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遇見得太早是壞事。欲星移過早遇見他的師兄,熾盛的少年意氣被壓逼成含羞草的形狀,尚賢宮忽然擁擠得容不下一個海境師相。欲星移十分納悶,他與默蒼離沒有過節,十傑一同研修之時,默蒼離居然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的策論批得一無是處。他更納悶的是,他覺得他的師兄說得有道理。 Y62u%':X
盛春百花爭艷,尚賢宮弟子探春踏青。海境師相能屈能伸,帶著仆童去找默蒼離。他知道師兄會喝茶,特地帶了平時拿都沒拿出來過的茶具。一行人進山,他跟在默蒼離後面:「師兄,你吃得慣苦茶嗎?」 o)#q9Vk%b
默蒼離看了一眼拎著大包小包的仆童:「我不吃茶。」 (7;J"2M
欲星移看他眼神,回過身去把包袱接過來,使了個眼色讓仆童回去。自己又貼在後面:「師兄前兒在學宮裏把我的策論嚼碎了,我雖然丟了臉面,但收益頗豐。師兄若是不介意,我想請你嘗嘗我們海境名茶百裏聞香,吃不慣我還帶了白茶。」「我該說的已經說完,如果師相想從我口中探聽別的事情,不必費這個周章。」 O}MZ-/z=o~
「老大老七他們是把你排擠成什麽樣了?我是真心想同你品茶的。」墨家十傑各自心懷鬼胎,看似和睦的同修情誼暗藏風波,但欲星移有時也會愛上這種虛假的同窗之情,「你不信海境師相,那能否信一下我?我就算想套你話,也得有那個本事。」 w}j6.r
默蒼離走在他前面,欲星移沒去看他的神色,絕頂聰明的人臉上要麽沒什麽表情,要麽都是表情,總之都信不得。他只是盯著那個一襲青衣的身影穿越在疏疏落落的日影間,那人青發如瀑,融入這山間千重翠樾,衣袂撫芳而過,帶了點悠然古意,看得欲星移癡癡迷迷。默蒼離的心思從不寫在臉上,但欲星移瞧他這模樣,知道他應了。 vS$oT]-hKE
二人尋得一處洞穴,洞前芳草萋萋,延至入口,小河界之。欲星移挑了幾個石子,很快煮起茶。默蒼離跟著進去,把欲星移墊在石子上的手帕撤下,自己渾不在意坐下。年輕的海境師相嬌生慣養,被壺蓋燙得直摸耳垂,默蒼離把手帕遞給他:「用這個掀茶蓋。我原以為你會泡茶。」 xaWGa1V'z
「我會泡茶,海境師相不會泡茶。」 ,rZn`9
「這會就是海境師相了。」 w53z*l>ek
「師兄剛才把仆童都攆走了,我又沒在野外煮過茶。為了方便還換了把鐵壺,剛才不小心摻了土,怕是泡不出味了。」 7a:*Y"f,~
默蒼離聽了蹲下身去,把茶壺裏的茶葉倒出,緣溪洗壺取水,回來從欲星移腰上的茶包取茶葉。欲星移看見默蒼離的手在腰間搗弄,笑道:「師兄這麽熟練。」 T)(e!Xz
「我只是一介書生,凡事需親力親為。」默蒼離沒擡頭,「你的茶藝跟你的策論一樣,中看不中用,若這紙上談兵的弊病不改,海境難逃大禍。」 lmhbF
欲星移心下一動,似笑非笑望著默蒼離,忽道:「師兄,這把壺不好,糟踐了茶葉。我們下山去茶樓吧,當我賠罪了。」默蒼離動作一頓,千絲萬縷的思緒如同雷電疾閃,手上用力一抽,欲星移被腰帶拉著靠前,二人的距離倏然縮短,默蒼離的眉眼壓上來。只此一瞬,欲星移窺到了默蒼離的情緒,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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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一瞬,他看見了默蒼離。一瞬過後,欲星移被推開了,他們變回同修,同門,同窗,腰上的茶葉仍然被取走。欲星移站在原地楞神許久,見默蒼離不疾不徐生火煮茶,才問道:「師兄,不怕喝的是此生最後一杯茶?」 4|6&59?pnc
默蒼離面不改色:「你敢邀我入山,就不是沒有準備。接下來等我的是什麽?」 X'FEOF
「入夜老五會帶人進寒山寺,那時你必死無疑。」 ,@Fgr(?'`>
「若我此次果真必死,喝一杯茶又何妨。」默蒼離把茶葉細細放進茶壺裏,火舌舔到壺蓋,舔到他毫無血色的手,「這杯茶能不能置我於死地,我也很好奇。」 }dX/Y/
默蒼離擡頭望他,眼神裏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從容。這是欲星移最討厭的神情,他最恨默蒼離凡事了如指掌那副模樣,更恨自己早早就在他的算計之中。 @ /UOSU
「也許不能如師兄所想了,我沒下毒。在我方才提議下山之時,你還有機會脫身,現在我也幫不了你。」 [`.3f'")j
默蒼離倒了一杯茶:「你原本有機會殺我。此時此刻,在這裏。」 ls"b#eFC#
欲星移笑道:「我知道。」 5S%C~iB
洞穴中空無一物,只聞火苗窸窣,默蒼離將手中的茶杯遞給他:「師弟。」 s(AJkO'`
眼神堅定,不做他想,亦不容拒絕。 hNgpp-
欲星移盯著默蒼離看了一會,突然大笑一聲,接過茶杯,仰頭喝下。 -`!_h[
默蒼離怎麽不是他的好師兄?他下不了手的毒殺,默蒼離輕輕松松就讓他喝下。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他早就在默蒼離步入尚賢宮那一刻輸得徹徹底底了。他感覺到體內翻湧,肝膽俱裂,不知道是毒性發作,還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發作了。欲星移的視線漸漸模糊,他看見默蒼離憑石而坐的身影,恍惚想起他們兩個其實是一起喝過茶的,那一次以茶會友太簡單,太純凈,太親密,以至於他早就忘了,又以至於他現在才想起。默蒼離聰明絕頂,連反將一軍的局都想好了,他與自己不同,他無情無義,天生就是當鉅子的料。陰謀也好陽謀也好,他都鬥不過他的師兄,又或許並不是因為智計的差距。 Z|ZBKcmg
欲星移扶著石壁往出口走,喉中湧血不止。他忽的想起什麽,說:「師兄,你還是沒喝上海境的百裏聞香,可惜。」 L$1K7<i.
