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7 【雁俏】向生而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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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5)

樓主發表於: 2018-02-27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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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7 【雁俏】向生而死（完）

原作向

如魔似幻的恋爱。一个关于演技的故事。

《沉夜将明》入本修订版

上

　　墨狂真正刺入胸口的时候，其实不太疼。

　　从自己的角度，看再熟悉不过的剑刃破空而来，那感觉可以说相当奇妙。

　　金铁碾过骨骼，突突狂跳的热血盖不去挫磨的干涩声响，鲜血喷溅而出，脏污了身前少年本应白净的面。

　　陪伴近二十年，墨狂有如自身的一部分，俏如来无聊时顺着剑身的古朴纹路一寸一寸循环往复地抚摸，疲惫时抵着圆润了棱角的剑柄放空心神收整思绪。那上头有尚未来得及修复的磕碰，他还苦笑又要挨一顿眼刀，却再没机会将它送去黑水城，倒省去听人抱怨，护世之兵哪里是这样用的。

　　“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鲜明的痛觉压倒了一切，无法自控，意识似是从躯体抽离，甚至不知是否真的随心血吐出了黏连的字句。

　　许多人——曾经的朋友，后来的陌路人，面目不清的敌人——说他的血早已冷透了，或许真是如此，不然为何只有伤处焦灼难耐，越往心口，越冷得出奇？

　　少年孤亮的眼里头有彻悟，有哀伤，有坚决，潮湿氤氲汇聚，落到他伸出的手上，融去黏腻的血腥，洗刷惨白的一弯月牙。

　　血红的剑印历经千年传承，由默苍离交由他，由他传递与弟子，于眉心处熠熠生辉，观音痣一般点缀柔善眉目，又似不祥明灯，照亮一代代钜子命中注定的绝路。

　　他始终无法忘记巾帕抹过脸的那一瞬。默苍离仅有的微笑篆刻在脑中，待到真正收徒，才明了他当初的疏远。即便告诫自己不可与弟子太过亲近，依然会不自觉投注过多心力，只是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失败的前车之鉴犹然在侧，于是他再心头摇摆，想弟子年轻，走得磕磕绊绊，也不得不冷硬起来。

　　少年不负所望，亲手将墨狂送入他的胸膛，可他还是哭得太厉害了，颤抖得不像样，失落了平日里的沉稳，抛却了接受过的所有教导，仿佛被铸心终局彻底击碎，宣告这一场弑师血继功败垂成。

　　俏如来却管不了了。

　　早知道有一日会走到界线边缘，来到终点，可他不知道最后这点路那么长，长到生出无比真实的幻觉，满眼魅光迷离，是那棵早已损毁在岁月中的琉璃树。

　　沉重的玄墨笼罩了他，那人垂发眼角挑红一抹，更甚手上已然暗淡的斑驳。

　　“……雁，咳，雁王……”

　　狭长的鎏金眼眸不见素日半分讥诮，明亮润泽，好像要流下泪来，太安静了，幽深墨潭似的勾人沉陷。

　　一定是错觉。

　　但如果是真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尖也只触到翕动的薄唇，雁王拢起他的手，传来的温度一如既往暖热，却再也无法温暖他了。

　　一线光亮骤然刺破视野，他不自觉眯起眼，树梢琉璃珠无风摇曳，通透晶莹，清净至极，朦胧光影里无端透出一股子妖异。

　　“师弟，我会——”

　　指腹落到眉间，沙哑的话声让他心生遗憾。

　　会怎样？

　　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俏如来低下头，与望着他的孩子面面相觑。

　　六七岁的面容，长发高束，玄青圆领袍古朴端方，一双稚嫩的金眸透着异乎寻常的严肃。

　　与成人过于相似的孩童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但宫廷毕竟不是一个能用寻常标准评判的地方，天真才是奢侈的美德。片刻之前，他见到莽撞的来客还满面震惊，短短时间已经平复，令随侍的宫女小黄门退远了些，开口道：“先生如何会来到内花园？”

　　“……我亦不知。”

　　俏如来平声回答，内心颇不平静。

　　年岁渐长，世事磋磨，这于他已经罕有，然而此刻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孩子生得与雁王太像，像到身份毋庸置疑。

　　他不识得第二个人，挑一缕暗中带赤的发，长眼碎金流转，颜色明媚，神情倦怠。他总是注视现在或未来的灾祸，然后道，师弟，又轮到你了，仿佛带着笑，其实没什么表情。俏如来想他自身也是如此，只要对着雁王，就极力收敛真正的心绪，不让他看清一分一毫。

　　这种角力毫无意义可言，上风、下风、平局，不到一方粉身碎骨一方浴火重生不会终结，雁王乐此不疲，俏如来即便厌烦徒耗心力，看他师兄得意，总不那么愉悦。

　　可眼前的上官鸿信太小了，自然不是日后麻烦的雁王，俏如来喉头发紧，久违地感到不知所措。

　　“不知便不知罢。”

　　那孩子起身，向小湖扔出掌心最后一粒石子，宫人赶忙上前来擦。金玉发冠折来日光，晃得俏如来眼花，模糊间见他走动，下意识退一步，腕上的佛珠已被勾住了。

　　“失礼了。”这般说着却没松开，而是自然地反牵住，皇子气定神闲，还带了点纡尊降贵的傲慢，“先生可与我一同去见皇后，妥善处理擅入宫禁一事。”

　　肌肤相触微微泛潮，小孩子的体温总是偏高，传递来的温度也灼热得让人意外。俏如来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手脚冰凉，难怪对方摸到时顿了顿，是太冷了些。

　　这可太奇怪了。看众人轻薄的衣着，羽国当是夏令。天际暗色侵染，浓云翻腾，一场倾盆大雨已可预期，难怪宫女内侍的平静不少隐藏惴惴，实在拿不紧不慢还有主意的小主人没办法。

　　“殿下为何助我？”

　　“要下雨了，我们尽快回清宁宫吧。”上官鸿信迈开步子，却是避而不答。

　　俏如来不着痕迹打量牵他手的孩子，孩童要领一个大人走到底吃力，他薄唇微抿，白皙的脸因暑气热得发红，胳膊总吊着当是不舒服的，却一声不吭，也不肯松开。俏如来着意放慢脚步，他似乎浑然不觉，仍是默默走着。

　　俏如来曾嘲雁王端那副姿态给谁看，雁王懒懒回人若活到连姿态都没了，那才是真正可怜。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以为对方不可理喻，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上回走在羽国宫廷，也是许多年前了。彼时雁王与凰后的相看两厌终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羽国成为他们的战场，黎民百姓是他们的赌注，俏如来处在夹缝中奔波，他们互相牵制，正好方便他行动。钜子尚无传承，凰后为止戈流之故不敢轻易下手，而雁王那时眼里没有他，勉强甚至可算盟友。

　　南部最后的动荡尘埃落定，他收到没有署名的传书，告知了凰后的死讯。国都风声鹤唳，巍峨宫宇一如往昔数百年辉煌，他畅行无阻，停在白玉阶下。接引内侍佝偻脊梁，请钜子独自上延英殿，俏如来奇怪为何雁王要在这样重要的所在会面，空荡宫室中的凝滞近乎死寂，他望见人影，心中一惊。

　　雁王长身玉立，一席浓紫锦袍，金銙玉带束腰，清贵逼人更甚委顿跪地的赤黄人影。他轻轻拍羽国之主的肩，没有任何讥嘲之色，却让那年过而立的君主猛地一颤，嗫嚅一声“王兄”，夹杂的恨意连俏如来都听得分明。

　　“我若是想，你当自己能安坐太极殿那么多年吗？”

　　雁王回身望来，笑意若有似无。

　　俏如来何尝不知他的暗指，冷冷道：“师兄未免托大了。”

　　雁王叹息般笑了，这次是对他兄弟说的，“看看，他可比你成器得多，你想杀我，不如请教他。”

　　成书的文字与人的记忆从来不甚可靠，雁王用八年抹去策天凤留存的痕迹，羽国之主便想效法抹消他。昔年纯孝的太子与不恋权位的仁君压得他喘不过气，然而他的兄长是禅位，又不是死了，总还有人挂念，不论真心还是假意，不论为羽国还是为自己。

　　雁王从来不在乎他们的心思，只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击溃他面前所有阻碍，于是羽国之主一败涂地，被迫在君臣召对之所接受皇位的施舍，坐回太极殿上，为错位的冠冕堂皇心寒齿冷。

　　俏如来低低一叹，引来上官鸿信的问询，“先生想到什么了吗？”

　　算起来是十年前的事，对当下更是遥远的未来，如何能言。俏如来摇摇头，上官鸿信也不过随口一问，看起来并不感兴趣。他拉着人跨过宫门，眸子里流转某种激动的神采，话声高了起来。

　　“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了。”

　　※

　　中宫居清宁宫，距内花园不远，教养的皇子本独居分封的宫宇，前段时日染上时疾移来偏殿，晚间病才好，白日起来就跑去花园看湖扔石子，回来还领了了个人。消息报来，正在梳洗床上与女官低语的皇后一时当听错了。

　　宫人传话，还要附加道殿下牵的人有多好看，皇后不由失笑，“从来不曾见鸿儿这样亲近谁，倒是稀奇了。那人生的什么模样，是哪位大人么？”

