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30 【静如禅&问菩提】飞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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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7-30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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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0 【静如禅&问菩提】飞光记

01.

不死系都是局外的看客用来调侃，说回当事方，心中默默理清来龙去脉，一瞬脑补出无数堪称惨烈的下场，不禁仍要动气——你知不知道自己性命堪忧？
盛怒之下一掌加身，果不其然，对面那人口吐朱红犹自强撑，问菩提攥紧了拳头，与其眼睁睁看他送死，倒不如趁着还剩一口气，无论如何也要将人留在微尘峰，哪怕是用绑的。
暂且不论计划的大胆程度与可操作性，问菩提气到发怔，衣袍掩了微微颤抖的手臂，满腹委屈几乎要再行质问，哪怕是他动手在先，哪怕答复永远唯一，不能够如意。
菩提。静如禅咳嗽一声，此时此刻，须得有人打圆场。他上前隔开两人，小心扶了圣行者坐下，说辞还在思量，背后脚步声匆匆离去，问菩提将袖一拂，竟是头也不回。

关心则乱。
不怪他。佛剑分说摇头，那一掌自然不是认真，也没人当真，他专注调息，双目微阖难辨情绪，依旧是静若沉渊。
迎宾香烧尽，苦茶也早难入喉，且放人自去冷静，静如禅重新扇旺了茶炉，看火苗一点点舔舐着壶底，不多时佛剑开口，宗佛已来过了？
半日之前。静如禅明白他的意思，说道，菩提仍不肯回去。
圣行者又问，上师如何打算？
我也留下。静如禅略笑，这个问题同样不需要其他答案，这一回他不曾言明理由，毕竟对面的人是佛剑分说。

水沸渐如鱼目，又如泉涌，火候尚差几许，静如禅耐心等着，等茶，也等人。
倒也不是什么烦难事，彼此心知肚明，一个拿一个无计可施，谁都一样。静如禅想，譬如对上师兄的问菩提，譬如对上问菩提的自己。

在灭度梵宇修行的漫漫岁月，静如禅常年任职文殊苑，传法于诸弟子，他不厌其烦，谆谆教诲，温柔慈悯的性情与精深修为同样为人所称道，闲时莳花弄草，陶冶心性，日子平静而充实，不出意外的话，待到时机成熟，传灯上师会前往深阙佛窟修行，日久年深，或可成就更高层的境界，得证菩提。
直到遇上问菩提。
——此菩提非彼菩提，明心见性，即便出身不凡的因果之子，也需一位蒙师为他宣说法要，教引指点。
某年某日，宗佛寻至文殊苑，娓娓道出来意。

为何是我？不对，居然是我。云游归来不久的静如禅愣了，不能不多问一句。
宗佛一本正经地道，自然是因为上师你对佛法的钻研深不可测，堪当大任。
静如禅笑了，他正在整理大殿供瓶内的花枝，手中活计慢条斯理的继续着，沉吟良久不见作答。
上师自当明白，无人照料，放任自由，只恐枝节横生良材难成。宗佛喋喋不休，花是因，实为果，此子生来慧根，更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从旁教导。如此无量功德，好比当日莲华城中——
主持！静如禅险些丢了剪刀，贫僧德行浅薄，何敢比拟定光佛！
对面恍若未闻，只恨渡世三昧的洗脑范围有限——老衲闭关在即，实在有心无力，就此托付上师了！
静如禅不置可否，这样的话……
不会再有更合适的人选！！！
自称事务繁忙的宗佛来去如风，留下斩钉截铁的一句，以及怎么看怎么像如释重负的背影，静如禅大略猜出几分，那传闻中的圣菩提之子，究竟何种模样？何等难缠？

02.

