是佛。』
『佛者一樣愛眾生。』
『吾不是眾生，吾是汝之惡念，汝之半身。』
『汝，也是眾生，佛者一視同仁。』

好，好一句佛者愛眾生，佛者一視同仁。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壓抑竊笑幽幽竄流，飄盪在腐朽潮濕的牢籠內。

『汝恨一步蓮華嗎？』

九禍的問話遊走耳際。

佛者愛眾生。
而他──只愛自己。

※

一片梧桐青葉跌落湖心，拂撩波波漣漪。

他的心起了陣陣蕭瑟。

沒來由的心悸，為何？帳內人秉燭夜讀，十里外的狼煙滾滾未艾，攪動佛心沸騰。縱冊執在手也讀不入眼，欲蓋彌彰水波般迴盪的心慌罷了。

嘆氣，閤上心經，一步蓮華吹熄案燭，徒步走向帳外。

盈月皎潔，勾勒出佛者如玉聖顏，柔緻面容下的心思，誰料得準？

「在想惡體的事？」

「天子…」身未轉，由一貫溫潤的醇嗓已可判定來者。「晚了，還不歇嗎？」

「汝不也是？」拂開滿階落葉，善法天子以著與他精緻秀容極不相稱的豪邁動作坐下，與一步蓮華肩靠著肩。「眼下汝該將心思放在聖魔之戰。」

「吾知曉，只是……」眸瞳邈遠，一步蓮華語帶微喟。「天子，吾方才心悸了。」

「何種心悸？」

「就像……」雙目逡尋四周，半晌，手指指向石徑上蓄滿雨水的水坑，一隻青蠅徐慢飛行其上，踏水輕點引發微幅波圈。「那樣的悸動。」

「還有閒餘說笑，吾倒不擔心了。」

「非是說笑。」嘴角淡扯，一步蓮華起身，目光鎖定遙遠的他方。「即使是分離的此刻，吾仍可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的脈動，以及他心中的憤恨，他是如此真實的存在，汝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之成體是意外，汝又何苦煎熬在心。」

「是意外沒錯，但分化剎那，吾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儘管未來吾必須因此付出更大的代價，揹負更深的罪疚，吾都無法否認那須臾萌發的深切感受。」難受地閉上眼，一步蓮華表露罕在外人面前顯洩的氣餒與哀傷。

「也許他真如汝所言，一直是活生生的存在，就算是從前沒有形體屏蔽的時刻，他也是真實的生命，是在汝體內蟄伏的野獸。」跟隨著起身，善法天子走近停棲漥旁的青蠅，攤開手心讓牠跳進掌中。「汝認為，即便只是存有毀滅體內惡念之意，亦如同抹殺一條無辜生靈，所以汝自責。可是，一步蓮華，生命的形式千形百態，跳脫肉眼極限，超乎世俗定義之外的石頭，也可被視為一種生命，汝又如何去拿捏？慈悲與否，怎能受定義拘束？太過執著反成俗濫。」

「吾明白汝的意思，但倘若不全是慈悲使然呢？」他雖言惡體於他如同眾生一般，可實際上惡體的確是特別的，他怎樣也無法扭曲這項事實。面對惡體時，他可以冠冕堂皇，但漂亮託辭湮沒不了他的徬徨，更何況，他並不喜自欺。

「一步蓮華，汝的話令吾擔憂了。」這個人平時雖然豁達，可鑽起牛角卻讓人招架不住，萬聖巖裡的小輩個個當自己鐵面無私難動之以情，然而真正固守己見近於蠻拗的人卻是一步蓮華。「汝一旦陷入某個迷關，便死活硬往裡鑽，並不是每件事情都必須被複雜待之。既放則安，雖為惡體，也非純然惡性，汝予他重生機會，他自當把握，若真有天罰，屆時也有善法天子的陪同承擔。」

「這與汝無關。」

「放任汝為之，吾就是共犯。」執戒殿首規，律他先律己。「情誼並非無遠弗屆，吾也不須以此來證明汝吾的交情。」

又心口不一了，護戒律是真，守友誼也是真，兩者並不相扞，劃清楚河漢界只顯刻意。嘆笑在心底，一步蓮華不予辯駁，抬頭望了眼月色，他道：「不知不覺已三更天了。」

「休息吧，明日六絃之首要造訪萬聖巖商議與玄宗合作一事，養好精神才能集思廣益。」

「說得也是。」

聖魔大戰主戰場在玄宗，萬聖巖因兩方素有交情而跨境相助，雖非主力而僅是從旁輔佐，卻也備受異度魔界關注，幾場零星戰役下來，已有不少僧侶捐身沙場，另有一些同袍不慎遭俘。

此次會談，便是要商量雙方正式合作事宜，這意指萬聖巖即將成為主力戰場之一，不但作戰方針得重新調整，還得先行佈設防護措施。此外，迫在眉梢的尚有，設法營救遭擄同袍的計畫

[ 此貼被devil在2008-03-16 16:1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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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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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1樓發表於: 2007-06-11 07: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大人写得太棒了尤其是杀与放那段深得我心.
一直觉得袭灭与莲华的悲剧在于理念的完全背迟
虽为半身却也因相同的执而不断伤害对方而不自知.
文没有看全不知道为何看着很心痛有点不能忍受待过几日再来细读.
字里行间可以得见大人对黑白帽的理解与认真的分析体会....
坐等大人贴全收藏~
献上小花笑纳~~

[ 此貼被筱七在2007-06-10 23:1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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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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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2樓發表於: 2007-06-12 01:0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筱七大人您好
私亦相當喜歡您的歸去來兮系列MV
其實私沒有把握能將黑白帽的理解掌度好
因為原劇裡的他們就是充斥著矛盾

也因為如此，才讓私對他們益發偏執
偏執一步對眾生的善、對襲滅的願
也偏執襲滅對自身的"傲"與真、對一步的執
每個人對黑白帽都有不同的期許，都有不同的希望
私亦同，此篇是怨念、是自我安慰、是對他們近乎走火入魔之下的產物
如果筱七大人看到最後，猶能從文中感到私對兩隻的愛(縱使理解不同)
那將是私最大的收穫

這兩隻在私心中，原背景之下，確實最適合走向雙毀
私不愛悲劇，但這樣只能彼此傷害來達成彼此理解的可能性的一對
卻讓私陷入從未有過的著迷與執著了
因為私始終認為，雙毀後的他們，才能開始珍惜彼此

感謝筱七大人的小花與回覆
也許您能抱著這樣的心情看到最後，也許最後此文會讓您失望
但無論如何，私只想抒發己情己意，此刻，感謝一步本命的您，與私是同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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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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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3樓發表於: 2007-06-12 08: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二

早課過後，蒼已等在萬聖巖議事廳裡頭。一步蓮華入廳，先與萬聖巖代理主事，亦即指導他佛理的淡覺僧人行過禮，方和蒼對視一笑。

「師叔，請問天子呢？」

「見汝逾時未到，才剛前去善明殿找汝。」鶴髮童顏的淡覺不苟言笑地冷道，橫眉睇了眼一步蓮華，便不再多語。

「是徒兒怠慢了。」心知淡覺掛慮多於責備，一步蓮華並未將他的冷硬放在心上。

「嗯。」淡應了事，淡覺續道：「那吾再將方才與絃首商討之事簡扼複述一次……」

時點接合順遂，淡覺甫補述完畢，善法天子隨抵議事廳，四人很快地進入後續正題。午過二時，方結束第一階段的商討，一行人移至膳堂用食，一學僧風風火火跑來稟報執法有事欲尋善法天子，才沾著椅板的善法天子遂急忙告退趕往執法堂。

「玄宗之主想必正等著絃首回稟消息，萬聖巖就不多行挽留了。」用過素膳與清茶，淡覺拭嘴後起身輕道，平時難以親近的肅容綻露一絲緩色。這話，在旁人聽來，可能要暗自撫心大疑此中趕客意味，然落在蒼耳裡，自然明瞭在心不作曲解。

「淡覺僧人說得甚是，還請恕蒼來去匆忙少盡為客之道。」拱手致意。

「哪裡，貧僧才要請絃首多加海涵，因諸事纏身不克遠送，只能請人代勞，」躬身回禮，淡覺轉向一旁白袍僧者道：「一步蓮華，代吾奉送絃首一行。」

「是。」

※

一白一紫，兩人默然並行，走了一小段路。午後的陽光和煦，暖暖灑落兩人，輝映柔和光氛。

「好友面帶憂愀，令蒼十分掛懷。」原不欲點明，意俟一步蓮華敞懷自述，然眼見萬聖巖出口在望、別離即至，卻未聞他有開口之徵，蒼心裡尋思了會，決定主動詢問。「答或不答，蒼不作干涉，然而提問卻是必為。」

「吾明白。」蒼之關心他何嘗不明？怕是早在今晨自己逾時未至之時，他便生了這層掛憂。師叔匿而不顯，天子則更為率性，直奔善明殿尋他，思及至交恩師之摯情，一步蓮華暖意橫生之際，委實也暗責自己不該無端引人惶惴。然如何脫口，又是幾番琢磨的功夫了。

「也許，我們可以再行一段路，萬聖巖離苦道兩境交界並不遠。」

強勢、不強勢，六絃之首自有計較。

凝視蒼面無表情的側臉，一步蓮華忍俊不住，心情立時鬆緩不少。「蒼，汝還記得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吾的心魔問題嗎？」

仰望藍穹，一步蓮華起了個頭，待心情平復可仔細狀述，方娓敘善惡兩分一事。

「佛者悲憫新生之心，蒼可理解。」話雖如此，他知道這並非一步蓮華糾結所在。

「儘管當時確然意識到他是一個嶄新生命而不忍剝奪他生存之機，然而事後細想，吾卻茫然了。」

「這就是汝今晨遲來之因？」

「是。」毫不避諱地坦承。「早課誦經時，吾心紛亂未定，雖然吾對自身質疑佛理一事早有知覺，然雙心分離之後，存疑之心仍未得澄澈。昨日天子勸導吾慈悲之說，但吾卻隱約自知，放行不全然是為慈性。」他相信昨日的天子必也察覺自己心境的轉折，才會憂心忡忡。

「汝言下之意，是當下汝抱存之念，亦包含欲由惡體身上見證佛道之願？」

「是。」萬物存佛性。「佛魔一念間。」

蒼未再接話，兩人無言慢行，沿途風光明媚，人事淳樸，中原久為人所稱道的豐饒富庶一覽無遺。

稍後，兩人雙雙來至苦道邊境，蒼佇足，回視斜後方的一步蓮華。

「唯恐好友此途，將成死局。」語重心長。

「是殺是渡，視其造化。逆天之錯，順天彌過。」

「天意……嗎？」

蒼眺望天際，低低自喃，一步蓮華循其視線，卻見朗朗霽空漸漫雲氣，暖日不久將為雲影所蔽翳。

霪雨即來。

※

憤怒是罪。

不見天日的闃闇底下，是如花盛綻的淒迷業火；花團錦簇的業火下，有一汪靜止不動的死潭。潭不見底，不知是水太深，還是潭水色澤太暗。

襲滅天來徐徐地喘著氣，呼出的氣體一和外界接觸，瞬即化成白靄。冷，業火的上端酷寒難耐，而他僅著單薄囚衣。

這是任務，九禍的條件是守護斷層，待地氣變動之機來臨，再一舉接合魔界斷層。

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完成任務，因此，九禍賜予他一塊魔石，護他功體不受冷冽之侵，得以在這惡劣異常、連魔卒也無法久待之處，死守。拜此之賜，自此，他未再遭受魔物洩恨似的凌虐。

魔石意外地與他十分相契，這點頗令九禍訝異，他回九禍道：因為他是魔體，一步蓮華的魔體，才能與魔氣相融。

九禍將信將疑，而他則竊喜自己目的已達。事實是，他逃亡異度魔界的理由，正是受到這塊魔石之召喚。

那是一股自然的引力，藉此，他獲悉了，異度魔界有他想要的東西。

魔石的功效出奇地好，他將魔石吸融入體內，不僅一股源源不絕的內力直湧心脈，連半側烙傷的醜疤也生出新肉，原本花狀的紋路新添鮮豔詭色，面孔和身體也產生些微變化。

他的四肢不再孱弱枯瘦，面孔也不再細緻年輕，他前額的髮色甚至摻染了些許青白，看上去近似滄桑的灰。

不十分像魔，卻絕非佛，他滿意地看著自己日復一日的變化，腦中計量著下一步，他該如何使自己更加茁壯強大。

很快地，他攫取到了竅門。雖然他憎恨著潔白的半身，可半身卻贈與他一份相當可觀的『資產』──七佛滅罪的五成根基。有利的籌碼將使他事半功倍。

每日，固定約間隔三個時辰，就會有魔兵前來探視他，或說監督。通常他們只會待上半個時辰，而且只敢遠遠觀望，沒勇氣踏進禁域內一步，一日三巡。扣除休憩時刻，他有將近七個時辰可以私自運息練功而不被察覺。

魔石的另一項好處，便是能『洗滌』七佛滅罪的沛然佛氣，而將之逆轉為魔氣，加上半身奉送的五成基礎，不出百日，他已突破七邪荼黎第一境天。當七邪荼黎修練至中層階段，魔體便不會再與佛氣互斥，屆時，他將可自由活用七佛滅罪。

藉助魔石的轉化奇效，他將七佛滅罪招式分解重組，復融合自創新式，於此他不得不歸功一步蓮華對武學的超凡領略力，使前項工作能得心應手地暢行無礙。他創造出一部更適合他的絕頂武學，並為它起名『七邪荼黎』，這還是因為七佛滅罪的名號聽來太過逆耳，也因為他獨創的武學無須借用他名。

七邪荼黎練就之法與七佛滅罪大同小異，惟須警惕的是，七邪荼黎境天愈高，突破難度亦相對地以倍數增加，他必須更加步步為營、小心謹慎。

當自己羽翼愈豐，代表與白衣半身交會的時刻便愈逼近，思及此，他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加劇、加劇……

白衣半身此刻在做什麼？每個不成眠的時分，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然後，左側的印記就像剛被烙燒那時一樣，痛得令他想在地上翻滾。

偶爾，他會感應到來自白衣半身內心的悽楚，或者，聽到他富含情感的幽幽低嘆。

他為誰而嘆？眾生嗎？

閉上眼，襲滅天來放任自己與白衣半身意識相繫，無疑地，這會洩漏他的行蹤，但他不在意。有時候，他們會因此而彼此探測到對方；有時候，只有他單方地探測到白衣半身，宛如黑夜追逐著白晝。

白晝，卻驅逐了黑夜。

恨火頃刻蔓燒，燒得熾烈、沙沙作響。燒紅了他的眼、他的頭髮、他的指甲，紅豔豔、血淋淋的遍目瘡痍。然而，他也創造了他──

啊……無奈低嘆，顧此情面，他又怎能恨他呢？咯咯咯……

此際，佛者的心又在隱隱抽疼著。

傻蓮華，汝為誰疼哪？又是汝的眾生嗎？不屑又鄙夷地，襲滅天來延伸出靈識，冥想那張聖顏為眾生落淚的滑稽畫面。

一探，詰詰詰……他簡直要掩面大笑了。

蒼生何見？是魔物，竟是啃人骨飲人血的魔物！哪哪哪，一步蓮華，這一點也不滑稽，一點也不！這是可悲、可悲呀汝。

「襲滅天來。」清冷威嚴的女音於背後乍響。

「是，女后。」前一刻笑得顫顫然的雙肩剎時鎮穩住，襲滅天來緩緩地轉過身，肅容凝重，灰眸還殘留著笑湧而出的些許淚液。此刻掛在他臉上的，是毫無破綻的沉肅面容，心底卻仍兀自發著噱，畢竟長期遭囚的無趣日子，難得有如此謬事可供他調劑。

「魔石融入汝體內也有一段時日，汝有感到任何異狀嗎？」她百思不解，何以魔石與他如此相契，即使放在血統純正的魔族身上，也不見得能發揮同等效用。九禍冷冷地注視著襲滅天來，眸中鏤著幾分戒備。

「回女后，魔石與吾融合後，吾內力突飛猛進，特謝女后恩賜。」

「哦？竟有此功效啊……」紫眉微挑，九禍深深地看了襲滅天來一眼，像在揣度著什麼。「吾知曉了。」

「女后，看您神色不豫，是否有雜事煩心？」

「即便是又如何？汝認為汝能替吾解勞？」口吻難掩輕蔑，卻又不全然質疑。

「不，不，吾豈敢僭越，恭送女后。」

「……」拂袖旋身，跨出去的步伐卻稍有頓遲：僅是提說倒用不著防範過嚴。心底落了實，九禍即側頭瞥視道：「萬聖巖久攻不下，沒想到那群禿驢如此頑強難纏，尤其是一步蓮華。」悟破神通之境後，其威所向披靡，魔界人馬損傷慘烈。

「女后，攻敵者，攻心為上。」

「嗯？」

聞音知意，襲滅天來獻上一計。一想到白衣半身即將出現的反應，他便不由自主地欣喜狂顫，卻猶留神不教九禍端察，獲得生命的喜悅竟是在此際，充實滿溢。

※

翌日，千名遭魔界俘虜的萬聖巌僧侶，屍首分離，首級曝掛魔城鐵牆，屍身則由低等魔物分食。另有數百名僧侶被禁困魔池內，日夜受化骨蝕肉之苦，哀鴻戚戚，拂耳不絕。

襲滅天來蜷踞在幽暗的禁域內，聆聽著令他血脈賁張的動人樂曲。

一步蓮華，

一步蓮華，

眾生的哭泣，汝，聽到了嗎？

※

揪緊胸口，一步蓮華隱忍多時的鬱氣終至臨界而爆發，口嘔朱紅。

「聖尊者。」善法天子見狀，連忙氣蘊於掌，將綿厚內力輸進一步蓮華體內。

「吾沒事。」拭去嘴角血漬，白衣僧人面泛憂色，問道：「現在戰況如何？」原本欲以奪下這場戰役之勝果換取被俘僧侶的平安歸返，不意以兵易兵對異度魔界顯然行不通，在未及另思救人方案前，人質已全被殲滅，漏夜捉計盡付春水。

「請寬心，聖尊者運籌得當，萬聖巌第二層固若金湯，魔界已見收兵態勢。」

倒了杯水遞給一步蓮華，善法天子復道：「無論如何，汝得挺住。」不以聖尊者稱之，代表身分的轉換。此刻，一步蓮華需要的是好友的撐持。

「吾明白。」握杯的手掌漸漸縮攏，彷彿稍再施力，就要玉碎。

是他，襲滅天來！互通的心波傳遞來他得意的訕笑。

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怒是痛，一步蓮華回想著那聲聲拉心扯肺的哭嚎，比鬼唳更讓人膽顫心驚的慘鳴，佛心，不停翻攪著。

※

月夜，霧稀。

一步蓮華獨自來到萬聖巌後山一處石洞前，靜佇。

不久，身後窸窣聲響，善法天子跟隨其後而來。石洞名為『懲心洞』，專為嚴懲萬聖巌觸犯重戒之僧侶所設的處所，會因犯僧心之所念的不同而分別給予各異的懲處。

「天子，」未回頭，一步蓮華語重心長道：「吾…錯了，真的錯了。」

「慈悲不可濫用，」善法天子跨向前去，道：「汝錯了，吾也做錯了。一同進去吧。」

※

進懲心洞前，一步蓮華已大略猜測出自己會看到什麼，說不準，也正因心有底見，才讓他見到這番椎心景象。

漫漫血海中，萬聖巌僧侶們遭魔物抽筋剝肉的駭人畫面，一幕幕，一幕幕，在佛者不忍的眸中上演。他體驗的不只是聲嘶力竭的哀號，還有血淚斑斑的影像震撼。

他就站在正中央，腳下踏著僧侶們破碎的屍塊，他不是這場浩劫的見證者，他是──推動者。

難言的痛從心央緩緩擴散，其中，還摻雜一絲異樣情緒，不算陌生，卻稱不上熟悉，它加劇了疼痛，也活化了疼痛。

忽然，一陣熟悉的顫慄竄遍全身，他意識到另一個人的靈識，跟隨他進入懲心洞。淒絕的畫面倏地轉換，震懾了潔白僧袍下纖長的身軀。

與他分毫不差的臉孔蓄著黝亮長髮，在暗無天日的囚牢內，受虐。他是魔人的玩物、魔人的囚犯、魔人的洩恨工具。他擁有和自己相同的臉孔、截然不同的遭遇。

此際，一步蓮華終於明白，那段時間裡自己內心莫名而起的荒涼和淒冷由何而生，另一絲異樣情緒悄然匯注，攪亂原本就不甚清透的心池，它吞噬了一些雜緒，卻衍生出另一種感觸。

不變的，是自始至終皆存在的痛楚。

一步蓮華掩眸沉澱，另一個人一直縈迴周遭，他知道。

再睜開眼。

他站立在他面前，和記憶中的他已然有別。獷眉、豔記、健實的身段，不變的是脣角斜掛的譏誚，以及灰瞳流轉的憤世嫉俗。然而，卻也和初時滿含嘲忿的氣息有所差異。

他不一樣了，不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不，他從來就沒真正掌握過他。

「久見了，吾之半身。」嗓音低沉略帶沙啞，他噙著抹堪稱優雅的薄笑。

「能僅靠靈識就突破萬聖巌的外層戒備，汝已不受尋常佛氣之影響。」察覺到襲滅天來體內功體的異變與增幅，一步蓮華思忖著變化之因。

「託福。」凝注一步蓮華無瀾澄眸，良久，襲滅天來似瞧出了些端倪，興味道：「自願進懲心洞接受懲處，是因為良心過意不去嗎？」走近他，襲滅天來將手指放在一步蓮華心窩處。「痛嗎，一步蓮華？汝後悔放吾生路嗎？」

