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13 【烟风烟/雀风】这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完)，番外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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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3-13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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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3 【烟风烟/雀风】这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完)，番外5F

[烟风烟/雀风]这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

原剧向；烟风烟/雀风各一辆车，结局雀风（我流仙山HE）；私设众多

一

炉烟氤氲，茶香清缈，轻薄纱幔之后，一盏昏黄孤灯映照着案几上一口通体漆黑的古朴宽剑。此情此景，加上案几后端坐的人影，不难得知这里便是烟都众人心中的神明居所，冷窗功名。
冷窗功名内，案后端坐的人，头戴冠帽，帽上嵌有璞玉，手握折扇，眼眉低垂，似是心中正有无限盘算，正是此地主人：烟都大宗师古陵逝烟。“日前冰王玄冥氏、战云界凤座与我相约，期间又提及四奇观尚缺一角，使神器留憾一事，且不达平衡，四元素同样躁动不安，于吾有害，嗯……此事须尽快解决。”古陵逝烟手中折扇轻点案几，“如今风雪云烟四元素，尚缺风元无主，此风元克我功体，实属背上芒刺；但若缺风元，则元生造化球无法圆满，无力助我登仙入圣，实是难办。如此……”古陵逝烟放下手中折扇，拈起茶盏，“为求利己，风元之主务必由我择定，为我所控。”

苦境的武林从来缺乏太平，苍生也似尽在泥淖中挣扎，在艰难的生存中寻求信仰，寄托自己苦难的灵魂。庞大的绝望之下，是异常虔诚的追求信仰之心，也正因此，苦境从来不缺传教布道者。此刻让古陵逝烟想起的，正是近期内快速扩张的一个信仰绝望之道的组织：逆海崇帆。准确来说，古陵逝烟只是想起了其中一个人，逆海崇帆生老病死四印中灭徽死印的所有者，一剑燎原祸风行。从闇亭一脉回禀的情报来看，此人人如其名，一身风属性功体，可与风元相合；动武时如焚风过境，一剑之后只留荒烟余烬，恰似天灾降世，压逼驱使着劫后尚存的人在绝望中寻求神眷。世间人大多偏爱芳名美誉和顺遂通畅的大路，而惧于肩扛重担行在崎岖险途之上，更何况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污秽恶名泼身。而此人作为创教元老，地位崇高，却肯放下身段行此腌臜事，想必是个心怀大义、重责重义之人。心怀大义，即易于知交；重责重义，则难以毁诺。而两者皆备……确是个适合风元之主的人。

主意打定，古陵逝烟决定前往不测之渊，亲自会一会这位合适人选。

此刻的不测之渊内，正在爆发一场生死大战。一扇马上就要闭合的古朴巨门内，犹自迸发绚烂光华与震天轰响，狰狞着袭向门外持剑布阵的坚定身影。随着最后一点缝隙的消失，门内最后一道气劲直击祸风行胸口，祸风行虽及时调转剑锋迎上攻击，但困兽之斗，尤为狠绝，承下杀招的同时，祸风行登时再喷朱红，踉跄而倒，古风脱手随着鲜红的血一同泼洒黄土，四下风声涩涩，只余一口生息兀自挣扎。

昔日巍峨高耸的潜欲圣殿，如今在不测之渊内消失无踪，周围哪里还有往昔信徒见证神迹的狂热，只有不详的死寂正在蔓延。古陵逝烟循着打斗声赶到时，眼前便是这样一幅恍若英雄末路的画面.只是恍若末路尚不是真正的末路，祸风行虽然生息微弱，但并未气绝，古陵逝烟见状心下大定，暗自慨叹自己平白便得一份救命恩情实在便宜，当即快指连封祸风行受创要穴，为其攒下一口生息，然后将其负起，顺手拾起倒落的古风，快速离开。

另一方面，收到示警信号的圣裁者黑罪孔雀快速回返不测之渊，行至中途，忽感一阵心悸。修行者常有心血来潮，视为一种天示警讯，而弁袭君自受孔雀老者衣钵之后，这种感应便更加准确。此时的心悸让他顿感事态严重，立时加催功体，全速赶往潜欲圣殿。

终于行至不测之渊后，却只见熟悉的方位处空空荡荡，潜欲圣殿不见踪影！再观四周充满打斗痕迹，更有已成褐色的血迹浸入黄土，黑罪孔雀心下大惊，提气便向圣殿方位直去。孰料此行仅至圣殿故址外围，便被一无形屏障阻挡，再无法前行半步。黑罪孔雀凝气于孔雀指，点于无形屏障之上欲探其阵法来源，却发现布阵之人毫不掩饰，竟是直接以潜欲功法为基，化转天谕地擘生老病死六印之图腾，以达到让潜欲之人无法破阵的目的；而未习得潜欲功法之人，则会对此一无所觉，只觉此处与世间任何一处景色无异，无从发觉屏障，自然无从破阵。
探知至此，黑罪孔雀已知此事非潜欲功法不能做到，因此必是逆海崇帆内部之人所为，不由心下大恨，怒火攀升。强自收敛心神，继续默运功法行于孔雀指与阵法之上，试图找出可行的破阵之法。功法流转之间，黑罪孔雀凝神细查，发现此阵阵眼不在其中。
若将此阵喻为封印潜欲的门锁，阵眼便是那把恰当的钥匙，只需将阵眼寻回，将钥匙插入锁孔，此阵立解。由此，设阵之人定是与钥匙关系匪浅，此刻已然挟阵眼逃亡。“不管你逃往何处，黑罪孔雀定要你余生终日仓惶，身受神罚怒火！”弁袭君再次强按下翻涌的心绪，努力探寻阵眼线索。在分辨了几处图腾灵力后，弁袭君探得了一处灵力波动异常的图腾，这是……突然间，弁袭君如受天雷殛顶，僵立当场。这一处灵力异常的阵眼图腾，正是灭徽死印！
“祸风行……为什么？！”弁袭君心神受到绝大冲击，只觉心头愤恨翻涌难平，左手一翻，地擘印现，顷刻化为六赋印戒挟万钧之势直劈眼前业障，可惜地擘图腾非恰当钥匙，这一击纵然风云变色，然而一劈下去后，眼前景色竟是无有半分变化，仿佛并没有人试图破坏过此地地貌。
弁袭君受祸风行背叛事实冲击，心神激荡，无力再控制内息翻涌，登时口染朱红，六赋印戒拄地，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祸风行以如此阵法封印潜欲，不可能不受到反击，那这周围的打斗痕迹以及斑斑血迹，便是祸风行的……？”思及此处，弁袭君立刻转眼观察四周痕迹，试图寻找祸风行伤势和行踪的线索。
从这一处喷溅血迹看来，祸风行应当内伤不轻……这是什么？在观察血迹时，弁袭君眼尾余光扫过一点光亮，定睛一看，是一颗沾染了血迹的浅色晶珠静静躺在尘土里，在阳光之下散发着蒙昧的光彩。
这是弁袭君无比熟悉之物，甚至于在近段时间内，他面对它的时间比直面祸风行还要长，因为祸风行与他同处时，总是将它负于背后。弁袭君将其捡起，轻轻拭去珠上浮尘，血迹已经干涸在晶珠表面，轻柔地动作无法抹去，弁袭君收拢五指，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滚烫的鲜血泼洒在掌中。
“这颗晶珠是古风剑上六珠之一，自镶嵌后从无松动，今日竟于此地跌落尘埃，足见当时战况激烈，情势之危……只是不知道祸风行去了哪里？”弁袭君闭了闭眼，“此地既有大动作，虽无知情人，但外围必有注意到此地动静之人，当速寻祸风行下落。”弁袭君将手中晶珠贴身收好，勉强整理了外表与心绪，将面上恸容掩下，向不测之渊外围疾行而去。

晶珠染血遗尘，不知是古风上三人三式中的哪一颗落得了如此命运？

不测之渊外围，古陵逝烟负着祸风行往驭风岛方向急急而行。身上的人呼吸极细微，仿佛拼命在挽留那一口生息。古陵逝烟在疾行的同时心思电转：驭风岛风元应有助于此人武学根基的恢复与更进一境，但此番行为原为试探此人是否可为我所用，如此一番折腾，纵使可以救其性命作为恩惠，但于本意而言却是徒劳无功。倘若救命之恩于此人来讲不及心中原则，抑或无法接受我之救治方式，而我已将风元轻付……此人功力本就不弱于我，加上风元属性克制，则背上芒刺将成致命祸根，于我百害无一利，既如此当须再行试探，风元暂且按下不提。
心思落定，古陵逝烟足下变向，向另一处暗中据点奔去。

到达落脚点后，古陵逝烟将祸风行安顿在床上，手中古风置于桌面，便开始检视祸风行身上伤患。
从外表来看，并无太多外伤，身上血迹集中于前襟，应是内伤呕血所致，这处血迹……？古陵逝烟的视线被祸风行左臂上包扎的几圈布条吸引。布条虽然缠在左臂上，但紧绷程度并不足以止血，且布条浸满已经干涸的鲜血；再仔细看，布条质地粗糙，绝非此人身上衣料材质，细看起来年代久远，应是旧物。
古陵逝烟又想起情报中提及不测之渊乃逆海崇帆核心潜欲圣殿所在，而自己到达时不测之渊内却不见任何可称为圣殿的建筑，只有打斗痕迹与重伤的祸风行，那圣殿的消失就应是祸风行所为了。
如此不合常理之物出现在一个如此行为的人身上，这就很可能是个信物，而且是年深日久的信物。思及此，古陵逝烟微微露出满意之色：“祸风行，你的重情重义将为你获得这次活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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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3-13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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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0-03-13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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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3 【烟风烟/雀风】这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完)，番外5F