问菩提一脸茫然，上师这样说，菩提好生惶恐。
静如禅翻来覆去掂量着一双雪白手套，针脚细密，布料结实，兼具美观与实用性，他难得收到这样称心的礼物，原本的确欢喜，如果问菩提不曾解释关于尺寸的由来的话。
唔，方才又说什么……
是的。惶恐。静如禅眉梢一扬，所幸相伴多年，他已锻炼出足够强悍的神经，否则也要被这无辜且纯良的神情所迷惑了。

因果之子现世的那一日，灭度梵宇天降曼陀罗华，圣树婆娑，据说他出生在星月将沉而朝阳初升的那刻，漫山流云涌动如海，佛光洒落金顶，辉煌灿烂，又有妙律仙音自天外传来，仿若传说中迦陵频伽的婉转鸣叫。

是真的么？记忆深处的某个清晨，问菩提好奇发问，早课结束，他又来缠着静如禅。
我不知道。静如禅微笑道，该去问圣行者，是他抱你回来的不是？
问过啦，大和尚不告诉我。
正经该唤一句师兄。静如禅纠正道，理了理他背后垂发，这一天文殊苑只他们两个，不日便要分别，他合该再嘱咐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踌躇再三。
他掩起经卷，问菩提也挪了蒲团过来，静静陪坐在侧。
静如禅想，莫不是临行在即，也让这天真烂漫的孩子初尝何谓伤感了。
他略略低头，正对上一双澄碧如潭的眼，天生体质特殊的缘故，问菩提少年形貌，实际年龄却得减去几岁，他长得太快了，衣裳鞋袜隔上一阵就得重新添置，是一株才历春雨又在熏风中抽条散叶的幼苗，个头儿眼错不见就要赶上静如禅，只是心性仍然雏鸟一般的，对细心照拂他的人过分依恋。

灭度梵宇以外的地方，问菩提从未踏足，神渊佛境这四个字，更是只从旁人口中听得。轻轻勾着上师缠在腕上的佛珠，他近来又长高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犯困或是犯懒，撒个娇随随便便地靠去静如禅身上，这领新裁的衣袍华美精致，饰带繁缛错金缀玉，发冠也沉重，穿戴起来拖拖曳曳尽是累赘。问菩提想，不能挑水，不便做事，顶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会面，听一些高深莫测的禅机，倒不如跟着上师去种花——
他忍不住再次确认，上师，你当真不与我同去？
静如禅道，我在梵宇等你回来。
可是宗佛说了，归期不定。
多久也等得。静如禅答他，思量一番，不免仍要叮咛。天佛尊好意，你又与佛剑师兄投缘，菩提，这于你是幸事，于灭度梵宇是要事，甚至于四境佛宗，也有许多人寄望，不可任性。

问菩提眨眨眼睛，上师……
少年的声音轻而迟疑，静如禅想，莫不是严肃太过，语气重了。问菩提犹犹豫豫的靠过来，一手拢上他肩膀，又将额头抵在他颈侧，长长久久的沉默着，这万般委屈隐忍的姿态实在少见，静如禅再次落败。
身边熏香细细缭绕，是馥郁清贵的净藏旃檀，的确与眼前之人的身份相配，静如禅心中一叹，他还是更习惯从前彼此相处的模式。
上师，我会想你。问菩提小声说。
这意外的举止令静如禅心生感动，真情流露道，其实上师我也——
所以多准备几罐蜂蜜好不好？问菩提抬起头，蜂蜜存的久一点，大和尚说的，神渊佛境什么零食都没有，太乏味了。
上师我——静如禅深吸一口气，问菩提眼巴巴望着他，满脸真诚期待。
我去打点。静如禅一字一顿应了，他起身稍作整理，宝相端严地迈出殿外，问菩提默数着：一、二、三——
骤然霹雳一声响彻乾坤，问菩提闷笑，这一日晴空万里，哪儿来的雷霆惊震？

