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4.09 【枫樱】我的两个神棍朋友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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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鼴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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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0)

樓主發表於: 2019-04-09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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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9 【枫樱】我的两个神棍朋友首楼完结

管理提醒︰本帖被妃茗從布布文學移動到本區(2019-04-09)

原剧向脑洞，极道第一视角，三先生往事的最后一篇，可独立阅读。

用了编剧访谈里，极道拜师鬼铸休伊，刻意接近阿修罗欲报杀师之仇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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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樱】我的两个神棍朋友

我是极道，也是上天界御圣主。

御圣主这称号，好似一柄紫檀雕成的扇骨，再平庸的材质覆在上头，都被人道一声违心的尊贵。因此我尚在襁褓，众人便夸奖我哭声响亮，有龙吟之韵，将来必然大有作为。

父亲听了十分得意，便差人抱我去诗意天城的大殿，让族中长老为我摸骨观命。

长老慈眉善目，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在我周身要穴停留片刻，然后停留片刻，再停留片刻。

父亲有些急了，催促道：此子武骨如何？天资怎样？

武骨嘛，仔细感受一下，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长老小心翼翼回答，天资倒是不错，很适合打铁，哦不是，很适合学铸造。

上天界之人一向不喜铸造行业，不如等此子年龄稍长，送他去苦境鬼铸休伊那里学艺。父亲心内盘算已定，又问：那除去铸造，此子尚有其它方面的天资么？

秉圣主，这回长老倒是回答得相当干脆，此子在卜卦相命这个行当，前途无量。

说一个人天生适合算命，可不是什么好话。

凡窥天机者，必受五弊三缺。鳏处无妻，寡居无友，幼年失怙，老来独身，身有缺陷，五样里至少占上一样。

这也太吓人了。鳏寡孤独残五个大字横陈，我在里头挑挑拣拣半天，艰难地抬起头跟师尊讲：要是非让我选一个，那我就选“独”吧。毕竟跟其它四样比起来，没朋友好像不能算是很大的损失。

师尊闻听，笑得差点把面前的铸炉碰翻，说众生命天定，半点不由人。极道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白菜，还能讨价还价啊。

其实我也不是全无习武天资。

只不过我的招式都需要拈叶飞花，练习时出手一秒钟，扫地五小时。习武多年，唯见屋角老帚，愈来愈秃。

千秋伟业是要人做，可四时美景亦要有人赏。上天界有一条能打的笨龙就够了，岂不知做王者不一定有人听你说话，但做算命先生，是一定有人愿意听你讲话的。

四界之主借花会之名论政，四界之主的孩子们就借着论政之名赏花。

纸上得来终觉浅，欲做神棍要躬行。琼宇花会是个好平台，一声吆喝，写了生辰的纸条就流水样地递上来。

字纸在我手中一一展平，这是我第一次真切认识到，将他人鲜活平生浓缩成一句话，是多么郑重且耗费心力的事情——

“谁是魔王子？你的妹妹未及而立之年，就会死得苦状万分，请节哀。”

“谁是戢武王？你的妹妹未及而立之年，就会死得苦状万分，请节哀。”

“谁是剑之初？你的妹妹未及而立之年，就会死得苦状万分，请节哀。”

“抱歉，”有手持香斗的青年文质彬彬地打断我，“我们慈光代表剑之初没有妹妹，极道先生你是不是……”

“我没弄错，命盘显示剑之初有妹妹，还不止一个。你是无衣师尹？”我瞥一眼下一张纸条，“你的妹妹未及而立之年，就会死得苦状万分，请节哀。”

附着一层硬壳的尴尬浮在空气里，连醉饮黄龙硬挤出的笑声也不能驱散。

“尚风悦你给我住口，”笨龙在笑声间隙咬牙切齿，“除了一句妹妹会死得苦状万分，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讲？”

“当然有啊，”我不假思索，写下醉饮黄龙生辰，排了命盘出来。

“醉饮黄龙，你的弟弟未及而立之年，就会死得苦状万分，请节哀。”

“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先一步死在你们前头，总好过看着你们整日胡闹。”