四

古陵逝烟功体大好，自入定中起身，出得密室，天光已然大亮。带上临时吩咐制备的清茶粥点，一路行去卧房。
进入室内，古陵逝烟微感有异，算算时辰，祸风行当已清醒，但此时人还在床上静卧，神态安然。将手中茶点置于桌面，古陵逝烟瞥见古风位置有异，心下猜疑，快步走到床边试探祸风行脉息。
脉象显示祸风行伤患已除，除疲惫外并无怪异，古陵逝烟暗自思忖夜访者者所求为何，若是潜欲追杀之人，为何不动武息，也不见害于祸风行……思忖间，祸风行已是渐醒，感受到旁边有人，神识霎时回收，脑中一片清明，睁眼见是古陵逝烟，直欲起身道谢。
古陵逝烟伸手扶他，却被祸风行婉拒，言自己伤患已愈，可以倚仗自身。古陵逝烟顺他心意：“好友原先衣物满是尘埃污秽，已经被我唤人带走浆洗，此屋柜中存有替换衣物，可作一时之用，好友自取即可。”
祸风行听闻，询问道：“多谢好友，不知好友可见其中有一染血布条？此物乃吾珍贵之物，不……”不及他说完，古陵逝烟自袖中取出一方青玉木盒，递过去：“昨日我见此物与好友衣着不合，似是旧物，因此便自作主张将其单独收纳了。”
祸风行打开木盒，见布条整齐叠放其中，只是相比此行之前，更增添黄土尘泥，一时心中郁郁。
古陵逝烟见他面色黯淡，遂问道：“可是此物有差？”
祸风行回过神来：“非也，好友甚是有心，祸风行心中感激。”
“举手之劳罢了，无需如此。”古陵逝烟不再多问，转身行向门口：“好友快些打理自己，古陵在门口等候，绝不窥看。”
祸风行感他体贴，起身行至柜前，只见柜内衣物皆有玉石为饰，搭配冠帽，心下慨叹古陵逝烟的喜好甚是统一。随意拿出一件白色长衫和浅褐外衫，不取冠帽，准备换上。
换衣时偶感股间些微濡湿异样，伸指一探，见是零星白色黏液，面上顿时一红，心想古陵逝烟行此事果然全无经验，随即思绪莫名一飘：“古陵逝烟曾言行宫礼之人无法绵延子息，可这又……莫非古陵逝烟宫礼失效？”
察觉自己正在臆测他人，祸风行赶紧收回思绪，清理股间异样后，穿戴整齐，再邀古陵逝烟共进粥点。

两人一同桌边坐定，古陵逝烟拈起茶盏：“好友重伤甫愈，正需软食养胃，补充体力，此粥点乃特意为好友准备，请好友用尽。”语毕，古陵逝烟不去关注祸风行听到“用尽”二字的表情，径自饮茶。
祸风行眼见桌上粥点碟数，心中苦笑，只好端起碗喝粥。一碗入腹，见古陵逝烟仍在品味茶香，不由打趣：“‘冷灯看剑，剑上几分功名。炉香无须计苍生，纵一川烟逝，万丈云埋，孤阳还照古陵。’好友诗号如此冷淡，但在这煦暖日光之下，于一桌粥点前品味茶意，却也如此和谐。”
古陵逝烟手中仍端着茶盏，人却扭头看他，背后日光炫目，映得表情看不分明：“古陵也是人，自然不能终日只见残阳。倒是好友，既已脱离过去，当思来日如心所愿。”
祸风行闻言微怔，接过古陵逝烟递来的粥碗，默默喝粥。
膳毕，桌上粥点终是没有尽净，二人没有计较先前玩笑之语，精力回复后便同行驭风岛。

此处距离驭风岛已是不远，纵然祸风行武脉衰微，仍在半日后到达。
进入入岛风旋前，祸风行体内武脉有感，入岛风旋亦有所因应，愈见活跃。二人对视一眼，一同入岛。
入岛后，但见景色迥异于外，无山无石，无屋无檐，天地之间唯有浩淼水波洗练飘渺天光，开阔无比，令人心旷神怡，直感壮思逸兴萦满心怀。
须臾间，一座孤岛挟风势轰然从天而降，祸风行无需古陵逝烟开口，体内雀跃已然明了此载岛风势便是风元，当下催起武息，一接风元。
许是功体相合，许是因缘天定，风元入体并无设想过的诸多不适，反是风元敛去威势，温风化雨，游走周身。祸风行感受体内武脉渐复，风元与武息相合，武息由风元的到来雀跃无比，二者兼容并蓄，通力携作促使武脉进境迭新。
运功间祸风行只觉自己心怀盈满，直欲一舒胸臆，于是顺风势而起飞身上岛，手中古风乍现，一展毕生绝学，更添随风而起顺势而落的从心所欲。一时间旋风乍起，烟雨横天，猎猎凛风包裹舞剑之人，是人在风中，是风在心中，是心在剑中。
一式淋漓尽洒，一身意气尽出，呼啸狂风散去，翻飞衣袍间是一头白发尽化三千碧丝，手中古风反负背后斜指青天，风停人静立。

一直默立于入口的古陵逝烟直至此时才做出动作，飞身上岛：“恭喜好友一合风元，我已感受到烟都之源安顺蛰伏，多谢好友。四奇观再添同修，危机去矣。”
祸风行收剑相迎，开怀道：“好友不需如此，能去四奇观灾祸，是祸风行之幸。不意风元竟有如此之功，实乃意外之喜，加之救命之恩，更要感谢好友。得友如此，祸风行幸甚。”
古陵逝烟眼波流转笑意：“此乃互利共惠之事，何须你我谢来谢去。”
示意祸风行跟上，古陵逝烟抬步便向岛上唯一的建筑四角亭行去，“此亭四角各系一风铃，乃是四奇观之间通信之用。”语罢，摇起两角风铃，传信而去。“我已通知战云界与冰楼，风元之主已至。这第三角铜铃，是烟都之铃，好友谨记。”祸风行默记通信之法，点头称是。
古陵逝烟转身欲行向岛外，不意岛上风声又起，一时间碧丝袭面。祸风行连忙拢起散发，让开古陵逝烟面前通路。古陵逝烟这下倒是停步不前，若有所思：“观好友此番风元入体，形貌变化，不知我先前提醒之事，如今可心有答案？”
祸风行动作一停，面上露出几分沉郁：“我知好友意指为何，但……”古陵逝烟见祸风行脸上更加一分恸色，“我之前事，罪孽满身，纵然弥补，委实不知如何才能解脱万千冤魂……”
古陵逝烟面容平静：“我无所指。我只知逝人已矣，今日吾等新晋一同修，意气孤傲凌云，剑法潇洒忘机。”
听得此语，祸风行一时无言。两人相对静立，耳畔风声吹过半晌，祸风行开口了：“物我浑一，潇洒忘机，确是祸风行平生所求。”随即眉间郁色消去几分：“让好友担心了。”
古陵逝烟不置可否，拱手一礼：“古陵还需回烟都确认状况，三日后再来叨扰，请。”
祸风行拱手还礼：“祸风行恭候，请。”

古陵逝烟走后，祸风行手中再现三尺青锋，眼光游走沉黯剑身，片刻后终是正视空悬的祸风行珠位，运剑如风，斩向前路：“心与剑适，雅与道俱，物我浑一，潇洒忘机。祸风行星位已落，一剑燎原亦不再存于世间！”

三日的时间能够发生什么？能够让新任同修相见相知，能让旧时好友寻到新址，能让形貌已变之人摈弃旧名。
两日前玄冥氏与朝天骄携手前来拜访，三人俱是性情中人，一番畅谈下来形如莫逆，立下如有机会定要再次共饮的约定后，三人各自满意而归。
又一日后，浑千手带来了暴雨心奴的消息，约定五日后与黄羽客一同，封印暴雨心奴。

第三日，古陵逝烟依约来访，并带了一件礼物。
“我见好友经历一番大战后，佩剑上宝珠脱落，古陵在匆忙间也未能寻回，因此挑了这块玉石补偿好友。”古陵逝烟打开木盒，递给祸风行。
祸风行嘴唇微抿，见是一颗玉珠，碧色浅亮，又蕴光于内，表面只存温润之感，大小更是与剑上空槽相合，不需再行打磨，心下感于古陵逝烟的心细，片刻后接过并道谢：“多谢好友美意，好友为我劳心劳力，我铭感五内，永记于心。”
得到老实人的一句郑重道谢，古陵逝烟心知这份人情是送对了，试探道：“观好友神色有异，可有为难？”
“我只是感念好友，也感怀自己，”祸风行掌中现出古风，留恋抚过剑身，“古风六珠，每一颗俱是祸风行的生命之要。曾经以为手中剑在，便能护持同袍，践行理想，不想如今古风仍在，却是祸风行先离去了。”手指停留在空缺珠位，伸指一弹，古风发出一声悠远长吟。
古陵逝烟心思几转，明了面前之人正在人生拐点步履艰难，遂出言道：“如此，旧物已去，正是新生，好友正可褪去旧名，以新生再入人寰，古陵愿与好友同行。”
祸风行沉默几息，再开口却是《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吾深受启发，亦与点也。”言语毕，目中光采再现，“以祈望之愿，加禁绝潜欲祸人之心，今后祸风行已去，唯以‘杜舞雩’为吾之名姓。”
“‘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古陵逝烟欣然再加一语，“好友心性高洁，剑术卓然，心与剑适，剑随心出，可称‘一剑风徽’。”
“哈，杜舞雩恐怕不称如此美誉。”
“不然，”古陵逝烟轻轻摇头，“从前一剑燎原，是灾祸之风行于人间；如今唯求风雨安世，以华名祈望良愿，又有何不可？”
闻言，杜舞雩心中最后赘物也已消散：“好友此言，令杜舞雩十分惭愧。杜舞雩拘泥前尘，虽有决心却裹足不前，好友一言，于我如醍醐灌顶，今后便号‘一剑风徽’。”
“得见好友展颜，重获新生，古陵内心十分欣喜。”
“哈。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心与剑适，雅与道俱，物我浑一，潇洒忘机。”