问菩提打了个呵欠，寅时早课，他年轻贪睡，此时仍有倦意，无人在侧，他便随意躺下，也不顾轻慢了背后屏风上持剑怀莲的文殊菩萨，一高一低，一静一动，那云端悲悯众生的目光落入尘世，落在身上，莫名惹得心尖一悸，悄然对视片刻，问菩提扭过头去，他将视线从智慧剑上挪开，从莲花上挪开，团团祥云被经案半掩着，角落里宝光晶莹的一串，是静如禅不慎遗下的佛珠。
佛不妄语？
无人知道，他不是存心惹他生气。
佛不妄语……
谁都知道，他不会真正生他的气。
佛不妄语。
一百零八颗琉璃珠滑过手臂，落在胸口，冰凉的贴上嘴唇与额头，明透如冰。
没有说谎啊。问菩提低声道，我的确会很想你。

03.

问菩提笑道，想也无益，何必多心呢。
静如禅仍旧缄默。
问菩提声音轻快，此间风光不俗，天高云阔，正好落脚。
静如禅环顾四周，闲花野草毫无形状，一味疯长，遍地碎石浮土，坎坷难行，而问菩提闲庭信步一般只顾往前，他随后跟上，才一迈步，腰带又被带刺的苍耳勾住，几只蚰蜒钻出地缝，张牙舞爪沿着草杆爬来——
菩提？静如禅唤了一声，没人应他，静如禅抿了抿唇，日头毒辣，半晌寻不到水源，听说这深山里有一处泉眼，只是偏远崎岖，仅剩的一条小路也荒废多年。
左右无事，去看看吧。问菩提拉着他，不知哪里来的好兴致。

上师。
远远地，问菩提招呼道，隔着嶙峋山石，那两字被风撕扯得褴褛。
潺潺水音若有若无，静如禅皱眉，他忽然没了耐心，指尖一掠扫断衣带流苏，匆忙赶去，但问菩提并未走远，泉眼被找到了，他坐在那里歇息，脚下杂草丛生，交错厚重青苔与积年的腐叶，静如禅生出错觉，他看着他，不过是面对一段尘封太久的故事，因为虚无缥缈无所依傍，须臾便要消散眼前，死生起落的背后流光如箭，早将一切打乱作面目全非，重逢成了意外。
一百年是长是短？
问菩提却说，上师，你记差了。
静如禅笑笑，他的确记差了，从开始到现在，何止一个百年。

他走到问菩提身边去，泉水冷冽幽寒，湛湛如镜，将一双人影照的真切，他见他眉宇清朗，神思却恍惚，这一路风尘仆仆，问菩提不知想到什么，伸手在水面一触，惊动倒影破碎涟漪浮荡，然而变化顷刻，转眼恢复如初。
原来如初。问菩提叹了口气，静如禅心中不忍，他下意识抬起手来，想要抚在那柔软的发间，随即又想，眼前之人早非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年，时间空间的距离皆是荒唐，遥远到要用前世今生去仗量。

上师。
问菩提一扯他的衣袖，静如禅顺势坐下，那人问他，上师，你为何要一起离开？
静如禅笑道，我还是觉得，将人顾在身边比较好。
问菩提略一摇头，太辛苦了。
静如禅啧的一声，以前也不曾少为你操心。
于是忍俊不禁，离开灭度梵宇，问菩提的情绪日益高涨，这一年行遍四方，随心来去，佛也好，魔也罢，他替梵宇做了最后一件事，从此不理是非，笑玄忘机，似乎真要过那寄情山水的逍遥生涯了。
静如禅不觉得有何不妥，于他而言，这同样是修行。
而问菩提终究想求一个答案，上师，你不恼我？
静如禅随口道，你往后好好的，我便不恼了。
问菩提看他许久，末了点一点头，好。