「吾確實做錯了。」

「汝感到憤怒了嗎？」冰冷的手挪移至一步蓮華白皙頰側，輕輕撫挲著。

「吾之罪過。」

聞之，褻玩的舉措遽止，襲滅天來深淵寒潭內閃爍陰晴難測的冷光，他的語調輕渺渺，一如他此時的狀態。「何必掩飾汝之憤怒？一步蓮華。」

「吾之罪過。」

「言下之意是，吾沒有錯？」

「源頭在吾。」

「呵呵……」絲絲輕笑洩出襲滅天來緊抿的雙脣，他俯下身，在一步蓮華耳側低喃：「汝真偉大，汝要替吾擔起罪責嗎？吾感激萬分哪。」

低語的脣漸移至一步蓮華散發幽淡蓮香的脣瓣，襲滅天來伸舌舐沾了下兩片柔軟。「汝覺得對不起吾嗎？因為吾代汝承受非人的遭遇？確實，吾很痛、很恨。」

感受到被他圈錮住的一步蓮華瑟縮了下，襲滅天來勾起滿意暗笑。

他知道什麼話可以打擊他，什麼話可以讓他陷入自疚與憤怒的矛盾漩渦中，萬劫不復。

深吸口氣，一步蓮華把持住漸受襲滅天來言靈迷惑牽引之心緒，他清楚知曉，襲滅天來熟知自己的一切；也熟知自己對他的忿怒有多深，相對地對他自己的疚責就有多重。

「但是，」健齒狠狠咬破一步蓮華漸失紅潤的脣片，讓淡淡的血腥味迴盪在兩人舌齒之間。「汝可以掩飾汝的忿怒，吾不能。既為惡體，吾豈能辜負自己誕生的意義？人是愚蠢無知的動物，佛是不容異己的禍源，毀之不惜。一步蓮華，有汝自願替吾承擔毀滅罪責，吾已無後顧之憂。」就著一步蓮華的話尾，襲滅天來順理成章述道，佛者得言後眉間暗擰的陰鬱令他砰然雀躍。

「襲滅天來，回頭是岸。」這非他當初留予生路的用意。

「吾之岸與汝相對，善惡之分，本當如此。」

「世間無絕對的極端，何苦拘泥善惡之名？」

「汝說反了，拘泥之人是汝，汝之如來終日以靡靡之語洗腦無知眾生，卻大言不慚『渡化』他人，其實最該渡化的是自己本身。一步蓮華，汝也蠢得想要渡吾嗎？」魔眼微瞇，襲滅天來心蕩神馳，發覺自己有些眷戀白衣僧人柔軟的雙脣，錯愕之餘，卻未興排斥念頭。

縱然他該是憎恨著一步蓮華，然而，他卻也是從心從欲的自由靈魂。如果不會只有恨，他亦欣然接受其他未知的可能，他不會抗拒任何足以挑燃他情緒的人事物。他和一步蓮華不同。

「不，吾想渡己，渡己之罪孽。」

「哦？汝了解惡體之罪惡嗎？想洗清罪責也須了解罪惡，汝了解嗎？或者，」稍作停頓，襲滅天來續道：「汝想了解嗎？汝…敢嗎？」喜愛挑戰之心被挑撥而起，渡人或反渡，猶在未定之天。

「穩持己心，便無所畏懼。」一步蓮華堅定道。

「那吾便拭目以待。」語畢，退離令他流連忘返的馨香，襲滅天來影像漸趨模糊，終化一道白光消佚無蹤。

所有慘絕人寰的影像同時間消散，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岩壁，和不住低喘的一步蓮華。

他下了一個非常大的賭注。

※

靈識歸體後，襲滅天來睜開魔瞳，映入眼簾的，是吞佛童子玩味的表情。

這個魔，擁有和他雷同的本質。打從第一眼見到吞佛童子起，襲滅天來便有了這層認知。

平常，他總是站在入口處，冷冷地、從容地遙望著他，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今日，卻飛縱到禁域內的岩柱上，與他對視。

「汝方才靈識出竅。」

矇騙明眼人是不智之舉，矇騙滿腹機心的魔人則是自取其辱。「汝不妨說出汝的條件。」

「完成任務後，與吾比試一場，此事將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可以。」

「汝的表情告訴吾，汝正在進行一場有趣的遊戲。」

「吾不反對汝提出對等籌碼與吾交換情報。」

吞佛童子扯開一抹陰惻邪笑。「吾從未見過如斯傲慢的囚犯。」忖度了會兒，復道：「不如說出汝之條件。」

「吾要離開禁域三天。」分離不到數刻，佛者獨特的香氣已開始令他懷念。

「喔？讓吞佛童子代勞三天的代價，汝付得起嗎？」

「凡事皆有風險，倘若汝擔不起風險，或者，汝之功體撐不了三天，皆可放棄交易。」

「成交。」丟下這句話，吞佛童子拎著朱厭縱躍滔滔業火，為不久後的三日做事前打點。

章三

距懲心洞一別已整整一旬，一步蓮華心知肚明，這天遲早會來臨。

臨行前，善法天子清顏上的憂愁已濃到無法掩藏，一步蓮華也只是輕輕拍了下他的肩頭，要他別操無謂之心，爾後一人單獨赴會。

襲滅天來指定之所位處偏僻，幾無人煙，對一步蓮華來說，是正合他意的恰好。

他隱約明白，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腦裡回憶起那日他吻著他的觸感，心裡不是沒有遲疑，卻已無法回頭。

抵達約定點時，襲滅天來早等在那裡，他一襲黑衣黑帽，樣式與自己身上所著聖袍相同。帽沿遮住了他的獷眉、豔記，僅僅露出一道延伸至下頷的紋記。

「汝來遲了，一步蓮華。」閒適地踱將過去，襲滅天來靜立一步蓮華跟前。單手拉下他雪白兜帽，立時，一片銀燦燦的迷幻飛瀑飄揚傾洩，射散出陣陣芬芳。

美麗聖顏曝露黯淡月夜下，襯得益發清聖光輝。

以指托起一步蓮華下頷，襲滅天來道：「一步蓮華，汝該張開眼睛。」瘖啞的嗓音，似乎正在極力隱忍著什麼。

一步蓮華依言張開眼眸，灰瞳倒映稀冷銀月，煞是清冷地直搔人心。

襲滅天來深歛戲謔的眸，瞳仁染上一層晦澀黯寂的薄霧，手指來回摩擦著軟脣，使之溫暖而泛出紅澤。

「汝明白吾想做什麼，而現在汝還是可以選擇。」

逃離，等於輸局。一步蓮華搖首，他欠他一樣東西，他會還他，然後再重新開啟他們之間未定的宿命之決。

是嗎？汝要還吾尊嚴嗎？脣勾淺笑，襲滅天來喃道：「吾就成全汝，給汝一個機會，渡吾。」

語畢，燙熱的嘴咂弄著一步蓮華兩片端緻柔軟，溫柔漸轉霸道。

探手解開佛者白袍前襟，灼熱的吻隨之蜿蜒，爬過瘦削鎖骨，順著胸線游移兩處敏感點，嚐玩。

一步蓮華緊閉雙唇，努力遏制自己體內頓起的火躁，然襲滅天來惡意的逗弄，卻每每將他逼至崩毀邊緣。

撩起潔白聖袍，卸除多餘衣物，襲滅天來以脣封堵住一步蓮華微啟之檀口，下身一口氣挺進他未經開拓的私密。

冷汗自一步蓮華潔淨的額面涔涔而下，他的訝吟卻只能淹沒在襲滅天來貪索的吻裡。

鮮血從交合處汨汨流淌，舒緩一步蓮華的不適，而襲滅天來此時卻意外地放柔侵略動作。

似乎存意挑起一步蓮華愉悅的顫慄感，襲滅天來一面以細碎的吻緩和一步蓮華的痛楚，一面小心翼翼、輕柔地貫穿著。

一下、兩下、三下……極其緩慢、極其溫柔，卻又紮實地貫刺進一步蓮華的深處。

隱忍著澎湃慾潮，襲滅天來凝視一步蓮華柔顏上的神情變化。他要讓他感到歡愉、他要讓他感到興奮，不論是迷醉或清醒，不論時間長短，他都得要讓他體會到來自肉體的本能愉悅。

因為他明白──
一步蓮華的肉體愈陷溺於快感，他的精神便愈陷溺於罪疚。

也因為他要讓他明白──
欺騙自我是多魔愚蠢的一件事。凡人皆有原慾原罪、善惡雙根，泯棄原性是最不可饒恕的行為，欲以此道登聖成仙更是乖謬至絕。

他不容他逃避，不容他否認這項事實：他不比他低微，他亦不比他清高多少；過往，他是他的一部分，不是他的眾生，未來，他也將取代他而存，同樣不是他的眾生。

襲滅天來將一步蓮華壓抵樹幹，大幅分張其腿，深富耐心地緩重抽轍其窄小，堅比鋼鐵的意志在血瞳內流轉焚燒。

一步蓮華緊闔雙眸，將輕喘咀嚼在嘴內，然每次的撞擊卻又令他不可避免地倒抽涼氣。

漸漸地，律動頻率加快，力道也逐次增強，襲滅天來不再托撐著一步蓮華的雙腿，反而讓他順躺於地，單抬其腿架於肩頭，更加深入地侵襲著他。教慾火渲紅的妖瞳仍無時無刻注意著一步蓮華恥紅清顏。他知道如何燃燒他、如何挑弄他，他了解他身上的每一處弱點、每一處敏感。

「一步蓮華，汝該張開眼睛。」第二次，他吐出近似訕弄的話語。「當然，如果覺得太過難堪，吾也不是不能理解。」

聞言，一步蓮華勉強睜開雙眼，額上的汗濡濕了他一頭銀灰流泉，他雙手使勁攀抓住褪擠於腰間的白色聖袍。

見狀，襲滅天來傾身伏至一步蓮華耳際，含弄著他秀緻耳垂，低問：「很舒服嗎？」溫掌撫搓著他汨液的敏銳慾望。

煽惑語句狠揭一步蓮華赤裸感受，直引其顫，襲滅天來趁其心防微卸，無預警地加快挺貫速度，逼出一步蓮華一聲輕吟。

在一步蓮華意識近趨迷亂之際，襲滅天來忽地頓住動作，將他反轉過身，邪瞳綻露無比森冽的惡質眸光。

赫然，背對襲滅天來的一步蓮華眸底，映入一尊清晰熟識的金像，這是──

背後貫刺律動驟起。

這是襲滅天來所使的幻境，一步蓮華心裡清楚，但觸眼所及的卻又是再真實不過的大日殿正殿。莊嚴神聖的如來金尊、氣派宏偉的梵文楹柱，就連紫檀木的檀香味都真實地刺激著一步蓮華的嗅覺。

而他們就位於大日殿正殿正中央，如來祥和的注視下──交合、解放。

將慾念釋入一步蓮華體內，襲滅天來綿密啄吻落在一步蓮華光滑背肌上，輕嘆道：「這是吾特地為汝準備的。」話完，深埋一步蓮華體內的慾望再次勃然蠢動，暗示著無止休的肉體沉倫。

淫慾是罪。

他將用三日三夜，把罪深刻地烙在，一步蓮華的心上。

※

拖著疲累不堪的步履，一步蓮華蹣跚走回萬聖巖，欲經由秘密通道進入自己的居所，不教任何僧侶瞧見。

某位藍髮碧眼的僧人卻例外打亂了他的計量。

「天子…」一步蓮華先是微愣數秒，爾後嘆笑道：「早該想到汝也知道這裡的。」這裡是供一蓮托生平時來去自如的專用私人通道，按理說只有他和一蓮托生知曉通道的存在。

『不過吾總有預感，天子總有一天會發現這裡的。』那日，他與一蓮托生兩人蹲在通道入口前，一蓮托生邊吃著熱騰騰的烤地瓜，邊這麼說道。

「以前他便常唸著，說不定汝早就發現這裡……還真被他料中。」思及一蓮托生提起善法天子的表情，一步蓮華掩不住微掀的脣角。

「這種時候汝還笑得出來。」語調冷硬，細麗藍眉卻愁憐重重。

看著摯友擔憂又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一步蓮華慢慢踱出暗道，『砰咚』一聲整個人癱掛在善法天子肩頭。「吾當然要笑，幸好，汝來了。」說完，放心地昏了過去。

※

醒來時，他正浸泡於一池冷泉內，池水遮掩住他身上大部分的淤傷抓痕。

好舒服，一步蓮華枕石，銀瀑披洩於石上。今夜，沒有月亮，只有幾顆零星星花點綴黑幕。他閉眼紓鬆精神，隨即又張開眼。

善法天子捧著搗藥碗走近冷泉，將搗碎的無根花盡數倒進冷池內，無根花瓣可治療內傷，是只飲用萬聖巖內特殊礦泉的奇卉。

「天子。」輕喚一聲，沒得到回覆。「天子。」不死心，再喚一聲，回答他的依舊只有風聲。「天子……」

「吾沒聾。」淡然回應飄來。「浸泡半個時辰後再起來，早點休息，明早師叔有事找汝。」

「天子，莫生氣好嗎？」揪住善法天子湛藍的衣袂，一步蓮華柔聲道。

「聖尊者多慮了，善法天子沒有立場生氣。」

「唉。」無奈放開手。「好吧，多謝天子幫忙。」

一步蓮華以為他會走掉，善法天子也認為自己應該離開。然實際的情形卻是，善法天子沒走，只是挺著背脊背對一步蓮華僵在原地。

「吾不明白，為什麼汝非得選擇這樣做？」

「這是吾欠他的，欠他尊嚴，欠他一個選擇的機會。」

「汝對他產生了憐憫。」善法天子美眸透射冽光，轉過身，他注視著一步蓮華遍體鱗傷的身軀。「當除則除，否則遺害萬年，豈是汝能彌補全責的？」

「憐憫是一開始就有的。」不然他也不會坐視他逃竄至魔界。「因為憐憫所以錯放，也因為錯放，而造成現今無法任意殺除的後果。」放走襲滅天來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僅是從屬於自己的半身了，他是另一個全新的生命，他應該擁有一般人擁有的機會。「況且，現在的他今非昔比，他已培育出足以與吾抗衡的實力。」

「汝太天真，汝想渡他？」

「天子，他雖是獨立個體，但終究，他從吾而出。他所犯下的任何罪孽，也都將歸咎於吾。如果吾不救他，誰能救他？如果吾連他都渡不了，吾又能渡誰？」

「那也沒必要連清修都賠進去。」

「不過是外在皮囊，隨時可捨。風塵染身不染心，天子，汝想得嚴重了。」嘴上說得泰然，然一步蓮華眸底的愁緒卻未減反增。

他的心，真未曾波動過嗎？假如心未起漣漪，又怎會在那場持續三日的折磨中，感到絲毫情緒？不論是痛苦，還是……欣愉，都不該有。

「是嗎？但願如此。」深深看了眼些微恍神的一步蓮華，善法天子搖搖頭，踱離冷泉。

※

翌晨，一步蓮華至善明殿找淡覺，甫進門，便見到一抹佶倬的紫白人影。

「蒼？」

「來得正好，一步蓮華，方才絃首已經與吾研擬好接下來的概略方針，現在吾要巡視受傷僧侶，汝就接替吾之手吧。」見愛徒已到，淡覺將視線從案上的地形圖移開，匆匆交代幾句，便趕著探視傷僧去了。

「好友。」蒼起身，眼神不著痕跡地審量了會兒一步蓮華，後道：「吾是奉玄主之命而來。」

「玄主傷勢如何？」數日前，探子方從玄宗那裡帶回消息，玄宗之主莫道緣遭閻魔旱魃與九禍聯手擊傷，傷勢過重已退下戰爭前線。

見蒼瞬間一閃而逝的沉痛眸色，一步蓮華內心已有數。

「凶多吉少。」喟嘆，蒼復道：「這也是吾今日前來萬聖巖之因，玄主希望萬聖巖能再將第二層兵力借助玄宗。目前魔界火力集中於玄宗，只要玄宗能於此役弭平魔禍，道魔大戰吾方便勝券在握，屆時玄宗會再遣精銳回頭支援萬聖巖掃蕩剩餘殘孽。」

聞言，一步蓮華沉吟道：「觀察近期魔界的動向，確實有往玄宗匯聚之徵。撤掉第二層兵力，萬聖巖還有將近四成的人馬鎮守，應付零散魔軍應該足夠……」

討論進行良久，結束時，已是月上樹梢之際。

「……這部份吾和天子會負責……如此一來，沒有意外的話，九禍將遺恨封雲山。」幾番沙盤推演，確定十拿九穩後，一步蓮華望向窗外，道：「蒼，不知不覺天色已暗，回程路上務必小心。」

未多做挽留，自是明白好友心懸玄主安危，歸心似箭，能早一步回玄宗就早些回去。

「汝曾說過，若吾有緣來到萬聖巖，汝要親自泡茶請吾。吾嚮往好友茶藝許久，上回拜訪未能得償宿願，不知現刻可有此一幸？」

「嗯？」遲疑一會，一步蓮華心領神會，頷首道：「請暫等片刻。」

半晌，茶煙徐徐，禪室充斥沁脾茶香，溫情滿溢。

「好茶藝，好友真是深藏不露。」

「蒼，汝有事對吾說嗎？」

「不，是汝有事對吾說。」擱下茶杯，蒼道：「當日分別迄今，吾逾份揣想，汝與他該有過接觸。」

「這嘛…」嘆氣，一步蓮華簡略答道：「汝料得沒錯，四日前，吾甫應他之約。」行言至此打住，不再往下說，瓷白秀容微透窘然。

明暸一步蓮華的停頓意味著什麼，蒼微點首，轉道：「汝對如何處置惡體已有腹案？」

「吾之罪孽，吾之天命。雙極分化是錯誤的宿命，結合一體是順應天理的宿命，吾與他，終有一方要消失。但在殺戮之前，吾仍希望，渡他。」

「明知不可為仍要為之？」蒼微蹙細眉，他很少干涉一步蓮華的決定。在他的認知裡，他倆非常質同，多半，面對同一件事，他們會做出極為相似的決定。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們之間的情誼，比水淡，卻比血濃。這回，蒼難得地，出現了頗有疑義的反問。

「吾不能放棄吾之原則，這也是他該得之權利。」尋求解脫、得證真理的權利。

「一步蓮華……」

「好友直說無妨。」

「汝可有察覺汝之心亂？」

身軀微震，一步蓮華不語。

「上一次，汝心亂之時，是為助吾救出師尊而親歷阿鼻地獄，因見亡魂受苦而佛心躁動；如今，汝再一次心亂，又是為何？」

「果是瞞汝不過。」憶及昨晚天子的反應，諒想他亦察覺到自己的異狀。

他是心亂了，卻不甚明悉為何而亂。

猶記彼時出萬聖巖時，淡覺曾提點他找尋自己的目標。親歷阿鼻地獄後，他始懂得何謂大愛，何謂佛心疼痛，卻也因目睹煉獄慘況、人心悲懣而知覺自身對佛道的存疑。但是現下，每當他想起襲滅天來，那份無以名狀、又痛又麻的複雜感覺究竟是什麼，他卻無從分辨起。

「汝下一步打算如何做？」肉體的摧殘折損不了一步蓮華，要摧毀如他一般的強者，必得由心靈層面著手。襲滅天來狡猾而深具城府，加以他熟知一步蓮華的心性與舉措……儘管一步蓮華強韌的精神力使他放心不少，但也不可能完全免除為他擔憂之心。

「好友且寬心。」了解蒼的憂焦何來，一步蓮華輕道：「他了解吾，相對的，吾也對他有所掌握。現在他因某種不明因素而被拘禁於魔界，時間將會在吾與他之間，埋下許多變數。這段不確定的期間內，端視誰掌握誰較多、誰成長較多來取決勝負。」