一语言罢，摆出剑势相邀：“祸风行未曾见过好友动武，实属遗憾，如今可让杜舞雩领教一二？”
古陵逝烟感到随剑意而起的风势，却见杜舞雩的一头浅碧长发亦随风起，失笑道：“好友莫急，此事你我尚有诸多时日可行，现下先听古陵一言。”
身周风势渐歇，只有微风掠过：“好友想说什么？”
“好友以儒家之言为名，可知孔子以何为君子？”
“孔子言论君子诸多，大体约为九思。”
“好友总言本质，岂不闻‘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哈，我等江湖中人，无须如此小节。”
“非也，好友品性，正当君子；然唯衣冠不整，仍需‘正其衣冠’。”
“好友太过赞谬，我……”话还未尽，古陵逝烟一挥折扇，杜舞雩眼前只见碧色糊脸，想起此人连备用处所内的众多衣饰也是件件冠带齐全，只好拨开眼前发丝，向大宗师的服饰观屈服：“有劳好友，为杜舞雩戴冠。”
古陵逝烟这才满意，手中现出一顶发冠，似乎早有准备：“担心好友初戴不惯，我特意挑选了一种无需将头发全部束起的简洁样式。”杜舞雩双手接过，乖乖坐好，心中却是颤抖：此冠说是简单，实则层层叠叠穿于一处，各层之上均有明珠配饰，无有明珠之处也有繁复花纹，甚至冠尾还缀有数根流苏随风而动……此冠到底哪里简洁了……
心思错落间，古陵逝烟已将额际发辫编好，与鬓角长发一同挽于脑后，伸手要过发冠，只是片刻便已将发冠固定于发髻之上，打理好背后散落长发，分出两缕顺于身前，却觉其中一缕手感有异，抚之后发觉乃是长短参差之故。
古陵逝烟顺势转于面前，满意检视自己的作品，又夹杂一点不满：“如此一番之后，好友便可分明自己究竟在对战中被削去多少头发。”
杜舞雩正震惊于古陵逝烟手速，未听他言，只一句心声脱口而出：“你果然喜爱打扮……”语声未落，闭口不及，杜舞雩登时面上一红。古陵逝烟连着他窘迫之貌一并欣赏，自顾自地再次说道：“此冠果然可衬好友丰神之姿，与好友衣着也甚为相合，嗯，不错。”
杜舞雩见古陵逝烟无意自己困窘话语，便也面色渐复如常，将一事诉与好友：“我有一事，想要劳烦好友。”
“何事？”古陵逝烟见他面色郑重，心下已有几分猜测。
“我曾有一知交好友，早年病故，将其子托付于我……”语带寂寥，将暴雨心奴前事尽述而出。
古陵逝烟听得果是此事，并起设于驭风岛外围的闇亭探子回报浑千手来访一事，心下思忖自己应取何种做法。
“……如今此子暴虐不堪，别无他法。两位好友约我四日后一同行封禁之事，不过此子能为与体质特殊，恐此行不易，因此想邀请好友助拳。”
古陵逝烟心下已有打算，面上却是不显：“既是好友相邀，古陵怎可缺席？我定与好友共同进退。”

四日后，圈雨井，杜舞雩一行四人协力将暴雨心奴封印于此。
然四人也并非完好无损，困于暴雨心奴的诡异阵法与奇特体质，四人各有不同程度的生息被夺、三花黯淡损伤，其中又以暴雨心奴恨意最深的杜舞雩与黄羽客受伤最重。面对如此恶徒，古陵逝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赞同杜舞雩留下圈雨井钥匙之举，遗留后日隐患。
此事完成，四人心情各异，便自散去。

杜舞雩与古陵逝烟回返驭风岛，行至中途，见一博冠峨带背影当途拦路。
“祸风行，封印圣殿如此重罪，你可有解释？”人影开口，竟是作风檐公子打扮的黑罪孔雀弁袭君。
杜舞雩远远看见人影时，便知来者与来意为何，心中明白此事无法善了，踏出一步抢于古陵逝烟身前，朗声回道：“弁袭君，封印潜欲悉我所为，但杜舞雩不认这是罪，逆海崇帆践踏人心，残害生命，合该有此境遇。”
“‘杜舞雩’？”弁袭君回转过身，原欲以眼光描摹他的曝露于日光之下的秘密，却被祸风行此番形貌变化惊诧，加之蓦然间听闻他如此自称，心中爱恨又起：“祸风行，你这是连名字与过往一同舍弃了吗？！”不顾你我誓约，不顾往日情谊！
“弁袭君，”杜舞雩听闻质问，语气不由带上怅然，“逆海崇帆的过往行迹，早已背离立教初心，你明明知情，却为何不愿放弃？”
我为什么不肯放弃，只因那是你带给我的信念啊。弁袭君心下情怯，口中仍旧坚持：“祸风行，逆海崇帆是你我三人共同誓愿，只要有我在，便是永世不灭。”手中地擘印现：“现在，交出灭徽死印。”
“不可能。”铿锵声落，背上古风已执于掌中：“我从未背弃理想，但如今的逆海崇帆，不可留。”
二人之间声势顿起，风声涌动。古陵逝烟自杜舞雩踏出那一步后便静立不动，只以一双眼紧觑战场。
弁袭君一目扫去，见对面的人手中剑上，一抹碧色映射天光，顿感心口晶珠寒意透骨，残血热度不存，周身如坠冰窟：“祸风行，我竟不知你如此冷心绝情，连死物也要厌弃！”
杜舞雩一时不能明白弁袭君意指为何，只觉昔日同袍如今对己恨意昭昭，心下情义与大义纠缠不得解，便言道：“弁袭君，出招吧！”
话声一落，天地间霎时风流云涌，地擘印化六赋印戒，一点寒芒挟浩力袭身而来！
杜舞雩掌中剑起，浩浩雄风应势而生，纵身一跃，直面六赋印戒赫赫威势！
二人招剑来往间，激起天地色变，四周沙石林木摧折无数，大地一片惨淡狼藉。
行过数十招，二人僵持不下。昔日内心所愿如今立于对面一意决然，弁袭君日前心神激荡导致的积患隐有爆发之象，当下不欲拖延，祭出地擘图腾，欲以强力迫使杜舞雩就范。
地擘图腾出，杜舞雩顿感本就衰弱的生息一滞。滞涩间，体内约束骤弱，灭徽死印几欲脱出！心下骇然，决意不允弁袭君带走死印，杜舞雩不顾命火衰微，强压死印，豁出余下功体尽付于剑，毕生绝学一剑凌尘再出！
绝艺再现，只见剑意锐不可当，剑气恣意纵横，纵清寰宇，横扫六合！
弁袭君受剑势所及，退却数十步，新创牵连心脉积患爆发，登时一口朱红呕出，地擘图腾散回体内。
无有地擘相引，灭徽死印再度安分蛰伏体内，但杜舞雩此时却是情况不妙，一抹鲜红自古风剑柄蜿蜒而下，一口生气奄奄欲熄。

一旁紧觑战局的古陵逝烟此时动了，一掌护住杜舞雩命火，拿过古风负起主人，迅速化光而去。

弁袭君此刻气滞血瘀，追击不及，只得原地默运功体，一解伤患。但心内郁愤，脑中杜舞雩三字不停回响，其间一点碧色交杂掩映，古陵逝烟手握古风姿态刺目，令弁袭君陡然想起祸风行身上斑斑红印。心绪再度受激，一口鲜血立时溅落黄土，弁袭君元功消去，喘息不已。

不料身后丈外，一道黑影已将此刻光景收入眼中，此时果断出手，浑手偷魂运起，弁袭君身上现出一道幽影，随即便被吸入黑衣人手中瓷瓶，不见天日。
又见弁袭君幽影离身后，身躯倒落黄土，竟似无知无觉。
黑衣人步出阴影，原来是与风檐公子同属天葬十三刀的鬼盗浑千手！他自迎新会上便察觉风檐公子形迹可疑，关注后发现他更在会内传播异教思想，便开始追查风檐公子动向。由于风檐公子行事缜密，浑千手无法对他的行为作出定性，为免风檐公子的可疑思想范围持续扩大，因此打算先行偷魂以封印风檐公子，然后继续查证，待证据确凿后再行释杀之选。
今日在封印暴雨心奴后离去不久，浑千手察觉身后不远处发生异动，于是前来一观究竟，不意竟遇上这个封印风檐公子的绝佳机会。
浑千手行至弁袭君身前，见风檐公子尘埃覆体而略显狼狈，冠帽歪斜间露出一缕白色杂于满头墨色之间，心下略起一点不自觉的讶异，收起瓷瓶，负起风檐公子躯体，遁形而去。

数日后，驭风岛上一面平湖如镜。
“为封旧日恩怨，护新生愿景，一剑风徽决意停留驭风岛，不再入世。”
“如此也好，祝好友得遂心愿，古陵与玄冥氏、朝天骄会时常造访。告辞。”
“杜舞雩随时欢迎，请。”
脚步声远，驭风岛上只剩一人。
杜舞雩伫立四角亭，感受心脉中死印的悄然沉寂，看着平静一时的湖面又起涟漪。
毕竟是风岛，又能有几时无风？