主意敲定，这人迹罕至的山岭正宜隐居，孤峰无主，需要用心打理，改善环境质量，好在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静如禅心细如发，他置办了许多眼熟的工具，又发挥特长，挑选上好的苗木花种，每天早出晚归的忙碌起来，问菩提跟前跟后，静如禅嫌他碍事，随便找个理由将人打发——实在无聊，你不如去睡觉。
那未免太没良心。问菩提尴尬，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坐在树荫下小憩，问菩提拉了他的手摸来摸去，又比照着自己的一只手掌，翻来覆去地瞧，静如禅好笑，同时心里一阵发毛，究竟怎么了？
问菩提天生容貌，一双手也生的白皙修美，最多因为操琴按弦，指腹上不够细腻，静如禅则不同，他掌心一层厚茧，譬如眼下琐碎杂事，信手拈来毫不费力，换作这娇生惯养的年轻人，不添乱便是帮忙了。

上师，除了掌法，我未见你修习其他武学。问菩提道，静如禅松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很快将话题引向别处，他不愿讲的事情，旁人刨根问底也没有用，问菩提早习惯这一点，他只是忽然想到，倘若灭度梵宇那一日果真被攻陷，倘若不再有机会相见——
终于记得要护着你的上师了？静如禅笑道，圣虔者？
问菩提扭过头去。
好罢，再不提了。静如禅知他又在别扭，反手轻轻一握，一时后悔失言。
倒也难怪。

04.

问菩提不待见圣虔者的名号，时过境迁，他现下唤作问闲情。
莫名其妙得很。问菩提皱眉，琢磨出这个字的人别有用心，莫非与他仇深似海？

何谓虔？
乍听着恭敬诚恳的意味，明里暗里指向当年旧事，讥讽一介佛门中人杀孽太重，问菩提冷笑，又难免意气阑珊，复生之后他心性看似平和许多，但知道内情的人绝不会这样想，隳梵之战拖到最后，是填命一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胜负底定，恢宏山门外尸骨堆积如丘，血流成河，一场烈焰燃尽残骸，巍巍佛门法宗，在炽烈火光与焦尸熏人欲呕的气味里生生化出一场地狱变，水陆法会接连七天七夜，超度僧，也超度魔。心严殊台说，那些不及被渡世三昧拯救的邪魔，同样是生还者的业。

这样么。问菩提脸上淡淡，许多人都在等他发表见解，偏生这一刻，他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会否定渡世三昧的宏愿，然而过于理想，暂且不论后顾之忧，单方面一厢情愿的强行度化如何平衡往昔恶业？错乱了因果，将赎罪二字讲的冠冕堂皇，难道不算一种自以为是？

善恶有因，各结果报。问菩提想，所谓的功过相抵，便是要重业轻报，何其不公。

放下屠刀岂有这般轻易？堕天隳魔众恶贯满盈，何止杀人砍指的罪过。问菩提转身离开，谁要立地成佛，尽管去立，且看孽海无边，渡得几位央掘魔罗，成就阿罗汉果。

众人分立两旁，为他让开一条路，一众佛修里，另有衣履鲜明的几位贵客，看装扮，大约是儒道两法宗派出使者，看向他的眼神冷漠而厌恶，他想了又想，始终记不起他们是谁。
我管你们是谁。问菩提面无表情，他施施然走过去，背后心严殊台摇了摇头，曾经佛门的希望，今时却被视为异数，百年前那一场动乱犹然令他唏嘘，重生的问菩提形容如故，只是分明有什么已经改变了，他鲜少开口，不知是心灰意冷，或者不屑再与人争辩。

心严殊台是宗佛的亲传弟子，论辈分，恰与上一世的问菩提相当，彼此却没缘分去做师兄弟，毕竟因果之子早年顽劣到天怒人怨，宗佛年岁大了，精力有限，思来想去唯恐耽误了佛门的未来，挑挑拣拣赖住脾气最好的静如禅，将麻烦打包送去，想来这世间的缘分唯有奇妙能够形容，温吞良善的传灯上师竟颇有手腕，那“未来”也不再作妖，据说欣欣然搬去了上师独居的禅房，众人奔走相告，庆贺这千年古刹不再鸡飞狗跳，为着大多数人的脆弱神经着想，适当牺牲文殊苑的几块山石也是理所应当。

