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網路休閒網文分享 09.01 用槍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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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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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樓主發表於: 2013-09-01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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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 用槍時機

出處：用槍時機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作者：李順儀

瘋子手上揮舞著菜刀，你後退……再後退……瘋子一陣猛砍，你一個踉蹌竟跌進水溝裡。槍呢？槍呢？你在地上摸索，卻只摸到一根竹竿，瘋子舉起菜刀再再向你撲來，喀嚓，你聽到菜刀狠狠砍在竹竿上，啊！你感到頭痛手麻，一陣暈眩就從床上跌下來。槍呢？槍呢？

啊，這樣的夢境起源於你曾經路過凶殺現場，兩個男人拿刀互砍，眾人發現穿著警察制服的你，一陣吶喊，你卻手足無措，楞在當場。那時你剛自警校畢業，此後，這樣的夢境就緊緊跟隨你……

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怎麼可能放下它啊！為了處理它，你於是去參加維安特勤中隊，接受你是一個警察，隨時都得面對歹徒的事實。

那時你就快當爸爸了，你的老婆雖不反對，卻鬱鬱寡歡，你懷疑她得了產前憂鬱症？你望著準備妥當的嬰兒床、紙尿布、濕紙巾、棉花棒等等這些小東西，你安慰她，參加維安特勤中隊多兩萬元加給，兩萬元哩！

初來乍到，你們隊長說：你是要十二個人幫你打官司，或者六個人幫你抬棺材。合法用槍，正確用槍；準星、照門成一直線，食指輕輕扣下扳機……

砰！你常想，當瘋子手上那把菜刀咻咻砍過你耳際，劈過你肩膀，剁向你手臂、手指，一步一步召喚死神前來時，你會開槍嗎？何時開槍？打哪裡？你們教官總是提出很多很多案例來質問你們。拔槍，開保險，扣扳機，你知道動作要一氣呵成採取快速反應射擊。然而，只要回到夢境，那夢境就變成蒙太奇……你一再扣扳機，一扣，再扣，卻扣不出任何一顆子彈。你不解，為何夢中的你老是忘了開保險，為何你已經接受嚴格訓練，卻還一直重蹈相同夢境，相同錯誤，你摸到一支竹竿，瘋子撲來，喀擦一聲砍斷竹竿……

你從夢境醒來，你陪著老婆去產檢。超音波底下，你看到一個小生命努力伸出小手，張開五根手指頭對你揮揮手；你感受到生命的喜悅，六個月的胎兒已經會滾會踢了，他在一條臍帶連結下漸漸長出頭、手、心臟和血管，流著你的基因，長成獨立的生命。

嗨，生命是一種奇蹟。唉，死亡卻太荒謬。

你受過維安訓練之後來到派出所，你來不及施展身手，就先叩見死亡。你們在豬屠口一間茶行布線，和精通人脈的黑面老板在黑暗的小房間竊竊私語豬屠口連連的幫派火拚，忽聞外面有人大聲咆哮：黑面仔在哪裡？黑面仔給我滾出來！黑面老板聞聲立即二話不說遁入房間密道裡，徒留陣陣烏龍茶香。你的學長認出是竹聯小三的聲音，他皺皺眉、抿抿嘴，按住你，起身推門走出去，你聽見他說：小三！槍放下，你們三人統統槍放下！接著你聽到串串鞭炮的聲音，混著血腥味、煙硝味裊裊入房間，你聽到屋外有人說：哼！戴帽仔的有什麼了不起。

你感覺房間在震動，就像你第一次隱隱約約摸見老婆肚裡的胎動，生命要在子宮成長，但不能不走出子宮啊！你勉強走出黑暗的小房間，眼瞳裡有光線漸漸活起來，你看到你的學長四肢攤開地上，皺眉、抿嘴，對你似笑非笑，你看見他腦後有點點的腦漿噴濺。

那天，你忘記是怎麼回家；那天，你忘記是怎麼到醫院。

早期破水，合併宮縮，連連意外像一頭蟄伏的猛獸突然向你撲來，你在躲過死亡的攻擊之後又接連遇到老婆可能早產。早產兒可能的後遺症：失聰、失明、腸胃無法蠕動，不能自主呼吸、感染，引發敗血症死亡……你在冷氣房裡冷汗直流，你呆佇產房走道聽見重重簾幕傳來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啊！生與死，自有其節奏，奈何，奈何，奈何老婆在啃完一支雞腿之後忽然肚子發痛，下體汩水……你躲過一場槍戰，趕到醫院，你期勉自己，定，靜，安，慮，得，這是關老師強調的心理衛生啊！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得，失，完全繫乎「機會」與「命運」。例如當初你如果及時伸出雙手按住學長肩膀要他再等等，再等等，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懷孕有風險，老輩人總說：生得過，燒酒香；生不過，四塊板。如果兒子和老婆不能兩全，那麼你要搶救誰？你們常訓教官經常對你們爆粗口：你們這群豬，哼，別以為你們因公殉職就可以領到幾百萬，這是你老婆的嫁妝，屆時你老婆領到這幾百萬，就去讓別的男人幹！

