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文學創作耽美文學 11.02【孤城倚醉搖天風】章之十六糾纏半生 1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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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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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1)

樓主發表於: 2012-12-28 22:0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1.02【孤城倚醉搖天風】章之十六糾纏半生 15F

【章之一】飛雪夢

他正在墜落，耳畔風聲夾雜著殺伐聲不斷，接著有人喊他的名字，聲嘶力竭地響進耳膜，「祈颻──！」那聲線似乎帶著慌張、帶著不知所措，說不定有更多別的什麼的，但是他實在聽不清，太吵了。

絕崖上的火光淒厲地撕裂夜空，天邊正殘月，祈颻感覺臉上濕黏一片，就連覆著右眼的繃帶也染上腥氣濃重，他看著胸口噴灑而出的黑色血花，只有深深的讚嘆。

多美，比起純綷的色彩，深沉的墨色中帶隱隱緋紅，更來得燦爛奪目。

「呵。」輕笑一聲，帶著不知所謂的心滿意足。

僅剩的左眼，幽深如淵，無邊的黑暗染著倦怠至極的憂鬱，流轉之間只見微弱的星子閃動輕蔑，毫不在乎命懸一線。

祈颻嘴裡哼著亂七八糟的調子，不時咳出幾口黑血，鐵銹味充斥整個口腔，盈滿思緒，稍稍激起他骨子裡那份嗜殺的囂狂，他繃緊了身軀，那樣的姿態彷彿要從背脊生出什麼來自救，卻又在下一瞬放鬆，放任自己的生命被萬丈深淵吞噬。

他不是想死，絕對不是，他很愛惜自己的生命，還有人在皇城等他回去，父皇、母后、皇伯父、八位兄長，還有……虞子宵。

他的子宵，他的文宮丞。

即使想起了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傻官讓他心情大好，但還是提不起勁兒，就算明白當子宵知曉他死了什麼的會很難過……

好吧……他承認是有這麼點捨不得。

但是。
多了這麼個但是。

他就是累……累得不想救自己。

祈颻的唇畔劃開更大的弧度，露出的兩顆小虎牙添了份無辜，認為只要笑得好看再加上他原本就生得俊逸的臉，還會有人不原諒他嗎？因為我是真理，總有一天你們都該相信。

身上深可見骨的傷以及滲入骨髓的劇毒，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順著血液，沿著筋脈，一吋一吋侵蝕他所剩不多的意識，徘徊在神志昏瞶與清醒間，映在眼中的好像不是火光，他坐窗邊為一輪滿月拉琴時，轉過頭看見子宵，書案、奏摺、筆架、燃起的蠟燭、一身紫色官服，放下手裡的摺子對著他笑，弦聲中深藏初遇的情緒。

真是可怕，他出現幻覺了……

「祈颻‧元皇！」先前的聲音再喊了一次，這會兒連名帶姓一塊叫，好似在提醒什麼，距離比方才來得更近、更觸手可及。

我真是罪孽深重啊。祈颻這麼想著，爾後伸出手，將隨他跳下崖的男子緊扣在懷中。「我很高興你愛我，願意為了我往下跳，但是我有子宵了，不能回應你的感情……」頓了頓，續道：「況且兩個男人是不容於世的。親愛的小老虎，我愛你，但我們終究無緣。」他悲傷地說道。

虞子宵不就是個男人！斷翾‧祀溟話一出口便後悔，聽著對方笑，笑得那樣沒心沒肺，事不關己。

「你執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渾蛋。

他以同樣的力道抱著祈颻，觸手卻是一片冰涼，濃厚的鐵銹味不斷刺激著鼻腔，他的胸膛一片溫熱，卻不是體溫，那是對方淌出的血在浸入戰甲。

「別胡鬧！化風救你自己！」
他徹底失了平日裡的冷靜，急切的聲嗓似驚堂木響，震碎比雪花更脆弱的回憶幻覺，散一地映階光華，祈颻彎身撿拾，片片殘缺、點點晶瑩，有他、有琴、有月光，卻怎樣也尋不回笑容清淺的虞子宵。

「莫急、莫急……我們還有時間……」祈颻有些恍惚，伸出左手朝著虛空一握，入手的是斷翾銀色的髮絲，右手輕拍對方背脊，權當安慰。

「祈颻！」他近乎絕望地喊著。

「小老虎，跟你打個商量……」

「祈颻！」渾蛋，你他媽的真是個渾蛋！斷翾洩恨似的扯著祈颻茶褐色的髮，幾根頭髮就真被扯落在指縫間，手上越見用力，奢望能將體溫分出一點給那漸漸失溫的青年。

一點也好，一點也好。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讓視自己生命於無物的祈颻認真面對現下的危險，怎麼做才能救連自己都不想救的祈颻，怎麼做才能喚起祈颻對身為九皇子的自覺，有很多人在等他回家啊！

時間？我們何來的時間？祈颻‧元皇你傷到腦子了嗎？你究竟在想什麼？我止不住你的血，對你的傷勢我無能為力，我們在墜落，不知道何時會粉身碎骨，時間……誰給得起時間？商量什麼？你要商量什麼？有什麼比你的命更重要？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聽！

我想救你！我只要想救你！怎麼做？到底該怎麼做？

誰來告訴他？他驚慌難受地胃部翻攪，只想大叫。

「祈颻……」

斷翾激烈的情緒如浪濤，一波接著一波，橫狠地衝撞他脆弱的神經，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硬生生化成兩聲壓抑的名字。

「我要救皇伯父，幫我。」

祈颻只緩緩說出這一句，毫無頭緒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徹底忽略對方的害怕，但斷翾那些無法控制的驚慌失措全歸於平靜，就在一瞬間，就因這句話，所有沉重的一切都莫名地沉澱，靜靜地躺在水底，彷彿從未激昂，千百年來始終沉靜，在幽遠的歲月中忘了不安、忘了懼怕，斷翾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忘了他們命在旦夕，他只全心記住這句話，不計任何代價，去執行。

「我幫你。」

此三字一出，斷翾聽見祈颻一聲輕笑，然後週遭的空氣似乎起了變化，雲氣漸濃，直衝而下刮痛臉頰刺骨的風，也漸趨和緩，舒適地宛如身在春天三月的安靜午後，溫暖和煦地叫人微醺欲醉。

他用夕陽色的雙眼愣愣地看著祈颻，記得自己只眨了這麼幾下眼，雲氣甫散去，手底碰觸的這條黑龍又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昂揚的修長身量朝著深淵完全伸展開來，四肢微屈貼在身體兩側，承載著仍怔忡未回神的斷翾，掌下通體晶瑩純粹的墨色鱗片曬著明晃晃的月光，熠熠生輝，濃密柔軟的鬃裡生著角，隱隱透著溫潤的光澤，輕盈的兩條龍鬚，隨著祈颻的吐息飄揚。

這便是元皇一族的真身，縱然其狼狽負傷，仍是美得令人難以置信，不減尊貴。

他應該是第一次見著祈颻的龍形，但熟悉地感覺蔓延在記憶深處，在遙遠的數百年前，在他才剛學會隱藏獸耳及獸尾的年歲，曾有一條黑色的龍，身量略小，不變的是那一身尊爵貴氣，牠張開口，輕輕叼著他回家。

斷翾覺得自己是該說些什麼話的，說些正經的話，配合這莫名溫馨的氣氛，他無可名狀的情緒，容不得玩笑。說什麼都好，問問他的傷勢或問問他不回軍營的理由，什麼都好，但最後開口卻是不經大腦。

「人形和龍形差這樣多，為什麼你的繃帶還在？」

說完也紅了臉，窘迫地直想抽自己的嘴。

黑龍懶懶地噴了口氣，從喉間發出清越的龍吟，接著，一貫帶笑的聲音傳入斷翾腦中，「那是父皇對我的愛啊。」

他用朗誦詩歌的做作語調說著。伏在他背脊上的小老虎是唯一的聽眾，沉默當作熱情的掌聲，反正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

「他給這繃帶下了咒，讓它在我化出原身之時，依舊能在。小老虎，這是愛啊，你能明白嗎？保護兒子，對兒子深刻的愛，就算前頭有八位兄長，我的地位舉無輕重，他仍一視同仁；就算我生來殘缺，龍中異數，他仍無私地愛我，多偉大。自然，這樣無私偉大的愛打動了三位長老，他們才忍著沒辦了我。」祈颻頓了頓，啐出一口黑血，續道，「否則，我現下也不會在這兒重傷瀕死了……」

他笑吟吟地下了結論，「活著真好，不是嗎？」

以斷翾的角度自然是什麼也瞧不見，他只見著那柔軟的鬃以及那對好看的角，但那充滿笑意的聲音怎麼聽怎麼討厭，這貨就是找抽，比誰都還中二，他想著若是手上有什麼東西，一定狠狠往祈颻腦袋摜去，不管那是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是。」他是聰明人，該是順著對方的話，隨他說去。

認真面對，你就輸了。

他在沉吟間給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設，跟祈颻相處，字字句都當真是要減壽的。他只是太無聊，找不到事做，而他的興趣也那樣地短暫，興頭一過，出手毀壞，接著又回到窮極無聊的懶廢模樣。

不上心的態度，怎麼測度也看不真切，宛若深及千呎的黑色潭水，似乎什麼都有，似乎什麼都沒有，他的眼睛、他的心，虛無得荒涼。

斷翾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隨口說，「祈颻，你的傷……」

「嘖嘖，小老虎……」十足瞧不起人的語調，「你忘了墜崖前發生什麼事了嗎？前王的殘黨餘孽潰不成軍，咱倆還掀了首領的腦袋……」

「不……那是你做的。」

「既然打了勝仗，就別去想那些掃興之事。」黑龍歡快地甩了甩尾巴，說，「來唱歌吧！」

一支輕瑩柔軟的調子從祈颻的口中溢出，百轉千迴、柔情似水，隱隱而發的溫柔繾綣，就像春天初生的新芽，鮮嫩得可愛非常，一片生機盎然、欣欣向榮的畫面在斷翾眼前開了花。

他黑了臉，睨視著他，「你在唱什麼？打勝仗搞得跟談戀愛似的。」

祈颻笑瞇瞇的，激烈的疼痛在身上肆意地開疆拓土，卻只當身體在鬧脾氣，想著背上馱著的小老虎，強撐意識，想著撐到崖底之後，便能放心了。

那些人定能護斷翾周全。他暗忖，在心底發出空洞的笑聲。

「你說對了。這是龍族求偶歌，我是為了將來在做練習，你想子宵他聽到會不會很感動？」

「……」

斷翾睿智地決定，不在選擇曲子的問題上多所糾纏，轉而打碎對方的妄想，毫不留情地道，「不會，他根本聽不懂你在唱什麼。」

「啊，我的心好痛。你怎麼能這樣傷害我？」

祈颻做作地將輕輕向下沉些，再微顫，用這動作表現受打擊的情緒，他感受著對方冷冷的目光，終於幽幽地嘆了口氣，重新伸展龍身，「不及格。這話說出來連我都不信。」

他誇張地再嘆氣，接著注意到周圍的濛濛霧氣消退許多，軟軟的腹部掃過枝葉，在眼角留下一抹近乎透明的白，在閃著異采。

唔，到了……他渾沌地想著。

「這是什麼地方？」

斷翾也注意到了，映入眼前的美景令人讚嘆，四周生長著潔白的樹木，一枝一葉，甚至是枝頭含英的花，通體綻放的，皆是那樣純淨的顏色，籠罩在淡淡的霧色中，他們是這一方天地間，唯一的存在。黑龍穿梭其中，瑩白的光晒在龍鱗及斷翾銀色的髮絲上，打出層層波浪，宛若雪色的星光，熠熠生輝。

隱約能感受到樹身傳來源源不絕的力量，用著溫柔的力道，一點一滴地癒合著傷口。

方才在戰場上廝殺，用盡的體力正慢慢回復中，肌肉過度使用的痠痛也漸漸在消退，他攤開右手掌心，凝神看著六角冰花逐漸成型，連駕馭冰的氣力，同樣回來了，斷翾難掩欣喜的夕陽色雙眼，閃爍著光采，興奮地說道，「祈颻、祈颻……這些樹有治癒的能力，你感覺怎麼樣？」

「嗯，很好啊。」他擺動龍身，用一貫帶笑的聲音答道。

祈颻緩降著身子，在四隻染血的爪觸及白色花瓣所鋪蓋而成的绒毯前，稍稍往上一撐，彷彿擔憂自身的髒血污了美好的潔淨，闇黑幽深的左眼蔓延著躊躇，半晌，才安靜地踏上，接著微偏過頭，從背上叼起斷翾。

「小老虎，站穩了。」

──「陌生人，站穩了。」

斷翾一失神，愣愣地想著……一模一樣。

真是祈颻。真是他。他找了好久、好久了……

「祈颻……」他低聲地喊。

「什麼事？」他瞇起單眸，似乎有些累了。

「謝謝你……」

黑龍安靜地蟠起身子，未作出任何反應，龍鱗在死寂的空氣中發出摩擦聲，這樣無端的沉默，讓祀溟族的老虎忐忑不安，好幾隻爪子在心上抓撓著。

就在這沉默的當口，距離斷翾左手約三呎處的白樹後，慢慢踱出一人，眨著幽暗的左眼，茶褐色的長髮在風中飛揚，一身玄色衣袍翻飛。

他說：「你終於找著我這名恩人。所以……你能回應劍羽的感情了？」聲音裡帶著滿滿的笑意。

老虎瞪著他，說不出話。

半晌，又感身後站著另一人，那人率先開口，「我還想你什麼時候要察覺來著……真是太好了，這樣我便不用作拆散有情人的罪人了。」

老虎不用回頭便知曉，這樣病態的話嘮症頭，聲音的主人，廣闊的天下找不出第二人。

接著，另一道身影自右方樹林步出，說：「做這樣缺德的事，是要折壽的。」他攏了攏衣襬，俊逸的面容上，掛著幾近嘲諷的笑，身後拖出一條令人望之驚心的黑色血途。

「小老虎……」黑龍頭頂正上方，白色的枝枒上，坐著一人，柔軟的背脊靠線條順著樹幹，長長的衣袖垂下，嘴裡哼著軟軟的調子，正是方才那首龍族情歌。「我愛你啊，怎麼不說話？」

老虎覺得頭昏腦脹，移開視線，轉而看向一付生又何歡的黑龍，他的黑血已蔓延至他腳邊。

「我……是不是……」

「是的，你是該醒了。」黑龍的長鬚飄飄然在空中晃，渾身散發著，對此怪異十分的景象感到理所當然的氣息，好似對方在大驚小怪，他用鼻尖拱了拱斷翾的身子，穩住腳步虛浮的他，接著微笑。

「你是該醒了。」他重複。

[ 此帖被七十九在2014-07-31 14:54重新編輯 ]

原諒我滿口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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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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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1)

1樓發表於: 2012-12-31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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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二】十九年

男子走向崖邊，將一座幽暗的森林遠遠地、遠遠地拋在後頭，足下踩踏著深色的草，沙沙聲響在靜謐的夜裡特別清晰。

手臂上掛著一件黑色外衣，近乎偏執地持續向前，沒有餘裕去弄清自己現下身在何時何地，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傾注一切，全給了晒著月光的青年。

滿天燦爛的星子，徒勞地美在天上，孤芳自賞。

一株潔白的樹懸在萬丈深淵之上，倚著枝幹的祈颻只穿著素色中衣，手握胡琴和弓，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嘴裡哼著歌；空著的另一隻手敲在曲起的膝上，打著節拍，另一條腿垂在一邊，鞋尖指向深不見底的黑暗。

虞子宵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縱使過去十九年，入了夢仍是那樣沒心沒肺，他心裡堵得慌，吶吶地想開口，但一張嘴開闔半天，什麼也沒說出來。

祈颻忽然就側過頭，接著微愣，似乎有些訝異，但隨即又換上笑容，說，「十九年了……子宵，你跟皇伯父好好的，作什麼又想起我？」

對方語未竟，一切便開始分崩離析，像打散的拼圖，一片片剝落，虞子宵慌亂地伸手抓取，卻什麼也沒留在手中。

「唔……」他愣愣地看著掌心，發出一聲低吟，模樣失魂落魄。

祈颻苦笑，輕輕翻過身，落在對方跟前，「這是要給我的？」他自顧自地取過外衣穿上，理了理衣領，整整衣袖、衣擺，瞇起左眼，狀似滿意，徹底無視自己漸漸消失的身體。

「別這樣無精打采的，我這不是穿上了？」他伸手抱住虞子宵，在對方還未搞清楚他要做什麼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虞子宵被對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不輕，雙手狠狠扣住祈颻的背脊，直衝而下刮過臉龐的風，讓他不得不閉著眼睛怒喝道，「你做什麼！」

在祈颻耳邊吼到一半，虞子宵的腦中突然一下子就闖進十九年前的早朝景況，他還記得那天晴空萬里，天氣溫潤，他還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樣好的天氣，若是祈颻仍在都城，待他下了朝，走進扶風殿，或許能見到化成龍形的祈颻在屋瓦上曬太陽，他黑色的龍鱗片會在陽光下閃著炫目的光，看見他走向他，肯定是要甩甩龍尾，頂著龍角，毛茸茸的腦袋朝他輕輕蹭的。

階下那人從邊關為傳訊而來，對冥王說，我軍勝，前王餘孽潰散，但斬落敵方梟首之人已墜崖而亡。

而此人不是任何人，正是隱瞞身份到邊境從軍的九皇子祈颻‧元皇，據說死前還拖著北靜王二子──斷翾‧祀溟一起。

他仍記得朝中百官先是大驚失色，轉頭看向聽聞噩耗，卻面無表情的冥王，眾人眼中皆滑過不解，卻無人忍心開口過問，只各自抬袖拭淚；也記得祈颻那八位兄長發瘋似的衝出殿外，嚷嚷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本欲化作龍形直奔戰場，卻逐漸有走火入魔之姿，後來被他們皇伯父攔下，全給打暈，各自送回殿中綁著，之後又鬧騰了好些天；還有北靜王神情凝重，一語不發地離開太和殿，之後七天沒見他上過朝。

