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05 【吞雪】青红皂白（徐克《青蛇》设定），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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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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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08-05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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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5 【吞雪】青红皂白（徐克《青蛇》设定），1F完结

  大概是在册子里记载的江南烟雨中，朱厌撑着油纸伞踩水跑回白府。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尚未雨后春笋一样地冒，白色长衫下摆打满了泥点，拿着纸面上绘了一两枝红梅的伞仍然撑不起三分风度翩翩。他收了伞，一路闯过莲池和拱桥，帷幔下隐隐绰绰看出两个人影，像靠着额头窃窃私语，掀开来看又不是，朱厌只见到这宅子的两个主人在檀香缭绕间挨在一起睡着了。

  做妖这么无聊吗？朱厌才轻轻地踏出一步，两双眼就立时睁开了，把他吓得脚步一顿。

  明明可以飞天遁地，泼茶成雨，船橹在断桥下划出比鱼尾还要绵长的波纹，艄公歌声嘹亮，船女笑声清脆，一壶龙井在茶壶里变化成翻江蛟，鼻息伴着怒吼冲出壶嘴。

  做妖是不无聊，守着你是最无聊。吞佛童子醒来之后倒是端正坐好，一边的剑雪直挺挺向后倒在竹席上摊开，吞佛童子无奈，又冷着脸把摊开的人拢好推起来。坐，要优雅合礼。

  方五百年。剑雪盘腿坐好。

  懒还需要借口？稀奇。吞佛童子倒了杯茶推到朱厌面前，像普天下所有严厉师长一样看着他，汇报今日所学。

  朱厌捧着茶杯吹了吹，澄亮的茶水可以照出他的双眼。嗯，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夫子是姓王那个？叉出去吧。

  等等等等！朱厌悲悲戚戚看着眼前一身白衣的煞神，还、还教了别的！

  他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背，与君相逢处，不道春将暮——

  轮到吞佛童子懒得理会了，象征性的过场走完就不再想跟朱厌大眼瞪小眼；但朱厌颇具好奇，他摘下书生帽拍拍雨水，声音清晰地问，这是什么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什么什么感觉？吞佛挑眉。

  与君相逢……

  心之所感。一旁的剑雪平淡朴实地解释。

  朱厌对着剑雪眨眨眼，那又是什么感觉。

  剑雪想了一下，刚要开口，吞佛童子又制止了。他瞥了一眼朱厌，你不知道他最近看那神神叨叨的佛经看得有点痴傻蠢笨满口佛理了吗？烦啊。

  朱厌捂着嘴点点头，又悄悄地说，可你不是从峨眉山来的吗，你还揣着一串佛珠呢。

  就你话多。吞佛童子把朱厌扔下了莲池。少年在水里扑腾，泅水时撞到好几朵将开未开的莲苞，剑雪抬眼，身形一动便去莲池里把他捞了起来。莲叶莲瓣顺着水流湿淋淋地挂在剑雪的衣服上、断断续续地往下掉，他扭头看了一眼吞佛童子，扛起朱厌就走向书房的火炉。

  回廊下的水迹像弯曲小蛇，吞佛童子端着茶杯要喝不喝，他看着点滴水渍，似乎能再现落水之人重走的样子；从半死不活走路都打跌到步履轻快，只跨过几个日夜的距离。

  从蛇变成人，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剑雪有喜有怒，却总缺上那么一点，以至于他不时还会化回蛇身堆成小小一堆，彼时已没半点为人的形象。吞佛童子长他五百年，多蜕过的皮能在紫竹林里再搭个富丽堂皇的窝，如果有斑斓的母蛇堆一排蛋，破壳之时还能见到手指粗的小蛇齐声喊爹的激荡场景，虽然生母各异，倒也宛如君王检阅精干士兵。

  朱厌这小子难得说中吞佛童子推于心尖上的事，他自峨眉山而下，蛇腹滚过多少嶙峋石子和草叶利刺，白色的鳞片偶尔带着血掉落，蛇信细长，不时衔着一颗古旧佛珠端详，想来月光照出的裂纹暗示他从那之后较为多舛的命运，比如遇到一条麻烦的青蛇。