　　宫人道：“童颜白发，释家装扮，您别说，还真满身仙气呢……却不是曾入宫的大师。”

　　皇后命人拉上屏风，俏如来同上官鸿信初入内，只见黄纱后影影绰绰几道模糊身影。

　　“早起面也不露就跑出去，玩儿够终于舍得回来了？”

　　女声扬起，上官鸿信没留神脚下一个踉跄，被俏如来眼疾手快捞住，道了声谢就匆匆绕过屏风，迎上温和的微笑，打礼唤“母亲”，声音居然发了颤。

　　皇后将人拉到跟前，摸过额头没觉得有热度，安心笑道：“不过病一场，倒像长远不见一样，这是怎么了？”

　　“病这些时候，的确是很久不见了。”上官鸿信不大好意思似的垂下眼，女子指上珍珠戒环莹白柔润，映了满眼雪白，几近刺目。回过关切，他说了遇人的事，轻声问：“母亲不问他么？”

　　“擅入禁中不是小事，方才你领他入内原就该拿下了。”皇后打量他，上官鸿信微微抿唇，显然执拗，“我想听。”

　　皇后沉吟一番，先问对姓名，见应对温和稳重，又有幼子期盼，才勉为其难，要人略述缘由。

　　俏如来佛珠在手，暗诵了好一会儿经平心静气，闻言顿住拨动的指节，隐去自身已逝的关节，细细捋了一遍，还是连自己都一头雾水。清醒过来立在原地，微风拂过重纱掩映的僧袍，他依稀是许多年前的装扮，看见变小了的上官鸿信坐在湖畔有一下没一下扔石子，更是骇得不轻，惊愕绝对不比发觉有人突然现身的皇子和宫人少。

　　含糊不清的说法缺乏说服力，皇后态度不明，上官鸿信靠过去道：“母亲不信吗？”

　　“这般离奇如何能信，来历不明又如何能留，不治罪已是开恩。”皇后见他垂首不语，便道：“鸿儿想留他？”

　　“母亲看不见他的打扮，应是学佛的，经文读多了再不济还能为我开释，随意封个什么也就是了。”

　　“我算明白了，今日不管怎么这人都得留下。”皇后屈指敲在小儿眉心，见他不如平日跳脚，只摸了摸，果然是病久了人都木了，爱怜地叹了口气，“鸿儿难得开口，母亲准了，晚间就与你父皇去说，为你讨个客卿来。”

　　“多谢母亲。”上官鸿信又问时刻，有些诧异，“妹妹还不来么？”

　　一旁宫人道：“也是不巧，公主晨间无端哭得厉害，哄了许久不见好，折腾一番才睡，不知现在起了没有。”

　　“妹妹今日既然不来，那我退下了。先生住我那里就可以，反正本来就偏。”

　　“就这般等不及离了清宁宫。”皇后作势挥了挥手，“不用提心吊胆守着我还乐得清闲，你且等等，待人取伞来再走，省得路上淋湿了又要生病。学堂功课落了大半月，回去只怕听不懂有的好补。”

　　“母亲，谁听不懂也不会是我听不懂的。”上官鸿信拍拍衣摆，一句引得屋里女子都笑起来。

　　等待那人衣袖交叠，想来是在拨弄佛珠，垂眸敛目，像是对外在一切充耳不闻。上官鸿信上前去，勾住了雪色重纱，摸到冰凉的手刚要开口，余光瞥见一列宫人入内，忽然停住。

　　当先女子回过中宫，又与皇子见礼。上官鸿信点点头，十分给面子。

　　俏如来手上一痛，苍白的指节被挤压得发红，是他用了死力气，面上完全不显，像是浑然不知。

　　那女子尚在恭喜娘娘儿女双全，上官鸿信已松开了，看向怀抱稚童的嬷嬷，“这是妹妹么？”

　　他迟疑地抬手，几次依然够不太着，嬷嬷怕他没轻重不敢屈身，也不敢躲，两相僵持间，俏如来索性抱了上官鸿信一把，怀里的孩子僵了僵，还是抵不过好奇，小心翼翼去戳那张肉乎乎的小脸。

　　女童睡得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谁都陌生，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皇后将人接进去安慰，俏如来放下上官鸿信，察觉他僵得厉害，低声问：“殿下脸色不好，无碍么？”

　　上官鸿信抹去满头冷汗，笑了笑，“我没事，只觉得妹妹哭得……吓人。”

　　“谁叫你要去吓她？”内间皇后扬声道，“这哭起来一时也平复不下来，累了又要睡，你先回去休息，过几日再来，态度端正些。幸好两三岁不记事，不然这么没轻没重，可不敢叫你与她玩儿。”

　　上官鸿信却道：“母亲看着好了，往后定是我做什么，妹妹就有样学样。”

　　皇后笑着叫他快去，省得撞上大雨。身后宫人取伞来备着，奉迎一大一小出门。

　　见皇子还是脸色苍白，俏如来担忧他吓得过了，上官鸿信只笑，说是发了半个月高烧大病初愈，现在不过是累的。

　　俏如来还想开口，眼前蓦地一黑，胸口扩散的疼痛有如蛛网，喘息一次，收紧一次。心脏剧烈跳动，好像下一刻就要破开胸腔而出，他极力按下那一处，要把它再按进去，终于在大片光斑后，重获光明。

　　这身体大约还是有哪里不对劲，不是单纯的回到过去而已。

　　面对上官鸿信急促的询问，俏如来摇摇头，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有他在这里，这个孩子不一定会成长为雁王。

　　※

　　俏如来就此留下，说是客卿，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便重新修行起来，一日一日念诵烂熟于心的文字，抄写经文偶尔还能揪出个别错漏，好似回到少时青灯古佛的平静生活，只身边多个年幼的皇子。上官鸿信一般是闲时来，温书温倦了，找人说说话。

　　俏如来曾问这事为何如此轻易，上官鸿信没回答，不多时也知晓了。羽国之主元后早亡，继后贤良，德言容功无可挑剔，他是最温柔多情的人，甩手掌柜做的兴高采烈，皇后难得提要求，召见过俏如来，见人生就一副清秀端正的好相貌，即便于道佛不过尔尔，觉得没什么问题自然应允。

　　“父皇从来不管我的，母亲说你好，他自然就——好好好。”上官鸿信等他面圣回来，一脸“现在你懂了”的表情。

　　那态度太自然，以至漠然，俏如来想了想问：“殿下一贯如此直白么？”

　　“母亲的人不会说，内侍宫人被我打发远了，你要说出去吗？”上官鸿信看起来有些好奇，“我可以直说，这宫里最着紧的就是东宫，其他兄弟对父皇都是一样的。太子精于佛法，眷顾释家，先生是有机会上进的，不用老窝在我这里。”

　　“东宫碌碌，哪有殿下这里清静。”

　　上官鸿信挑眉，很是骄矜的模样，“我不得爱宠，自然就没人攀附了。”

　　俏如来不由失笑，“殿下在胡思乱想什么？”

　　上官鸿信笑道：“自然是想听先生为何选我了。”

　　俏如来是有许多理由可说的。中宫作保有恩，皇子看重有义，理不可言，还是在心中，可他看着幼小的皇子，不自觉内心柔软，温和道：“殿下不爱出门，这段日子也从不提与手足交游，身边连个年岁相仿的侍读都没有，我怕殿下闷坏了。”

　　“我不会的，清静才好。”上官鸿信拿书掩起了脸，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书脊。

　　若人会有习惯自幼不变，这孩子此刻应当是高兴的，只是连欢欣都咽到肚子里，无怪乎生就一个话也不能好好说的雁王。

　　已有元后太子，宫人所出由继后看顾的上官鸿信身份不上不下，优待唯有新封的宫宇而已。所幸他也不怎么在意，除却每日下学去清宁宫请安，看得了霓裳封号的小妹妹，宫门也不常出，不过耗在书房与俏如来身边。打马球他还太小，即便闲来与人玩双陆投壶，底下人又哪敢赢他。

　　要不是笑得多，上官鸿信完全不像个小孩子，自律得不可思议，说临帖多久，一时一刻也不会少。俏如来疑心他读书过目不忘，还是端端正正跪坐在那儿，抄过默过记录疑问，听说常得授业老师夸奖。

　　例外也只霓裳公主来时，不论上官鸿信在做什么，立时就停下来陪妹妹。霓裳白白软软一团，走得颤巍巍，偏爱多动，上官鸿信追在一旁，夏日日头大，他不耐烦多人跟着，亲自拿了宫女的团扇追着给她扇。小姑娘活泼爱笑，偶尔玩儿起来不知分寸，跑太急要跌跤，将将摔地上饶是有她哥哥赶过去垫着，还是吓得哇哇大哭。

　　将妹妹交于宫人安抚，上官鸿信才随手拍拍衣摆站了起来。

　　俏如来这时走过去，轻声问：“殿下疼不疼？”

　　望来的金眸尽是诧异，俏如来执起孩子的手，掌心许是磕到了石子，豁开一道深邃的口子，拨弄间黏上了浮灰。他这日穿的一身赭色，沾到血迹便不大明显。

　　俏如来若不是不错眼盯着，也不能发觉异样。

　　原以为是忍着疼，没想到上官鸿信居然真的完全没发觉的样子。

　　这纰漏将侍奉人吓得不轻，簇拥着殿下回去更衣，再回来时，俏如来正在窗畔榻上诵经。

　　上官鸿信换了身玄衣，坐到对面一团墨云似的，神情有些懒散，“先生看破可以不说破，这好一通折腾实在累人，小伤而已，哪会有什么事。”