唯有宗佛偶尔过意不去，隔三岔五借故来瞧，一来关心课业进度，二来对上师表示慰问，见了面，旁敲侧击的打问着，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静如禅直起腰来，神情温和，甚至还带了一丝微笑——假如手里没有抓着水灵灵一颗大萝卜的话。
萝卜才拔出来，新鲜沾泥，而抓着萝卜的手蓄力待发，随时随地可以进行人身攻击。
宗佛后退两步，上师，冷静。
静如禅表情迷惑，主持，你误会了。

本着对一切花花草草的爱心，静如禅从未抱怨，哪怕因果之子并非一棵真正的植物，甚至可算是静如禅心爱的花圃的天敌。
浇水浇到根须溃烂，锄草锄到茎叶皆断，每每问菩提自告奋勇前来帮忙，静如禅不忍拂他好意，过后总要心痛万分，但问菩提又的确不是蓄意，以他的出身，自小被金尊玉贵的照料着，想要尽力融入普通修者的环境竟也不能，分明血肉之躯，生来七情六欲，却被寄予太多不切实际的殷殷盼望，恨不得揠苗助长，一切行事与言论都有人关注，稍有差池便行劝诫，更正过后愈加严苛，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静如禅心生感慨，叛逆一点算什么，不变态也就罢了。

少时的问菩提姿容隽秀，玉雪可爱，初相见时，他手执竹帚，正在清扫万因顶上的落叶，圣菩提树枯荣有定，这是他身为菩提之子的课业。
静如禅沿漫长石阶走来，长风舒卷，将树下堆积齐整的落叶吹的四散，漫天起落翩飞金色蝴蝶，猜测出身份与来意，问菩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澄明如水，几无波动。
静如禅知道，在他回到梵宇、应承宗佛请托之前，已有数人尝试担任这孩子的经师，结果不必多说。
静如禅想，所谓顽劣，有时与天才不过是审视角度的更替。
静如禅打听过，偌大寺中，即便心有不满，却无一人否认这孩子的聪慧。

风止叶落，万因顶上复归宁静。
问菩提向他行礼，却道，上师，我今日不想听经。
无妨。静如禅微笑道，他觉察出抗拒的意味，浑不在意，只说，天气不错，正适合放风筝，要一起么。
……上师？
静如禅伸出手去，没玩过？
当然不是。问菩提即刻否认，语气一转，又有三分赧然。我自己画的，可是飞不高。
他犹豫着，静如禅通身恬淡温和的气质，同他见过的许多人都不一样——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巧了。静如禅笑道，我会搭骨架，可惜画功拙劣，你来给我帮忙，成不成？
问菩提略微迟疑，但静如禅走近，轻轻牵了他的手，他只得点头，眼前柔软垂落的长发与那菩提金叶一样颜色，静如禅想，这孩子努力扮出老成持重的姿态，天真心性仍不免流露。

静如禅说到做到，果然带人去制风筝，消磨过整整半日，因为是两个人的杰作，这风筝被宝贝一样的收了起来，问菩提告诉他，以前也有人陪他一起玩，可惜那人难得来一次，宗佛又不许他踏出梵宇半步。
静如禅颇感意外，谁？
大和尚啊。问菩提道，他手上被风筝线勒出深红的印子，却兴味不减。
问菩提炫耀道，许多人都待他恭恭敬敬的，称呼他圣行者。
静如禅忍笑，他想要告诉他，佛剑分说与自己原是多年旧识，但瞧着问菩提难得高兴的模样，又觉得不说更好。
静如禅道，那你可要快些长大，将来宗佛许你外出云游，才好去神渊佛境看他啊。

05.

