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2 【吞宵】說謊家（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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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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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8)

樓主發表於: 2022-11-12 15:17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1.12 【吞宵】說謊家（全）

三月初十，是無艷的忌日，我離開魔界，回到凝晶雪峰。

我回來了，為了無艷，但我知道不是。無艷還是老樣子，躺在被風雪掩埋的冰棺裏，睡著了，臉上血汙猶在，睡得並不安穩。

她叫無艷，這是一個不祥的名字，早已預示她的不幸，如花綻最艷，卻遭風雨摧殘，雕零委地……

不，不是什麽風雨，是我，我的罪。我殺了人，我該死，她是替我死的。

我是宵，奈落之夜 · 宵。父親這樣叫我，讓我替他殺人。父親老了，昔日的仇敵都已死去，他盤踞在王座上，欲望仍然高漲，但路已經到頭了。

父親創造了我，教我殺人，卻忘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有血有肉，有痛覺，也有腦子，雖然大家都認為我沒有。

有個人對我說，來打我呀，有種打死我，我就打他，把他打死了。別人說，你怎麽可以把他打死呢？殺人犯！償命來。我胡塗了，為什麽別人殺人無罪，我殺人就有罪？不管怎麽說，我幹了傻事，還把無艷拖下了水，那些人打不過我，不能把我怎樣，竟逼死了她。

又一個人對我說，不用傷心，人死可以復生。唉，原來是說謊，但我怎麽會知道呢？我聽那個人的話，白白殺了一個無辜的女人，無艷並沒活過來。

我不願再殺人了，但不行。已經沾到手上的血是洗不掉的，這是為那個女人報仇的男人說的，他打了我一下，他說，日子長著呢，好好消受吧。

那一下極痛，要是來真的，他一下就能了結我。我現在明白他的感受了，就算把我殺上一百次，一千次，女人也不會再活過來。

他不是歸人，只是過客。

我不願再殺人，父親大怒，對我動手，卻忘了他已老了，不是我的對手。死掉的父親很醜，浮腫變形的臉上滿布皺紋，顏色灰敗，唯有不斷湧出熱血的嘴是紅色的。他向上仰翻，由於失禁散發惡臭。他曾是黑暗世界的帝王，到頭來，也只能以最為臟汙最為醜陋的樣子赴死。

醜和美，都是無艷教給我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不讓我靠近。我問她為什麽，她說自己很醜。

「我毀容了，治療需要一味藥。」她向我討要凝晶花。

「要是不給你，會怎麽樣？」

「生不如死」，她說，容貌是女人的命，答應恢復之後再來看我。

她修飾了一番才來，看到她，我楞住了，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她雪膚、烏發、紅唇，眉心花鈿，指甲染紅，裙子也是紅的。她是來辭行的。

她要去找一個人，從我遇見她起，她一直在找這個人，到死為止。他倆在一起也不舒心，說話小心翼翼，都覺得自己虧欠對方。這麽著，他倆不能在一起，分開又痛苦。為何要這樣，我不懂，她說，她戀慕他，留下淚來。

我能說什麽呢？

再見到她時，她正被一個男人侵犯，衣裙被撕破，腳蹬張了嘴的鞋子，旁邊還有人在圍觀。「別看我！」她又一次不讓我靠近。

後來，她講了自己的事。她失身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她說，過去自己什麽都不缺，尤其不缺男人的愛。但她太驕傲，不要唾手可得的愛。世人皆愛美女，那麽，她偏要扮做醜女。於是命中註定，她遇到了一個男人，陪她這個醜女到處招搖，她迷上了男人，被他毀了。本來，她有地位，有身份，被他拋棄後，這些都失去了，不久委身於另一個男人，這次連所謂的愛也沒有了，她靠男人的供養過活。就這樣，男人們和她發生關系，就像小石塊打在臉上又飛走。經歷過一幕幕鬧劇、悲劇，她的心也死了，什麽愛不愛的，都是鬼話。