皇龙之气当真不凡，醉饮黄龙长叹抚桌，上好楠木的桌面就代替天尊皇胤的心，碎了扇面见方的一块。

批命已毕，纵观全场，我发现好像有两个人没交纸条。

“众人听闻我有观命之术，无不趋之若鹜，唯有你二人心如磐石，不为所动，极道拜服二位出尘之襟怀，欲结为好友，不知尊驾可否告知名姓？”

粉衣少年闻言抬头，极为温和地笑了一下。

“这位兄台，你误会了。枫岫没去找你算命，是因为他自己极擅此道，无需费力求人——”

“而我拂樱没去找你算命，是因为我已有枫岫好友可供代劳，何必舍近求远。”

我深刻反省了一下，谈论死亡令人厌恶，不如来谈情说爱。

“在座的诸位，极道在此郑重宣布，这个枫岫日后会得到你最在意之人的心。”

“这，这个预言是针对谁的？”与会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学着枫岫的样子笑吟吟摇扇子——

“天机不可说呀。诸位道友切莫苦苦逼问了。”

“极道算得可真准，”后来醉饮黄龙苦着一张脸抱怨，“二弟刀无极昨天第十二次登门求见枫岫，一定要他出山辅佐自己。”

“极道算得可真准，”后来戢武王苦着一张脸抱怨，“小妹昨日孤身出走苦境，说是一定要得到老先生的心。”

“极道算得可真准，”后来黄泉苦着一张脸抱怨，“武君罗喉昨日与我共饮，说枫岫早年指点他斩杀邪天御武之法，又曾导他回归正途，万不可因送还神之子不曾接应之事记恨与他。”

“极道算得可真准，”后来咒世主苦着一张脸抱怨，“太息公你说，凯旋侯会不会流连寒光一舍，不肯回归佛狱了？”

“极道算得可真准，”后来天蚩极业苦着一张脸抱怨，“爱祸女戎跑去跟那个新投靠的枫岫上浮屠顶层吹风去了，说好的双身同修、为祸苦境呢？”

“极道算得可真准，”后来珥界主苦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个光球，“无衣师尹你自从葬了枫岫，香斗里的熏香又浓烈数倍，我老人家有些招架不住，咳咳咳……”

“师尊师尊！”我一溜小跑扑到师尊桌前，“我今天在花会上遇到两个好友，而且命格都非常厉害！”

师尊手中笔滞在半空，凝神看了看，皱眉道，极道你学艺不精，这两个命格哪里厉害了。

“这个不好么？文星拱照，主才学极佳？”

“天梁不当位，纵有才学盖世，不愿置身世外，亦不免牢狱之灾，死得苦状万分。”

“那这个命盘呢？智计百出，文武兼备？”

“天梁不当位，纵然文冠武冕，不懂明哲保身，亦不免牢狱之灾，落得兔死狗烹。”

“师尊再看这个，”我写了自己的命盘塞到师尊鼻子底下，“您看看这个命盘跟前两个比如何？”

“这个命盘啊，”师尊笑眯眯仔细端详，“文也不成，武也不就，亲缘难续，师友疏离，不过跟前两个命盘比，已经好了不少。”

“哪里好？”

“就好在这个小笨蛋一直活着呀。”

“师尊师尊，你再帮我仔细看看这两个朋友的命盘可以吗？”

“行吧。但这两个人真是朋友么？一命属赤火，另一命为青木，木火不共存，正如枫樱错序，汤沃雪消，极道你学艺不精，要多多用功啊。”

“极道好友莫要灰心，”枫岫整个人都陷进躺椅里，“你师父算不准，不代表你也算不准的！来，接着说，你还从我们两人命盘里看出了什么？”

“真看不出别的了，”我非常诚恳地认栽，“我就看出你文采不错，倘若写书，定当轰动四魌。拂樱的盘就更复杂些，只能看出是个拜相封侯的命格。”

“好友说笑了，枫岫自认性情疏懒，已经许久没有提笔，倒是拂樱——”枫岫说着用羽扇微微一指，“极道说你能封侯呢，现在哪里还有这种制度来着，好像就剩下佛狱了？”

“都是说笑，何必当真，”拂樱往我杯里闲闲续上一点热水，“极道好友有如此雅兴，不如替我们两人看看终身大事。”

