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21 馴鬼記更新第二個故事【步冷書素，不嚇人的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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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小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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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3-12-21 14:46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2.21 馴鬼記更新第二個故事【步冷書素，不嚇人的鬼故事】

本篇為一個一個獨立的小故事，預計有九到十個，故事排序是亂序的，因為在下是想到哪個就寫那個……
等全部寫完會梳理時間線，排出故事發展的順序

至於設定很簡單啦，在某次意外中，素素失去兩魂變成蓮花，前輩失去一魂也同時與素素失散，然後機緣巧合找到素素化身的蓮花，把蓮花養出來之後給他起名冷非顔，然後兩個人就到處趴趴走，一邊找丟失的魂魄一邊捉捉鬼驅驅邪啥的……
嗯……大概是這樣……
應該會是系列文……預計……
主題是輕松~順便逗鬼~
　　

————————————————————————————————————————

第一個故事   無顏

冷非顔覺得自己一定是出門沒有翻黃曆，才會又遇見這個人，還鬼使神差地被他拉進了這個詭異的小鎮。

“好像氣氛不太對啊……”

怎麽可能會對啊！步兄你難道看不見旁邊那個一直扯著二尺長的紅舌頭對著你笑的女人嗎！！

冷非顔一手被步懷真拉著，空閑的手拿著扇子用力點了點自己的頭，在經過那個眉眼倒豎還試圖微笑的女人時，他輕輕吐出了一口含著白霧的氣。


那口氣凝而不散，噴在女人臉上，那條吊在嘴外的長舌頭竟一點一點縮了回去，恢複了清秀本相的女人眨了眨眼睛，對著冷非顔有些羞澀地露出一個美麗的笑容，然後輕輕點了點頭，煙化消散了。

……果然，是個女鬼。

冷非顔刷地打開折扇，眯起眼睛打量這個小鎮。

頭頂陽光明媚，街道上卻是灰蒙蒙的一片白霧，還有陣陣寒氣吹得人骨頭打顫。周圍行人熙熙攘攘，看起來熱鬧非凡，然而滲人的是，這麽多人在街上來回，耳邊卻始終是靜悄悄的。

……這個倒黴催的步懷真，看來是把自己帶進了一個鬼門鎮。

陽間陰氣最盛之地常常會開啓鬼門以供鬼差通行，鬼門開啓會帶出大量陰氣，陰氣吸引魂體，常人聞久了便要三魂出體，也就是死了。因此爲了平衡陰陽鬼門只在陽氣稀少的地方開啓，並且也只開一瞬。

而眼前這個小鎮明顯已經被死氣浸染許久，鎮上的人，三魂七魄早已去了大半，看那一個個走路打飄，大約只是因爲這個小鎮還處于陽世，故而勉強留得一個人形成爲活死人而在此遊蕩，現在只怕即便是關上鬼門，也都救不活了。

至于那些真正在半空飄來蕩去的……啧，也不知是已死之人，還是自鬼門裏流竄出來的遊魂。

怎的閻君最近想要擴張地盤了嗎？這麽一個普通的小鎮也值得占據？


冷非顔今天已經不知道歎了多少氣了，當下又歎了一聲。

“步兄，這裏不宜久留，我們最好是……”

“噓……”步懷真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冷非顔仔細聽。

兩人齊齊噤聲後，耳邊忽然響起很輕很輕的哭聲，聲音很細，但在過分寂靜的小鎮上猶如小蟲子一樣鑽進人的後頸，聽的人全身發毛。

冷非顔啪的合上扇子：“步兄……你真是要害死我。”


“耶，你不覺得這裏很有意思嗎？”步懷真拉著冷非顔小心翼翼地循著哭聲慢慢地往一條小巷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盡量避開周圍的行人，步懷真還不住地湊近了冷非顔跟他咬耳朵。

有、意、思。

冷非顔眉毛跳了跳：“步兄不會是因爲這裏有意思所以特意帶我來見識的吧？”

“我怎麽可能特意帶你來見識這種東西。”步懷真繼續對著冷非顔咬耳朵，“我只是特意帶你來嚇唬嚇唬你。”

咔嚓一聲，冷非顔手中的折扇發出即將折斷的脆響，他一字一字地念道：“步、兄！”


“噓，聽聽是不是這裏？”步懷真壓低了聲音，語氣隱隱有些興奮。冷非顔無語地瞪了他一眼，要知道他們兩個雖然比普通人強了那麽一點，但時間久了也會同樣變成活死人被困在這個小鎮裏啊！

“非顔吾弟，快點過來。”

“別這樣叫我！”冷非顔從頭到腳打了個寒顫，這聲非顔比鬼氣還讓他毛骨悚然。


說是說著，冷非顔搓了搓胳膊，仍是依著步懷真緩步靠近了面前紅漆銅扣的大門。他輕籲一口氣，擡手推開了門。

那門並未上鎖，吱呀一聲便敞開了，迎面便是一間荒蕪破敗的庭院，枯草青苔布滿了庭院石板。

冷非顔皺起眉。那哭聲在他推開門的一瞬間戛然而止，憑他的感應居然都尋不到絲毫蹤迹，看來這次他們遇上的，怕不是什麽厲害的家夥吧……

舉步跨過門檻，冷非顔忽然感覺後背生寒，似乎有人在看自己，正要凝神觀察，旁邊忽然響起一個輕柔童稚的聲音。

“你們是什麽人？”


聲音太突兀，連步懷真都被嚇出一身冷汗，兩人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

那小童生相清秀，粉雕玉砌一般，步懷真松了一口氣，蹲下身平視他：“我們是路經此地，本來想歇歇腳，但是走到哪裏都無人理會，剛剛又聽到哭聲，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所以找來看看。”

“路經此地？”那小童重複一遍，竟露出一個一閃即逝的微笑，周圍的霧氣也頓時濃重了少許，“步兄，欺騙小孩是不對的哦！”


障眼法！步懷真頓時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小童，那小童陰森森地對他一笑，唇紅齒白卻瘆人的很。步懷真第一反應就是扭頭去看身旁的冷非顔，不料冷非顔維持著一個靜止的姿勢，手臂將伸未伸，眼神裏的擔憂也定格在那個瞬間沒有絲毫顫動。

“小鬼你做了什麽？”步懷真磨了磨牙，看向那個詭異的小童。

“抓存糧啊！”那孩子微微一笑，這兩個人身上雖然有缺失魂魄的感覺，但靈氣極盛，吃掉他們說不定能直接晉升地仙！


“你選錯人了。”步懷真察覺自己也開始動彈不得，不由得重重地歎了口氣，“我比他好吃。”

“他比你香！”小童呲牙一笑，“所以我要留著他慢慢吃。”

“可是他不好抓诶……”步懷真繼續歎氣。

“他已經被我的鎖了魂！我先吞了你！再留下他……”話還沒說完，那邊冷非顔已經輕出了一口氣，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小童的衣領！


“隨便查探別人的思想可是非常不乖的行爲。”冷非顔抓著小童來回晃蕩。

“哇哇哇我又不是故意的誰讓你臉上寫的那麽明顯！！”

“非顔吾弟，你的表情都被鬼看穿了，所以剛剛你真的是想要對我說教的是吧？”步懷真也可以動了，走過去攬住冷非顔的肩膀，不滿地問道。

“步兄，你信鬼還是信我？”

“……信你。”


小童沈默了半響，大叫起來：“你們不可以歧視鬼啊！”

“有嗎？”步懷真聳聳肩，“我早就說過他不好抓了，你不聽，我實在沒有辦法不歧視你啊！”直接上手一個手刀敲暈了那個小童，還沒忘記把後半句話說完：“再說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抓住他你才幾年道行就想跟我搶‘食物’？”


“誰是你的食物？”冷非顔不滿地瞥他一眼，把手裏的小童抱好，“明明貼張符咒就行了，你幹嘛打他？”

“小孩子要多教訓才長得快。”步懷真振振有詞，同時理所當然地上手攬住了冷非顔的腰，“你的本體還在我家裏養著，養大了就摘下吃掉，你當然也是我的存糧了。”

“你居然想吃我的本體？”冷非顔想了想，“我好像也沒有吃過蓮花，我也要吃。”


…………

此吃非彼吃啊！步懷真不滿的把人往自己懷裏又帶了帶，這個遲鈍的家夥要什麽時候才開竅啊！


抱著那睡死過去的小童走進這家破落的豪宅，冷非顔找了一間氣息幹淨的屋子把那孩子放在床上。

這孩子的軀體內一片混沌，剛剛那只惡鬼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沒辦法，他們只能先打暈他看看情況。

不過這孩子醒的倒是挺快，沒有了那個惡鬼做主導，這孩子一睜眼看到眼前的兩個人第一反應就是大哭。


“小朋友……”

“嗚哇哇哇哇……”

“小兄弟……”

“嗚哇哇哇哇……”


“小美男……”

“嗚哇哇哇哇……”


“步兄！”


冷非顔重重地歎了口氣，拉開撐著臉湊近那孩子的步懷真，伸手把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小孩子抱住。

“你怎麽從來不對我這麽溫柔……”步懷真抱怨。

“因爲你不會這樣哭。”

“…………”

“乖，別怕，告訴我發生什麽了？”

冷非顔的嗓音總是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那孩子雖然還在吸著鼻子，但聲音已經低了下去。

“爹爹……去照看生意……說好給我帶糖糕……但是一直都在街上來回走，我叫他他也不理我……”


步懷真眼睛一眯：“你爹爹出去多久了？”

“爹爹出去的時候家裏的池塘裏還養著小魚……”

“…………”

步懷真和冷非顔一愣，齊齊看向屋外早已幹涸的池塘。


“那麽，你吃過飯了嗎？”

“沒有……”

冷非顔心裏一沈。


這孩子……只怕也已經死去多時了！

只是爲何不像外面的活死人一樣失去意識？

冷非顔暗暗咬牙。這步懷真到底從哪裏找到了這麽一處世外鬼境啊！


“我……我只是想見一見我娘……我不是故意把我娘叫回來的！可、可是爹爹他一直不理我，我……我只是……”

原來是太寂寞。步懷真點點頭，小孩子……不是，小鬼比較怕寂寞。

“那你娘呢？”總不會這麽大個鎮子就沒有一個活人吧？

“阿娘來見了我一面之後就消失了，然後跟我一起叫回阿娘的小夥伴也都消失了……然後爹爹就說要出門去看顧生意……最後就只剩下我了……”


怎麽感覺越聽越不對勁呢？

“你是怎麽叫回你阿娘的？”

“用那個……”冷非顔順著小童的手指轉頭看去，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這小孩，居然畫了這麽大的一個招鬼陣！

