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8 【迹冥】冥冥之神想向我告白（1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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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y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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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9)

樓主發表於: 2023-05-08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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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8 【迹冥】冥冥之神想向我告白（1F完）

同修背景。

“地冥真恐怖。”天迹说，“他在自己家里摆着我的蜡像。”

人觉执筷的手在碗前停住。

“地冥……”他迟疑地说，“他家里？”

“黄泉三千丈啊。”天迹点头，夹走碟子里最后一片鱼脍，“对了……你没去过那地方吧。乌漆麻黑的，鬼火乱冒，不是正经人呆的地方。”

“你去找他做什么？”人觉问，“抱歉，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你们二位上回大打出手呢，就为了一笼包子。你不是还说‘再也别在我面前提这种人’。”

“首先，不是去‘找他’的。”天迹咬重音道，“我当然是趁他不在溜进去的，他那儿活人都没有一个，安保不行。其次，别用这种语气说我的包子。就是为了这笼包子。”

“你知道，窈窈之冥没有灶房是有原因的。”人觉谨慎地说，“修行辟谷，没有加热食物的需要。而且这种过程中一般也不会点着别人的屋子。”

“根本没烧起来。”天迹强调，“我都给他道歉了，他居然还要丢我的叉烧包，他居然丢了。当时你还没来呢。真是要被气死，想来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偷偷弄点吃的上来有多么辛苦，蒸好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又是多么珍贵……”

“被好友你熏得热气腾腾的好像不只有包子吧。”

天迹怨念地看向他，在这工夫里，又为自己添满一碗汤。人觉很佩服他一面不停地消灭饭菜，一面竟然还能如此口齿清晰。

他只好问：“……这和你跑去黄泉三千丈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要他去山下赔我。然后这人说：‘若是你闲得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要做，那就尽管为了这种廉价吃食来寻仇吧，眩者随时恭候。’可能还阴阳怪气了几句别的什么，忘了。”

“报复这句我也听见了。”人觉道，他现在很想知道天迹把这当真以后的心路发展，“所以你打算趁他不在，把他老家也烧了？”

“没烧起来。”天迹又一次重复道，“好友，我在你心中是什么，纵火犯吗。”

“……经过上次以后，非常君对此持保留态度。”

“地冥那里稀奇古怪的宝贝不少。我只准备挑几件显眼的搞破坏……藏起来，弄乱之类的。但那儿实在太大了，黑烟滚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找到一间古怪蜡像馆——顺便说一句，他在那种地方还能搞艺术展览，怎么好意思说我闲着没事干——里面摆了十几具等人高的塑像。全是我，非常君，每一张脸都是我，柜子里排得满满当当。”

“……一模一样？”

“怪就怪在这儿。”天迹道，“那些蜡像的衣着、神态、动作各有不同，有几具像是年纪尚轻的我、玄尊钦点玄黄三乘前的我……可明明你们来自云海仙门以外，那时我们三人还未相识呢，不是吗？”

“是啊。”人觉平静地道。他低下头，重新开始夹菜了。

“他的蜡像做得太像真人，看了瘆得慌。”天迹继续说，“我想赶紧出去，但不晓得碰了什么阵法，房间里所有蜡烛一齐熄了，转过身，大门也不在原来位置，灵异志写的故事进行到这里，蜡像就该复活来追杀我了……有点跑偏了。总之，跑路的时候，我把这个撞倒了。”

他把吃完的碗碟推开，从怀中取出什么搁在桌上。人觉一瞧：是一只很精致的木盒，敞开着，上面点缀以不少玉石，雕纹极尽繁复华丽，华光流转，倒也符合地冥其人风格。

“喏，原来是锁着的。”天迹转了一下方向，指给他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锁芯摔得变形了，我没法重新把它合上。”

“你把我弄糊涂了。”人觉道，“你刚才还说自己就是去捣乱的。”

“应是如此。”天迹说，“可这盒子做工看着太值钱，地冥要是来勒索我，再几百年也还不清……”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坦诚相告，半晌又道：“当时，这东西一掉地上就自己打开了，里面别的什么也没有，就装了封信，信封上写着：玉逍遥。”

“……啊？”

“是我以前待在仙门时的本名，”天迹愁眉苦脸地解释，“也不知道那家伙从哪里打听来的。你说，非常君，有人做了无数与你肖似的蜡像，整整齐齐摆在屋内，还写张内容不明的纸，附上你的姓名。这是要干吗，下降头？”

人觉倒是想安慰他“三乘情谊不至于斯”云云，但过往天地两人鸡飞狗跳的画面已经浮现在脑中。他干咳一声。

“那么……信里写的是什么？”现在盒子空空如也。

“我怎么知道。看起来只是普通纸张，不知放了多久，脆得很。”天迹摊手，“我怕带在身上压坏了，回头给他看出端倪，就找了本最厚的书册压起来。”