岛内无寒暑，山居不记年。
岁月不知流转了几夕后，江湖隐秘之处现出八字行迹：“风之归宿，潜欲之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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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3 【雀风】两情相悦的故事，仙山HE番外

（雀风）两情相悦的故事 ·仙山HE番外

杜舞雩已经在转生崖思考鬼生好几天了。

数天前他终于下定决心一人一剑也要阻止逆海崇帆的三十万人祭时，却在毁心原遭遇暴雨心奴拦路。一边是赶路之心不欲纠缠，一边是公仇私恨齐集一心定要杀之后快，再加之一方的特殊体质与另一方的旧患爆发，林林总总之下，一剑风徽倒在了尘埃黄土之中。一生困于情义道德两难之间，至死也不得解脱。
他以为人死灯灭，再如何执着至此也是终点，于是闭目敛眉，静待神魂消散一刻的到来。

他等待的审判没有到来。
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闭上眼睛？已死的杜舞雩发现自己还在思考，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身体的气力在渐渐恢复。
难道我没有死？这不应该，烈霏要杀我绝不会放水，何况最后冰箭旧患爆发，几乎是全盘承受了杀招。杜舞雩推翻了自己第一个判断，又因最终确认了天谕的谎言而莫名觉得轻松了一些。前尘俱是旧事，天谕当真用心良苦，确实没有什么地方比毁心原更合适做杜舞雩的埋骨之所了，毁心毁心，毁初心，毁信心，最终毁掉一颗鲜活人心。
只是不知道门是否阻止了三十万人沉沦欲海？思考到这个问题时，杜舞雩感到气力已经恢复了不少，于是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个幽暗的洞穴，有一束日光从一处烟雾弥漫、似乎是出口的地方照射进来，给洞穴里带来一些晦明不定的光亮。
杜舞雩想去探究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发现有了知觉的四肢并不听从他的指挥，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用来观察外界，附带脑子来处理观察的结果。但是此时眼睛并没有什么用处，这个洞穴里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有限的视野内，入目皆是阴冷的石壁。他只好只动用脑子，思考自己的状态。
他感觉了一下四肢，发现并没有什么禁锢，就只是不能动，好像天生如此。
难道我会变成个废人？这好像没比死人好到哪去。一边有点自嘲地想着，一边抱着点希望探查了一下心脉和武脉。命火和武息虽然弱小，但却生机勃勃的，而且还在迅速的恢复之中。这是个好兆头，杜舞雩乐观地想，也许它们完全恢复之后，就是这奇怪的禁锢解除之时？
随着意识在经脉中游走，杜舞雩发现冰箭的旧创消失了，那处伤患旧地与他处并无差别。自从冰楼消亡，世间已无可以治此伤患之人，而且这处与其说是被治好，更像是从来未受伤过，这般诡异的情形令现下只能动脑的人百思无解。
就在他冥思苦想时，心脉武脉恢复功成，那股四肢困锁的奇异感觉也离奇消失。杜舞雩感到身躯陡然一轻，随即便从地上坐了起来。
起身过程中，杜舞雩感觉身躯轻盈更胜死前，这种久违的轻捷感可以追溯到他在风岛的闲居岁月，那是他虽足不出岛，但心思却最澄明充盈的一段时光。
这里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杜舞雩虽还不明白为何如此，但已经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判断。这时，他终于在一片阒静中听到了其他的声响。有人靠近这里。听脚步声应有两人，一人轻捷而有力，另一人却武功不济。
而且，都有点熟悉，似乎也没有敌意。
杜舞雩心中泛起一点点怀念的感觉，但没有贸然上前，他暗中警戒，在这无遮无拦的山洞中转身面对着洞口。

当看到浓雾中迈步而出的身影时，纵然心中早有些微的期待，但真的到了这一时刻，杜舞雩心中的震撼仍然不亚于他这一生中任何大喜大悲的时刻。
那是画眉和烈霖。
直到这时，杜舞雩也才确定自己真的死了，否则怎么会看到早已西去的故人？
故去多年，此时复见，无须太多敏锐，杜舞雩也能察觉到纵然故人面容未改，也有微妙的变化。画眉摘去面具，是一张五官与过去无差、但又带上了阅历感的面孔；而烈霖，最大的变化就是他脚下灵活，全不是那一副久病的恹恹模样。

“你们……”出声后，杜舞雩发现自己的声音真是干涩无比。
“我们来接你了。”画眉柔声答道，声音一如过往，恰似婉转莺啼。
“我关注到今日是你……大限之日，便来此处接你了，在路上遇到了画眉姑娘。”烈霖开口，为杜舞雩简单消去了半数疑惑。
大限之日……
“原来此地，真是死后之所。”杜舞雩喃喃自语，片刻后反应过来：“你们可以得知我的大限之日？”
这次换作画眉接话：“此间有高台，名望乡台，来到仙山之人可以从此处关注心系之人、心悬之事的后续。”说到此处，女孩子的语气带上些许迟疑：“我……我看到你在毁心原……”
“我亦见证了你与心奴一战。来此之后，我一直关注心奴与你的动向，可惜，”见画眉无法平心讲出杜舞雩的死讯，烈霖便接过话去，“是我教子无方，小时娇生惯养，大了更成邪魔外道，荼毒亲友，残害生灵。我……我当真是愧对于你，愧对天下。”语声落，烈霖弯下腰去，向杜舞雩行了长长一揖。
“好友，不用如此。”杜舞雩托扶一把助烈霖起身：“杜舞雩未能寻得无须病体入剑的方法，亦无法将烈霏导上正途，更是愧对好友请托。如今你我俱已身死，烈霏自有命数昭彰，若好友不弃，便让此事化作白云苍狗如何？”
“烈霖殷切于此。”见杜舞雩仍称自己好友，烈霖卸去心头巨石，长叹一声。
“那便如此。杜舞雩心有挂碍，我们离开此处如何？我想前往那望乡台，确认道门是否阻止了这人间惨事。”杜舞雩话虽如此，却也知毁心原地气未毁，此事，难矣。
“走吧。”画眉自语声失稳后一直没有多言，默默陪立一旁，见二人心结既解，便挽起杜舞雩，与烈霖一起引他前往真正的仙山。

出得洞后，却看周围情景与人世相似又不同，四下桃红柳绿，气息却灵澈空玄，一片仙家景象，全不似坊间流传的那酆都鬼蜮阴煞之地。
“死后世界居然如此缤纷如画，着实令人诧异，无怪仙山之名。倒是那接引洞穴幽暗阴寒，似乎更合常法。”杜舞雩心下震撼，口中赞叹。
“我初来时，还以为自己入了那桃花源，”画眉见他这副样子，浅笑起来，“日子久了却觉得，也许世间传言是真的，这桃花源便是蒿里。”
“我亦有同感，仙山的存在如同在昭示天命的存在一般。”烈霖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而且天命似乎比自身还清楚内心所求，此处的一切，俱是平生的渴望或是憾事的解脱。久而久之，也不知是自身意愿肩负天命，或是习惯了天命的摆布。”
话音至此，烈霖见二人俱是屏声宁息，面上若有所思，连忙补充道：“我之消极，让二位见笑了。好友正是见证此处玄奥之时，人各有机缘，烈霖妄言。”
“我知好友心意，不过不论天命欲何为，今日你我相见，便证明了此地的部分真实。”杜舞雩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再观四周，总觉得眼下美景已经变成了那不点睛的画中龙，美则美矣，却是仅形体流于纸面，失却十分生机。又想到死前景况，杜舞雩略带怅然：“毁心原一役我已失败，却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既如此，那便请画眉姑娘带好友前去望乡台，我就先告辞了。”烈霖瞧着二人相携的手，只又说了一句：“好友如今亲身证见天道玄妙，须知有些人事并非人力可勉强，好友莫要过于苛待自身。”
杜舞雩灵犀点心，拱手一礼：“杜舞雩省得，好友请。”
画眉亦福身一礼：“今日有劳烈霖先生，画眉在此多谢。”

送走烈霖，杜舞雩与画眉二人即刻动身赶往望乡台，未再多话。
行至高台，便见海祭路线的沿途俱是道门打扮的断肢残躯零落成泥，片片鲜红逶迤出一条血就之路。而无情踏过这条血筑征途的逆海崇帆一行信众，正在惊涛骇浪之间反复挣扎。
见这众生惨相，杜舞雩闭上双眼，深重而缓慢地呼吸了几息，心中十分不忍。
“兄长的情况好像不对。”也被眼前骇人景象惊吓得惨白了脸的画眉攥紧杜舞雩的衣袖，艰难开口。
二人目光所及之处的万丈莫测之下，是人世中面色不比他们好看多少的弁袭君。

为护神决权威，逆海崇帆的圣裁者常年隐于高冠珠帘之下，如同此时一般，叫他人辨不得神明使者的容色心绪。
弁袭君此刻做着圣裁者该做的事情，怀抱着身陨的同袍，步伐沉稳而坚定地跟在圣航者之后，一路行向此途终点。
他行止如常，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摧折他；但他又实在受着煎熬。
常人窥不见之处，异色的孔雀瞳蒙上了一层阴翳；常人可见之处，怀中人的衣衫上，新添两处褶皱。
紧贴着胸口的人余温未尽，而刚刚合上这人双目的手，已经冰凉。
他的步伐不停，臂弯所担似乎不是一具肉体凡躯的重量，而是自己轻飘的一颗心。