幹！誰願意枕邊人為自己唱哭調啊……但死亡無所不在呀！也許一通電話，死神就被悄悄喚來。你記得有次你們以優勢警力圍捕歹徒，眼見歹徒逃逸無門，彈盡糧絕，槍枝扣不出任何一顆子彈。哈，賊星該敗，你一個身經百戰的同事揮手示意大家由側門攻堅，他率先像隻地鼠匍匐前進企圖避開貓的耳目，此時，手機響了，一通電話鈴聲暴露他的行蹤，叮叮噹……叮叮噹為他敲響喪鐘，啊，任歹徒也想不到自己手上那支已經秀逗的槍，竟還能射出子彈……

沒有，你同事的老婆沒有去讓別的男人幹，她為自己建造一座貞節牌坊，獨力撫養四個小孩。

槍戰現場無論如何得關手機，不能打噴嚏、不能咳嗽、不能放屁、不能……

太多太多的不能，只有一種可能。

子彈會轉彎。

若是子彈不會轉彎，你的伙伴就不會一命嗚呼。你記得他身穿防彈衣、頭戴防彈頭盔、手拿防彈盾牌追緝歹徒進入死巷底，為了安全，他背靠一堵牆。豈料，一顆從高處射下的子彈打在牆上，反彈斜角，自他腋下防彈衣空隙鑽入他心臟。

你需要一袋臍帶血，如果兒子早產的話。

高位破水，還好，只要子宮不再受壓迫，保住羊水就能保住兒子。

你記得颱風來的前一天，風微微，這胚胎成長的小生命忽然不在羊水裡繼續飄浮、翻滾，他潛在黑暗子宮的一角瑟縮顫抖。嘖嘖，你隔著老婆肚皮驚覺這小子竟然和你一樣具有超乎雷達敏感的神經，難怪他會急於逃離子宮呀！

那一晚，颱風來臨前，你在路邊實施車檢，一部黑色轎車急急駛來急急停下。你用手電筒往車內照去，依稀只見幾道人影，你敲敲車窗，車窗縫隙微微降下，停住。你於是再叩叩車窗，終於，車窗完全降下，一個妙齡女郎伸出頭來笑笑對你說：嗨，警察先生辛苦了！你來不及頷首答禮，就瞥見一支長槍悄悄瞄準你。

你抬頭，看見一輪明月高掛天空，卻忽然有烏雲掠過，你看著層層烏雲在天空翻騰，啊，颱風要來了，你深深吸一口大氣，看看月亮，揮揮手，催促那部轎車儘快儘快離去。

那是你永遠的祕密！你是維安出身的啊。太遜，太遜，你這個鐵漢竟然常常失眠，你不確定是不是不正常的輪班壞了你的生理時鐘；難睡、多夢、易醒、似睡似醒總是渾渾沌沌恍恍惚惚感覺陽光一寸一寸走進來……老婆說：你就不要想太多嘛。

你想太多嗎？是啊，你應該忘記那通奪走你同事老命的電話，竟是他老婆打來的，她約他下次兩人一起放假無論如何一定一定要帶小孩出去走走。

不要再想了，你想呼求，上帝啊，不必為我分擔五百斤，請賜我一夜好眠。

醫生說，你根本沒病呀。胸悶、胸痛、心悸、喘不過氣，這勉勉強強算是「過度換氣症候群」啦，你只要放鬆心情，學著練習呼吸，學習運用紙袋慢慢吸氣，吐氣就好了。

過度換氣？可是，你只要走出房間，呼吸就變順暢啦！是哦，醫生改口說，那肯定肯定你是患了「幽閉恐懼症」，這恐怕恐怕得藉由催眠治療才有效果。你去看中醫，中醫說你其實是肝火旺盛，首先首先最最重要就是改善體質啦！

一日三帖，科學中藥，一段期間，仍無好轉。你依然害怕進入密閉空間，尤其是電梯，後來，你乾脆捨電梯而走樓梯，因為，那裡，每一層樓每一轉角至少都有一盞燈，衝上，跑下，至少會比別人多出幾秒鐘，多出一些命運或機會。你不但害怕沒有窗戶的空間，也怕黑，怕暗。你和你同事去查案，循著階梯，轉去甬道，走向長廊，手指敲敲出租套房，開門，忽然眼前一黑，有人高喊，「戴帽仔的來了，快關燈！快關燈！」漆黑中，你聽到雜沓的腳步聲，跳樓聲，摔倒聲，以及不知從何而來咻咻亂竄、亂跳、沒有出路的子彈聲。

