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骚收到颢天玄宿的回信,已是第二年春天。 =y1/V'2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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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按惯例送到临近慕容府的山寺,由下山化缘的小沙弥转交到他手上。莫离骚拿了信,前后脚的工夫落下几道春雷,转眼暴雨倾盆。他在江南住了将近四十年,很少在春天见这样大的雨。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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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回不去雅风小苑,索性在檐下拆了信。薄薄两页纸,被风吹得猎猎。纸上的墨迹由浓转淡,像被水汽晕开,笔画丰厚工整,末尾却有些瘦,显得潦草。颢天玄宿说了一些道域的近况,新制改革云云,只在这行伶仃瘦骨中叮嘱他,乍暖还寒勿忙减衣。 ]5hGS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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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宁差人给他送伞,看见他人和伞一起回来,不由得挑眉:“什么事?” x#&%lJ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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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一趟。”莫离骚告知,没说要去哪里。他们都很清楚,除开慕容府,这世上风土无疆,但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算作他的归处。 b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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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莫离骚连夜上山,拜了一趟佛。 ]WP[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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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的住持与颢天玄宿是旧相识,寺内有暗桩,莫离骚可以主动联系他。当年逍遥游潜伏布局,每隔三个月寄来一封信,全是有来无回。莫离骚倒会给颢天玄宿写信,写的不勤,但一别数年,到底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U0t~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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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进了庙门,停在佛堂外。剑是凶器,大凡剑客都造过杀业,他仅遵循礼数,心中是没有敬畏的,不倚仗谁,自然也不惮生前身后受谁拷问。 K#oF=4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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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问明贵客来意,念了一声佛号:“寺中只有贫僧与二小徒。” f3Cjj]R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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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他拿走的。”莫离骚语气笃定,把问句说成肯定。 .j_YVY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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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对他笑了笑,讳莫如深。 ,c_NX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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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在殿内受供奉的佛像,佛像已很斑驳,金箔大片脱落,露出了内里的本相,原也只是一具泥胎。可那佛满是疮孔的脸带着拈花的笑意,与他遥遥相望,目光里有洞悉世事的悲悯。 cWG?`6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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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崇道抑佛,莫离骚一个也不信,颢天玄宿则都不尽信。 K,\B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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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神之乱爆发时,莫离骚随剑宗弟子驻扎在星宗,夜里听见有人嚎哭,驻地不远处就是难民营。他去查探状况,颢天玄宿也在,他们那时还不大熟,颢天玄宿对他摇摇头,意思是不必再往前。 $Q!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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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的亲朋大多丧生了,血神毁了天师塑像,他们无处可祭拜。”他向他解释,神情有些伤感。 (0/)v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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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作平常,莫离骚听到这里就该回转身去,但前不久敖鹰牺牲,连同他临别那番嘱托,都叫他想到慕容烟雨。 rM?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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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短暂的痛苦,生是漫长的愈合。慕容烟雨是高山,而他是从峰峦之间生长出的河。他在慕容烟雨的死讯前显得从容,如山岳倾塌,旁人只道江河仍然浩瀚,却看不见水面下暗流中沸腾的泥沙。 {_i.I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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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已不在了,怀念便足够,什么方式都是心意。”他难得说的委婉。 ,awp)@VG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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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像屹立千年,终归有些可惜。”颢天玄宿迟疑一下,温和地说,“但人总会找到新的寄托。” /K./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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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莫离骚站在荒山野寺中残破的神像前,忽然记起那夜的对话。那是他们第一次无关时局的碰面,而后私底下交流才多起来。 fm%1vM$[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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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他认为世上的事都应以死为终结,譬如恩怨,譬如爱恨,然而冥冥之中,他和颢天玄宿却总是以死为开端。 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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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了一天一夜,到处都在涨水。莫离骚索性租了一只船,走水路北上,再转往西北中苗边境,进入桃源渡河。 ja2Pm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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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行千里,他躺在船舱内,毫无睡意地想着以前的事。 D>c-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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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宫的后花园很大,却无人打理,颢天玄宿说要亲自照看,实际上就是放任不管。里面的花草树木都自由,蓬勃地生长着,淹没了步道。寻常访客不至,巡逻弟子在密草中踩出几道小路,也算另一种曲径通幽。 jGt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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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莫离骚嫌驻地太吵,发现此处清静,常在应时的花下打盹。 ]k(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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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镇天台到宗主的居所,后花园有一条捷径。颢天玄宿得闲时秉烛夜巡,每每在花海深处揪出他来,都会提醒一句“夜深露重,当心沾湿衣裳”,令莫离骚颇觉熨贴。 1JU1X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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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岁春迟,旧话重提,颢天玄宿才在信中坦白:“月季开得好,花苞堆到了地上,我实在忧心,怕你一翻身压折几枝。” '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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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莫离骚照例宿于花间,颢天玄宿却没发现。局势动荡,迫使他消耗太多,心疾频频发作,严重时除了必须要星宗宗主露面的场合,他都不见外客。 