……還畫得歪七扭八的，上上下下到處都是錯誤！


難怪這裏會變成陰鎮！這麽大的陣，反噬還只汙染了這麽一個小鎮實在是太幸運了！

小孩子真是……步懷真實在很想翻個白眼。


這群孩子必然是招出了不得了的東西，那東西吞了施行儀式的小孩，然後把這個小鎮整個變成了它的糧倉！

可是……奇怪的是爲什麽這個孩子沒有被吞噬？而且他拽著冷非顔進鎮之前，也看過這個小鎮的風水，分明是聚盛之地，主生抑死，按說生機盎然，陽氣也應該循環不休。

除非……除非是有人破了氣眼，讓這個地方變成了鬼門！


不過這既然已經是陰司之事，其實他們也沒有必要插手了。

他是收到了這邊出現異狀的消息，可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大條，他只是想找到遺落在人間界的東西，沒必要給自己增加閑事。

“大哥哥，可不可以幫我找找爹爹……”

“放心吧，你先睡一覺，睡醒了，你爹爹就會回來了。”


……自己不開口，閑事找上門。步懷真苦惱地歎氣，身邊這個人對待他人簡直是有求必應，那爲什麽自己每次要求的時候都叫天天不靈啊！


冷非顔哄小孩的耐心實在是無與倫比，把哭哭啼啼的小孩哄笑了，然後哄著講了幾個蓮花曬太陽的故事，然後又哄睡了，最後才把他安置在一間屋子裏，在床柱上貼了符。

“……你怎麽也有這個東西？”步懷真看著床頭軟趴趴的黃紙，這可是他的不傳之秘。

“因爲某人常常用這個東西貼我。”冷非顔淡淡地瞥他一眼，隱約控訴。


咳咳……

步懷真掩飾著咳嗽了幾下，他才不會說這是爲了讓某個人乖乖躺倒而做的實驗呢！


冷非顔搖了搖頭，反正自己被拉到各種地方去幫這個半吊子風水師來淨化怨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輕出一口氣，問道：“我們要在這裏呆多久？”

“入鬼門易，出鬼門難，剛剛我們轉了半天也不見這個小鎮的出口，可能要在這裏住上幾日了。”

“既然如此。”冷非顔微微一笑，“那麽，食物的事情……？”

“…………”

步懷真看著冷非顔烏溜溜的眼睛，然後不確定地擡手指了指自己。

“你想我去給你弄飯吃？”


“是啊！”冷非顔理所當然地點頭，然後困惑地看向步懷真，“之前你不是說要養我？”

“……好吧我去。”步懷真苦哈哈地歎氣，養家不易啊！

“那我去探一探這個小鎮。”冷非顔也站起身。

“……慢著。”步懷真走到門口又返了回來。


“需要武器嗎？”說著，冷非顔遞過一沓黃紙。

步懷真黑線。沒有畫過符文的黃紙只能算材料啊！這家夥該不是把自己懷裏備用的黃紙全摸走了吧？！

“不用，我只是想找個幫手。”

“幫手？”冷非顔看到自己手裏的黃紙全部落入步懷真手裏，又看著他在那裏寫寫畫畫，于是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是什麽？”

“抽魂符和定魂符。”

“……你想幹什麽？”

“我們都不是本地人所以不能浪費資源啊！”


冷非顔無語地看著步懷真把那個小童扶起來，然後啪啪兩下貼了兩張符咒在對方頭上，然後巴拉巴拉地念了一堆有的沒的，那原本已經睡著的小童猛然睜開了眼睛。

“你們……”話沒說完，就見步懷真咧嘴一笑，手指成爪順著那孩子的額頭做了一個收的手勢！

頓時，那孩子身體一陣抽搐，而後又安靜地閉上了雙眼。冷非顔上前一步把再次軟倒的孩子扶住，有些責怪地看了步懷真一眼。

若不是這孩子身體特殊，這種胡亂抽取附體鬼魂會死人的！


而那只鬼還沒防備就被硬生生抽出來仍在了地上，步懷真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居然讓它有了重量和痛覺。

“哇啊啊啊幹什麽啦！我是鬼！你看清了我是鬼！”那一團灰白的霧氣飄起來對著步懷真慘叫。

“鬼兄你好。”

“……我要吃了你！！”

“先幫我們做飯吧。”


“你覺得可能嗎？”霧氣變大了少許。

“爲什麽不可能？”步懷真想了一下，拉過一邊當旁觀者的冷非顔照准他的嘴巴親了一口，然後對著那片霧氣吹了過去。


“幹什麽！”兩聲迥異的怒吼。

冷非顔用手背使勁擦嘴，順便還想擦去那種讓他心悸的熱度。

而那片霧就沒有這麽好運了，怒吼完了就是慘叫，還是特淒厲的那種。


“啊啊啊爲什麽會有清氣！啊啊啊我討厭這種幹淨的靈氣！啊啊啊你們不是人！哎呀哎呀痛死了！”

“我們不是人？難道你是？”步懷真看看冷非顔，然後笃定地對那團縮小的霧氣說道：“不可能。”

那團霧氣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這聲響還是步懷真賦予的重量帶來的。

半響，那團霧氣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到底是誰啊……”


“咦沒有告訴你嗎？”步懷真連忙整整衣衫，樂呵呵地從懷裏掏出一卷絹布，嘩地抖開。

“三界第一風水師，天下第一聰明人步懷真爲您服務！”

那絹布上豎排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算天算地，童叟無欺。

神棍啊？！那團霧氣很詭異的散了一下又重新凝聚，就像是哪裏抽搐了一下。


“當然，我也偶爾兼職捉鬼。”步懷真抖抖手中的絹布招牌，笑得一臉得意，“至于旁邊這只……”

他伸手攬過冷非顔的腰：“花妖一只，兼職泡水。”


花妖……騙鬼啊！你親過他再吐出的氣息就帶了三界清氣！花妖怎麽可能有三界清氣！這可是除魔斬妖淨化厲鬼的利器啊！那霧氣頓時要跳起來，步懷真作勢又要湊過去親冷非顔，那霧氣馬上趴下不動了。

“他可是在靈地天水中化形的花妖，身體髮膚都有淨化神效，別說一口氣息，就是一根頭發收拾你都是輕而易舉。”

“步兄你這根本就是借口！”有事沒事就借著淨化要湊過來討氣。冷非顔插嘴控訴。

“是啊，我就是要借你檀口一用嘛！”步懷真樂呵呵抱住冷非顔，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眼睛卻轉而看向那只鬼，“所以，你去不去做飯？”


“你這是威脅我？！我可是鬼！”

“我是捉鬼師。”

冷非顔因爲那句“檀口”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看著一人一鬼自報家門，他靜默半響，走過去用扇子拍了拍霧氣。

“從天敵的角度來說，如果步兄是老鼠，那你只能是大米。”頓了頓，冷非顔又補充道：“或者牆角。”


牆角？！！我堂堂一個吃人的惡鬼居然只是被刨的牆角！

惡鬼兄郁悶了，在步懷真不依不饒地抗議“我爲什麽是老鼠？我是天下第一捉鬼師！”聲中，蹲到一邊去畫圈圈。

…………畫圈圈？

半透明的人體看著自己的手臂驚詫了半天。

“啊啊啊我有胳膊了！！”


“好吵。”步懷真撲向冷非顔的動作頓了頓，然後揉了揉耳朵。這只鬼怎麽這麽聒噪？到底是做不做飯啊？

“啊啊啊我吃這麽多人就是爲了有個身體啊！！啊啊啊恩人啊……不對，恩妖啊！！！”那只鬼撲了過來，步懷真擡腿就把它踹飛了。

“說話就說！不要動手動腳！”

“……步兄，放開在下。”冷非顔被步懷真抱著轉了半圈才放下，不滿地用扇子敲了敲步懷真的手臂，然後又轉向那個回複魂體狀態的鬼。


“我不是妖，我只是……嗯，一魂。”冷非顔冷靜地斟酌著用詞解釋道，“別聽那個神棍胡說，我恢複了你的原形，去做飯。”

怎麽轉來轉去都逃不出做飯？不過那鬼似乎還沈浸在擁有胳膊的美好情愫中，對著冷非顔狗腿到不行：“恩妖想吃什麽？”

冷非顔額上冒出青筋：“你想被我打活嗎？”

“…………我可以說想嗎？”


步懷真在一旁涼涼地說道：“他說的打活，是指打到你身上每一個魂魄接觸點都活動，然後碰的一聲散開，最後魂飛魄散，簡稱打活。”

“……我去找飯。”這好心的解說讓鬼兄頭上冒出一股肉眼可見的寒氣，不過鬼是沒辦法做飯的，即使是半陰間的環境下也不行，所以它只能選擇去覓食。眼前的兩個人簡直就是連鬼見了也會大喊一聲“人啊！”然後落荒而逃的典範。

鬼兄垂頭喪氣地出門了，臨走步懷真還沒忘給它貼了一張牽引符防止它逃跑。


鬼走了，步懷真啪啪啪地在門上貼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符咒阻擋外面的陰氣，然後大大咧咧地做到了冷非顔身邊。

“……步兄，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步懷真想了想：“沒有啊，我們不是要等鬼兄做飯嗎？”

冷非顔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步兄，你說的是要找個幫手來幫你做飯，而不是找個苦力替你做飯。”

“沒差啦！”步懷真勾起冷非顔的鬓角長發，嬉笑道，“反正你辟谷已久，想讓我去做飯也只是想支開我吧？”

“步兄。”

“嗯？”

“可以迂回地揭穿我嗎？”


步懷真大手一揮：“沒問題，非顔吾弟，我不計較你試圖孤身犯險的錯誤想法，那麽我們就按照你的想法一起去調查這個小鎮吧！”

“……難道跟步兄你一起行動就不是一個錯誤的想法了嗎？”

“跟我一起行動怎麽會是錯誤的想法？”步懷真一臉驚奇，“難道你不相信一個養著你的本體的人？”

“但是你會給我貼黃符……”

“啊啦我好像感覺到鬼兄找到了什麽東西已經回來了！”步懷真忽然正了神色，做出一副側耳傾聽的樣子。


……這個半吊子的天師神棍！

門口貼了那麽多鎮鬼的符文，就算外面鬼流亂湧你在房間裏也不可能感覺到好嗎！

冷非顔歎口氣，也不想追著步懷真有事沒事就給自己貼符文的事情，反正認識他這麽久，吃符咒也是一日三次頓頓不缺，吃到現在也沒發現有什麽不妥，就隨他好了，但是這個把自己當鬼怪來貼符文的行爲是必須譴責的！

用力瞪了假模假樣在貼在門邊聽聲的步懷真一眼，冷非顔懶得理他，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開始調理內息。


冷非顔雖說不是妖怪，但畢竟也只是某個人丟失的一魂，又化體成蓮花生活了很久，天性自然是喜水的。進入這個小鎮後，他所感覺到的都是濃郁的奈何之水的氣息，一絲陽間水氣都沒有，這讓他不由得精神有些萎靡。