　　俏如来不大赞同，“都说掌心三脉与命数休戚相关，留疤总是不好。”

　　“先生礼佛，却信这些？”上官鸿信伸出两手给他看，一只给白布包得严严实实，一只红润柔软。这是握笔的手，未来还要习武，哪怕不用兵器，都能一言定万千人性命。他漫不经心笑道：“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说不定命数乱了才好呢。”

　　俏如来还想开口，一阵天旋地转袭来，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力抽空了力气，铅垂似的拽着他往下沉。

　　再清醒时，入眼是飘飘袅袅的水雾，钻出细小壶口自由烂漫地逸散，萦绕来的沉水香无形无骨，淡逸空灵，他伏在臂上，心口虽然抽疼，倒不像前几日一样难受。

　　“先生怎样了？”面前有声音道。

　　俏如来分去目光，呼吸差点停滞，喘着气撑起身，摆摆手阻止上官鸿信查看，暗想如何一瞬像是看到了雁王。

　　过去的生命与那人交集太多，以致那些已发生的未发生的往事简直成了深入骨髓的幽重鬼影，死了一回都阴魂不散。

　　年幼的皇子自然不知他累世的恼怒，严肃道：“先生方才说着话就要昏过去，捉着我说不可声张，我就没叫太医署来人。”

　　“我昏了多久？”

　　“一刻不到，先生真的无事吗？”

　　秋困疲乏，醒来倒是精神十足，这睡得可比预想的时间短多了，俏如来按下惊讶，点点头就想揭过。

　　上官鸿信“哦”了一声，忽然笑笑，“先生，教我念经罢。”

　　“殿下为何想要学佛？”

　　“自是想静心。”

　　“殿下是我见过心最静的孩子了。”俏如来说，这话真心实意。

　　皇子眼中流露一丝微渺的茫然，直望过来，坚定沉实，叫人疑心那是否是光影偏移造就的错觉。上官鸿信轻轻道：“那我希望为亲人祈福，要母亲与妹妹一生顺遂平安。”

　　天穹澄澈如明镜，润青晕染，上好胎瓷般弧光柔和。小小的孩子坐在日色下，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他会长成日后的师兄。居于尚贤宫，人不知在何处，像是立志要看空墨家藏书，手不释卷，笔耕不缀。雁王其实算是寡言的，半张平静的脸偏过来看见俏如来，金色的眸子拢上阴郁恶意还是漠然，全然没个定数。

　　时节轮转，叶落而知秋，庭中早起铺了一地杏黄，宫人洒扫踩踏脆声绵延，腐朽在沟壑犄角无人问津。及至秋深萧瑟，阴风呼啸起来，吹到脸上刮得生疼——也只有疼而已。

　　七八月时，上官鸿信拉着俏如来四处跑，还羡慕他的耐热，霓裳人小却精，有时捉住他的手便不放，旁人想抽开，作势扁嘴要哭，便只能随她去。俏如来最初只当是地域有差，羽国地北气候干爽的缘故，后来惊觉，原来是他体寒，根本感觉不到冷热。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冬日，俏如来迷迷糊糊起身，披了件外袍，摸到桌边喝了几口茶。天空被窗棱分割成十来片，白的惨淡，灰的阴沉，俏如来推开一条缝，初雪细碎的冰晶撞上脸簌簌滚落，他吸入一口冷气，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骨子溢出里的寒意远胜扑面凛风。

　　庭中光秃的树梢盛了几片雪，被压得直不起腰，廊下、院里早铺了或薄或厚的一层，松松软软，滢滢泛蓝。俏如来赤着脚走下去，回头看印下的鲜明脚印，不知现在自己是怎样的脸色。他俯身捧一把雪，静静凝望，片刻过去，它们在手上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俏如来思考着，不远处响起听惯的童声。

　　“先生如何这样就出来了？”

　　俏如来住的正殿偏翼，要求所致，平日侍奉人不多，也只正主驾临才聚起宫人。此时上官鸿信是单独来的，锦衣赤红夺目，为暗淡天地添唯一一抹亮色，他双手执一柄成人尺寸的白纸伞，不紧不慢走着，皮靴停在俏如来跟前，半边伞倾来，浅淡的一层阴影覆盖了他的视野。

　　那孩子曝露在沉冷的天色中，通透的金眸里是远超同龄孩子的成熟，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俏如来看到了关切，“先生要保重身体。”

　　“多谢殿下。”俏如来接过伞，顺手拂去落到他鲜艳额发上的雪，苦笑道：“是太不像样了。”

　　“先生是南方人吗？”

　　“比对殿下算是的。”

　　“那往后雪下得大了，先生可不能再像这样，在外面忘了时间，是会看不见的。”上官鸿信望着瞬息消散的热气说，“也太冷了。”

　　“哪里就会到这种程度。”俏如来失笑，生怕他着凉，催促着一同回房。

　　等梳洗过出来，上官鸿信正在火炉床上准备焚香，听到响动，偏过头，露出一个欢喜的笑来。

　　俏如来想，上天给他机缘在羽国活过来，应是要他做些什么的。

[ 此帖被xyzmiu在2020-08-28 08:45重新編輯 ]

wb@失忆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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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5)

1樓發表於: 2018-03-03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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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世人常说孩子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其实他们若真打定主意，反比成人坚定得多，微末小事也能记挂长久。

　　自说起要学佛，上官鸿信出门更少了，清宁宫回来书房也不去，直接坐到俏如来跟前。

　　俏如来为师的经验实在不算丰富。弟子入门时已大了，他与其说是教导，不如说指引他发觉一切，寥寥提点几句就让他自己回去想。墨家重视实用，万般道理不如生死里滚几回，撑下来而不崩溃的人才够得上坚韧，即使俏如来本心不愿严苛，为了止戈流存续，也不得不为。皇子年岁尚小，学佛又是锦上添花，他嘱咐过心思还是要放儒道正统上，只取些浅短的故事说，有时也领他抄经。

　　哥哥在清宁宫留得少，小公主便不满意，时时来找，上官鸿信就要专注陪妹妹玩儿。俏如来倒不觉得被打扰，当作变相放假也不错，不曾想隔了段时日才知晓，不论公主来还是不来，他回书房后灯总要亮到很晚，也不知在忙碌什么。

　　经文零零总总攒了一小叠，俏如来张张翻过，最上是面前人才交的。稚童手腕虚浮，一笔端楷在这年纪已经很不错，横撇捺勾少有熟悉的影子，有还是有的，可谁又能说这不是延续到成年都未改的痕迹。

　　俏如来合起屋角专为这位皇子辟的匣子，回来说起听闻的事，柔声道：“殿下年幼，娘娘也宽松，不用将自己逼得这样紧。”

　　“功课不难，我想多学学，让母亲高兴。”上官鸿信觉得好笑似的问，“先生是在鼓励我偷懒吗？”

　　“只是希望殿下放松一些罢了。”

　　上官鸿信点点头，起身挪到俏如来身侧，靠着他膝盖就躺了下来，“这样算吗？”

　　俏如来没料到他会这般动作，吃了一惊，又不好动，无奈道：“殿下一贯与人如此亲近么？”

　　“先生该庆幸得我青眼，母亲可没说错，要换旁人那样直愣愣走到我跟前，立时就要被拿住治罪的。”

　　上官鸿信随口回答，稍稍蜷缩，压皱了披衣也不管，寻好舒服的位置，不多久就沉沉入眠。

　　他高束的长发因一番动作有些凌乱，俏如来闲来无事，耐心整理起来。

　　修长的手指捋开暗色带赤的发丝，愈发显得缺乏血色，往日他想这么做的时候，会有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他拨开，然后滑入指间交扣，貌似无比深情，其实都留存三分残忍的清醒。余地无人言说，又彼此心知肚明。

　　俏如来偏过头，厚重的云压制日光，明亮失却生气，透着挥之不去的惨淡。雪无声地落，积满庭院，偶尔回晴几日，依然霜寒地冻。

　　上官鸿信住清宁宫时，这一处更无人，俏如来一个人能在廊下望天许久，坐久了信步漫行，一袭单衣完全不知冷，落雪了撑开伞，是他拿来的那柄。

　　那时他居高临下的金眸通透有如琉璃，格外像最后印象里的雁王。本就是一人，那么像，像到俏如来以为是雁王在看他，下一刻那凉薄的唇就要翕动，叹息他的愚蠢。

　　晚间宫人搬来热水，俏如来泡得无聊，眯眼看角落的烛光。细弱光亮在水雾氤氲里柔开一圈一圈，拨云见雾一般，浮现一个女子温婉含愁的脸庞。他不知多少年未见的母亲，年纪还很轻的模样，不时抹过眼角，再一晃神就什么都没有了。