那个时候，问菩提总想着离开。
那就去见识三千世界，红尘诸苦。静如禅道，倦了的时候，你再回头。
少年长成只在一夜之间，眉宇间青涩褪去，端严矜重，后来他听许多人说起他，天佛尊的关门弟子这些年崭露头角，如何修为不凡，行止出众，前途难以限量，直到某一日重逢，看在眼里，心中果然生出无限欢喜——似乎这就是自己想要见到的，属于他的未来了。
只是似乎。

雨水一宿未停，他撑着伞，又另携一柄，脚步沉沉往山顶行去。
曲径盘旋而上，石阶湿滑，很快望见尽头安静等候的白衣剑僧，往日迢遥距离，不过尔尔。静如禅想，他知道他会来。
佛剑分说便也回头，此时此刻，无谓避嫌的人寥寥可数，灭度梵宇清理门户，因果之子生自菩提，归于菩提，佛牒斩落不问杀生罪，圣行者主动请缨，儒道法宗即便仍有不忿，到底不好多说什么了。

落雨洗彻寒锋，不留半点血痕，静如禅看向佛剑分说，后者将佛牒重新负在背上，他在雨中站了一夜，直至晨光熹微，万因顶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发生。
佛剑衣发湿透，静如禅递伞过来，他并未去接，说道‘告辞’。
静如禅也不挽留，只问，菩提人在何处？
化归天地。
因果之子不入六道轮回，无法转世，化归天地何用？
佛剑分说不答，静如禅候了许久，苦笑一声，抱歉，是我难为圣行者了。

——上师以为，菩提是对是错？

昨日宗佛亲至文殊苑，静如禅知晓原因，却没有禅辩的兴致，他太清楚问菩提的性情，百日佛辩也论不出一个是非黑白，而今后路断绝，再问何益？

想来倒也可笑。

若说为恶，何不灌顶渡世三昧涤他恶念，归心向佛？若说不是恶，梵宇收容无数洗心革面的妖魔，既准许皈者修行忏悔，又何以容不下一个行止踏错的弟子？如此不教而诛，莫非他的罪过，比隳天浮屠断送的无辜人命更多？
还是说，真正的理由原本并不重要？
宗佛告诉他，三教法宗明里暗里原多龃龉，问菩提屠尽皇隳一脉，但其间牵连死去的不止是魔众，正好被人拿去大做文章，指责梵宇罔顾法度，煌煌佛门法宗，来日如何凭公信立足？
三教高层的事，静如禅过去隐约听闻，犹抱了一点指望，试探道，梵宇有人掣肘，那天佛尊如何说？
话一出口，觑见宗佛奇怪脸色，方才反应过来，执行判决的人是谁？天佛尊若有异议，难道会坐视不理？

宗佛道，上师，静一静心吧。
宗佛倒了茶，静如禅不辨冷热，一气喝了下去，这场景是何时经历过？他闭一闭眼，事已至此，原来真正无可奈何了。
轰然一声门户洞开，狂风横扫入室，险险将灯吹灭，静如禅伸手一拢，抬头只见殿外天光如晦，昏晓难分，头顶惊雷滚动，天地间携雨挟风，萧条肃杀，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执灯的手一颤，被烛焰燎到也忘了避开。
没有能够为他授记的定光佛。无头无尾的一句，静如禅颤声道。

上师？
有人唤他，语气熟稔地不敢置信，他回过神来，是了，此间仍是万因顶，夤夜寂静，唯有远处山门外火光冲霄，照亮半边天幕。
静如禅转身，那说话的人容貌极年轻，眼中满满尽是担忧。见他不答，又问道，上师，你怎么了？
菩提。静如禅应道，唇边一缕笑意。

一百年前死去的因果之子。

一百年后归来的问菩提。

静如禅想，究竟哪里不同？

他记起那一日是星月将沉而朝阳初升的时刻，梵宇最后一道大阵陷落于尘昏魔天罗，分崩离析只在刹那，腥重血海间却豁开一线光明，好似被巨力自外围撕扯，一切僧，一切魔，便在那一点晴空之中，正在交战的双方齐齐停手，仰头只见天降曼陀罗华，殊胜无匹，漫山流云涌动如海，啸聚长风吹散尘霾，又有妙律仙音自天外传来，仿若传说中迦陵频伽的婉转鸣叫——
圣菩提……有人喃喃道，随即无数声音由绝望转为诧异，直至狂喜——是圣菩提——！
涅槃万因顶上佛光洒落，辉煌灿烂。
会不会再有一个人从云端步入人间？他遥遥注视着，想起久远前的一段对话，向虚空处应了一声。菩提，果真是这般景象。