Hlw0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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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在花枝掩映下睁眼瞧了瞧他,颢天玄宿病中不束发,脸色同发色一般苍白,他望着一株行将枯萎的树,轻轻地叹了声气。 UJ'}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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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那树被移走了,连根挖起,只留下榜树而生的新苗,还没有苍苍高。 I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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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在花园里睡得惬意,多少有些挂心,他问了一句,苍苍告知这是丹阳师叔的命令,旁的什么也不知。 @42!\1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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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熟门熟路地顺着小道往里走,迎面碰上颢天玄宿,病容憔悴,没有多大好转。莫离骚心里也跟着叹了声气,分了他半块毯子。 o.}?K>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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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坐下,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气味将他们亲密地拢到一处。莫离骚不作声,他们比旁人有默契,这无由来的贴近也是心照不宣。 ?`hk0q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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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一身苦重的药味,仔细闻起来却又混杂一丝极淡的甜,不知是沾染花香,还是吃了糖糕。 J jCzCA:K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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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很怕苦的,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哪怕罹患心疾后吃了几十年的药,端起药碗时还会皱紧眉头。 od- 0wJ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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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死了?”莫离骚问他。 r"a4;&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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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摇了摇头,又道:“根枯了大半,丹阳将它移去了阳光更充足的地方。” 9oteQ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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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让你亲眼看着它死罢。”莫离骚说完,想了想,补充道,“兴许能多活一段时间。” iaR^]|7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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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数如此,固有一失。”颢天玄宿不太在意,他顿了顿,忽然间,几乎讲明了心中的一点怯弱,“只怕幼苗没了庇护,被风雨摧折。” LD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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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侧过身,风从他那边来,被不动声色地阻拦在肩背外。他用余光端详颢天玄宿,对方也看向他,目光交织一瞬,颢天玄宿笑了一下,柔软又坦然。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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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苍剑霨牺牲时,四宗兵荒马乱,连像样的葬礼也办不成。飞渊张罗着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空出一座灵堂,莫离骚年岁长她许多,但从不插手俗务,帮不上忙。 K5Fzmo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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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霨平常对剑宗弟子都很关怀,哭声到后半夜仍依稀可闻。莫离骚吹着排箫,心却在哭声里静默。 dG|sr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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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来的很晚,亲自送了祭幛和香烛。莫离骚本不想叫住他,但见他左右张望,似在分辨箫声源头。 47"ER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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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小时候大约不怎么做上房揭瓦的事,看见他后怔了怔,才飞身上屋顶,斗笠下的白纱在夜色里飘扬,轻而软地擦过莫离骚的脸颊。 ~e[)]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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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顾无言,颢天玄宿不开口,莫离骚也不问他找自己的缘由,交付过生死,触摸过彼此的软肋,很多时候他们都不需要语言。 S:]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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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同他坐到天亮,离开前说:“我与敖鹰相识多年,飞渊还年少,日后若有事,自当照拂一二。” O'de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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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挑起眉毛,本想说或许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但颢天玄宿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到他能一眼望见自己的心,也看见他的心。 5|:=#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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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注视里,两颗心没有秘密,再森严的壁垒都冰消瓦解,于是他改口道:“其实,你比赵千金更不适合当神君。” &^thKX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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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莫名,颢天玄宿却听懂了,他不由失笑,拍了拍莫离骚的手臂,说:“时也,命也。” =,I,K=+_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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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回到道域,正值春盛。近年来道域轰轰烈烈地改革,同外界的联系依旧很少,渡口一片荒芜,他下了船,被草色淹没。 G7C9FV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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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现在是飞渊当家,霁云帮衬,他允诺过二人,有难处可以向慕容府寻求帮助。这些年霁云给他写过一些信,都是报平安,他也就不再牵挂。 4;|&}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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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走了一条他从前不曾走过的路。颢天玄宿在信里说,后山有狭径直通桃源河,他早年外出游历,便宣称闭关修行,再从那里离开。信中三言两语,莫离骚找得辛苦,夜半才从山间裂谷出来,一脚踩进星宗的阵法。 a2i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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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没有动,气定神闲地环顾周围,只见此地姹紫嫣红,花草比别处都茂盛。灌丛里钻出一颗脑袋,是有人学他在花下春眠。 qwA: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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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困倦地嘟哝着“是谁夜闯星宗”,声音在见到他的那刻戛然而止,又惊又喜地叫道:“莫阿叔!” LL-MZ~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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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高了,小黑,好久不见。”莫离骚冲他打招呼。 