那你要找的那一個呢，我問。

他嘛，她說，那是一個怪人。她喜歡甜，不喜歡苦，他呢，眼神總是那麽愁苦，除了愁苦，還有著一種特別的溫柔，溫柔到，連只螞蟻都不忍踩死。誰能想到，他經常是踏著別人的屍體走過。她當時寄住在義母家，家裏只有女人，他來了，女人們都瘋了，為他爭風吃醋，撒潑犯賤，她被義母趕出了家門。

他把她帶到自己的家，吃住都在家裏，一有空就拉琴給她聽，但拒絕跨出最後一步。他說自己命犯煞星，誰沾誰倒黴。她本來不信的，但自從跟著他，禍事一樁接一樁，舊情人、姐妹、義母都跑來指責她，破壞他倆的關系。像每一次一樣，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她毀容，他殘廢，兩人不得不分開。後來她到處找他，徒勞無功。

她不是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我是一點點得知的。我跟著這個陌生女人，四處尋找那個命格奇怪的男人，這一切像做夢一樣。

我們走過鄉村、荒野、雪山、城鎮，走到天涯海角，世界邊緣。人家說，他早就死了，她不信。那陣她腿不好，需要拄拐，寸步不離。我說這樣不行，會累壞的，她用那拐仗支著下巴老半天，拖著身子重新上路。她說要去找他。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路總是沒有盡頭的。

這段戀情最終夭折，由於我的罪愆，無艷被捆綁在架滿木柴的柱子上,承受火焚極刑。我趕到時，人群正在歡呼，仿佛真的殺死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她還是那個被毀容的女人，全身焦黑，一碰就掉下一塊皮。毛發都燒光了，沒有頭發，也沒有眉毛，臉上紅的黑的，面目模糊，唯有牙是白的，露在萎縮的嘴唇外面，還沾著血。

她在我懷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淚水的滋味，好苦。

這一天，我正式步入了江湖，此後的事難以盡述，有危險，也有別的。有幾次，我被利器捅傷，瀕臨死亡，巨痛使我失去意識。我交了幾個朋友，和他們稱兄道弟，他們死的時候，我的心就像要裂開了。

奇怪的是，我再也哭不出來。

她死了，把我的感情也帶走了。那年我十七歲，父親也死了，我是該離家了，但我要離不離的，籠閉在雪的世界。

在苦境與黑暗之間的交界，一片白茫茫，便是凝晶雪峰。

雪下著，永不會停，目力所及，非常大、非常空、非常寒冷和非常光亮。雪鸮在天上盤旋，一圈，再一圈。

要是看到遠處有人影，它就拍打翅膀，咕咕叫個不停。它要人陪它玩耍，它不知道，來這裏的人都是另有目的，不會停留。

提起那只魔物，還得從無艷說起。那時我還不怎麽煩惱，我剛認識無艷，正準備和她一起出發，去尋找她的戀人。為了她的緣故，我和他起了沖突，本來要打架的，但沒打成，因為公法庭的人來了，他們判我有罪，他們來抓我。他呢，就讓他們抓走了我，這便是他給我上的第一課。

他說，下次再見。

我把無艷弄丟了，又回到了雪峰。什麽都沒有改變，但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我望著暴風雪，強風把雪從地面上卷起，把它們加到正在降落的雪的隊伍中，重新傾倒向地面，周而復始，永無停頓，這時他來了。

他叫吞佛童子，皮膚像雪一樣白，頭發像血一樣紅，眼眸像夜一樣深。後來我知道，這是一個褻神的名字。他跟我撒過很多謊，有的我信了，有的沒信，但最後，都按他的心意做了。當時他極力勸我去魔界，「你這樣不行的，老這麽一個人待在這種鬼地方，遲早會發瘋」，他說，魔界和苦境正在準備第二次的開戰，不久便會交火，眼下兩邊都很缺人，我可以幫他，他還可以讓他的師尊引薦我呢。