他站在冥王右側，看著一切發生，最後只見冥王衣袖一揚、大手一揮，退朝。

隔天又見他正常上朝下朝，依舊有條不紊地處理政事，時不時還像往常那般對自己鬧說，文丞我餓了，我想吃奶皇包云云，然後忙裡偷閒一番。

死了個兒子，人人皆明白冥王哀痛欲絕，卻無人知曉從何安慰，他的表現正常到所有人都錯覺這只是個假消息，只是九皇子稍嫌過分的玩笑話，畢竟冥王和太初王都太寵他，不知分寸了。

想像比什麼都美好。

之後又過了半個月，武相帶著五個兒子及立大功的軍隊回到都城，百姓沿街列隊歡迎他們的英雄，但見白色旗幟飛揚在隊伍中，喜悅之情不知是給誰人偷了，一瞬間鴉雀無聲，氣氛凝重，只聞風聲蕭蕭夾雜哀哀泣音。

戰爭從來就不是爭得和平之策，只是世事常不如人意罷了。有人死了兒子、有人死了兄弟、有人死了丈夫，都一樣痛，沒有誰比誰悲傷，勝仗固然令人欣喜，但代價實在太大。

祈颻和斷翾及其他死去同袍的屍首保存得很好，封靈族用族內特殊的術法將他們的時間全凍住，停在死後那一瞬間。

冥王讓眾人各自回家，只留下相關人士及兩副棺木。

然後，開始下雨。

作什麼開棺？那才不是祈颻。

他看著棺木出神，傷痕累累的寒孤城在此時伸手，掩去他的光，說，把眼淚擦擦……

還在墜落，虞子宵怔忡，祈颻拍拍他的腦袋，說，「子宵，我……」

然後……沒有然後了……

虞子宵醒了，窗外正光。

他的指節發白，緊攥著被褥，有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錯覺。

＊＊＊

過招已進入尾聲，只待最後一擊勝負。

「二哥──！看招！」

寒子嘯率先發難，大喝一聲，拍地而起，手中木刀劈向寒赩成毫無防備的腦門。他臉上掛著獰笑，得意洋洋。

就在此時，只聞二哥冷哼一聲，周身突然爆出一股強大的氣勁，格擋住殺招，迴過身便是一刀斬下，寒子嘯大驚之餘尚能舉刀護身，卻見對方氣凝左掌，橫霸地朝自己天靈襲來，雙手受制，反應不及，下意識閉眼，寒赩成眼見計謀得逞，隨即收掌，長腿一掃，把自家五弟壓制在地，木刀入地三吋，擦過輸者臉頰。

煙塵過後，小弟腦筋一片空白地看著二哥刀刻似的臉上揚起一抹傲氣的笑。

他的手在抖，很麻，脫手的武器不知去向。

「你們，太超過了。」

贏者聞聲轉頭，看見坐在不遠處樹下石椅上的三弟在苦笑，一手捧書，一手握刀，風鼓動著他黑色的羽氅，溫文儒雅，一派從容，再看一旁離刀尖不到半吋的四弟，滿臉驚魂未定，和方才沉穩安靜的模樣大相逕庭。

寒赩成只哼哼兩聲，不知道是表示什麼，又轉了視線，看著身下的寒子嘯，「你認輸不認輸？」

「不！」寒子嘯咬牙，體內的血不安份，被無謂的自尊沸騰著，告訴自己只能否認，死賴到底。
二哥聞之，明白對方輸了不甘願，但他也不願就此罷手，非要聽到小弟親口吐出「認輸」二字，於是他又加重壓制力道，問，「你認不認輸？」

「不！」

「你認不認？」

「不！」

「你認不認？」

「不！」

「認不認？」

「不不不不不──！」

……

寒孤城溫潤的眉眼染上無奈，心嘆道，這小孩子心性怎麼就發作在這兩人身上，多大的人呢……

「啊啊，原來都在這兒。父親說可以開飯了……」寒伯胤在長廊轉角處探出腦袋，對著他四個弟弟露出寵溺的笑，但入眼的畫面讓他感到疑惑，問，「赩成，你壓著小弟作什麼？孤城，你又為什麼拿刀指著曜星？」

「木刀脫手，朝我刺來，是三哥救我。」

寒曜星慢吞吞地說完，原本驚慌失措的表情漸漸恢復淡定，然後又開始走神。而寒孤城微笑，信手一拋，手裡的木刀準確地掛回武器架上，最後才闔上書。

寒子嘯滿腹委屈在此時一湧而上，打架輸給二哥，更丟臉的是還讓武器脫手，雙手又麻又痛，著地的背也加油添醋似的跟著隱隱作痛，二哥壓著他，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旁邊三個哥哥看著也沒人制止，越想越不甘，他牙一咬、心一橫，接著無恥地放聲大哭。

「嗚嗚……嗚哇──！二哥欺負人……好痛啦！嗚嗚……」

疼愛弟弟的寒伯胤一聽，五臟六腑全給攪成一塊兒，他提氣、腳尖一點，便瞬移至二弟邊上，扳了扳對方肩膀，急道，「赩成你快些起來！你弄痛小嘯了！」

「嗚嗚……大哥……」

寒赩成一張臉黑得跟鍋底似的，甫起身，寒伯胤立馬將寒子嘯抱起，摸摸頭、拍拍背，用著充滿母愛的聲音輕聲哄道，「小嘯不哭……不哭喔……不痛不痛……我們去吃飯了……」然後往飯廳的方向走去。

二哥用極其鄙視的眼神目送過度反應的大哥，以及擦了對方滿肩頭鼻涕眼淚，還不忘對他吐舌的小弟漸行漸遠，呼出一口濁氣。

算了。

翻白眼什麼的太傷氣質。

「二哥，我們吃飯去，就別跟小嘯計較了。」

曜星，你想笑就笑吧……硬撐著一張淡定的臉，嘴角抽蓄，實在很嚇人，而且非常不誠懇。寒赩成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什麼，叫四弟先行，接著偏過頭，朝在樹下對天發愣的人喚，「三弟。」

寒孤城輕輕一震，回過神，收回映著天空的淺碧色眼睛，說，「二哥，你有沒有聽見？」

「聽見什麼？」

二哥回問，用眼神示意對方跟上。

寒孤城舉步前行，「歌聲。」有些不捨地回望天空，雖然那聲音模糊，稍縱即逝，但是有種很懷念、很溫暖的感覺，可是他不能明白自己這動作、這感受為何而來，出現得太過莫名，反而有遺憾蟠踞其中。

他苦笑，覺得自己太過傷春悲秋。

＊＊＊

他睜眼。

他破冰。

他擊暈悠悠轉醒的銀髮者。

他跌跌撞撞漫無目的。

他在湖岸邊停下。

他望著湖面映著朝霧染空。

他坐下。

他輕輕哼歌。

他微笑。

十九年。

重獲新生。

＊＊＊

畫簷‧封靈覺得自己真救了個大麻煩，她站在白色的靈樹下，腦門隱隱抽疼，一雙靈動美麗的幽藍色眼睛看著散落一地的黑色碎冰、撞碎的藥罐，以及倒在石桌，貌似被擊暈的斷翾‧祀溟，還有空氣中揮散不去的藥香，一片狼籍，原有的安寧潔淨毀去泰半。

她喚來一人，吩咐他安置斷翾，清理混亂，看著下屬一張波瀾不驚的臉瞬間變色，忽然就想笑，他始終是不贊成她救下祈颻的，還想著最好他就被封印一輩子。

當年他說了什麼來著？天生殘缺的龍中異數，實屬不祥。她想這年輕的龍族不過瞎了隻眼、不過比別人硬是多上一爪，如此而已，何來不祥？

但元皇族的長老們始終忌憚，弄得整個冥界惶惶不可終日。

她靜靜地想著，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一聲，惹來那變臉之人無奈不安的一聲「王。」她擺手，往澄天湖而去，小黑龍在那兒。

雖然祈颻很清楚長老的眼神在傳達些什麼，可是他仍然天真。即使聰明如他，還是天真地以為長老們會忘記他的異數之身，他活著，問心無愧。

然後，有一天，他被抽了一魂，忘了很多事，最後連心一併死了。

懲處的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聰明依舊，卻不再天真，他開始裝，把自己演得孱弱不堪，蒼白無能，時不時上演吐血、生重病的戲碼，好好的一個人，搞得隨時都會斷氣。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畫簷思及此，想起十九年前，祈颻一身血躺在她眼前，真的快死的樣子，僅僅瞟了她一眼，然後閉眼，很有認命的味道，不呼痛、不求救，挺乖張的，好像快死的人不是他，一切和他無關。過不久，他又睜眼，指著旁邊也躺著的斷翾，說，「救他。」態度像很不經意地想起這件事，救與不救無所謂，總之他說了。

最後，真的再也沒動過，只剩淺淺的呼吸，隨時會斷。

她莫名被觸動，不顧反對的聲音，兩個都救。

之後，斷翾醒了，也好了，十九年來除了照顧被封印的祈颻之外，還跟她說了很多事，有些事她知道，有些事她不知道，聽著挺有趣的。

看對方在湖畔哼著小曲的背影，想，斷翾曾說祈颻這人常常感到活著窮極無聊，在皇城肯定是悶壞了，才跑來邊境打仗玩命，連虞子宵也留不住他。

他瞞著眾人，只當自己是個平凡的百姓，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畫簷停下腳步，嗅到空氣中淡淡的藥香味，揮之不去，卻不惹人反感，進入鼻腔，進入肺，倒有種沁人心脾的舒暢，這十九年用來醫治的藥草，看來這隻黑龍全乖乖吸收了。

「祈颻。」

他對這名字沒反應，繼續哼歌。

「祈颻。」

她當他沒聽見，走近些又喚了一聲。

可是他還在唱。

「祈颻。」

她也不惱怒，手搭上對方肩膀，歌聲停了，祈颻回過頭，那眼神卻狠狠地嚇到了封靈族長。

他的五官真真眉如墨染，目若星辰，流轉間英氣隱隱而生，看上去乾淨純粹，正氣凜然，原來窒息沉重，惑人墮落的黑色眼睛，給人只有重重的壓迫和威脅，現在只消淺淺一笑，便有了光。

這樣讓人感到溫暖的特質沒什麼問題。

但出現在祈颻‧元皇身上那就大有問題。

不對勁，相當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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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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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3-01-01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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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三】重來

「姑娘，我不叫祈颻。」

不太對勁的元皇小九拉開嘴角，露出兩顆小虎牙，徹底的無害，卻驚得畫簷瞇起了眼，她飛快地理了理思緒，心底暗道，怕是失憶了，魂魄不完整，什麼破事都有可能發生，個性扭曲成這樣……該怎麼辦才好。

她斟酌片刻，開口問了對方名字，對於「不叫祈颻」這件事不置可否。

「元九，我叫元九。」

「失禮了，元九。我是畫簷‧封靈，封靈族長。」

認定自己叫元九的祈颻站起身，作了個揖，嘴裡唸著，「小人惶恐，多謝族長的……」語尾的救命之恩四字還未說出口，又就著這姿勢要跪下，畫簷伸手一擋，把他扶起，淡淡的藥香浮動。

「別，雖然你已不是他，但我仍折騰不起。」族長在此時已有了定見，失憶事小，但現在祈颻心性大變，怕是再無心機去應付長老，單純善良的異數，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其實她也能將他留下，她有能力護他周全，她是羽族之長，唯一的鳳凰，修為深厚，有萬年之底，上古神族，絕對尊貴。當年她還在冥界的天地間翱翔，棲息於梧桐樹上時，身邊也僅有一條龍、一隻虎，那是元皇及祀溟的先祖，春去秋來，現在也只剩她一個。

元皇的長老於她而言不過是新生的後輩，哪有放在眼裡，但是斷翾‧祀溟也在，他倆總是要回家，她必須讓那孩子有能力自保，有瞞天過海的能為，然後……

然後……是啊，然後呢，她圖的是什麼？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她做了沒有意義，做了勞心勞神，她究竟圖的是什麼？為什麼要護著他？救了性命已算仁至義盡，多此一舉何必呢？是生是死各由天命，她活過這樣長的歲月，早該是看淡一切，置身事外，為何對祈颻這孩子如此上心？

畫簷心底生出疑惑，有些遲疑，細想才覺著自己對這小黑龍的好，確實是有些許過了火，莫怪她的族人各各看她的眼神都有這麼點不對勁兒，自己的王千百年來對任何事始終淡然處之，突然就對一條龍熱切關懷，還是隻人人忌憚的異數龍。

但她只記得祈颻剛化成人形，龍角、龍尾收不起，連路也走不好，摔了也不喊疼，自己爬起來再繼續跌跌撞撞的可愛模樣。

不過是個小奶娃，聲音軟軟嚅嚅的，哪有半分傷害人的意思。

──『小黑龍，你叫什麼名字？』 #.j}:
U'k 0;
──『祈、祈颻……祈禱的祈，與風颻颺的颻。』 (NC]S
T7~H|%
──『好名字。』

至於之後種種，又與她何干？

不需要理由，我就是要護他。

「我不明白……」祈颻搖頭，腦中一片空白讓他有些不安。

「這副身體不是你的，是屬於另一個名叫祈颻‧元皇的人。」畫簷緩緩地說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達對方，「他是元皇族的第九皇子，不幸死在戰場上，而你同樣死了，卻佔用他的身體活了下來。」

「這稱之為奪舍。」她看著祈颻一開始愣在當場，不可置信凝在面上，之後，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轉為鐵青，越來越難看，左邊的眉往中間聚攏，前端幾乎沒進繃帶裡頭，看上去隨時會倒下，身體兩側的拳頭握得死緊，指節發白，隙縫滲血，明顯看出他正因為情緒波動極大而顫抖，一身藥香更是隨著劇烈揮發而出，畫簷有種被藥草包圍錯覺。

這可不成啊，祈颻。你越是讓人察覺你的喜怒哀樂，越容易招禍而亡，現在的你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不懂隱藏情緒，就著這樣的狀態回去，你肯定撐不過三天，我可不是為了讓你只活三天才救你的，現在好好聽我說，我會幫你，教你如何演好「祈颻‧元皇」這個角色。

就算你認定自己只是元九，我也得讓你是跟祈颻一模一樣的元九。

「……為什麼？」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湖邊看著這張陌生的臉，壓下心中橫衝直撞的情緒，強裝鎮定，勉強才吐出三個字，想起他從清醒到現在才記起要看看這張臉，他還是他，卻又已經不是他，怎麼能遲頓成這樣？用著別人的身體，卻自然得毫無違和，彷彿理所當然。

「靈魂完整才能存於體內。他早年被抽一魂，雖然力量仍然強大，但殘缺的靈，抓不住那具瀕死的身體，而你，元九，魂魄齊全，且擁有相當強大的氣場……」

「自然是輕而易舉地……取代祈颻。」她稍稍停頓，還是決定用「取代」這粗暴的二個字。

「……」祈颻……應該改口叫元九。他在嘴裡嚐到鐵銹味，頓了頓，神色慌亂地鬆口，抿了兩下唇，尖銳的疼痛瞬間傳來，他疼得嘶了一聲，悲哀地想，這不是我的身體，卻又讓我痛成這樣，我該怎麼辦？你說啊，被我取代的九殿下，我該怎麼辦……

「生死有命，你不用太過介懷，祈颻他……」

「請您……別再說了……」

元九低首歛眉，未束起的長髮滑過肩頭，掩去他的神色哀悽，側過身子，向著元皇族所在的方向，以極其緩慢的姿勢跪了下去，像是要無限延長痛苦的時間。他兩手握拳放在身體兩邊，渾身止不住顫抖，閉起眼睛，淚水滑過面頰，越淌越急，他害死了一條無辜的生命，只因為魂魄完整這爛理由，他情願死，也不願用這種方式重生。

但畫簷卻聽不見哭泣聲，她只看見對方柔順的褐色長髮落至膝邊，無聲的淚迅速漫進鬢髮，順勢而下，濡濕了一小塊地。

她在後頭看著，也覺著有把鈍刀拖過心間，他的悲傷如此真切，連她都以為自己編的故事是真，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祈颻這小子真的沒了，眼前這乾淨坦率的孩子真的，真的只是碰巧奪舍的靈魂，只是元九，就只是元九。

但他還是祈颻‧元皇，就算失了記憶、性情大變，他仍是元皇一族的九皇子，那個無聊到玩人不夠還要拖自己下水的祈颻‧元皇。

畫簷想，說不定他是因為太無聊才搞出這勞什子的事。

我是祈颻，我很無聊，我玩了別人還是無聊，所以我玩自己，這下應該不無聊了。如果是這樣，那他成功了。

看哪，那是祈颻‧元皇的淚，他無心，哪來的淚？

他為誰而哭？

為何而哭？

龍的性子該是冷靜自持，這悲傷的孩子從何而來的？元九，他現下真的只是元九，祈颻沒有淚，祈颻不會哭。突來的一陣冷風狠戾颳過，掃起他一片黑得深沉的衣襬，在這朝霧染空的寧靜中成了最突兀的存在，怵目驚心。

彷彿天地同悲。

她收斂心神，又見元九站起身，摸摸胸口、掏掏袖子，拉開外衣看了看腰間，似乎是想找出什麼物品來祭奠，一愣，隨即又想起這不是他的身體，看上去更難過了。

雖然這麼想很不厚道……

但她還是覺得他這可憐兮兮的模樣，實在是可愛透了，誰曾想過那個陰陽怪氣的祈颻‧元皇個性會扭曲成這般天真無邪。

元九自顧自的垂頭喪氣，完全沒有餘力去注意到後頭那隻老鳳凰亂七八糟的心思，他只想，他必須活著，才對得起那犧牲的皇族。

奪舍，奪了便奪了吧，既然命該如此，難過什麼的都過了，那他要成為祈颻，替他活下去，自此再也不會有「元九」，他是祈颻，祈颻‧元皇。

九殿下，我元九因您而重生，我只有這法子能報答您。

「族長，請您幫我。」

畫簷望進那隻黑眸，裡頭有尚未收拾乾淨的痛，但更多的是堅定，純粹耀眼。

看著欣慰，但仔細想想只有荒謬。

他的傷、他的痛、他的失落、他的覺悟，都是假的。

她說好，但胸口傳來的那種感覺，像是油鍋煎著心臟，滋滋滋地響。

＊＊＊

「唔……」

男人仰躺在泉邊，伸直手臂，發出一聲長長的、慵懶的低吟，黑色的長髮像煙花散落一地，有的落在胸口，有的滑進泉水中，在一片波光中蕩漾，他轉過頭，黑色的雙眼深邃，不帶任何壓迫感，藏著多情溫柔，溜溜地轉了轉，看著沒在水底的那人，俊美無儔的臉上揚起微微一笑，高興地開口，聲音溫厚低沉，「凝樓你說，我們家風兒是不是要回來了？」