“又開始不舒服了？”步懷真見狀也不再胡鬧，湊過來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兩指一翻夾出一張金紙符咒。

冷非顔看他熟練地點燃符咒將煙氣攏入瓷瓶中，微微揚起嘴角笑了。

這個人，在這種時候總是顯得非常可靠……


“哇！要炸了要炸了！！符咒點多了哇啊啊！”步懷真原地亂跳。

冷非顔翻了個白眼，伸手搶過那個瓷瓶將裏面的東西全數順著自己的額頭倒了下來。原本灰色嗆人的煙在瓷瓶裏走了一圈竟然變成了純白的水霧，朦朦胧胧的霧氣順著冷非顔的額心如同雲海一樣流淌下來，很快，冷非顔有些蒼白的臉色就恢複了少許紅潤。

“步兄，火符才會爆炸，拜托下次想要嚇唬在下的時候用對方式。”

“用對方式你會被嚇到然後撲到我懷裏來嗎？”步懷真眼睛一亮。

冷非顔認真地想了想：“……撲到你懷裏可以讓我不被嚇到嗎？”

“……不能……”廢話啊你乖乖讓我抱我還用嚇你嗎？！

“那不就得了。”

……好像不太對啊喂！


步懷真唉聲歎氣陷入了一種“爲什麽不讓我抱”的低沈情緒裏，冷非顔走到門口推了一下，發現出不去，又走回來用扇子敲敲步懷真的手：“步兄，開門去找線索了。”

“天氣不好，心情不好，不想去找線索了……”

冷非顔眉心跳了跳，正想開口，又聽到步懷真幽怨地說道：“除非你讓我抱……”


冷非顔歎了口氣，用扇子點點步懷真的肩膀：“接住我。”

然後縱身一跳，撲向步懷真。


步懷真一驚，立刻歡天喜地地伸出手去接投懷送抱的人，然後就是咚的一聲。

“你……我教你千斤墜是防止你的本體被抓……然後讓你去壓死敵人的……”坐倒在地的步懷真更加幽怨了。

冷非顔在他懷裏好整以暇地打開扇子，微笑道：“不管是什麽，反正你抱不動我。”

然後腰身一挺輕飄飄地落在一邊，對步懷真呲了呲牙，“好了嚇也嚇過，抱也抱過，快點一起去找線索，我覺得情況不太對，我們們得盡快出去！”


“真是不可愛……”步懷真絮絮叨叨地爬起來，走到門前擡手打了個響指，貼在門上的符紙呼地燒了起來！

步懷真一愣然後就是一驚，立刻伸手把旁邊還想往前走的冷非顔拉住，然後猛地後退到房間唯一的床邊，背後護著那個睡著的小鬼，戒備地看著房門上瞬間燒去大半的符紙。

他原本只是想收攏符紙，眼下符紙自燃，說明近處有著戾氣極重的魂魄，冷非顔體質特殊，雖然能淨化冤魂，卻對染了血腥的厲鬼束手無策。

“步兄，這次是把戲還是……”

話沒說完，符紙已經全部燒光，大門碰的一聲被撞開，一個半透明的人影衝了進來。


“恩妖啊啊啊啊！！鬼來了啊啊啊啊啊！！”

冷非顔面無表情地看著步懷真一腳踢飛了那個衝自己撲過來的鬼。

那鬼兄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啪地摔在了地上，站起來暴跳如雷：“我是鬼！你怎麽敢踢我！”

“對不起，腳快。”步懷真很沒同情心地展示了一下自己靈活的小腿，然後擋在冷非顔面前，“你這個鬼來了是警戒還是代替‘我來了’？嗯？”

這一聲嗯，嗯的殺氣畢露，鬼兄很沒骨氣地縮了一下：“是警戒啦……”


隨著這一聲警戒，大敞的門外忽然灌入一陣陰風，鬼氣森森吹得步懷真和冷非顔打了個寒顫。

“鬼啊……”

“閉嘴！”步懷真沒好氣地又是一腳，“你自己就是鬼！”

“……我少說了一個字……”

“有區別嗎？！”

“有……加上了應該是……女鬼啊……”


事實證明，多字和少字真的是雲泥之別，有女作爲襯托，即使是鬼，也多了幾分婀娜。

那個美好的背影穿著朱紅的嫁衣，一頭黑檀木一樣的長髮披散而下，如果是在別的情況下遇到，冷非顔一定會贊歎哪家公子如此好福氣能娶到這般美麗的娘子。可是現在，他看著自己變長的衣袖，扯了扯步懷真：“步兄，我覺得我們最好是走爲上計。”

步懷真一扭頭就嚇了一跳，冷非顔在失水，整個人已經小了一圈！他急忙取出一個小小的金鍾放在了冷非顔頭頂，阻止他體內的水氣再被奪去。


“我警告你。”步懷真義正詞嚴地對著一旁的鬼說道：“管好你的女鬼，再敢偷吃我的花，我就把你們都打成饅頭！”

“我我我跟她不是一夥的啊！”鬼剛辯駁完，就看到那個背影動了動，然後慢悠悠地轉了過來。

兩人一鬼看到那個轉過來的身影齊齊一愣，然後步懷真果斷的取出一個東西往腳下一砸，頓時一片煙氣炸開。等煙氣散去，房間裏的人和鬼都不見了，連那個躺在床上的小孩，不，小鬼也不知去向。

大紅的身影轉身對著一旁被打出一個大洞的牆壁沈默了許久，忽然發出一陣桀桀的笑聲，腳不挨地地飄走了。


空蕩蕩的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響起一個無奈的聲音。

“步兄真不愧是江湖術士……居然隨身帶著煙霧彈……”

“耶，這可是職業道德，你見過哪個神仙下凡不踩雲嗎？”

“居然自比神仙，步兄你的臉皮又厚了。”

“過獎過獎，普通啦。”


清潤溫和的聲音決定不跟步半仙一般見識，也不理會步半仙搭在自己腰上的手。

“……那個女鬼走了嗎？”

“不知道啊。喂鬼兄，你出去看看，那是你的同類！”

“我才不去！我沒有兩面都是背影的同類！”

“啧啧不可以嫌棄自己的女人醜……”

“我哪有嫌棄她醜！我是嫌棄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醜！！”頓了頓，同樣的聲音又嚎叫起來，“誰說她是我的女人啊！”


“不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女鬼，好了滾出去！”

雕花木床下咕噜滾出一只鬼，明顯是被什麽有力的東西撞了出來，滾了好幾圈才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然後床下又挨個鑽出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抱著那個睡著的小鬼。

“……你們兩個怎麽忽然有種男主外，女……呃，男主內的氣場？”

步懷真用一種“你才看出來真沒眼光”的表情對鬼說道：“這叫夫妻相，你這種會嫌棄自己女鬼的鬼是不會懂的。”

“啊啊啊啊你再說你再說！！”鬼一跳三尺高，然後就在離地三尺的地方抱著頭打滾。


“……步兄，你不可以這樣氣鬼。”懷裏抱著小鬼的的冷非顔皺起眉，“它再叫就要把那個女鬼引回來了。”

“閉嘴。”步懷真當即兩指一並，一道淺金色的光芒打向那只鬼，那哇哇叫喚的鬼頓時被噤了聲。


妻管嚴！

你想被管嗎？可惜你沒戲！

半吊子神棍！

再半吊子，也是你的克星。

……啊啊啊啊啊恩妖啊！


裝作沒看到那一神棍一鬼的眼神刀劍，卻沒想到被完敗的鬼直接飙著淚就衝自己撲了過來，冷非顔眉毛一挑，手中折扇嘩啦打開，對准鬼頭敲了下去，那鬼手還沒伸到冷非顔面前就撲通跪下了。

“喏，抱著。”冷非顔將懷裏的小鬼遞過去，那孩子在這麽吵鬧的環境下還始終睡著沒有醒過。

那只鬼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孩子，冷非顔神色微微一變，不過他也沒說什麽，只是淡淡地囑咐：“你跟著我們，好好照顧著，別摔了。”


鬼立刻抱好了孩子站起身，拼命點頭表示保證完成任務。

“對啊抱好了，房子不帶在身上你可就沒地方住了。”步懷真在一旁幸災樂禍。

我那叫附身！！鬼最所向無敵的技能！！不是蝸牛！

鬼還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拿眼睛砍步懷真。


步懷真回它一個“你能拿我怎麽樣”的挑釁笑容，拉起冷非顔的手就先一步出了房間。那鬼站在房間裏愣了片刻，看看懷裏的孩子，又看看空蕩蕩的屋子，眼角余光一掃發現雕花床下慢慢地湧出了漆黑如墨的頭髮。它猛地打了個寒顫，連忙慌裏慌張地也跟了出去。

我怕女鬼別丟下我啊啊啊！


“跟上來了。”

“嗯，鬼兄不是一般的膽小。”

“還不是步兄你施的障眼法。”

“看看它的反應而已，不過看起來還真是棘手了……”

“嗯……”


兩個人看了一眼身後急急忙忙趕上來的鬼，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往庭院深處走去。冷非顔被步懷真牽著手，正在一步一沈思，眼前忽然一花，腳步踉跄了幾下。

“怎麽了？”步懷真手快地扶住了冷非顔。

“無礙……”冷非顔輕輕晃了晃頭，站起身，看著眼前的場景眨了眨眼睛。


“…………步兄，我希望你告訴我這是你的障眼法……”

步懷真手依然扶著冷非顔，眼睛四下掃視了一番，不滿地說道：“不要每次第一反應都猜測是我搞的鬼嘛！而且我怎麽可能做出這麽沒有品位的庭院？”

“實在是因爲步兄你的信譽已經跌到底了。”

“…………”


兩個人鬥嘴過後，又轉頭看向眼前場景。

入眼庭院一改破敗，青石齊整草木繁榮，郁郁蔥蔥的樹冠投下斑駁的陰影，假山上還有涓涓細流。

這難道是庭院的本來模樣？

兩人正在發怔，有一個身影自冷非顔身後奔來，然後穿過了冷非顔的身體，向前奔去。

冷非顔感覺身體忽然一冷，很快又恢複了，他睜大眼睛看著那個奔跑向前的身影。


那似乎是個年方二八的女孩，鵝梨黃的裙衫，漆黑如同檀木的長髮，隨著跑動的起伏，活潑而快樂地跳躍著。

面前的大樹下正等著一個青衫書生，看到她來了，唇邊揚起喜悅的笑容，然後張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

書生不知道說了什麽，那女孩漲紅了臉，嬌嗔著打了他一拳，粉拳落在書生胸口，卻只讓他笑的更加開懷。

然後兩個人相擁著，那書生的臉色卻漸漸沈重，女孩擔憂地看著他，書生笑著拍拍她的臉，安慰著搖了搖頭。女孩長出一口氣，又露出了笑容。


“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刻。”耳邊驟然響起幽幽的女聲，步懷真和冷非顔齊齊倒退一步，看著憑空出現的紅衣女鬼。