我微微一笑，端了茶杯——

“从命盘上看，两位心中已是各有钟情之人，又何必再来问我。”

说笑归说笑，观命的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

拂樱为木命，我建议他手里端个花盏，取以木繁木，锦上添花的意思，可保平安。

拂樱勉为其难地说我回去试试，但是有些场合比较正式，不能拿花盏可怎么办？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说，青绿亦主木，不能拿花盏的场合，你全身穿绿试试罢。

“枫岫枫岫，窥天机必遭五弊三缺之事，你怕不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已练习蒙眼书字许久，万一以后真遭了因果，目不能视，至少还能留字于身后，剖白胸襟。”

“这……枫岫你无聊不无聊，再说没有目力辅助，写出的字哪还能看？怕是看了那字，定要丑得我拂樱呕血不止。”

“两位好友不必如此多虑，”我真情实感地劝解到——

“说不定咱们几个运气比较好，五弊三缺一样都不用受，直接就死了奔仙山去了。”

“极道。”

“啊？”

“实在不会说话，可以选择闭嘴。”

但是一直不说话真的挺难过的。

幸好师尊开导说，谈论天气最安全。不知道说什么，称赞一下天气总没错。

“枫岫拂樱，今日天气挺不错的，天朗气清，日丽云淡，咱们结拜成三先生吧？”

“枫岫拂樱，今日天气挺不错的，云开雨霁，夕照依依，咱们结拜成三先生吧？”

“枫岫拂樱，今日天气挺不错的，雪疏星朗，夜沉月皎，咱们结拜成三先生吧？”

“枫岫拂樱，今日天气挺不错的，朔风凛冽，百草摧折，咱们结拜成三先生吧？”

“极——道——你——说——什——么——”枫岫一手拉着拂樱一手按着发冠，“风——太——大——了——我——听——不——见——”

“拂樱拂樱，你平时在火宅佛狱都忙些什么呀？”

“也就帮咒世主带带寒烟翠，教一教她做人处世的道理之类。”

“哦？什么道理？”

“我教她说，你是王女，必须要喜怒不形于色，莫让他人透过表情了解你内心想法，这是作为佛狱领导者的责任所在。”

“说的挺对啊，那寒烟翠听懂了没？”

“我觉得好像没有，”拂樱叹了口气，“因为她听了这话以后点头称是，然后走到哪里都打着一把巨大无比的伞，说是以伞遮面，悲喜就不现于人前了。”

“拂樱好友，你就只带过寒烟翠？魔王子凝渊没用你带？”

“哈哈哈哈枫岫可以代为作答，极道好友，你觉得拂樱他只爱少女、不喜正太是何缘由？”

以伞遮面，真能藏住一个人的悲喜么？也许是能的。

数载后寒烟翠带着火宅众人截杀拂樱做戏，罗伞轻挥处，空气里搅起运转缓慢的气旋，将不应存在的零星曦光重新拖入熟稔的黑暗。

拂樱跪在尘埃里，溯着对方发出气劲的手臂抬起视线，大概是两人离得太近，寒烟翠的脸庞模糊看不清神色，反而是横在面前的黑伞显得清晰无比。

伞面颜色贫瘠黯淡，一如佛狱光亮稀薄的天空，再往上是王女那双冰封雪覆的眼睛。冰面也许会裂开，也许不会，而稚嫩与尖锐，鲜花与明光，就在黑暗与寒意的层层环抱下，沉入冰水深处安眠。

拂樱明白此刻自己不必乔装。离开佛狱不过数载，而他已不再认识这样的王女。

寒烟翠嫁赴碎岛时，三公都来相送。

“此伞就不必带了，”王女声音沉幽，凛如肉身灼去后白骨袒露。

“故人教诲，王女谨记。我之悲喜，今后不会再形于色，无需以伞相遮，这是佛狱王女的责任，不是么？”

起轿的人脚步轻慢。黑色花穗的轿帘遮了黑色花穗的盖头，在黑色的无际暗夜里曳作一道柔软的细弦，无声缠绕在送亲者的喉咽。那不过是佛狱平常的一夜，亦不比其它的夜晚更荒芜或者更加漫长。