語畢，斷得突然，卻再沒有下文，伸出修長的五指隨意地在水裡攪動，一圈圈的漣漪緩緩而生，他閉起眼睛，想著，再睡一會兒好了。

上朝嘛……會有人來喊他的。他勾起嘴角，調皮地笑了。

「朔文。」

等等……也太快……他還沒睡著呢。

「大哥……」苦著臉，大有求饒之意。

沒出息，吾都還未開口就先示弱。來者在心底叨唸了一回，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別任性，等你下朝，想待多久便待多久，吾不會干涉。」武羅‧元皇瞇起眼，拎著朔文‧元皇的後領，將對方從大石上提了起來。

可是還這樣早，大哥啊，你真的確定文武百官會這麼早到場嗎？這麼早大家都還纏著周公下棋呢。就算會好了，他是冥王，冥王啊。等一下不會少塊肉吧？他相信文丞、武相絕對有能力控制場面，遲到個幾刻鐘無傷大雅吧……況且他那八個兒子叛逆更勝於他，怎麼先找上他來了，應該先抓那八個才對啊……

「八個蘿蔔頭都在朝堂上了，你是最後一個。」

武羅淡漠地說，他這小弟在想什麼，他會不知道嗎。明明這麼大了，還是一界之主，卻老是跟另外八個姪子給他添麻煩，他是生了九個兒子嗎？他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

朔文大驚失色，沒出息，竟然這麼這麼快就給找著了。他搖頭，恨鐵不成鋼蔓延情緒。

簡直莫名其妙。

「好……上朝上朝……可恨……」他垂頭喪氣，又回頭望向寒泉內中，溫柔地道：「凝樓，我等等再來陪你。」

「朔文，我很不高興。」武羅與朔文並行，臉色正經，似乎有隱隱怒氣。

「不高興？做什麼不高興？文丞要好好安撫你啊，你昨晚不是去找他嗎？不高興……我才不高興！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冥王這人什麼都好，就是遷怒這點讓人詬病，心情不好就隨便找個人作文章，現在大哥是他洩恨靶子。

但他氣極，忘了千不該萬不該遷怒的對象，就是自家性子正經到不行的大哥，他是那種不管別人說什麼都往心裡去，全部當真那一型的人。

武羅冷下臉，拂袖厲聲道，「胡鬧！你把奏摺當作盤子放奶皇包，你以為吾不知道嗎？」

聽上去如此荒謬的事，從他口裡吐出，卻嚴重地彷彿十惡不赦。

朔文縮了縮脖子，抖了抖肩膀，軟軟地說道，「對不住……大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實在是餓了，就隨手一放……我下次不敢了……」

沒出息。

武羅聞之，只冷哼一聲，越走越快，朔文見狀，三步併作兩步，捉住大哥的袖子，整個人飛撲上對方肩頭，氣苦道，「你別生氣，我錯了，我真的不敢了……」

「……」

「大哥大哥、太初王、偉大的戰神……」毫不起餒，他一勁兒地蹭了蹭武羅臉頰，討好意味濃厚，「哎哎──我錯了……我真錯了，大哥，你就別惱我了……」

──『皇伯父皇伯父……我錯了，我道歉，你就別生氣了，要不……我請你吃麵線？』

颻兒……

太初王一陣失神，想起他早夭的九姪子，左胸口悶悶的，他嘆氣，輕聲道，「好了，你掛在吾身上成何體統。」雖然嘴上這麼說，卻又將雙臂往後伸，托起對方的重量。

「嘻嘻，就知道你疼我。」朔文嘻皮笑臉的，喬了個舒服的位置。

「吾是把你們寵壞了。」

朔文靜靜聽著，琢磨這聲「你們」，是不是把他那不孝子也包含進去了。手臂圈住對方頸項，心裡千迴百轉，終究是把底下的話全吞了回去，他想，那只是自己一時的感覺，就別給別人添亂了，無以名狀的情緒，只會造成他大哥心理負擔。

風兒的死於他而言，是一輩子的痛，支持他出去闖蕩，卻等回一具屍體，什麼風兒可能沒死，這話怕是一輩子都別說，永遠，都別說。

無謂莫名的希望，那樣難以捉摸，飄渺得像是殘舊的古書上分辦不清的章句，他怎麼能讓大哥承受。就當是他一時興奮過頭好了，忘記那件事吧，人死不能復生，屍身也見過了，有什麼好糾結的。

「大哥，等會兒下朝，咱們出宮去吃麵線好不？找文丞一道兒。」笑開眉眼。

「……好。」微笑，神色柔和放鬆。

武羅走著，朔文的眼睛就東看看、西望望，然後，扶風殿就映進眼裡，他想，就算風兒再喜歡文丞，但守著死人一輩子，太荒謬也太可笑，依那孩子的脾性，感動不會有，肯定是要大肆嘲笑一番，所以這景況他樂見其成。

心裡有些結，他人多說無益，只待自己想通，便海闊天空。他啊，只要默默守著大哥就成，看，十九年過去，大哥跟子宵的感情只會越來越好，再一個十九年，或許什麼都能放下。

誰也不用對不起誰。

[ 此帖被七十九在2013-01-11 14:4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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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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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3-01-04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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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四】小爐初沸

元九偷了個空，可以稍稍喘口氣，不用去扮演祈颻‧元皇那陰陽怪氣的瘋子，但他的心情還是悶到一個不行，甩甩腦袋，藥香淺淺飄散。

畫簷右手支頰，笑看元九滿臉挫敗地對著銅鏡擠眉弄眼。

那顆出錯的腦子把她灌輸所有東西全都吸收進去，單純的元九把變態的祈颻性格徹底地發揮出來，他可以做作、可以矯情、可以無恥、可以深情、可以真誠，他噁心得淋漓盡致，但不管演繹出怎樣的形象，總脫不了那太過天真無邪的眼神。

致命傷啊致命傷。

但是她還是輕輕勾起嘴角，「別急，慢慢來，」伸手碰碰對方臉頰，續道，「要不這些書先借你解解悶？」

畫簷從袖口掏出三五本書冊，明眼人看書名就能知道內容究竟如何如何，龍陽斷袖嗎……為什麼盡是這類書？不管是上次還是上上次，族長大人每說要解悶，拿出來的書都是這型的，他到目前還未見過重複的，大人你究竟還有多少收藏？

鳳凰的喜好真真令人費解。

元九用著死氣沉沉的眼神看著這頭為老不尊的鳳凰還有眼前的書，完全提不起任何回應的興致。

起初也不是這樣，眼前這位可是上古大神，渺小的元九對和天地同壽的畫簷只有深深的崇敬，但在最近幾天相處下，他看清這老人家沉默寡言的背後掖著一顆……咳，年輕的心。

他實在無福消受。

元九抿了抿下唇，把視線從書上移開，對畫簷無力地笑一笑，說，「這些對我有幫助嗎？」

「那是自然。」她幽藍色的眼睛閃著光，看起來似乎很高興元九對這些書有了想法。

「晚點再說……」

他閉上眼，往後一倒，右手枕著腦袋，銅鏡壓在肚子上，一陣風過，揚起頰邊幾綹茶褐色的鬢髮，五官放鬆，雖然不帶笑，沉默的樣子看起來寧靜而悠遠。

畫簷疊起書，抬手招了個女孩兒，元九記得這聲音，好像叫菱青的，是隻喜鵲。

「族長。」菱青聲音乾乾淨淨的，很好聽。

她低聲吩咐那人等會兒把這些呢，全送進九殿下房內，嘴上又再嘟囔，掂量著下回借哪些書好。

聽到這些話兒，元九就忍不住抽嘴角，微微抬眼，恰好就跟那女孩對上，她小小的臉蛋呼地一下全紅了，抱著書策就跑。他不明所以，看向畫簷，問，「祈颻就這麼可怕？」

「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她老實回答，也不確定有沒有必要解釋。

就另一個方面上來說，確實，用可怕解釋沒錯，可就其中意涵卻有些不同，等到他完全掌握，會明白背後摻和的念想有多複雜。畫簷看著離去的纖瘦背影，想到她這兒有不少單純善良的鳥兒，不管男女，都別給那張臉騙去了才好。

「他多大？」

畫簷愣了一下，想想才理解過來元九是在問祈颻的年紀，心道這跳躍式思維倒是一點兒也沒變，「七百三十九。」未成年，還只是個孩子。

「也不小啊，怎麼臉就長這樣……」歛眉。

「嫌他不好看？」

「不是，這張臉怎麼不好看？比我原來那張好看多了……」其實他早就忘了自己原本生個什麼樣子，是扁是圓，像上輩子的事，祈颻長得好看是真的，「就是……不夠成熟……」

說白了，祈颻耍起流氓，就像個四處找抽的中二少年，還配一對虎牙呢，他怎麼練眼神怎麼不對，挫折得要死，就是給這面目害的。

畫簷忍不住大笑，一時半刻停不下來的樣子，美麗的臉龐染上一抹抹紅色，抱著肚子，指著元九的臉，邊笑邊喘。

「您笑得太誇張了……」

她完全聽不進去，越笑越大聲，笑到最後倒在一旁，弓著身體直抽，一手抱肚，一手捶著柔軟的草，靈樹的葉子被風吹地紛紛落，沾在兩人身上。元九瞇起眼，把唇線抿得直直的，覺著這長輩越來越不像樣，不予理會，坐起身，端起銅鏡，決定再好好揣摩祈颻的眼神。

這一連串的動作振落了身上幾許白色葉片，他捏起其中落在膝頭的，看著出神。

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卻又不想失去自己，但要成為祈颻卻是他當初的選擇，有了覺悟，卻一直出現矛盾的情緒。他頭痛欲裂，靈魂被硬生生撕成碎片，每一塊都有原來的我，然而，同時也抹煞在自己手中，再重新塑造出一個徹底陌生的形象，眾人熟悉，他卻疑惑的形象。

這跟祈颻自我毀滅的行為簡直一模一樣。

祈颻‧元皇、祈颻‧元皇、祈颻‧元皇……你是誰？我又是誰？你是你，我是我，但我又是你，你又是我……

不對，是我必須是你，而你消遙隨風，一如既往，始終自由，這倒好，一死百了。但我不懂，真的不明白，你那荒蕪的靈魂為何而來。你的心呢？你的心在哪裡？你有心嗎？父皇留不住你，爹爹留不住你，皇伯父留不住你，兄長留不住你……

誰也留不住你。

你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要，多無聊，沒人明白你，我想你也同樣不明白自己。你鎮日遊蕩，口裡吐著浮誇的字詞，對誰都沒有半分真心，短暫的快樂並不能阻止活下去的興趣漸漸消滅，但至少解得了一時無聊，沒魚蝦也好，所以你上戰場，為著所剩無幾的生命，繼續增添絲絲、微微的歡愉。

『對，一秒鐘。』

耳邊幾乎能聽見祈颻空洞的笑聲。

說了這麼多，結果仍是自以為是，誰也無能揣度你，我說的就跟你給的恰如其分。

「對了。」畫簷的聲音打斷元九的思考，令他一時間還回不了神。

「……什麼對了？」他想得頭頭是道，其實什麼也沒弄明白，推斷祈颻這人實在耗費精神，元九的聲音有氣無力。

「眼神對了。」畫簷微笑，拍拍元九的腦袋以示獎勵，又問，「你剛剛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有。只是在否定……否定否定……祈颻否定別人，也否定自己，所以在他眼裡一切都沒有意義，所以他……

變態，祈颻‧元皇你他媽就是個心理變態。

可他比誰都還簡單，是世人想雜了，想他身在帝王家心機深沉、想他天生不祥傾世覆國，他從來就僅僅是個九皇子，沒有懸念，他只是九皇子，或許成年封爵，有自己的封地，他就在那兒做一輩子的閒散王爺，或許有幾條魚，或許有個王妃伴他終老，或許有幾個孩子，就這麼平淡過度一生。

世事總不盡人意。

『正義是個美麗的藉口，它可以掩飾因憤怒而造成的失態，隱藏因慾望而產生的野心，遮蓋因陰謀而孕生的詭計，比起那些假借正義之名，惺惺作態的偽君子，我不是誠實太多了嗎？』

祈颻的嘲笑聲很近，近得他全身發痛。

這何只是無聊，簡直是一種寥落。

「如果你知道，請你告訴我，我也很想知道。」

元九的聲音很輕，像細雨滑過傘面，滴落地那樣不經意，沾衣不濕，微涼，不冷，心情平靜。但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左眼純粹的黑色，慵懶的語調，讓畫簷的身軀震了震，這讓她想起十九年前面對尚未失憶的祈颻的情緒。

恐懼。

只有無邊的恐懼。

遠遠的，一隻紅紫相間的飛蛾朝他們的方向而來，大約尋常女子掌心大小，停在元九肩頭，淺淺的生命棲息。

元九只愣愣看了一眼，轉頭面向畫簷，怯生生地問，「畫簷大人，剛剛那樣成不成？」眼神澄淨無邪，有些急迫，又有緊張。

「……你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再怎麼恐懼驚愕，上萬年修行並非廢塵，畫簷還是在第一時間收回心神，做出應對的反應，語氣慈祥地像看著孩子成長的母親，「回去萬事小心。」言畢還是不忘揉亂元九的頭髮，捏捏臉頰，上下其手，做足騷擾，吃足豆腐。

這孩子的觸感實在太好。

唔，不管哪個部位。

畫簷感嘆地想，心情愉悅，放在腰間的手又忍不住往下移了些，把方才的恐懼全拋諸腦後。

元九黑了臉，身體一僵，手腳並用地掙脫對方，連滾帶爬遠離幾呎，一張俊臉也不知道是給怒的還是給羞的，通紅通紅，氣急敗壞地低吼，「請您不要這樣！」

情緒一急，什麼也顧不上，本來就不甚上手的術法在此時更是亂了套，一對黑玉般晶瑩的龍角化形而出，感覺腦袋暖暖的，元九伸手一碰，臉色更差。

他就像街上受流氓地痞騷擾的良家婦女，而畫簷就是那個無賴。她一臉調戲未果的遺憾樣，兩個手掌留戀似的抓握虛空，「摸個兩下也不成……」

「不成！不准！」他捂著頂上兩隻角大叫。

「要不我也給你摸兩下，禮尚往來？」

「……禮個屁！」

＊＊＊

斷翾睜開那對寫滿不悅的雙眼時，天色甫亮，婆娑的靈樹影打在紙窗上。感覺睡了很久，後頸一陣一陣地抽疼，好像被封印十九年的人是自己。轉轉腦袋，看見旁邊桌上擺著香爐，剛燃盡沒多久，空氣中餘下的殘味兒……

眠香。

好樣的，他就是因為這個睡了這麼久！他還記得是誰下的手，那人端著一張無害的娃娃臉，笑得沒心沒肺，下一瞬間他的世界就剩一片漆黑。

去你的祈颻‧元皇！打他做什麼？還下這麼重手！眠香又是怎麼回事？他究竟睡了幾天？強拍推銷睡眠效果是吧！跟著這樣性情怪異的傢伙他容易嗎？容易嗎？

不對……

祈颻醒了？

醒了？

醒了？

醒了！

他醒了！

斷翾花了將近半刻鐘的時間才反應過來，用手抹抹臉，再次因為祈颻失去冷靜，他使勁掀開被褥，扯下掛在屏風上的外衣披上，衝出房門，手扳在門扉上，撞見漫天雪葉飛舞，再左顧右盼，猶豫著往哪個方向去，踏了左邊又收回腳往右邊望去，滿心焦躁無法靜心。

然後，他就看見了。

像所有故事那樣狗血的描寫，他碰上一模一樣的破事，爛透了。

可他就是看見了，一整片靈樹，白色蒼茫，就只有其中一棵突兀地染了黑色，樹上的祈颻衣袂飄飛，頭上的龍角戳著空氣，一副生又何歡的死樣子。

又是那個樣子！

白虎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揉揉夕陽色的眼睛，狠狠地拍上臉頰，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這十九年來關於祈颻破冰清醒的夢他沒少夢過，失望一回又一回，不只一次對著黑色的巨大冰體失控踢打，他實在有些疲了。

不過那種弔詭的夢倒是頭一回，這麼多個祈颻同時出現，對著他廢話連篇，簡直就是人型滅世武器軍隊，回想起來他還是要抖上一抖。

祀溟二皇子振振衣袖，束起銀色的髮，走到樹下，靜靜地站著，在這距離他才看見他肩上停著一隻紅紫相間的蛾。

「如果這是你對我的忠誠，斷翾，那你就枉費我平日對你的教誨了。」

跟隨祈颻多年，他自然立馬意會過來他指的是哪件事，「要不要救你是我的事，你才剛清醒非得這麼多廢話嗎？」

元九笑瞇瞇說，「我親愛的，十九年不見，我知道你很思念我，因為我也很思念你啊，所以我才用這樣的方式和你打招呼，用你最熟悉的方式。」

「這樣你就能更快速回想起該怎麼與我應對進退，你對我有恩，我用這樣的深情回報你，感動不感動？」

斷翾聽得一口血都要噴出，但他不知道的是元九跟他有一樣的情緒衝動。

「當年我的命也是你……哪來的藥香？」

「這兒。」元九對著斷翾的方向，甩了甩衣襬，「你這些年餵給我的，我都有好好吸收喔。」用著歡快的表情說道，大有邀功的意思。

「但是洗不去了，你覺著好聞嗎？」繼續甩衣襬，還加上踢腳的動作，看著就讓人火氣上升。

斷翾哼了幾聲，不去理會他這些問題，本來想問為什麼打暈他，但想想又覺得沒必要，他幾乎能想像祈颻用痛心疾首的神情對他說，吾愛，你顧守我十九年，一定未曾好好休息，我心疼你，心疼你，所以才讓你去睡覺。接著換上另一張溫柔多情的臉，繼續說，還點了眠香喔，你有看見吧？睡得好吧？看你精神如此之好，我就感到十分欣慰云云……