「聽汝之言，吾是白操煩了。」搖首淺笑，蒼恢復從容道：「吾該慶幸，這件事並未讓汝萌生請辭聖尊者之念。」

聖尊者之稱是大戰爆發之刻，一步蓮華臨危受命的職位，待大戰結束，萬聖巖才會正式舉行授位儀式。

「汝說笑了。」蒼還不明瞭他的意念嗎？「如果這個位置需要吾，如果吾站在這個位置上，能做到更多有益之事，那吾便不會輕易捨棄。」他的罪過他會自己擔，但他能做而該做之事，絕不假手他人。

「感謝汝為吾而留。」

「一盞茶的時間本不足掛齒，為知交，更是該然。」

是夜，他們品茗言歡，時光彷彿倒流至初結識的那段歲月。誰也沒料到，茶後一別，再見時竟已歷百載更迭。

白雲蒼狗，物換星移。

※

回轉異度魔界禁域內，襲滅天來與代他鎮守斷層的吞佛童子交替，繼續他未竟之任務。

「現在汝可以履行汝第二個承諾。」活絡僵持筋骨，吞佛童子漫不經心道。

「在汝心中，汝認為什麼最能讓汝心動？」

「強者。」

「哦？這是魔之通病嗎？」

「吾偏好──慣性。」撢撢衣肩上的塵埃，吞佛童子尾音微微上飄。

「無妨。」聳聳肩，襲滅天來續道：「魔者最大的目標是殺戮，最大的宿敵是佛者，汝對強悍的佛者可有興趣？」

「吾對汝比較有興趣。」

「那汝更加不能錯過這位佛者。」

「因何？」

「因為他是吾之半身。」

「汝不是佛者，卻與佛者有所羈絆。」

「吾不是魔者，卻也與汝有所牽連。」

「喔？那汝是何方神聖？」唇畔牽起興味冷笑，吞佛童子邪瞳熠熠。

「吾？吾是襲滅天來。」帶點狂傲的語調，襲滅天來續道：「吾可以同汝交換的情報是，一位佛者的故事，汝可選擇接受或毀約。」

「洗耳恭聽。」

那之後，吞佛童子每日固定抽空造訪禁域，聽一位不是魔者的魔，講述一位化出魔體的佛者。

「汝懂得很多佛理。」

「知己知彼，不懂佛之歪理，何以擊潰佛者？相對的，不懂魔之信條，如何遏制魔患？世上萬理皆相生相剋，沒有什麼是絕對的真理，佛理卻妄想替癡愚眾生開闢真理。」

「既是如此，那汝信奉的又是什麼？」

「吾？吾沒有信仰，只要對吾有利，就是好道理。」

「嘖嘖，沒節操。」

「敢問有操守的高尚魔者，汝信奉的真理又是什麼？」

「魔之殺戮、魔之強威、魔之──慣性。」

「哈~~那將會是魔之弱點。」

「誰無弱點？」拋下一句淡嘲詰問，吞佛童子輕扯嘴角，結束對話。

後來，九禍魔君為解破佛道陣局而費盡思量，吞佛童子見狀，便自動提議可向襲滅天來請示佛理，從中或可一窺佛陣之堂奧。九禍深覺有理，不久後頒了道私令，讓吞佛童子與赦生童子承襲滅天來為師。

※

道魔之戰接近完終之期，異度魔界上下無不養精蓄銳，以求殺場上的痛暢淋漓。

臨征前，吞佛童子再現禁域，手上多了一罈酒。

「最終一役，汝來向吾辭別嗎？」

「雖有必勝決心，但結果總是難料。」

「魔也懂得惜情。」大方接下陳釀好酒，襲滅天來仰頭豪飲。

看著襲滅天來不疑有他、全然信任的颯爽舉動，吞佛童子不禁嘆笑道：「吾開始好奇……能分化出汝這惡體的佛者是什麼樣的人了。」

「只要汝還活著，汝會見到他的。」

「也許汝之半身無福消受。」

「不，他不會死，無論明日戰役結果如何，他都不會死。」

「希望他有汝所說之好運與韌性。」

接過襲滅天來拋來的酒罈，吞佛童子飲盡剩餘佳釀，將酒罈順手丟進底下的熊熊業火中，一聲不響旋身而離。

「不愧是魔界戰神。」

望著漸行漸遠的焰紅背影，鮮豔的赤赭佐襯突兀詭奇的雪白，襲滅天來低聲自喃道。

幾日後，魔界回傳戰情，戰況出奇曲折，魔界與玄宗勢均力敵，廝殺慘烈。封雲山一役，魔界雖早已與玄宗內賊沆瀣一氣，金鎏影、紫荊衣掏空玄宗近三成的兵力，又在關鍵時刻助魔軍一臂之力，迫使六絃之首不得已下自封封雲山，然九禍也因未能料得玄宗此一極端戰策，大意之下使得整個異度魔界一併遭到困封，連同深入玄宗協助的萬聖巖援兵亦湮沒硝煙中。

遠在苦境的萬聖巖總部救援不及，在剷滅支線魔卒後，封閉隱世。

襲滅天來安靜地蜷伏於禁域內，聽著外頭魔卒們的耳語交接。

他只在乎兩件事，吞佛童子的魔氣，連同一步蓮華的佛氣，皆隨戰役的落幕而消逸無蹤。

章四

蕭條、靜肅、幽黯。

夜潭如冰、紅蓮焰濤。

異度魔界禁域內，襲滅天來身繫枷鎖，鐵鉤穿筋透骨，靜靜地蟄著，閉闔的眼宛若深眠，像隻冬蟬，等待破土一鳴的時機。

但現在，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蟄著。

七巧神駝拄著老柺一擺一擺地晃蕩到他身後，先是探了探禁域內暗伏之人的動靜，後扯開粗嘎啞音邊囉唆著瑣項，邊將接合斷層所需之物拋丟向襲滅天來。

時機已屆，在此之前，九禍魔君已先行來此知會過他，然體內真正的躁動，卻直至此刻方逐漸甦萌。

他的自由。

襲滅天來運通沉寂百年的內元，霎時間的天搖地崩嚇白了七巧神駝看好戲的皺皮老臉。

眼前之人看似羸弱，卻蘊含無窮能量，於是嚇白了的臉開始冷汗潸潸。他的恐懼並非來自生命受到威脅，卻是源於切膚體歷到散發自灰髮魔者的龐大精神氣量。

魔者咬緊牙關，雙臂蘊能，忽地拉起沉潭千丈的魔龍斷脊，有一度，七巧神駝幾乎以為他那較之斷脊顯得瘦弱無比的雙臂，會因氣力不繼而斷毀，連人帶鉤永葬繚繞火舌的冰潭下。然而，事實卻是，魔者即便是被拖彎了扭曲臂膀，也決計不讓斷脊再度沉墜潭底下。

真是好一副傲骨、好一副自信脾腸。

錯過了可惜，七巧神駝哆嗦著喝酒禦寒，或許是，禦憮，心底暗自慶幸著九禍讓他前來禁域交付物品。

否則，他豈不錯失一場精采絕倫的好戲？儘管，他看得牙齒打顫、四肢發寒。

※

清雅、素然、寧謐。

天風清徐、清蓮濯濯。

萬聖巖天池上，一步蓮華端坐蓮台，正心持念，低低地梵唱著。澄瞳半掩，幽邃難測，像一泓不見底的泉淵，低低地嗚咽著，等待洗滌紅罪的時機。

他的宿命。

天側隱隱開了一道隙，暗紅的光線投射到天池裡的水，紅河迤邐，自池緣擴散，蔓延至蓮座，攀上他盤坐的腿，宛若一雙血手，自無間重返抓纏著他的腳，欲將他往下拉。

佛者白淨僧面薄汗沁密，細眉緊攢，一度讓人以為他似要隨伴血手沉淪無間。然而，事實卻是，他袍袖輕揮，紅流退卻、留滯池緣，復返清澈。

時機已屆，數日前他仰觀天象已預知紅禍難躲，然心湖真正的悸動，是直至邪紅渲染才逐漸泛生。

沉寂了百年，佛與魔的交會命運，在斷層結合的那剎，開始了齒輪的轉動。

[ 此貼被devil在2007-06-13 09:1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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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4樓發表於: 2007-06-12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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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欲分三部份貼，但章五到尾聲超過三萬字，且愈到後面章節更動愈大，於是再分成兩時段貼，晚上補上章七到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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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百年流轉，人事遞嬗。

中原支柱日月雙隱，淚陽昇、血月浮、異象起、地氣變，魔界斷層接合。

異度魔界內，襲滅天來立於魔殿上，接受九禍當初承諾的賞賜。

「從今日起，汝便是異度魔界第二殿代理者，賜號魔之尊者。」

聽著九禍不帶起伏的低柔嗓音，襲滅天來微俯身，除卻謝賜封號，亦有另一層意涵──只對他自己產生意義的意涵。

他選擇了魔。較之佛者，他無疑地偏向魔道，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魔。

然而，為自己安個身分是必須的，世人眼中非黑即白，他並不排斥以魔來看待自己，縱然，他也很清楚，他不只是一個，魔。

「彼時雖答應讓汝掌握兵權，但現今魔界斷層已然接合，進攻中原尚須一段緩衝時間。因此，兵權暫緩下放予汝，汝可有異議？」

「回女后，吾明白，吾無異議。」不卑不亢地答道。

九禍對他的防範經過百年未曾消減過，以後想必也將持續下去。「女后，這段緩衝期間，請容襲滅天來暫離處理個人私事。」

「哦？是那妖僧的事嗎？」提到一步蓮華，九禍不禁怒上眉山。「汝知曉吞佛童子被他所擒嗎？」

為誘敵深入，她與吞佛童子等魔將設下笑蓬萊之局，與中原正道在入口處對峙，本以為己方之精密佈局可以將中原勢力一網打盡，不料中途殺出一步蓮華這個程咬金。其與六絃之首蒼合力算計她，幸得吞佛童子忠心捨己護航。

雖然失去吞佛童子這名驍勇戰將乃魔界莫大損失，無奈萬不得已時，她亦不得不痛下割愛抉擇。但這份思量卻不需要向襲滅天來明說，她從來只交付他應該完成的任務，其間過程的得失計較，縱使雙方心知肚明，她不會過問他，自然也毋須說出自己的盤算。

兩害權衡取其輕下的決策，只能是握在她手中的特權，襲滅天來沒有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女后放心，吾會負責帶回吞佛童子。」

九禍冷顏閃過一絲複雜，隨後道：「也好，就交予汝吧。」

「是。」覆命後，襲滅天來踩著穩健步伐踱出魔殿，通過魔道時，遠遠地，瞧見守門魔物們個個垂首瑟縮。

妖瞳一掩，他想起那些魔物們發抖的原因。百年前的殘虐至今還殘留在他左側頰上，磨滅不去，只會更加鮮明。

磨滅不去──他踏著悠然愜意的腳步，慢條斯理地靠近顫若風中燭的魔兵們，在經過他們面前時，刻意地停了下來，瞥視他們。

幾個較懦弱的魔物已嚇軟了腿，化作一團爛泥癱在地上。

殺？不殺？

「唉……」何須費神呢？

輕喟，襲滅天來脣角微彎，停頓的腳步再次橫跨出去，留下頻頻喘息、惡汗潸潸的魔物們，錯愕又顫喜。

魔城外稀薄的空氣迎面撲來，拂在襲滅天來詭奇又別具魅力的面容上，這是──自由。

何須費神呢？

身過百年，他已非彼時的襲滅天來。儘管憤世嫉俗依舊，卻也多了份圓滑，再者，他亦不思浪費心神在這些鄙誤上，誰對不起他，又何曾重要過？既然那些鄙物的存在於他而言如無物，這份計較就是擱著腐爛，他也決計不屑沾碰。

※

萬聖巖的天池內，一步蓮華立於池畔，溫溫注視坐於池畔中央蓮座上的吞佛童子。不顧無垢、光明的殷殷勸阻，他力排眾議留下吞佛童子，一為摯友一蓮托生的遺願，一為……

「汝的心緒波動了。」

儘管記憶盡洩，天生的敏銳猶存。

「不回答就是默認，汝為誰而動？」

「為至交，為……吾之罪孽。」

「……汝真是有趣，即使掙扎，還是誠實道出汝的想法。」

「吾不會隱瞞汝任何事。」

「是嗎？」吞佛童子撇撇嘴角，續問道：「佛者也有罪孽？」

「凡人皆有罪孽，所以清修、消業障、渡罪孽。」

「汝現在對吾所做的一切，皆是在渡吾？」

「非也，吾只是助汝回到最原初的狀態，成佛成魔，端視汝之造化。」

「凡物既有罪孽，是佛是魔又有何差別？」稍頓，吞佛童子臉露困惑道：「吾前身是魔？為何吾一片空白？汝又如何助吾？」

「汝可自行前往冰風嶺，那裡有汝過往的回憶，有汝成魔或成佛的依憑。尋回它，用汝現在空如白紙的心態，去決定汝未來的方向，待吾萬聖巖之事處理告一段落，吾會去找汝。」

「沒關係，吾等汝處理完，再一起到冰風嶺。」

點首，一步蓮華心感欣慰。他並不能確定這樣的作法是對是錯，但他無法因為結果的不明確性，而放棄他秉持的理念。

與其說萬物皆有善性，不如說萬物皆有可塑性，有惡終有善，對吞佛童子而言，這次是他重獲新生的機會。

假如最終的結果仍是成魔，那他勢必親手摘除他自己種下的禍根，不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反之，倘若成善，他便能不負一蓮托生臨終前的交託，而他自己，也能得到他最想要的『映證』。

正待回語，忽爾天際風雲色變，禍浪滔滔，闇紫色的陰影遮蔽了高懸上空的火紅淚陽。一步蓮華心頭一顫，意識到由魔城方位緩步前行的黑衣半身。

百年來，他潛伏隱匿於萬聖巖第三殿內，森嚴的佛光屏障與魔氣防護阻隔了彼此的探息；百年後，隨著萬聖巖的解禁與魔城屏蔽的撤除，他豐沛不絕的魔氣與自己精湛純然的佛氣，激烈地交撞互噬，在天幕上形成光與影的拉鋸奇景。

一步蓮華手捻佛珠，閉眸輕誦佛號，等候半身的來臨。

※

「一步蓮華，久違了。」厚純的聲音如焚風，掃蕩萬聖巖內的一草一木，生機瞬間自其軀殼抽離，木枯草萎。

「襲滅天來，汝已突破七邪荼黎所有境天，這就是汝進入魔界的目的？」一步蓮華試探問道。

「汝是吾，吾是汝，汝在萬聖巖所求為何，吾在魔界自是相同。」

「汝已是吾之過去。」

「是嗎？」襲滅天來眼神貪婪地膠著在一步蓮華緊闔清眸的聖顏上，放任體內狂焰蔓燒不止。「吾不只是汝之過去，也將會是汝之未來。」

「也許。善惡相分的錯誤宿命，即是暗示我們兩人終於一天的結果。」

「而汝現在卻親手釀造另一段錯誤的悲劇。」壓抑住莫名竄動的躁火，襲滅天來鎮穩道：「美其名是渡化，實際上只是滿足汝個人的映證動機，一步蓮華，汝想從他身上映證出什麼？無論汝花費再多的心力，也不可能填補汝內心曾有的缺憾。」

他看出了。

勉強鎮住翻攪不已的心湖，一步蓮華回道：「也許汝說得沒錯，但這也不過是吾一小部分的動機。禁制他最主要的目的乃在解放他的天心，讓他看清楚自己想走的路。」

「汝認為這是正確的道路？即使成功引出一劍封禪的人格，死了任何一方，就是映證出錯誤之道。」

「世事萬象盡在交錯的宿命，正確或錯誤，天機，尚未明朗。」

靜默半刻，襲滅天來內心激昂的怒火歇隱，這之間的情緒變化卻完美地隱藏在他諱莫如深的表相下。

「吾差點忘記，汝一向都是如此自以為是。」

即便輾轉百年，對執著甚深的一步蓮華而言，始終晃如眨眼，這本是他最為熟稔的惱人性子，也是令他恨至挫骨愛至入髓的致命因素，他不該忘記。

輕輕地，襲滅天來釋出一記邪笑，「吞佛童子，汝還記得吾嗎？」轉而對吞佛童子啟口問道。

「汝是誰？」吞佛童子澄澈的眼對上襲滅天來。

「吾是汝之友。」澄澈，是不屬於魔的浪漫。「一步蓮華，吾會期待結果。希望，吾有榮幸一睹汝悔恨莫及的表情。」

襲滅天來身影消失後，一步蓮華袍袖輕揮，花草生機現，默默地，他數著手中佛珠，閉目。

※

他渾身發熱。

夜涼如水，一步蓮華輾轉難眠，幾經翻覆後，他耐不住體內竄動的燥熱而起身，這才驚覺自己全身上下皆教熱汗濡濕了。

掀開被單，他赤腳走向寢房後的淨洗室，脫卸聖袍，裸身入池。

初沾冷涼的池水令他起了寒顫，便蜷縮在冷池一角適應水溫。過不了多久，慢慢地他又感覺渾身燙熱異常，連池裡的泉水都像煮沸了的一般燙灼。

他撫著身，腦裡盤桓著襲滅天來刻著露骨慾望的炯炯眸色。

忘不了，始終是忘不了。

歷經百載的兩相阻隔，原以為自己的心平了、靜了、沉了，怎料，仍是不敵他的一記眼神。

竟全盤地攪亂他一池心水。

苦笑，他從未或忘他的存在，他是他創造出的罪孽；可歎，他的身體也從沒有忘記過他，他的憤嘲、他的愛撫與侵略。他的脣溫和體溫，穿越時空屏障，於交會那刻重新在他身軀烙下溫度，宛如不知節制的地獄業火，一點一滴熔蝕他的髮膚、他的理智。

一步蓮華雙臂交纏，緊密地反摟住自己，極力想將自己肢體間的空隙擠壓洩盡，不讓那鬼魅般無形的熱襲黏住他。以為排拒掉多餘的空間，他曾體歷到的可惱觸覺便無處可侵擾，怎奈愈是在乎那雙魔眼所釋放的褻意，熱氣便愈囤積不散。

而今，他不只感受到奔騰的熱，流動的空氣亦彷彿幻化為襲滅天來踰矩的手，在黝暗靜謐的淨身池內，惡意又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赤體。

迷濛間，他感到無形的指尖滑順過敏感乳首，沿著肌骨下伸至腿側，刻意在漸漸甦醒的慾望旁逗留，卻遲遲不肯碰觸。

『舒服嗎？一步蓮華。』

彼時魔音悠盪耳邊，一步蓮華輕輕瑟縮了下，熟悉又陌生的異樣感緩緩升起。他難以自抑地擺動身體、磨挲著池畔，異感佔據住腦思，使他無暇深入思索自己的異狀原由，亦無力遏制自己低洩的喘咻。

『汝怎麼了？汝很興奮？見到吾的那刻，汝記起了交歡時的快悅了？汝想再經歷一回？』

「嗯…呼……」癱靠池畔，一步蓮華奮力甩動銀瀑，欲擺脫腦內不知名的慫恿。

為何他還有心魔？

『是人都有慾望，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吾有，汝也有，汝的這裡渴望著吾的撫慰。』

「住手……」熱流由腿側爬向一步蓮華脆弱的私密，以刁鑽角度越過臀谷直搗緊窒核心，窄穴隨著波波刺激搗弄而急遽收縮著，帶來如同被襲滅天來狠狠佔有的感覺，痛楚中猶帶歡潮。

痙癵過後，他在池中解放了情慾，白濁液體逐漸在清池裡混合淡淨，一步蓮華望得失神。

他方才做了什麼？

紊亂的思緒驀然倒溯，百年前、百年間、百年後。

百年前，他堅信風塵染身不染心；百年間，他竭力懷持這個信念，一面潛心修練以待天時，一面研擬對策終結惡果；百年後，與襲滅天來相會的第一眼，他的信念卻開始崩搖。

終結惡果的意志未減，風塵染身不染心的堅定已褪。情感投擲得太早，發覺得太晚，漫長的等待時光裡，執念與執戀已悄悄在內心潛移轉化，消融了界線，他就像眼前這池淨水，看似澄澈，實已染濁。

深喟，一步蓮華踏上池岸，著好聖袍，拖著略沉的步履走向大日殿。一路上，他愈是想克制自己，意念愈是與他背道而馳，滿腦所縈淨是那三日裡大日殿幻景前的荒淫。

進入正殿，入眼即為佛祖金身，微眸憐瞰眾生。一步蓮華跪坐殿上，捻珠沉緒，久無動靜。

雞蹄破曉，曙陽金絲破窗，照射如來煦煦慈顏，他抬首仰望如來玉面，薄脣拈笑，淚落默默。

※

異度魔界天魔像前，襲滅天來凜凜站立。

封雲山的封印，將異度魔界本部連同玄宗一起封禁逾百年，他因而被單獨拋留在禁域內拉撐魔龍斷脊。缺少吞佛童子偶爾的陪伴，亦無法延伸靈識聯絡外界，他就好像被擱置在真空瓶內的蚊蚋，完全的孤絕、完全的禁閉。