在这种地方他倒是心细如发起来了。

“总之，你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没？”他的声音很真诚，“我得在他发现前把这个原封不动放回去……帮我看看能否将它修回原样，拜托，就用这顿美食换你的功劳。”

“好友，你现在正在明月不归尘。”人觉道，“是我在请你吃饭。”

“大差不差嘛。”天迹隔着桌抓住人觉的肩膀，央道，“求你了，非常君。”

人觉叹了口气。他将那木盒捧在手中，沉甸甸的：“……那你把东西留在我这儿，且等我研究一下吧。”

“要多久？你不能把零件抽出来重装一遍吗？”天迹天真地问，“就跟他以前把咱俩锁在窈窈之冥外头一样。”

人觉根本不想回忆无辜的自己是怎么半夜里和天迹露天大吹冷风的。

“我又不是锁匠……”他用手指小心拨动着木盒上的锁型搭扣，无奈道，“感觉结构很复杂，我都看不清楚里面转舌和弹片……你等我到下次见面，肯定修好还你。”

天迹得了他保证，带着七分饱餐的餮足，三分“地冥也许很快就会发现”的担忧，挥手向人觉告辞离开。

他们虽然理论上留在窈窈之冥同修，却也并不时常聚在一起，加上地冥平日行踪不定，见不着他影子也不奇怪。又过半月，到了温习合招的场合，仍迟迟不见他到来。人觉冲他眨眨眼，地下接头似的，把那只盒子从宽大袖袍中偷偷摸摸取出来。天迹长舒一口气，给他竖起拇指，也有心情玩笑了：“好友，救人一命，你是我心中最好的锁匠。”

人觉却道：“这和锁头本身没什么关系。天迹，我把零件拆下来检查过，你并没有弄坏它。但是地冥好友应当是用术法将盒盖封了起来，预设成只要有特定之人触碰，锁扣就会自动弹开。所以你才合不上它。”

天迹呆了一呆：“……特定之人？”

“目前看来，不包括我，但一定包括了你。”人觉道，“其实我很奇怪，该不会他连你闯他空门都能算到，专门准备了这个给你吧？那封信——”

他话音未落，房门忽地“吱呀”推开。天迹慌忙与他一同转身，将手背了过去。

不巧正是地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搞了个人赃俱获的尴尬场面。他向来遮头盖面，又是从头到脚的黑漆漆装束，看天迹的视线都添上几分阴郁的味道。

天迹清清嗓子，招呼道：“你迟到啦。”

“你来过黄泉三千丈。”地冥不吃这套，“不告而取谓之窃，堂堂天迹，改行做扒手了么？”

他语气不善。天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因为地冥那样子，显然和平常习惯同他作对时，一副转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讥讽腔调是不同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得要命，而且……很紧张。天迹从前从未见过地冥紧张，因此也就不太能确定，那种像是拼命压着什么的感觉是否出于紧张，还是……

“你先开始的，你炸了我的小灶。”他感觉人觉拼命盯着他的眼神可能在说“快别再提这个了”，但还是忍不住道，“和你说好，我没弄乱你屋子里那些行为艺术，还有……”

天迹眼光飘忽，将身后木盒与藏在袖中的薄薄一张信封一同取了出来：“这个纯属意外。”

——写的的确是“玉逍遥”三字，笔迹规整堪比活字印刷，如今多双眼睛都停在上边，让他觉得更怪。地冥阴恻恻地盯住他，又慢慢看了一眼人觉。

天迹解释道：“我喊他帮忙修复原状……啊，不过这东西我没搞坏，不接受任何索赔啊。”

地冥不为所动，周身散发的气息感觉能拧出一把冰碴子。

“你们……算了。”他压抑地道，“还给我。”

“你家里摆的那一套我都没说什么，而且这上面写的还是我呢，谁知道你是不是暗恋我。”天迹想到先前的惊悚经历，顺口吐槽一句，将信原样放回原处，“自己检查好，我可没动——”

他话讲到一半，地冥便从他手中夺过木盒，用力地把那盖子“啪”一下合上。

若不是天迹抽手如电，指不定要被他夹断两根手指。他心有余悸地“啧”一声，抱怨话没说出口，见地冥已经退开很远——旋即指间冒出一簇鲜红的火焰。盒子连同内中纸张一道卷了进去，噼啪作响，瞬时毁得干干净净。

术法引出的鬼火温度极高，窜得又高，就快把地冥自己也给点着了。他浑然未觉一般，等到那木盒焦屑碎得已经烧不起来了，姿势仍是一动未动，任由炽热的火舌细细舔舐一遍掌心。

“喂，我们已经把锁复原了，”天迹看着都手痛，略有些错愕，“也不至于——”