“他不对劲。”杜舞雩观察了一阵黑海中失心的苦行者，半晌之后下了结论。
随着结论的落下，画面中的一行人已经到了这场骗局的目的地，木已成舟再无转圜，苦境武林又将飘摇陷劫。
看着天谕同森狱达成协议，杜舞雩突然觉得这座高台真的是太高了，高到只能遥望，高到即使能看见人世受苦也伸不出手，高到只能任由疏离和无力紧紧攫住台上人的心。
天意从来高难问，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征求了画眉的意见之后，一同离开了望乡台。
渐渐远离望乡台的路上，画眉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杜舞雩注意到了，便问她：“你是在担心弁袭君吗？”
画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想问问你他的情况。”
“你一直在这里看他，有什么会是你不知道的？”杜舞雩对画眉的回答感到有些奇怪：“就像你见到我之后根本不需要询问我的经历，因为你也在关注我。而我对弁袭君的事情，知道得肯定还不如你。”
“有的感受不是这台上人能知晓的，”画眉认真地看着杜舞雩，“你也感受到了，不是吗？台上人只是看客，而喜怒悲欢是剧中人才独有的。”
“那你想听我说他的什么事呢？”
“我想问你，你对现在的兄长，怎么看？”
“弁袭君……弁袭君始终秉持他的初心，一心系在逆海崇帆上。奈何壮大现在的逆海崇帆，便是缘木求鱼，于救世初衷而言，行差踏错，愈行愈远，不得正果。”
“即使今天看到这样的事，你也还认为兄长不负初心吗？”
“他一直在遵循他的初心。但是……”杜舞雩觉得画眉似乎格外在意从前的弁袭君，也许是那样的亲情让她想念太久了吧，不过今天的弁袭君让他也惦记起久远的过去：“今天的他与以往不同了，我从未见过。”真的没见过吗？杜舞雩话一出口，心中却生出几分异样。
“我倒觉得今天之前的兄长，更像是被冷漠的圣裁者取代了。”画眉瞧着杜舞雩，慢慢说道。
杜舞雩仔细思量画眉的话，回想着久远前初识时的弁袭君，觉得事情也许还有转机：“若是如此，未尝不是好事。”
“是呀，也可能是好事一桩呢。”画眉打量着陷入回忆的杜舞雩，心中泛起欣慰，决意点到为止，然后话锋一转：“舞雩，你在此地何处落脚？”
画眉此言一出，两人俱是觉得有点别扭，只因说出的与听到的，都是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字眼。
杜舞雩心下念转，片刻后在脑中寻得既定答案。
明明是从未到过之地，但那位置已经落在记忆深处，与过往记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真是奇特，我明明今日才来到此地，却仿佛已经在仙山居所内度过一生。”
画眉见他惊奇，神秘一笑：“仙山玄妙，莫过于此。”然后拉上杜舞雩，女孩子再次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带我去你的住所认认路，然后，你送我回家。”
再见眼前毫无阴霾的笑靥，杜舞雩心头千般滋味凭风卷起，语气都带上一点风雨：“好，我带你认路，然后送你回家。”
仙山在此时也刮起了风，一阵风流云涌之后，身后的高台在云层中投出隐隐绰绰的影子。

杜舞雩引着画眉来到了他心中所落之处，虽只是一檐一院，却如同画眉的称呼一样，交杂着令杜舞雩分辨不清的陌生和熟稔。
“终于到啦，这里离望乡台还真的挺远呢。”画眉站在门外，不住打量着这一方不大的天地。
“何不进来一观呢？还能歇歇脚。”杜舞雩站在门口，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
“不用啦，我不累。”恢复了几分灵动的画眉，似乎连体力都更甚以往：“今日只来认门，来日才是正式登门拜访呢。”
这一路行来，杜舞雩见画眉始终言笑晏晏，心下松了最后一口气，眉目现出一片疏朗，亦是笑对：“画眉女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那我们这下便继续出发吧。”
“走吧！”灵巧的鸟儿转身投向自己的归途。

身后的院落越来越小，画眉牵着杜舞雩的衣袖一路前行，又闭着双眼好像在念叨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杜舞雩任她牵着，同时还替她顾着面前的路。
“我在想，你这里离我那好远啊……”像是终于在脑海中得出了结论，画眉睁开双眼，语气有一点惋惜。
“哈，人都到仙山了，命数无定期，距离再远也只是在路上多花一点时间而已，不用在意。”
“说得对，仙山的日子还长呢。”
可能是过往的经历比较深刻，杜舞雩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觉得有点意味深长。
“不过，我倒是忘了一事。”
“何事？”
“忘记问烈霖好友的住处了……”摸摸鼻子，杜舞雩面上显出一点点尴尬。
“我知道呀，”画眉眨了眨眼，“那天去接你然后遇到，我们就互通了信息。”
“画眉你真是我的救星。”杜舞雩为免去了被好友“诘问”的命运而感到十分庆幸。
画眉瞧着杜舞雩一脸的如释重负，心中起了与生前截然不同的作弄心思:“我还没说要告诉你呢。”
实诚人杜舞雩不太会应付打趣，脸上恢复了惯常的神情，显得有些沉闷：“啊？”
画眉却知道这只是在经年累月的重压下养成的习惯，那副肃然的表情并不代表什么：“算啦，我逗你的。”
这次她真的收获了一张茫然的脸。

送完画眉，杜舞雩沿着长长的归家路缓缓而行，同时思考着这一天的经历。
他翻遍脑海，发现除了望乡台和自己家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了记忆中，那就是转生崖。
转生崖，转生崖，古今流转，焕然新生。
也是唯一一处离开仙山之地。
天命着实莫测，以为修行尽头便是长生，结果死中方能得生；得来长生，却终又无法忍耐长生。
最终还是前事散尽，返璞归真。
“画眉已在此间流连漫长岁月，虽说命数再无定期，但这却非是终局。”杜舞雩心中思量，带着些许担忧：“罢了，人各有缘法，牵挂不落，契机难至。”
思绪顺着牵挂而去，这次杜舞雩脑海中现出的却是今日令他心海起波澜的圣裁者：“也许真的还有转机。”再度忆起初识时的弁袭君，心头火光燃起。

不知自己已经得了思慕之人惦记的弁袭君，此刻也走在一条长长的旅途上。只因想要的终点已经不在，所以无论走向哪里都是漂泊。
好在此刻他还知道下一个临时停靠的地方是哪里。
那是一个可以让风也停驻的地方。
溯风洞内。
弁袭君想要清理一下怀中人的满面尘埃，他的面颊已经同自己的手指一样冰凉，掌下无法感受到哪怕一丝温暖。
但就在指尖碰触到面孔时，他好像又被烫到一样迅速蜷起了手指。
最终他隔着手帕细细做了清理，这样他好像就察觉不出掌下是冰凉还是灼烫，又或者是他坚信这冰凉只是暂时的，所以不去理会。
收拾完仪表，他把杜舞雩送进了洞内终年的旋风中。然后化出古风，也开始仔仔细细地清理起来。古风追随他倒下的主人，一样的尘埃满身。
剑上那颗晦暗的浅碧玉珠，让他想起了在这星位还属于祸风行时，他捡到的那个沾了血、染了尘的晶珠。
他曾经因为祸风行抛弃前尘而勃然大怒，但此刻看着这颗脏污的珠子，却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是祸风行还是杜舞雩，结局都是一样的明珠蒙尘，并没有什么不同。
硬要说不同，也就只有它此刻叫做一剑风徽杜舞雩这一点了。
而在它旁边的弁袭君，也是如出一辙地风尘掩面，灰头土脸。

手下的动作随着思绪走走停停，陪着旁边人的衣袂在风中起起伏伏。
弁袭君终于清理完了古风，然后把只有风霜痕迹的佩剑放在风中人的怀中。
身在旋风中的杜舞雩血布缚臂，双手持剑、护卫身前，如同黑罪孔雀记忆中的姿态，身前是剑、是敌人，身后是同袍、是理想。
弁袭君被这幅姿态刺痛了。
那样鲜活的人，不应该如现在这般悄无声息。左胸处的空洞回荡着烈烈风声，但是那旋风再也带不来他的只字片语。
于是弁袭君收回了凝望的视线，给空洞里塞上一颗决心，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洞窟。
复活他。
但是，弁袭君也定要凶手伏诛。

画眉终于找到他时，杜舞雩已经在转生崖思考鬼生几天了。
那一日他在脑中发现转生崖所在时，就直接来了这里。熟悉的风歇风起牵连着漫无边际的云卷云舒，杜舞雩依着在驭风岛避世时养成的习惯，念头一起不记日月。
直到画眉前来唤他，他才觉察岁月消长。
“我今日登门却不见主人，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来到这里。”随着声音渐近，画眉走到杜舞雩身边：“数甲子的时光过去，红尘人领悟的，总是比仙山客多些吗？”
“浊世打滚，泥泞满身，放下的、放不下的，自然是比清净地多些。”杜舞雩收回思绪，有几分惊异于画眉今日的语意锋锐，于是解释道：“数日前来此，只是一时兴起，不意这在岛上养成的习惯日久年深，才又忘记了时间。”
画眉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暗中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提起来意：“原来这几日你一直在此。我日前再去望乡台关注兄长状态，却发现许多人事脱去表象，面貌与以往大相径庭。”
“弁袭君怎么了吗？”杜舞雩觉得画眉弦外有音。
画眉却似乎答非所问：“现在潜欲四印尽失，已经全数被森狱之人递补，天谕地擘离心离德，逆海崇帆名存实亡。”
“怎会如此？”杜舞雩虽然想过逆海崇帆的灭亡，却也着实惊讶这崩毁的速度。“天谕地擘离心离德？这又是为何？”
画眉犹豫了下，终是没将弁袭君在溯风洞的言行如实道来，只是说天谕近乎倒向森狱，弁袭君失望之余为你复仇却被森狱之人保下了暴雨心奴，又在其中察觉出天谕并未治愈你的伤患而且设计了你，现在一心在为复活你而奔走。
“复活我？”杜舞雩还没来得及消化弁袭君为他复仇的情义深重，就又被震碎了三观。
“是呀，”杜舞雩震惊的样子终于逗乐了画眉，她莞尔一笑，这一路上的喉中骨鲠也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正在找古陵逝烟借造化球，希望可以用四元素的力量来复活你。
“那古陵逝烟是令你失去风元的元凶呢，如今却只能寄希望于他。
“哥哥这一路，也真是不易。”画眉最终如此感叹。
“红尘一遭，谁又行得容易呢？”杜舞雩看着她：“老印也有妹妹，此刻却早已葬身波涛之中。”
想起那日惨象，画眉心情一时沉重，见他提起老印，于是打起精神将老印死亡的情况简单道出：“后来几度寒醒悟，向天谕寻杀妹之仇，结果惨死在神迹反噬之下。”
二人沉默半晌，待耳畔风声吹散了画眉的话尾余音，杜舞雩才又开口：“悔悟者不能成事，反对者无法全功，连鷇音子也只能解一时之围，苍生此劫，难道注定天命所趋。”
“若是天意如此，你可是能回去人世吗？”
“不能。不论天意是要苍生蒙难或是逆海崇帆、森狱灭亡，都不能。唯一离开仙山的途径就是这里。更何况，”杜舞雩微微叹息，“古陵逝烟骗他的，造化球不曾有回天还阳的功效。”
“那哥哥岂不是……”终究是兄妹情深，画眉此刻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走吧，我陪你去望乡台。”杜舞雩知她难过，遂主动陪伴在侧，缓她心中忧虑。