我沒說好，他說，不選魔界也不打緊，但我最好出去看看。「在這兒，時間是靜止的，外面不一樣。」他接住雪花，再一片片把它們彈開，」吃穿住行，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不同地方的生活也不一樣。人們去集市、廟會、燈市……總有新鮮事。你想做什麽都行，當然，大部分人只是得過且過，吃飯、睡覺、混日子。「

他來這裏，是為了去黑暗之間，和父親交易，用他的話說是執行公務，以日後我對他的了解，父親一定虧大了。不過那時，我沒空管這些，我也註意不到。

正像他說的，我快瘋了。

無艷慘死，我的瘋子父親到處追殺我，這一定是天譴，因我造了殺孽。我亡命狂奔，終於筋疲力盡，父親撲到我的背後，逮住了我。在神經錯亂中，我把刀捅向自己，捅了個對穿，就這樣捅穿了父親。

我想回到無艷身邊，讓雪蓋住我們，就這麽睡過去，但路太長，我爬到一半就昏過去了，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有多失望啊。

為什麽要救我，我問吞佛童子，他反問我有什麽心事。

從前，我一天也說不了一句話，我的心理活動不比雪鸮復雜多少。他來了，我的話也多了，一來二去，我把什麽都告訴了他。其實也沒多少可說的，無非是父親、父親的死、無艷和她愛過的兩個男人，我帶他去看冰冢，以及從冢底破冰而出，晶瑩剔透的凝晶花。

他聽說過她，南蠻最美的女人，還頂著蠱後的名頭。可惜眼光不好，選錯男人，其實就算選對，日子也不好過，很快她就得生孩子，身材變形，熬成黃臉婆，余生都得對丈夫亦步亦趨。南蠻女人愛給負心人下情蠱，這有什麽用呢，放手才是上策。女人們不明白，男人一旦將他想要的某個東西搞到手，就不再會珍惜。

「算了吧，」他鼓動我，「她死了，你還年青，沒必要在這荒僻之地虛度年華。到魔界，或者其他哪裏，可以找份差事，交幾個朋友，跟他們到處熟悉一下環境。你對外界一無所知，但你不蠢，假以時日，什麽都能學會。」他表示學堂和講經堂多如牛毛，有些值得一試，但多數是浪費時間，「你要去看、去聽、去做，沒什麽比得上親歷親為。」最後他斷言，「一直停留在雪地，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我沒跟他走，但我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七年後，魔界從苦境退兵，留下滿目瘡痍，而我因投靠武癡一脈在世間站穩了腳跟。戰友們都死了，我還活著，這得感謝父親教我殺人。我曾深恨父親，現在也淡了。

我舊地重遊，公法庭已成廢墟，黑暗之間沒了，赦道關閉了，總之，一切都變了。我認識了好多人，其中不乏名流，素還真、佛劍、殷末簫……我還拿到了魔界的通行令牌。

有兩件事一直掛在我的心上，教我不得安寧。一是簫中劍，他是我們中最有為的，卻鬼迷心竅，和魔族糾纏不休，最後不得不和那個魔物決鬥。他死了，我認為他是自殺。

另外一件就是吞佛童子。

下山前，我跟他做了。氣溫很低，我渾身冒汗。他像雪一樣涼，卻又那麽熱。我以為無艷對我來說是特別的，沒了她，我再也哭不出來，那這算什麽呢，我也說不清楚。

無艷的話猶在耳邊：什麽愛不愛的，都是鬼話。她和不同的男人睡覺，可是，她沒有心，除了那一晌的歡樂，什麽都不想。

我連續和魔物交歡，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體驗。

他走了。第二天，戰爭爆發了。我不想參戰，又怎麽躲得過去？戰爭一旦開始，沒有一個人能獨善其身。

天氣很好，是春天，空氣裏都是花的香氣，暖烘烘，香噴噴的。而我眼裏看到的混亂，簡直沒法說。到處都是絕望，到處都聽到哭聲，成百上千的人被殺害，被餓死，屍體就倒在地上腐爛；有個女人丟了孩子，她從已死和未死的人堆上爬過去，一路尋找。很多地方起了大火，有些燒得半死不活的人，求人結果他們的性命。地下是斷臂折肢，淌著腦漿。