災難。

元九看著斷翾擺明的無視，龍角持續戳著空氣，「走吧，我們回家。」笑意燦然，心底卻問候九皇子的祖宗不下百遍。

「咳嗯。」

黑龍和白虎同時轉頭，畫簷正朝這兒走來。

「畫簷大人。」斷翾恭敬一揖。

「嗨。」元九勾起嘴角，無懈可擊。

「祈颻你身上的傷尚未痊癒，我要閉關煉藥，等我出來，你們再回去。」他的傷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她要煉製的是讓祈颻靈魂混亂情形減緩的藥，興許能讓他恢復先前的清明。

「勞煩大人費心。」

「用不著客氣。」

元九看著兩人一搭一唱，然後畫簷離開，然後斷翾興師問罪的眼神。

「別這麼看我，喏，給你看看我好了沒。」說著就開始脫衣服，「就是留了疤，你還是會喜歡我吧？有疤或許動人些……」

「別，我不想看。」白虎黑著臉，擺手拒絕。

「行，我們回家。」

畫簷眼皮一跳，正想著這又是什麼事，一旁的懷宗，就是先前替她收拾殘局，帶斷翾回房，不喜歡祈颻，認定他會禍國，反對她救他的那隻青鳥開口喚，「大人。」

「何事？」

「祈颻帶著斷翾離開了。」

「……」

畢竟學得十成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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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我滿口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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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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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3-01-09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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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五心與本能】

「你說，我該怎麼讓那位老丈停車？」元九坐在樹上百無聊賴地開口，聲音輕飄飄的。

「隨你吧。」不管對方說了什麼，斷翾都這樣無差別應對，否則那口血真的會當場噴出。

剛剛離開谷底，途經先前廝殺過的戰場，他看著祈颻做作地站在荒涼死寂的大地上，做作地緬懷過去，嘴裡做作地叨叨絮絮，十九年……多麼漫長的十九年，小老虎你說說，這是不是很令人感傷？在我腳下，埋著那些並非出於自願成為犧牲者的犧牲者，默默無聞的英雄百烈，他們的忠骨替我父皇收回最後一塊國土，有誰記得他們的名字呢？誰在乎呢？

隨你吧。

斷翾你的無情真真令我心寒，那些人可是為咱倆犧牲良多呢，有些人擋在我們面前，喊打喊殺，叫著，二皇子，這裡危險！快走！然後死在我們眼前，我還記得他們溫熱的鮮血,濺在我臉上的感覺，連我空空的胸口，都感受到那種激盪，就算過去十九年，還是清晰如昨……

隨你吧。

怎麼能忘？記不記得傅孝堂？你最忠心的副將。他為你擋了幾支箭來著？嗯……七八支有吧，我感動地都笑了，怎麼能忘？你還記不記得他兩邊手臂都沒了，還是要護你離開？站著死，夠英雄、夠氣魄，你怎麼報答他？隨我墜崖？

難為你記得這麼清楚。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我只是盡我所能記住這些小老百姓盡全力護我的恩德，就算知道我的出生是來負責禍國殃民的，他們都不計前嫌呢，一身的熱血全灑在我身上，人人都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雖然我不太滿意比其他人多出一年，但還是十分感恩，你也該像我一樣，隨時充滿感激的心情，別老冷著一張臉、一顆心去摧殘他們，去溫暖世人吧，就算身為皇族，謙虛得民心也是相當重要的。

摧殘最兇的人是你，百姓見著你只想著要逃。

他們太過執著這副皮相了，這是我最難過的地方，可是我願意教導他們，告訴他們以貌取人是不對的，內涵，內涵很重要，他們應該看看我的心……

空無一物。

斷翾，你真了解我。

睽違十九年的話癆轟炸。

斷翾不只一次幻想過祈颻清醒後把什麼都給忘了，變得天真善良又無害，問他說你是誰，然後又問我是誰，他就可以編個故事讓他相信，然後就這麼一輩子，或許有一塊封地、或許有幾條魚、或許虞子宵伴他一生，長老不會再針對他。

斷翾在心底恥笑自己的天真，妄想祈颻凍壞腦子。

誰想到真的凍壞了，他不會知道。

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是十九年後還是個渾蛋！

元九晃晃腿，覺得很累，說了這麼多話實在口渴，可又不得不說，想著等會兒要攔截那位無辜老丈運糧車，心情更低落，看著斷翾的腦袋，他那些不允許說出的歉疚，堵在胸口越滾越大，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每年冬天在雪地裡滾越大的雪人。

「道什麼歉呢？他不知道你是誰啊，對他而言，你就是我，你把我演得很棒啊~」

我不想同你說話，滾出我的腦袋。

自從抓穩了祈颻，腦中就常出現這樣的聲音，彷彿本體靈魂還存於這副軀體中，元九覺得自己根本瘋了，才會這樣跟他對話。

肩上的蛾把翅膀拍了兩下，看起來很愜意。

「你是我，而我也是你啊，我們是分不開的，比起那飄忽不定的人心與愛情，我們之間的羈絆更加深厚喔。」

你死了，早就死了，要嘛投胎！要嘛消失！

元九在心底胡亂大吼，之後祈颻就沒再說話了，只留下一聲嗤笑，錯了，你還是回應了我。

當你不說話不回應，就表示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就只是空氣，只是幻覺，怎麼樣也與你無關，這樣很好。但是一旦當你與我對話，就承認我這個人是真真實實存在，我會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性格，從此你再也無法無視於我。

祈颻的話像詛咒。

然後黑龍喘個兩口氣，白虎來不及拉住，就看著他足尖一點，滑至車前，無害地笑著，兩顆小虎牙露出的角度正好，他整理了儀容，優雅地說，「搶錢、搶糧、搶……」

「老丈兒！」他用趾高氣昂的驕傲模樣，一手扠腰，一手修長的指尖對著滿臉驚慌的長者，白色的鬍鬚和拉繩的手在空中抖啊抖的，如秋風殘葉，似乎隨時會掉下來，不過要是真掉下來，元九怕自己是站不住腳了。

斷翾舉在半空，來不及拉回對方的手，狠狠地顫了兩下，他慢慢收回去，捂在眼前，鼻間留下的藥香，就像嘲笑。

而以元九個人來說非常想去死一死，但是以祈颻的角度只能繼續無畏無恥地站著，任二皇子壓下他的腦袋道歉，說，「老丈，真是對不住，我這弟弟總愛開玩笑，失禮之處還請見諒。」不卑不亢，十足的好耐性與脾氣，道德修為高得嚇人。

「您是不是要前往都城？能否讓咱們搭個順風車？」

自然，打草驚蛇非斷翾本意，一身暗色斗篷，頭髮、眼睛的顏色早用術法藏得好好的，他們看上去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祈颻那隻覆著繃帶的右眼沒造成什麼曖昧的想像，先前那彷彿笑話的龍角也收得一乾二淨。

駕車的人看著眼前後來出現的青年公子，漸漸回過神。「……無妨無妨，你們上來吧。」他慈愛地微笑，完全相信斷翾善意的謊言，他對著元九笑，完全不在意剛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

是個好人哪。元九淚流滿面，在心裡。

而臉上卻劃開似笑非笑的弧度，看上去是有那麼點高深莫測，然後就輕巧輕巧地躍上糧車。斷翾只冷冷地看著，根本裝模作樣。

元九剛上車就把自己摔進軟軟暖暖的草堆裡，閉起眼，左手枕著腦袋，右手放在肚子上打節拍，嘴裡哼著小調兒，好像底下駕車的是自己花錢雇來的車夫。

那隻蛾好像從肩膀轉移到自己鼻尖上來了，有點癢，在他勾起嘴角的時候，隱隱覺得斷翾也上了車，在他身邊坐定後，一個翻身，雙手扣上對方腰間，撒嬌似的蹭了蹭，用甜膩膩的聲音說，「表哥，我傷口疼~」

二皇子全身的雞皮疙瘩瞬間對著黑龍致敬，祈颻平時確實令人噁心，但噁心到這兒份上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你是出了什麼毛病？」

「失憶吧，我想。」

斷翾給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他不相信呢，元九撐起上半身，驚起蛾子，手往虛空一握，化出一把胡琴，「小老虎，我今天心情好，唱歌給你聽。」

「唱什麼？」斷翾隨口問。

「詩經！唱詩經！」

祈颻又開始吵，元九看見他坐在一邊拍著膝蓋喊出這句話，帶著萎靡的眼神，無聊的表情，那隻莫名其妙跟著他的蛾停在祈颻頭上。

這是怎麼？聲音不夠，出現幻覺了？斷翾還在等他回答，他沒看見，他怎麼可能看見？祈颻死了，所以他瘋了，他瘋了對不對？所以他跟他對話，還看見他坐在旁邊笑，他瘋了，斷翾沒瘋，瘋的是他，從頭到尾只有他。

唱哪首？

「我唱一句，你跟著一句。」

祈颻的笑映進元九眼底，一邊瞇了的左眼，深淵一樣，幽深幽深，不見一絲一毫的光，那純然的黑色只有沉重，只有虛無，還帶著點憂鬱。那不是充滿文藝氣息的情緒，而是站在人群中只看見虛無的憂鬱，祈颻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所以入眼的一切都是幻覺和夢。

總有一天你會自我崩解。

「我很期待喔。好了，第一句啊……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他愣，但還是開口唱，左手押弦，右手持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斷翾聽對方拉琴唱歌，平時那張嘴只會吐出一堆惡毒字眼和傷害人的東西，在此時用低沉溫厚的嗓音聽來也不怎麼讓人積怨吐血。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爲乎泥中。」

元九繼續唱，發現斷翾平靜的面色逐漸轉為不豫，依舊不動聲色，他瞇起眼睛，掩去銀色的的髮絲在風中怒捲。元九再怎麼笨也聽出祈颻的弦外之音，為什麼還不回去？為什麼還不回去？……他就是刻意要激怒斷翾，他最擅長的事就是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能傷害人的機會，他人的憤怒不過是增添樂趣。

他是要救你的。

「我不要他救，這裡很溫暖。況且我要他救的不是我，是我皇伯父。」

祈颻湊過去親了親斷翾面色不善的臉龐，小虎牙露出，看上去很開心。而斷翾寫滿不爽的雙眸正直勾勾地瞪著他。

這畫面實在荒謬，元九卻平靜地接受，反正他瘋了，也不差這一下。

他轉頭對小老虎說，「好聽吧？我在你睡著時候練的。畢竟十九年我都凍在裡頭，手指難免不靈活，聲音難以控制，生疏的技術，效果不好，氣氛不好。」

「難為你這麼用心。」

不過你唱這個根本是故意的！我聽出來了祈颻‧元皇！我是絕對不會入套的！你去死吧！去死一死吧！當然，他在心裡怒罵的時候，沒想起那貨是他花十九年才救回來的。

「我要睡了，到了叫我。」說完就乾脆地閉上眼，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多那幾天的睡眠也沒多有用，祈颻總隨時隨地給人造成疲倦。

元九看著斷翾毫無防備的睡臉，思索良多。

斷翾不會放任他自我崩解，所以他還有辦法生氣，甚至非常生氣，他就算再怎麼無動於衷，始終是護著祈颻‧元皇，就算那人是如此的無可救藥。

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對你這麼死心蹋地？

「狗血的救命恩人劇碼。他摔進水裡，快死的時候被我叼了起來。為了這檔事，心心念念這麼多年，連兒女情長都能放置一邊，我都要以為他愛的是我，而不是劍羽‧元皇，不過……要不愛我也很難啦。」

你哪來這種自信……

「憑我俊美無雙的臉啊。」

元九近乎無語，你的話只有我聽見……

「我習慣了。」

元九收了二胡，盤起腿，手支著下顎，看也不看祈颻一眼。

劍羽這名字他記得，在史書上有記載。那段故事大致上在說，前王暴虐無道，而辰王，也就是祈颻的爺爺，帶著武羅和朔文自邊關起兵造反，史稱「燁封之變」。劍羽與其胞弟劍澄護主有功，賜國姓，兩人現任禁軍統領。

元九抓起一根草放進嘴裡，叼著晃啊晃，想著看見祈颻也好，自己瘋了也罷，情報越多對他越是有利。他把額前的幾綹髮絲往後撥，眼角餘光瞥見祈颻更靠近了些，瞇起眼睛的樣子像偷腥了的貓，他說，「你長得很好看啊。」

我知道。

元九笑了，有祈颻的樣子，還是看也不看一眼。

祈颻嘆了口氣，說，「元九，你真是無趣。」

元九回應他的是一個冷笑，有他自己的樣子。如何如何，都是一個樣子。他取代了他，從此就得用他的樣子、他的方式活著，他取代的就是一個爛人，所以他不會感激。

祈颻嘴閑得難受，靜不下來，「元九，你我皆身在夢中。」

這下換元九嘆氣了，抬起頭看著藍色的天空若有所思，語氣輕佻地說，這種解釋不存在解脫。

「毫無懸念，不是嗎？」精神萎靡的祈颻說道。

為什麼要救你皇伯父？

「長老認為他功高震主，有兵變之嫌，所以要殺雞儆猴。」

原來如此，就算武相也握有兵權，把你父皇拉下台，他也沒有資格做王，姓元皇的就是比較倒楣。

「是的，這個世道太黑暗，實實在在地讓人百口莫辯，而且皇伯父他一直都是抱著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態度。太笨太單純，我愛他，我要保護他。」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是嗎……就跟當年的你一模一樣。

祈颻把手放在胸口，彷彿那裡生疼似的，跟元九一起望著天空，痛心疾首地說，「所以我才會弄丟我的心啊。」

你有過那種東西嗎？

「曾經。我相信在我還單純愚蠢的少時，一定還有那樣的東西放在我的胸口，緩緩地跳動，告訴我這個世間是美好的，直到被抽了魂。」

你肯定是做了什麼，讓長老抓到把柄。

「也許。其他人聽長老說我偷了『潤魄』，至於偷來幹什麼沒人知道，而且我也不記得了，唯一的證據是我右肩留有火焰型的黑色圖騰，那是使用潤魄的特徵。」

元九冷冷地指出，你沒事，卻成了全天下的災難，罪大惡極。

祈颻眼神迷離，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我不記得了，所以無罪。」

不知者無罪是嗎。

他做出一個算是微笑的表情，「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

元九明白他們對彼此都失去對話的興趣，所以他開口，輕挑嘴角上揚，聲音像是在唱歌，「小老虎~小老虎~不要睡，聽我唱歌，聽我唱歌！」

然而斷翾可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睡得很沉很沉，完全無能搭理，只有淺淺的吐息聲，元九實在無聊得緊，便伸手捏了捏斷翾的臉，拍拍打打，動手動腳，試圖吵醒對方。

在這個當下，他分辨不清這究竟是扮演祈颻的義務，還是他自己本身意志驅使。

山翠天青，一輛車在道上緩慢前行，車輪發出呀呀嘎嘎的聲音，在土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轍痕，元九往回望去，髮絲和衣袖在空中舒捲，看著一路而來的痕跡，想起他自己與祈颻同樣。

同樣忘了來處何處。

祈颻很安靜。

[ 此帖被七十九在2013-01-09 19:5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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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3-01-12 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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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六此去皇城路】

元九把蛾子困在手心，不甚溫柔地將翅膀往外拉扯，反覆動作，替牠作出極其失敗的拍動羽翅的模樣，紫蛾的六隻腳在空中胡亂掙動著，像是抗議，祈颻在一旁伸手，討著要玩。

秋高氣爽，晴空萬里，藍色的天空又高又遠，白色的雲形似浪潮，一迭一迭悠悠飄過，高掛的太陽，和煦又溫暖，彷彿體內所有的穢氣都一掃而空，偶有幾隻飛鳥滑過，將影子投在廣袤的大地上，穿過髮間的涼風，讓元九等三人不約而同地瞇起眼睛，感覺實在太好。

他們一路搖搖晃晃，道路兩旁夾著秋天特有的景色，紅葉黃葉相雜，還有幾許綠葉未轉，甫入秋，遠方的山脈仍青翠青翠的，路上鋪滿被風吹落的樹葉，車輪壓過響起細細的碎聲，空氣中充滿熟成的香味，以及葉片碎開，裡頭累積的年歲的味道。

漫長如斯的十九年，有多久沒好好感受歲月的變遷，封靈谷太過沉寂，不存在季節變化，朝霧染空，溫暖微風，外頭已寒盡，谷內仍舊不知年。

「小老虎，命是什麼？」風滿樓前，通常都是由祈颻的一句問話開始，山雨欲來。

而斷翾不會答話，任著他自己繼續下去。

「他們的父母親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啊，在外頭作這麼危險的勾當，肯定會相當難過，含辛茹苦地養大，不是為了日後讓他們死在我手上，我不能讓這種悲劇發生，」元九難過地說著，換了個姿勢趴著，絮絮叨叨，鬆開蛾子，「冥界的大好棟樑毀在這兒，我怎麼對得起父皇，我要把他們勸回去，勸他們珍惜生命，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正當元九持續囉嗦時，兩旁樹林忽然就竄出十來個江湖漢子包圍糧車，一身草莽氣息，身上配帶武器，亮晃晃地很是嚇人，殺氣騰騰，眼神盡是恨意，嚇得老人急拉繩，牛在前頭停下是停下，但不滿地哼了哼氣，不知好歹。

「幾位大爺……」

「我們要的是你車上那人的命，識相的話就閉嘴，饒你不死！」為首之人對著老人家恫赫大吼，善良的百姓何時見過這等大陣仗，一下子就暈死過去。

好快……不過這樣事情就好辦了。斷翾事不關己地想。

看著被手指指著的元九，祈颻在一旁咬著草笑，是不是我忘了什麼？

「司空颻！當年你滅我北狼寨上下五百條人命，今日要你血債血償！」

什麼亂七八糟的江湖債……祈颻‧元皇你一個閒散皇子不好好做，跑去江湖惹事生非做什麼？我才不認識什麼司空颻！簡直冤枉，天大的冤枉！元九手撐下顎，一派雲淡風輕地想著令他咬牙切齒的糊塗帳。