待到达望乡台，弁袭君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溯风洞，他要带风中人前往雷关斜谷复生还阳。
他们正好赶上了弁袭君的剖白。
弁袭君端详着那个装饰华丽的盒子里所盛放的东西，他只是端详了一会儿，却像是从中汲取了莫大的勇气。
“弁袭君是一个自私的人，却也是贪心最少的人。
“吾只求逆海崇帆生生不灭，因为那是留存你最初美好的所在。
“有热忱，有梦想，更有咱们携手共创的情谊。
“吾就只贪这一点，却也是你最不要的过去。”
平心静气的语调下面藏着不经意的颤抖，可能连说话的人都没发现，他最近独处时，心声总是这样平稳而又激动。但就是这样平静中带着失意的语调，掀起了听众心中的惊涛骇浪。
杜舞雩因为这样的失意而心神受到震慑，无关乎其他，而是他实在很久很久没再见过这样的圣裁者或者说地擘了。而即使在久远之前，也不能确切地认定他见过的就是这样的黑罪孔雀。
与这样的黑罪孔雀相比，弁袭君话语的含义都被他忽略了。
但是弁袭君并没有留给他整理心绪的时间，或者说下意识忽略这样一段话的时间。
“祸风行，情使你变得软弱，但却使吾变得冷酷。因为吾知道吾所要的，更知道要割舍多少。
“所以如果你怪吾，弁袭君不会怪你。因为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你从无间醒来，是用仇意的眼神看向吾，吾会含泪庆幸，至少你还记得吾。”
杜舞雩这次真的茫然了，他站在万丈高台上，耳边却听不见陪伴他一生的风声。

时间的流逝不会考虑高台上僵立之人的感受，而对于高台下方万丈深处的人来说，他恨不能时间过得再快些，快些带回已经步入无间的人。
但是……
飞沙走石，地动山摇，雷关斜谷内此刻正在经历一场大战。
大地震动，山石崩塌之声不绝于耳，并着雷关斜谷常年的电光雷火，真正鬼神皆惊，宛如人间炼狱。
就在这时，一声天雷震撼四野，直劈正受造化球奇光沐体的杜舞雩。
劫火自沉眠之人起，只一刹那，就已经将那副躯体吞噬殆尽，而后更是爆散开来，欲将整个雷关斜谷尽化虚无。

天雷劈世、斜谷崩毁，高台上的人仍对这幅末日之象无知无觉。
突然，一声悲呼穿越时间与空间而来，如同昆山玉碎、凤凰唳血，更似斜谷落雷劈在身上、炸在心间。
“祸风行啊！！”
杜舞雩猛然惊醒，却看到在天火焚烧下，尽化劫灰的自己。
世事若能尽归尘土……
仿佛执拗地不肯让这思绪落幕，弁袭君怒极的胤天六极化作巨大黑孔雀扑向此刻的仇敌，那一瞬的光华在天雷劫火间撕开一条口子，也映入此刻杜舞雩的眼底。

震撼一击落下，带不回无间的尘土。
杜舞雩心头落索，似乎有什么随着劫火一起焚净了。
虽然倦极，他仍然轻轻开口，只因身边的姑娘也是一脸悲切：“你都知道。”
听出他扬不起音调的疑问，画眉回答他：“是。”
“你早就知道。”
“是。”画眉的心思随着问答慢慢回溯。是的，我早就知道，我知道在古陵逝烟救了你的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
随着这几乎能如风一般消散的话语，最后一点劫灰也掺进了砂砾碎石之中，雷关斜谷内只剩天雷阵阵，再不闻人声。
“这就是现在这样的原因吗……”欣喜却仍克制，亲密又带疏离。
“也是，也不是。”该来的这一天总会来的，即使身在仙山，也不会错过。画眉这样想着，面上的悲切慢慢变成了想起往事的怅然：“是，是因为哥哥确实曾经误导了我。”
杜舞雩默默听着，没有回答，似乎即使是如此震撼的消息，也因为疲累而无法反应。
“不是，是因为，”画眉此刻才发现，说话竟然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情，“是因为，这是我的原因，是我对你不够信任，才放任了怀疑的滋长，直到最后一根稻草的落下。是我，没有通过考验。”
杜舞雩闻言闭上了眼睛，又回想起了那天血色刀梯下手中温热濡湿的感觉，鼻腔一点血腥味萦散不去，终于开口：“你们当真是兄妹，一样的自说自话。”
画眉知他这是默认了，心中略得宽慰，却也由着怅然蔓生。在仙山的无数个漫长的日夜里，她慢慢回忆默默思考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在发现回忆的越多、思考的越多之后，是与人间的杜舞雩之间悄然拉长的距离。时光毕竟东流水，掠过手中的那一捧，抓不住，溯不回。
到头来，情深情浅，缘断缘续，再无意义。

不多时，天边一阵风流云散，吹开了这一片凝滞的气氛。杜舞雩似被云动所扰，心思回神间只听得弁袭君向那古陵逝烟道谢离去后，大宗师的一篇吮血吸髓之论，顿感心中一片荒唐：分道扬镳与割袍断义，结果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
带着内心凌乱与荒唐，杜舞雩向画眉告辞，一步步离开望乡台。画眉似有余音未尽，最终还是缄口。

杜舞雩心中烦苦未解，一人独行已是千丝万缕扰心，又因这几日未曾回家，想必屋中也是空荡荡徒有四壁，于是转身变向，向着另一处有人有酒的地方而去。
这一去，便行到了烈霖门前。
非是不愿与冰、云叙旧，而是刚来仙山不久，尚不知好友居处，加之冰楼公主言犹在耳，杜舞雩实在内心愧疚。更何况，冰、云好友全不知他潜欲旧事，他也委实不愿再以红尘浊人耳目。
叩门三声，屋内全无回音。
杜舞雩心中纷乱，更感身体惫懒，索性在门前坐下，反正按着好友生前拖着病体也要品酒的脾性，估摸着是去哪里淘酒了。

背靠门扉，杜舞雩望向被林木寸寸分割的天际，流霞似轻烟，如薄雾，在破碎的画布上涂抹着如虚似幻的画意。一时间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身处非是那太虚仙境，而是那分割人世阳光的囚笼；或者，是太虚仙境也有密密罗网，网住自以为得解脱的人。
惶惶然间，一丝暗暗醇香扑鼻，如同穿心之线，引得一人脚步穿林踏叶而来。
这场景分明陌生，毕竟他已自闭于孤岛数甲子，岛上开朗疏阔，不会有人在林木掩映中期待他的猜测。
但是杜舞雩此时分明觉得，眼前景象似是更遥远的从前，也许下一秒，曲径中就会蹿出一对灵动谛猊。
直到来人露出真容，杜舞雩方从太虚回归仙山。
是烈霖回来了。
他果然还带了酒。