“……早就该烧了，这个不该留着。”地冥垂眼，低低地道。天迹没听清楚，但还没开口询问，他便很快抬起头来，面具下面露出的半张脸比平日那种苍白硬生生又白了一度，简直可以说毫无血色。

他该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的。天迹心道。这家伙真的在紧张，而且……

他看起来很害怕。比见鬼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跟你没关系。”地冥看向天迹，一字一句说道，讲得很慢、很清晰，“……这些都和你没关系，天迹，离我远点。过去，现在，未来……都一样。”

他转身就走了。

地冥来去形同鬼魂，脚步根本没声音。人觉就站在旁边，像扮演一件家具，全程没说半个字。现在房间里静得连呼吸也没有，直到风把门轻轻地带上了。

“他……”天迹喃喃，“他说了堆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是真的给吓住了。

于是接下来再寻不见这人踪迹，也是想当然的事情。人觉同样一头雾水，只答应若能联系上地冥，便尽力为他转圜。天迹早领教过地冥此人阴晴不定和神经质的性格，没跟他当场稀里糊涂打上一架，似乎已是比较好的一种结果。但这次他反应过于古怪，乃至天迹回想起来都瘆得慌。

不知为何，他临走前只言片语在天迹脑中萦绕不去，不是那一大段的“离我远点”——听起来是十分不妙的断交宣言，虽然此前他们交情本就十分有限——而是他自言自语地讲道：“早就该烧了……”

既然不该留着，为什么郑重其事置于造价不菲的盒中，又碰巧自己可以解开；如果珍贵，又为什么毫不犹豫一把火烧了？要厘清地冥的脑回路，像迷宫走哪条路都是死胡同一样，让人头大。天迹琢磨着他那些云里雾里的疯话，纵使平素足够没心没肺，这下却心事重重起来。

当晚他熄了灯歇息，半梦半醒之间，似乎离开床榻，迷迷糊糊朝山下行去。起先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随后周边人头攒动的窸窣逐渐清晰，犹如感官浮出水面，视野也明亮了起来。

“玉逍遥。”

倏地，一道人声近在身旁唤他。

天迹一怔：原来是有人紧跟在背后，待天迹转回头，他正仰脸瞧着他。这人面上戴一副严实的铁面具，脸孔都给遮住大半，但听声音年纪是不大的。

“看见什么了？”对方问道，有点笑意和无奈的口气，“这样逛下去，不知道几时能到天字楼……”

但天迹扯着他的衣袖，这人便由着他的力道被轻轻拽了过来。两侧行人摩肩接踵，将他们推搡着紧挨在一起，对方越过他肩头去看摆在路边摊里的东西。那种温暖的吐气残留在他耳边，很亲昵似的，天迹一绺发丝被他吹得飘起来。

啊，黑发。他心里恍然。果然是梦……

“公子是在看这件物什吧，”小贩极为热情地介绍起来，“据说这是西洋传来的玩意儿，名之‘时间胶囊’。那儿有种风俗，人们将有代表性意义的物品或书信装入容器，密封后深埋地下，并设置一个在未来能够打开的时间，数十年后挖掘出来，留给后人查看。既可用作娱乐也能视作纪念，您感兴趣么？”

被他捧在手中灰扑扑的容器显然是中空的，掂量着并不沉，可以拦腰打开盖子的一半，形状圆滚滚的，比起盒子更像一只空心蛋。

几乎同时听见身边人评价：“像大号的松花蛋。”

天迹作势要打他：“别催啦，知道你赶着吃饭……”又转头问：“买回去直接埋到土里，能放多长时间？”

“此胶囊外壳材质特殊，隔温防水，可以保证您放进里面的东西至少五十年不腐不坏呢。”

算起来五十年已经是凡人大半辈子，可于修行者而言不过须臾。天迹心思转动，笑嘻嘻道：“那给我拿两盒吧，要这个最小的就行。”

他买下来就塞一份在同行人怀里，对方不明所以，问他：“……有什么用？你要拿到云鲸上去？”

“是啊，你来和我玩这个。”天迹道，“藏到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地方去。回头取出来，再看过去的自己的对方留了什么——不是很有意思嘛。”

那人道：“你喜欢什么，自己收起来就好。我……你知道你一路买这些，我都不可能带回去吧？”

“信呢？”他道，“书信总可以留吧？等会儿去吃饭的时候写完，偷偷埋起来不就行了……”

他明明个头稍高一些，还要搂住别人一边手臂，有点痴缠撒娇似的，惹得对方也不由笑了笑，面具底下露出那对眼珠给街边灯笼照得亮晶晶的。天迹心里想：他真可爱呀……不知道这种念头真是他自己的，还是源自于梦里不受控制的玉逍遥。