  吞佛童子放下茶杯，香炉中溢出的白色绸缎也渐渐淡去。

  但是吞佛童子长他五百年，多蜕过的皮……已可以筑起一道坚固城墙，吞佛童子念念经，又爬去墙头看一眼青蛇，再爬下来念经，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偏偏青蛇正是因这诵经声而靠近，吞佛童子一边念，一边看他，看完再高声念几句，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但是好像没太大用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想随他历尽刀山油锅的劫难，想随他在飞花春城游荡；又想层层困囚，哪管五蕴皆空，他要随心所欲。

  心魔从此而始。

  剑雪负责盯着朱厌的安危，虽然朱厌的危一般是来自吞佛童子，毕竟时不时就被丢进水里狗刨的处境实在对少年郎成长不利。他看着朱厌背着书笈冲进学堂，这才撑了船悠悠地朝来处划，箭桥双花坊巷口白府，非常拗口，其实只是随便找的一处荒郊野地变的栖身之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不过轻轻一戳就散去的浮泡。

  冷不丁的脑袋上就被砸了个什么东西，剑雪弯腰在舢板上捡起来一看，是个月色底绣水中鸳鸯的香包，他转头望向岸边楼阁，只见得几名薄衫女子以扇掩面轻笑看他。

  正好一百个。吞佛童子漫不经心地把剑雪收到的香包一个个给他分好类，那个那个是属于温婉腼腆类型的女子，这个这个脾性较泼辣但直爽可爱，总有一款适合你。

  适合什么？

  吞佛童子讥诮一笑，这个那个啊。

  剑雪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个那个是什么，然后把吞佛童子踹下了莲池，完全是情不自禁。

  当面送还，又会伤人心。剑雪面不改色地收好，盘算着船靠了岸就使个小法术扔回那姑娘的袖里。想着想着船便停了，还没等他还回去，迎面却走来了一个人。

  确切的说，一个和尚。

  带发修行的僧人，白衣、僧履、灰色袈裟，目若寒潭，剑雪看见他，他也看见剑雪，僧人停下脚步，双手合掌，说，妖。

  剑雪合掌而拜，佛。

  僧人微微一笑，剑雪见了这白衣和尚的笑容，觉得他有一二分与吞佛童子相似。

  这下就不好擦肩而过了，剑雪打量着他。僧人声音轻缓，双目凝视剑雪，汝身上有安魂药草气息，凝神固魂之效只用于体弱凡人，蛇妖，汝是结了善果，抑或缔了恶因？

  与你无关。剑雪绕开他，又被一把抓住手腕。

  蛇妖，种因得果，好自为之。僧人又放开剑雪，慢悠悠走向拱桥。一个莫名奇妙的和尚，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像针脚细密的香包落在剑雪的船上，还有绵柔柳絮、藻荇缠绕竹篙；偶然的地点，偶然的邂逅，红衣白发的和尚手持一串佛珠，背对着剑雪越走越远。

  香包还有淡淡香气，剑雪摸了摸胸口，不知何故，尚不忍还。

  这个雨季的雨越下越大。

  天灾比起人祸来要多出点随心所欲，海浪翻卷的高度在冲刷激荡中攀至云霄，剑雪与吞佛童子站在山巅，眼前是狂潮将水乡覆灭。

  你最近似乎魂不守舍。吞佛童子还有心情闲聊，但掌中暗凝的力量或多或少透露他的认真。

  无事。暂时无事。

  你说无便无。

  传闻蛇善语，吞佛童子或可坐实，但剑雪显然是个例外里的例外，他的善语蕴藏于沉默，钱塘江波涛无声，在铺天卷地的浪潮汹涌时才窥见数分澎湃。

  剑雪远远地在洪水那端看到一群和尚，中间或有一点白，他心神微动，又被吞佛童子的声音引回注意。

  你在看什么？

  一个和尚。

  淡淡的檀香若有似无，青山画屏、浪涌翻覆，众生颠倒相遮蔽剑雪眺望视线，吞佛童子凝神看了他一眼，无声笑了笑，兴许是金山寺的和尚，来此地施以援手。你结识了谁？

  不值提。

  是因为在那个无名的和尚身上看到吞佛童子的影子，剑雪罕见地未对白蛇和盘托出。

  吞佛童子扭过头，看向低垂乌云。

  你最好不要招惹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千年一遇的洪灾方过，更为棘手的事接踵而至。