烈霖见杜舞雩竟然等候在他门前，略微有些惊讶，随即想起了什么，便消去了这股诧色。
杜舞雩此时已知真相，对这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分外敏感，当下直言：“原来好友已知此事。”
“自到仙山后才得知，好友可不要误会。”见杜舞雩神色忧悒，便拍拍手中酒坛：“今日有好酒，可消好友愁。”
“我非忧愁，只是，”杜舞雩一边反驳，一边给烈霖让路，“只是思绪纷乱，心中无落。”
“哎呀，这桃花怎的又零落一地，”烈霖抱着酒坛在院子里逡巡，“好友快进来。”
杜舞雩踏进院子，看着他煞有介事地感叹桃花，不禁点破他：“你这院子里哪有桃花。”
“嗯？没有么？那我怎么见得你被这艳色落了一身？”
我明明刚进院子，说得跟真的似的。杜舞雩心中吐槽，见烈霖还在那边装模作样地打量自己，于是反客为主，走向院中石桌：“昔日好友与祸风行相交尚能心明眼亮，怎的今日见了杜舞雩便昏聩糊涂。”
“吾一直如此昏聩，不然不至于宗门零落。”烈霖取出两只酒盏，然后坐定于石桌另一旁。
杜舞雩见他提起这等事，便不好继续开口了。
“好友不必闭口不言，你我已约定，白云苍狗，世事移易。”烈霖拍开坛口泥封，给他满上一盏：“何况最后还是心奴毁你天命，你不也不曾怪我？”
“天命，”杜舞雩晃晃酒盏，见有琥珀微光闪烁其间，“我一直笃定天命已尽，不想今日却还是心海生涛。”
烈霖满上自家酒盏，举杯一碰：“好友可愿一述？请。”
“请。”香醇酒液入喉，杜舞雩精神为之一爽：“好酒。”于是又啜一口，却是不急入腹，细细品味那萦唇绕齿的甘意。
手中是美酒，身侧是友人，座下是石凳，周身是林木掩映，这样一幕，横亘数百年时光沙数。
被眼前情景所惑，烈霖不由一吐心声：“自与魔鬼缔命后，心奴性情大变，益发乖舛。我知他日趋极端，却终是囿于爱子之心，纵他性子，不忍管束，终致大祸也。”语罢，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杜舞雩见他情状，取过酒坛替他满上，然后置于自己手边：“这般囫囵，既伤身又辜负好酒，加上痛陈往事，仿佛今日来找酒喝的不是杜舞雩。”
烈霖见酒坛被抢，也不在意，毕竟过往之事身边人早知，方才只是对旧日重现的一时怀念，于是这次只呷一口：“好友有所不知，这百十年来，烈霖早已饮酒无碍。”
这下倒是杜舞雩没想到了：“……是此道理，我来仙山时日尚短，虽然……的确还是未曾适应。”
“虽然，虽然只是短短数日却好似天地巨变，心念一夕颠覆，故人面貌移易，恍若隔世，是也不是？”烈霖咽下酒液，品着温软酒香，言语却字字诛心。
杜舞雩垂眸，攥紧手中空杯：“好友说的是。”
“那黑罪孔雀，倒是如同与心奴的那几分仅有的交情一般，有那么几分相像。”烈霖指指他手中空杯，示意他给自己满上。
“是指那如出一辙的偏执吗？”杜舞雩一边倒酒，一边想起那口口声声都是要壮大逆海崇帆的人，又开始叹气。
“是偏执，又是极端。”烈霖一口咽下盏中剩余酒液，指挥杜舞雩给他倒酒：“以极端开始，以爱为名，才生极端之恨的果。”
杜舞雩想起他曾经救起的九千胜与最光阴，后背一凉，庆幸弁袭君这点上还是不如暴雨心奴的，不过他没说出来。
烈霖见他发愣，敲敲桌子示意自己的不满：“好友，我的酒杯空了。”
“……”杜舞雩突然觉得自己抢过酒坛是个错误。

一坛美酒下肚，二人不至于酩酊，但也醺醺然，于是又开了一坛新的，借着酒意，继续慢慢聊着心中未净的一点红尘。
“那个黑罪孔雀好生厉害，前日去找心奴寻仇，打得心奴毫无还手之力，”烈霖给二人酒盏添上新酿，又把酒坛留在杜舞雩手边了，“你不是说他嘴皮子厉害吗？”
“武力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平日不需要他出手，”杜舞雩举着酒盏思考了一下，没觉得烈霖口中弁袭君的武力有多么惊人，“这段时日大概是他出手最多的日子。”
“比起你如何？”谈到武力，烈霖流露出了习武之人的跃跃欲试。
“好友说笑了，我现在可是在这仙山陪你喝酒呢。”因着这话，杜舞雩无视了烈霖再次空空如也的酒杯。
“哎呀，你那情况也委实太过倒霉了些。”酒坛受控于他人之手，烈霖试图自救一下：“他那时复仇心切，爆发自然强些，还有那对宠物，竟然还能配合。”
“谛猊可是神兽，”杜舞雩给自己满上，还拿着酒坛对着烈霖晃晃，“也许你还能看见他更厉害的时候。”话声落下，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何会这样说，原因就是雷关斜谷那一道刺目的光华。
“人的一时爆发靠的是平日情绪的累积，”烈霖摸摸酒杯，想了想，“我见他那时样子，你的死难道还不是终点？”
“大概不是，”杜舞雩还是给他添上了酒，“还有复活失败。”
“……”烈霖只是想了想这个可能，就决定不想要这种高超的武力了：“按着我的经验，这位黑罪孔雀怕是又要变换一番模样了。”
杜舞雩对此保持了沉默，只是接着品那酒中真味。

自那日在烈霖处平复了心情之后，杜舞雩不曾再踏上望乡台。
不是不在意潜欲后事，而是心中对那最终结果已有所感，于是便也不知弁袭君那寻得真相过程里的个中曲折，直到画眉眉目含悲来寻他一同去接引弁袭君。
他才得知弁袭君竟然已经死了。
虽然他的心中对这结果有数，但如今真正摊于面前，还是经历了一番如同逆海崇帆崩毁之迅速的震慑。
他叹了口气，应了画眉的邀请而去。

两人到达洞外，却不得而入，无奈又在洞外等待许久。
按说回复身体状态完全不需如此漫长的时间，杜舞雩暗暗生疑，又起一丝忧虑，莫非这其中出了什么差池？
这番心思在终于来到洞外的第三个人身上落定。
西宫吊影，古陵逝烟的亲传弟子。
看他出现，便可知晓原因了，八成是弁袭君在洞内一直等着他的仇敌一同往生。
虽然古陵逝烟并不是让逆海崇帆高楼倾塌的凶手，但在有的人、有的事上，弁袭君总是这么睚眦必报。
西宫吊影对杜舞雩在此略感意外，不过倒是也能推测出原因。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姑娘，发现不认识，便忽略了。
生前毕竟敌对断义，死后也不至于相交，于是三人在洞外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直到洞口的云雾打破了这片平静。云雾起了变化，接引之人可以入内了。
画眉携杜舞雩先行而入，杜舞雩心如深渊，各式暗流涌动其间，面上却似平静无波的深渊表面，光看水面不可察深浅。
画眉拉着他，在弁袭君骤然大变的面色前站定。
她说着她在这仙山几百年来，反反复复确认又推翻、推翻又再确认，最终得以落定的心情，总结起来，也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让一生骄傲的孔雀瞬间落泪。
杜舞雩看着眼前这对兄妹，他们外貌都回复到了最好的年纪，如今这一幕，就像是当年遗憾的另一个结局。
这时西宫吊影的到来让洞内昏暗的光线一时流转，变化间孔雀身上的华贵翎羽闪过一道幽光。这幽暗中的七彩流光，似乎有点熟悉……杜舞雩忽起心念，但是却完全抓不住这丝灵台识光。
接引洞窟毕竟不是叙旧之地，在最迫切的心情述说完毕后，画眉便一手拉了一个，一起离开了。
直到离开，杜舞雩也没有向那令他功败垂成遗恨而亡的罪魁祸首看上一眼。

出了山洞，弁袭君似乎一直沉浸在某种复杂纠结又怯懦逃避的心绪里，完全没有对这如画如诗的仙家气象发出一点惊奇。
倒是画眉，她已经说了她想要说的话，也得到了最好的果，便决定快刀斩乱麻，趁着一边还有勇气、一边已经松动的时候让这两个人去解决他们的问题，毕竟在这件事上，她多少还是有怨，再不想插手其中。
“哥哥，从这里开始，我家和你们的方向就不同了，就让杜舞雩继续领你去吧。”画眉说完这句话，没有给弁袭君拒绝的机会，就又看向杜舞雩，于是也没看到弁袭君浑身打了一个颤：“你带他去吧？”
杜舞雩也看着她，心下虽挣扎但也知晓她的心意，反复思量了片刻后开口，没有拒
绝：“好，你一路上注意看路，下次我们去登门拜访。”
两个人似乎私下达成了某种默契，弁袭君却因着这话背后的含义而心神不宁，以致于那句“我送你回家”并没有说得出口。
画眉笑了，向二人辞别，踏上了另一条路。

目送画眉离开后，二人继续沿着山径并肩前行，沉默依然是这趟路程的主旋律。
弁袭君不敢去探究刚才杜舞雩那句回答的深意，又实在控制不住念头在那一句话上反复纠缠，整个人虽然步履如常，但内心实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最终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犹豫发问：“你们……未居一处？”
“无有亲缘，不合礼法。”杜舞雩的回答听不出是什么感情。
“可你们一直情投意合……只缺天地见证，如今却是为何？”虽然已得画眉谅解，但弁袭君仍然压逼内心苦涩，艰难发问。
杜舞雩的声音不知是带着天道的漠然还是人间的疏离，在他耳边响起：“阴阳日久，爱憎离散。画眉已悟，我当遂她心愿。”
听得此言，一生未曾回头的弁袭君不能理解这万丈高台、百年岁月筑造的沟壑，只又将自己放置地离那深渊更近了些，一步下去就是无间。弁袭君此刻半身凌空，心如擂鼓，忐忑扰神。
所以他行了半程也没发现，杜舞雩已经和他在同一条路上前行了许久，他们既不是对面而立拔剑相向，他也不是跟在一个心不在此的人背后不敢上前。