似乎連那恆常不滅的熾烈業火也停止了熊熊燃燒。除卻呼息外，他的五官不再具有任何用途。

當周遭一切全數進入永恆的沉眠狀態時，他的某樣智覺卻覺醒了。首次，他渴盼利用一步蓮華『賜予』的軀殼，達成一項目標。正因他是由一步蓮華摒棄而生，這項目標才非他不可成就。

他厭惡虛妄的世俗佛理，其成天高揭涉世渡人的崇高旗竿，實際上只是一群自隔於象牙塔內的無知僧侶，所捏造出的自以為是的可悲幻想。一步蓮華倘若徹頭徹尾篤信這套道理未有質疑，昔時便不會有他襲滅天來的誕生。

一步蓮華，汝還要執迷不悟、一廂情願到何時？儼然就是盲目逃避，縮頭烏龜一隻。

怒氣倏地迸然爆散，震撼天魔池，天魔像上空洞的眼眶，光亮一閃而逝。

是嗎？汝也贊同？但吾不只要成為汝，還要超越汝。

「呵…」低笑，襲滅天來負手於後。「一步蓮華，汝了解魔嗎？」

百年後的交會，他變了，變得更頑執、更自恃，也更…美麗、更……愚蠢。

魔的思想，豈會如此輕易遭到扭轉。吞佛童子眼中的迷惘，讓他益發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吾真想看看汝的表情，一步蓮華。」迴音氤氳於魔界沉悶氣旋中，能散、未散。

※

『聖尊者，吾騙汝的。』

「呼…呼……」大口喘著氣，一步蓮華自無邊夢魘中驚醒。

「被背叛的滋味如何？」冷誚的問話自上方壓下，襲滅天來以指揩去一步蓮華額上冷汗。

下意識地，一步蓮華偏過頭去，闔上眼睛。

他不清楚自己確切的所在地，卻也沒必要詢問了。

「不說話是太過震驚，還是太過憤慨，亦或……太過傷心？」最後一句他是俯在他耳畔低語的，一如他佔有他的那三日裡，時刻於耳畔撩撥的言靈。

「這一局，是吾輸了。」朱厭狠狠戮進他體內那頃刻，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排山倒海。朱厭前端利鉤在他體內散開緊嵌住內腑時，那股怨震斷了劍柄，震飛了吞佛童子。

那當下，他驚、他怒、他怨；而今，他釋懷。

「汝知曉嗎？吾最討厭汝的一點，就是汝不遺餘力的粉飾太平。」厚掌挪移至一步蓮華腰間怵目傷口，先是輕挲其上，接著使勁按抓，賁弓的五爪深深掐陷進汨汨淌血的傷口。

「唔…」一步蓮華痛吟出聲，柔瞳仍緊密閉闔著，他吐出一口長氣，忍道：「汝會感到匪夷所思，只是因為汝與吾對世事抱持的態度南轅北轍，汝永遠沒辦法體會，」憤怒、埋怨、釋懷。「釋懷過後的寧靜。」

「哼。」他在激怒他，洞悉一步蓮華的用意，襲滅天來站起身，走出陰暗洞穴外。

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一步蓮華睜眼，凝望遠颺背影的眸中透露著憫愁。他明瞭什麼話可以激怒他，然超脫激語欲達成的效果之外，他的憤世嫉俗卻也同時牽引自己的歉疚。如果有什麼是自己能得到而他卻無法體會的，自己必是促成此果的元兇，這是他窮盡一生也彌補不了的缺憾。

「襲滅天來……」低柔地，他輕喚他的名，任心底莫名情愫滋長，無能遏止。

不知過了多久，襲滅天來踅回洞穴，扶起一步蓮華，解開繫在腰間的藥壺，瘖道：「會有點苦。」

語畢，含一口藥汁，渡入一步蓮華嘴裡，一口續一口。

濃烈的苦味縈迴在一步蓮華嫩滑的舌尖上，卻是未曾抗拒的順從。

最後一口，提壺灌口，襲滅天來斜睨一步蓮華柔美聖顏，妖瞳轉深，抬高一步蓮華巧緻下頷。「最後一口。」

藥汁一點一滴滑進一步蓮華乾渴的喉內，隨著藥汁的傳渡，襲滅天來逐次加深濃吻。

藥汁渡盡，襲滅天來未見停歇態勢，交纏糾結的脣舌和著銀沫，將苦澀來回吸吮在彼此的舌蕾上，久未褪散的苦味，漸漸地散溢出些許甘甜，替這記失控的長吻更添激情。

襲滅天來任一步蓮華揪著衣領，雙手死死箍緊一步蓮華腰間，健齒輕嚙其脣，不讓一步蓮華有喘息機會，燙熱的脣舌復貼覆一對柔軟，似要汲盡檀口內的甘甜。

直到自己也氣積於胸，才放開交吮的齒舌。一步蓮華微微喘著氣，凌亂的聖袍半敞，露出胸前一片緋紅。襲滅天來褪去一步蓮華上半身衣袍，令他背抵粗糙洞壁，他摒著呼吸，靜候接下來的事情──

未料，不是他預期中的侵占。

一陣黏濕觸感爬上他腰側，襲滅天來以指劃開自己手臂，暗紅色的鮮血傾洩於一步蓮華未見癒合的傷口上。另一手覆蓋住一步蓮華緊閉的眼：「睡一下吧。」

舊傷未癒、遭吞佛童子暗招偷襲後，又豁盡功體力擋惑星，一步蓮華的體力早已瀕臨潰堤，鬆懈最後一根緊繃的神經，一步蓮華在襲滅天來手掌織就的黑暗下，沉沉睡去。

※

再醒來時，左側腰間的傷口已緩下疼痛。

之前那陣溫熱的濕黏感又淋上他的傷口，他知道襲滅天來在治療他。朱厭造成的傷痕十分特殊，襲滅天來應該是從魔界取出解藥替他塗敷的，那苦味滿溢的藥汁想必也是同樣來源，只是……他不甚明白襲滅天來醫治他的用意。

或許現在還不是殺除自己的時機，但他委實沒必要替自己醫治創傷。究竟是……為何？他有點好奇，卻不敢進一步探究，有些答案應該永遠保留其曖昧混沌的面貌，尤其當自己已漸趨失控之時。

心裡的某個部份隱隱抽痛著，而他只有忽略一途。一步蓮華仍舊閉著眼，忖著，放任襲滅天來的長指在他傷口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挑弄著。

慢慢地，挑弄的長指由腰間游移至胸前，解開一步蓮華染血聖袍。微吁嘆，他早察覺他已清醒。

「吾剛從萬聖巖回來，沿途經過公開亭，一路上聽到了很多有趣的事。」襲滅天來吻著一步蓮華潔淨鎖骨，雙手俐落地脫卸掉他的衣物。

「汝想知道萬聖巖對汝的處置方法嗎？還是汝想聽聽眾生是如何談論著汝與吾的關係？」吻上一步蓮華秀挺鼻樑、眉、眼、脣，輕抬其腿，一舉挺入，規律地、深刻地佔有。

一步蓮華全身泛起躁熱，紅彩爬染清顏。

「吾只做吾該為之事，其餘的非吾能強求。」

聞言訕笑，襲滅天來突地束縛住一步蓮華身下慾望，持續強勁又不失溫柔的攻掠。

「啊……」躁意及火燒似的狂熱不斷侵襲一步蓮華，他緊咬的脣瓣不自禁地洩出痛苦低吟，隨即緊密闔上，搭在襲滅天來肩袖上的手死命攢縮，幾要將之撕裂。

掙扎而通紅的聖顏倒映在襲滅天來晦暗不見底的深潭內，鐵鑄般的心教一陣陣微酸悄悄溶蝕著。

「襲滅天來……汝之怨恨因吾而起…何不讓恩怨…在汝吾之間終止……唔……」

「汝之言是要降服於吾嗎？放棄汝的成聖之路來成就吾之天魔道嗎？」

「只要汝…答應……不牽涉他人。」

「萬聖巖嗎？還是眾生？他們都對不起汝，也等同於對不起吾，汝可以釋懷，吾不能。」邊說，襲滅天來邊加速身下律動，他吻著一步蓮華被撐起的長腿內側，兩簇忿戀交織的火焰在他陰暗深潭裡熒熒灼燒，宛如魔界禁域內沉潭千尺上的熾烈業火。

他總能輕易點燃他沉寂的憤世嫉俗。

縱使他與他的佛魔詭辯是一種手段，大鬧紫宮世家也是一種手段，然而，襲滅天來再清楚不過，當這些手段牽扯上一步蓮華這個名字時，就不再僅是一種手段。

它是揉滲進骨血裡的紊雜情結。

「與吾一同滅了萬聖巖，吾就放過汝的眾生。」毀天滅地的血瞳直視著眼前閉眼半身，此言之實，唯有他自己才懂。他可以允他，參與他的目標。

「襲滅天來……」嘆息，沒有不解、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惋惜與酸澀。

「魔不懂寬赦，也不懂…釋懷後的寧靜。」僵冷的語調，邪瞳卻透散淡淡哀傷。

宿命，他們不可能共存並立……注定對立互噬。

活力烈焰轉瞬重新燃亮襲滅天來闇寂眸色，薄脣欺吻一步蓮華，感受到他的臂膀主動圈盤住自己的頸項，襲滅天來亦隨之閉上眼，沉淪。

這一刻，放縱到底。

※

寒風朔朔，吹揚起孤立高峰之黑影黑裡摻白的髮絲。

冷冷俯瞰腳下莊嚴巍峨的萬聖巖，襲滅天來牽起迷離冷酷的殘笑。

轉過身，手捻術印，催動咒語，撤去伏設於洞穴四周的隱形陣法，登時，一步蓮華熾盛的佛氣直沖霄漢，底下萬聖巖立現騷動。

深深地，再往下探了一眼後，襲滅天來化出獄龍，須臾無跡。

章六

淚陽之局功敗垂成，善法天子以身擋禍，一步蓮華帶著善法天子留予蒼傳達的臨終囑託，自囚於『供尊堂』，萬聖巖專為供奉歷代得道僧侶牌位所設之所。

望著恩師牌位，一步蓮華苦思數晝夜，步出殿堂後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蒼等人再度挑關。風水禁地陣局在眾人協力下被順利破解，第二顆淚陽墜向異度魔界，黎民之贖又獲曙光一道。

功成消息回傳萬聖巖，眾僧歡喜。於此時際，大日殿聖尊者卻宣布閉關半旬，行前復入供尊堂。

再進莊嚴聖殿，一步蓮華脫卸兜帽，雙膝屈地，如釋重負地喟嘆一氣。異象猶剩一局待解，後續還有襲滅天來和整個異度魔禍，一波接一波的難關更迭襲來，須臾喘息的餘裕也沒有，甚至連悲傷的時間都被壓榨殆盡。

「天子……」唯有躲進這裡，他方能卸下聖尊者的身分，呼喚他那名再也不會回來的同袍，那名曾經他以為會與他相伴永刻、風雨不悔的至交。

異象解其二，他本當欣慰萬分，奈何失去善法天子的哀慟縈繞滿懷消散不去。佛愛眾生，無有差別，但他不是佛，又怎堪將善法天子的往逝與眾生得救互抵而獲寬慰？偌重的疲憊侵捲向一步蓮華，他一頭皓髮披垂於肩似月華舖地，垂首歛目，只求一刻，讓自我盡情沉緬於失去的殤、自責的泥淖裡。

神智恍惚間，他感到肩頭擱著一雙沉甸甸的手，驀然驚察，他迅速回頭，卻只聽見外頭風響颯颯，不見預期中的天藍身影，他輕嘆，眼眶莫名發熱，卻流不出淚液。

「一步蓮華，」幽敞的空間飄蕩若有似無的聲音，一步蓮華心口發顫，連忙轉回頭正對祠堂中央的供奉桌，擬似為聲音的發源地。

「師…叔？」不確定地輕喚了聲，一步蓮華全身肌理緊繃，摒住呼吸豎耳傾聽，深怕遺漏任何線索。

「仙靈地界。」

※

五彩霓幡飄揚，『拱仙台』上華鶴仙者木雕似的沉穩身軀微動，時辰已屆，他手捻仙指，傳喚巫覡巫祈。「萬聖巖貴客造訪，通知娘娘，賜天書神諭予客一觀，並代吾引客。」

得令，雙巫各行其令。不多時，蓮香瀰漫，一步蓮華隨引路巫覡登上拱仙台，躬身誦唸法號。「貧僧一步蓮華，謁見華鶴仙者。」

「大日殿聖尊者來訪，有失遠迎，還望見諒，未知親臨地界所為何事？」

「貧僧這就直言了。」微欠身致意，一步蓮華坦道：「貧僧此行實為靈玉與聖器之事。」在供尊堂裡，尋其幽幽聲，一步蓮華於藏經閣深處，找到有關仙靈地界的記載，得知誅魔聖器的存在。隨後，他即跋涉千里，探訪位於苦境聖外峰疊巒之內，久遠傳說中的境外聖地。

「嗯……看來真是機緣已到。」低低自語，華鶴仙者續道：「請聖尊者上前一步，觀視『淨柳池』裡所浮現的文字。」

依言而作，一步蓮華上前一步，俯視蕩蕩水波漾開的符文。「天荒山，皇龍陣，魔龍生，世無道，禍龍出，天無常，仙靈地界，殷族遺命，神女島天池頂峰，皇龍統御，順命歸天意。」

「當皇龍之氣現世，仙靈地界將為之開啟，皇龍氣散三光為開，三光入靈玉，靈玉入天池，誅魔聖器降，是蒼生之危，也是蒼生之機。」華鶴仙者就著神諭闡釋道。「聖尊者有何想法？」

「貧僧想明白的是，靈玉取得之法以及聖器由來。」

「靈玉分日月星，各尋生體寄託，靈玉寄體者之心血凝聚便成靈玉。聖器名喚千年一擊，乃仙靈地界靈氣孕化千年而成，千年一成，一擊而解。」

「意即，聖器只有一次發射機會？」

「然也。」

一步蓮華沉思對時，續道：「聖行者曾言，異度魔界實為活物魔龍，魔界上階魔物皆為牠所生，這也是魔源不絕以及魔界位置不定的原因，貧僧今日前來，實有意借助聖器擊潰魔龍。」

「誅魔乃聖器之用，仙靈地界自當配合，唯聖器現世需天時配合，目前尚不可得知皇龍之氣之來由與沖天之時點，就不知聖尊者欲如何策佈。」

「利用襲滅天來。」無有遲疑，一步蓮華釋出答案，儘管內心激湧難抗，表情始終堅毅如山。

「聖尊者此言實令老朽驚異，更疑此計成形之由。」

暗喟，一步蓮華道：「魔界斷層甫接合，需要一段期間調適，中原雖可趁此緩衝期及早解除異象之禍，然而，緩衝期一過，魔界勢必大軍壓境，屆時異象之禍是否全數弭平，雙城之戰又是否落幕皆屬未知數。再加上神諭明示禍龍降世，中原將分身乏術、淪為魚肉。這段時間，吾每欲解除異象，每遇襲滅天來擾亂，他之用意在於吸收吾以全半身之軀，吾之力量受他牽制，無法傾力為蒼生解禍，若拖過緩衝期，魔軍興兵屠戮，蒼生受難不止萬千。復以，魔界位置可不斷變更，魔源不絕、除之又生，當雙方正式對壘，此點必成吾方之致命敗因。」

「聞聖尊者之言，是有意成全惡體心願？」

「吾之天命。」彼時他鑄錯分化惡念，不意惡念竟凝體成形，面對此一無權抉擇之嶄新生命不公在先，他朝惡體亂世，對無辜受害之眾生不仁於後。不公不仁，修佛證道之途，他已行得罪孽滿身，哪堪再言『成全』？他虧欠襲滅天來的要還，積欠世人的亦要償，然事無兩全，總無法盡如己意。他能為襲滅天來做的，只有交出半身之軀，讓他得以追尋他自己所要見證之理，同時，亦得顧全眾生的後路。

而這些個百轉腸思，實無須向他者提及，一步蓮華僅以天命之說簡單帶過。

「據載仙靈地界可替人洗淨、移植記憶，貧僧欲請仙者為吾更換前來仙靈地界探詢之記憶。」

「請聖尊者詳細說明。」

「襲滅天來乃因吾質疑佛理，於修練極招達臻神通時天魔擾心所生，他之執念根源於吾之疑惑。若將靈玉之用稍加挪換，也許能轉移襲滅天來進攻中原的注意力。」

「聽來甚是冒險，聖尊者打算如何更換靈玉用途？」

「襲滅天來質疑真理，不信神蹟，假使靈玉合一可使天降神蹟，他必躍躍欲試以求映證。與吾融合後，他功體大增，復以他欲借助魔界之力達成他心之所嚮，必然想盡辦法取得魔界進軍中原的兵權，靈玉正可岔開他的目標。」

沉思半晌，華鶴仙者再問：「倘若他無法取得魔界兵權又當如何？再者，單憑惡體對如來抱持的質疑，真足以驅使他暫擱大業而追逐靈玉？」

「善使人才的魔界沒有理由拒絕一名強大的開路先鋒，假若此計失敗，一步蓮華萬死難辭罪疚，然若不設法拖延魔界動作，只怕中原撐不到聖器降世已是生靈塗炭，又或者，等到聖器降世之際，已無續存人力護之而使之毀於魔掌。而襲滅天來意不在掌控天下的霸業，吾相信靈玉之局是可行之棋。」

除卻自己對襲滅天來所執著之物的了解外，一步蓮華尚利用了自己的感情作為輔助，他會讓襲滅天來看見自己赤裸無掩的感情，以此更進一步激發他尋找靈玉的想望，縱使傷他傷己，他也勢在必行。然而仙靈地界的人並不需要知道此項，除了他自己和未來的襲滅天來，將不會有第三者知情。

他只能以誠懇的眼神與姿態，請求華鶴仙者『相信』他的判斷。

華鶴仙者斂目冥思，片刻後方答道：「女媧娘娘已答應協助，自此時起仙靈地界將為聖尊者之後盾。」

聞言，一步蓮華欣喜溢於言表。「一步蓮華在此謝過仙靈地界，請華鶴仙者代為向女媧娘娘致上萬分謝意。」

「那麼，聖尊者已準備好了嗎？」言指重洗記憶。

「請容貧僧兩日時間交代身後要事，兩日後吾會再訪仙靈地界。」

「是該如此，聖尊者請。」

「拜別。」

※

大日殿裡，一步蓮華一如往常，禮佛誦經。檀香縷縷滲飄入心肺，勾他往昔回憶幕幕在前。

「聖尊者，喚吾何事？」殿外走進一道偉岸身影，飛眉炯目，嚴峻下微有幾分柔和藏點於眉梢脣角。

「戒者請入，吾有要事與汝商量。」

「聖尊者自仙靈地界回轉不過半日，莫非欲商討之事與仙靈地界有關？」行完佛禮，摩訶戒者跪坐蓆側，見一步蓮華面色凝重，不由亦警戒起來。

「確實有關。等會吾所說之事，萬聖巖內只有汝與吾知悉，這關係著萬聖巖的安危存續，吾希望戒者詳細思量。」琢磨對時，一步蓮華方全盤托出他在仙靈地界與華鶴仙者商議之決定。「如此，屆時萬聖巖必成襲滅天來首要剷除的對象。」

「聖尊者……」眉露豫色，摩訶戒者甫開口欲勸阻，即讓一步蓮華翻袖制止。

「吾明白戒者擔憂吾，但吾顧慮者為萬聖巖、為因吾受殃之百姓，遏制紛蕩魔禍是吾卸之不下的責任。」

「……亦是吾等之責。」

「戒者。」

「汝吾都毋須再多言。」既存救世願，理當歡喜受。「即使少了惡體，仍扭轉不了魔界入侵之定局，萬聖巖又豈能置身事外？該來的劫厄避不掉，一場戰役，願或不願，總是有人要犧牲，聖尊者自然明白此等道理。」

「只是眾僧無辜……」

「吾會安排計畫疏遠一部分僧侶，但終究難護完全。」戰爭一旦爆發，勢得調度一部分人力在前線應戰，掩護另一部分僧侶乘隙逃亡的事實。況且，襲滅天來對萬聖巖執恨甚深，未得殺除成果他誓不會罷休，若然提早全數撤離，仍避不過魔界之追殺，反而有可能累及其他非萬聖巖之無辜。「否則，聖尊者可還有更好的辦法？」