置身於人群之中，我吃的苦也不為苦了。

有人想要活命，有人只想喝醉，有人趟過了屍山血海，爬得越來越高。

我問簫中劍他想幹什麽，他說他在修行天之見證，要求是無我無私，無念無求，但是他做不到。

他本姓蕭，出身名門，母親生下他就死了。父親老打他，他對世上做父親的都不信任。一次，他又挨打，一氣之下，他反把父親打了，沖到外面過了一夜，就在那一夜，他全家被人滅門，只留下他一個活口。那天起，他活著就只為了報仇。

「那你為什麽不殺六禍蒼龍呢？」大家覺得他奇怪極了。六禍蒼龍就是他的仇人。

為約戰六禍，簫中劍從傲峰上下來，一路打上紫耀皇殿。當時他被人下毒，隨時可能發病。他與六禍約定以三招了斷，舉世矚目。

這兩人誰都不能失敗，六禍若敗，他一手建立的皇朝就完了，至於簫中劍，父仇不報，枉為人子，這是他的枷鎖，一生的枷鎖。

當時，六禍頒布了禁武令，遭各界猛批，天下人不滿六禍當政，紛紛支持簫中劍，他們去公開庭，宣揚簫中劍是劍界最巔峰，沒有之一，把他捧成了救世主。

結果，簫中劍在第三招，自斷兵刃敗於六禍，把大夥兒都氣壞了，他們轉而指責簫中劍空負俠義之名，碌碌無為。他的義弟月漩渦態度最為堅決，直接跟他斷了交，倒向魔界。

「你竟然忘了！」月漩渦沒說他忘了什麽，但我們都知道他說的是蕭家的血海深仇。

簫中劍說他沒忘。六禍死了，他的家人也不會復活，六禍活著，卻可一統苦境，天下止武。月漩渦咬牙切齒地走了，他說簫中劍就是個笑話，他說得不錯，紫耀天朝沒撐過一年就覆滅了，六禍威風掃地，倉惶退隱，而蕭家的仇成了永遠算不清的呆賬。

後來簫中劍和朱武決鬥，這事又發生了一次。

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死了。

「人生五十年，如夢如幻。「在生源槐樹下，我曾遇到一個白狐幻化的男人，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永葆青春，而他的情人已是老嫗。

人生五十年，簫中劍沒有活到五十年就死了。

地下，暗無天日，他再也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我問他，後不後悔，他不能回答我。朱武和月漩渦後悔了，因為他倆還活著，還得折騰，但來不及了，就算魔界從苦境退兵，就算月漩渦重歸荒城，就算六禍蒼龍和汲無蹤雙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簫中劍也不會再回來了。

或許這樣也好，要是他看到，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但世界並沒有因此變好一些，他會不會灰心失望？

魔界退場，又來了識界、滅境和死國。六禍之後，長心女帝登基，在皇朝廢墟上建起了朱雀殿。當年，簫中劍看在禁武令的份上，對六禍留手，十年過去了，神州布武，天下封刀。我算是瞧明白了，大地上，戰火永遠不息，死神遊蕩人間。而簫中劍心心念念的天之見證，無我無私，無念無求的天之見證，與世間並不相容。

他死了，但我一閉上眼睛，就又看到了他，那麽孤高，那麽固執。「寧可你恨我生生世世，也不願你墜入魔界永永遠遠。「這話他是對月漩渦說的，也是對我說的，也是對他自己說的，可惜，我們誰都沒能擺脫魔界的桎梏。