他思考一陣，之後義憤填膺地喝道，「當年你們擄走我兄弟，還讓他身中奇毒，小爺我吃了大虧才搞定，你說我怎麼甘心？當然拉你那……陪葬！五百條人命……哼！我還嫌不夠！」

祈颻的草從嘴上滑出，髮稍停著蛾，慢慢歛起嘴角。

元九氣勢做足，馬上又轉為誠懇地建議，「但事過境遷，咱們就別計較這麼多，讓那些死人塵歸塵、土歸土，實無必要為他們再掀紛端，讓他們安息吧，你們受前人庇護，有幸逃過一劫，應該好好珍惜生命，不然他們會很難過的，我留著你們的命，怕的就是他們後繼無人啊，我用心良苦，可明白？就算兩清吧，如何？你們好，我也好，對大家都好，我已退隱多年，不願再惹事，所以，原諒我，好嗎？」

斷翾閉起眼睛晒太陽，這說話方式像滿嘴鬼話的江湖人，也像個十足的流氓無賴。

「住口！五百條人命豈容你如此隨便！」聽著對方囉囉嗦嗦地長篇大論，首領火氣上升憤怒難當，刀尖指著元九，其他人跟進，唰唰唰地紛紛亮傢伙，同樣被恨意浸滿的雙眼，情緒氾濫。

不是出身什麼名門正道，打家劫舍、擄人押寨這等惡事都曾幹過，但北狼寨有前人訂下的規矩在，縱有深仇大恨橫在眼前，在對方毫無準備時，不會貿然出手，可是對元九而言實在可笑，若不好好把握時機，等等是沒有求饒餘地的。

他現在不是那個善良心軟的普通人，他只是個嗜殺的皇子。

「好吧，你們真是小氣。」元九聳肩，轉頭說，「小老虎，他們積極的態度傷到我了，我好傷心。」元九嘆氣。

斷翾冷冷地說，「對不起，我笑了。」

「我的身體還沒全好，再加上天生體質虛弱，絕對經不起打打殺殺，等會兒我負責保護老丈，而你負責保護我。」

元九指指北狼寨遺民，再指指老人，最後指指自己，笑得很諂媚。

「你造的孽自個兒解決。」

「上啊，祈颻‧元皇。」造孽者揮動手臂，鼓勵著。

元九手放在膝蓋上，用力把自己撐起，微風帶起他一片衣角，藥香四溢，沁人心脾。

眾人看著他慢條斯理地整整衣袖，理理衣襬，將身上的乾草揀揀乾淨，待他攏好衣襟，便負手而立高高在上，紫蛾飄飄然落在肩頭，「你們……嗯……哪個寨的遺族？」

「北狼寨。」白虎自他腳邊出聲提醒。

「北狼寨！」元九誇張地復述一遍，用鼓舞士氣的口吻說道，「來吧，器量狹隘的復仇者，為你們輕賤性命的行為，向先人懺悔……」

說著手朝虛空一晃，化出一把通體純黑的刀，其刀身乃呈半透明色，宛如上等墨玉砥礪而成，但在日光下其鋒折射出極其耀眼的光，刺人冷冽的鋒芒顯現並非凡器，其名曰「松聲」，祈颻‧元皇的佩刀。

「我一直覺得這刀名實在太過溫和。」祈颻在此時出聲叨念，神情萎靡，眼神無聊。

配你是可惜了。

「那是爹爹留給我的，我是孝子，再怎麼不上心，也要守著這刀名。」

刀身的顏色與你的龍角實在相配。元九微笑，說句無關緊要的話，對孝子之言不置可否。

「我們想的一樣。」祈颻也笑。

你有過想法這種東西嗎？

「祈颻。」斷翾睜開那對夕陽色的眸子，出聲打斷元九對遺族慷慨激昂的演說。

「嗯？」

「別把自己弄髒了。」

「我怎麼會受傷？小老虎，我知道你關心我，但關心則亂，看你都開始語無倫次了。」他覺得自己深受侮辱。白虎忍無可忍地打斷，「我指的是別沾到別人的血。」他說得很認真很中肯，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參雜其中。

「還有，我睏了，到別處殺去。」

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讓人無法忍受。

斷翾十分了解祈颻的性子，越是不讓他做的事，他越是要挑戰權威，而且必定要開始廢話連篇，於是，他又加了最後一句話，「你乖乖的，回頭給你買十盒鳳眼糕。」

「聽他的、聽他的！」祈颻輕飄飄地叫著。

想不到你真的有想法這種東西。元九涼涼一笑。

北狼寨遺族各各血氣激揚，為首的漢子大喝，聲音蓋過白虎清冷的聲嗓，「廢話少說！伏誅吧！」但他話音剛落，周身便捲起一陣狂風，瞬間清場。祀溟二皇子圖了個清靜，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想起那傢伙最愛杏仁味兒的。

「我呢我呢我呢──！我也要吶。」正主兒在一旁打滾，開始浮誇地怨嘆自己的英年早逝，內心卻空洞洞的，一點感覺也沒有。

還是無味，這種漫無目的的日子，當真是會無聊到能殺人的。

「小老虎啊，小老虎，你應該相信他的，相信他的話，相信他失憶了，」他知道得不到任何回應，就只是無聊而已，「瞧瞧你，還是這麼笨，過了這麼多年才確認我是誰，劍羽‧元皇也太辛苦了……不過又與我何干呢？因為我什麼都忘了……」

「嗯……好啦，其實也沒有全忘，不過為了證明我的無辜和善良，我只能這麼說，實在身不由己。善意的謊言，比較能讓人接受，況且，靠自己努力得來的更有成就感不是嗎？我是用心良苦，讓你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喜悅。」

斷翾只覺得這一小小的瞬間讓他沒來由地想發火，開始自我反省，檢討起自己的脾氣。

祈颻惡質地笑了笑，「他知道我不記得的事，你說，會不會就這麼巧，被我給撿回來了？」

§

「給我去洗乾淨。」斷翾疲憊地捏捏眉心，指著小溪流。

只見那人兩三下把上衣剝得一乾二淨，接著就是好大一聲水花濺起「嘩啦──！」驚起一道水光，還有幾條無辜的魚兒，端的就是爺我才管你去死，爺要跳水！而白虎氣定神閑地撐起傘，擋去，再瀟灑地收傘，一連串姿勢絲毫不拖泥帶水，他夕陽色的眼盡是無奈，看著在水裡歡快游水的祈颻，雙手雙腳運用自如，啪搭啪搭地打著水前進，入秋水涼，可對黑龍來說簡直是天堂，白虎實在無福消受。

陽光正好。

蓊鬱的樹林包圍這映山映天的溪流，水面波光粼粼，清澈見底，圓潤的鵝卵石鋪在溪底，覆著些許小青苔，魚兒悠遊，雖然一開始受外來者驚擾，隨後又見怪不怪，各游各的。祈颻靠在岸邊石旁，一隻黑眸晶亮晶亮的，看來暫時是有聊的，手將額前髮全往上梳，水珠滑過滴落，滑過他彎彎的眉眼，帶笑的嘴邊，還帶著血。

距北狼寨討命已過三天，當下乾淨是乾淨，斷翾還當他真真聽話，結果他錯估祈颻惹事能力，錯愕地發現他在江湖欠下的還真多得令人髮指，討命的不少，還有討債的、討結盟的、討結拜的、討戰約的、討雪恥機會的，甚至有來逼婚的，攻勢連番上陣，要不血汙染身、汗流浹背，那叫奇蹟，那叫神話。

逼婚的那位姑娘最叫斷翾印象深刻。因身負過多債務實在危險，早早便揮別老丈，步行過一小城鎮，進小店吃喝填肚子，剛坐穩，一身紅衣似火的俏麗姑娘執劍拍在桌上，身後站起一群大漢各個凶神惡煞，嚇得上樓來點餐的小二一溜煙就不知躲哪去了。

「司空颻你可讓我好找！居然在這兒碰上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可是我肚子實在是餓了，這句話很少由我來說……但，能請妳直抒來意嗎？」

「你到底要不要我！」

「不要。」

噗──！他一口茶噴得祈颻滿頭滿臉，而姑娘身後那群男人同樣腳步踉蹌了下，悲憤的吼聲此起彼落，「小姐您在說什麼啊啊啊！」

「絕對不行！」

「您一個姑娘家在公眾場合說出這樣的話成何體統！」

「臭小子你敢拒絕我殺了你！」

「你發什麼瘋！你是要小姐嫁還不嫁啊啊！」

「我……我……」

「少主是絕不會答應的！」

那姑娘心頭一陣火起，回頭大叫，「你們統統住嘴！是我要嫁，又不是哥哥要嫁，他不准什麼！況且司空颻已經拒絕了，吵什麼吵！」

「既然如此，那便不多做打擾，他日再敘，告辭。」她嫣然一笑，隨後抱拳告別，俠氣之風盡顯。

「請。」

然後她風風火火地就帶走一批人，離開飯館，該給的一分也沒少，來匆匆去也匆匆，快得來不及留下什麼，祈颻只餓得兩眼昏花。

「那位姑娘不錯，為什麼不娶？」充滿惡意。

「小二！還不快滾上來！」有錢的爺無理無道，自然是要財大氣粗些。「我喜歡的是你啊，你怎麼還不懂？我好難過，你這樣糟蹋我的痴心一片。」笑得阿諛，卻手抓胸口，像是心痛難當。

「……」媽的。

回想到此結束，斷翾瞇起眼，一甩手將髒衣服扔到祈颻頭上，夾怒帶怨，公報私仇，而九皇子只拉下衣服，臉上帶著一貫的笑，奈何又是那生又何歡的模樣，游遠去了。

元九浮在水面上，嘴裡哼著歌，胸口包覆著繃帶，外露的皮膚覆蓋著大大小小細碎的傷痕，其中最可怖的是從左肩劃下一路到右腰際的大疤痕，光看著就讓人會齜牙咧嘴，可是那像別人的事，他一點感覺也沒有，這不是他的身體，那不是他經歷過的痛，他只道有疤的身體真真有男子氣概。

他茶褐色的髮在水面漂開，尾端咬著一條魚，還以為是食物；飛蛾待在他濕濕的髮頂，怡然自樂，完全不受影響；祈颻睡在岸邊一棵樹上，陽光穿透樹葉縫隙，零零落落灑下；斷翾不知哪撿上的兔子，伏在他腿上，瞇起眼享受對方柔順的撫觸，整幅畫面寧靜又和諧。

元九忽然覺得世道太平。

再沒幾天便是中秋，他忽然想看看放一整夜的煙花。選在此時回到皇城，他覺得自己實在忒有遠見，此情此景，多應景，多做作，多刻意，多像祈颻浮誇的作為，過分誇張的表現，就像他巴不得讓全冥界知道他是禍世之龍，另外一隻眼睛有問題，用繃帶炫耀存在。

「你是怎麼處理北狼寨的？」

白虎向忽然想起此事，隨口問問，撿起一粒小石子，砸向背脊朝上裝浮屍的小皇子，畢竟當天的情形實在詭異，還未有刀劍相擊聲傳出，鼻間就瀰漫濃烈的鐵鏽味，然後就是這傢伙乾乾淨淨出現在眼前，伸手討鳳眼糕。

「他們是自殺的。」元九起身，邊說話邊吐水，噁心得很，他用悲慟的口氣述說，表情端的全是不知所謂，仍舊無趣得緊，「我不過說上那麼幾句話，他們就自戕，情緒管理有待加強，我一向愛好和平，見血頭就暈，他們很強，光噴血的畫面就能傷到我，可惜的是不夠愛惜自己，可惜的是英年早逝，世人什麼時候才能脫離大動干戈的苦海呢。」

等你閉嘴吧，王八蛋。他實在忍不住帶上那極不文雅的字詞。說上幾句話，那幾句話肯定大有作為，從祈颻‧元皇嘴裡說出的從來不是什麼正氣凜然。

「小老虎。」

「唔？」

「那裡是什麼地方？」

斷翾眼睛往元九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遠山朦朧青翠，山嵐飄邈其中，細細的在山頂上點綴著白雪，一座宏偉的建築隱身其中。

「皇陵。」

聽聞這答案，元九做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斷翾覺得通常這個表情之後，往往不是什麼好事。

§

這一天天氣很好。

可是朔文整天心神不寧的，連最愛的奶皇包放在眼前他都沒有興致去動它。武羅很擔心，覺得弟弟似乎是生病了，還去請了太醫。

「……大哥，我沒事，就是沒胃口。」

「父皇你別太小看這症狀，病呢，通常都是這麼開始的。」八個兒子還在那兒搧風點火，就想見他喝苦藥，呸！。

「朔文，聽話，把藥喝了。」苦口婆心。

「……」九個人圍著他，嘰嘰喳喳討論個沒完，其中八個不安好心，剩的那個太過正經，朔文覺得這些人誇張得過分，不就是吃不下嘛，搞得像他得絕症似的。

「報──！」然後門外終於來了個救星。

「何事？」

那人滿頭大汗，覺得事情太過大條難以啟齒，啊啊太初王和八個皇子都在，怎麼辦，希望別刺激到他們啊啊啊你們這群卑鄙小人，原來早就知道他們都在才推我進來的，我還道你們什麼時候這麼團結，渾蛋啊！

「啟稟冥皇，皇陵給外人闖入，那……那……」

「直說無妨。」

啊啊啊是殺氣！貨真價實的殺氣！冥皇背後那些人全在釋放殺氣！娘的……他只是個小小的、小小的通報兵啊……

「九殿下和祀溟二殿下……的陵、陵寢……被炸毀，其陪葬品被搜括一、一空……」

§

「這些全帶回去，晦氣！」披著自己的壽衣，捧著黃金鑄的刀鞘，眉眼彎彎。幸運的他們碰上了另一輛同樣載糧草的牛車，一路前行。

「晦氣！」含糊不清地喊，祈颻在旁含著玉蟬，臉頰股起一邊，同樣眉眼彎彎。

「盜墓賊……盜的還是自己的墓……」他任著對方把玉飾、壽衣掛得自己滿身，身心俱疲。

原諒我滿口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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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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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1)

6樓發表於: 2013-01-16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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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七子歸】

進入冥界，必先走過陰陽關，這兒關口有兩條岔路，一條名曰「黃泉」，往十殿及十八地獄而去，延路是無邊無際的火紅，接引之花；另一條無以為名，通往元皇龍族統治之地。

沒有任何魂魄能踏上那條無名路途，所以……

他們都說冥界終年被無明業火包圍燃燒，大地荒蕪，只有揮之不去的穢氣瀰漫，不見生靈；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它還有另一方天地，有花、有草、有樹木，春暖花開，生意盎然。

他們都說冥界是死人該去的地方，輪迴亦或受懲處，全交給十殿閻羅審判裁奪；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冥界有其百姓，有其文武百官，有其皇族，超脫輪迴，看日月星辰交替，安穩度日。

他們都說冥界只有彼岸花，開在長長長長的黃泉路上，猶如火照，為亡魂引路，飄散的花香喚起記憶，過了三途，留在奈何，什麼也帶不走；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冥界也有應四季之景的花，正如同人間那般美麗，散發清香。

正值秋八月，皇城──燁封，開滿的桂花，城門外幾十里，老遠都聞得到那香味兒。

在清晨時分，街上只有零碎的人影，想必正為了一會兒的早市作準備，搭著棚子、抬出桌子、擺上商品，安靜地忙碌著，隨著時間推移，忙活兒的百姓漸漸多了起來，開始有些細碎的人聲，熱鬧正醞釀著。

「兩位小哥，我就送到這兒了，保重啊！」駕車的漢子忠厚老實，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配上一口笑得燦爛至極的白牙，在陽光下刺得只剩一隻眼睛的黑龍頭昏昏、腦脹脹。事後他跟斷翾說他可能戀愛了，對象還是那個外表年齡能做他父親的老實人，白虎只是靜靜地啜飲桂花釀，桌下的左腳踏著他的右腳，腳尖微抬，用跟部揉了兩下。

「多謝程叔，這些銀子……」白虎抱拳致謝，禮數周到。

皇城已至，宮城近在咫尺，先前祈颻盜出的東西夠讓他們吃好睡好，況且有多少人願意在那種荒郊野嶺載上兩個極其詭異荒誕之人，斷翾的感謝不只手上那些銀子這麼簡單，他冷淡的面上不作表現，心裡是跪天拜地感謝了好幾回。

「用不著這麼客氣，只是舉手……」

「程叔你收下吧。」斷翾愣看手一空，再看祈颻握上對方的手，順勢塞進銀子，單眸晶晶亮亮的，像水洗過，誠懇無比，語調和氣無害，「你幫了咱們兄弟一個大忙，天已入秋，多添些衣物，家裡還有老父，妻子跟孩子要養，你要為了他們保重身子。」

斷翾挑眉，這時候早懷疑祈颻不安好心。

正主兒在一旁笑，語氣帶著無盡的遺憾，「啊……我也想摸他的手。」

原來你是個斷袖，還喜歡年紀大的……元九接收指令時還未細想，但現下已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畫簷沒說！她什麼也沒說！他可不是斷袖，難不成要因為「扮演祈颻」這破事硬生生地被掰彎嗎！

媽的！

「老男人神馬的實在很性感。」祈颻貼在元九背上，在他耳邊笑。

「司空……」老實人不明其晦暗心思，相當感動，只搭過一回車的陌生人，竟如此關心他和他的家庭。在冥皇的治理下，世道繁榮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走到哪兒都能遇見好人。

這時候，那個英明的冥皇還在大殿上受大哥和兒子騷擾著要喝藥。

元九在俊美無儔的面容漾開個稱得上是深情款款的笑，繼續迷惑單純的老百姓，程十四天真無邪地以為對方真是善良過了頭，還想著等等要提醒這孩子別太容易對人掏心掏肺，該要有的防人之心不可無。

「咳嗯！」斷翾在一旁滿臉黑線，出聲打斷他們「含情脈脈」地注視彼此。「弟弟，程叔的糧草還等著運去官衙，咱們別耽誤人家時間。」

他聽聞簡直如獲大赦，感激涕零之際卻得維持遺憾哀怨的眼神，一副求愛不成遭人擾亂的大情聖，若是他跟程叔是鴛鴦……啊不，鴛鴛，那斷翾就是那根惱人的棒子。

「一點也不讓人省心啊，小老虎……」他轉過頭，嘆道，「程叔，咱們就此別過，多保重。」

他的腦子在此時飛快地轉著許多可能性，依祈颻‧元皇的性子要他安安分份地過是絕對不可能的，從他至今欠下龐大的江湖債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誰知道他的風流債是不是多不勝數，數量之多與其同樣令人髮指，老男人老男人……是不是連他父皇跟皇伯父，或是那沉眠未醒的爹都不能倖免！大至至親、小至街坊百姓，這麼多這麼多！他的荼毒是不是遍布天下！看看，他現在正盯著街角那個賣糖葫蘆，長相好看的大叔意味深長地笑，蒼天啊！