「擔不起惡名便無能改變局勢，擔不起罪責便步步受制於勢……也罷，就交由戒者定奪。」輕嘆微頓，在摩訶戒者欲離席之時，一步蓮華彎腰俯地，額貼蓆墊。

「聖尊者汝……萬萬不可呀！」急急上前欲扶起一步蓮華，卻難撼他分毫。

「抱歉，真的抱歉，是吾愧對萬聖巖。」叩首三回。

摩訶戒者愀眉暗吁，儘管內心尬赧萬分，猶直挺挺地站著承一步蓮華三拜，如此舉措並不能讓任何人心裡好過一點，但一步蓮華需要，他便不忍拒絕。

仰視殿堂上如來佛面柔慈和藹、與世無爭，摩訶戒者內心感慨萬千。多少年來祂俯視著日夜向祂膜拜祈念的僧侶，眷顧庇祐著萬聖巖風雨不搖。

然而很快地，如來眼底，將映滿信徒的鮮血與焦化的大地。

※

聆聽完執戒殿頒下的罰令，一步蓮華頷首接令。

執罰令褫奪他大日殿聖尊者的身分，命他以待罪之身擒回惡體，以贖己過。在這期間，萬聖巖將不支援他任何助力。

領下三執法的罰令，一步蓮華退出大日殿，轉到萬聖巖後山。

從現在開始，計謀悄悄地，無言轉動。

※

天綴橘紅，幾抹蒼翠點枝頭，萬聖巖環境清幽，坐擁好山好水，在這裡，他總能得到一片寧謐。

假若環境是天賜的恩惠，那曾在這裡駐留過的許許多多的人影，就是串成美好詩篇的一字一句，供他放在心底片頁珍藏。

而這一切，在不久的未來，將隨計謀灰飛煙滅。沉鬱的悶窒兜在心尖，一步蓮華卻拂之不去，這條路，他唯有走到底，再容不得回頭。即使是毀了所有珍視，也要不斷告訴自己，灰化後的再生終會來臨。

上蒼，會成全他，如來救世菩提願。

跨過小溪，穿過重重綠柳，一步蓮華來到一處陰暗地，靠在一座石碑上憩息。

他來此地，探望一名故人。

石碑上沒有鑿刻人名，石碑下有棺木，卻少了屍首，屍首也許在北域，也許在另一處異鄉。涼風刮過耳畔，一步蓮華頭倚石碑，緩緩歇去，意識朦朧間，稀微的風聲，好似竊竊的私語。模糊的視野裡，依稀有道漂浮的白影。

『壞和尚，汝終於記得要來看吾了……嗯？汝帶了酒？』

「可惜沒有烤地瓜。」

『吾有沒有聽錯，汝方才是在說笑嗎？木頭和尚也懂幽默？』

「剛進去汝房裡拿酒時，發現床底下有個藏酒的私窖，裡頭都是名貴佳釀，應該賣得到好價錢。」

『噯噯噯，這麼禁不起調侃啊？在這世上，誰都可以欺負，就是不可以欺負死和尚，不准偷賣吾的私房酒。』

「汝還喝得到嗎？不賣也是浪費了。」

『駿馬也求伯樂識，佳釀同等道理，比起淪落無品酒客給人糟蹋，寧願放著讓它發酸，而且，賣酒這等行徑是不見容於萬聖巖的。』

「汝也說了，吾是壞和尚。」

『壞得過吾嗎？壞不過吾就還是好和尚。』

「好與壞又是如何區別？一蓮托生，吾是佛者，吾之罪孽卻不比吞佛童子少。」

『一步蓮華，汝遲疑了嗎？還是，後悔了？』

「如果汝指的是分出惡體一事，吾既遲疑也後悔；如果汝指的是未及時殺除惡體一事，吾遲疑卻不後悔。」

『那吞佛童子呢？』

「汝說？」

『不遲疑也不後悔。』

「因何？」

『分出惡體是為達神通，於進階修練時天魔擾心的後遺症，雖然汝並未預料到惡念會凝元成體，但這無法充作汝誤擇歧途修佛的理由，所以汝既遲疑也後悔。當惡體分化之時，汝在佛者的堅持與可能的禍果之間徘迴躊躇，汝不願對一名尚未鑄造任何殺業的生靈痛下殺手；另一方面，汝也渴望由他身上尋求魔身證佛的可能性，這是汝對於極端渡化的極端執著，再給汝一次機會，汝仍會放過他，此乃汝雖遲疑但仍不後悔之由。而吞佛童子……』

「吞佛童子是汝之遺願。」

『不只是，他也是汝之執願。汝從他身上看到魔為何成魔，佛又為何成佛。當日汝與襲滅天來同時灌輸他佛魔之理，惑星墜落時，他已如汝所願做出選擇，儘管於汝是個遺憾的結果，但汝所追求的不過就是一個過程和其所導出的一個結果，結果的好或壞非汝在意之物，又哪來遲疑或後悔之說？』

「汝說話還是沒變，一針見血。」

『因為吾了解汝，就算世人皆眼瞎耳聾，看不清、分辨不出汝是個壞和尚，吾也不會受汝矇騙。但話說回頭，汝也真正自虐，明知吾這個壞上加壞的死和尚開口沒三句好話，汝還是選在此時來見吾。』

「吾只是覺得好久不見了，所以來看看汝。」嘴角泛溢苦澀淡笑。「好友，這樣的決定……正確嗎？」

『欸欸欸，汝沒聽過一句至理名言嗎？決策者千萬不要問自己所做的決定是對或錯。』

「沒有。」

『唉呀，還真的回答。』白影搖頭晃腦續道：『正確與否，若無結果佐證如何判斷？再者，汝已有了決定，再無吾置喙餘地。其實吾也明白，汝希望留予惡體一條生路，如果他可以放棄惡念重新開始，就算要汝捨棄汝之意識也無所謂，卻是不可能達成的奢望。』

「他是吾不得不除的存在，也是吾不得不救的存在。」

『而汝又捨棄不了眾生……即使有了不純粹的感情，也不會影響到汝的理智。吾並非不清楚，汝來找吾的目的。』

「汝一直都對汝自己要走的路有所覺悟與堅持，縱使它看起來很荒唐。」

『也許在世人眼中，我們的行為都是帶著一股傻勁的愚昧，但汝的情況又與吾大不相同。汝希望從吾口中聽到的話吾說不出口，就如吾所言，結果非到顯現時刻不足以判斷正確或錯誤，而更多的情況是，即便結果出現了也無法盡斷其是非，因為失去對照機會的結果，只剩下接受或拒絕的問題，以及和決策者原先設想的差距大小問題。』

當壞結果出現，如何證明當初換另一種作法就能避免負面影響？同理，當好結果出現，又如何證明當初換另一種作法不會得到更完美的成果？『一步一罪化，對已有所覺悟的汝，吾的贊同與否是多餘的。不過……也許汝會需要另一個人的安慰，汝應該前往他的墓塚。』

「吾並沒替他在萬聖巖立碑。」儘管屍骨無存，仍是可以建造衣冠塚，但他並未這樣做。

『吾懂了，那就在汝心中，燃上一炷香，順便代吾問候他。』

「吾想，他不會樂於給予安慰。」

『哼，少裝可憐，對他汝還不了解？無法原諒汝的人，從來就不是他。就算他不贊同，汝依然會順從己意，而他，還是會諒解以待。』白影又搖頭晃腦起來。「說了這麼多，總該犒賞吾一壺酒吧？』

輕笑，將手中酒壺拋丟向白影，一步蓮華沒再聽見自己接下來的回答。

清風斷續吹拂，一步蓮華睜開濛濛睡眼，愣忡地看著酒壺，落在自己雙手。

一隻翩翩彩蝶盤旋飛舞，爾後駐足側旁大石。

※

天波浩渺粼粼滄浪上，陡然映現一道太極圖像，正撫琴沉思的蒼紫袍輕揮，撤除設於天波浩渺四周的禁制。

好友造訪，蒼雖感意外，亦十分欣喜，清眉豁朗，俊頰帶笑。

「一步蓮華，好巧，恰逢吾自不老城回歸處理私事，否則定教好友白跑一趟。」罷手，蒼起身相迎。

「好友正在處理私項嗎？真不住，來得不是時候……」

「無須介懷，既來之則安之。」綻露煦笑，蒼相請道：「正好告一段落，不嫌棄的話，就讓吾奉茶吧。」

「翡翠冷葉嗎？百年未嚐，甚是懷念，假使不介意，可否容吾再一請求？」

「主隨客意。」

「為吾奏一曲，可好？」

聞言，蒼走近怒滄琴，長指擱上琴架。他知道他想聽的是哪一首。

當似水流洩的音符停止躍動後，一步蓮華張開澄眸，如雲般幻渺的眼曈依稀蒙罩一層水霧。

「汝瞞了吾百年。」兩人初識是在他遠赴玄宗參加見習會那年，彼時他曾於夜半時刻耳聞清暢琴韻，如高山流水洗人塵擾。心動之餘，他曾幾次向蒼探詢撫琴者身份，卻屢教蒼巧妙言語迴避而過，如今再次親聞不由莞爾，那時繚繞不絕的琴音果然是出自蒼之手。

「其實汝一直都瞭然於心，何能稱之瞞？」溫潤的紫瞳內罕見的流光竄掠而過，卻讓一步蓮華不甚費力地覷著蛛跡。

「汝已經很久不曾出現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情緒、這樣的心思。」

「不曾出現不代表曾有或忘，」淡哂，蒼忽覺連日奔波的疲累感盡掃而空，外界的紛紛擾擾似乎侵擾不了天波浩渺內的雲淡風輕，不否認，他深愛這般無爭的時光。「汝可知，那晚吾撫琴前，已在蒼珀觀周圍設下隔陣，阻絕琴音擾了他人清修。」尤其當時還有一群萬聖巖學僧暫宿玄宗，給予起碼的尊重是必要的。「然而，汝還是聽到吾之絃音。」

「這是汝決定對吾另眼相待的原因？」

「讓汝不快了嗎？」蒼雖如是說，薄潤的脣卻堆滿笑意。

「心有靈犀何來不快？」初次傾聽時是震撼，琴音能挑動他內心沉寂的野獸吞噬自我；再次聆聽時則是感嘆，他想起渡化他的師尊曾對他說過的話，答案必須靠自己挖掘、靠自己克服，而非求助外力，現在正是時機，他已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汝還沒說明前來找吾的目的。」

「沒什麼，只是想來看看汝的近況……」

他們聊了一會兒，裊裊飛升的茶煙，就像從他們口中溢洩而出的舊時回憶，悠遠、飄邈、易逝。百年前的聚首，迤邐至百年後的聚首，他們都有了些微的改變，不變的是綿長的情誼，像一蓮托生私酒窖裡的陳釀，愈陳愈香。

「……時候也不早了，吾該告辭，不能延擱汝的正事。」放下青玉杯，一步蓮華站起身，向蒼表明離意。

「也好，待不老城之事處理完畢，吾再上萬聖巖找汝。」

「吾會備好上等香茗回敬好友今日盛情。」笑應，一步蓮華緩步走向傳送陣眼。

「一步蓮華……」背後溫玉般的嗓音再起，喚聲裡多了份猶疑。

立定陣眼中心，一步蓮華轉首道：「何事？」

「雖知不該過問，然惡體之事好友若需協助，請汝開口。」

「放心，蒼，吾已有腹案，只剩鋪排的時間。待汝處理完玄宗叛徒一事，吾再一一向汝說明，也許到時真有需要汝援手之處。」

「好，近期內吾會擇日拜訪。」

「吾在萬聖巖等汝。」語畢，一步蓮華輕輕笑開。

那是蒼再熟悉不過的笑容，沉穩而有自信。

他可以放心。

※

一步一蓮華，一步一罪化。

魔城外圍，一步蓮華踩著穩健步伐徐徐行來，朵朵青蓮在他白靴底下、方寸泥上盛綻又凋零，栩栩清聖，彷彿真能散發香氛。

半瞇妖瞳，襲滅天來孤傲的黑影立於魔城外，黑色帽沿蓋去他難以臆度的魔眼，連帶掩去其上糾葛難辨的迷戀與情仇。

清聖的青蓮，總令憤俗的紅蓮興起摧折慾望。

他是負疚的罪蓮，他是睥睨萬物的毒蓮，他與他，不僅是佛者與魔者的宿命交纏，即便他倆同立光熱之地，也註定了他的叛變將替兩人埋下對立的燃火點。

只有天真的佛者，才會看不清深植他體內、構築他生命的根本元素──罪業。

一步蓮華，汝天真嗎？

抬起陰惻惻的臉容，襲滅天來道：「今日一會，諒想汝已有了結的打算。」

「然也。」

「佛者也會趁火打劫。」

「汝為接惑星流失了三成功力，而吾重傷初癒，只餘七成功力，此乃公平之鬥。」

「伶牙俐齒的佛者，哈…」悠悠訕笑，襲滅天來續道：「既然汝與吾都有傷在身，不如換一個方式，給彼此喘息的機會。」

「汝意欲如何？」

「賭。就以一名不可能入魔的劍者，和一名不可能成佛的劍者為賭。若吾輸，隨汝處置；若汝輸，隨吾入魔城。」

遙望魔門外苦苦守候的刀者一眼，一步蓮華應道：「可以，吾篤信人與人之間各種情誼之可貴與堅定。」

「真希望在汝死前，吾還能再聽到汝這番感人肺腑的剖白。」視線齊轉向魔城入口前墨黑勁裝的默然刀者，襲滅天來語帶嘲諷道：「螻蟻尚且偷生，有所躊躇也不算難堪。在最後結果出現之前，相信我們有不少時間可以談心。」

「魔者想與佛者談心？」

「魔者都會為佛者心酸了，遑論有想與佛者談心的私情。」

「談心者，誠至上。」

「若有虛言，天誅地滅，吾將優先權讓與汝。」

「也可，吾想明白汝殺害紫宮世家無辜之原因。」

「因為他們與萬聖巖那群禿驢一樣自私偏安，卻又目中無人，如斯低劣的人種，竟敢提起吾之名，死有餘辜。」夾雜著不屑與輕蔑的語氣，襲滅天來略呈扭曲的表情上透露一絲快意。

「果然是這樣，汝真殘忍。」

「是嗎？但原因不只是如此。」刻意停頓，襲滅天來以指托起一步蓮華細緻下頷。「另一半原因，吾是為了汝。」留在紫宮世家牆上之言，不全然是虛妄。

一步蓮華緊閉的雙眼，令襲滅天來憤怨，同時也令他安心。假使必須做出抉擇，他寧可一步蓮華將一切的對話當成一場處心積慮的計謀，其中的真心成分，不堪細細斟酌。

他已決心割捨對他的複雜情愫，就不允許自己反覆踟躕。

「用心計較的魔者，難道忘卻了汝方才的承諾？」

「句句屬實。」語尾隱含飄揚的笑音。「現在換吾問汝，汝對於萬聖巖給汝的處置，感覺如何？」萬聖巖執罰令一出，天下騷動，各地輿論無一不圍繞在一步蓮華善惡兩體雙分的愚昧行徑。「急於懲過，是意欲彰顯萬聖巖自身的無私嗎？還真是現實得令魔也不得不替汝感到可憐。」

「或者，懲過的表象背後，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呵。」佛者有時比魔者還狡猾，這點從一蓮托生和吞佛童子身上便可得到映證，一步蓮華暗地裡搞什麼名堂？

暗忖，微瞇的妖異魔瞳散發熠熠詭光，五分興奮，五分憤忿。

「吾之失責，公平公正。」

「哈……」幾乎是負氣地冷笑，襲滅天來從鼻間嗤哼道：「汝這套說詞吾聽多了，冠冕堂皇的推諉藉口。」

「出家人不打誑語。」

「哦？撤銷汝之職位，限縮汝之助力，將所有爛攤子推給汝收拾，所有罪名推給汝承擔，這就是慈悲為懷的如來使者。」

「吾之罪，難償也。先有化出惡體、放任惡體為亂之罪，後有耽溺私情、淫慾之罪。」

「什麼意思？」妖瞳緊縮，襲滅天來感到體內的神經一根根被挑起、紮緊。

「穩持己心，便無所畏懼、無有愧疚，吾卻亂了心、迷了意。放任蒼生受苦，也要傾盡一身無限能為阻止汝、殺除汝、救贖汝。」無視身前襲滅天來斂藏不住的狂升怒意，一步蓮華續道：「這是吾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所累積的罪業，難償也，所以萬聖巖的處置，既公平也公正。」

真心，假意，策謀，承諾。

假意者，此番剖白無異嘲訕；真心者，執意泯除情感無異自欺；而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不論真心或假意，皆被一步蓮華持之為工具藉以擰亂他的冒瀆行徑。

渾淆成一氣的言語遊戲，徹底攪亂襲滅天來一貫自持甚嚴的情緒，他握緊雙拳，努力收斂自己外揚的怒焰和翻騰的心緒。

「可恨的佛者…」

「可歎的魔者…」

忽爾，魔城前的刀者有了動作，舉足踏進魔門內的黑色身影，眨眼間讓一股莫名引力強迫牽離魔門入口。

須臾光景，襲滅天來已調整好失序的心神，沉道：「汝輸了，天意難違。」

「確實，願賭服輸。」

「隨吾入城吧。」雙手負於背後，襲滅天來從容踱入魔門。

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讓一步蓮華挑起他對他自以為是之憤怒、他對他關懷事物之妒恨。

不論是何種結果，何種佈局，他都不會敗。

[ 此貼被devil在2007-06-13 09:2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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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5樓發表於: 2007-06-13 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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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當一步蓮華尾隨襲滅天來進入異度魔界議事廳時，在場魔將起了一陣不小騷動，其中尤以瑟郎與麝姬為最。無視他倆的炯炯虎視，也無視黃泉弔命的一臉嚴肅，甚或吞佛童子的『無動於衷』，襲滅天來簡短地宣布他要暫時保有一段私人時間，近幾日除非最後一顆惑星再度砸向異度魔界，否則不希望任何魔物靠近他寢殿，自然，包括他們在內。

雖說是『不希望』，然而畢竟尚未正式掌權，襲滅天來在口氣上斟酌許多，不管是詞句的挑選亦或口吻的酌量，聽來都像是貨真價實的有禮請求。

臨去前，襲滅天來不忘回頭深深地瞧了眼吞佛童子，後者坦然無夷地對上他的視線，對焦的那刻，似乎要擦撞出什麼不期然的火花，終究還是在同樣旗鼓相當、機深似海的敏捷心思底下偃兵息鼓，箇中奧妙鮮為他人察知，除卻始終沉默一旁的黃泉弔命。

所以說，他討厭佛者，特別是別有心機的佛者，往往能在死寂無波的海面上投下激引驚濤駭浪的細微誘種。

望著遠去的一黑一白，黃泉弔命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率先退離議事廳。

※

寢殿內，黑色的布幔掩去泰半春光，掩不去惹人遐思的喘吟。

「唔…啊……」一聲聲苦苦壓抑的低吟斷續地自一步蓮華緊抿的脣瓣縫間洩溢，他癱軟在軟榻上，任襲滅天來富含情慾的雙手在他身軀上游走、逗弄、燃火，沒有抵抗。

襲滅天來的吻密密地點落一步蓮華的眉、眼、脣、胸、腰、腿，毎一寸髮膚，毎一處包裹在聖袍底下的私密，無一遺漏。他輕緩地吮舐，時而伴隨惡意嚙咬，幽雅的蓮香由舌蕾擴散至腦門，迷醉；清聖的佛氣亦透過舌尖傳達刺激著神經，錐麻── 一如他的人，總是這般令他深惡痛絶，又令他愛不釋手、反反覆覆。

襲滅天來拉開一步蓮華雙腿，一次次地，讓一步蓮華在他粗扎的厚掌、在他燙熱的唇舌包覆下釋放，放任自己高漲慾望隨其解脫時的紅艷神情而自行發洩一次又一次，卻未曾紮實地進入他體內。

「當汝的佛氣愈衰弱而趨近於零時，吾就愈能順利無阻地吸收汝。」

「所以…這是必經的過程……還是汝故意為之的…玩弄…啊……」緊咬下脣仍止不住吁喘，一步蓮華難以自制地拱起背脊，渾身的顫慄是宣釋後的徵象。

「有差嗎？呵…」襲滅天來舔去脣角殘液，訕笑道：「其實，還有一個更快的方法，那就是將劣質魔氣直接貫入汝體內。而吾相信，在魔界會有很多魔物樂意替吾效勞。」說完，長指緊捏一步蓮華下頷迫其張口，狠戾地攫汲他嘴裡的芳馨，纏捲著柔軟不放。