根據教戰守則，進入黑暗空間應立即掏槍，尋找掩蔽，爭取千分之一。糟！果然，你見到一支黑槍在黑暗中對準你，砰！你的同事先下手了。可是，打開電燈，操，那是一支假槍啊！請問，這樣有符合正確的用槍時機嗎？你同事焦急地問你，有哪一條法律是允許我開槍的？我，我們，要怎麼說啊？

這樣有符合比例原則嗎？這樣是大砲打小鳥嗎？

哼，大砲就一定打得到小鳥？啊，你的腦海浮起一雙一雙戰鬥皮靴。

你們沿著公寓頂樓拾級而下，震撼彈為你們開路，催淚瓦斯做你們前鋒，你們自以為已經制伏小鳥，然而，小鳥躲在浴室內，小小的一角隔絕震撼彈的狂囂，蓮蓬頭沖去小鳥眼底的催淚瓦斯，當浴室的大鏡子出現一雙一雙戰鬥皮靴時，小鳥舉起衝鋒槍……

你們有人傷亡，有人粉碎性骨折，而一顆子彈打在你盾牌，彈過你喉嚨，距離你氣管只有0.1公分。

歹徒自殺。你們進入現場，一個小男生對你說：你們打死我爸爸，將來我一定要報仇。

呵，你也快當爸爸了。

當爸爸心情如何？你來不及多想，忽聞外面有人大喊：我女兒中槍了！你看到一個赤腳男子抱著一位全身癱軟的小女孩跑出巷口，穿過馬路，推開圍觀的人群，沿．路．滴．血……

上帝作弄人，老愛在人面前擲出亂碼，機會，命運，教人無從選擇更不知如何是好？明明你胸悶、胸痛、呼吸不順，四肢無力，為何偏偏醫生說你只是自律神經失調，老是開給你安眠藥或肌肉鬆弛劑。

為了那個被誤傷的小女孩，你和你同事相偕進法庭，在那個密閉空間，你不得不忍受一些人對你的包圍。端坐法庭的法官問你開槍有沒有「學理依據」？有沒有掌握正確的「用槍時機」？你，你們，竟支支吾吾不知從何說起。

正確的用槍時機？是呀，你知道，那樣才能保護你，所以，當你取締酒醉駕車時，無論那些醉漢如何挑釁你，你開槍啊！你開槍啊！你不但不敢開槍甚至還擔心，槍，會不會突然走火！

法官問你，開槍前有沒有先想到後果？你每次用槍時機憑什麼？否則僅憑竹竿鬥菜刀，豈不是別人的孩子死不完。

你無言以對，唉，法官似乎已經看穿你，看穿你夢境：瘋子，菜刀，竹竿；看穿你的病灶不是過度換氣，不是幽閉恐懼，是……

你記起老婆早產那一天，你的教官說：你是要十二個人幫你打官司，或是六個人幫你抬棺材……

【評審意見】

兩難

作者：廖玉蕙

全篇文章緊扣題目，緊湊、扼要，感覺煙硝處處，危機四伏。到底什麼時候才是正確的用槍時機？當食指輕叩扳機，意味著有人可能斷送生機，不是歹徒就是警察。雖然人分好歹，但可能同樣身為人父或人子，都有人為他擔驚受怕，或心懷憤恨。槍戰過後，無端中槍的小女孩，被赤腳的父親抱著，穿過馬路，沿街滴血；也有歹徒之子目睹父親自殺，聲言必為父親復仇。生死一線，愛恨糾纏。

因為事關生死，用槍時機成為兩難，過早或過晚，不是有人為你抬棺材，就是得找人幫你打官司，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拚鬥，常常只能選擇其一！一槍在手，讓人好生為難！

文章裡，巧妙且流暢地穿插實際案例，死者有恨，生者有怨。有的因輕忽而喪命；有的因未關手機、暴露行蹤而敲響喪鐘；有的雖小心地穿上防彈衣，卻因奇巧的子彈轉彎而殉職。相反地，可能因先發制人卻面臨「大砲打小鳥」的指控，原來歹徒持的是假槍；有的因誤傷無辜而必須到法庭上接受咄咄的質問……作者顯然對警界生態瞭若指掌，對警察生涯的不確定性與危險性及面對危機的描摹都淋漓盡致。尤其語言的運用是一絕，粗獷的俚語與對話，讓行文增添不少的興味及寫實感。

作者藉生死對照，讓生的喜悅蒙上死的陰影；藉現實與夢境交纏，寫內心的煎熬與恐懼，逐步突顯警察生涯的戰戰兢兢與步步為營，手法相當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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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 用槍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