“他說會來提親，于是我等，等過了一個月，一年，直到我被逼著穿上嫁衣，也沒有等來他。”

“我嫁了人，也有了孩子，可是我並不快樂。”

“我一直希望他回來，我想逃離這個囚籠，可是我等他一直等到死去，也沒有等到他回來兌現承諾。”

“等我死了，我知道了，他上了京城！點了三甲！迎娶了大官的女兒！”

“他做了官！但他再也沒有回來！”


女人的聲音忽然淒厲了起來，帶著血淚的哭腔。

“你們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我嫁給富足的鹽商！卻也只能看他不斷地帶入新的女人！最後一個受寵的小妾爲了地位，指使人用鐵梳來梳洗我的皮肉！”

“我看到自己的皮肉一絲絲脫落！我看到自己的骨頭！在我咽氣時那個女人還給我穿上嫁衣！她說當家主母的死不能難看到只有骨頭！！”

“我恨啊！爲什麽他不肯帶我走！爲什麽沒有人救我！爲什麽要逼死我！”


女人的長髮飄起，發絲裏彌漫而出的黑氣彙聚成可怕的漩渦，無數冤魂在裏面號哭，帶著怨毒和執念的氣息。

“死！都要死！不肯愛我的人，殺死我的人，把我推入牢籠的人……死！！”


“只是這樣的原因，你就利用自己的兒子，畫出鬼陣召喚了陰氣來侵蝕這個小鎮？”

步懷真把那個小小的金鍾再次丟到冷非顔額心處，站在散發出血腥的怨氣當中，冷笑了一聲。

“只是這樣？你知道我有多痛嗎？！”女聲暴喝一聲，髮絲更加瘋狂的舞動，可即使如此，也沒有露出絲毫面容。

“痛？”步懷真毫不客氣地一彈指，一道紅光打入了翻湧的發絲中，不知是打中了什麽，發出火燒一樣的呲啦聲。

“你痛，你有冤屈，難道鎮上的人就該死？”


冷非顔看著那漆黑如墨的髮絲，微微皺了皺眉：“步兄，她的臉……”

“她沒有臉。”步懷真冷冷地說道，“她的容顔已經被恨吞噬了，她自己早就忘記自己生做什麽模樣，而那個一直看著她的人，也只記得她冷漠的背影。一個只記得殺人，一個只記得追逐，周而複始，直到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重罪已然加身，所以，她再也找不回她的臉了。”


臉？她下意識地想要擡手去摸自己的臉，卻發現手臂根本無法彎曲。

她沒有正面，前後都如同鏡像一般只有長髮披散的美麗背影。她沈默了片刻，忽然狂笑出聲：“沒有臉又能怎樣？小鎮上大半生氣已經進入我的體內，只要再吃了你們，我也可以修成地仙之位！到時想要如何變化，還不是隨我心意！”

“你錯了。”冷非顔輕聲開口，語氣裏充滿了同情，“吞噬生靈是無法修仙的，即使你吞噬再多生靈，也打不開半絲修真的大門。”

“我不在乎！我只要那些人給我陪葬就夠了！”女鬼頭髮猛然暴漲，周圍鬼氣隨著激蕩起來，冷非顔魂體缺失較多，魂魄輕的可怕，被那些來回亂撞的冤魂衝的東倒西歪，一不留神，冷非顔和步懷真被衝開了，頓時冷非顔就被卷入了冤魂的洪流。


“素……！”步懷真張嘴想喊，卻硬生生咽下，那個名字還不是能夠呼喚的。

沒能抓住冷非顔的步懷真氣極，翻手摸出一把符紙，單手洗開。

“我本來想超度你的。”步懷真輕叱一聲，符紙自立，懸停在半空，“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把你打的滿地都是！”

怒氣衝衝地說完，步懷真雙手揮動，數十張符紙在空中旋轉片刻，盡數向女鬼飛去。

“半吊子驅鬼師……”正想狠狠地嘲諷一下步懷真，女鬼的聲音卻忽然轉成淒厲，“這是什麽啊啊啊啊啊啊！！”

那數十張符紙將女鬼團團圍住，一張一張將她包圍，明黃的符紙上流動著泛金的咒文，一時間，金光大熾！

“你是誰！你是誰！你不是人！人不可能使用天罰！”

“你管我是誰？你傷害我最重要的人，還害得他縮小了一圈！”一說起來步懷真就有氣，一手拈訣想著要不要幹脆把這個女鬼炸碎算了。


“靜娘……”一個戰戰兢兢地聲音從戰團外響起，步懷真挑了挑眉毛。終于來了！

慢半拍的鬼終于趕了上來，此刻它正抱住孩子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被圈在符紙裏的女鬼。

“靜娘……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誰!誰是靜娘！你又是誰！？”女鬼在符紙中來回亂撞，發出撞擊鐵牢一樣的哐當聲。


“他是你孩子的父親，一個始終看著你的背影的男人。”春風沐雨一般的聲音響起，冷非顔輕飄飄地踩著幾個冤魂的頭，又輕飄飄地落在了步懷真身邊，被他踩過的幾個冤魂扭動掙紮了幾下，就輕輕的煙化消散了。

“鬼魂之間是無法互相碰觸的，只有血緣可以跨越這個限制。你不在乎你的滿身罪孽，可是有人在乎。”冷非顔看著那個抱著孩子的鬼，歎息道：“被奪去魂魄的人是無法轉世的，而吞噬魂魄的你則會爲天地所不容。他爲了隱藏你的罪孽，破壞了小鎮的風水，把這裏變成了一個脫離陰司控制的鬼門，只爲了禁锢這些早已失去魂魄的活死人。又附體與你們的孩子，填補他早已散做混沌的三魂，保護他不被怨氣沾染，最終能夠以完好的魂魄去投胎。”

“他懦弱，膽小，怕你生氣而不敢靠近你。但他愛著你，你卻只是一味自憐，到頭來你失去了生命，他失去了一切。”


“胡說！他若愛我，又怎麽會任我被梳洗而死？！”

冷非顔憐憫地看著那個紅衣的女鬼，“被梳洗而死的，真的是你嗎？”

柔和的白光一絲絲，一縷縷，滲入黑紅的冤戾氣息中，冷非顔輕聲續道：“他真的，有帶回過其他的女人嗎？”


“什……！”

【夫人！夫人！冤枉啊！我沒有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皮肉掉落的情景那麽清晰，她看著那細嫩的皮膚被鐵梳一層一層梳下血紅的肉絲，耳邊錯骨悚心的慘叫，直到露出花白的骨頭，她才滿意地笑了。

【你不是年輕嗎？你不是膚若凝脂嗎？我沒有的，你爲什麽有！現在你是骨頭了，你還有什麽？】

她瘋狂地笑著，繡花緞面的足底狠狠地碾著腳下的肉醬。


“不——！”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我是被害死的！我沒有殺過人！

我才是被害死的人！


“你身上只有戾氣，你的怨氣只是來源于那些被你殺死的人。”冷非顔身上湧出淡淡的白色光芒，他慢慢往前走去，走近一步，那些黑色湧動的怨氣便消散少許。

“回頭，只要回頭看看。即使你現在已經失去了眼睛，但你應該能夠感覺到，其實早已有人，把你想要的全部給了你。”

人心不足，得不到的總覺得就是最好的。

這個女人，她原本應該有著如花的容顔，富足的生活，珍愛她的夫君和活潑的兒子。

然而她用後背迎接溫暖和愛，卻把目光和期待，投向沒有希望的過去和毀滅。

注定的悲哀。


“靜娘……”那只鬼抱著孩子，一手去碰觸環繞的符紙。

“你不是怕我嗎？”紅衣女鬼的頭髮對著那只鬼張牙舞爪。

“我怕啊……”鬼打著哆嗦，“但是我不是不喜歡你啊……啊……我我我只是需要時間適應……我跟他們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醜是騙人的，我我我知道你很美可是我想不起來你的相貌了……但但但是我喜歡你啊你不要走……可是實在太恐怖了你要給我時間適應你的頭髮……”

鬼磕磕巴巴地說著，女鬼不知怎麽安靜了下來。她聽著聽著，忽然噗嗤一聲笑了：“憨人，我已經死了，你也已經死了，連我們的孩子都死了，你究竟喜歡我什麽？”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新婚那天你穿著大紅的嫁衣，然後披散頭髮絲拂袖而去的時候我就覺得好美……啊我不是說後來不美，你後來不理我的時候我也覺得好美……”


那只鬼一邊說著，一邊強迫自己看著符紙牢籠裏前後都是背面的女鬼。

步懷真滿頭黑線地對冷非顔咬耳朵：“我們剛剛居然跟這麽個妻管嚴玩了半天啊……”

冷非顔笑而不答。


“半吊子驅鬼師……”女鬼聽夠了傻乎乎的甜言蜜語，忽然開口。

“你這是在向我挑戰嗎？”步懷真氣笑了。

“算是吧。”女鬼笑的肩膀都在顫，“那麽，把我打散吧。”


什麽！

感覺到步懷真和冷非顔的驚訝，女鬼又笑了：“我就是連接陰氣的媒介，殺了我，才能解放這個小鎮。”

兩個人同時皺眉，看向抱著孩子沮喪地走到一邊的鬼。

鬼兄發覺他們在看自己，擡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靜娘又不要我了……”

…………是不是男人啊！步懷真氣的真想踹他一腳。


“誰不要你了！我不是叫你等我被打散之後去陰司找我散去的魂魄嗎？！”女鬼中氣十足地大吼。

“可是你說很辛苦……”

“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想……”

“那你去不去找！”

“去……”

“哼！”


步懷真張大嘴看著兩只鬼吵來吵去，越來越感覺自己之前欺負的根本就是一個發育不健全的兒童，好有罪惡感！

“都交待完了？”步懷真抱臂看著兩只鬼，見他們點點頭，他食中二指並起，操縱著符紙，純淨的金色光芒緩緩往牢籠內散去。

在紅衣長發的身軀消散前，步懷真聽到一個清麗的女聲。

【你……到底是誰？】


是誰呢？步懷真收斂了輕浮，嘴角勾起的笑容端正莊肅。

【我只是個丟失了一魂的人，在爲我最重要的人尋找他丟失的另外兩魂。】

【你們……都不完整啊……】

【是啊，所以才要在一起。】


人有三魂，一魂主生，一魂主修行，一魂主記憶。

我丟失了修行的魂，而他只剩下生命的魂。

我記得他，他卻忘了我。

可是有什麽關系呢？

我不能用過去的名字呼喚他，但我可以爲他借來別人的名字，也可以用我自己的名字懷念他。

一步一懷真，非顔亦是身。

我們還是在一起。


符紙裏的紅衣女子消散了，站在一旁的鬼癡癡地看著，直到周圍彌漫的陰氣開始往一個地方急速湧去。

“通道要關上了，你得回去。”步懷真看著那只發呆的鬼，不由得開口叫道：“鬼兄！”