“那不是我不想要的过去。”山间清风，搅乱了这又一场的静谧，吹来了一句清晰的话语。
弁袭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少顷后，他还来不及感受杜舞雩这久违的和煦态度，就因为察觉了这句话的背后含义而反射性地紧绷起来：他知道了！
像是没察觉他的紧张，也不意外他的沉默，杜舞雩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向：
“那是我无力改变的过去。
“我这一生陷于情义与道德之间，不得其法，不能两全。
“手中剑在，斩不开困顿迷路；
“手中剑失，存不下一片私心。
“或许那时，我不应该去找鸠神练的。”
听得这番剖白，弁袭君心中鼓声瞬间喑哑，他只觉得长久以来蓄积的压抑终于有了归去的方向，这一生的情绪支撑他走过了他这一辈子的恩怨情仇江湖路，如今将最后一次支撑他面对杜舞雩，问出刻印心底的六个字：“那，我还你了吗？”
“没有。”杜舞雩的回答如生前一般似乎又是拒绝。
但就在弁袭君这伴生在仅有的勇气上的侥幸寸寸剥落时，他又为他立起一副新的支撑：“你知你欠的，是我们救世的初心。所以，当还苍生，莫再羊歧忘返，不用还我。”
新事物诞生时总能带来意气和勇气，凭借这新生的脆弱支撑，弁袭君心口的那颗为复仇而塞进去的决心再度发作，索性剖开他这一生的执念摊开给面前的人看，就算这执念免不了落得被狂风吹个支离破碎的下场，但那几根骨架总是被杜舞雩亲手安放在风眼中安全无虞的：
“弁袭君一生情执，至此还未是终点。”
杜舞雩终于不堪重负似的停下了脚步，于是身躯离弁袭君又近了半步，但言语间仍在躲避他的锋锐：“仙山寿数无期，若是当作新生也无不可。”
“仙山只是此身天命的延续，若要新生，须得转生，非是如你所言。”弁袭君如何不知杜舞雩那优柔的性子，听出他的妥协意图后，心头执念如同再被注入柴薪膏脂，愈燃愈烈，断没有接受这种选择的道理。
“又是天命……修行者终其一生追寻天道，却在死后能知天命者也寥寥。”杜舞雩咽下这口叹息，决意顺其自然，转而向弁袭君问道：“你居所何在？我们这便前往吧。”
弁袭君那饱经杂乱与烧灼的头脑此时才发现，他们虽然已经走了这么久，但其实杜舞雩根本不知道要带他往哪里去，所以……这是他准备的一场谈话，也是做好了接受准备的一场谈话。此刻弁袭君心中的空洞再添喜悦助燃，心口就像是拥有那永远停驻的风旋的溯风洞，他小心翼翼地护好，不想让哪怕一点风流走。
“我来带路吧。”很好，声音还很平稳，只泄露了一点点喜悦，还在控制范围内。弁袭君想。
杜舞雩没有异议，迈步与弁袭君一同继续前行。

弁袭君与杜舞雩在山道上随意而行，两人之间仍显僵硬，却也都在适应着那几百年不曾有过的默契。
杜舞雩努力适应着这种自身气息被锁定，还不能提神戒备的窘迫状态，直到他终于脚步一顿，却发现旁边的人立刻也停了下来，没有比他多迈出半步。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虽然迟钝，但在真相揭开后他能理解弁袭君现在这种紧张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只是，这种时时刻刻都被笼罩在视野范围内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于是他想消解一下这种不自在，在停了半晌搜肠刮肚之后，也只是憋出了一个干巴巴的问题：“接下来要走哪边？”
弁袭君一直很努力地在杜舞雩旁边保持着姿态，奈何他刚经历过这一生情苦后的极乐，实在不能心如止水，于是杜舞雩的问题只收获了一个基于自动寻路状态下的条件反射性回应：“这边。”
杜舞雩和弁袭君的脑内同时浮现了一声叹息，不过人声驱逐了山路上的寂静，也算是打破了这场不自在的僵局。
二人初相交时，年纪相仿，意气风发，不意命数弄人，却是杜舞雩让弁袭君的时间凝滞百年，今日再相见，杜舞雩的心态已是不自觉地年长了几分：“弁袭君，你这一路走来，世间人爱你者甚多，优秀者更多，为何独独痴执于此？”
“红尘一遭，嗔痴束身，非我能解，我亦不愿解。”
“三垢只言嗔痴，你却不贪？”
“贪，也不贪。我曾贪之事如今已经被杜舞雩重揽入怀，是以再无可贪。”
杜舞雩不意弁袭君如此直言，一时间无言可接。
其实弁袭君也被自己这次的直白惊到，他忐忑地看向身边人，却发现杜舞雩再不拒绝或驳斥他了，而且还在思考，这实在让他暗自欢喜不已。
欢喜间二人已经快要到达此行目的所在，只还需一个路口转弯而已。
到得岔路处，弁袭君忽想起刚才杜舞雩打破僵局时的那个没营养的问题，才发现画眉离去时的言辞还另有深意。
画眉也不知弁袭君将往何处，却只将他交与杜舞雩，然后自己离开了，难道……是了，那般迟钝的杜舞雩都已经知道的事，难道还瞒得过小妹吗？弁袭君心下五味杂陈，引着杜舞雩转入最后一段路程。

最后的路程却是一段曲径，百折千回间花木扶疏，颇有几分早年意气相投时的居所样貌。彼时三人创教甫始，心中奇思无数，白日的常规商议与行动不能满足那勃勃的雄心，于是弁袭君那处居所也成了祸风行常年盘踞之地。壮怀激荡间，话题不免越走越远，从古时惯常的天命加身手法，到逆海崇帆的神迹护佑世人，二人之间有激辩也有争吵，不过总是以一壶清酒结束纷争，喝得久了，便在那一方天地中遍览群星；喝得夜深了，便在此处抵足而眠。
路至尽头豁然洞开，二人思绪皆被片片殷红阻挠，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艳，伸出一枝遮蔽来人的眼。
杜舞雩看着这自他离心后就很少再见的桃花，心湖不免漾起一阵柔软的涟漪。弁袭君见这旧时之景，却心海澎湃，一双手紧紧捏住袖口：如今二人又同在门外，那是否也可以期待旧日重现，杜舞雩会在此处等待自己奔波归来？
然后他迈步上前，再次以主人之姿邀请杜舞雩进入此处。

一阵山风过境，半数桃之夭夭化了逃之夭夭争相散入风中，落了地上、凳上、桌上，也落了院中两人的头上、肩上、身上。受此美景所惑，纵然时光荏苒，时移世易，杜舞雩也不由得对那旧时光产生怀念，再叹世事变迁，全不随人愿。弁袭君则不然，他只看着那个人在缤纷落英中与他忆起相似的事，便已觉得上天对他实在不薄，天命之数不见得全然冷酷，纵然让他不得不袒露心声，却满足了他那从不可念的愿想。
待得山风去后，二人已落得殷红满身。杜舞雩从那旧景中抽身，在脑中比较了一下之后，带着些许欣然说道：“你这住处位置甚好，竟然处在画眉与我之间，看来天道有常，终究还需你做回弁袭君。”
“能有此机缘，弁袭君十分珍惜。”弁袭君望着他，心中巨浪虽歇，还余暗涌不止：“你能不能同我一起……去探望画眉？”虽不曾后悔，但始终遗憾，弁袭君此时仍是怯于面对。
杜舞雩闻言并无犹豫：“当然，明日我再来此，与你一道。”
“你要走了吗？”
“明日我会再来。”
弁袭君知他定会守诺，于是站在门口，看他拂去身上落红，缓步隐入林间去了，心头悲喜更迭百年。

这一次杜舞雩回了家便直接去休息，未让种种杂念充斥心神，而他第二天见到弁袭君时，一看面前人的神色便知道未曾安眠。不过也不奇怪，他想，我刚来时连家都没回。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他一同去探望画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画眉告诉他们她将前去转生。
杜舞雩内心虽有预感，但也对于进展如此之快而心有担忧，但见到弁袭君仿佛又要落入窠臼的神色，还是未能将担忧说出，反而离开了屋内，让兄妹之间单独一述心意。
这一等就是半日。
半日过后，杜舞雩看着兄妹牵着手从门扉之后出来，妹妹神色如常，哥哥却仍有不舍，便心中明了，于是上前只是问她：“将于何日？”
画眉笑笑：“福灵心至，此时便可。”
杜舞雩哑然，忆起女孩子那颗柔软的心背后是如血缘一般的执拗，再看看弁袭君面色，便知此事中，并无他们置喙的余地。
“那，此去转生崖的路上，还让我们同行。”
画眉眨了眨眼：“当然，不到转生的一刻，我不会离开你们。”
说罢，画眉再次一手牵着一个，步步向着新生而去。

此时的转生崖斜晖脉脉，云雾缭绕间是一片红霞如火，画眉分明感受到如来时一般的下坠感，但心思却再无泥泞裹身的沉重感，清明而澄澈，坠落间如同鸟儿随着一阵轻风扶摇而去。
高崖上的二人看着画眉周身流转着晚霞艳色渐渐化去，心中蓦有所感，杜舞雩慨然叹道：“画眉透彻，想来只有领悟一颗清净琉璃心，在这转生崖，才能得到一场成全。”
弁袭君此时心绪却复杂得多，不自觉地抓住了杜舞雩的手，心中爱恨愧怨纠结一团，最终只是说：“若换作是我，只怕这崖下流云托不起一身沉重。”
“如此，加大风势便可。”杜舞雩看了看不自觉的人，用另一只手在弁袭君抓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没有离开。
弁袭君感到手上触感，身体立时一僵，片刻后发觉手上温暖并未离开，心中惶恐连着身躯益发僵硬。
杜舞雩感到手下僵硬，便没有抽手，只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看着火红云海。
古谚常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若在人间，明日定是艳阳高照，却不知仙山，明日是否春光明媚？

我曾有一梦，不知红尘人化仙山客后是否还能再续。
梦中春光和好，日头情暖，殷红桃花华盖如荫，我于院中石桌旁温酒一壶，等待一人自门前小径中分花拂柳而来。
山河静好，那人面上神色更比岁月温柔。

如此梦境，再续当如此时你我，相伴而坐，相约而酌。

你要同我续此美梦？

我在同你续梦。

直到坠入转生？

直到天命已尽。

END.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