　　墨狂贯胸而过，他茫茫然来到这里，也不知这条横生的岔路，何时走到终点。

　　不是墨家钜子，不是史家儿郎，卸下所有职责以后，他变得脆弱，不时胡思乱想，闲适的生活正在侵蚀内心长久的壁垒。

　　俏如来一回问有没有琴，原本不放在心上，快忘记的时候宫人还真取来一把，寒冬腊月里保养的意外不错。长久无人弹奏，拨响难免参差不谐，于是他勉为其难，凭记忆调起弦来。

　　他自少没什么喜好，又为亲父入空门，生活一应从简。活了许多年，人世繁华尽皆空浮色相，不入眼不耽溺，不是苦行僧，清冷更甚苦行道。昔年曾与雁王同行，在外看不出，雁王悠闲下来，宅邸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堆侍奉人，他除了煮茶焚香一概不关心，俏如来被强留着品茶，心气不顺自然茶也喝不入味。

　　雁王注意到他的抗拒，只用指腹点上眉心血红的十字，蒙住剑印，比正常该有的温度还热一些，几乎将他灼烫，“师弟，你活得没有人样，倒是合格的钜子。”

　　低柔的话声明晃晃都是讽刺，被一个死去两次的怪物说没有人样，那感觉古怪万分，俏如来不愿用自己的恼怒取悦他，只能忍下当作没听见。

　　隔日，雁王叫人弄了台七弦琴来要他学，俏如来警惕地问师傅在哪里，答曰最好的就在你眼前。俏如来生怕雁王横生是非，板着脸答应了。

　　史家大小算官宦之家，俏如来幼时也粗浅学过琴棋书画，入佛习武后大半还给了启蒙的母亲，除却博弈，也就一手字不错。反观他皇族出身的师兄，真论起来文武兼修，几乎没什么落下的。俏如来被他按在身前，把住手挑弦捻音，架子端得认真，若有若无的呼吸吹到颈侧却让人不自在，要起身肩上又落下劲道不准离去，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果不其然，学琴中途歪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琴与散落的衣袍都被推得远远的。雁王一身惯用的沉水香搅乱了佛珠的檀香，吸入肺腑，沉入血液，尽往最深处钻，熏得俏如来脑子模模糊糊，纠缠到理智全无。

　　俏如来从此看到他拿琴就扭头想走，雁王却变得十分规矩了，对这事还十分执着。断断续续几年学下来，他完整弹上几曲，就从雁王嘴里得了一个师弟毫无天分的无情恶评。俏如来也不生气，只感慨没遇上良师，这回轮到他师兄充耳不闻了。

　　乐之一境端看心境，师者无心教学，学生心存警惕，哪个拨起弦，都是浪费那把据说有点门道的琴。

　　那时俏如来绝不会想到，自己不仅有一日会再动琴，旁边还会眼巴巴坐着一个活蹦乱跳的霓裳公主。

　　她伏在小靠垫上，满是跃跃欲试，等俏如来停下，立刻探手，用力勾了一下，弦丝声动，发出旷远的清音。

　　“痛不痛？当心割到。”俏如来一番检视，幸好没划出口子。

　　霓裳举手就要他吹，小姑娘爱笑爱撒娇，真是谁也舍不得违逆她。

　　上官鸿信这两日起烧，她来不见哥哥，心情坏得很，同俏如来瞎玩儿一阵琴倒高兴起来，屋子里头跑一圈，又想起哥哥来，要一起听。

　　正殿那头说殿下高烧已退，喝过药在看书，俏如来抱霓裳一起去寻，才到寝屋门口，她便认出来了，挣扎着落了地就往屏风后头跑。

　　上官鸿信抬眼先看到门口的白衣人，再次才看到小妹，要提醒已经来不及。她冲得太急，碰倒了沿路几案上摞得老高的两叠书册，哗啦啦被砸了一脸，小身子被埋得看不见。未装订的纸笺散了一地，底下哭声大作，他顾不得去捡，先将妹妹挖出来再说。

　　宫人上前要来收拾，上官鸿信突然厉声道：“都停住！”

　　这一喝不说宫人，连霓裳都被吓一跳，打了个嗝哭得更厉害。上官鸿信催促宫人搬个箱笼来，好声好气叫妹妹在床上乖乖坐着，先去捡飘到俏如来跟前的。

　　不同深浅的纸上字迹密密麻麻，偶尔还有绘制的图案，俏如来只瞥一眼，已被囫囵收了回去，同其他的一样被匆忙地倒进箱子里头，靠在角落合上，上官鸿信才好像松了一口气。

　　前有哥哥，后有宫人玩偶，霓裳已不大哭了，偶尔还破涕为笑。俏如来走近捧着茶灌的上官鸿信，低声问：“殿下，那些是方术？”

　　上官鸿信含糊道：“兴趣而已。”

　　俏如来见他不若平日多提也不继续，只道：“殿下可以将手与我看看吗？”

　　“怎么了？”上官鸿信面露疑惑，还是平伸在前。

　　俏如来认认真真前后仔细瞧过，叹气道：“上回的伤，还是留疤了。”

　　“是先生看得太仔细了，明明连指甲盖大小都不到。”上官鸿信随意挥了挥，“横生枝节说不定是在替我改命呢？”

　　那边霓裳大声唤哥哥，叽叽喳喳讲今天好玩儿的，急促得快要喘不上气，上官鸿信边给她抚后背，边道：“先生原来会弹琴，没听到真是可惜。”

　　“我弹琴没半点趣味，不过拨个调糊弄公主罢了。实话说，也不知是不是……”俏如来顿了顿，寻了个说辞，“……教我的师傅故意弹得七零八落，我其实连听都品不出什么。”

　　上官鸿信捋捋霓裳的头发，“那往后我学了琴，练习就弹给先生听，反正先生听不出，就多夸夸好了。”

　　俏如来想到刚才摸过的手，年岁这样小，指腹骨节居然已生出明显的薄茧，不由低叹一声。

　　霓裳兴奋起来在床上打滚，缠着她哥哥不肯放，上官鸿信稳稳安坐着，身形一同映入近旁明亮的妆镜，都是小小的。

　　冬去春来，几度寒暑，霓裳耳濡目染，自幼同上官鸿信一道学佛。夏日里抄经要坐屋子里不动，俏如来颇意外她熬得住，虽然要不时偷瞟兄长，满脸怎么还不能出去玩的哀怨。待俏如来合上两个匣子，霓裳就迫不及待跳起来，叫宫人搬棋盘在廊下布置，一本正经地邀她哥哥对弈。上官鸿信让她不少，即便如此，霓裳还是输多赢少，俏如来见怪不怪，他俩一入夏就为谁去准备消暑凉饮拉锯，宫人动手不如看手足劳动有意思。霓裳不是没赢过，尝过甜头如何能放弃，坚持不懈瞪着黑白经纬，就差没咬袖子，而上官鸿信坐在她对面，靠着凭几无比气定神闲。

　　前一阵皇后重病，兄妹俩闷闷不乐，开春了病情好转才恢复轻松。夏日阵阵落雨浇不灭他们的好心情，湿润舒爽的空气反倒更让人身心愉悦。

　　宫廷规章有度，沉闷逼仄非亲身经历不能名状，新一日好似旧一日重现，每一日都过得差不多，全靠节礼提醒时光流转。人则如百种花，永远有新鲜的，摘下来妄图长久留存，还未显颓败已换了一波。

　　陪兄妹俩出宫去外家探望时，俏如来走在路上，被街市嗡嗡吵得头晕，这是最真实不过的人间烟火，可他已经陌生了。

　　他离真实越来越远。

　　七八年的时间，他全无改变。眼看一团稚气的霓裳近来显出小少女的玲珑，上官鸿信个子将到他肩头，因习武不若同龄人单薄，惯穿的赤纹玄墨锦衣衬得面容端方温文，与印象中那人截然不同。

　　俏如来从前想，如果能早一点遇到雁王，是不是可以改变什么。他师兄对这妄念嗤之以鼻，毕竟没有他的失败，也就没有所谓的相遇。策天凤、默苍离，犹如一个死结，永远都在那里，他是他们的终点与起点，谁往前谁往后，人生都会与现在毫不相干。

　　这世上从没有如果，可雁王似乎也不是没有思考过，唯一一次像是喝的多了，下巴磕着他颈窝，仿佛是在笑，说也许那样就能活着了吧？俏如来也醉得昏昏沉沉，疑心是自己幻听，他怎么可能这样说？

　　到底未曾去问，成了隐秘的疑惑，在心底扎了根，孤寂疯长，无人时辗转反侧。

　　俏如来有时会对身边的少年感到困惑。

　　雁王的过去被他自己抹去一次，又被后来的羽国之主抹去一次，成了似是而非的谜团。十四封王，十七为储副，双十登基，二十九禅位南下中原，简短的人生履历看不出背后的那个人，活着的他，应当是如今的模样吗？

　　上官鸿信即便长大，也不是雁王了。

　　一种近似恐惧的念头席卷心头，猝然的疼痛让他死死按住身前小几，齿间溢出无法压抑的低喘。

　　明明是想要的结果，却好像无法接受。

　　太可笑了。

　　“……先生！”上官鸿信自外头匆匆走来，“还疼么？”

　　“这一阵过去也就好了，不碍事。”俏如来摆摆手，“公主到后头去了？”

　　“再输可太没面子，认命了。”上官鸿信见他一味低着头，了然道：“是到该睡的时候了，我等先生好一点再回去。”

　　俏如来只说无事，上官鸿信却执拗地不肯走，看得他忍不住笑，“殿下近来开始像这年纪的孩子了。”