我究竟造了什麼孽？我不小心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的，關於奪取他的身體這破爛事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以為我死了，鬼才知道這麼陰錯陽差，用得著這麼懲罰我嗎。

「你也要保重，只是……程叔有一事提醒……」

元九回過神，「何事？」

「司空，這世道雖然太平，但該有的防人之心仍舊不可無，你這麼善良為人著想，程叔怕你給有心人利用去了……」

斷翾淡定著一張臉，已經站到一邊去看鋪子賣得什麼好東西。嗯，這塊玉石不錯，回頭給祈颻的腦門捎上兩塊……啊，這一大鍋熱騰騰的湯真香，回頭給祈颻那張禍國殃民的臉舀上兩碗。

元九一愣，隨即緊擁對方，嘴裡哽咽著，「程叔你好像我那已故的父親，他也是同我這麼說……」本來只是做做樣子，只是剛接觸對方溫暖的身子，突然開始心猿意馬了起來。

怪了……好想親親他……祈颻的身體記憶留得太過強烈了，他冷靜地思考，克制自己想揉揉對方背脊的念頭。

至於斷翾，他聽得眼睛都黑了。

「傻孩子……」程十四拍拍元九背心，「要保重自己，明白嗎？」然後摸摸他的腦袋。

忽然心底就竄上一種異樣的感覺，暖暖的，他點頭，「司空明白。」

他和斷翾站在街道的這端，目送街道那端的程十四漸去漸遠，元九矯情地嘆氣，「啊……我的心都要碎了……」

斷翾本想問他要是虞子宵在這兒看他怎麼收拾，但又思及祈颻豈是如此容易受人掌握，依他個性八成是微微一笑，然後輕輕地說，小老虎，他若真的愛我，會放我自由的，人人都說最偉大的愛就是放手讓他去飛，子宵身為文丞，我相信他一定有這樣的器量，要不他也沒法在那位置上待這麼久，不是嗎？雖然難過，但是他為了我好，會犧牲自己的。

祀溟二皇子開始怨恨起自己狂放豐富又難以自制的想像力，於是他自作自受地頭痛欲裂，什麼也不想說。殊不知，元九正處於打擊之中尚無法回神，他抹抹臉，把懊悔的表情留在掌心，陽光很溫暖，他卻覺得未來一片冰涼，前途堪憂啊。

他到今天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給人摸兩下腦袋，就能跟人走的主，是缺乏什麼東西嗎……他成長過程是少了什麼嗎……還是打開的方式不對……他不記得自己的身世，根本無從考證，而且剛剛確實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雙手還不讓人省心地想探進對方衣衫內，這意料之外的打擊真是……

原來我本就是個斷袖。元九相當冷靜，從指縫看見對方近在咫尺的臉龐，稍稍抬眼。

「未來還很長，」祈颻雙手環繞上元九頸肩，親了親他的手背，笑得肩膀顫動，「你要繼續向前看才是啊，懦弱的人才把眼光放在過去，而你我要看著……喏，那個街角賣糖葫蘆的，是不是很讓人心神盪漾？」

§

偌大的書房內，空氣凝滯，一股詭譎的氣氛蔓延，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進殿通報的小兵起了一身白毛汗，忐忑不安地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不敢妄動，冷汗滑過額際，綴在睫毛上，他用力眨了兩下，鞋邊就多了一滴水珠，越是要轉移注意力，越是能感受到太初王與八位皇子的怒氣騰騰然。

相較下，冥皇倒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看不出是什麼表情，杯緣靠近唇邊，飲一口溫茶，雲淡風輕地啟口，「上朝，等等朝會結束再議。」

武羅聞之，只是又緊了緊身側的拳，並未多做表示，可臉色難看至極。

「我去你的！你說什麼！」但是脾氣直率衝動的二皇子赤曜和七皇子梟林氣得要衝上去揍人，徹底罔顧父子君臣之別，事關小弟沉眠的陵寢被毀，沒有放在第一優先順序處理，還想著上朝，簡直不可饒恕，下朝再議下朝再議……現在就得議！

「反了你們！」長子振空喝斥，與三皇子訴塵在前方格擋，其餘四位皇子在後頭拉扯，同時制住兩個衝動失控的兄弟。

朔文只安靜地看著眼前的混亂，無奈嘆息，隨後又將目光投向灑進殿內那方寸大的日光，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思緒翻騰萬千。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對皇族來說，不過剎那之間的歲月；但對父親而言，可說是難受到了極點，他實在不敢奢望那次的預感是真，只敢當作是一場美夢，騙騙自己，只是，他究竟有多久沒好好地去想念那孩子了。

嘴上說下朝再議，他其實一點頭緒也沒有，恨歸恨、難過歸難過，但陵寢被炸毀，毀了就毀了吧，生氣又有何用，炸了，就代表什麼也留不住，連他失去靈魂的殼子都沒了，廢墟塵土，留著重建好的陵寢也只是自欺欺人。

但是再怎麼樣也不會將這些話說出口，他明白這有多可惡，他那幾個兒子要聽完，肯定就轉為全部齊上弒父。他苦笑，還有心情自嘲。

「上朝。」他又重複一遍，端的不再是慈父的眼神，君臨天下不容違逆。

冷峻的口氣，震懾得那兩個人再怎麼鬧事也得強壓下怒氣，一愣、甩袖、負氣而走，動作一致一氣呵成，其餘六人匆匆行過禮也跟上，就怕他們兩人沿路破壞建築樑柱。

他對那心靈受盡折磨的小卒子說句你辛苦了，遣退。

「大哥。」他出聲喊住正欲離去的武羅，聲線平穩，聽不出情緒。

太初王回過頭，茶褐色的髮襯著幾綹紅，在額前搖曳，一雙緋色的眼眸對上朔文波瀾不驚的墨色眼睛，看著小弟遲遲未開口，他只說，「朔文，大家都不好受，你別給自己太多壓力。」

「說什麼呢，我就是要你等我一塊兒走罷了。」他微笑上前。

武羅沉吟半晌，任著朔文勾著肩離開書房，什麼也沒說。

§

九皇子和祀溟二皇子的陵寢遭毀一事震驚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在朝堂上議論紛紛，各持己見，有就事論事，更有落井下石。

聽說陪葬品洗劫一空，墓室還被炸毀……

如此褻瀆死者的行為，不容天理，於法於情，都該將之處以極刑……

守備森嚴的禁地，為何能有生人闖入，依我之見，肯定有內應……

守衛看管不力，合該一同受罰……

但是九殿下本就為異數之龍，遭此橫禍，不過……

此人樹敵無數，遭人挾怨報復，也是……

虞子宵站在龍椅右側，咬著下唇的樣子很動搖，那人死後遭此無妄，說不受影響是騙人的；寒秦站在龍椅左側，恬然自處，心底卻想著，那孩子是城兒的救命恩人，怎麼就不得善終。

祀溟族族長北靜王在王府聽聞此消息，起先是捏碎手中瓷杯，茶水灑了一身，爾後只拂去水珠，對著王妃說了句，我上朝去了，現下站在階前冷靜如昔。八位皇子各據兩旁，用隔空傳音討論著，明顯心情相當差，臉色難看得像吞掉一整碗酸掉的牛奶，還得稱讚說真是濃醇香。

我要熔了他們的嘴……赤曜氣得渾身發抖，給五皇子幽洹扯著手臂。

熔了也沒用，小九也不會從粉塵變回屍骨，更不會復生，你冷靜點吧。八皇子雲生扣著梟林，對兄弟說，也是對自己說。

四皇子禹磐安靜地點了點頭，說，悠悠眾口，又如何能杜？倒不如想想如何補償小九才是上策。

振空撣了撣衣袖，說，還有阿翾呢，他一直很照顧小九。

訴塵眼神一凜，順勢接話，可我怎麼想都不明白，他們兩人的墓室非並肩而建，同時毀壞，這又是何涵義？

六皇子楚凊淡淡地結論，這事疑點重重，其中肯定大有文章……

八人討論正歡，禁軍統領劍羽在此時站起身朝著對面的文官開口怒斥，狠狠斷絕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你們是什麼身分，九殿下豈是容你們妄自非議的對象！」

「哥，何必同他們廢話，我現在就削了他們毫無遮攔的嘴！」劍澄也跟進，腰間的劍出三分，便露三分寒芒刺眼，怒意勃發。

「你們倆好大的膽子！膽敢在朝堂上拔劍！」文官氣得吹鬍子瞪眼，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兩兄弟，氣憤地想上前去理論，但礙於對方是練家子不敢妄動，可是其中有幾位文武兼修的官倒是大著膽子往前站了幾步。

「住口！你們這群酸儒，有事就嘴砲，沒事就像媳婦！有他娘的屁用！」武官挺身支持兩位將軍，氣勢劍拔弩張，大聲叫囂。

兩邊人馬怒焰高漲，幾乎都站起身，巴不得衝向前狠狠給對方來個幾拳，場面十分混亂難看。八個皇子卻像看熱鬧似的，各各眼神戲謔，沒當一回事，大有幸災樂禍之感，坐姿悠然自樂；而寒家五兄弟同時也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以對，坐姿維持一貫嚴肅。

「四哥，等等他們打起來怎麼辦？我們幫哪邊啊……」寒子嘯沉不住氣，偷偷扯了扯寒曜星衣角。

老四閉目養神，輕輕丟出一句話，「什麼也別管，會有人處理的。」

「你們……吵夠了沒？」眾人一悚，同時轉過頭，看著冥皇噙著笑，偕同太初王就站在玉墀階上，天青色的靴無意識踏了兩下，「吵夠了，就坐下吧。等等下朝，每個站起身的人都去找禮部尚書領罰。」

禮部……？

「有這麼難理解嗎？就是說你們太失禮了，找我告解反省的意思。」元潮微笑，用象笏搧風，吊兒郎當的模樣實在不像為官之人。

「元愛卿，你這模樣也很失禮，記得連自己也一併罰去。」冥皇頭也不抬，翻開奏摺。

§

「小老虎，你說說這宮牆如此之高，真真不近人情。」元九用嘴裡的小虎牙咬下一口糖葫蘆，嘴邊立馬沾上紅紅的糖汁，讓人陡然生出想擰他一把的心情。

「留一支給我，我也想吃。」

我才不給你呢。

斷翾用那對夕陽色的眸子，向上望著藍天，腦子還殘著留方才祈颻騷擾糖葫蘆大叔的畫面，怎麼樣都不想把視線放在那臭小鬼身上，他把手指緊了緊又鬆了鬆，忍住，近鄉情怯的情緒全破壞殆盡，本該是感傷的，偏偏這黑龍又不讓人省心些。

然後他見看著祈颻走上前跟守衛攀談，手裡還晃著糖葫蘆，嘴角還沾著糖汁，「守衛大哥麻煩你替我們通報一聲可好？」

斷翾瞬間眼神死，明明自個兒化風便能進出自由，如入無人之境，做什麼多此一舉，定要嚇壞這些人才甘願，他們只是盡忠職守地站在這兒守門，沒做錯事啊，幹什麼這麼懲罰他們，瞧，那兩位仁兄一臉不解，祈颻‧元皇一臉得逞的笑。

「你是什麼人！走走走！別在這兒鬧事。」

沒想到祈颻真的就乖乖地走回來，他正心道這真是奇了，卻見他牽起他的手，又走向兩位大哥，他們正想發難，看著祈颻有了動作。他拉下兩人的斗篷帽，恢復原來的髮色，又硬是逼出斷翾的獸耳及尾巴，自己則是頂著龍角，龍尾在衣擺下輕快地晃啊晃，指著白虎說，「斷翾‧祀溟。」又指著自己，「祈颻‧元皇。」

「都是活的，麻煩你們通報一聲可好？」笑瞇瞇地樣子很是諂媚。

§

朔文翻閱奏摺，專注聆聽底下朝臣上奏事宜，外頭由遠至近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回來了！都回來了！」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打在眾人耳膜上。

他聞之抬眼，眾臣也端著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一齊轉過頭，眼見小兵一路狂奔，口中仍持續大喊著，「他們回來了！」長長的石階不能阻撓他的速度，他在門前站定，噗通一聲跪在殿外，氣喘吁吁，「回…回……咳咳……」

「莫急，你說誰回來了？」

「斷翾……殿、殿下……帶著九……九殿、殿下……回來了！」

§

「他的反應……還真是……」斷翾瞠目結舌，銀色的髮絲在陽光下閃爍著光，冰冷的面容難得多了些感情，任著元九牽著往前走，衣袂翻飛，很有遺世獨立的味道。

「瞧瞧，這多有效率，省得翻來翻去多傷氣質形象，有人替咱們開城門何樂而不為。」他牽著斷翾，迎風而行的模樣，瀟灑自適，茶褐色的髮在空中舒捲，一貫的百無聊賴在臉上展開。

遠處正殿衝出大批人馬，浩浩蕩蕩而來。

「……你可以放手了。」

「噯，別害怕，這時候呢，只要瀟灑地說句久見就行了。」

[ 此帖被七十九在2013-01-20 18:3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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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3-01-26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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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八情】

元九試想過很多種重逢畫面，有看著人過於激動摔倒的、有看著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有看著人朝他揮舞拳頭的、有看著人緊緊抱住他鬼哭狼嚎的，甚至，以祈颻沒節操的下半身來看，說不定會有幾個人牽著幾個娃說孩子的爹我等你等得好苦哇之類的，但他萬萬想不到是這種情形──

最先衝出大殿，八隻顏色各異的龍用驚濤駭浪的氣勢迅速飛越他上空。

「祈颻，你哥……」斷翾的眼神已經死了。

「阿九你好失禮，我從來不射在裡面的。」祈颻在一旁搖頭，像個正人君子，凜然正氣地推翻他的誤解。

我不想知道這種事。

「哥，過頭了。」元九朗聲一喚，那八條龍在空中硬生生停下，壯觀如斯，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掉頭，畫出八道漂亮的迴圈，還留了殘影在蔚藍的天空背景上，像驟雨過後淺淺、淡淡的彩虹，一路延伸，在距元九約莫五公尺的地方落地。

一身黑衣的小弟，跟他們同樣晒著淺淺的陽光，空中有浮動的薄薄的塵埃，腳邊湧動著晨間的白霧，嘴邊勾著嘲諷的笑，眼神戲謔，俊美無儔的臉龐開展著一貫的慵懶無謂，十九年，漫長的年月，絲毫未變。

「久見了。」

§

他們九兄弟感情忒好，雖然有各自的寢殿，但是都睡一塊兒，今天去赤曜的熾炎殿，明個兒就輪楚凊的澡雪殿。每天早上總是祈颻先醒，喚他們起床梳洗整理，有時會忍不住直接替其他人穿戴好，焦急地用氣音道，哥，動作快些，再慢他們就要來了。躲過皇伯父和父皇的強迫早朝後，一塊兒逃去武相府，跟寒家五兄弟涎著臉蹭早飯，討床睡回籠覺，下了朝的寒秦回府，就啼笑皆非地把層層疊疊的十四個孩子叫醒，再梳洗一遍，完全清醒後他們就感動自己又逃了一回。

當然，不是每次的逃亡都這麼幸運。

父皇跟皇伯父就在門口堵著，一出門就被抓個正著，九個人心不甘情不願地上朝，臉色就會難看地像是莫名其妙被捅了好幾刀，對方還笑說啊哈哈哈我不是故意的，那麼惡意地挑釁。不過，不爽歸不爽，但是總會找到辦法自娛……

這二字，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對皇子們來說，簡而言之就是所謂的惡作劇。前文丞的衣擺莫名被割裂一道口子、武相忽然覺得身置冰天雪地、禁軍統領靴子浸沙、六部尚書衣袖盛滿石子……好玩啊，好玩極了。

當然，下朝後跪著看皇伯父黑到不能再黑的臉，除了難受還是難受，蛋疼。

他們感情雖好，但該吵的架從來沒有少過，九人同年的好處就在這兒，怎麼打都不吃虧。有一回，梟林吃了幽洹的點心，兩人大打出手，其餘的原本在勸架，結果被牽連遷怒，最後演變成兩邊火拼，赤曜、訴塵、祈颻支持梟林，覺著不就是個點心嘛，這麼斤斤計較做什麼；振空、禹磐、楚凊、雲生則認為誤食了就該道歉，好好說句對不住會死嗎，於是，開戰了。

他們打得昏天黑地、山河變色，幽洹好端端的一座靜水殿被戰火侵襲得面目全非，這邊一會兒雷鳴閃電霹靂、那邊一會兒火光衝天，又來一回荊棘植物蔓生，樑柱鬆動，搖搖晃晃的樣子宛若風中殘燭，準備上演「眼看他樓塌」的劇碼，在廢墟危樓，一片混亂煙塵中，冥界戰神氣急敗壞地登場了，其技壓群雄，收拾地乾乾淨淨，但同時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靜水殿，傾覆。有好一陣子幽洹見了與他作對的兄弟都沒有過好臉色。

偶爾呢，祈颻會出宮去，闖闖江湖，結識了一些人，有朋友、有仇人，經歷許多事，簡單卻生動的日常，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帶回宮中，和八位兄長分享，雖然他們已經親眼見過一回，但看著小弟眉飛色舞地敘述，明白他是快樂的，他們也就快樂。

只是澄清一事，他們這不是跟蹤，只是擔心小弟出了什麼岔子，回去不好交代，所以才從後頭跟著，先說，他們可沒插手啊，那顆讓對手分心的石子是不小心飛出去的，絕對不是因為看見那人準備放暗器，他們一時情急扔出去的。

那時祈颻尚未抽魂失心，年月悄悄過，誰也不上心，就這麼沒心沒肺地過著，倒也愜意。

後來，他竊取「潤魄」，受懲後心性大變，性格反覆瘋狂難以捉摸，玩弄人性，離經叛道，視道德規範於無物，實實在在坐穩了「異數」之名，兄弟痛心，卻待他如昔，如何也不肯放棄喚回其本性的可能。種種作為雖是讓眾人束手無策，頭痛不已，但也因為魂體不全造成身子虛弱，不具威脅，比起當初魂體完整，六爪之身，力量不可測度，長老們更是滿意這樣的存在，要玩死多少人給他玩去吧，他是興不了大浪的。