「呼…呼……」好不容易從窒悶狂霸的濃吻中重獲自由，一步蓮華邊順氣邊道：「汝不會這樣做。」

「哦？也許汝張開眼睛，吾會考慮。」

「汝不會這樣做。」堅定搖頭。

「呵……」先是嘲諷的低笑，後逐漸轉為狷放的狂笑。「哈……」擊掌，四、五名形貌猥瑣的低等魔物隨即怯生生地俯首而進。「可認得他是誰？」

幾名魔物面面相覷，推派一名代表懾嚅道：「回魔首，他是一步蓮華，萬聖巖的聖尊者。」他搓挲著怪掌，不明白襲滅天來叫他們進入寢殿的用意，可不會是反悔而想報復之前他們對他進行的凌辱吧？

「你們怨恨他嗎？」見魔物們紛紛綻露毒辣又忌憚的表情，襲滅天來道：「他雖是吾之半身，卻非是吾欲周全之人，盡說無妨。」

「……恨之入骨。」

「那吾給你們一個機會，在吾吸收他之前，讓你們洩恨報仇，你們可以為所欲為。」

「真…真的嗎？」幾名魔物一聽，雙眼立時曝露嗜慾殘虐的本性，卻仍舊拋不開猜忌的天性。「可是……」

「污雜的魔氣可加速他佛體的崩壞，而且，這也算是吾彌補魔界損失的一點心意。」

至此，魔物們總算放下忐忑疑慮，面對眼前赤裸誘人的美麗胴體，魔物們穢亂的目光充斥著難以言喻的貪婪。

迫不及待地群湧向一步蓮華，魔物們分別抓住一步蓮華的四肢，吐出腥紅黏滑的長舌，淫穢地舔遍他全身，稠濕惡臭的涎液大片大片地落淌在一步蓮華胸前、背脊、腿側，再滲淌進私密，依舊不見後者反抗，連微幅的反應也沒有。

襲滅天來冷眼靜觀，拳頭握得死白，魔瞳似貓眼般漸呈梭狀，凜冽魔氣自瞳內迸散，然色酣耳熱的魔物們卻絲毫未察。

「好香，好香，受不了了……」一名魔物扶起一步蓮華腰臀，醜陋的慾望就要長驅直入──

剎時，魔物爆體而亡，腦漿、血水濺滿尚耽溺於淫行的其餘魔物臉上，以及一步蓮華殘漬斑斑的身軀上。

連驚訝恐慌的時間都來不及，其餘魔物在接二連三的慘嚎後，魂歸黃泉。

面色闃闇地盯著滿面血水卻仍不脫清麗的一步蓮華，襲滅天來打橫抱起他，離開寢殿。

※

「汝早知吾之獨占慾，是嗎？」襲滅天來坐在清池畔的裸岩上，兩手撐搭一步蓮華膝窩，讓他背對著他坐著，將慾望深深埋進他緊窒體內，不留情地貫刺、律動著。

「啊…啊……不…不要…嗯……」

「不要什麼？」惡質地加快馳騁，襲滅天來在一步蓮華耳畔低喃。這是一步蓮華頭一回表現出抗拒，而這項動作輕易地取悅了他。「說出來。」

一步蓮華微微搖首，反手攀抓住襲滅天來結實臂膀。即使身軀因承受猛烈撞擊而劇烈搖晃，亦未能使他鬆口。

「汝不說也無妨，這並不會影響吾之決定。在汝的佛氣散盡前，汝就用這副侍奉如來的軀體滿足吾。」諷笑，失溫的寒潭冷看不曾張眼的一步蓮華，襲滅天來只覺一股沛然慾望蓬勃襲捲向他，遏制不了，也無心遏止。

無垠的貪婪，氤氳在裸岩上，兩副裸軀的歡愛交纏裡。

數不清的月升月落，無休無憩，直至其中一人氣空力盡──

「說吧，汝之遺願。」

「取下吾之雙眼置於天魔像上，讓吾親眼見到汝面對天意難違的苦果。」

「如汝所願，吾會讓汝見證，吾之天魔道。」

鮮血淋漓。

※

蓮華入體，意識反噬，既在意料外，也在意料內。藉吞佛童子之助，襲滅天來以造化之鑰治癒己傷，復通過天魔之魂的考驗，順利取得實權。其後，他首要建立的戰績便是，剷滅萬聖巖。

傲立如來之巔，但看腳下一片汪洋火燄、淒風血雨，萬聖巖莊嚴宏偉的佛寺、佛像盡數熔於朵朵淒艷的紅蓮火下，襲滅天來拈起一朵迷離殘忍的笑。

「吾看到汝之執念。」背後，吞佛童子低沉道：「這使吾懷疑，汝之公器私用。」

轉過身，襲滅天來答道：「萬聖巖與魔界宿怨糾纏，何來公器私用之說，更何況，吾方僅出動五人……不，正確來說，是四人。」即使表面與摩訶戒者纏鬥，實際上他是遊刃有餘，自然明白吞佛童子於此役中的袖手旁觀。

「魔者之意是在質疑吾？」

「非也，只是對眼前所見感到玩味。」

「對付這群禿驢毋須全軍出動，吾在高處觀望，以解不時之需。」

「既是如此，汝對戰鬥途中突發的爆炸聲，可有任何眉目？」那場爆炸威力不大不小，甚是啟人疑竇，會否是萬聖巖作為掩飾的一種手段？如若是，他們又意欲掩飾什麼？

「爆炸聲響時，吾正專注於摩訶戒者玉石俱焚之招，並未於第一時間察出端倪。也許爆炸是一種暗號，然而之後吾必須追蹤落崖的摩訶戒者，遂不及分神查探。」

「有可能……」是為掩護其他僧侶逃生？哈！雖自詡可為正義犧牲，到底還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襲滅天來轉身冷笑道：「罷了，逃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魔化天下，誰能倖免？」

正對襲滅天來，吞佛童子先是一愣，「流淚的魔之尊者，雖然震撼卻也趣意橫生。」爾後比比臉容揶揄道：「看來，一步蓮華的意識並未完全消逝，這將會影響汝在魔界的威信。」

「他之頑強不下於吾，煉化他的意識需要一些時間。」襲滅天來輕道，無意拭去不自覺間溢出眼眶的淚滴。

「魔者此番話，令吾十分擔憂哪。」

「吾，或者汝，豈會如此易受擺弄？」暢笑，襲滅天來再度旋身俯瞰火海，囑道：「宵此人頗具潛力，又擁有造化之鑰，若能成功拉攏，對魔界將有不小助益。這件事就交給汝，相信沒有人比汝更適合執行這項任務。」

「哈！」回以一聲蔑笑，吞佛童子化光離去。

待吞佛童子走後，襲滅天來回首看向山洞，眸色頓時變得複雜闇寂。

汝在為汝之同伴而哭嗎？或者，汝之歸屬？一步蓮華。

抬手拭去淚液，襲滅天來縱躍下如來之巔，雪白僧靴踩在滔滔火海上，每踏出一步，足下即綻一紅蓮。

「呵……」笑聲幽淺蕩漾。

從今而後，汝之歸屬，只有一個地方。

※

襲滅天來就著案上燭火，細審魔界內部位置圖與苦境地勢圖。專注的神情，凝肅如鑿刻有致的石雕。忽爾，一對香膩葇荑橫越他肩頭，從後輕輕撫上他削瘦分明的俊臉側邊，那妖豔繽紛的黥記。

碰觸僅於一瞬，襲滅天來因感碰觸而回神剎那，身體已自發性地覷隙側挪，避開纖手進一步的摩挲。「玉蟾宮，吾不記得有傳喚汝。」

「呵呵，」嬌笑玲瓏，麝姬蓮指虛掩絳脣，鮮紅蔻丹如血欲滴。「奴家以為，魔者恁識情趣。」

說著，香軀如蛇靈滑貼附過去，戰裙底下若隱若現的誘人長腿頻往襲滅天來腿側勾纏。襲滅天來雜揉狂野與斂穩的氣質深合她意，他像一團玄奇的深黑漩渦，具有莫大吸力，然漩渦後的未知領域卻又令人望而生怯，她便宛如一隻不知死期的撲火飛蛾，縱使跌入毀滅深淵也甘之如飴。

襲滅天來不拒不迎，狂佻的眸往後低睞，帶絲慵懶緩調，脣揚半分，音色沉實略啞。「現在大局為要，俟汝累積相當戰績，也許能換取汝想要的報酬。」

「呵…」巧笑倩兮，麝姬佯道：「魔者之意曖昧，奴家不懂。」

不死心地欲更做糾纏，卻讓另一道沉緩的嗓音介入打斷。「性急的男人難看，色急的女魔更稱一絕。」

「哼，」嗔嗤，麝姬不甘願地拉整半敞衣襟，行經吞佛童子身畔，潤脣輕囓指尖，媚態萬千地軟道：「偏執成性的工作狂，哪裡懂得及時行樂的真諦。」說完扭腰款款離開，只餘一陣濃郁得化不開的冽香。

揮袖袪散嗆鼻濃香，吞佛童子輕道：「魔者真是好興致。」

「現在非是說笑的好時機。」無意與之舌戰，襲滅天來切入主題：「兵員整頓情形如何？」

「十分順利，明日之前可整頓完畢，敢問魔者，何時進軍中原？」

襲滅天來負手於後頗作沉思，並未立時給予答覆，吞佛童子料其意向，遂續問：「觀魔者之態，可是進攻中原的計畫生變？」

「嗯……吾確實有所顧忌。」

「是…一步蓮華？」

像是對吞佛童子的回答微感詫異，襲滅天來抬眼淡瞟吞佛童子，表情略呈異色，隨即又恢復正常。「吸收他之後，吾之功體已與他融合，他之記憶也為吾所接收，正因如此，吾知曉他腦中藏有一項秘密。」

「何項秘密？」

「汝出外打探，可有察覺中原最近的動向？」

「靈玉。」吞佛童子未有思索脫口而出。「傳聞三教靈玉合一，可實現任何願望，中原方面正積極與仙靈地界接洽以探聽靈玉下落，據笑風塵回報，其目的是想使用靈玉消滅異度魔界。」

「哈哈……」悠悠淺笑，襲滅天來嗤道：「滑稽的傳說，真是可悲又可歎的人類。」

「魔者意欲為何？」

「中原臥虎藏龍、能人輩出，長久屹立不搖必有其因，輕視正道只會反噬自身，決勝的關鍵就在『磨』。明日午時召開軍事會議，吾有要事宣布。」

※

墨黑幔帳內，襲滅天來坐如鐘嶽，斂目垂眉，觀其面色，蒼白似魂體離竅，實則魂魄非離體，反而是潛進腦海最深處。

他潛入自我的深層意識，尋求一個解答。

黑黝的意識體撥開層層隔閡，找到被囚禁在體內深處沉眠的雪白意識體，一步蓮華，他正被類似觸手的叢生詭異妖藤，嚴嚴實實地捆縛住，動彈不得。

「一步蓮華。」襲滅天來不確定地喊了一聲，見對方動也未動，復又低喚一聲。

終於，一步蓮華被妖藤緊縛的身軀起了些微反應，襲滅天來遂使妖藤鬆脫禁錮，頓失支撐的皓軀順勢攤倒在地。

由於一步蓮華不是因為主觀順服他的意念而被吸收，因此他無法完全消滅他的意識體，只能採取煉化的手段，一經完全煉化，一步蓮華的意識體將成為無自主性的傀儡，被他永久拘於腦海最深處。

吸收之初，一步蓮華曾頑強抵抗，甚至幾度將他反禁於此而主導軀殼。他與他幾番精神交戰，待他奪回身體掌控權後，至今已歷三旬，再頑劣的意識也難抗日日夜夜毫無間斷的業火錘鍊。端其現下樣態，他顯然已成功煉化一步蓮華之意識。

然而，表象之下是否另有玄機？他必須親自確認。

「張開汝的雙眼。」指掌輕托一步蓮華下頷，襲滅天來宛若天神般威嚴下令。

緩緩地，一步蓮華掀開翦羽，一對銀灰色的璀璨琉璃，美麗如昔光澤依舊，卻少了些什麼似地略顯空洞。

少了些什麼……忖度著，陡生燥氣令襲滅天來縮緊了指力，等他發覺時，他已是近乎粗殘地斜拽著一步蓮華下頷，詭譎扭曲角度所導致的劇痛，由他平靜無瀾的表情上卻無從端倪。

襲滅天來愣地放開手，壓抑心中驟起的莫名疼痛，將一步蓮華拉起身來，讓他半跪著。

他殘存的記憶裡，除卻三教靈玉的秘密之外，還有他對他的感情。

當他被封印於魔界內部獨力拉撐斷層的百年期間，一步蓮華在萬聖巖裡反覆思衡應對自己的方法；當他以挑釁手段逼迫一步蓮華在殺除他與解救蒼生之間做下抉擇時，他曾認真地、無法自抑地怨怒過他；而後一步蓮華在浴池裡回溯百年來經歷的心境曲折，才驀然驚覺怨的背後是悄然著根的愛意。愛潮澎湃難擋、震撼過劇，終致使其在浴池中自瀆宣洩，在如來面前懷疚流淚。

他也和他一樣，努力怨恨著對方之際，又不可自拔地愛著對方。他想渡他，渡化因質疑佛理而誕生的他，當他在藏經閣查閱到三教靈玉一事後，便啟程往仙靈地界，希盼讓他親見神蹟降臨之奇觀，以淨化他對佛的偏執謬見。

「說汝傻，汝還真是傻得讓吾心酸。」

世上沒有神蹟，誠然有，他也會消滅神蹟！

「汝就是不懂，襲滅天來不需要神蹟。」否則，他本身的存在豈不成了最弔詭的『神蹟』？「呵…」嗤笑，幾分跋扈幾分嘲訕，卻不甚清楚嘲訕的對象是誰了。

他會如他所願，集合靈玉，粉碎一切可笑虛妄。然此刻，他尚抱存最後一絲猶疑。

一步蓮華的意識確實為他煉化了嗎？其記憶可信與否？

拇指重重地撫揉過一步蓮華清顏上的兩片豐柔，襲滅天來眼神漸趨黯淡，兩簇暗紅火焰忽明忽滅，在闇如無星夜幕的深潭內，不安份地躍動。

「汝應知曉如何做，」將一步蓮華顱面壓向自己股間亢奮昂揚，他瘖道：「服侍吾。」

毫無躊躇，一步蓮華解開襲滅天來下身衣物，雙手撫觸他半甦慾望，指尖扣壓前端輕轉慢揉，另一手伸至根部摸挲球囊，細膩流暢的套弄帶予襲滅天來電流通體般的顫慄歡悅。俟火熱的昂揚完全挺立，一步蓮華微啟檀口，伸出軟信，笨拙地舔吮著前端汨濕出口，檀口吞納不了巨碩，他只得半含著龍陽較窄部分，再輔以手掌由根部至脣含之處來回撫套，燙熱的尖挺充塞他濕潤而溫暖的腔壁，銀唾由脣隙外淌，牽纏絲連。

襲滅天來半扶一步蓮華顱面，閉眼感受他拙劣至極的吮弄，全身卻難以自持地發著顫，那須臾，身體百孔千竅彷彿全數疏通一般，神經敏銳異常，即便是外界輕微的動靜，都能激挑他洶湧難復的快潮，在他體內埋設飢渴的引信，貪婪地欲汲取更多。

與接觸麝姬色誘的反應全然不同，襲滅天來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此時的失控，不甘心的同時，卻無法迫使自己忽略那輕易便教一步蓮華挑弄而起的快感。

一步蓮華清麗秀緻的五官氤氳紅潮，潤澤濕脣吞吐著自己昂揚，他無法持續定睛看著他，他清聖沾染淫靡的畫面幾乎令他承受不住，舒服的低鳴自喉頭擠兌溢出。

「夠了。」在慾望瀕臨發洩前刻，襲滅天來推開一步蓮華，指掌包覆住賁張硬挺，讓熱液盡數洩在自己手裡。他不願發洩在他臉上或嘴裡盡逞褻蔑之意，只是因為無此必要。

既已達到試探目的，他毋須再浪費時間在一步蓮華身上。執著於無法換取實質利益的惡質遊戲，反倒襯出主導者的幼稚。

何必？他如此告訴自己。

※

皇龍現世，仙靈地界帶出靈玉之秘，襲滅天來以魔界入口為誘餌，設佈黃泉、輪迴兩道魔關，欲引中原人士闖關。另一方面，玉蟾宮亦化身月姬臥底中原，潛居水無月。

「魔者此計對象鎖定為誰？」目送妖嬈月姬離開魔城，吞佛童子冷然問道。

「誰都可以，失敗亦無妨。」美人計非屬主策，故佈疑陣比收成實際效果的用意大得多。倘若僥倖計成離析中原主幹人士，自是值得慶賀，若果不成，藉風月場所川流不息的人潮蒐集情報亦有所獲。「用不著多花心思在這上頭，玉蟾宮足堪應付。」他相信聰明又喜色的她，隨機應變的能力不遜其他魔將，於聲色場合中執行任務於她更是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近日擅闖兩道魔門的兩人，背景來歷皆成謎，未知魔者有何看法？」

「與其中之一過招的朱厭又作何想法？」

「武學境界不差，而且探其形體亦有別常人。」

「有可能是意識體嗎？」沉吟，襲滅天來斟酌在心，隨後脣揚冷笑道：「有趣的是，同時間在另一道門的闖關者，其內心反射出來最為忌憚的人物竟是……一頁書。」

「一頁書？」微詫，吞佛童子沉默半晌。

「汝心中已有人選？」不需特別耗費心神，襲滅天來是了解吞佛童子的。相識逾百年，儘管相處時日不算頻繁，但吞佛童子總給他一份熟悉的親近感，或許是因為，就某層面而言，他們都屬異端，且吞佛童子身上，多少亦沾染了一步蓮華的氣息。

他那可惱又可恨的半身……

「忌憚一頁書者，不一定是非正道人士。」

「確實，但凡野心家以及偽善者，無一不將一頁書視為最大敵人。」看來，闖關者的身分呼之欲出了。

「魔者想必也是，吾很有興趣一聽魔者上雲渡山一會邪心魔佛的感想。」

「沒感想。」慢踱向天魔之池，襲滅天來若有所思。

「若沒感想，就不會是現下這副表情。」吞佛童子慵散跟於後，脣角噙著淡嘲。魔的心思瞬息萬變，深詭難測，然而有時候，他卻覺得襲滅天來的心思是近乎刻意的外顯易瞭，不論是在自己面前，或在九禍面前。

他在行的技倆並不意味著他樂衷施展，心機便是一環，也許這是吸收一步蓮華之後的變化，也許是襲滅天來本性中便藏此潛在因子。

就好比他明知九禍並未完全信任他，也明知自己是受九禍之命行監視之責，然在言語試探間，他卻不思隱藏他的懷疑。

「與吾交手的不是真正的一頁書，不過，此行吾倒另有收穫。」

「願聞其詳。」

「六絃之首是名難得的對手。」淡哂，襲滅天來回溯雲渡山驚天一戰，蒼無意收斂怒氣的情景令他咀嚼再三，畢竟能令印象中持穩而八風難動的蒼浮現慍怒且語帶挑釁，委實教他頗為得意。然更大的收穫，乃為體內白色意識的肅然沉靜。

他刻意化出一步蓮華分體攻擊蒼之要害，用意有二，一觀蒼一觀一步蓮華意識，雖俱是眼不起波瀾，但蒼起手運式間的保留，仍舊洩露了他些微的動搖。

一步蓮華給了蒼錯誤的信心，縱使痛不彰於色，也蟄於心。

反觀白色意識，倒真切是心如枯木，索然死寂。接收一步蓮華所有記憶，襲滅天來深悉蒼之於一步蓮華有何種存在意義，如今的心槁，可是代表意識的全然渙散？他反覆地進行著測試，卻在證實了他最想要的結果之後，悵然若失。

「呵……」淺笑。「未免太可笑了。」輕比蚊蚋嗡鳴的自嘲。

「魔者方才說了什麼？」

「沒什麼，」天魔像上佛眼熠亮，襲滅天來橫眉淡挑了眼，字句慢道：「三塊靈玉終歸魔界所有，另外，汝尚有一件任務。」

「請魔者吩咐。」

「殺了宵，吾已經失了耐性，既無法拉攏他，就得慎防他成為魔界阻力。」魔魅紅瞳低溜微轉，襲滅天來偏首面向暗處，未讓帽沿掩翳的薄削脣角上彎流暢弧度。「有困難嗎？」

「輕而易舉。」右手擺前微躬之後，吞佛童子朱厭入鞘，優雅化光消逸。

餘下的魔之尊者，此際方自咽喉深處溢出長哼，鬱積甚久，湧至喉頭，卻只化為一聲淡嗤。

唯有親手毀掉自己的弱點，方能造就自我的無敵。

※

三教靈玉齊備，襲滅天來率領魔軍席捲仙靈地界，魔威蕩蕩。殊料，踏入靈天池，帶出的竟是誅魔聖器千年一擊，襲滅天來震愕之餘，又遭一頁書、寂寞侯前後包抄，戰況激烈前所未有。