月漩渦的體內留著魔族的血，他沒得選，正如我的體內流著敗血異邪的血，可簫中劍不一樣，他有得選，結果，在自我和道義之間，他選擇了道義，在勝利和失敗之間，他選擇了失敗，在生與死之間，他選擇了死，把生的機會留給了朱武。

傻子！

朱武這麽說他，吞佛也這麽說我，我問吞佛什麽意思，吞佛說，你們太不知變通了，過剛易折，你得學會「心機」。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明白，他說的心機，就是騙。

他有不止兩幅面孔。

在魔界，他是戰神，是傳說，他開啟了赦道，讓火焰之城降臨苦境，後來他又極力阻止這事；在北域，他是劍客，是傳奇，他有一個許為知己的好友，由於立場不同，他手刃了對方，聽說那天下著大雨，那個人被他捅了，扔在泥水裏，一直睜著眼睛；他有兩位老師，相互敵對，卻都信任他，他利用這份信任，害死了其中一個，又幫死人報仇，結果了剩下的一個。這麽些年來，魔君換了四屆，每一屆都看重他。同僚對他不滿，說他的壞話，他一笑而過，甚至幫一幫腔，但那些懷疑他，或是公開說要抓他小辮子的人，一一死於非命。

就像他自己說的，他是魔，不達目的絕不甘休，殺死敵人絕不容情，動用心機百戰百勝，他的心住在魔鬼的國度。

他是魔，猜不透，充滿危險和不確定，我卻被他吸引，像中了毒一樣。我看到他，那雙流動著冷火的眼睛，只消看我一眼，就奪去我反駁的能力。還有他說的話，常常是一針見血，出口傷人，卻又充滿了煽動力。

我下山了，去他說的地方看看。幹嘛要拋棄有所保障的平靜生活，特意從山上下來呢？我找不到答案，但我沒法不這麽做。我腳跨兩個分裂的世界，一個是父親執掌的死的世界，一個是未知的世界。

少年歲月在回憶裏渾濁起來，幽暗的世界太可怕了，而另一個充滿陷阱和欺騙的世界也不屬於我。

他闖進來，兩個世界合而為一……我頭暈目眩，湧起一種近乎自虐的感覺：唉，該拒絕他的！無艷被侵犯的樣子歷歷在目，我明知他是魔物，還和他發生關系，真是豈有此理。

戰爭中，我們分屬敵對陣營，但從來沒有斷了聯系。他時不時約我相見，有時候招呼也不打一聲，風一般地突然出現。可是，這種關系不能公開，於是就編造出無數借口。許多年來，魔族進犯苦境，屢戰屢敗，高層幾乎全部換血，獨他屹立不倒享盡榮寵，這引起了嫉恨。

這種情況下，要是出現他和我的謠言，無疑會將他置入險地。

他呢，據我看來，他根本不在乎，一般人總是避免讓自己陷入危險，他卻是越危險越興奮，無論是危險、危機、受傷、疾病都不能阻止他去冒險，哪怕以性命作為賭註。他百般地遮掩和我的關系，並非是恐懼暴露的後果，反而樂在其中。

我想要了斷這種不自然的關系，但我又期待相會。我也想過，像他這樣的人，什麽都不缺，有過許多女人，肯定也不缺所謂的愛情。那為什麽找上我呢？我問他，他說接受與否，選擇權在我手上，把問題又拋了回來。

結果，我背著簫中劍與他相會。

身體被擺布的同時，我纏住他，緊緊抓住不放。如此一來，他會比我更加熱情，也更加冷漠。

一個天氣陰沈的日子，襲滅天來率兵打上萬聖巖，作為襲滅天來的弟子，他當然也去了。佛門原本是清凈無爭、寶相莊嚴之地，一夕之間，成了屠宰場。由菩提再生道沿山門往上，途經迦葉殿、執戒殿到大日殿，沿途散落著屍體，講堂和精舍和佛殿和庭院，無不被鮮血浸染。