火光耀紅欲星移的衣擺,默蒼離安靜得像一座山:「或許這茶,本不該我來品。」 3P//H88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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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蒼離沒跟著欲星移出去,但知道欲星移會去哪。開春風雲變幻,春雷在雲中悶悶作響,山間鳥獸驚走,天欲雨。師相尋得妙處,坐看雲起。海境有水無雨,他要在這最後一刻嘗嘗天上的甘露。 \|2tTvW,0
他對默蒼離的殺心並不似他的同修,所有人都想當鉅子,老大想殺他是因為欲望的本能,老七是因為人外有人的憤懣,老五心懷鬼胎,老二居心叵測,而欲星移早早就明白了他師兄的能為,能夠聯手同修順水推舟殺他是僥幸,但單刀赴會絕無勝算。所以他將默蒼離引入洞穴時,就已經明白自己不是對手。他想殺默蒼離,更多是出於自我保護的直覺。 T8$%9&j!UE
默蒼離曾給他改過策論,在弟子寢居。那天也下雨,夏夜的暴雨不似春雨潤物細無聲,而是危險,猛烈,迷人。默蒼離衣冠齊整靠在一旁,細細密密揪著他的錯處,稀松平常的語調嵌在夏夜的驚雷中,反倒讓欲星移覺得可怖。 rI0)F
海境師相鮫人一脈,誕生之日起便重任在肩。國師之路走到正當沒人性的年紀,策論寫得完美無瑕,獨獨忘了民為國本。但他到底不像忘今焉,聽見默蒼離的反駁,雖回應得體,言語間仍然綿裏藏針又知進退,每到爭議之處,往往不急駁斥,話術圓潤,心思縝密。默蒼離每每與他辯論,都能隱隱窺見他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隱藏在言語之下,昭然若揭的結局。 Fweh =v
二人聊至深夜,默蒼離望著窗外的狂風驟雨:「你站得太高,看不到的東西太多。」 ~ HK1X
「師兄出身不見得比我低,難道師兄就站在大地上?」 h/I@_?k+
默蒼離沒興趣說太多:「我不是在說出身。如果你想了解風暴中心發生什麽,就必須走到風暴中去。」欲星移忽然站起來,往房外走去,默蒼離往門外看,暴雨正酣。 cMDRWh
小雨如針,綿綿密密落在山間,紮進欲星移的五臟六腑。他躺在崖邊的山石上,感受萬物在春雨中蘇醒的生命。他聽見遠處的山脈滾動的雷聲,時大時小,時疏時密,好似一輛巨大的馬車輪軸碾過人間;天際墨雲倒囊奔騰,壓得天邊只剩一線孤白,蒼松傲睨聳天,川流溪聲逼耳,這是海境沒有的景致,他每次都看得入迷。那個夏夜他走進雨中,聽了許久的雷聲,感天地容人,萬物一體,忽然明白了經文中我佛拈花一笑的了然,隨後身後一動,默蒼離把他攥進了房內。 s$DG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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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春雨溫溫的,吞吞的,等著他的死滋潤大地。這毒侵蝕內臟,欲星移最痛的地方卻是後脖。那一夜默蒼離下手沒輕重,後脖的鮫鱗被咬下一大塊,欲星移痛得後背弓起,彈起來抓住床幔又被默蒼離卸下來。求生的本能被徹徹底底逼出,卻仍然束手無策,從此欲星移對他的師兄便多了一層懼怕。 PZys u
但他知道這一次不會有人帶他回弟子寢居了,欲星移感受到雨水染上他的下唇,他只嘗到血水的味道。他現在可以安安心心享受雨中的美景,他的師兄贏得起,他也輸得起,只是海境失去了師相,也許要亂一段時間了。 Z)m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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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蒼離站在溪邊,草木錯雜淹沒人形。夕陽西下,算算時辰,九算發起的局該動了,但他沒動。他同崖邊那個淡藍色的身影一同感受著這場雨,望了那人一會,默苍离在雨中做了一個決定。這場雨過後,他們誰都不能回頭了。誰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