　　“在宫里，先生这话像在笑我天真，越活越回去。”

　　“天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上官鸿信不着痕迹挑开琉璃佛珠，松松圈住那一截冰冷削瘦的手腕，“有时候我会觉得，先生希望我就这样永远不长大……为什么？”

　　“殿下！”

　　外间响起的唤声打消俏如来未出口的回答，清宁宫的女官上前见礼，上官鸿信有些奇怪，“我这儿你是来熟的，怎么这样急？”

　　女官惶惶道：“娘娘突然不好了，想见两位殿下。”

　　连绵的雨打落在檐上，沙沙的冲刷稀释她话语中的不安，连带那能炸开一道惊雷的消息，也丧失了三分应有的力度。

　　上官鸿信像反应不过来，片刻后才沉声道：“什么不好了？早上明明还康健，怎么会这样？”不待人回答，他骤然拔高了声音，“去叫霓裳！”说罢起身就要走。

　　他一放开，俏如来也舒一口气，这孩子恐怕不知自己用了几分手劲，生生要将他的腕子折断一般。

　　未料上官鸿信顿足在了门口，“……俏如来。”

　　他侧首回望，眉宇间莫可名状的悲哀因何而生，俏如来还未理清，人已决然地离去了。

　　这是上官鸿信第一次这么叫他。

　　习惯的晕眩阵阵袭来，俏如来躺回床榻，没在黑暗中翻腾几波就沉沉睡去。

　　外表一成不变，却添了昏睡的怪病，早年不过短暂失神，后来成了昏迷，这一年能够连着睡一两日。身体除却睡得发软没半点不舒服，精神还比睡前的委顿好不少，如此也更显得不正常。

　　俏如来醒时，夜沉无声，月隐无形，雨后草木清香疏淡，万籁俱寂中风偶尔送来一声细弱啾鸣，天穹边际层叠积云漫开水纹一样的幽光，正是破晓前最后的晦暗。

　　梳洗过喝几口茶，俏如来准备外出走走，才拉开门就是一愣。

　　庭中人立在那儿，罕有的一袭缟素，衣袍翻卷，曳开片片寂寥，熹微时分朦胧未明，少年眉宇染上了再熟悉不过的阴郁。

　　“先生。”他沙哑地唤。

　　俏如来呼吸微滞，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缓缓道：“殿下入内罢。”

　　“母亲薨了。”上官鸿信走近来，一字一顿，用尽了力气，沉冷得让人心惊，“我不明白，先时那样的重病都恢复了，怎么会没撑过寻常的风寒？”

　　俏如来当他忍着哭，拿袖子去擦脸，触到却听见吃痛的抽气，这才发觉湿润不过朝露，上官鸿信半边脸滚烫，远时看不出，近看肿起不少，难怪吐字颇有些刻意。

　　“殿下这……”

　　上官鸿信木然道：“我哭不出来，被圣人甩了一巴掌，大骂不孝。”

　　俏如来点灯唤人，值夜内侍很快送来不少东西。

　　上官鸿信褪了鞋袜随意坐在几案边，半身湿透也不管。俏如来斟茶同茶点推过去，也不管他吃不吃，绞着布巾，忽然叹气，“我知殿下心性坚韧，这时候的反应却不聪明。”

　　“圣人一月也不来清宁宫几回，这时哭与母亲缘浅，真正情深意切。”上官鸿信凉凉地笑一声，“不孝是天大的罪名，若非有太子劝着，他怕是要把我押去宗人府。”

　　“殿下别说气话，犯了大错才会被提那里去的。”

　　“知道为什么没再接着打么？我向圣人自请守陵，霓裳是哭昏过去了，醒来肯定说要一起去。”上官鸿信敛去讽意，正色道，“我来，就是想问先生是否愿意同行，若不愿意，我离京前去托舅家安置你。”

　　俏如来心中早已升腾惊涛骇浪，手颤得厉害，险些打翻小巧的银盆。他努力镇定下来，小心为上官鸿信红肿的半边脸覆上冰过的布巾，视线下移，见少年安放膝上的手微微一屈。

　　原来还是会紧张的。

　　“为什么殿下会认为我不愿去？”

　　“雁地清苦，京中过得比较舒坦。”

　　“殿下守孝三年，我若之后一睡不起，在殿下外家，恐怕会被当成死了，到时躺在棺材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明白了。”上官鸿信应了声，抵着脸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曾同先生说。我查了许多年有关方术的书，能断定先生各种异状，全因自身魂体不全。”

　　虽然完全听不明白，俏如来还是点点头。

　　“可惜症状记载不少，解法却罕有，迟迟找不到方法缓解昏睡……抱歉。”

　　俏如来摇头，“无妨。”

　　上官鸿信盯住他，“先生回得那么快，是不在意自己会变得如何吗？”

　　原本就已经死去的人，延长多少时光都是偷来的，这些毕竟不能对这孩子说，因此俏如来只道：“殿下从小就对自己太过严苛了。我这毛病不是殿下的过错，记挂多年已是厚爱，实在没有办法，也就是这样，殿下无需自责。”

　　话说出口，俏如来正感到由衷的轻松，腰上突然伸来两条手臂，收紧了连人带被打湿的沉水香一同压了过来。靠在胸口的声音闷闷的，“可我想救你，无论用什么方法。”

　　俏如来不挣扎也不回应，半晌才若无其事道：“殿下一身湿衣，再穿怕是要着凉，不如先穿我的，虽然不合身，总比生病好。”

　　上官鸿信无可无不可，守灵长跪哪怕不哭也是真的累，一等换过衣服直接倒头不起。

　　俏如来守在一侧，等他呼吸变得平稳，才回外间榻上诵经。

　　琉璃珠拨弄着，循环的字句说不到心里。

　　是心乱了。

　　十四封王，上官鸿信依然在这个年纪就国。

　　介入了他的生命，不知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也许只是再一次陪伴他走向那道苍翠的身影。

　　一路往雁地去，俏如来都在为此闷闷不乐。

　　梓宫入陵，雁王府客气地接见过州牧等拜访，无论关起门怎样消沉，好歹算是顺利安顿了下来。

　　上官鸿信也不知怎么想的，妹妹功课一应比着他，习武也一并提了起来。

　　霓裳本性活泼，练武正合心意，学文却不太坐得住，也是内容的缘故。可惜她哥哥着意错开各自读书的时间，轮到她就日日亲自监督，想偷懒也无法。

　　俏如来精力不济，只看顾他俩抄经，霓裳被拘得久了，趁她哥哥不在才敢倒苦水，“我是公主又不是皇子啊，学什么治世经要，半点用没有，还不如多抄抄经，求太子哥哥顾念。当日哥哥被当众责骂，是他叫我装昏，顶着父皇怒气护着我们呢。”

　　看她小小一个人，平日撒娇玩乐不问世事的样子，居然会想那么多。俏如来心中正诧异，霓裳又幽幽道：“毕竟我们和太子哥哥当年境况有点像，一定要把握啊……”

　　送走了人，他取新杯斟茶，开口道：“听到了？不说公主，我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这么教她。”

　　“以后就明白了。”上官鸿信从屏风后走出来，端坐一侧，抄他自己那份经文。

　　“殿下对公主的话怎么想？”

　　“她想的太多了，不过也不用管，想怎样就怎样吧。”上官鸿信头也不抬，无来由的有些惆怅，“兄长是很好的。”

　　离京半年，上官鸿信飞速成长，虽然还是常笑的，却多了喜怒莫测的意思，越来越肖似某一个人，与他也越来越亲近。俏如来初时十分不解。他自问行止有度，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想起与雁王也是莫名其妙混在一处心情就低落，连带对上官鸿信的态度都变得消极。

　　年节方过，临近万寿，霓裳生了场大病。上官鸿信的紧张前所未见，将贺礼与告罪折子一同令人送往国都就守着妹妹。

　　州郡名医请个遍，汤汤药药一直灌，霓裳的高烧却总反复，缠绵病榻，刚养起来的人又消减下去。其实她偶尔清醒时精神倒不错，反而诧异上官鸿信的苍白，于是捧住他的手，贴着自己滚烫的脸，还有心思笑：“哥哥，我要长命百岁呢，不想下次醒过来看不见你。”

　　俏如来在一旁道：“我劝殿下歇息，他不听，晚间也不肯睡。”

　　霓裳用目光谴责上官鸿信，他抵不过，头痛地说：“只盼快点好，哪怕天要叫我拿命换给你，我都是愿意的。”

　　这是重愿了。俏如来心神一震，见他将霓裳一缕垂发捋到耳后，无奈而宠溺的样子。

　　或许是自幼抄经功德挂上了号，天地回暖时霓裳的病情终于好转。上官鸿信彼时正拨弄一份花团锦簇的邸报，闻言坐也坐不住，拉着俏如来就要一同去看。

　　俏如来半路问：“殿下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先生，邸报所示，天下太平啊。”上官鸿信显然满心都在他妹妹身上。