  脸色苍白毫无人气的朱厌平躺，床头摆着幽幽一盏镇魂灯，吞佛童子放完血，疲惫地靠着桌腿坐在地上。这日恰好进入命劫，还有三日时间可解。

  剑雪站在檐下看着满池枯萎莲花，所有的生机勃勃似乎都随着吵闹少年的沉寂而消散，他垂下眼，问道，如何解？

  昆仑山灵芝草。

  南极仙翁所有，何况此地还有守卫仙鹤。

  那又如何——吞佛童子似乎浑不在意，我为救他这条小命才千里奔波来这人世，若前功尽弃，他得欠我多少，要轮回多少次才还的清这个果？

  剑雪摸了摸朱厌的额头，把镇魂灯的火焰挑得亮了些。某些事做来毫无意义，但表象的完美使心神安定；这样算是人了吗？此一问题尚无解答，剑雪拿起莲谳，烛影晃动中依稀可见朱厌眉心有红光明灭。

  留在此处，对你为好。他辞别挣扎着要相随的朱厌，满池黑莲在青烟缭绕下形如浊眼黑鸦。

  那一日在杨柳岸边偶遇和尚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红发白衣的熟悉身影在注视下仿佛要凭空消失。剑雪皱着眉，扭头又说了句，吞佛童子走得太快，我怕追不上。

  守卫仙鹤振翼而飞，呼啸狂风中掺杂锐利气刃，吞佛童子横过毫无光泽的朱厌剑抵抗，剑雪的莲谳亦出鞘，可仙鹤意非伤人，那风卷着剑雪向下冲去，直将他狠狠抛入水中，入水前还听得见吞佛童子的一声呼唤。

  寒池水凉如冰，剑雪喘着气以剑撑底站起来，他四下搜寻也不见熟悉身影，刚提着剑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水花溅起声。

  蛇妖。白衣和尚静里在水中，金刚杵带着清圣佛气直指剑雪。

  汝盗取灵芝草，有何目的？

  剑雪心里浮现一个词：阴魂不散。但盗窃者确然被抓了现行，负隅顽抗未免有些无耻。他只得细细解释起来，好友白蛇于数百年前渡天劫时妖兵为天雷所毁，其中剑灵飘忽无定投入轮回，世代为人却因魂魄阴邪无法活过成年，此次入世，特来渡他过这一世命劫，令其安然百年、跳脱轮回，了结因果。

  和尚的白衣红发有些飘忽，剑雪难得加了句，所说皆实。

  蛇妖。和尚看着他，没接话，只是没头没脑说了另一件事。

  吾要汝助吾修行。

  他拿来莲谳，此剑本是佛门至宝，被眼前蛇妖所持，竟也出奇相称；剑锋像冰凉蛇信划开黑色的盘扣、青绿的衣襟、贴身的里衣，落叶簌簌而落又顺水流下昆仑之巅，蛇妖拂去了凡尘，得归自然本身。红发的和尚以剑锋抵着剑雪光洁紧实的蛇尾，学会如同凡人一般行走在平野，也让剑雪混迹芸芸众生许久。

  汝若能乱吾定力……和尚移开眼，又冷冷盯着剑雪的脸，吾便放汝离去。念在情有可原，灵芝草一事，吾也会向仙翁禀明。

  剑雪一动不动看着他，好像要从对方脸上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出家人总说自己不打诳语，尽管对此细说起来仍有许多不可言，但约定之事一旦出口便覆水难收，为此剑雪的回答里有九分都是认真，大概是出于和尚与吞佛童子相似的面容。