迦陵埋葬寒烟翠的那一夜，火宅佛狱全境落了雪。

新雪柔软，墓碑坚硬。新雪覆旧痕，柔软的白覆盖了坚硬的白，过往的鲜活与未来的期许便纷纷散落在泥泞里。守护者忆起王女要求自己杀死她时的神情，那张面无悲无喜，辨不出悲欢，如神佛塑像那样空洞又释然。他对着那张面恳求，祷告，不得回应。

迦陵在墓前开了一坛新酒。酒液融了寒白的雪层，露出雪下坟土黑色的脊梁。寒酒入喉，燃起肺腑间的火，旧事烧尽了，也不过为心上一抔轻灰，余处的空隙自有废墟来填。冷硬的墓碑隔了生死，荒芜的雪野散着空旷的光，将他的心跳回荡成庞杂空洞的喧哗。迦陵向着那点遥远空旷伸出手臂，唯有一片雪花飘落掌心，轻盈无声。

在两位好友居所盘桓许久，我决定回去看望一下我的师尊。

“师尊啊，多年来你一直如此嫌弃我资质平庸，为什么不再去收个徒弟？”

“啊呀既然极道你问起，为师我就直说了，不久前有一少年被人追杀，伤重昏倒于此。我见他骁勇，将他救醒后顺手收为徒弟，此后他就是你师弟了。”

“这……师尊你也太不靠谱了！万一他来自死国，意欲挑起战火可怎么办！”

“极道莫急，若他真来自死国，为师我自然忍痛除凶。说起来这徒弟虽然骁勇，却也不比你聪慧多少。我与他谈武论道，教诲他永远不要让敌人透过表情了解你的想法——”

“结果呢？”

“结果这个傻孩子思考了半天，从我这儿要了一个鬼铸术锻造的面具戴在脸上，声称再也不要拿下来了。”

对于这个师弟是好是坏的问题，我与枫岫拂樱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问题讨论到最后，变成了如何辨别一个人是正是邪。

枫岫说，看招式名字就行，凡是邪道用的招式，总带着“魔、魂、邪、罪”之类的字。你看天蚩极业的招式叫号天邪爆，爱祸女戎的招式叫天创罪业。罗喉黑化的时候招式叫九邪御神，回归正道后招式立刻改叫计都破日了。

拂樱微微一笑，说枫岫好友言之有理，改天我要是决定叛出正道，一定遵你说的，给招式取那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才用的名字。

素未谋面的师弟杀死了师尊，戴着鬼铸面具远走高飞了。

极道先生不爱生事，但事来了也不怕事。三先生齐心合力，难道还怕找不到一个只敢藏于面具背后的小小凶顽？

等一下？拂樱你说枫岫刚才投靠妖世浮屠去了？

三先生尚未结拜，先出了一个卧底，我痛心疾首地跑去拂樱斋问候好友。

拂樱倒是相当平静，说：枫岫大概是假意投靠，伺机反击。

我说拂樱好友何出此言？

拂樱说极道你没发现么，他口口声声加入邪灵，然后用的还是神华天罡、枫红千里这种一看就是好人的招数。

枫岫卧底成功归来后，拂樱托我去某个灵地求签，说想问问自己的姻缘。

我倍感诧异，觉得这不像是拂樱一向关心之事，却也只好应允下来。

然后在每次拂樱逼问求签结果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

“我说极道啊，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去给我求签啊！”

“咦，今日天气真好，不如我们结拜成三——”

“九——天——樱——华！”

三先生出发去血暗沉渊前夕，我自作主张，卜了一卦。

爻辞只有一句：万般诸事始处，亦为万般诸事终焉。

这是何意？拂樱皱眉，若此签由枫岫来应，他成为枫岫的缘由始于牢狱，难道也将终于牢狱？若是应在我拂樱身上，我一生事业始于佛狱，难道也将终于佛狱之人？若是应在你极道身上，你自幼离乡，孤身一人，莫非临到终了，也是远离故土，一人独居？