　　俏如来不作声，他是后人，信息一事占了便宜。羽国这年实际已生乱象，次年星星之火将成燎原，细究其中，少不得凰后的影子。

　　第三年节前，霓裳出城上香未归，上官鸿信有访客来，邸报先到的俏如来手里。读到太子薨逝的噩耗，该发生的过去逐一成为现实，他一时有些茫然。

　　待兄妹俩在对面坐定，俏如来将邸报推了出去。

　　霓裳白了脸，不住抹泪，上官鸿信全然面无表情。东宫亡殁是国事，于他们也是家事，俏如来外出散步，留兄妹俩自己商量。

　　不多时，上官鸿信追了来，径直环住他的腰，靠在颈窝默然无语。

　　俏如来担忧被人看到，要推却推不动，无奈道：“公主呢？”

　　“她回去做准备了。”他沉默一阵，俏如来本以为要论及太子，不料话题的对象却是他，“先生是今晨醒的吗？”

　　“没想到这次睡了十二天。”俏如来忍不住叹息，感觉被环得更紧了。

　　“先生睡得越来越久，还不知道，十二天中有两天没有气息，我自发觉之后，就没有再让别人靠近过你了。”

　　俏如来脑中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前已笑了笑，“多谢殿下，让旁人见证死而复生，恐怕就十分骇人了。”

　　上官鸿信蓦地抬起头，澄亮的金瞳似有火在烧，“先生的病症越发严重了，为什么还是完全不在意？”

　　俏如来面不改色，“殿下研读方术多年，如今才得到线索，我多思无益。”

　　“我托舅家往中原术法世家去，魔门世家有线索，暂且寻不出，只等之后的消息。先生不在意的，我在意。”

　　上官鸿信深深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俏如来一言不发，整理微皱的披衣，仍旧安安静静在竹林散步。

　　这一回不欢而散持续到年节回京都未有好转迹象，霓裳一路苦恼，她哥哥竟能比往日更严厉。上官鸿信不是会声张的性子，俏如来面上淡淡，也就霓裳觉得气氛诡异，她浑身不自在。

　　都中王府一年也不过住一月不到，比雁地的还朴素。除夕夜兄妹俩例行赴宫宴，俏如来想到这日应当发生的事就无比烦闷，随意拣了本书，怎么也看不进去，不知不觉合上眼，恍惚间被身边的人影惊到，幽幽沉水香已传来，“……殿下。”

　　上官鸿信应了声，坐在一旁亲手煮茶。

　　热茶在这时节不多久也就能喝了，俏如来本不在意，抿了两口，缓缓道：“这么晚了，殿下来，是有话与我说。”

　　“先生准备一下，之后与我搬去东宫。”他的语气很平静。

　　俏如来勉强一笑，“恭喜殿下。”指腹摩挲着杯缘，太过用力不当心碰翻了杯子，苍白的手背须臾便泛起薄红。

　　“兄长薨逝不久，先生这话失当了。”上官鸿信替他擦了，拢在掌心里直觉如同揣了块冰，一丝丝凉黏在心底，拨开还要亏损血肉，莫名叹了口气，“先生不怕冷，不怕烫，无人提醒不知添减衣服，睡起来连活气都能没有，恐怕我之外的人，都要将你当作是妖怪。”

　　俏如来因他难得的孩子气感到惊讶，其实说的好像没什么不对。

　　上官鸿信仰起头，认真地说：“我会救你的。”

　　鎏金色的眼眸白日因神情严肃缺乏热度，晚间昏黄烛火柔和了神色，反倒透出了温柔的暖意。于是俏如来为其所惑，在少年倾身贴来时没有拒绝。他一如既往不冷不热，实际整个人思绪已经飘了出去，身体怎么样全然无所谓。

　　雁王遇到策天凤是在成为太子之前，他不知是否该庆幸，自己可能改变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 此帖被xyzmiu在2020-08-28 08:4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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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8-03-13 0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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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内眷安置尚未完成，礼部刚办完丧仪又要忙册封，最近的吉日也在春回时分，上官鸿信一句移宫说得轻巧，其实哪有这样容易。

　　新太子既择定，侍讲重开经筵，上官鸿信需每日入宫就学，讲师里有多年前教过他的，重新收了久违的学生，一时又是遗憾，又是欣慰。

　　羽国之主大笔一挥，给霓裳批了新宫室，装点过就能搬进去，她谢恩真心实意，扭头托辞染病不宜移动，仍旧同哥哥住王府。

　　王府里什么都好，只除了一项，让人头痛的功课回来了仍不能放松。光阴流过指缝，如沙细碎，悄无声息，昔年小小一团的霓裳生作豆蔻少女，开始不满意稚气的双髻，娇声抱怨哥哥明明不苟言笑，在人前惯会装模作样，严厉解释成期望，显得她格外不懂事。

　　俏如来顺着话逗她，“平日对公主百依百顺的不知是哪位殿下？”

　　霓裳有些讪讪，闷声道：“经史看得我的头晕，策论交上去十次倒有八次被打回来。难道是我笨么？是他要求太高啦！”又苦恼，“先生，哥哥为什么就在这上头这么不近人情？”

　　俏如来摇头，任霓裳在他这儿摸鱼偷懒，反正上官鸿信不在，不在么，就是不知道。

　　临近册封，上官鸿信终于松了管教，俏如来反而见不到霓裳了。都中邀约如雪花纷沓而来，新太子最亲厚的妹妹哪怕性子不好也多的是人奉承，何况霓裳的确美貌动人、明朗活泼，她常常同舅母姊妹等赴宴，很快变得炙手可热。

　　回国都一路，四方乱象的传言无可避免传入一行人耳朵里。上官鸿信虽然不大露面，平素听闻知晓什么，都记下来留文书与俏如来醒来观视。其实他要点整理的还算齐全，只是此时羽国无人知晓凰后存在，许多事就没头没脑的。俏如来隐晦添几笔，多了要迟疑，少了觉得不够，总是为难。

　　之后如常抄经，半途心口胀痛，他原本想忍耐到手头一品写完，无奈字迹已经凌乱，不得不放下。

　　自年节里犯的那一回，醒来的日子开始变得难熬，胸骨底下像生长出了一腔寒凉刀刃，蒙春感召，要汲取血肉如花绽放。

　　也许终于撑不下去了。

　　俏如来习惯性地去拨弄腕上佛珠，发觉它勾缠住了衣饰，正尝试解开，透明琉璃珠蓦地零落，滚到了亮处，折来冬日凉薄的碎光，吉光片羽，掠过雁王清晰的面容。

　　先前一串佛珠也是这样无端分崩离析，散落在雪地里再找不齐，似在嘲弄钜子师兄弟注定的不欢而散。俏如来空手回尚贤宫，临走被雁王叫住，还当怎么了，却是拿出串簇新的佛珠来，要与他戴上。

　　俏如来可以拒绝，但他没有，只低下头，一动不动，看他稳稳托住他掌心，将佛珠挂上来，绕上第一圈，缠住了他。

　　落雪将天地铺成苍茫一片，天际青白，阴云蔽日，目光所及无一不是惨淡。偶尔相触的肌肤比琉璃珠更像死物，凉透了流过胸腔的心血，俏如来不由自主捉住雁王，他顿了顿，像是未曾察觉，等整理好才抽回，转过身离去。毫不留恋的背道而驰，两人如出一辙。

　　不久之后，俏如来止步第二次死亡，然而世事难料，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或许要死第三次。

　　羽国的冬天这样长，将开春又连着落雪，离去好说，他总是想见第一丛花开的。

　　自雁王那里得到的佛珠生前死后伤痕未变，是同一串，比无来由退回过往模样的他更真实。它或许会成为他存留在此的唯一痕迹罢。

　　可能是睡得太久的后遗症，清醒的几日俏如来一贯少眠，零零碎碎做些积攒的事已是深夜。房外脚步匆匆来到，侍女面色为难，来请先生去劝殿下。

　　上官鸿信近来宫里府里两头住，神出鬼没的，听说是刚从宴上回来，俏如来还当他难得喝多了在发脾气，不想踏进正院反而听到突兀的琴音。梳洗过的少年正跪在榻边认真调弦，不要人帮，不要人服侍，侍女们端着布巾发梳个个无奈，俏如来顿时哭笑不得。

　　“殿下好兴致。”

　　上官鸿信如梦初醒，抬起头，金瞳映衬近旁的灯火，空旷荒芜，俏如来唯一能见的只有自己。

　　“你又走到我面前了。”他叹息一般说道。

　　那神色让俏如来说不出话，上官鸿信很快又调弦去了，大约醉得厉害，手上控制不好，远不如平日利索。

　　羽国内乱时雁王掌过军，历经戎马的人酒量好不奇怪，他又不上脸，完全看不出深浅，俏如来差不多算不能喝，一次都没判准过。眼前的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没怎么见饮酒，现下乍一眼清明得过分，再看与平日多有不同，俏如来按下内心微妙的古怪，问侍女：“殿下怎么饮得这样多？”

　　不以为意的回答的却是来自上官鸿信，“几位兄长想喝，我没拒绝。”

　　他顺手将人都打发了，俏如来很自觉地拿布巾来替他擦头发。

　　默默捣鼓半晌，上官鸿信随手划过七弦，一副要起音的架势，俏如来这才出声打断，“殿下，休息罢。”

　　上官鸿信瞧他一眼，倒是听话回睡床躺下。俏如来整理完床幔，才回身就察觉异样，交叠间隙处里伸出了一截胳膊，修长的指头揪住了衣摆上的坠饰，像是能感觉到探视的目光，还晃了晃。