  吾怕你未乱，吾先乱。

  和尚嘴角微扬，消弭时又如幻象；指教了。

  流水涤秽，白练轻柔绕身，是白蛇，似青蛇，是篁竹的黯影，是清越的潺潺东流，是莲台上闭目僧人的檀香。

  佛与妖的激斗，大抵如火淬金银，沉眠的铁在赤烧的火焰中舒展与愈发坚固，零丁的火星像海鸟在锋面掠过……一一风荷举。宿雨落，沿着细腻的荷叶纹路曲折滑行，火热骄阳的热度滚烫炙烈，水珠携着风过莲海的细碎低吟蒸腾而上，亲密的相会在云雾缭绕的山巅上演，如同画舫偶尔里传出的咿呀戏曲，或者茶馆里游走伶子纤指奏出的悱恻曲调。

  半透明的水蛇身形矫健，它缠绕着冰寒湿意在清澈如许的池底翻搅，忽而窜入阴冷泥坑，层叠的藕花与荷叶的掩映使悄然的探索无声无息、又实实在在。柔软泥沙被耐心地开拓，黑暗更黑暗的深处或埋藏些微晶亮而宝贵的稀罕物件；或许是另一条柔软同伴，两者得以缠绵、缱绻地厮磨，权当命中注定相遇的见面礼；或许一片虚无，直到另一者的无垠内心，柔软的包裹、金石相击地折磨。

  縠皱波纹总难消，一圈绕着一圈的涟漪四散开去，剑雪身处洪流之中，又沾满身花瓣与碎叶。只敢抬眼窥视他的人这次走到了廊下池中，石桥下的绿波将一切都柔柔映在水面，惊鸿照影、秦淮明月，交缠的水雾细似纤毛，漂亮的甩尾可将游荡的乌草驱逐，也可把凶恶的蛟龙紧锁；兵戈在进退中相逢，是水蛇绒羽般轻盈的身躯一寸复一寸钻进淤泥的柔软深处，亦是狡诈孟浪孽龙纵情地掀起海潮。

  汝心不在焉。需吾念诵心经替汝静心否？

  替我——佛者与妖物的对视，足足持续上千年。一个千年之后，胭脂鱼灵活地游过钱塘江中，绚丽鱼鳞像阳光投射在水面之下、幽暗之上浮动的点点光斑，要比潋滟多一份雀跃，要比碎金少一点熨帖，往事跟着鱼尾细纹游走。再一个千年，峭壁倒悬，万丈高崖下九峰莲潃的寒池迎来再一轮的黑莲绽放，佛与魔的隔阂犹如铁锥击裂亘古不化的冰墙，轮转的是世事，凝固的只有执着眼神。

  不必。我想……

  想？

  情之一字，如何解得。

  是那条白蛇。汝茫然未知？

  愿听一言。

  那和尚虚虚幻幻一笑，与吞佛童子有三四分相像了；人面是多么神奇的东西？人心……又如何？

  缘何不看我？

  看汝，汝能如何？

  你会输。

  月坠日升，昆仑山巅的水池中倒映佛光，白衣红发的和尚缓缓睁开眼，赤身的剑雪盘近在眼前，相对结跏跌坐，和尚皱起眉呼气，蛇妖冰冷的手已按在自己胸口。

  你心已乱。

  剑雪语气平淡，眼中却流露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惊奇与潜意识的得意。他的手指滑到脐下五寸而停，略微一顿，方才抬头看向佛者。我赢了。

  和尚怒目而视，掌力运出口呼妖孽邪祟，平静的池水溅起数丈高的水花，剑雪一声轻笑掠过耳畔，一切再归于寂静时已不见青蛇踪影。

  佛如何，魔又如何？白衣的和尚痛苦地撑着水池，水面照出他相貌，眉梢眼角都与记忆中不知名的妖物重叠，他眉心渐显黑气，一个弯曲的法印若隐若现，像弯刀倒挂寒锋直立；吞佛、吞佛，渺远的呼唤伴随着绿色身影的走近而愈发清晰，他既想远离，胸怀苍生，心系天下，怎容得犹疑与舍不得；又想靠近，可据为己有，可展露悲喜，可颠倒乾坤，数尽恒河沙也永不会松开紧绷神经。