枫岫说诶，我昨夜步斗观星，今日忌解签看卦，宜出门打架，拂樱你把铜钱放下，好友们走啦走啦。

拂樱一向言出必行。

这具体表现在他于血暗沉渊跳反、与我跟枫岫搏命而战时，先后使用了魔蚩碎元、紫晶崩魂、九樱邪天落等等武学，招式命名非常符合反派审美准则，严格履行了他先前的承诺。

而且想是他回归佛狱后不便随身携带花盏，还真的依我昔日戏言，换去粉色，改穿了一身墨绿。

“凯旋侯你亦精于相面之术，岂不知将黥纹绘在眼下，极破亲缘，诸亲难靠。”

“无妨。拂樱自幼失怙，幸蒙咒世主不弃抚养，时至今日，并无父母子嗣存于世间。至于朋友，血暗沉渊一役后想来也是留不住的，不复他想。就算绘于此处，亦无所惧。”

枫岫被失路英雄救回寒光一舍之后，我时常顺路过去坐坐。

枯坐无趣，我们两人寻了笔墨打发光阴。片刻后我扯了他的字纸过来，上面写了三行诗句，工工整整。

“娇兰傲梅世人赏，却少幽芬暗里藏。不看百花共争艳——你怎么不往下写了？”

枫岫笑说，樱花也是百花的一种啊，没什么可特别的，往常没注意，今日才发现第四句不通啊，不通。极道好友，你说是也不是。

我其实不太喜欢枫岫叫我极道好友。

名姓后面跟着好友两字，总有种见外的客套。倘若当着众人唤出来，便是给友谊拢了冷而厚的避尘罩，拿到阳光底下向天下人明晃晃展览。朋友不比书画，不适合当众炫耀鉴赏。

下次见了枫岫，我一定要当面提出，让他改口。

然而我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自那日分别，枫岫便前往不归路一阻咒世主抢夺神之卷，此后音讯杳然，再无踪迹。

寒光一舍荒芜得很快。几遭访友不得之后，我便乱梦缠身，睡不安稳。榻上翻来覆去，耳畔尽是雪落细碎，丹叶摧折之声。

既无睡意，我索性披衣起身，欲再往寒光一舍一探究竟。小树林内，风雪层层，叶落飒飒，我孤身匆匆而行，行至中途，忽觉周遭气氛乍变，周身生寒——

夤夜不睡，偏要拦在路中央煞有介事做思考人生状的，不是枫岫却又是谁。

“枫岫你既已归来，为何不告知于我？害我夜夜噩梦，梦见你被佛狱所擒，呕血亡故，快将担心还我！”

“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极道你日日思念于我，因此夜来入梦。”

“枫岫你莫要随口乱讲，毁我清誉！谁日日思念于你了！你这次居然改了心性，没叫我极道好友，我竟然有点不太适应……你，你是不是又要相求于我，托我去替你办什么事情……”

“枫岫本无此意，但是既已谈到这里，好友不妨再替我——”

“替你去揍那个拂樱？没问题的，见一次打一次，包在我身上！”

眼前人只是微微一笑，缄口不言。

“替你重新修葺寒瑟山房？没问题的，我抓几个邪灵来，一个时辰让他们扫一次院子。”

我仔细聆听，仍不见回应。

“莫非，莫非你有人托我照顾？”

“哈，极道依旧聪慧过人。血暗沉渊通道不毁，苦境战火难平。天下众人安危皆系于此，而目前正道战力，除去尚在异界漂流的素还真，唯有极道你一人能出面统合。好友既已应允，枫岫幸哉，当无牵挂。现今另有他人来此寻你，枫岫不多耽误好友，就此拜别。”

此言一出，天光正好放亮，雾气散尽，死者与生者的界限也明晰起来。我敛气凝神，眼前并无枫岫行踪，倒是小狐站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

“极道先生，你为何独自一人对着空气讲话？”

“我没有。倒是小狐你匆忙来寻，有什么事情？”

“我特来告知，枫岫已死，咒世主将尸身送还慈光，师尹命人以国士之礼将其葬于四依塔。”

这世上，理想道义从来不会泯灭。

会身死魂灭的，只有心怀理想道义的人罢了。

枫岫与我见得匆忙。我未及相问，他最后是否给拂樱施展了蒙眼书字的绝技。

想来这两人也是好笑，经年相处，竟是见人时不见心，见心时不见人。天宽地阔，唯有本心牵缠。倘若如此，当真是见字者难言，不见者默然。就当作是枫岫确实留了字，拂樱也确实看到了罢。