我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地獄景象。吞佛童子趺坐在菩提天池的蓮臺上，琉璃的池底有水晶的砂，池中是盛開的蓮花，風吹花搖，蓮香和著血香亂飄。

他的劍斷了，受傷很重，我還在猶豫。給他療傷是容易的，可是治好了他，再讓他去殺人嗎？這麽做的話，我救下摩訶戒者又有什麽意義？這難道不是偽善嗎？盡管我沒有踏入魔道，但如此作為，和入魔又有何本質的區別？

入魔與否，我們的矛盾全都由此而來。他們魔族都是瘋子，偏執，絕情，殺起人來六親不認。

可他好有道理：「力量本身是很單純的，而生物間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魔族，人族都不例外。只有人類才會巧立名目，裝腔作勢，逃避現實。事實上力量就是真理。」我根本說不過他。

他拉著我的手，像拉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現在，別出聲，讓我靠一下就好。」

他知道這一招對我有用，他要跌不跌地，撲進我的懷裏，被碰到的地方如被火灼，唉，我真是心如刀割，他待我，就像對待家養的一只小貓一般。

死去的僧眾約有百余人，收殮時才發現殘損的屍體太多，太多的殘肢甚至頭顱無法一一對應到每一個人，只得一把火燒了了事，吞佛童子幫我撿柴火，但需要的用量太大，最後我倆就地取材，將許多香案、桌椅劈了，再四處搜羅香燭、黃紙，堆在屍堆上，引燃……

火焰中，皮肉焚燒後暴露出的屍骨,散發著恐怖的氣息,如同在煉獄一般。這怎一個慘字了得啊!

我想到，應該念經，俗世的葬禮上，往往會念超度亡者的往生咒文，他們身為僧侶，更看重這個。我只知道《金剛經》，我就開始念：「如是我聞……」

吞佛要我解經。

《金剛經》是佛劍在看雪的時候教給我的，說是主要講了「離相無住「的道理。

「你看見風動、雪動，就如同你的心，紛亂、疑惑、不解，我看見風不動，雪也不動，是因為我的心不動，即使外界紛亂，心不動時，世間萬物就能不為所動。」

《金剛經》所指「離相」，是離開心中的一切妄相，也就是離開我們的妄想、分別和執著，這樣真心才會得以顯現出來。什麽是真心？即道心，清凈心、平等心、菩提心……

我跟吞佛說了，吞佛說，騙人罷了。

我問他，怎麽是騙了呢？

他說你剛才不是念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換句話說就是「一切都是假的」，就是說包括所有的佛法、佛菩薩也都是夢幻的、虛假的東西。佛教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假的、空的，你為什麽還去信它？

《金剛經》所說的，是一種虛無的思想，這種思想包含著一種自相矛盾的謊言：如果真實並不是真實的，「真實並不是真實的」本身就不是真實的，這樣就證明了自己的錯誤。《金剛經》就是這樣來譏諷佛教的。

六祖惠能很聰明，聽了《金剛經》就明白了，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換言之便是：「本來無一佛，何必苦修道」。佛教的本質是虛無的，掛著信教之名而行反佛之事，還要裹著蒼生大義等等遮羞布。比如這位佛劍大師，有一套殺生為護生的說辭，為自己殺人辯解，那些死在佛牒劍下的人，在死前又何曾有機會為自己申辯呢？

我答不上來，但我還是告訴他，佛劍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人。

你就這麽相信和尚，真不知道和尚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他說，那這兒有一個和尚快死了，你要不要救？

我這才明白他要我來的真正目的，我又被牽著鼻子走了。

傷者是襲滅天來。

襲滅天來是和尚，出身於萬聖巖，卻被視為邪魔歪道。為躲避萬聖巖的追殺，他逃到魔界，靠賣苦力拉魔界斷層過活。他就是在這期間教吞佛的。刀戟時，魔界攻打苦境失敗，需要吸收新的人手，他就此上位，以殘忍暴虐著稱。他穿黑色的僧衣，給我的感覺是像父親一樣瘋狂。