“啊在！”

“回酆都城去！”

“你敢命令我！！！我可是鬼！”

“……你再用這種話來回應我我就把你卡在我的橫幅上當招牌！”

鬼兄頓時想到那張“算天算地童叟無欺”，不由得汗顔：“啊哈哈哈……”


冷非顔在步懷真身後歎了口氣，他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從進小鎮開始歎的第幾口氣了：“鬼兄，我送你一程吧。”

果然還是恩妖最好了！鬼熱淚盈眶。

它真的一點都不像跟那些冤魂陰氣一樣飄起來飛進酆都城，腳踏實地的感覺才比較安心啊！

“先附身。”冷非顔取下那個孩子身上的符紙，吩咐道。

看到那個粉雕玉砌的孩子重新睜開眼睛，並對著自己開口叫了一聲“恩妖啊”，修養極好的冷非顔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

“轉過去。”平靜地說道。那孩子從善如流地轉過身，冷非顔眼睛一眯，忽然飛起一腳，正正的踢在那孩子的屁股上。然後那孩子就在“哇啊啊啊啊”的慘叫聲中，順著回程飛走了。


“幹嘛下腳那麽輕，你踢我的時候可從來都是十分力都使出來的！”步懷真十分不滿。

“雖然承受的是鬼兄，但好歹也是孩子的屁股，輕輕踢一下就好。”冷非顔看著眼前漸漸恢複破敗模樣的小鎮，邁步往鎮外走去。

沒走幾步，他又停了下來，轉身對步懷真說道：“而且……他們只是枉死，並不是罪大惡極，太用力我怕我身上淨化的力量過度會燒傷他們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我的罪孽是需要用力踩的那種？”

“我可沒說。”冷非顔打開扇子擋住自己的嘴，眉眼彎彎笑的十分好看。

“給我說清楚！不然我今天晚上就要跟你睡一張床！”步懷真撲了過去。



兩個人且行且鬧，一路笑著遠去了。他們身後，是一座寂無人煙的小鎮，褪去暗灰的色彩，暖黃色的陽光照射在斷壁殘垣的房屋上，頹廢卻溫暖。

-----聖華離散逐香塵，千年一夢染魔氛-----
-----經綸神通空具足，不能複歸九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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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小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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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0)

1樓發表於: 2013-12-21 14: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二個故事    尸宴狀元


沒有。

他不甘心，從下到上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仍是沒有他的名字。

本屆進士二十又八，偏偏沒有給他留出一席之地。

周圍或歡欣或沮喪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猶如瀕死的鯉魚般再次掙紮著看了看面前色彩明黃的宣榜。終于沈默著擠出了人群。


京城街道熙熙攘攘，春末天氣見暖，他卻只覺得微風透骨，吹來無盡寒意。

【欸快看，那個人是不是三年前就來過？】

【嗯？好像是的，聽說是之前春闱會元……】

【會元？那之前怎會落第……】

【噓，且輕聲點，他哪裏是之前落第，他是九年前的春闱會元。】

【九年……！啊啊，還真是悲慘，如此說來，也不知他當年是怎麽中的會元。】

【是啊是啊，說不定就是付了銀子，再不然許是做了其他手腳呐！】

【想來，也沒臉回鄉了罷？】

………………


他聽不清耳邊的閑言碎語來自何處，只是在內心不停呐喊。

胡說！

我苦讀數載！

不過一時失利而已！


然而耳邊碎言愈加強烈，他腳步微微踉跄，不慎撞入一家成衣鋪子。

绫羅綢緞，精繡密織。

“這位客官，我家料子皆是上好，皇宮欽點禦用，可要扯上一塊做件衣裳？”


衣裳？

他渾渾噩噩擡起頭，忽然眼前一亮。

衣錦還鄉……衣錦……還鄉！

摸了摸懷中所余銀兩，他挺直了腰背，對面前鋪子老板說道：“便扯上一塊吧，記得要最好的料子，就像……就像那禦賜之服般，受人推崇。”


被扔上岸的鯉魚，拍打的魚尾漸弱，終于最後一個細微掙紮，不再動了。




“步兄，莫要拽我。”

“不拽你，你便常常後退半步。不成不成，你必須走在我旁邊。”

“……步兄，此處人多，並行不便……”

“你想讓我把你扛起來嗎？”

“…………”


入秋的繁華鄉鎮上，一名紫衣公子拽著身旁氣質溫文的人拉拉扯扯，那人被纏了無奈，手中檀木折扇輕輕敲向那公子的手。

“我跟上便是，步兄，光天化日如此拉扯，實在有傷禮數。”

“非顔吾弟，你若跟在我身邊，我保證禮數周全絕不冒犯。”


唉……

冷非顔詭異地打了個冷戰，沈默著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最終一聲長歎，邁前一步，與步懷真並行。

“可滿意了？”

“當然。”步懷真負手，側偏了頭笑道：“我就中意你這從我如流的樣子。”

頓了頓，步懷真又說：“這個角度，你甚是好看。”


“步兄！”冷非顔頭疼地用扇子敲敲自己的額頭。

步懷真是個極好的同路之人，學識豐富語出機妙，與之同行談天說地甚少無聊。可就是這性格實在令人頭疼，嘴上戲弄也就算了，拉拉扯扯便也不提，但這冷不丁的無賴調戲著實讓冷非顔無從應對。

不過步懷真似乎很喜愛看他無從應對的窘迫模樣，冷非顔時不時便會冒出一種衝動，那就是用手中折扇或者其他物件狠敲身邊這個算天算地的神棍天師。


“你又想打我了對吧？”步懷真嘿嘿一笑：“你看這是什麽？”

說著步懷真就試圖從袖子裏摸什麽東西出來，冷非顔一看那隱約露出的暗金繡邊頓時臉色大變。

“不、不許拿出來！”冷非顔連耳朵都泛紅了。

“耶，此乃本風水師最爲得意之作，可避拳腳，可鎮蓮花，所以需要時時瞻仰啊！”

“你……！”

“況且此物極美，觀之令人神往，斷絕俗念，往生極樂……”


忍，字心上一把刀。

眼看步懷真已經將那物件摸出大半，冷非顔終于忍無可忍，握緊折扇的手揚起，然後碰地一拳，敲在了步懷真頭頂。

而步懷真哎呀一聲，袖籠中的物件啪嗒掉在地上，卻原來是幅不大的小像。那小像絹布做卷，掉地便打開少許，隱約可見上面繪著清美蓮花和……


“居然打我……你花瓣硬了不聽話了是不是！你……”

“……此畫甚是美麗呢！”

步懷真正想伸出手去抓那一擊得手便要逃跑的人，便聽到一個輕緩的聲音。


“哦？”步懷真眼神微動，若無其事地先行俯身卷起地上畫卷收入袖中，看向面前垂手靜立的人：“……閣下可看出此卷美在何處？”

那人一身淺色繡紋華衫，看打扮，像個書生。那書生似乎是沒想到步懷真會反問他，愣怔片刻，嘴角勾起一個溫和的弧度：“卷上蓮花色淡而真，花尖一點妃色，畫龍點睛猶如親眼所見……”

見那書生似乎言猶未盡，步懷真眼神更加幽深：“哦？可還有其他？”

“自然。”書生笑了，略略促狹道，“昔有洛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今卻得見花神踏水玉足凝珠。”


步懷真還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一旁冷非顔早已又羞又惱，一雙清和美目瞪了溜圓，惡狠狠地用目光殺步懷真。

那幅小像乃是之前冷非顔因爲美人珠而現了原形，步懷真照顧他之時畫下來的，身體現了少量花瓣的花妖雖是虛弱，卻風情萬種動人無比，當時泡在水裏無力阻止步懷真作畫的冷非顔，只羞的想殺人。

書生見狀也猜出幾分，不由得笑道：“還要說嗎？”

“這嘛……”步懷真居然還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冷非顔氣極，連忙上前一步，也不知是有意無意，在擋住步懷真的同時，冷非顔一腳踩住了步懷真的腳面。而後他折扇向內，抱拳對著面前書生淺笑道：“友人唐突了，還請見諒。”

一邊說著，冷非顔一邊用腳後跟用力碾動。


書生看到站在冷非顔身後的步懷真臉色由紅變白又變青，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彎了眼睛：“二位感情真好。”

“那是自然！”

“請別說笑！”

兩個聲音，兩個說法。

步懷真這次反應奇快，也顧不得自己還有半只腳踩在冷非顔腳下，伸手就把面前欲逃的人抓了過來。

“哪裏是說笑？我養你這麽久難道你都不覺得我們感情很好嗎？非顔，爲兄我好傷心……”

步懷真一手抹了抹眼睛上不存在的眼淚，然後做西子捧心狀。


“……步兄，在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要我幫你治療嗎？”步懷真瞬間換上了十分興奮的表情。

“……抱歉，是我錯了，我們的確感情很好。”冷非顔哆嗦了一下，挫敗地扶額承認了。

“看吧，就知道非顔也會認同我的。”步懷真樂呵呵地給了冷非顔一個熊抱，然後看向一旁已經風中淩亂的書生道：“見笑了。”

那書生輕咳一聲：“無妨，請……請兩位……呃，自便……”


冷非顔聽到“自便”更是赧然，急忙掙脫了步懷真，嗫嚅了半天，無奈也道：“實在是見笑了。”

書生眼下也收拾了心情，溫聲道：“當真無妨的，無論怎樣，也是自己的事情，別人何必見笑呢？”

冷非顔微微一愣，很快便笑道：“的確如此，多謝了。”

“客氣了。”書生拱手道：“不才還有他事，先告辭了。”

“請便。”


見那書生走遠，冷非顔適才回神，四下打量一番，不由得微微疑惑。

方才明明在集市，行商坐賈人聲喧鬧，這是幾時走到了這人煙稀少的巷內，竟光顧著談話未曾察覺。

冷非顔望望天色，轉向步懷真：“步兄，天色不早……”

“該上床休息了對吧！”步懷真巴巴地湊過來，笑的十分不懷好意。

“……步兄，至少要先找家客棧投宿，請不要把中間過程省略啊！”


“非也。”步懷真微微勾起嘴角，將冷非顔拉著後退了半步，冷眼看著忽然熱鬧起來的巷口：“可能沒時間找客棧了，我們有活了。”

仿佛是在須臾間，四周空氣變得不似將入秋日般清涼，多了些六七月份的暖和。剛剛還冷清的巷子就在兩人遲疑的瞬間便湧入了大量鄉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似乎有什麽喜事般，走入了巷子內唯一的朱紅大門。

“王家兒子果然是當官的料啊！”

“是啊是啊，聽說可是連中三元呢！”