聖器被奪、自己遭到利用已成事實，襲滅天來返城晉見九禍，上諫九禍移動魔龍慎防千年一擊可能造成的傷害，卻因九禍稍有遲疑而功虧一匱，雙方爆發激烈口角。

『這是一步蓮華為汝精心鋪排之局。』
『襲滅天來，自領權交汝之後，汝所排佈的計畫完成多少項？汝所提出的計畫，口口聲聲的計畫，到現在是一片空白。』

一頁書的攤牌、九禍的指責，時刻縈繞於耳，襲滅天來忍著勃然之怒，來到天魔之池。每走一步，足下地陷三尺，瞬成焦土，隱忍的怒濤在見到天魔像上的發光雙眼時，毫無保留地迸散，闇紅氣勁震得天魔池礫落紛紛，崩搖聲隆隆。

「汝在向吾示威嗎，一步蓮華？」

靈玉之局徹頭徹尾就是一個騙局，而他竟蠢得按步而行猶沾沾自喜！一步蓮華編織了一個錯誤的記憶來迷惑他，錯誤的……他的記憶是錯誤的，全是虛假、全是幻相……

思及此，襲滅天來忽感一陣氣血上湧，喉頭一甜，咳出一灘烏血。隨即，他盤腿就坐，氣沉丹田納息吞吐，緩復紊亂真氣，而後，靈識漫遊，悠潛腦海深層。

再見白色意識體時，襲滅天來忍不住掩面大笑。

一雙清澄無悔、靈動分明的瞳仁正坦然地直視著他，任何人見到這樣一雙眸子，都不會認為眸子的主人喪失了自我意識。

他走近一步蓮華，令其周身利如刀刃的緊縛妖藤鬆脫，僅留細綁其腕的藤蔓依舊緊附如血蛭。

「完美的偽裝，」拋卻尊嚴委身服侍就罷，連面對摯友也能起用殺著而面不改色心如止水。「一步蓮華，汝的心死了嗎？天下間誰能無情似汝？吾真是替汝之好友感到悲哀。」

「他會諒解。」亦有能力抵擋。

「那麼，無辜的萬聖巖眾僧可也會諒解？」

「實吾之罪，吾自擔負。」

「笑話，」一把掐捏一步蓮華下頷，襲滅天來不屑鄙道：「汝的肩膀早已罪惡滿載，如何擔盡？」

「那就還，一生不夠，還有來世，縱然萬世輪迴苦劫，吾亦嚐之無怨。」

「好偉大的聖尊者，委屈得令魔動容。」

「襲滅天來，汝並非魔啊。」

「卻絕非善，莫忘了，吾是汝之惡念凝聚而成。」

「執著是苦。」

「汝在苦海浮沉，吾又焉能置身事外？哈……」訕笑，襲滅天來血瞳愛恨溶溶。「這一局是吾輸了，是吾錯估汝的虛偽與心機，不僅竄改記憶，連情感也可以造假。」淨池裡的情動、佛像前的悔懺，沉澱醞釀百年的怨戀交織，不過是如夢泡影、鏡花水月，他已不知到底該恥笑自己的錯信，還是悲嘆眼前佛者的無心。

「記憶可以重植，情感不能。」靜默良久，一步蓮華方脫口釋道。「除了仙靈地界之外，其他……並非假象。」

緩喟，說與不說之間，他審酌游移甚久，終究選擇坦承。若非策略上的必要，他向來勇於面對己心，也無意隱瞞任何事實，與襲滅天來的言語虛實交鋒非他樂意所為，卻不得不為。

事已至此，襲滅天來有權利知悉所有真相，而他也希望他知曉自己的情感。

他曾經是他，過去是，未來也是，然而此刻的他們卻擁有如此迥異的思想，更對彼此產生錯綜難解的情愫。

無論襲滅天來最終如何抉擇，是否與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馳，在真相已然不會妨礙到任何計畫的實施時，他便有義務讓襲滅天來知情。

縱使，這未必然能換來他的領情，甚至，對他的傷害會愈形擴大，也該為當為。

「汝說什麼？」赭瞳散發危險氣息，襲滅天來只覺一股沛然憤怒自心口竄湧，幾乎要令他把持不住。

並非假象。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與紊亂情思全是真實？而他便大方地出賣他對他的情感來反縛自己、制約自己。

「怎麼會、怎麼會……」幾近發狂地，襲滅天來猖笑起來，搖擺的身軀如兇虎撲向一步蓮華，絞纏在他白皙頸項上的十指逐漸壓擠剩餘空間，縮攏、縮攏，再縮攏。

怎麼會，有人能令他戀棧至斯，又痛恨至斯？戀棧到恨不得殺了他，同時又痛恨到捨不得放了他！

「哈哈哈……」甩亂狂舞髮絲，襲滅天來冷看一步蓮華纖細的脖頸被自己十指掐出一道道深刻的抓痕，用力之劇，陷肉掐骨，幾要將之擰斷，倏地，他鬆開手指，淡觀一步蓮華緊糾的雪眉緩慢舒展。

如果擺脫不了一步蓮華，惟剩一同墜落無間。

「睜大汝的雙眼，吾會讓汝明白，汝救贖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八)

九禍支手托腮斜坐魔殿王椅，紫瞳冷凝似萬年寒晶雕琢而成的寶石。她指節輕輕敲打著騰龍椅把，慵懶姿態與適才同襲滅天來相對應的強悍有著鮮明反差。

「請問女后，留吾下來有何事交代？」吞佛童子朱厭負後，恭敬禮道。

「汝認為呢？」

「尋找新的替代魔源。」

「不愧是吾得力的助手，魔龍亡，魔將來源枯竭，找尋新魔源一事必須盡快處理，吾打算全權交由汝發落。」

「屬下領旨，女后還有其他事情交代嗎？」

富饒興味地打量了會吞佛童子，九禍以半揶揄的口吻述道：「方才汝注視襲滅天來背影的眼神，很是有趣。」

「靈玉之局他著了一步蓮華的道，氣憤難當之外，對魔界亦有一份虧疚感存在。」縱使極其稀薄。「或者說，他的傲氣不容許他自己拖累魔界。」

「虧疚？哼哼，汝觀他對吾說話的態度，可有半絲虧疚之意？」淡嗤，九禍表情寫滿不苟同。

「那是女后汝刻意激怒他的結果。」

「哦？汝不妨一說，吾有何激怒他的理由？」

「因為此時此刻，正是彼此攤牌的最佳時機，女后與魔者皆在驗證對方，是否如自己所猜測的那般。」

「聽起來，汝似乎很了解吾與他。」

「不敢，吞佛童子只是一名小小的守路者，豈敢僭越。」話雖如此，直挺挺的腰桿與不卑不亢的語調卻逗引九禍朗笑。

「汝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他亦是你名義上的師尊，對他汝有什麼看法？」

「一名值得挖掘的人，也有其值得學習之處。」

「汝喜歡他？」

「也同情他。」未有否認。

「因何？」

「太執著自己存在證明的迷惘者，終遭此困縛一生。」稍頓，後續道：「邊緣者的驕傲，同時也是邊緣者的悲哀與心結，雖然吞佛童子不需要同伴，但吾確然慶幸魔界的接納。」不閃不躲，吞佛童子無懼地直視九禍。

「假使汝沒事先向吾請示可否放過宵一事，吾當真要對汝之忠誠起疑。」吞佛童子話裡對襲滅天來的惋惜意味濃厚，九禍早覺察在心。「襲滅天來對魔界擁有一份特殊的歸屬感，也許汝會質疑，為何吾明知如此卻仍決定殺他。」

「非是質疑，只是不解。」

「真的不解嗎？汝當比吾更清楚他以及他對魔界的影響才是。」由靈玉之局可斷，襲滅天來並未將魔界利益放在首位，他雖未必會傷害魔界，但在他顧慮到私我的目標利益時，天平偏向哪方昭然若揭，以長遠眼光來看，對魔界將弊多於利。

那何不在利勝於弊的此刻，即杜絕後患？無論襲滅天來對魔界的歸屬感多重，他永遠缺乏赤忱與絕對的服從，對太過聰明的下屬而言，這兩樣卻缺一不可。何況，他本身隱含的毀滅本質，比起魔的毀滅，更為不安定、更為失律。

經過諸多事件，他的脫序特質逐漸明晰，她對他的戒防因而未曾鬆懈過，反與日俱增，而寂寞侯就在此關鍵時期，送來一封密函。密函裡頭揚揭了她對襲滅天來懷持的顧忌，信末則表明了中原的休戰意願，魔界與中原的戰爭勢必要打，只是時間上雙方或有衡量空間。寂寞侯需要戰爭來扶植紫耀皇朝，而魔界需要戰爭來討回顏面，然而更重要的是，比起戰爭，他們更需要一段時間的和平，好讓紫耀皇朝鞏固帝基，讓異度魔界尋找方法修復魔源。

不得不說，寂寞侯的這封密函切中核心，她於是認真地考慮在此戰中，泯除魔界的不安分因子，她身懷重責，無法將魔界的存續盡數投擲於一個未知數上。

「總是不如女后來得透徹。不解與否，皆不足以動搖吾之意志，請女后寬心。」他既可視自己為可棄之棋，對襲滅天來亦同。

明白吞佛童子的意思，九禍話鋒一轉，嘆道：「汝比之以往直坦得多，卻更加難以捉摸。」

「女后此言等同最高恭維。」

「當汝開口詢問吾可有殺宵的必要性時，吾委實感到驚詫。」

『目前他尚威脅不了魔界，日後也未必然能影響魔界，造化之鑰已毀，他也未有向正道靠攏的動作出現。那麼，在他的威脅性尚未明朗之前，可否暫留他一命？』彼時吞佛童子如此央求她，就如同他最初認識宵時，曾對她提出的請求一般。

『當遊戲不再是遊戲，它就有可能成為汝的致命傷。』而她這般回覆了他的請求。

『屆時，女后或能如願見到吾動搖的一面。』

他淡定地陳述著，然後，她應允了他。

「汝的變化，是一步蓮華的影響使然？」

「任何事物都有改變的可能。」這個觀念的轉變，或許就是他最大的改變。

「包括汝對魔界的忠誠？」纖指撫眉，九禍半掩紫瞳輕聲問道。

「時間會映證女后的信心。」

「哈哈，下去吧。」

幕幔垂落，掩去九禍豔紅身影。透過朦朧紗幔，九禍眙衡吞佛童子離去的嶙峋身姿。千百年來，她目送著相同的背影無數回，頭一遭，在其中捕捉到一縷微妙陌生，卻還是熟悉。

吞佛童子變了，她也變了，否則，她便不必為著即將到來的結果，感到若有似無的愀愴。

※

野分場，異度魔界古老的競技場，周圍環繞著歷代戰神之魂，其固行鎮守之職，燐火焚燒，日以繼夜，風吼蕭蕭，驚心動魄。

襲滅天來孤傲地踞立斷垣一角，墨黑兜帽教陰風吹動翻飛不止，沐浴在厲鳴烈焰中，他削瘦頎長的身段顯得格外超脫蕭索。

四周火球環伺，每顆皆似附有生命，它們逡巡在側，忽遠乎近，覷隙突擊襲滅天來。靈巧地閃過火團從四面八方聚合而來的零散攻擊，襲滅天來機敏地感到第三者的侵入，同一時分，所有火團倏地熊烈鼓譟起來，弓揚的火舌像抵禦外敵的刺蝟身上賁張的針毛，銳利剛硬如衝冠的怒騰髮絲。

「汝來了。」沉笑，唯有現任戰神的蒞臨，方能使這些歷代戰神亡魂精神抖擻，嘶喊著要盡挫其銳氣，卻又裹足不前不敢逾矩。

「魔者喚吾來此有何吩咐？」朱厭劍芒外顯，森寒劍光流遍劍身，竄出劍尖卻成灼熱熾炎。

嗚咽劍鳴凌駕了戰魂咆哮，襲滅天來血瞳綻露嘉許。「補劍缺名不虛傳，改造後的朱厭鋒利更甚從前。」

「自拿回朱厭後，它尚未能大展神威。」彷彿在應和吞佛童子的話，朱厭陡然冽光泠泠，劍氣劃破焚風，割裂一小段扭曲空間，引來戰魂火團囂狂反撲，卻教稀冷劍芒逼退，徒磨牙飲恨。

「歷代戰神之魂恁是再強，也難動現任戰神分毫。」這是魔界沿襲多年的傳統。

「沒錯。」吞佛童子簡短答覆。「異度之魔對魔界的守律是超乎想像地堅定，連死亡，也無法遏制。」

「那就以吾為對手，煞朱厭之渴血。」

「魔者？」不甚明瞭襲滅天來的用意，吞佛童子問道：「出征中原在即，魔者何有此舉？」

「世事難料，吾必須把握時間履行吾之承諾。」

百多年前，他曾允他一場比試。選擇此際履行，襲滅天來有其深意，而吞佛童子即便揣度得出，也無意點明。

早在初會之時，襲滅天來已深刻體會魔界對於自己的意義，不論襲滅天來賭或不賭，結局都不會更改。

「請魔者出招。」平舉朱厭，吞佛童子擺出應戰態勢，周旁的戰魂叫囂隨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緊繃而愈加激烈。

屈指結印，襲滅天來反色天珠上手，拋丟向天架起一張綿密法網，天魔殘像栩栩，千手彎曲噴射千道火線，火舌若靈蛇，刁鑽盤據朱厭，順著劍身蜿蜒攀燒上持劍者手腕。吞佛童子赤眼眨也未眨，翻掌由掌心迸散一道寒氣，彈熄火苗，揚臂屈肱，身形倏閃，急急掠至襲滅天來左側，朱厭引雷，貫衝其脈，青雷由指尖傳遞至劍端，爆竄一簇簇雷花飛襲魔之尊者。

好整以暇地招納週遭浮動氣流於袍袖內，襲滅天來側身閃躲過迎面青雷，旋腿踢格開由另一角度戳刺而來的朱厭，復回身速洩袖風滅雷火。同時際，他亦口喃術咒，獄龍破土，龍尾大幅擺盪掃隔以卸吞佛童子近身之機，威凜龍首返頭覷時撲咬。

纏鬥數對時，吞佛童子面未改色，然額際已滲出薄汗，反觀襲滅天來，形態從容而泰然自若。心頭盤算幾分，吞佛童子急轉直下，在地獄火即將纏吻上朱厭時，倏然止住攻勢，朱厭回鞘，襲滅天來血眸陡黯，迅雷般欺前替吞佛童子化去兇險一著。

「為何突然收手？」不慍不怒，沉寂的眼無波，詢問同時也在暗計著回答。

「勝負已分，再戰無用，不若保存體力留予明日大戰。」

「吾還以為魔界戰神不到最後關頭，不會輕放勝負。」

「這概視情況而定，此時此場合，沒有必要。」

「哈……」笑聲颯颯，襲滅天來負手於後，冷不防問道：「魔界之於汝，有何種意義？」

「魔的歸屬，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

「哦？聽來很特別，魔不都是以自己為重？而汝卻認為魔界的存在大於汝自身的意義。」

「非獨吾如是想。」

「那就是吾錯識魔的本質與思想了。」

不否認也不承認，他不會輕易陷入襲滅天來拋來的語言陷阱內，反而是將問題再丟回給發問者：「那麼，魔界之於魔者又有何意義？」

「這個問題……刺探意味濃厚哪。」噙了抹冷笑，襲滅天來收回天珠，信步踱向野分場出口。

吞佛童子默默跟隨於後，這是兩人慣常的行動模式。時光彷彿倒溯至自己甫從萬聖巖回歸、失去記憶的那段日子，襲滅天來走在前頭闡釋著佛理，偶爾摻雜一些關於那位令他又愛又恨的佛者的趣聞；他則無言尾隨他後頭，偶爾洩露一記輕笑，間或發表一些見解、疑問。

日前九禍交托他任務時，曾對他有感而發地說道：只有這個時候，他們在外人眼裡，看起來才像一對師徒。

失去的記憶他只能由戒神寶典中重新汲獲，不管是九禍還是襲滅天來，皆不曾向他提及往昔，或許是因為，言語上的回顧到底仍未及實際相處來得令人感受深切。倘若失去了，就再度重新汲取與體認。

令他真正在意的是，每當兩人同行時，他便習慣退居襲滅天來身後，凝視他寬綽卻不顯龐武的背影，而這並非刻意也非受到戒神寶典的影響，。

失去記憶不代表喪失自我，吞佛童子仍舊選擇成魔一途，並相信此際自己的心態與脾性並未磨喪於七佛滅罪真言之下。也因此他明白，眼前背影的主人必然擁有一些東西，是令自己打從心底感沛與欣賞的，他才會甘願總是行於其後，而非僅僅基於輩份上的考量。

但這也不過是自我的喜惡，一旦牽涉到更廣泛的層面，這些情緒便不具有任何影響效用。

「這是吾長久以來的疑問，魔界與魔者是合作的關係，不難推測，魔者需要魔界的力量作為後盾，卻又不戀棧權位。吾非常好奇，魔者最終的目標為何？」

「世人癡愚，佛者天真自大，渡己渡人是世間最為可笑的迷障。吾想做的，不過是揭穿這個假象。」

「願聞作法。」

「創立新教。魔化世道，人心絕望，正是棄舊揚新的絕佳時點。」穿過暗黑冗長的風道，野分場出口接連至魔城上方城牆，襲滅天來高踞垛口之上，血目凜凜看照大地。

「聽似理想的目標，因何吾卻感受不到汝對發揚新派的熱情？」

「是嗎？」襲滅天來頰畔的黥記，教環繞魔城終年不熄的豔火照耀出詭奇的色彩，他側首凝看吞佛童子，就像在凝視一位相交多年的問心至友，然而血瞳內的低溫墨寂又好似在駁斥這項事實。

少頃，他轉頭回顧原處，輕道：「也許，吾只是想看遍人間的毀滅。」

※

晨曦穿雲，浩湯魔軍進拔中原，屠戮萬千、哀鴻遍野。

襲滅天來攀登昔日承擋惑星的禿巒巔頂，颶風颳捲他墨黑色的兜帽，露出他一雙邪魅又寒冽無情的血瞳。

「若有神蹟，證吾眼前。」

輕描淡寫地，他冷吟一句，不向天訴，不與地道，他只說給自己以及囚禁在自己體內的那個人聽聞。

一步蓮華，汝看到了嗎？這就是汝執著的苦果，就是汝自以為是的報應。

「哈哈…」低笑漸轉為猖狂佞笑，襲滅天來血紅顧盼滿佈瘋狂，自從他承一步蓮華之機，滿懷怨怒遁逃至魔界以來，這種蝕心噬骨的憤恨，他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體嚐到。而今再次切身承受如斯情緒，他只覺有股初生的狂放力量，源源自體內叢生、泉湧、滿溢。

只有他能讓他受挫至此，讓他痛惡至此，卻又難以割捨至此。加倍的忿怒來自他對他那根除不盡的愛與憎，既然他們註定只能彼此傷害，他便要讓他認清，他才是最後存活下來的勝利者，他會摧毀他的信仰，以及他所認定的，一切美好。

「襲滅天來，事到如今，汝仍要執迷不悔嗎？」腦海內溫潤清音驟響。

「吾只是做吾份內之事，若非受汝錯引，中原早已覆滅。」

「份內之事……汝真正選擇入魔嗎？」

再三的疑問引爆襲滅天來的不滿。「問得好，大日殿的聖尊者，若不成魔，吾又是何物？」

「誤入迷途的一步蓮華。」

「哈……」聽得回答，襲滅天來笑得雙肩發顫，內心卻雜然無從辨。「善忘的聖尊者，難道忘了當初否定吾的人就是汝嗎？」

「吾沒忘卻。」那是他必須背負終生的錯與悔。「汝確實是吾之過去，也已是吾之未來。但現在汝吾並存，若汝放下心中迷執，汝就是映證天道之後的一步蓮華。悖佛之道為汝所行，證佛之道，自然也是由汝來完成。吾早已失了肉身，之所以靈識未滅，只是希望將汝導回坦途。」