後來虞子宵的出現，多少鎮住這條不祥的黑龍。

後來安逸了一陣子，他私下請命出征，瞞著眾人上戰場。

後來死訊傳回。

後來經過十九年。

後來復生，本人正站在眾人面前說了句「久見」。

§

「你難道……沒別好說嗎……」

「我愛你們喔。」

元九盡力張開臂膀，冷靜地接受這些不屬於他的感情宣洩，他們哽咽、他們流淚、他們擁抱，身在其中是挺感動的，但這跟他有一毛錢的關係嗎？他偏過頭親了親訴塵的眼角，又咬上幽洹的耳垂，覺得這些動作他真是越做越上手了。

然後他看著兩人滿臉通紅地退開，眼角還掛著淚，一手捂著剛剛被騷擾的地方，一手抖啊抖的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有想過自己的兄長嗎？

「當然，不過被扼殺了。那時我把雲生迷昏壓在案上，被皇伯父發現，後來足足有一個月出不了房門……唔……應該說，下不了床，他簡直是往死裡打了，」祈颻勾著元九的肩膀，腦袋親暱地蹭了兩下，「不過，那段時間也挺好的，哥每天都來看我。」

扼殺？

「天涯何處無芳草呢……」祈颻眼神邈遠，像隔著時間看模糊的回憶，無奈地嘆了口氣，「皇伯父每天晚上都會來喔，以為我睡著了，他會摸摸我的腦袋，跟我說對不起，又說他絕對不能讓我做出如此逆倫悖德之事，你說，他是不是很可愛？」

元九聞言，點了兩下腦袋，不能再同意更多，接著把兄弟人牆撥開，迎上父皇與皇伯父，讓自己被緊緊地抱住，讓他們好好享受失而復得的喜悅，元九覺得自己真是善良得無邊無際，他把下巴擱在武羅肩上，輕輕撞了下他的腦袋，假裝自己是祈颻，親暱如昔。

他的一對爪子正想撕開二人衣袍，卻在視線盡處發現寒家兄弟五人，各個的眼神情緒不同，其中寒孤城的眼相變化尤為精采，死灰復燃的狂喜，降溫成泠泠流水滑過奇石嶙峋，波面澄淨，暗潮洶湧，太多混亂雜在一塊兒，他玩味兒地觀察著，心不在焉，心情浮動，好像一窩龍蛋破殼而出，在他體內撲騰，他想，哦？原來你還活著，不枉我當年捨命救你。

然後，文宮丞──虞子宵。

這又是誰呢？眼相轉化更是精采萬千，該怎麼說……唔嗯……啊，對對對，就像老情人久違的會面，成雪成灰，蒼白的可笑，拼拼湊湊的心，薄弱的不堪一擊，抽離所有一切，還剩什麼？還有另外一抹複雜的神態又該怎麼說？綿延千里，踽踽而行的愧對歉疚，雪融雪消，誰陪他？他似乎熬過了什麼。

他發現自己升起一股近似歡快狂喜的心情。

祈颻，這你姘頭？

「本來是，」祈颻站在虞子宵旁邊，歪著腦袋，端著同樣玩味的眼神，黑色的左眼幽深如淵，微歛，無光，「現在不是了。」

那寒孤城又是怎麼回事？

「誰？」祈颻轉頭的動作遲緩，像扭到脖子，第一次真真正正擺出疑惑的表情，配上萬年娃娃臉，看上去蠢得要命。

……啊，對，你一向是有色性沒人性，對不住，我的錯。

元九忽然很想睡，不耐煩地推開朔文武羅，什麼都沒說，瀟灑地擺擺手，留下一個事不關己的背影，往扶風殿的方向而去，側頭啐了一口血，隨風送來除了輕微的腥氣外，也送了那支龍族求偶的調子──《無心引》進人們耳裡。

「颻……」武羅才喊了一字，結果倏地又是一頓，訥訥站定，他看著姪子的背影，五味雜陳。

朔文揮手解散群臣，說句明日再議，自個兒領罰去。

君王威武，瞬間清場。

「那麼，咱們去跑光極殿五圈唄。」禮部尚書元潮笑瞇瞇地帶領眾人離去，那背影說有多風流就有多風流，多囂張就有多囂張。

飽含怨念的嘆氣聲四起，漸行漸遠。

此時在一旁和父親上演重逢記的斷翾走向冥皇，從重傷墜崖到十九年破封，從頭到尾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墜崖什麼的劇碼，自古以來就是最大的騙局，所謂墜崖生死未卜的傢伙都是砍掉重練，再出便無匹強悍，成聖成魔向來無定數。當然，祈颻有沒有進化的無匹強悍他不知道，看樣子似乎沒有，他這一路還是吐了不少血，也不知道究竟是舊疾復發還是十九年前的新傷未癒，但還是那副死德行他一點也不意外，要是成聖他肯定放煙火慶祝拍手叫好，但是在那之前他可能會先嚇掉三魂七魄；成魔嘛，實屬正常，認識祈颻你只會明白事情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咳，離題了。

他澄清當時是自個兒往下跳，非是祈颻拖累，而他身染的毒患太過兇殘棘手，只得冰封用藥，畫簷‧封靈是他倆的救命恩人，一直未回傳消息，除了怕祈颻救不活，以及擔憂有心人入侵擾嚷，打擾大人清幽。

「冥皇大人，祈颻說用不著替他辦洗塵宴了，過兩天便是中秋，就……」

「順便辦了。」元九的雙手從後方搭上虞子宵的肩，輕輕扣著，滿意地感覺對方渾身一震，「我知曉你們十分歡喜我的歸來，但是為了我太過鋪張浪費，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北靜王和祀溟二皇子挑起半邊眉，歷練沉穩的武羅安靜地站著。

「風兒，一路舟車勞頓，你方復原，還是先去歇息吧。」朔文端著一張看不出情緒的父親形象，濃如墨染的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肩頭，垂下及地，溫和的眉眼慈愛地看著歷劫而歸的小兒子，祈颻像了他七分，卻沒有繼承他半分聖明善良的模樣。

「我沒事，這只是魂魄不齊的舊疾，別露出擔憂的表情，我心疼呢。」

虞子宵覺得自己從肩膀開始燒了起來，而那無心無情的皇子表現得像個無辜的渾蛋。

祈颻立在元九身後，十指交握放在腹部，胸口貼著後背，親親他耳後，溫熱的溫熱的，下巴擱在肩頭，他閉著眼睛笑，總算有點好玩了，「阿九，你這樣子真是動人，我都要愛上你了。」

你真是自戀。

「子宵，你要不要看？我胸口有一道美麗的疤痕。」元九親暱地問，態度自然，如夜空般的單眸卻盯著武羅，澄澄然的笑意盪漾其中，看著對方一點一點的動搖，假象分崩離析。

「要不要？不用錢哟。」

「九殿下，您的美意子宵心領了。」虞子宵的聲線平穩，吐出話語，面上的情緒已歛，如同以往的冷靜自持。

「你還是這麼不老實。」

元九鬆開手，轉到面前諷刺一樣地伸手輕刮他鼻尖，「屍骨未寒的我只感到心寒啊。」

虞子宵倏地抬起頭，眉眼盡顯遮也遮不住各種雜亂的情緒，藏在袖口裡的手緊握，痛得很矛盾，放也放不開。

──「我會回來。」 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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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說的。」 -{L 7%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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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你了，我就會做到。」

元九背過身，大笑著揚長而去，比方才加倍張揚狂放，他與他的過去只是舊雲陳煙，關他屁事。

他只要演好祈颻的角色。

就算他怎麼樣也弄不明白面對虞子宵時貿然產生的那種喜悅，還有對他說那些話時特別想吐的感覺。

他化風而走，留下一地錯愕的人們。他放任自己隨心所欲地奔騰，越過一座又一座美輪美奐的寢宮，穿過梁柱，衝過長廊，掃過樹葉間隙，用狠狠的力量去宣洩那無可名狀的情緒，不知用這蠻勁爆發多久，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往蔚藍色的大空直衝而上，然後墜落，摔進水池裡。

他一時間還緩不過來，坐在水裡攤開掌心假裝看著紋路，一臉恍神，夜色般的眸子黯淡無光，幽深如淵，水珠順著茶褐色髮絲流過臉龐，匯聚在下巴，滴落，被激起的水浪拍打他的身體，漣漪陣陣，清澈見底，映著攪亂著他混亂的影子。

祈颻仰躺在附近小橋上，雙手枕著腦袋，翹著腿，看著面色不豫的元九，「How do you feel ?My dear阿九。」

「你只讓我感到噁心。」他疲憊地說，把瀏海往上耙，在眼前持續晃盪的顏色跟武羅‧元皇一模一樣，這讓他感到相當煩躁。

他說了什麼？怎麼能這麼說？祈颻肯定對他說過會回來，會回來，結果讓他等到什麼，一具冰冷破敗的屍體。

各種意義上的壞結局，就給他碰上了。

就虞子宵那態度看來，死人都知道他當年絕對是將祈颻‧元皇這個人珍惜十成十的，想他卻自請邊關禦敵，誰能接受這種破事。抽魂後的祈颻身體一直很不好，平時也沒少藥補，可是他當年跟他說什麼，說不想像個廢物被供著、被寵著，虞子宵聽著難過，覺得自己護得太過，眾人總逕自地想這是為祈颻好，這是為祈颻好，但誰也沒過被保護的祈颻在想什麼。

他想不能讓他一輩子活得窩囊，祈颻不想像個廢人，也想替父親分憂解勞。他想他答應會回來，他對他一向說到做到，就這一次，離開了就沒再回來過，這叫他如何自處？他有過悲傷、有過內疚、有過掙扎，但日子還要過下去，他要熬過去，他不會放任自己耽溺沉痛之中。

祈颻‧元皇你冰封十九年什麼也不知道，你輕輕鬆鬆睡過十九年，而他被留下來，活著受折磨，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沒有資格質問他。

他們在一起，對祈颻感到愧疚，為什麼要愧疚？他都死了十九年，誰他媽的會知道他根本沒死還像個渾蛋走回到他們眼前？有什麼好愧疚的？誰對不起誰了？活著的人要繼續過，再一次有了動心的對象有什麼錯？沒錯！誰也沒錯！

錯的是祈颻這該死的賤人，害得他必須表現的像個受害者。

你怎麼可以背棄我呢？就算是千年，你也得等下去，等到天荒地老，你活受罪，等我回來，就算我真的回不來，你也必須假裝我會回來，因為你愛我，就這麼簡單。可是你沒有等，還找了個新人，那個人還是我皇伯父，你不愛我，都是假的，所以我決定譴責你，讓你善良的心受盡鞭笞，受盡折磨。

那兩個可憐的傢伙覺得歉疚，忘了自己沒有錯，忘了自己是被留下來承受悲傷的人，還讓自己接受暗示，他娘的你們究竟錯在哪兒啊！

太初王那手足無措的樣子簡直要了他的命，不准愧疚！跟姪子喜歡上同一個人又怎麼了，不就是動心，是人都是要動心的，十九年，這長長的歲月若不糾結出個屁來，那也這人生也忒無聊了，只有弄丟心的祈颻才需要表現的這麼心理變態，矯情異常。

旁邊的都是死人嗎？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修理他啊！祈颻‧元皇是個什麼東西，你們這麼讓著，這還不把他寵壞嗎。

「阿九，你傷還沒全好，天已入秋，這樣泡著我心疼呢。」祈颻像個該死的垃圾對著他溫柔地笑，好像能融化寒冰三尺似的。

元九舒出一口氣，一樣的話反覆說是讓人相當厭煩的，水波已然平穩，就像他面容安靜恬淡。

兩人陷入沉默，但嘴閑不下來的祈颻無法忍受，現在只有元九能聽他廢話，誰也聽不見他，他很寂寞很孤單呢，而元九也是一個人，一個只有他知道他是誰的人。這廣大的世界只剩他跟他，他們實在不該相互怨懟，他要好好規勸他，勸他珍惜彼此，準備開口出聲時，一邊傳來腳踏草地的沙沙聲響──

一隻渾身毛色漆黑的巨大獒犬朝水池走來。

兩人是同時轉頭，同時一愣。

說牠巨大一點也不為過，站起身來絕對比祈颻還要高大，牠身型壯碩，線條穠纖合度，氣勢萬千，一步一步都帶著力量，毛色如夜黑純然柔順，鐵灰色雙眼暗藏著野性的凌厲，看著兩人時卻只有溫馴與服從。

兩人。

祈颻和元九驚奇地看著巨犬微偏頭先看著前者，再疑惑地歪頭望向後者，似乎是想不透為何這麼清冷的天要泡在水裡，最後趴在岸邊石上，內斂的眼裡只映著兩人。

安心與信任，喜悅著主人回歸，不吵不鬧。

「這是怎麼？牠竟看得見你。」

「人家都說犬是有靈性的，我今個兒總算是見識到了。」祈颻站起身，單膝跪在巨犬面前，將手掌心擺在牠面前，「小波，我回來了。」

這名字讓元九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抽了兩下，這威武的身形配上這輕巧的名字，很衝突啊。

但他還是被眼前畫面驚得合不攏嘴，只見那名叫小波的獒犬，轉過腦袋，深深地望著祈颻的方向，將鼻尖往前送去，像是貼住對方掌心，親暱地回應主人。

「好乖。」他選擇微笑的表情，不帶情緒。

[ 此帖被七十九在2013-04-29 19:00重新編輯 ]

原諒我滿口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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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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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1)

8樓發表於: 2013-02-19 14:2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之九沒有誰比誰更恨誰】

「祈颻回來了。」

這是一座靜僻的院子，坐落於山水之間，山嵐方起，便掩去其蹤跡，只剩虛無縹緲的影子忽隱忽現藏在千岫裡，常有逐風萬里的白雲點綴翠綠的山頭，現下已被秋意染成一片楓紅。其四方環水，浮萍點點，楓葉幾許，悠盪在水面。瀑布從一旁山壁直衝而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劃過曲折蜿蜒的竹橋，終日聽聞泠泠水聲，別有一番別緻的美。

一名白髮蒼蒼的男子對著兩座墳丘舉杯，午後的陽光灑下，返老還童的年輕臉龐上像鑲了金邊似的，冷峻的線條看上去柔和了些，做出來的神情像在回憶，隔著遙遠的時間，說不上來的淒然寂寥。

「雖然一樣虛弱，但比以往更充滿威脅。」他提起素白而繪有竹葉的瓷瓶，緩緩一傾，香氣淳厚的酒液入地，那味兒聞著都要醉了，「吾便要趁此次辦了他，冥界不能留著這樣不安定的存在。」

「他要知道咱們多年的謀劃，是會自個兒入彀的。」他沉吟半晌，又掀起冷笑，一對黑色的眼只剩殺意。

祈颻‧元皇當年你殺我兄弟，今日便叫你百倍償還。

§

「波提小親親~」

祈颻一張笑燦如花的臉正對著黑色獒犬，趴在草地上，褐色的髮梢一如既往地停了隻紫紅相間的蛾子。他單手支著下頜，另一隻手假裝在小波腦袋上胡亂揉弄，兩隻腳勾起在空中晃啊晃，天真爛漫的模樣，閃得在一旁翹腳吹風的元九眼睛都花了，胃都翻了。

他到今個兒才知道小波只是暱稱，祈颻喊著波提什麼的才是全名，那是什麼他媽的爛名字，多不堪，簡直侮辱了那隻雄糾糾氣昂昂的巨犬，可是真真叫元九吐血的是，牠一點生氣的反應也沒有，不管是面對極其汙辱的名字，或是漆黑柔順的頭毛被風掃得亂七八糟的，牠還是那副淡然自處的樣子，瞇著眼縱容主人。

連狗都要寵著祈颻，你到底給了牠多少好處。

「去你的甜甜圈。」藥香飄散，四下無人，他對祈颻爆粗口爆得很順。

兩人正享受清閒的時光，清晨微涼的天氣剛剛好，剛用過早膳無憂無慮的，褐色的髮隨意束在腦後，照樣一身黑衣，滾金邊的圖騰如出一轍，腰間綁著上好的玉玦，給風拂得環珮叮噹響。

熬過兵荒馬亂的頭幾天，元九想，他的世界總算太平了。

第一天，就是他落水那天，偏巧讓他掉進扶風殿的院子裡頭，那大聲響引來了從轉角出現的扶風殿總管──慕叔，起初還誤會是哪位皇子惡作劇假扮主子，白灰交雜的鬍鬚抖啊抖，嘴裡叨念著，天氣冷您快些上岸回去吧老頭子我是不會上當的云云，隨後便聽著元九囉囉嗦嗦的長篇大論，再加上松聲出鞘坐鎮，才相信主子確實歸來了，最後一口氣提不上來，差點沒了。

老人家就是不經嚇，不過人現在好好地在前庭掃落葉。

之後幾天，祈颻帶著他在皇城內走動熟悉環境時，每個見著他的人都像見著鬼似的，膽子大點的就立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抖著說，九殿下求求您不要殺我云云……嗯哼，他是什麼地方表現得像要殺人來著？當他成厲鬼回來報復是唄？而膽子小點的呢，當場就毫不拖泥帶水，暈了，腦袋磕在地上那一下可大聲了，只差沒口吐白沫全身抽蓄……嗯……好，是有幾個……但那些都不是重點，這些反應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屢試不爽，倒是有官位的膽子大了些，還能平心靜氣地跟他打招呼，雖然腳抖得實在厲害。

拜託你們把腦子用在別的事情上去吧。

成天看著人抖上抖下他也很煩啊。

冥皇跟兄長們的表現大概是最正常的，每天例行噓寒問暖，態度親暱自然，好像他只是正值叛逆青春期而逃家一天的找抽少年，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別計較這麼多，他幾乎能從那九個人的表情讀出這些心思。至於那對苦命鴦鴦……元九咬著草，閉著眼歛起眉頭，忘得一乾二淨擺著放給它爛是祈颻的步數，他也不用擔心太多，一切隨緣。