“才子啊才子啊，前途無量呐！”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

每走入一個人，便能聽得一聲贊語，贊這院中主人之子天資過人，才氣妙筆，猶如文曲星臨世。

新科三甲，鳌頭獨占，騎得高頭大馬，衣錦還鄉。

金榜題名榮耀在身，的確是光宗耀祖人生大喜之事，看眼前紅漆朱門，此間主人家境雖不能說是富甲一方，卻也算的是不愁吃穿，那麽設下狀元喜宴招待鄉裏賓客，卻也是尋常之事了。

只是……明明合該是喜慶熱鬧的氣氛，偏生多了些異樣氣味。

那鄉民們個個語氣皆是輕快，面上卻無絲毫喜色，反而是一種麻木的呆滯，拱手作揖的動作也似牽線木偶，像是被人強迫做出的動作而非發自本心。


“這……”冷非顔閉上眼睛，感覺了一下很快又睜開，“很奇怪。”

沒有怨氣，也沒有戾氣，只有凝滯不去的沈重感和濃郁的屍氣。


“是幻境嗎？”步懷真單臂微擡，始終擋在冷非顔身前。

冷非顔輕輕打開折扇，扇面擋住他大半張臉，眼眸眯起，緩聲道：“不像，這種感覺……”頓了頓，冷非顔拉起自己的袖子，看到蔥白手臂上泛起青色。

“這裏竟然這麽冷？”

步懷真掃到冷非顔的手臂，眼睛一跳，當即摸出一張符，雙手翻動，將其疊成一朵紙花，然後拉過冷非顔別在了他頭頂發簪上。

“這張符屬火，不能直接對你用，現在先這樣救急吧！”

“……步兄，你可以直接將符紙卷成小卷藏在我頭發內部……”冷非顔不滿地嘟囔，然而他身體上受凍而産生的青灰死色的確漸漸好轉了。

“花有什麽不好的，你本來……”步懷真頓了頓，把那句“頭上就頂著花”咽了回去，“你本來就是花。”

“是花難道就要戴花嗎……步兄你這邏輯令人費解。”冷非顔幾次想摘下那朵符紙花，但想到方才半刻間便幾近凍傷的手臂，仍是放棄了，只扁著嘴，顧自不滿。

當真費解嗎？

想到那人時常頭頂花冠，步懷真不由得忍俊，卻不再多說。


他自有力魂護身，等閑也傷他不得。但冷非顔自蓮花中化形而出，受天地滋養，又缺失力魂，身體自然如同蓮花一樣受不得過分的寒氣。方才他皮膚上泛起青色，明顯是此地寒氣過盛，花體近乎凍傷受損。然而白日毫無感覺，或許是因爲有金烏天光鎮壓，寒氣沈入地底，一旦入夜，便大範圍的爆發出來。這種寒氣特質，分明是八寒地獄之氣，卻不知被什麽東西包覆在內，讓由一魂所化的冷非顔無從察覺寒冷，若非他心思警醒，只怕再過個一時半刻，冷非顔這單薄的一魂就會被生生凍死在此地！

“第八獄之主又去閻君地界喝茶了麽！這幫渎職的鬼差！”步懷真憤憤。

不想步懷真隨口一句抱怨卻引來了那些詭異鄉民們的目光，兩人齊齊一驚，正要試圖離去，便見幾人湊上前來，聲音含笑：“可是他處路經此地的客人？王家人很是好客，幺子又高中狀元，不如請兩位一起來慶賀啊！”

“說的是說的是。”

“請一起來吧，請一起來吧。”


面無表情聲音喜樂，空洞的眼神重重疊疊，似是而非地看著兩人。

步懷真和冷非顔只覺得後背涼氣一直竄到額心，這種強烈的違和感讓他們毛骨悚然。撲面而來的屍臭讓冷非顔心底發寒，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嘴唇微開，白霧如煙，噴向離他最近的那人。

冷非顔得天獨厚，有著仙界天水淨化之力，然而這股足夠淨化冤魂的清氣卻只是輕飄飄地打在那人臉上，那張臉仍是詭異的死板，沒有絲毫變化。

“步半仙……”冷非顔輕咳一聲，淡定地扯住步懷真的衣袖，“請使用一下你的騙術吧。”

“什麽騙術！花兒你太失禮了！”步懷真邁前一步擋住冷非顔，氣哼哼道：“我那叫先天五行周易八卦！要尊稱它們仙術！”


義正詞嚴地說完，正當冷非顔以爲步懷真會洗出一沓符紙時，步懷真卻忽然對著面前幾人一抱拳，臉上笑容燦爛：“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仙、仙術個鬼啦！跟鬼去吃飯也能算是先天五行周易八卦？！

還有誰讓你又叫我花兒！就算我真的是花也不要這麽肉麻的叫我啊啊啊！

這個……這個可惡的半吊子神棍啊！！

就這樣，冷非顔內心在那個瞬間有無數只暴角犀奔騰踐踏而過，然而周圍全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無法淨化的鬼兄鬼弟，導致他無奈維持著一個快要接近那些鄉民模樣的神色，被步懷真硬拉進了那扇朱門。

細看，還能看到可憐的花妖嘴角微微抽搐，被氣的。



說是宴席，也不過是院中置辦了幾張八仙桌，坐著的人少站著的人多，也許真實的場面會十分喜慶熱鬧。然而因爲衣著不俗而被安排在席位上的步冷二人只感覺冷氣一陣一陣從腳底心漫上來。

他們明明看到人與人之間興致勃勃地交談，卻感覺話語傳不過來，耳朵中能夠聽到聲音，卻絲毫聽不清內容，再配上那些死板空洞的表情，即使是神棍和妖精，也感覺全身寒毛倒豎。

“是我們被剝離了感覺嗎……？”步懷真對著冷非顔咬耳朵。

“步兄，有咒術加身剝離了我們的感覺，你卻毫無所覺。”冷非顔嘩啦打開扇子，也湊過去一本正經地低聲道：“你的半吊子，又少了幾錢。”

“看來不是我們的問題。”步懷真立刻故作了然地說道：“那必然是這個環境不對勁。花兒，你能大範圍淨化嗎？”


“不——”冷非顔剛想發怒，冷不丁想到眼下狀況，生生壓下聲音，對著步懷真低吼：“不許叫我花兒！”

兩個人說話間湊的極近，冷非顔身上的蓮花香氣絲絲縷縷地往步懷真鼻子裏鑽，說話間，溫暖的吐息噴在步懷真臉側，癢癢的。

步懷真忍不住擡手捏住了冷非顔的鼻子，嬉笑道：“花兒，你本體爲花，怎可如此排斥自己的本體呢？”說著，步懷真一點一點貼了過去，嘴唇幾乎要貼在冷非顔的臉頰上，動作十足暧昧，“要……明真見性，返本溯源，得見本心啊！”

頓了頓，步懷真刮了一下冷非顔的鼻子松開了手，又加了一句：“阿彌陀佛。”


冷非顔一僵，忽然頭一偏，碰地一下給了步懷真一個頭槌。

可惡的步神棍，話倒是說的在章在理，就是那語氣輕佻實在欠揍！

可是……


“可惡的……”從來不說粗鄙之語的冷非顔，眼淚汪汪地捂著自己的頭，出口的三個字都帶了慘兮兮的哭音。

步懷真樂呵呵地擡手覆上冷非顔的手，輕輕揉了揉：“來來，爲兄給你吹吹~”

說著當真湊過去呼呼地吹了幾口氣：“痛痛飛飛~”


彼其娘之！

冷非顔嘴角一抽，也忘記了諸鬼環繞，猛地站起身，憋足了中氣，正要來個獅子吼，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兩位，感情還是這麽好。”

花妖氣息一頓，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步懷真連忙幫他順氣，半天，才緩過來的人轉過身，訝然道：“閣下……咳……可是此間主人？”

見冷非顔與那人對話，步懷真端坐席位，一手拄了臉，對那人笑道：“方才閣下便已說過了。”


“我並非此間主人。”那人依舊是溫雅笑容，手中拎了一壇酒，“我……應該算是此間少主人吧。”

少主人？步冷二人齊齊一怔。

來人正是步冷方才在巷內遇到的書生。那書生一與二人搭話，周圍的交談聲猛然清晰起來。步懷真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與冷非顔交換了一個目光，這才看向那書生。

“少主人，莫非是鄉民們口中所說新科狀元郎？”


那書生聞言臉色紅了紅，似有些羞赧不安：“正是，家母欣喜非常，故設宴款待鄉民，以此慶賀，”

“嗯……”步懷真眯了眼，笑道：“如此大喜，的確值得慶賀，我二人卻是臨時受邀，便也冒昧來沾沾喜氣了。”

“兩位氣質出衆，說不定還是在下沾去了兩位的喜氣呢。”書生微笑道：“我需將原漿酒液送入竈房，兩位請自便。”

“叨擾了。”


書生禮貌拱手，而後拎著那壇酒往後院去了。步懷真冷眼看他消失在月亮門後，擡手拉住了仍在站立沈思的冷非顔：“人走了，坐回來。”

周圍此刻喧鬧了起來，席位靠邊的兩人早已淹沒在高談闊論中，也無人注意到他們。而冷非顔也從善如流，坐回步懷真身邊後，凝目打量眼前人聲場景，手指仍然微微擋了下唇，沈吟道：“沒有怨念，也沒有戾氣，可氣息明明就是鬼怪……這種虛實感……莫非，是記憶？！”

眸色一亮，卻又很快幽深了起來：“若是如此，倒是麻煩了……”


“恩恩，的確，你有麻煩了。”步懷真認同地點點頭，“方才街道上一拳一腳，剛剛一頭，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花兒，典當了你的花瓣來賠我吧！”

“步兄……拜托……”拜托什麽，冷非顔也不知道怎麽說，最終他挫敗地歎氣。跟不著調的人正經絕對是一件蠢事，冷非顔那醞釀好的獅子吼經曆了方才的打岔，早已像針紮過的布口袋，癟掉了。

“安拉，不就是被拉進了那書生的記憶嘛，好說好說，別小看我這個天下第一聰明人哦！”

步懷真看著冷非顔沮喪的小模樣，不由得樂了，一手撐臉一手勾起了冷非顔的一縷長發，緩聲道：“莫要這般憂心，車到山前，必有前進之途。再說，即便我道行不夠，不是還有你在我身邊嗎……”


冷非顔呆呆地看了步懷真半響，忽然偏過頭，低聲咕哝：“你倒是很信任我……”

話兒太溫暖，讓喜好陽光沐撒的蓮花從心底暖了起來，只是也許溫度太高，讓他感覺臉上也燙了起來。

步懷真看著冷非顔泛紅的耳朵，好笑地捏了捏。

花兒就是花兒，到底是那個人的一魂，這明明容易害羞還喜歡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簡直如出一轍，讓人看著就忍不住心情愉悅。


“但是，我們還是陷在他的記憶裏出不去，問題還是在啊。”