  是佛，是魔，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尚未懂人的人，化妖外佛身修佛，以佛身妖心镇妖，渡己渡人，妥实为难。

  剑雪先回了箭桥双花坊巷口，彼时吞佛童子却仍未归。莲池依旧一片死寂，他坐在床榻边看着脸白如金纸的朱厌，眼中带上双重担忧。

  刀片划过，剑雪再往镇魂灯里放了血，红色稠液温热，他快忘记自己是一条青蛇。灯光更亮了，跃动的火舌贪婪舔过混杂有通天彻地能耐的妖物血液的灯油，轻微的“嗞嗞”细响到底添上几分热闹。

  过了不知多久，烛影摇曳，吞佛童子终于归来。剑雪看着他，一直看到完好无损、全须全尾的吞佛童子把灵芝草栽入莲池中、朱厌的脸色变得红润，这才朝他走去。

  正想去看，你是否在重铸武器。剑雪嘲弄他的龟速。

  吞佛童子回敬，好提议。

  晕倒在床的朱厌莫名打了个哆嗦。

  可能是为了躲避守卫仙鹤的追捕，可能是为了躲避南极仙翁的郁气，吞佛童子一个也没有解释，他拢了拢灯火，看向剑雪。

  你回紫竹林吧。

  没等剑雪反问，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要闭个很长久的关，这次入世的历练……获益颇多。

  你有病。剑雪面无表情。他心想你成天喝酒玩朱厌，收获什么了？

  他想跟吞佛童子说自己赢得一场比试，情是何物，心系何处，他快要清楚明白；从九峰莲潃醒来后形影不离的长蛇已并肩数百年，分离是极难做到的事。

  我……吞佛童子按了按眉心，那里似有陌生法印浮现其上，天劫将至？大限将临？

  剑雪拔剑出鞘，一战解忧！

  连编都懒得编的吞佛童子一摊手，朱厌还躺尸呢，怎样战？

  朱厌配合地轻轻咳了几声，又睡得像猪一样香甜。

  剑雪冷冰冰地瞪他。

  吞佛童子勾了勾嘴角，快走。

  于是剑雪就真的走了。背影绝不留情。给气的。

  红发妖物看着绿衣人的远去，脸上的皮肉一层层剥落，蔓延的黑气笼罩了整个幻化出来的人间仙境，或有钟鸣阵阵，或有嘶哑低吼，他怀中的佛珠跌落在地，伴着一声叹息激起轻微回响。

  魔。

  剑雪撑着船站在断桥下，不寻常的气息却幽幽传来。

  佛。

  金色光辉与黑色魔气在相互消磨碰撞，他抬眼一望，正是来时的方向。

  ……吞佛？

  竹篙被干脆地丢入水中，这阴沉的天气讨人嫌，绿色的微光穿过熙攘人群，朝着人世那端而飞奔。

  人去楼空。

  剑雪对着杂草出神。

  他想起吞佛童子曾说附近的金山寺……



  滔天的巨浪淹没了寺庙，大雄宝殿中伫立的佛像金箔剥落，泥塑的、木刻的、石雕的大小金刚、罗汉沉入水底，剑雪踩到一个，又踢去一边，怀中的佛经泡得破烂，又不可弃。吞佛童子的踪迹仍未显现，剑雪寻之无处，心中却渐见哀恸；哀恸生得怪异，他又慌忙提了剑闯上前去，青色鳞片在脸颊和颈侧翻成花，赤瞳绿衣，像千百年前初见那一眼。