前幾天他帶著祈颻跟波提在宮裡散步做飯後運動，迎面走來武羅‧元皇，嘖嘖，您應該更內斂冷靜才是，不該頓住那一步，這樣又讓他有借題發揮的機會和空間。

──「下午好，我親愛的皇伯父。」 D0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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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颻兒……」 Rb/|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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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精神這麼差？是不是那些伺候您的人怠慢了？我幫您殺了他們好不？換我親力親為，我從小跟您跟到大，最是了解您，一定叫您每天吃飽飽睡好好，也算是回饋您的養育之恩，我自小身體虛弱，抽魂後狀況更糟，要不是您每日替颻兒輸送內力護住心脈，可能我早就沒了，如何？讓颻兒親自服侍您，還是說……子宵這份禮物就夠抵颻兒欠您的？」

站在邊上的祈颻笑得忒誇張，東倒西歪，非得倚著他才站得穩，飛蛾也被驚動地改停在他肩上，可是情緒翻攪的那種噁心感讓他完全笑不出來。武羅那表情微妙得可以，像不知道是該從把殺人掛嘴邊這點斥責，還是對感情的歉疚做出反應，整個人被搞得不上不下，很是動搖，不過在元九看來他確確實實選了後者，而且相當自責與羞愧。

你是長輩啊，晚輩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為什麼不斥責他呢？感情之事你真的無錯。

元九最後笑著看他侷促不安的樣子，向前兩步，親了對方嘴角一口，說，啊，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而已，真的喔。

──「颻兒！」 O#_\@f#[
po! [Nd&"
──「我在、我在。」

眼見對方終於有了反應，他才擺擺手又留下一個渾球的背影。

觸感挺好的。元九思及此處，下意識咬了咬口腔內壁，溢出鐵銹味才鬆口。難怪祈颻會喜歡他皇伯父，那本該是正氣凜然、鐵骨錚錚的身影，面對他卻委屈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他都忍不住要鬧鬧他。

唉……近墨者黑、近墨者黑啊。

反倒是劍羽‧元皇見著他的反應好玩極了，那副巴不得把他拆吃入腹的樣子，看來從前沒少受祈颻的氣。昨日他化龍趴在屋頂曬鱗片的時候，對著在附近執勤的劍羽吹了幾口大風，他就像炸了毛的狗似的，對著他狂吠。

什麼不要以為你救了翾就可以這麼囂張、護國將軍的人也敢碰你雜魚一輩子、大家怕你我可不怕、不過是條小龍云云，真是一條單蠢的忠犬……喔，錯字，他說的是單純。

──「你跟他做過嗎？」 Vl^p3f[
Fy*t[>
──「……什麼？」

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蠢到爆表。

──「看來是沒有了……你不覺得你應該好好感謝我嗎？我是可以把他丟到荒郊野外，放任野獸吃光他的身體喔，連骨頭都不留給你，我為什麼帶他回來？都是因為你這小……老處男啊。要不是我救了他，依照你情深深雨濛濛的感情模式，你這輩子都會是個處男，多可悲啊。唔嗯，話說回來你年紀不是挺大的嗎，這嫩草吃得倒挺順的對不？」

嗯……後來嗎？沒有後來了，火冒三丈的劍羽那一張迷惑小老虎的臉雖然被氣得老紅，但來不及說出更多的怒話，就被劍澄拖離現場，啊啊，他還有很多沒說完呢，憋屈。

劍羽人不壞，還是難得一見對他沒有惡意的大好人，但祈颻這副身體留下的記憶很強烈，這主人似乎本來就對這鄉巴佬很感冒，在情緒上就是沒法調適去喜歡他，原諒他吧，要怨就怨誰讓這傢伙不討祈颻的喜。

溫和從容，歲月靜好。

而長老……見招拆招吧，他們不現身，敵暗我明，他也沒輒啊。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就算他得表現得像是活不下去的樣子。

「阿九，你幫我寫張字條去，記得帶上兩文錢。」祈颻推了推他，眉眼了無生趣，嘴角帶笑。

他睜開單眸，與祈颻表情一致，「……寫什麼？」

「就寫……『祀溟二皇子』，要寫好看些喔。」

小王八看著元九起身進入內室，對著背影輕飄飄地說著，小波在一邊也跟著起身，伸伸懶腰，知道主人要帶牠出門，乖乖地等。

沒多久便見元九回轉，重新站在陽光下，食指跟姆指拈著一小張字條，寫好了字，墨跡已乾透，另一隻手拎著錢袋，鈴鈴噹噹的悶響傳出，百無聊賴的樣子擺明不想過問任何事，只隨對方自個兒玩去，別礙著他就好。

祈颻滿意地壓在元九背上，看他將錢袋掛上小波頸子，字條摺在袋子結線上，手上放得很輕，像是怕弄傷獒犬，更像是活膩了，準備隨時散功化成天地塵灰一般。

小波灰色的眼睛眨了兩下，用鼻尖頂頂元九的手臂，撒嬌討好似的。

「我不是你主人，這只是皮囊而已。」元九低首歛眉，在牠腦袋揉了兩下，「裡頭有多的錢，去稍些鳳眼糕回來，要杏仁味兒的，慢走不送。」

然後，留下有些無助困惑的小波和笑得沒心沒肺的祈颻進入內室。

「沒關係，他不疼你我疼你喔。」祈颻咧開嘴角，對著嗚嗚低叫的委屈寵物安慰道，「他只是還沒會意過來，等他想通，自然就對你好了。」

「有鳳眼糕呢。」他踏著歡快的步伐。

在扶風主殿內，元九的頭正舒服地枕在爪子上，斜躺在榻舖，抖著他那對修長的蹄子，悠閒地喝著茶，人一鬆懈就忍不住化出龍角來了，默默目送那一人一狗離去，恍惚思索著，怎麼辦又想睡了，糜爛至此。

通報說文丞在外頭求見。

他瞇起單眸，算算時間，武羅的傷該是爆發了吧。

「傳。」像個高高在上的暴君，可他只是個昏瞶的皇子。

可惜祈颻不在這兒，錯過一場好戲。看著虞子宵帶著怒氣騰然的面容走進殿內時，他這麼想著。

§

剛過早膳時間，市集還熱鬧著，今日因為巨犬的到來，更加沸騰，但那狗如入無人之境，淡然處之，對於人們所發出的讚嘆與驚呼聲，只當作浮雲。

「小波，你說他怎麼就想不通呢？」祈颻在原地打個圈，又小跑步，再跟上獒犬的腳步，「不會是在裝傻吧？」

北狼寨、求婚的紅衣姑娘、江湖故事江湖人、對劍羽的惡意，甚至是寒孤城……這些都在在顯示他跟他絕非只是單純的奪舍關係，嗯，這關係的名稱聽上去真親密，哈哈，離題了……若是照元九之言，他只是個失憶的小老百姓，偶然奪舍，又怎麼會知曉北狼寨的故事，怎麼會與寒家三爺相熟，他不是真相信「身體記憶」這飄忽不定的玩意兒吧？

「啊啊，他絕對是在裝死，要承認和我是同一人有這麼困難嗎？」祈颻一步步朝著北靜王府去，又瞄了小波背上裝著鳳眼糕的盒子兩眼，上頭擺著用紙包的兩支糖葫蘆，下定決心地宣布道，「那就當作懲罰，這盒我自個兒吃。」

小波慢騰騰地走著，抬頭盯著主人變化多端的表情，想起留在扶風殿的另外一位主人。他說他不是主人，還叫牠別與他親近，可是他明明就是主人，是那個還未被抽魂前的主人，雖然不知道這些年走哪兒去了，但終歸是回來了，還帶著失心的主人一塊兒回來了，叫牠怎能不開心，可是他就是不認牠。

委屈的心情又浮上，兩邊獸耳沮喪地耷拉著，一張威風凜凜的臉灰心喪志，「嗚嗷……」

「哎──瞧瞧，連你都分得清清楚楚，他怎麼就這麼頑固，」祈颻誇張地嘆道，「別傷心，咱們回去就給他教訓教訓。」

「可惜我碰不到你，要不就給你個擁抱了。」

「翾大人，外頭有一隻巨犬指名要找您。」

「……」

斷翾聽聞通報，甫步出房門，就見一隻巨犬立坐在石階下，嘴裡含著字條。

他想像祈颻就站在那兒，忍不住作出一臉漠然的鄙視。

「哎，那是什麼臉？」祈颻又笑得不能自己，「我就站在這兒喔。」

「辛苦了。」他拿起糖葫蘆，摸摸小波的腦袋，「難為你大老遠跑來，那傢伙沒廢死在扶風殿內吧？」

§

「祈颻‧元皇！」他有多憤怒，把這四字唸得跟詛咒似的，他對他的愧疚蕩然無存。

「語氣不對。」元九搖頭，喝口茶打斷他，帶著惡意的玩弄，低聲下氣地說，「我生性怯懦，你……可以溫柔點嗎？」

虞子宵頓步，情緒翻江倒海，他知道這一趟勢必面對更多的羞辱，若是放聰明些他現在就該轉身離開，根本不該踏進扶風殿，但他終究放低了姿態，深吸一口氣，按下怒意，語氣生硬，「祈颻……元皇……」

武羅的傷，只有他能解。

這麼乖，這麼聽話，不像你啊，小魚蛋。他勾起笑意。

──「你打了皇伯父一掌？」 ]GPUL>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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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在我親他的時候。」 tA9(N>[*
}{e7wqS$&,
──「真是惡毒啊。」 Pl[W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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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親密，越是沒有防備。」

「這樣就對了，這才是有求於人的態度嘛~」他重新調整動作，慵懶地喬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單眸瞬也不瞬地望著極其受傷的他，「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總算盼到你來了，不過，我不敢奢求是因為你對我舊情難忘，所以願意回頭了……說吧，有什麼事是我這個殺父仇人能為你效勞的？我該怎麼為你服務呢？」

──「虞子宵的父親……？」 "O{:j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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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我殺的。那時候文丞府無妄受災，老文丞把文宮丞相印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子宵，一半自己帶著，分頭逃。老文丞血淋淋地倒在水邊，只剩一口氣，原來人有這麼多血吶，河水不住地拍打也沖不去那濃厚的血色……」 Jx= v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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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廢話，後來呢？」 UjQi9EL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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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被我遇到，他將相印交給我，而我給了他痛快。」

「別提到我父親！」他臉色微變，忍無可忍地拂袖，「何必惺惺作態，我要裂風闕的解藥。」

縱使憑著一股怒氣進了扶風殿，理由藉口看似正大光明，但是真正到了祈颻面前，他又疼痛難當，矛盾地不知該放還是不放，當年他承諾的風不失期血淋淋地擺在那裡，一個傳回死訊與屍體的人，回來了，完好無缺地走到他眼前，端著一模一樣的笑。

有誰想過這會是一場騙局？上古大神跟著祈颻一起胡鬧。他卻深信不疑，他信他真的不再回來，縱使傷痕累累他還是硬撐著，熬過來。他何曾想過，祈颻會用那種千鈞之沉重的眼神看著他，過去種種歷歷在目，當下回首，只覺諷刺難忍，他站在他面前，像盯著深淵，隨時都要沉淪。

──「……祈颻，能不能不去？」 SwPc<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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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我是為你父親的死贖罪，你心底仍有恨，而我也不得安生。」 %j?<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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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一掌落下，一切就算一筆勾銷。」 !U!}*clY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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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這麼說……嗯？唉……怎麼就哭了呢，這樣叫我怎麼安心，來，我抱抱，安慰你喔。」

「情啊，」元九浮誇地說道，半是感動半是幸災樂禍，「果然十分令人動容，總是使人奮不顧身，就算你再如何不待見我，亦要費心與我周旋了，當年你為我闖太醫院，想來也是因為這一字，真是害人不淺，唔嗯……裂風闕每過一個時辰就會在傷者身上多添一道傷口，算算……已經有四十八道了吧？」

「省下你的長篇大論，你究竟要如何？」虞子宵雙拳緊握，指尖刺入柔軟的掌心，汨汨地滲著血，一身傲骨錚錚卻破敗不堪，卻還頑強地站在他眼前，為什麼呢？他做作地想，那是因為武羅‧元皇還等著他救，等著他拿回解藥，他還有要拯救的人，那人愛著他，他也愛著那人，嘖嘖，相愛的力量真真偉大。

可是呢，他這個舊情人對他還是有影響，他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細微的針，一針一針，緩慢卻又準確地刺進心裡，起初只微微刺痛著，當他回過神，早就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還不懂得自救，只乖乖站著任他傷害，反擊吧，這樣低眉順目怎麼像你呢，我親愛的。

──「把眼淚擦擦吧，子宵。」 qZ7/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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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我從沒想過要他一命抵一命的。」

「我要什麼……你真的不知道？」他像個詩人般，用朗誦的方式說出這句話，頭頂著龍角，百無聊賴地刺著空氣，「來，你靠近一點，我告訴你。」

虞子宵眉頭微歛，早做好最壞的打算，但此時此刻此景仍是讓他遲疑，雙腳像是被凍在原地，看著祈颻笑得一臉無害，他更是感到壓力愈發沉重，無所遁形。

「瞧瞧你這一臉犧牲獻祭的表情，若是不願，我是不愛勉強任何人的，尤其是勉強你。」九皇子素來是忒愛看他人的愁容，現下更是覺得動人無比，壓著胸口，彷彿那裏生疼。

文丞怕他改變主意，急道，「等等……」

元九更是不懷好意地笑了，「哦？……你願意？你願意做任何事？」

虞子宵在心裡早已是答應，只是嘴上還硬著。

元九張開手掌，從掌心化出一隻黑色捲著風渦的小龍送到虞子宵面前，在對方還不解其意時說道，「我愛你啊，又怎麼捨得逼迫你，我想在中秋宴上看見完好的賢伉儷出席呢。」

「拿去吧，這是你要的解藥。」他解釋，覺得自己真是善良得無邊無際，開心地宣布道，「從今天起，我們誰也不欠誰，你跟皇伯父好好過，而我去追求新的人生，新的。」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舉起手，五指併攏掌心向上，彷彿萬丈光芒的樣子，「所以，別再糾纏我了可好？我實在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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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1)

9樓發表於: 2013-04-10 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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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十在水一方】

祈颻領著小波堤回到扶風殿時巳時方過，忽然就烏雲罩頂、悶雷陣陣，陰暗沉重的天色像是隨時都會崩潰壓下，他的衣袖鼓動著，現下的景況確實是完全符合真正意義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殿內、殿外掛著的帷幄隨著涼風動盪不已，交錯著物事影影綽綽，雨前的些微酸氣，密密地織在呼吸間隙，也夾雜了一股熟悉的檀香，由淺淡轉至濃烈，一路漫進建築物裡頭。
　　
　　青石板上多了幾道新痕，檀香的主人將腳步和餘溫留下了，祈颻在此情此景的作用下，毫無預警地升起一陣狂喜，元九這好傢伙，他錯過了什麼？
　　
　　墨獒聽失心的主人難得用簡短的說明交代鳳眼糕的去處，還告訴牠做完這件事就自個兒玩去，他會解決善良主人的矛盾，要牠別再難過。不管過了多久，牠對主人相當跳躍式的情緒仍是捉摸不清，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喜悅從何而來，於是牠端著鳳眼糕、抱著疑惑，用著一貫放任的態度走遠去了。
　　
　　祈颻方直起腰，就看見虞子宵帶著一身疲憊跨出門檻，矛盾的是眉宇間卻殘有一抹精神，支撐著掩飾不住的破敗，他思忖，想必跟他手裡握的東西有關。
　　
　　嗯哼……我似乎忘了什麼呢。
　　
　　他的視線像不經意投到虞子宵身上，驕傲地想，自己記得這特有的味道也算不負深情款款這四字，逝去的感情不算枉費，他說，「再見，小魚蛋。」而對方竟似心有所感地頓住腳步，下意識要回頭，卻聽得一道清晰而溫和的聲音，尖銳地響在他的耳膜上──
　　
　　「我留你了嗎？」
　　
　　文宮丞咬緊牙關，兩頰的線條繃得很緊，絕塵而去，在進入的苔痕上又畫了離開的傷口，兩相交錯，深可見青石，卻不見血。他身後飄動的衣襬輕掃過一個他看不見的鬼魂，永不相見，不復相見。
　　
　　祈颻握握拳頭，滑過的衣料已經不能帶給他任何感覺，畢竟他的心不在了，許多的滋味早就留在許多年前。他轉動眼球，見著元九倚在門邊，一身雪底黑衫，比天色還更深沉，身後是輪廓模糊、顏色黯淡的大殿，彷彿張開血盆大口要將他吞噬殆盡。
　　
　　Well……他訕笑，其實平日沒有把這種語言放在嘴邊的習慣，好啊，一句How do you feel就把他給勾出來了，簡單又直白，多麼狡猾的語言。
　　
　　我親愛的阿九，這樣是不對的，你該防著我，就像你防著其他人，其他、所有人。你對我不該產生這種感情，不過這樣也很好，你依賴我，正如同我依賴你一樣，這麼親密、這麼密不可分，多好，我愛你、你也愛我。
　　
　　世人總沉浸在謊言裡不可自拔，我只是配合他們的荒謬做最忠誠的反應，他們忌憚我不容於世的命，我給他們想要的異數，那些人卻批判我詭辯的嘴，我不能接受，我只是給了他們想要的，瞧瞧，他們總是耽溺謊言，習慣謊言，但是我說過，你我本是一體、不該互相怨懟，來吧，承認我。
　　
　　「呃！」
　　
　　祈颻本踏出第一步，朝著那個傷痕累累的心走去，不想身後的虞子宵竟發出讓他深感興趣的痛哼，他看著他細細的頸子似乎被什麼攫住，吊在半空中，元九在笑，不是真心的那種，貫有的猖狂，信手一拉，那人就像斷線的木偶被扯進扶風殿裡頭。
　　
　　他看著元九轉身，一眼也沒留下，忽然就覺得痛苦，想著對方不該這麼無視於他，實在無禮至極。
　　
　　一滴清涼落在他薄薄的唇上，之後就開始淅淅瀝瀝，芒花花絮沾了水氣，任憑風再如何地颳，青石板的傷口終究是掩住了。
　　
　　紫色的蛾在他髮間消停，淺淺拍動，像在喘息，濕意壓得翅膀輕盈不能。
　　
　　他輕輕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有鑑於上回電腦重灌文章未備份的經驗
爺再也經不起一次失去六千字的杯具┬___┬

所以
今後改小篇幅上桌

我們一起努力喔(甲賽啦

[ 此帖被七十九在2013-04-29 19:1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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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1.02【孤城倚醉搖天風】章之十六糾纏半生 1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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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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