……好吧，這種認真執著的勁頭，也跟那個人如出一轍。

步懷真輕咳了一聲，難得露出了一副正經地神情：“那我們等下就去揍他一頓，讓他把我們放出去。”


冷非顔眨眨眼睛，無力地扶額。

“……剛剛感覺你很可靠的我，一定是被鬼附身了。”

“哈哈……！”

家養的花兒真是太可愛！步懷真開懷，剛想說些什麽，就看到冷非顔扶在額頭的手驟然加力，口中溢出一聲痛苦的低吟。


那聲音聽的步懷真心頭一緊，急急道：“花兒？怎麽了？！”

冷非顔忍過那陣惡意逼魂的痛楚，擡手抓過步懷真的衣襟，咬牙切齒地說道：“不……許……再叫……花兒！”

“好好好，都聽你的，你讓我叫你娘子我也認了！到底怎麽了？！”

“你……你在……大義凜然地……說些……什麽啊……”冷非顔真想一頭昏去，“聲……聲音……你……仔細聽……”


步懷真一凜，的確，他也開始聽到了那些聲音。


【新科狀元？別逗我笑了，明明連著落第好幾次，偏就今年中了？】

【哼，狀元哪是那麽好中的，我兒子苦讀那麽多年，上次也才不過勉強擠進進士。】

【誰知道呢……反正我們窮鄉僻壤天高皇帝遠，也不能去京城查證。】

【欸欸，我家侄子下月就從京城回來了，正好也問問他不就好了？】

【哼，家裏有錢了不起啊？有錢就以爲能買官了？】

【就是就是，到時若要他走馬上任，還不是一樣露餡。】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在耳邊喋喋不休。

懷疑的，嫉妒的，陰狠的，重複著的，充滿惡意的，聲音。


【怎麽可能中呢？假的是假的肯定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這是……！”耳邊閑言碎語聲音漸大，雜音混疊，惡意堆積，不斷重複著可怕的話語，聽的人頭昏腦脹幾乎發瘋。

“冷……非顔……”步懷真頭疼欲裂，出聲欲喚冷非顔一同離開，不料卻見冷非顔神情陷入呆滯，眼神空洞，擡手去摸桌上不知何時放上的酒杯。

“花兒！”步懷真大驚，想伸手去阻止，卻發現手臂無力擡不起來。


該死的！

步懷真滿頭冷汗，拼命想要控制自己的身體動彈。他忘記了，冷非顔只有一魂，對七情六欲的感知更加敏銳，因此更容易察覺他人所傳達的情緒。可同樣的，如果受到惡意的侵蝕，從無垢天水中誕生的他，所受到的影響，也將更大。

眼看冷非顔已經端起面前酒杯，杯沿入口傾斜，步懷真急的牙齒都要咬碎了。

那杯酒並不是實際存在的酒液，而是他人的記憶呈現出來的實體，活人喝下將會被記憶同化，從此化爲記憶的一部分，是生是死都與這段記憶共存亡，哪怕是神仙妖鬼都逃脫不得！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人的一魂……好不容易……才讓失去記憶的蓮花漸漸感知了七情六欲……

天性將複，卻要在此刻失去嗎……？

不行……怎麽能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啊！


不能喝啊！！

“不能喝啊！！”

與他的意識幾乎同步，另一個聲音由遠及近衝入席中大吼。

步懷真一震，頓時那種受到禁制的感覺消失了，他也顧不得理會是誰吼出了這救命的一聲，立刻眼疾手快地擡手向冷非顔手中的酒杯打去。不料，冷非顔也被那聲大吼驚到，手一抖，酒液入口多半，受惡意束縛的花妖驟然清醒，呆呆地看步懷真將那杯子打落在地摔了粉碎。

“吐出來！快吐出來！！”步懷真從來沒有這麽慌張過，他扳過冷非顔的下巴直接上手掐住了冷非顔鼓鼓的兩腮，然後用力一捏！

“噗……！”冷非顔滿口酒液兜頭噴了步懷真一臉。

這下，步懷真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呃……我……那個……步兄……我……”冷非顔尴尬地看著步懷真還在滴酒的頭發，下意識地想要擡手去幫他擦拭：“誰……誰讓你捏我臉……”

步懷真面無表情地擡手抓住冷非顔手腕，另一只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符紙，呼地點燃，那符紙頓時化作煙氣，而後步懷真單手一抓把那些煙氣握在手心，掰開冷非顔的嘴巴就灌了進去。

“漱口。”步懷真板著臉說道。

冷非顔自知理虧，乖乖地呼噜呼噜漱完口，又怯怯地想去幫步懷真擦臉。然而步懷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在冷非顔靠近的那個瞬間，猛然將人拽入懷中【，捏起冷非顔的下巴照准那張剛剛噴過自己滿臉鬼酒的嘴就親了上去。


“唔！唔唔！”冷非顔先是一怔，繼而手忙腳亂的嗚嗚，可惜步懷真扣在他腰間的手扣得死緊，根本掙紮不開。

“唔……呼，步兄你……唔……！”好不容易掙開數分，很快又被步懷真強勢勾回來啃住，冷非顔腦海中對此毫無經驗，很快便敗給了步懷真侵略性極強的氣息。

感覺到懷裏的人掙紮漸弱，步懷真也放松了對他的鉗制，霸道的親吻變得溫柔。最後一次啄了一下冷非顔的嘴唇，步懷真額頭貼著額頭，低聲道：“以後，不許做這樣讓我擔心的事。”

冷非顔瞄他一眼，垂下頭低低地喘息，桃色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抱歉，一時不察，被那股惡意鑽了空子。”

“沒事就好。”步懷真的語氣裏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後怕，不過他很快收拾了心情，放開了冷非顔。

“這次就算了，不處罰你。”步懷真輕佻地刮了一下冷非顔的下巴，“但是，要借你體內三界清氣一用。”

嘎？

冷非顔還沒反應過來，步懷真已經【再一次】湊了上來，在他因爲驚訝而微開的嘴唇上碰了一下，並且吸了一口氣。


……借氣息，一定要這樣嗎？冷非顔真想再給步懷真一拳。這個神棍根本就是趁機占便宜！

不過……也好在只是借氣息。

安心地長出一口氣，冷非顔按下了那股不該浮現的異樣心情。


喂喂，你安心的也太容易了吧？你忘了剛才還有個深入更甜蜜的吻了嗎？！

看到他那副表情，步懷真實在哀歎自己花兒的遲鈍。


不過，眼下不是教育冷非顔學習人事的時候，步懷真將方才納入口中的氣息藏在喉間，定定地看向宴席主位。


就在步冷二人這邊兵荒馬亂之際，整個宴席氣氛已經大變。

無論是之前聽到的熱烈交談，還是後來傳來的惡意猜測都消失了，耳邊一片寂靜。隨著一陣由低到高的哭聲傳來，周圍原本或站或坐，說笑吃喝的鄉民們早已三三兩兩地倒下，眼耳口鼻，皆滲出泛黑的汙血，一時間，屍臭刺鼻。

“實在是……”步懷真捂著鼻子也阻擋不了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幹脆拉過冷非顔抱在懷裏，將鼻子埋在冷非顔發絲中，只露出眼睛，然後就這麽拖著冷非顔，一步一步地向宴席主位走去。

“步兄，你實在很失禮。”花形時，步懷真就喜歡抱著冷非顔靠在廊下打盹，鼻子總是要將將碰到冷非顔的花瓣。可眼下花妖早已化形成人，卻被步懷真拖著一步三晃，冷非顔不由得出聲道。

“唔才吾要南門的妹道侮軟唔的迷子。（我才不要難聞的味道汙染我的鼻子）”


兩個人循著那聲壓抑的哭聲走到主位，卻見那書生抱著一名衣著體面的老婦人埋頭痛哭，剛剛也是他衝進宴席中，一聲大喊阻止了冷非顔喝下那杯鬼酒。

老婦人身體不斷抽搐，也和那席間衆人一樣，不斷地從七竅中滲出血液，眼看是不活了。

“這難道是……”冷非顔忽然想到了什麽，有些難以置信，“……下毒？”

他清楚地感覺到從那書生的眼淚中散發出來的懊悔與愧疚，濃烈的幾乎要將他淹沒。

“娘！是兒子不好！兒子不該一時糊塗啊！”那書生慘聲悲號，“我並沒有考中啊！我……我只是不甘心……我明明是個會元，爲何卻次次殿試都被除名！兒子……只是想讓您高興！我只是想殺了那些會戳穿我的人！我沒有想殺了您啊！”


他說了一個謊言。

高頭大馬，衣錦還鄉。他光鮮亮麗的背後時時都恐懼著被人揭穿。

他不在乎他人發現自己又一次落第，卻害怕家中對自己寄予厚望的母親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耳邊不斷地流傳著人言，嫉妒著，憤憤著，懷疑著，說著一句一句假狀元。反反複複，無休無止。

終于在一個黃昏，他買回了一壇酒漿，一包劇毒的腰。當他在酒窖中，喝完了那壇烈酒，又用一雙顫抖的手將劇毒的藥撒入那一壇壇封存的狀元紅之後，他仿佛被燙到了一般，迅速躲在了月亮門後，冷眼看著宴席上的人微笑著向母親祝賀，然後喝下那致命的狀元紅。

他只是不想謊言被拆穿，所以他需要不斷地編織謊言，爲了這個謊言永遠存在，他還需要讓置疑謊言的人永遠沈默。

一個謊言，代價如此驚人。


冷非顔見那書生哭的淒慘，于心不忍，正想邁步上前，卻被步懷真拉住了。

面對冷非顔不解的神情，步懷真目光雖有痛心，卻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微揚下巴，示意冷非顔擡頭。

順著步懷真的目光望去，冷非顔一怔。


主位的座上，有一位老婦，正淚流滿面地看著嚎啕大哭的書生，老婦衣著打扮，皆與被書生抱住的婦人一般無二。

“這……”

“他被記憶所束縛，看不到自己真正的母親。”步懷真憐憫地看向那個書生，“他自己塑造了死亡的母親，然後面對被自己親手殺死的親人痛不欲生。”

步懷真搖搖頭，呼出那口從冷非顔口中渡來的清氣，摸出一張符紙，清氣浸入符文，那張符頓時散發出幽微光芒。

“叱！”輕喝一聲，符紙飛向書生懷裏的老婦，那光芒雖然微弱，仍是讓不斷抽噎的書生靈台一清。

隨著那書生看向步冷二人，他懷裏的老婦竟奇迹般的不在抽搐，滿是可怖血液的七竅也漸漸恢複常態，那書生見狀，立刻跪倒在步懷真面前，一手握住老婦的手，一手扶地，砰砰地磕頭。

“求求你們，救救我娘！我第一眼見到你們就知道定然不是凡人！你們一定有辦法救人的對不對！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書生心誠，然而他幾句哀求出口，那老婦頓時又開始湧血！冷非顔一驚，急忙甩開了步懷真的手衝到那書生面前。