去统合正道的路上，我不慎路过了已被改建为佛狱据点的拂樱斋。

然后不慎遇见了我坚称要见一次打一次的凯旋侯，最后不慎被他拉进斋内，喝了一盏饮不出什么滋味的淡茶。

“小免不愿随我回转佛狱，日后就拜托极道先生多多看顾了。”

“侯爷您看，今日天气多好，比枫岫身故那天还要晴朗数倍。”

我冷眼看着位居佛狱三公之尊的凯旋侯支开部下，面无表情又只得亲力亲为地替我泡茶。三先生在拂樱斋都有固定的茶盏存着，枫岫跟拂樱的两个瓷盏亲亲热热垒在一处，一旁孤零零摆着我专用的那个。

算了，谁叫我当时有洁癖来着。

热茶摆上桌面，仍旧是那对曾用于天外传音的茶盏，就跟他们的主人一样，心里热腾腾地盛过彼此的影子，却也就止步于此——

也不过是心里盛过彼此的幻影罢了。

“此茶既饮，情义尽断，再见便是相杀。极道行前无他，唯有一事告知。”

“何事？”

“当日你托我问签，签文上有八字，是我不欲转达，隐瞒至今。”

“那八字是……”

“利建事业，不利于情。”

“此语何解？”

“凯旋侯英明神武，此等小处怎能难住侯爷。”我饮干茶水，掷了茶盏于地，“情之一字，亲情友情爱情皆可。侯爷觉得是哪种情，自然就是哪种情。”

此后无话。与凯旋侯作别，就像枝头默然飘落两片花瓣，两处音尘，各自悄然。那日之后，我再也不曾得见于他。

凯旋侯回转佛狱，接咒世主敕令，即刻点兵，前往寒光一舍做最终会战。

四魌情仇，始于五龙追杀出逃的邪天御武与枫岫主人来至苦境，寒光一舍便是这一切的起源所在。

故友旧语，言犹在耳。

万般诸事始处，亦为万般诸事终焉。命运层层嵌锁，因果循环，终在此地补全。

佛狱众人驰往寒光一舍，竟遇苦境正道伏下的剑之初与擎海潮截杀。三公均受重创，凯旋侯战斗中功体被散去七分，退兵后遭魔王子废去剩余的三分功体押入噬魂囚，后得红狐九尾放出，不知所踪。

佛狱威胁已消，天者祸患亦平。极道作为暗桩，刻意接近阿修罗做朋友，最终查明师尊之死的真相，并将他成功统合为正道战力打败天者——

总而言之，三先生都是合格的暗桩，我也算没丢了三先生颜面。

战火靖平，我带着小免去放河灯。

漫漫烟波浩渺，故人远去，唯有尘世岁月相随。

风过灯摇，多少往事皱波心。水面白烛万点，似一道通往红尘之外的阶梯，水中星映着天上星，金碧莹亮，绵延而去，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我将莲灯飘入水中，但见远处微光明灭，是有河灯形如樱花一盏，盛一叶枫红流丹，上接着苍茫的天，下乘着浩然的水，悠悠荡荡，渐渐飘向不可见的远方去了。

归去啸龙居的路上，小免始终紧紧地拽着我。盈月自我们背后升起，不均衡的影子落在身前。我们踏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一步步与往昔作别。

“所以说到底，还是命运对三先生太坏了。”

小免的语气甚是不甘。我笑笑，停步俯下身来，替她把揉皱的衣角展平。

“小免有所不知，其实三先生最后都得到了自己毕生所求之物。”

“命运知枫岫重理想道义，就让他怀抱理想道义死去；命运知拂樱重家园故土，就让他为家园故土而活。”

“而至于我极道，是我年少懵懂，误把少独知音绝，当作是人世间最为轻微的代价。”

风过叶落，声声催忆当初。往事刻骨，此时回观，好似箓夜焚香，除去中天明月，并无一人可话。

我重新牵起小免的手，带她向前——

“是命运听见了我的心声，继而替我实现了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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