9VkuYm,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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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过去,苍苍已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也瘦了,只是脸颊圆润,莫离骚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显胖这一点是随了他师父。 a&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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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过颢天玄宿,在和覆舟虚怀对峙的阶段。时间遥远,具体情形他已记不大清,颢天玄宿为了他受了逍遥游一掌,回去的途中难以支撑,他抄起对方,几乎能摸到骨骼的轮廓。颢天玄宿太轻盈,轻得令他诧异,像抱着一捧将融的雪。 (a`z: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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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见了他,起初是高兴,接着是茫然。二十来岁的青年比从前沉稳些许,本性却没有变。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t 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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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没说话,他来之前心中有个猜想,而苍苍的态度已经证实了一切。 uxVXn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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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年年花相似。莫离骚漫步其中,在花园一角,他看见小树生长得茁壮,尽管还不够高大,但撑开的树冠已能为人挡风蔽雨。 =5^L_, 4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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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颢天玄宿曾站在幼苗前,跟他说“命数如此,固有一失”。这话是带着悲意的,通透又无奈。那时莫离骚只明悟了他对生死的从容,但故地重游,才发觉颢天玄宿或许也是想安慰他。 EEn}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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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不公平的,莫离骚想,从来没有得到过,却要我学会失去吗? ^b;.zhp8;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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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莫离骚将返回中原,颢天玄宿来送别,带着一坛自酿的酒。从前他不太管事,因此很有闲情,无论是伺弄花草,给徒弟做手工,还是亲手酿酒。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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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酒过三巡,莫离骚直白地说。 7u\^$2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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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颢天玄宿说得真心实意。 FL0(q>$*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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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什么时候会忘记天之道?” n`0}g_\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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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吗?莫离骚。”颢天玄宿念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念得很慢。 |nz,s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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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风景秀丽,有机会可以来看看。” gjvK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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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百废待兴,星宗又……正是缺人的时候,”颢天玄宿倒想得开,“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也算寄情山水。” bNY_V;7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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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都出不了,你的山水在哪里?” /jeurCQ8#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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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抽出剑,是一柄木剑。他将敖鹰的剑同随心不欲一道留给了飞渊,旁的剑他都看不上,索性效仿其慕容烟雨。 io$A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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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处找了找,捡起一截木桩,拿剑削成了花,送到颢天玄宿面前。 @\z2FJ7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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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惜花草,枯木又逢春,喏,就当临别礼物。” m}Kn!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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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接过那朵木雕的花,放进衣襟。星宗遭逢巨变后他性子冷了很多,但此刻笑意温柔,还是模糊的旧时模样。 L!c7$M5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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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朵花贴近心口,就像是一个回答。 \@GA;~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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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说星宗有传统,亡不设灵,颢天玄宿要他把自己洒进桃源河。 jzdK''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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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去他的房间兜了一圈,窗棂疏朗,藤萝的叶片垂进来,檐下有个鸟窝,坐在屋内能听见雏燕啁啾。书架里摆的大多是些星象书和游记,他寄来的信整整齐齐叠在一角。桌上废弃的信纸还没收好,他随时摊开几张,墨汁点点飞溅,字不成行。 +P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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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背过身去,说:“师父握不住笔了。” o.keM4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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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莫离骚低声道,“他带走了什么吗?” 2"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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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胡乱擦了擦脸,转过身来,不太确定地说:“木蜻蜓。还有一块看不清形状,大概也是木头,一烧就没了。” %'%ej^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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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来时悄然,走得也无声,他让苍苍不必相送,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过。桃源渡河环绕整个道域,又与外界相连,流经九界每处水脉,颢天玄宿总算是得偿所愿。 pD eq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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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回程的船上折纸鹤,折一只便放一只到水里,他几天没合眼,这时忽然困意汹涌,枕着船尾睡了过去。船夫是慕容府的府卫,想叫他进船舱去睡,一看却愣住,莫离骚胸前的鬓发已然全白。 '_@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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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起风,船行的不远,吹起他的白发,又落了他一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