上师，他们说你受伤了，是真的？问菩提道，他第三回开口，我还以为……
不妨事。静如禅轻叹一声，他打断他的小心翼翼，温言安抚道，答应了等你回来，多久也等得。
但问菩提面露迟疑，上师，我来向你辞行。
不愿留下？静如禅了然。可有想好去处，圣行者如今是在不解崖——
暂时不见了罢。问菩提后退几步，向他稽首一礼。上师，菩提这就走了，你保重。

06.

怎么就说，有人天生是劳碌命？

微尘峰后来被打理的好比仙境，无数奇花异卉风光秀丽，令一众访客流连忘返，赞叹不已，功劳完全归于静如禅，这一阵人来人往，比过去几十年加总起来还要热闹，炉子上的火总不见熄，但茶叶喝完了，方圆百里被妖魔肆虐一空，无处囤货，也不知那茶教授躲去何处，问菩提嘴刁得很，口味不对，他宁可灌白水。
有西瓜，西瓜吃不吃？静如禅到底寻来，将人拖去前庭——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谁躲他了？问菩提面覆严霜，一张脸气鼓鼓的，半推半就跟上静如禅。唉！上师，不要用拽的，我去就是。

剩下就不关他事。
柳荫清凉，早起摘的瓜果都湃在深水里，挑两样切了，这样热的天气，有的人火气重，吃了正好消暑。
手底不紧不慢，估摸谈的差不多了，静如禅端着盘子出去，他还有闲心在上头摆出朵花。

远远瞧见那两人，圣行者照旧稳如磐石，问菩提在丈许的范围内走来走去，行动带风，他情绪激动，语速又快，听不清说的什么，静如禅不难猜测，只是猜到又如何？有些人早晚要见（其实已经相见），有些事早晚要来，说天命桎梏也好，说缘分注定也罢，放不下、躲不掉，瞻前顾后，举心动念，左右不过是个心甘情愿。

不如再等片刻。
他坐在那里，身畔流水淙淙，晚风徐徐，合该惬意享受，而那争执——不如说单方面的发泄，渐渐偃旗息鼓，余光一瞥，问菩提垂头丧气的走来，满脸通红，静如禅一怔，不至于吧……
上师。问菩提坐到他身边，额头湿漉漉沁了层汗。
原来是热的。静如禅想，一摸袖袋，手帕忘带了，问菩提看着他，欲言又止，上师，我……
你要入世。静如禅点一点头，语气平静。
问菩提无话可说。
那声音过于笃定，是陈述，而非疑问，问菩提想，上师心如明镜，他也无惧被他照见，但又莫名生出惶惑，到底有什么好去顾忌？

犯了什么错都是轻的，将自己的命赔进去也是轻的，死后万事空，天塌地陷与我何干？只是到底后悔了，重生一遭才知道有比死更难捱的苦楚，承受伤害的还有旁人，说也说不得，他不愿在乎的人遭遇不测，他也怕在乎他的人再次伤心自责。但静如禅甩来云淡风轻四个字，怎样都好。他便张口结舌，搬出上辈子跟人抬杠的功夫也赢不了。

我会好好的。只剩这味同嚼蜡的几个字，他伏在静如禅膝上憋出后半句，几乎不敢抬头。上师，你放心。

没有回答。

谁说这不是回答？

问菩提闭着眼，心终于定了，只是在一只手轻轻抚过头顶时察觉熟悉温度，他有一点想哭。

fin.

我好怕你黑，又好怕你不是黑//////

但无论黑或不黑，都是迷人的上师。

[ 此帖被mist在2021-07-30 02:5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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