  红发白衣，却是僧履佛光——无名的和尚从坍塌中的寺庙走出。

  念珠握在掌，戒刀挎于腰，闭目是慈蔼尊者，凝望是怒目金刚，和尚踏步下阶，在不太远的距离站定。

  蛇妖。他看着剑雪，水漫金山，逆天而为，汝之魔道已开。

  又不见得喜怒了，跟那日在昆仑山巅判若两人，和尚遥遥看着剑雪，与吞佛童子有七八分相似。

  剑雪的睫毛上沾了血珠，他怕自己看错，极用力地擦拭，可越擦越是模糊，是血是泪已然分不清，他握紧了剑，绿发乱拂，脖颈痒，心里也痒，痒得像被剥了鳞，血汩汩地流不尽。

  朱厌何在？剑雪迟疑了一下，吞佛何在？

  和尚这次不再嘲讽于他，面上眉目显出点慈悲来，但长相依旧冷峻。眼神很有些怜悯，但他未答话，手中佛珠向前捻了几颗。

  交人出来。剑雪的鳞片在湿透的衣袖下若隐若现。

  人？何人？一个是皈依的妖兵剑灵，一个是死去的入魔妖物，汝要找的怎堪称人？

  剑雪仰头看着他，呼风唤雨的妖物此时如同虔诚佛徒。

  你是何人？

  和尚平静地回望，汝可叫吾吞佛童子。

  原来是你。剑雪不见动容，莲谳却被他扔去水中。原来是你。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做妖时，你说做人好；当我明白怎样是人，你却又说不如为妖。天下万难，做人为甚；不过深情，吾有错吗？

  吞佛童子合掌而立，洁白衣袍翻飞，唯一令人熟悉的只有额心弯曲法印；可法印也染成淡金佛光，这点熟悉也随着流水逝去。

  现在，他与吞佛童子有十分相似。

  剑雪抹去脸颊血红，木刺带来的伤痛不过是比水更冷些的乍寒。凛冽的利刃，渐隐的蛇鳞，凶恶在平复中淡漠，妖气淡若无物，现在吞佛童子再不能读出青蛇的心思。

  人心叵测如是者。

  你知道我很伤心吗？

  吾知。

  那你知道你比我更伤心吗？

  吞佛童子的佛珠骤然断裂，一颗颗古朴的珠子涌流而下。

  或许。或否。

  剑雪像颓然于水中的浮槎，拇指粗的麻绳如死去的长蛇绵软脱落，四散的圆木浮浮沉沉，小舟早已分崩离析。他转身走出一段路，河水刚好淹没小腿，剑雪的步伐被浸水的裤腿和布鞋拖慢，他又忽然转回身来，金山寺的断壁残垣在吞佛童子的身后犹如梦里才会出现的绝境画卷，剑雪看着现在的佛者，忽然下定决心似的抬起手。

  吞佛童子倾身飞来。

  还是快不过剑刃贯穿凡躯的速度，血流得更快，转眼间就在青色衣衫上染下一大片红，妖心或许坚硬如铁，凡心却柔软得可憎，如同短促人生中可称稍纵即逝的情感；剑雪用余力一扭莲谳剑柄，生命像淡青色的飞鸟成群扑棱着翅膀朝天际而去，直到飞出人间。

  青蛇变得孤寂伶仃，仿佛走回到五百年前紫竹林的一个雨夜，堆满碎石的水中只剩一条手臂粗的死物。

  弃置前身，重入轮回，干脆而直接；或许吧。

  吞佛童子摸了摸胸口，这是什么感觉？他想起朱厌问的问题，与君相逢处，不道春将暮，问的人已无法再问，答的人也无法再答。

  他用力地按下去，血肉的柔软，胸骨的坚硬，象征生而为人的心脏仍然有力跳动，脉搏的沉闷声响被关在古旧大门的另一端，再是奋力地去触碰也难以握住。

  有水珠滚落。从眼角开始就变得温热，划过脸颊、滴在白色衣襟上。吞佛童子低头看去，晕开的是一点点不起眼的水渍，不是雨也不是河水，怎么看都有所不同。他愣了愣，好像明白过来。

  蛇妖。

  他说。忽然想起了一个惹人恼火的戏谑称呼。

  小青。

  又放轻了一点语气，似乎在解释一个捉弄人的把戏。

  我骗你的，傻剑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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