「恐怕汝只是想留下來，看吾受汝之計謀耍弄。」

「汝還不能透悟嗎，襲滅天來？唯有導正偏離的軌道，汝才能找到真正屬於汝的歸屬。現下汝已全半軀之憾，只剩認同的釐清。」

「魔界就是吾之歸屬。」

「汝一向厭鄙自欺，吞佛童子的異狀、九禍的質疑，吾不相信汝全然無所感。」

「襲滅天來只是襲滅天來。」雖是非正面的回應，卻表露了堅毅不摧的意志。

「是執著於襲滅天來此名，亦或是『襲滅天來』所代表之惡念？若為前者，則名號概為虛無，為不為『一步蓮華』無甚差別，透徹之後的襲滅天來也可以只是襲滅天來，關鍵只在理念的差異。若為後者，實乃汝自陷囹圄。汝雖由惡念凝體而生，但雙心的分化以及半軀的吸收已讓汝重生為人，何必侷限於『惡念』而不願放手？汝欲擺脫吾，卻又汲營於吾對佛理之質疑而血洗中原，執著於襲滅天來之名所代表的『悖佛之道』，豈不是自限襲滅天來於一步蓮華的迷惘中。」

「好一番深入精闢的見解，可惜吾非是汝的眾生之一，無法有所感念。」襲滅天來語帶譏誚。「汝不是吾，汝無能透徹了解吾，就如同吾也無能體會汝口中所謂『釋懷後的寧靜』，既是如此，又何苦為難彼此？」他誠然想證明自己，然而弔詭的是，他卻不在乎世俗的承認目光。

他宛若處於天地初生之時的渾沌中無法明朗，也許他未嘗不願放下，但他的血液裡並不存在這種成份，他也有渴望安定的時候，但穩定之後的毀滅，卻似乎比前者更為吸引他，他為它而生，為它駐留；他生於渾沌，也只有渾沌才能完全包容他。

如斯進退維谷的窘境是一步蓮華賜與他的，也是他自己圈限住自己的，當他真正識明自己這份與生俱來的缺陷，他的欲望就只剩毀滅式的映證。

執著是苦，然誰人無執著？他願，清醒著徘迴苦海。

「襲滅天來……」

腦內聲音乍止，襲滅天來未轉身已然知曉來者身分。

「魔者，法門殘孽已滅，下一個進駐地點是？」

「下令全軍，兵分三路東南北，汝與銀鍠黥武各領一路軍，由東南兩方向仙靈地界進發，中點站在莫離原，三路軍暫於此地會合，吾隨後打紮。非吾方者，殺無赦，吾要中原寸草不生。」

「領令。」

淡眙著吞佛童子遠颺，襲滅天來沉聲自語道：「一步蓮華，吾就與汝賭上最後一局。」

※

莫離原外圍十里處，襲滅天來領著一支輕軍急速前行。莫離原原是進紮仙靈地界的中繼站，如果沒有意外耽擱魔軍侵襲速度，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應已在莫離原內等候與他會合。

倏忽，身後慘嚎聲起，一名魔兵身插利矢，哀叫倒地。

「各自尋掩護……」襲滅天來尚未得及發令，箭矢即咻咻如雨傾淋，矢末烏亮均餵抹劇毒。魔族們個個措手不及，中箭七竅流血而亡，眨眼間死傷已過半數。

「果然是如來不毀之身，在箭雨之中猶能全身而退，不受絲毫損傷。」王之禍龍朗笑現身，步伐自信生風，其後千流影緊密護隨。

「吾還道是何方神聖，原來是專撿現成便宜的偽善者。」

「死到臨頭還嘴上逞強，本皇就與汝一對一獨鬥，出招吧。」擺開架勢，六禍蒼龍飛眉挾威，周身紫氣騰環。

「真是好大的榮幸。」冷諷著，襲滅天來急甩佛珠，極招上手。

天魔火豔焰熾熾，自天而降，順風燎原，六禍蒼龍忙運氣抵禦，千流影亦架起劍陣形成護身氣網，然周圍武聯會士兵就無此能耐了，紛紛遭受業火波及焚燒，接觸魔火瞬間，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千流影，帶著其餘傷兵退下，魔兵不降者，格殺毋縱。」

「好烜耀的『皇威』，不想死者，儘管投靠敵方。」此話一祭，少數生還的魔兵牙一咬，盡數爆裂自弒。

見狀，六禍蒼龍劍眉微動，宏聲道：「護不了下屬的將領最是無能，襲滅天來。」

「喔？吾怎覺得『禍皇』好似很欽羨吾這個無能將領？激將之法對吾無用，禍皇。」

接二連三刺耳的稱呼挑惹六禍蒼龍薄慍映眸。「自大狂傲之魔，接招吧。」創世訣紫微東耀應聲而出。

襲滅天來見狀，眼波盪漾暗赭血光，手舉向天，催動真元，法訣以咒成串自脣間溜洩。「七邪荼黎‧滅天邪威。」

雙方對峙不下數百回合，戰場四周遭受兩大巨擘猛烈的真氣激盪，已然面目全非、山河變色。

眼見雙方僵持不下，再繼續纏鬥恐增己方變數，是以彼此皆有意放手一搏。

六禍蒼龍匯聚靈元，一股撼山搖海的龐大氣勁走運全身，粼粼竄閃紫光。「創世訣‧皇殛天律。」

這方襲滅天來亦是極招蓄勢待發。「七邪荼黎‧阿蘭聖印。」

霎時，霽空暗下大半，漆黑天幕滿佈赤紅血雷，風起雲湧，日月昏冥。

就在襲滅天來真元提至飽滿之際，一道飛影閃電一般由後方竄掠至襲滅天來身側咫尺。

是吞佛童子。熟悉的魔氣令襲滅天來倏繃的神經立時鬆緩，下一刻，朱厭卻俐落精準地戳戮進他的左腰側。

不敢置信的厲鳴發自腳步踉蹌的襲滅天來，悲鳴破空，他反射性地旋身擊飛吞佛童子，另一方六禍蒼龍的皇殛天律已捲土襲至，他勉力回身硬接下此宏威之式，雙足頓時陷地數寸並受強勁後撤十尺，在地上刨出兩道又深又長的溝渠。

好不容易卸化去六禍蒼龍極招，襲滅天來真氣已萎耗三成，朱厭造成的傷口處噴湧大量鮮血。

「為什麼？」他沒回頭，只有低聲詢問正站於他後方的吞佛童子。

「只是恰巧想到刺傷一步蓮華這件事的附帶利益。」

「為什麼？」

「汝與他都一樣，自作聰明又傻得可悲。吾問他什麼，他就老實回答吾之問題，連破除如來不毀之身的方法也照實回答。而汝，」明知魔界不信任他，終有操戈相向的一日，仍舊一廂情願。「同樣傻得令魔垂淚。」

如果，魔也有眼淚，

「為…什麼？」依舊不願回首。

「也許吾只是想看到汝的結束。」這樣徒勞無功的人生，結束是最好的開始。

他會為他流下一滴。

「那就用汝的劍，做一個了結。」斂起眼睫，他只聽見血滴落土的滴答聲，全世界的聲音似乎在這一刻全數凍凝，除此之外，只餘下隱隱約約的，發自內心的，自己的笑聲。

有出乎意料的驚詫，卻也有不出所料的譏嘲，不論是何種，都教他意外，卻也都在他的揣度範圍內。

原來到頭來，自己才是真正唯一一個，徹頭徹尾的遊戲者……卻比誰都認真。

「不，讓汝光榮戰死，留名魔界青史，是女后對汝的補償。」收起朱厭，吞佛童子背過身道。「拜別了，襲滅天來。」語畢，縱身躍離戰圈，復以內力傳聲予六禍蒼龍。

「六禍蒼龍，魔界就此退兵，女后會詳細考慮寂寞侯的建議，五日後『登高峰』一會。」

「哈哈哈……」聞聲，襲滅天來仰天長笑，挾含宏大內勁的笑聲撼搖四周林木。「哈……」

「襲滅天來，汝已窮途末路。」

「呵…」狂笑驟止，襲滅天來冷瞳蔓燒高昂戰意。寥風吹散了三千青灰長髮，他形姿狷放，意態瘋狂，卻沉靜如山嶽。「憑汝，還殺不了吾。」暴升戰意令襲滅天來內力激增，滔天怒浪之勢連六禍蒼龍也不免心起畏葸。

如焉高手，未能與之一較長短總是遺憾，但若不小心被他脫逃，將衍生無窮後患。思衡反覆，六禍蒼龍終於拿定主意，聽從寂寞侯的指示，朝天虛發一招後，迅疾抽離戰圈。

「這是對汝最高的敬意了，襲滅天來。」

聲達身已遠，比聲音更快破空而至的，是一團前所未見的強大風刃，其鋒銳可裂石削崖，襲滅天來心頭猛地一顫。

「燭龍之箭！」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是為何物同時，燭龍之箭已逼命右前。

「七邪荼黎‧阿蘭聖印。」不顧傷勢，襲滅天來竭盡其能催動全身功力，再度運發極式，擋接這雷霆萬鈞的一擊。

利矢晃眼即至，與襲滅天來發出的剛猛極招衝撞正著，難以想像的劇烈衝擊力道將襲滅天來撞得意識崩裂，一步蓮華的意識體因這鉅大外力而被擊撞出襲滅天來體外。

詫愕之餘，襲滅天來卻無暇岔神他顧，箭端滯於掌前數寸，不斷與防護氣罩產生高速摩擦，尖利的氣旋亦不斷自他側旁鑽隙漩入，襲滅天來無法久撐，血液開始由他的五官孔竅滲擠流出。

「想不到……最後…一局……仍是…吾輸……了…哈……」一張口，因風壓而被壓碎的內腑壞血便從襲滅天來嘴巴濺灑奔湧，仍未曾停止猖笑。

觀此態勢，一步蓮華靈識體一轉，竟貼附於襲滅天來背後。

「七佛滅罪‧梵海神擊。」未多做解釋，一步蓮華借掌運力，使動滅魔絕招，與七邪荼黎‧阿蘭聖印合流完全，兩股至聖至邪的極端力量融合十分，驚天勁流瓦解了燭龍之箭的不世威能。

兩勁相衝互抵，襲滅天來口嘔鮮紅，連退十多丈，一步蓮華則再次被強悍的後彈力震離襲滅天來，雙雙氣空力盡，喘咻不歇。

「襲滅天來…」一步蓮華的意識經此撞擊再也無法維續而漸趨透明，他只剩這短暫的須臾，求一個答覆。

「雙分既是註定，襲滅天來只會是襲滅天來。」果真是傻執，他與他，都一樣。「為何助吾？」

「斷不回頭？」若然，則已無回答的必要。

「汝要殺吾？」見他形影模糊已近不可辨，依然擺出殺招，襲滅天來嗤笑道：「汝是認真的？」然而他自己的狀況也不比一步蓮華好，重傷復又功體近乎全毀，也只剩一口逞強的氣。

「吾一直以來，都是認真的。」認真懺悔、認真贖罪、認真欲求渡惡，也認真欲除罪惡。

終究，還是得走上這一步。

「那就來吧。」脣角釋出未明淺笑，為著一步蓮華最後的那句答覆。

襲滅天來凝聚剩餘氣力於掌，飛縱向前。

一黑一白，飛袍交身纏錯，塵埃落地，終歸虛無。

高處紫影逗留片刻，將一切狀況盡攬眸底後，化光離開。

《尾聲》

忘川浪平，靜水深流。

彼岸之花似火熊烈，燒紅了整條堤岸。

亡者之歌在彼端響起，迎接此岸渡川的迷途幽魂。

悠悠音律清似梵唱，穿越黑色長川，洗滌亡魂者的悲傷與悔懣。

冥冥燐火閃爍，忘川之上，一葉扁舟擺盪緩行。

白衣袍者孤立扁舟，此岸王者一襲墨黑，與孤舟雪影茫茫對望，待著小舟向此岸靠近。

「襲滅天來，」白衣袍者伸出單手，向黑衣袍者柔柔低道。「與吾同行吧。」

襲滅天來猶頓須臾，握住柔軟掌心登上扁舟。小舟碰到岸頭輕轉了個彎，又順著迴流泅往彼岸。

「為何汝要這樣做？」強悍又不失溫柔地，襲滅天來手臂由後緊摟住一步蓮華，雙手熟練地脫卸他的外袍，不輕不重地揉壓其慾望。

「為何不反抗？」耳畔拂過一步蓮華難抑的低呢，襲滅天來愉悅地啃囓著他象牙白的頸項，靈舌滑過其喉嚨結突處，慢慢含住。

這似乎已成為他倆之間的對應習慣，若非尖銳的衝突傷害，便是默然承放的交纏歡愛，自始至終，皆是極端。

慢吟緩洩，一步蓮華未有抵抗，只是微別開頭，欲閃避喉頭那令他顫慄不已，分不清是歡快或難受的異樣感覺。「莫離原內尚有殘餘魔兵與武聯會人馬未盡數撤離……」

「所以，汝是為了顧全他們？」繞到一步蓮華面前，襲滅天來略蹲低身子，健臂微弓使力，猛地將一步蓮華抱起，原本搭在其雙膝關節的指掌挪騰至一步蓮華緊實渾圓的臀髀處，迫使一步蓮華長腿只得往前縮夾，緊纏襲滅天來精實的窄腰，雙臂環圍著襲滅天來頸項，以防自己後仰或滑落忘川深淵。

「是，嗯……」甫開口，襲滅天來堅硬的昂揚便一舉挺進他後方柔軟窄口，撕裂劇痛逼得一步蓮華眼眶微泛霧氣。

似乎不欲予他喘息空間，襲滅天來隨即大幅擺動腰身，強力的貫挺加上一步蓮華自身的重量，次次皆頂在他脆弱敏感的核心上，波波酥麻由敏感點擴散，傳遞至四肢，再衝往頭心。

「嗯…襲滅……」逐漸地，下體疼痛神經麻痺，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快潮。一步蓮華窄小內壁慢慢適應異物的入侵，開始吐泌潤液進而吸附、纏絞著巨碩，回應予襲滅天來錐疼的快悅。

他呼息轉呈混濁，血瞳暈染情慾。「意即，假使莫離原內無人……汝會有不同做法？」微瞇著眼，他加速挺刺，木舟承受不住激烈的晃動，在水面晃蕩出一波又一波的微浪。

「嗯啊……」呻哦不絕，一步蓮華每欲咬脣克制，每教身軀的搖晃鬆了牙關。他的心背叛了他的意志，滿佈細膚的緋艷春色誠實地道盡了接受襲滅天來的歡愉。「不要看……」一手緊攀襲滅天來，另一手試圖遮掩自己曝顯心意的臉容。

他沾染情慾的神情對襲滅天來無疑是最佳誘情劑，又怎容得他閃躲？

綻露邪笑，襲滅天來彎下身子坐在甲板上，燙熱的慾望一下子頂至一步蓮華體內最深處。

不堪刺激的一步蓮華驚呀地往後仰，本欲遮掩的手反射性地復抓緊襲滅天來肩頭，被其趁勢壓制住而不得掙脫。凝眸細瞧一步蓮華浸淫銷魂歡愛的迷離顧盼，襲滅天來胸口益發燙熾。

「再說一次，莫離原內若沒有人，汝便不會助吾一擋燭龍之箭了是嗎？」

「是……」人既已逝，本無須再隱藏的心衷卻在此刻又躊躇坦釋與否，憶起先前對襲滅天來的坦承，此回豈不自相矛盾？想著，一步蓮華不禁復嘆一氣。「不是。」

淡扯嘴角，襲滅天來閉眼感受溫軟在懷的揪心感。一步蓮華忐忑難斷的猶豫，較之其果決地承認或否決，反而更令他相信他言語中的真實度。他無法釐清自己這種無以名狀的心情，只知生前最後那剎，他的不平與憤懣奇異地獲得紓解，即使是互相殺伐的結局。他好像握住了一直以來他所追求的東西，卻無法言述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然充實的感覺卻是千真萬確，儘管現下，這種充實感似乎又消失了，他卻不再迷惘。

也許不是不迷惘，只是不再耿耿於懷。

他摟著他，同登巔峰。

小舟漸漸朝彼岸划行，後停駐在岸頭。

一步蓮華先行上岸，復伸出一手道：「與吾共受苦刑，再入輪迴好嗎？」

握住他伸過來的溫熱掌心，襲滅天來深深地與他對視，像在銘記深入心髓的珍物一般。

就在一步蓮華使力欲拉他上岸之際，襲滅天來卻借力反將自己所處的小舟推滑了開岸邊。

「襲滅……」

「吾要屬於自己的人生。」

這是他欠他的，一個抉擇。

他會再入輪迴，但並非回歸於他。

小舟漸行漸遠，兩人的視線卻始終膠著未分，不受距離橫阻。

『如果這是吾欠汝的自由，吾會還汝。』

『汝欠吾的不只是此，下一世，吾會一一討回。』

心識傳渡於彼此，久久，一步蓮華漾開淺笑，率先背過身去，往地獄六道輪迴口前進。

襲滅天來注視著他的身影，不再回頭。

[ 此貼被devil在2007-06-13 09:3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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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70)

6樓發表於: 2007-06-13 05: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6.12 《返空》章五~章六，4F

@@!這才發現小d把這篇再度貼上來!
不,應該是把心底的怨念大肆修改後再度放上來^^~
小d對這兩隻的執著,果真是從這裡可以窺見一般
不過,對於開頭第一章的內容,小蓮看了還是不免要起雞皮疙瘩(真的>"<)
尤其對於襲滅在魔界中所遭受的對待...
他不甚在意自己的外在被如何對待,他心中所執著的只有一個~~一步蓮華(抖)

不過,蓮華的想法有種矛盾的感受
他以佛家的慈悲放過了襲滅,卻又似乎明白他這一放將會造成的結果
襲滅的特殊,是蓮華無法以佛理去套用解釋的!

每天一篇,我要認真努力^^"
(看這篇真的需要有心理準備!)

(望一樓的筱七朋友,妳的簽名檔中蓮華和吞吞的姿勢好讚呀~~~~~陶醉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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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7樓發表於: 2007-06-14 04: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貼上來的原因是還是讓預定者看過比較安心
那個開頭當然是我自己捏造的
旦無論是一開始還是最後
阿來都很執著阿步，阿步也很執著阿來(默)
阿來出魔城並無意報復那些魔物，因為他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但要吸收阿步之前那些魔物玩弄阿步(雖然是他要人家這樣做的，毆)
他就怒火高升了......
撇開這種對比的私心
事實上，我是認真覺得阿來就是這樣啊，他無意於無心之事

其實...不殺阿來本來就是有阿步的私心在裡頭啊(嘆)
不管是因為不忍殘害新生，還是因為他想看魔身去走出佛道
都好，因為他是他的半身，曾經是他的一部分，不管怎麼說，阿步對他都會有一份私心在
(別說對阿來，阿步對天子或阿蒼也是)
縱使他嘴上說眾生無差別，但既生為人，怎可能無差別之心
要真能這樣，他早成佛去了，還需要修什麼？

所以...順說，這篇到最後，阿步還是沒有得證出什麼
應該說沒有結果，但有了過程，而他想要的是過程大於結果
先受苦刑再入輪迴(本來人就都是先受刑再入六道)，也是因為該贖的就要贖
我想阿步從不認為自己做了這些決定後，還能超脫輪迴成佛去
所以最後那句再入輪迴，算是給我的一點安慰(淚)
但哪怕萬年苦刑他也扛了就是了

啊恩，筱七大人的那張照片很漂亮
我喜歡糧食的阿步和阿吞=W=
感謝小蓮小花和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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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70)

8樓發表於: 2007-06-16 04: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直到看完第四章,終於明白小d說的蓮華那份私心
即使明知道是錯誤,他仍是堅持在殺之前要先渡,這是蓮華對自己半身的執著與私心!
(基本上蓮華大可以選擇直接殺之,然...他卻選擇渡他...他不忍!)

對於蓮華跟蒼的交情,短短的描述,卻令人體會深刻!
兩人之間無需明說的了然,是一種無形的默契!
(也很喜歡這段!)
呵...突然發覺...天子跟蓮華的感覺反倒像是家人的感覺
在冷泉的那段就有這樣的想法...
感覺天子其實是很包容蓮華的執著(他明白蓮華不這麼做,永遠無法解開他的心)
(發覺天子真是天生的操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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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9樓發表於: 2007-06-16 06:3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小蓮安
那天才剛跟朋友討論完殺與渡
基本上，只要修行人有任何一點殺的念頭
他所承受的業是比一般人多很多
而且絕對無法超脫輪迴之苦

我始終覺得，非到必要，阿步不會對阿來選擇殺
這除了修行者的堅持之外
當然，我也很認同，因為阿來是特殊的

至於和阿蒼啊
他們有某部分的特質是相像的
所以特別能意會對方沒說出口的話
天子則像家人沒錯了
同樣都是重要的，但感覺不同
有些話你只會對朋友說
但有些事情你只想向家人撒嬌
阿步和天子與阿蒼的情誼是比較可以朝這方面去劃分的
包容...汗，其實還真給小蓮說對了
天子對阿步就是這樣
這就是為何比起阿步，我對天子始終比較心疼的原因啊
雖然我比較愛阿步Orz

感謝小蓮的小花及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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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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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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