　　挣脱轻而易举，俏如来一番犹豫，却屈服了。他坐在床边，拨动白日重新串好的佛珠，也不知念了什么，念了多久，再查看时少年已睡熟了。原本想回去，怕他睡得不安稳，俏如来将琴推远了些，搬出棋盘，撑着几案，一人分作两角打发时间。

　　夜深人静，呼呼风动如有实形，炭火偶尔滑落，细微声响收在耳中无比清晰。俏如来一局方罢，正在挑拣棋子，倦意丝丝袭来，听到木板吱呀以为是值夜侍女，才辨清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挲，就被上官鸿信从身后整个拥住了。

　　一点墨色自指间松脱，坠在赤红锦袍上，闷闷一声异常遥远，滚动几回躺在原地。俏如来眨了眨眼，“殿下睡不到一个时辰又醒了，是不舒服么？”

　　“头有点疼。”上官鸿信回得含糊，拿手去勾几案上调好的琴，“弹给我听。”

　　俏如来去拨他，“我该回去了。”

　　“弹罢，我都拿出来了。”上官鸿信搂紧他的腰，抵在肩头，慢吞吞道：“霓裳听过，我没听过，不公平。”

　　俏如来有些无奈，“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殿下居然还记得。”

　　当初还算熟练，十年过去，乍一上手，俏如来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学过。他记不得几首曲子，只好选印象最深的弹，自觉错漏百出十分赧然，似乎还听到了不属于房里任何一人的低笑，循环往复几回，才将荒谬的错觉挥去。

　　“这里又弹错了。”上官鸿信突然道。

　　俏如来顿时愣住，“殿下说什么？”

　　“第七次。”上官鸿信说着拢住他的手，另一手捻弦，悠悠然起了调，“以你的认真绝不会是故意，还弹得忽快忽慢，长短不匀，果然是没天分。”

　　就着手按下琴弦的那一点儿力道，比实际更沉重千百倍，俏如来死死盯着交叠的手掌，他分明隐隐在发抖，上官鸿信却好整以暇，像是一无所觉，是有心，还是无意？

　　时节尚未回暖，尖锐利刃的花却好像快要成熟了，许是喜爱低缓的乐声，想要奉上真诚的欢喜，于是让不堪其扰的宿主越来越疼。

　　俏如来对蚕食意识的幽暗无能为力，恢复正常不知隔了多久，他伏在上官鸿信肩头，额上冷汗涔涔，将他披着的外袍揪得凌乱不堪。

　　俏如来艰难地撑起身，脊背上规律落下的安抚戛然而止，上官鸿信转而给他擦脸，耐心细致，即便承受灼灼目光，面上平静也未曾动摇。

　　僵持半晌，他漫不经心道：“老盯着我做什么？”没得到回应，又道，“你要回去么？我明日有客见，要睡了。”

　　说罢就要起身，俏如来想也不想，一把捉住垂荡的赤红衣袖，再用力简直能把外袍扯下来。

　　上官鸿信偏过头，长眸微眯，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好奇，淡淡道：“这是要留我？”

　　俏如来颤抖起来，面对这张他看着长大的脸，面对这张他印刻在内心最深处的脸，一时怎么也无法吐出再熟稔不过的称呼，于是说：“上官鸿信。”

　　曾经他遍行九界，一步步等同冷酷无情的灾祸，闲适的时光无声流淌，浸透了砌筑的心墙，它在尚未发觉时腐朽摇晃，现在竟连轻巧的低语都承受不住，直接轰然倒塌了。

　　“怎么不唤殿下了？”上官鸿信拨开柔软的白发扶着他耳后，拇指摩挲凉冷的面颊，轻笑道：“这种时候都连名带姓的，真是与我仇恨难解。”

　　俏如来眼神变幻，一时说不出话，上官鸿信俯首来，不费多少力气便长驱直入，勾挑舌尖，吮吸纠缠，吝啬施予半分自由，不容他分神思考任何前尘往事。

　　他拥抱着的这位先生，一向是最好脾气的，不冷不热，不近不远，这时却如火中冰雪，疾速消融趋向沸腾，五指用力揿在背后，似要挣脱形状嵌入他的血肉。曾几何时，他连靠近这一身沉水香都要蹙眉，如今贴上来，这样近，不愿分离，让人膨胀莫可名状的虚荣。

　　“要停么？”他抹过薄红的唇，那人含住他指尖，轻道：“你觉得呢？”

　　他挑开了领口抚过去，裸露纤长的颈与光润的肩头，沿着耳廓啄吻，轻轻舔舐锁骨，俏如来禁不住要瑟缩，攀着少年人还不算宽厚的肩，忽然小声道：“鸿信……”

　　手下的躯体微微一顿，上官鸿信抬起眼，金眸里外尽皆是讶异。

　　俏如来还想开口，不成章法的吻已经压了过来，不容躲闪，无处为逃，隐隐甚至像暴虐的掠夺。然而此刻，他想他是心甘情愿的，在上官鸿信来擦拭滚落的眼泪时，执手按住胸口，“是这里疼。”

　　上官鸿信应了声，薄唇轻轻覆在他额上。

　　一切都乱了套，他或者他，这个所在，这个时间。

　　曾经床笫不过针锋相对的另一处战场，俏如来从来不愿意服软，即便精疲力竭，昏昏沉沉下一刻就快要晕过去，也强扣着雁王，要将他看在眼底，揣测怪物是否还能生出人的形状。而雁王未曾多留手，热衷碾碎他的镇定，要看他流泪哀求。他是黑暗本身，讥嘲地要将他拖来作陪，可那双眼动情起来湿润时，鎏金色仿佛染上暖意，好似的确真真正正重生于世。

　　他们后来也许不算敌人，但肯定不是同路人。温存时似要融在一处，他不会拒绝对方将他搂在身前，细密地印下亲吻，对方也不会拒绝他迷蒙时不松手的依恋，是惫懒，亦或是放任，不知所起的纠缠在生命中无限绵延。一旦正装束冠，钜子是钜子，雁王是雁王，泾渭分明，连道别都不需要。

　　俏如来是疼醒的。

　　他下意识扯住床幔，低低喘气，幔帐被人撩开，显露一个晦暗的影，他知晓是上官鸿信，感觉暖茶递到嘴边，就着手喝完又蜷缩起来。

　　身侧稍稍一沉，他翻过身，在温暖的怀抱里寻个位置，听到一声嘀咕，“真是冷。”

　　待好了一些，俏如来稳住了呼吸，上官鸿信道：“下午同我一起去护国寺，有客人让你见。要猜吗？”

　　“你提过魔门世家许多次，是燕驼龙罢……”俏如来含糊地说，“你要送我回中原？”

　　上官鸿信笑道：“现在后悔从前不在意已经晚了，你就回中原治病去吧。”

　　俏如来往他肩窝又靠了靠，一抬头几乎贴上了耳朵，“那时说的是什么？”

　　“什么时候？”

　　“在琉璃树底下接住我的时候。”

　　“这嘛……”上官鸿信抿起唇，白发在指间又滑又冷，人却是罕有的温软，前所未有，或许也绝无仅有了。

　　天色熹微才躺下，俏如来等不到回答又睡着了，上官鸿信倒是精神，只瞧着他出神。

　　两人午后才出门，半路下起细细的雪，俏如来闲的无聊，手伸出车窗要去接，收回时空空如也，徒留难以置信的潮湿。

　　他一时愣住了，“这是最后一场雪？”

　　“你在羽国十年多，还要问我么？”

　　“我有点困……”俏如来揉揉眼睛，“是非常困。”

　　“等见过人，回去再睡。”

　　护国寺香火繁盛，天气一般，也人多口杂，接引的小沙弥领路转几回到了少人处，上官鸿信细问了约定的佛堂在何处，便让他下去了。人才离开，俏如来腿一软，幸好被及时架住，靠在上官鸿信身上，头重得像灌了铅，上下眼皮直打架。

　　“明明平时睡多了，醒来能撑个三四天的。”

　　俏如来眼前漫开星星点点的光斑，即便合上眼，也无法缓和晕眩。上官鸿信应是说了什么，可他听不清。混乱的视野满目沉闷，没有一处鲜艳亮丽，他模模糊糊开口，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

　　“今年的花怎么还不开……”

　　上官鸿信一言不发，感觉怀里的人压来了所有重量，才淡淡接口：“大概需要再过段日子吧。”

　　最后的落雪无力阻挡春日前进的步伐，俏如来会在万物复苏的时节一同醒来。

　　上官鸿信拨开披散的白发，在他背心绘上熟记在心的图案。

　　无形的图阵在圆环相接的一瞬泛开赤红微光，散发、身躯亦然，消弥了衣袍的形状，吞噬了骨骼与重量。浮幻泡影不存，唯有一串佛珠刺目地闪烁着，委顿坠地，闷闷一声，重如千钧。

　　上官鸿信捡起莹莹发光的佛珠吹了吹，又拿袖子认真擦过，听到趋近的脚步声，回过身，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年轻的面孔，隔世的倦怠。

　　“修补的方法先前告知过阁下了，带着这串佛珠回中原去罢。”