治療還沒結束，這位尊者就偷襲我，「誰讓你投向欺騙世人的佛門！」他一幅氣得不輕的樣子，好像我給他療傷，反使他受委屈了似的。

要麽加入魔界，要麽死，襲滅天來要我選，聽說他帶兵也是這樣，不服軍令的殺無赦。我對他了解不多，但從吞佛的口風，也知道他的處境不容樂觀。

魔界真正的掌權者其實是女後，她雖將兵符給了襲滅天來，卻又放縱魔、邪、鬼三族，任他們爭鬥不休，任他們排擠他，這是她的製衡之術。她既有耐心又有魄力，工於心計……魔界和苦境第一次大戰時，她隱身幕後，指揮閻魔旱魃在臺前沖鋒陷陣，後來閻魔旱魃戰死，魔界第一殿人馬傷亡殆盡，她手下的第二殿卻韜光養晦，保存了實力，戰後，她聲望大漲，並一統了魔界。

父親追殺我時，在一旁掠陣的也正是這個女人。

總之，我不知怎的，礙了這二位的眼，他倆要殺我，而我甚至都不怎麽認得他們呢。

吞佛一向聽他倆的話，他倆就是他的貴人，他最大的後臺。靠兩人的支持，吞佛甚至突破血緣禁製，奪得了銀煌一族代代相傳的戰神名頭，我難以想象當時他有多風光。照此下去，前途可謂光明。那他為什麽要殺死襲滅，還和素還真混到了一起，甚至搞起一系列顛覆魔界的小動作呢？與這些相比，他無視格殺令一直和我見面，這點小事簡直不值一提。

起初，他對他們說，會拉攏我，後來，他到我那裏去拿邪之刀，又拖延了一陣，接著是傲峰，他通過我進入傲峰，讓魔界找到了簫中劍的蹤跡，這是最讓我後悔的……這樣還不夠，他直接把我帶到襲滅天來眼皮底下，讓我給襲滅療傷。

真是個了不起的理由。

襲滅天來見到我，疑心病加重了。為了活命，這個人泡在巖漿與硫磺裏拉了幾百年的斷層，出來時已經不成人形。他出身大日殿，眼高於頂，不可能瞧得起任何人，但命運把他變成了魔族的一條狗。他不斷地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收拾那些無能的魔族君主們搞出的爛攤子。這些無休止的破事纏住他，使他離自己真正的目標越來越遠。

這麽多年來，他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吞佛童子，他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就像一滴水像另一滴水。

他信任的方式就是要吞佛殺光身邊所有的人。

直到只剩下他一人。

傷一好，他就忍不住誘惑，彈起有害之物不能留的老調，吞佛從善如流地來了。我不吃驚，也不意外，我已經見過很多悲慘和不合情理的事情，甚至一步蓮華那樣的人也會死。我還活著，不是我有多厲害，只是以前沒輪到我而已。

我被刺中，一劍穿心，痛徹心扉。死，我早有想過，不過，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我有話要說，血不斷地從喉嚨裏湧上來，堵住了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喘不上氣。但我終於說出來了，「我有一句話，想要問你，「我一定要他回答，「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他說，沒有。

唉，又是這樣。意識消失之前，最後看到的也是他沒表情的臉。

我自然沒死成，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回到了凝晶雪峰，吞佛睡在我的旁邊，天上飄著雪，和我下山那天一模一樣。

這麽著，我又得救了。怎麽說呢，我已經見怪不怪。

接下來又要玩什麽把戲呢？

他說，刺傷我是他演的一場戲，當時不便與我解釋，因有人盯他的梢，除非看到他親手將我解決，才能打消襲滅天來對他的懷疑。

我知道這不過是他的借口，但不想再和他爭辯，我說，那你怎麽還敢來這裏，要是被你的師尊發現，我會再死一次。

他讓我不要擔心，他已經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麻煩。

雖然我討厭襲滅，雖然襲滅要我死，我也沒想到他能幹出這種事，畢竟，話裏話外，他很尊敬他的這位老師。

我想說他瘋了，但我知道他沒瘋，我想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我也知道他絕不會告訴我。我想了又想，換了一個問題：