“看著我！”冷非顔目光如水，定定地凝視著那書生，“你要救你母親對嗎？那就聽我說……”

“放開你手裏的人，她並不是你的母親，她是你記憶裏的畫面，只是一個永遠定格的畫面，你還記得母親是怎樣遞給你盤纏送你上京嗎？還記得母親的笑容嗎？還記得母親的聲音嗎？”

隨著冷非顔一疊聲的發問，書生漸漸放開了地上老婦的手，茫然無措地看著冷非顔。

“笑容……娘她一直很慈愛，聲音也溫柔……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溫暖的聲音……如果她不是……那誰才是……？”

“……你母親並沒有受傷。”冷非顔執起書生的手，往主位上牽去，“往那裏看，她在那裏，而不是在你手中。”


書生看向那端坐著的老婦，忽然撕心喚道：“娘——！”

老婦顫巍巍地伸開雙臂，看書生撲到自己面前握住自己的手撲通跪下，她老淚縱橫，卻只是不斷地說著：“看到娘了就好，看到娘了就好……”

天知道她守了自己的兒子多久。她早就知道兒子那一年同樣落榜，無需去查證什麽，她也明白。

知子莫若母。

她的孩子心比天高，做事總要做那個最好的，硬生生受了兩次落榜的恥辱已經讓她感覺驚奇。然而她沒想到，她的孩子會用這樣激烈的方式來維護那脆弱的尊嚴。

她先死去，卻只能看著自己的兒子被弑母的罪孽纏身，日日重演不得解脫。


“娘……兒子對不起您……”書生仿佛一瞬間回到了童蒙，對著母親，怯生生地講述自己所犯的過錯。

老婦笑了，慈愛地摸著書生的發髻：“傻孩子，娘明白你，你要強，那並不是什麽值得自責的心情。”

“不……”書生抽泣著抹了抹眼睛，“我……只是不想讓您失望……”

老婦怔了片刻，眼淚再次湧出。她抖著手將書生攬入懷中，下巴搭在書生頭頂，用一個母親的溫柔，輕聲說道：“娘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你是娘的好孩子，是娘的驕傲。”

書生的身影微微一顫，帶著哭腔低低應道：“嗯。”


當書生撲向老婦真正的魂體時，那地上已死的屍體便消失了，步懷真拉著冷非顔站到一旁，仍是把自己的鼻子埋在冷非顔發絲當中。

“步兄，屍臭已經消散了。”冷非顔無奈道。

“不。”步懷真抱著冷非顔不動，“狀元宴不曾結束，那味道……仍在。”

冷非顔反手用折扇輕敲步懷真的額頭：“步天師，少要裝神弄鬼。”

步懷真打著哈哈，又用力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放開了冷非顔。


不知過了多久，另一邊那書生哭了累極，像個孩童一樣趴在老婦腿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老婦的手。而老婦輕輕梳理著兒子的發鬓，緩聲向步懷真和冷非顔致謝。

“兩位，多謝了。”

“老人家客氣了。”冷非顔頓了頓，又續道：“老人家，魂體屬陰，並不爲陽世所容，令郎去世多年，還是早些回到酆都城比較好。”

“若能回去便好了。”老婦苦笑道：“我帶不走我的孩子，也沒有人能帶走他。你們讓他看到了我，可明天陽光灑落，他便會遺忘此刻。我仍是只能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看著他輪回在自己的痛苦裏。”

冷非顔和步懷真俱是一驚：“爲何會這樣？”


老婦卻不再回答，許久，才淡淡地說道：“天一亮，你們就離開吧，我本以爲你們能解脫他，卻忘記了……令他痛苦的，是愧疚啊……”

老婦目光淒苦絕望，嘴角卻揚起了笑容：“我用割裂魂魄的代價向八寒地獄交換了停留陽世的時間，即便我的孩子……他永遠都看不到我，我也只想守著他，他是我心裏永遠的狀元，他……是我的孩子啊！”


原來如此。冷非顔喟然長歎。

老婦的魂魄，有多半都在第八獄，受著每日低溫凍傷的苦楚，只爲了能留在陽世一縷殘念，能見到兒子有一天走出自己建造的囚籠。那殘念帶出了地獄寒氣，環繞在過去的房屋裏，卻又因爲書生的記憶而混淆了冷非顔的感知。

“何苦……”冷非顔忍不住想開口勸說。

“我已守他成人，又守他死去，再多守些日子，又有何區別？”


冷非顔默然。這是純粹的守護，這種執念，他無能爲力。

身後步懷真不說話，只是握緊了冷非顔的手，這一次，冷非顔沒有掙開，也沒有拒絕。

他沈默著跟著步懷真找了一個角落，兩相依偎著，不多時，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冷非顔發現自己躺在了客棧幹淨地床鋪上，他睡眼朦胧地揉揉眼睛，坐起身來。

“醒了？”步懷真擰著一條溫熱的毛巾，湊到了冷非顔面前，“擦臉還是沐浴？”

那沐浴二字讓冷非顔打了個寒顫：“擦臉。”說完立刻手快地搶走步懷真手上的毛巾。“我自己來。”


兩個人仍是打打鬧鬧，從清醒開始就不斷地鬥嘴，步懷真依然喜歡用懷中的畫卷逗弄冷非顔，直到他們一同離開了客棧，走上了市集。

市集一如昨日喧鬧，行商坐賈，人頭攢動。


“哦？你問鄉裏的王家啊！”粥鋪的老板是個笑模樣大嗓門，聽了冷非顔的詢問，便了然笑道：“那家的兒子可是三十年前的狀元呐！聽說分了個大官，只是可惜，沒來得及走馬上任，家裏便出了變故，也許是買到了不好的食物，那日母子二人都死透了，可惜呀可惜呀！”

步懷真見狀，接上話道：“只有母子二人嗎？考中狀元可是大喜，沒有做席嗎？”

老板揮揮手：“嗐，王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哪有能力做席，他家男人死得早，就剩下一個婆娘拉扯孩子，那婆娘也的確能幹，硬是給兒子湊了好幾次上京的盤纏，兒子也要強，也知道用功，最後真的回來光宗耀祖了，只是……唉，可惜了。”

“喏，客官看，那邊盡頭就是王家的老宅了，三十多年了，也不過是一間破屋，早就荒廢了。”


果然是這樣。

冷非顔黯然搖頭。


三十年前京城出過一件懸案。京城最知名的布莊老板一夜之間遭人殺害。

然而調查卻查不出分毫線索，老板手藝精湛，從未結仇，布莊又有皇貢，可那些貴重料子並沒有丟失，也沒有丟失任何貴重物品。如果一定要說，倒是失了幾十兩銀子。可這區區幾十兩銀子，又能做些什麽？

查來查去，仍是一樁無頭懸案，久而久之，便擱置了。


步懷真和冷非顔在人間行走多年，見多識廣且過目不忘。昨日市集上，冷非顔見那書生打扮只覺眼熟，卻並未多想。

今日回想，那衣衫制法，可不正是那布莊老板特有的剪裁縫補方式。

書生用自己的想象，計劃了一場謀殺，他殺死了腦海中猜忌自己的人，也殺死了自己能夠得救的關愛。

而那丟失的幾十兩銀子，許是買了回鄉的馬匹吧。


冷非顔喝著粥鋪免費提供的清茶，目光一轉，看到了市集上緩步走來了一名書生。

那書生溫文爾雅，走路卻是緩慢，輕飄飄地穿過擁擠的人流。

今日沒有了掉落地面的畫卷，書生目不斜視，步子有些遲疑，卻直直地向著市集盡頭的藥鋪走去。


——無論怎樣，也是自己的事情，別人何必見笑呢？

那句話，或許是書生心底僅存的渴望。

他想要爲自己和母親而活，卻又無法掙脫世間俗人所劃下的規則。他有著無視流言蜚語的耳朵，卻長了一顆過分在意的心。


冷非顔沒有試圖阻止，即使他知道那書生進入藥鋪就是今日悲劇的開始。他只是慢慢地喝著茶，粗瓷茶杯中，映出他不忍的眼神。

“衣服上是布莊老板的因，他的自責與愧疚就是他的果。”步懷真同樣看著那書生遠去，神情悲憫，“只要他無法換下身上的虛假錦衣，他就永遠不能原諒自己，而不能原諒自己，這個輪回就會一直存在。”

“由屍體給予祝福的狀元……因果相隔再遠，也有千絲萬縷的牽系。”冷非顔放下手中茶杯，輕歎道：“只是，苦了那位老人家。”


“天救自救者，佛渡有緣人。”步懷真單手拄臉看向冷非顔，“我已經將渡化之氣留在那書生的意識裏，端看他是否有這個造化能夠開悟了。非顔，你魂體不全，天數不可強改，你要牢記這一點。”

知道步懷真是在安慰自己，冷非顔長歎一聲，收拾了情緒，看向步懷真，微笑道：“我明白。”


見他笑容恢複了溫暖，步懷真也勾起嘴角，手指挑起冷非顔一縷長發：“花兒乖~雖不完美，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非顔吾弟，差不多，也該解決一下我們的因果了。”

冷非顔愣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轉過頭：“我們有什麽因果？”

“花兒，裝傻也不能抹消你那一拳一腳一頭還有一扇。”

“…………步兄在下忽然想起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步懷真刷地扔出一張符定住了冷非顔：“要事啊，我們一起去辦。”

“不……不用麻煩步兄……”

“請隨意麻煩我，三界第一風水師，最愛爲蓮花服務~”

笑眯眯地彈了一下冷非顔的腦門，步懷真解除了對他的禁制。


“踩我的時候，怎麽就不會這麽乖呢？”

“……因爲踩你的時候你沒有這麽殺氣驚人。”

聽到冷非顔的低聲嘟囔，步懷真欣慰地察覺冷非顔有些低落的情緒也的確有所好轉。他不由得勾起笑容，拉過冷非顔：“走我旁邊。”


……只有時時能看到你，才能守護你。

人間天地，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步懷真並不想讓冷非顔因爲這些不可違抗的命數而産生魂體情緒的低迷。畢竟有些東西，即使是神仙如來，也無法一一將其給予解脫。

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這些因果上，加入一個打開的契機。

至于這個契機，要等多少年，就不是那麽好確定的了。

然而步懷真知道，不管多少年，那份守護，都不會改變。


步懷真的目光極快地掃過市集的角落，很快又收回來，專注地盯著冷非顔的側臉，直到把那人看得漲紅了一張俊顔。


而角落裏的身影微微佝偻著背，慈愛的目光始終望向盡頭的藥鋪，那裏，有她無論生死，都希望守候的，只屬于她的,狀元郎。

-----聖華離散逐香塵，千年一夢染魔氛-----
-----經綸神通空具足，不能複歸九天人-----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