　　※

　　冬日将到尽头，临回暖又来一场小雪，俏如来掩紧了雪白的外衣，顶着纷飞碎雪快步回到正气山庄，含笑与家中世仆问好。

　　老仆面带忧色，说先时他带回来养伤的公子不顾劝阻执意要走，正与他擦肩而过。俏如来问他伤势，得到冥医准话，外伤是重的，性命是无忧的，也就不再多管。

　　他回了房，靠着温暖的熏笼发懒，想起回来路上心中微妙的不安，便铺纸抄经，不想才一刻就生出了倦意。

　　三四岁时患上昏睡症，他陷入长久的昏迷，年岁渐长，清醒的越久，及至十五六，燕驼龙前辈取来解法将他完全治愈，这些年倒再没犯过。他因怪病自少郁郁寡欢，怕醒来见担忧的母亲，因缘际会入佛修行，多年下来熨帖了些许心里无来由的翻腾，生怕一睡不起的恐惧还是让他对这事有些微妙的抗拒，总是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俏如来看到了一个人，长发高束，姿态端方，面容斯文而冷淡——是雁王，又和印象里不大一样。

　　舍弃了北方羽国的皇位，在中原遭逢魔祸时现身救世的青年，仿佛真心实意单纯只为抗魔而来。他在中原无亲眷，友只冥医杏花君一人，暂居一处特殊的结界。俏如来偶尔拜访，穿行弥漫的白雾，无端因那棵艳若滴血的琉璃树心惊。他眯起眼，直觉见不得满树流转碎光，听到冥医的招呼，一瞬将飞远了的思绪拽回。

　　树梢其实什么也没有，树下的雁王也面无表情，人和居处都说不出的古怪。

　　一切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或许是他按捺不下好奇，将胡思乱想问出了口，雁王才会自手头那柄古朴长剑分来目光，意外的平和。

　　“对抗魔世是墨家传承千年的职责，羽国有女皇坐镇，又远离魔世入口，无需我分心。”雁王嗓音清和，语调平缓，“魔祸猖狂，墨家声名不显，公子担忧史君子也是寻常。我不欲夸口，只能说尽力而为，不会成为史君子的负累。”

　　俏如来本来十分讪讪，看他不仅没有被冒犯的样子，还十分诚恳，收起惴惴，郑重地行礼道谢。

　　“公子不必谢我，应当的。”雁王微微颔首，又低头专心擦拭长剑，身影随着俏如来的离开，消失在了迷蒙阵法中。

　　这是雁王与帝鬼决战的前一日，兵荒马乱中难得的宁静。隔天正气山庄老旧的门板险些要被拍翻，冥医架着雁王，一袭水蓝儒衫半身是血。

　　不是他的。

　　父亲与雁王同路，恐怕凶多吉少，俏如来心头狠狠一跳，几乎喘不过气，“帝鬼——”

　　“成了！”冥医立刻说，“是他非要来！”

　　原以为已经昏迷的人突然咳嗽起来，一手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狰狞地印上俏如来洁白的衣袖。

　　“史艳文……应当是被扔进了……魔世。”他说的很吃力，“抱歉。”

　　原也怪不到他。俏如来想。

　　父亲因愧疚对他一向宽容，初从副手走上台前，才知道父荫遮蔽了多少事。他一切行得艰难，焦头烂额时望向也没大几岁的雁王，十分羡慕他的处变不惊。

　　无尽的江湖人来人往，从前人说俏如来不愧是史君子长子，后来又说他不似其父，冷硬许多。而羽国来客在魔祸消弥后就销声匿迹，待他再次踏足中原，尖锐的时光已击碎英雄令人神往的幻象，他所行之处尽皆动荡不平，暗中流传之名即为祸乱。

　　俏如来彼时刚自外归家，三四重的僧袍罩着着了风寒的病体，兜帽压眉，衣袖覆面，掩去泛开不正常红润的脸。主人不遵医嘱还随意乱跑，正气山庄里的冥医气得横眉倒竖，见他手头还牵着个羸弱的男孩，说是回来路上遇到了雁王，对方交托来的弟子，唠叨卡在喉咙里，一时大惊失色。

　　等仆从领那孩子去歇息了，冥医才叹了口气，满脸复杂，“他还这样年轻，怎么就做起打算来了……”

　　“教书育人不好吗？”俏如来觉得奇怪。

　　冥医只摇头，之后专心替那先天不足后天欠佳的孩子调养。

　　雁王自扔了人来，完全忘记这件事一般不闻不问。俏如来托冥医捎口信报备，也没什么回响，心下觉得男孩可怜，平日诵经，见他坐一旁竖着耳朵，就捡些短浅的故事说，两人同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俏如来偶尔一晃神，恍然听着的是另一个人，更幼小许多，却跪坐得极端正，再一眨眼什么都没有，不由暗笑是哪里来的错觉。

　　过大半年，雁王亲自来接人去尚贤宫，男孩瞧瞧相处亲厚的俏如来，又瞧瞧他只见过几面的师尊，短短几个身量的距离简直要一步三回头。这份依依不舍大约让雁王觉得有趣，瞥了眼俏如来笑道：“这可是史家如今的当家人，你既然喜欢他，不如占个便宜，也叫一声师尊求他看顾。”

　　孩子哪里分得清这些弯弯绕绕，当即唤得干脆，俏如来以为不妥，见雁王没对二师并存表露不悦，只好应承下来。

　　“以后你可以常来。”

　　男孩兴奋，青年稳重，风吹来模糊的一句，渐渐看不见那一大一小的背影。

　　俏如来怔怔立了会儿，完全不明白为何自己难受得厉害。

　　雁王不算严师，大部分时候还十分放任，极少约束徒弟的行动。他策论写不出，跑到正气山庄闷在房里一声不吭，盘桓几日尚贤宫也无人来寻。

　　俏如来见这孩子快要魔怔了，不免腹诽那位正经的师尊，一句用思考代替发问倒是甩得省力，也不想想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他这时转念一想，若自己收徒，居然也会是不大管的教法，莫名就有些无语。

　　梦境乱七八糟，满是不算熟络的人，俏如来挣扎一会儿还是起身，加了层外衣往外头去。

　　细雪暂歇，乌云初霁，松软积雪留下平稳的脚印，他呼吸着清新冷冽的空气，神智逐渐恢复清明。

　　佛珠自腕上滑落，俏如来俯身去捡，指尖刚触及透明的琉璃珠，珠玉蓦地碎成齑粉。

　　这佛珠自他昏睡病愈一直陪伴至今，此刻随风散在薄雪中，刹时没了存在过的长久痕迹。

　　长久未清的尘埃，抹去便曝露了泛黄的岁月，他有所感应般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开始颤抖。

　　前方不远处，一道黑影孑然独立，回首望来，眼角挑红一抹，像笑又没笑。

　　——师弟，我会……

　　俏如来按住并无伤疤的胸口，喘着气跪在了雪地里。

　　脑中掠过的，是真实也是虚幻。

　　被抹去的过往从未发生，被遗忘的记忆如今彻底苏醒。

　　魂体受损的不是他，他本身才是史精忠损失的那一部分——自不复存在的时间割裂，没有回到应有的躯壳重新成长，莫名来到羽国，飘荡十载。

　　异于常理的亡魂终究无法与真正的主人争抢时间的主权，于是他日渐衰弱，长睡不醒，即将消散时被上官鸿信保存了下来，由燕驼龙携回中原，归于自身。

　　他与那个人最后的联系粉碎在眼前，深藏于灵魂的记忆即刻复苏，俏如来突然明白，是这一代的铸心之局完成了。

　　不同的导师，一样的继承人，雁王的弟子便是将墨狂刺入他胸口，尚且流泪不止的少年。

　　以为能改变的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在无知无觉时，向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向彻底倾斜。

　　俏如来捂住脸，长长舒一口气。

　　沸腾的血液将人蒸出了汗，冷风一吹更是刺骨，掌心没有眼泪，满手湿润顺着削瘦的腕骨蜿蜒，染红洁白的衣袖。

　　坠落的血珠融进了剔透的雪，凄艳而苍白，日光缺乏温度，白花花的晃得视野一片空茫。

　　亮，太亮了，无所遁形。

　　那道暗处的影真正是不在了，他便再也不是光，只是俏如来而已。

　　墨家钜子上官鸿信换回的不存于世的墨家钜子，也许会因史家人的身份劳碌，终究无需再因权衡取舍，走入自戕的末路。

　　——我会救你。

　　竟是这样救我。

　　竟是如此。

　　哈。

Fin

[ 此帖被xyzmiu在2020-08-28 08:46重新編輯 ]

wb@失忆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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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5)

3樓發表於: 2018-03-16 01:0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哇哦好虐啊。。。。我以为能有he的TUT

本人长期滞留仙山，小事招魂，大事挖坟，没事勿扰，美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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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luohua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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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9-01-01 20: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入了本子，今天逛论坛忽然看到这篇，于是来留个言。
一开始没怎么看懂，只是结局让我心狠狠地一痛。
所以决定再看一遍，其实有点痛苦，毕竟是刀子。第二次看的时候，品出点东西来了。我忽然意识到一开始，被墨狂刺入胸口的俏如来听到雁王未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是想说：“师弟，我会救你。”
正如少年的上官鸿信说：“可我想救你，无论用什么方法。”
最后，他终究是救了俏如来。
岁月破碎，记忆成灰，可他终究成功地救了他的师弟，他的先生，他的俏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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