「你一個人幹的？」

「不，還有一步蓮華，不過，他早就死了。「

「這麽說，你站正道？」

他否認了。

「你殺了統帥，不就等於是魔界的叛徒？」

他只承認他是襲滅天來與一步蓮華之戰的叛徒。他開始講他在北域的經歷，還有怎麽和一步蓮華在九峰蓮潃定下計劃，消滅襲滅天來的經過，他說自己名字的由來，說到他的朱厭劍怎麽斷了又斷，還有它究竟捅了多少信任他的人……

你為什麽要那麽幹呢？最後，我沒問出口。

這天，他格外地粗暴，那恐怖的性欲就像無底洞一樣，我感到一種想要離開的厭惡和痛苦，卻又一再沈湎其中。

這就是淫亂、放蕩吧，這樣不斷地發泄著，不知道變換了多少次體位。我第一次懂得了無艷說的，她不斷地和男人交歡，似乎看見了地獄。

雪靜靜地落著，我失去了意識，睡著了，做了個夢。

在夢中，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只蠍子，它想過河，但是又不會遊泳，他去找青蛙，「青蛙先生，載我渡河好嗎？「於是青蛙背起蠍子，開始渡河。過了一半，突然間青蛙背上一陣刺疼：」你怎麽蟄我？你會害死我們兩個。「蠍子說，」沒辦法，本性如此。「

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一切正處於危急關頭，眼前踏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但我被強烈的睡意襲擾，睜不開眼皮，想動一下被他抓握的手，手也沒有感覺。

我喊了一聲，吞佛，沒有喊出聲來。

離別之時，一直送到了山下，也分不開，只好再往前走，在通向火焰魔城的關口處一圈圈轉著，拖延時間，「幹脆別回去了，「就在我這麽說的時候，他突然又說了再見，就這麽走掉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四處漫遊，沿著戰火一路瀏覽下去，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我知道了大量的故事、許多謊言和弄虛作假的事情，我越來越懂得，實際上是沒有謊言的。現實中還沒發生的事會在心裏生根，今天沒遇到的事情，也許明天遇到，也許過了一百年會遇到，它們總有因由。這世界是一個謊言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實的世界是一體兩面，沒法分割。

朱武給我傳信，讓我去一趟露城，我去了，在那裏見到一名少年，朱武說，這是簫中劍的轉世呀。

這孩子是那麽地惹人憐愛，喜歡吃的東西、喜歡的顏色、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所有的優點和缺點，都讓人想起簫中劍。

他住在朱武和九禍結婚後住的那所宮殿裏，被朱武萬般地珍愛著，他在這裏得到所有人的服從。

他們還沒有肌膚之親，不過會有的。

朱武讓我教他。

我照辦了，教他天之見證，其實毫無意義，我心知肚明，天之見證這種東西，一點用都沒有，宛如水中泡影。

不過，我為朱武高興。

至於我，我又回到了凝晶雪峰，還能去哪兒呢？皚皚白雪堆積其上，大片大片的雪花，仍像我離開時那樣，不斷從昏暗的天空中飄落下來。

幾朵零星的花朵點綴著的所在，雪的深處，躺著無艷。

也是我的歸處。

我抽出夜刀，對準心臟捅了下去，熟悉的絞痛猛然襲來，飄起的血的幻影，將眼前染成一片赤紅。

劇痛讓我幾近昏厥，手松開了，腳也站不住了，就這樣倒在了地上，抽搐，吐血，但這種痛苦還不是死，這是生命，這種可怕的痛苦是生命的苦痛，是求生的欲望，生命的本能不讓我死。

我積聚指尖的力氣，握住夜刀，繼續將刀尖向深處刺了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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