两人一路走去，顺着人流晃晃悠悠来到那座灯火通明的天字楼。这食楼开在仙脚下不远，是他刚拜入仙门时最爱去的所在，传承几十代依旧生意兴隆。楼内小二迎他们入门，便极自然地带去窗边一处视野开阔的座位，态度热络，想来他俩是这儿的熟客。

天迹向来非常能吃，身边这一位看起来身板单薄，胃口竟也不遑多让，两人点的热菜足足摆满一大桌子，吃得连空碗碟都在旁边叠了起来。只是对方连吃饭也不肯摘掉面具，实在叫他满腹疑惑。酒足饭饱，天迹沾点茶水，将清出来的桌面擦净了，唤伙计拿纸笔过来，扒拉着分给桌对面一份。

那人手指紧攥，迟迟不动，犹豫道：“我……我不知有什么可写的。”

“都说要等到数十年后才打开了，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讲的？”天迹咬着花生米，含糊道，“一字也没有？让我想想……到时师尊该放我和师弟他们玩——历练一番了。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吧，或许那时候你父亲也没那么多危险的任务要你去做，我们有空一道游历江湖，也好有个照应，听起来不错吧？”

他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在纸上随意写了起来。那人在盯着他看——尽管天迹没有抬头，仍能感到那种目光……他生出一种熟悉感觉，既有些悸动，也有不明缘由的痛楚。

待他搁笔停下，那头坐着的人也似乎有了想法，也埋下头，写得较他慢上许多。他捏笔的姿势很生疏，天迹印象里，只有刚入学堂的孩童才会这样写字。他不由凑得近些。

“啪”的一声，他额头被笔杆轻轻打了一下。那人抿起唇，讲道：“……不许看。”

“我没偷看。”天迹忙举手道，“开玩笑的，反正也就过几十年吧，我还是等得及的。”

对方撇嘴：“你明明就是很心急的表情……”但说得愈发小声，双手翻动，将信纸折好小心送入纸封内。天迹主观上更加好奇其中内容，可任凭怎样使劲想贴去再看一次，梦中的自己却是动也未动。直到对方倒了蜡油将信封住，提笔规规矩矩在正中写上了玉逍遥的名字。天迹看到那熟悉字迹，终于明白过来，今夜如何会做梦。

这人——

仿佛有所感应，他的视野微微晃动，泛起朦胧波纹，而梦境里两人不受干扰，依旧如轨迹运行。很快几下钟声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天迹皱起脸，咕哝着什么“怎么又要晚课”，拎着一堆街上淘来的、要分给仙门小孩的零碎玩意儿，在食楼门口草草与那人告别。

对方毫不意外的模样，乖巧地抱紧手里的东西，努力腾出一只空手把打包的糕点递给他。风风火火向外跑出十几步，天迹停下脚步，回头时，对方依旧站在原地远远地注视他。

“十七号。”他听见自己喊了一声。

——这下他总算知道这个人叫什么了。天迹腹诽。……话说，这也能算个名字吗？

“你会埋下去的，对吧？”下一秒钟天迹问道，他没有笑，于是声音也不似平常那样跳脱得要飞扬起来，显出罕见的沉静，“我们要一起看这个。”

那张面具后的目光与他对视，情绪模糊的、黑洞洞的眼睛，叫人很难判断出什么东西。

“……嗯。”叫十七号的人轻轻地回答。

就像合拢一帘幕布，复又转身的刹那，画面黯了下去，一切颜色与声音淡出意识。他醒来了。

天夜将白，天迹赤脚在屋里晃了一圈，难得认真地把脑子里上下几百年记忆翻了个遍，除了今夜梦境，他再想不出有关这个十七号的任何信息。连梦里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点滴印记，也随着意识清醒，蒙了层白纱一般渐渐淡去。

……可他不想忘记。

翌日，人觉又登门造访，神色奇异，混合着忧心忡忡和困惑的情绪，还没等天迹请他进来，张口便道：“好友，地冥方才联系我了。”

“嗯……啊？”天迹没反应过来。

人觉道：“昨天……唉，你也知道，你们二人每次大动干戈，最让我为难。我昨夜辗转难眠，将近寅时才收到他的消息。地冥他虽然没有露面，但却用术法递了纸牌给我，上面说你若要与他谈谈，随时都可以。”

他对充当传声筒的职责无丝毫异议，口气欣慰，看样子对于天地重归于好仍抱有一点微薄的希冀。

天迹脑中依旧混乱，一来现在他对于十七号的存在满怀疑问，二来他也纳罕地冥态度离奇。从前两人争吵起来虎头蛇尾，一半靠人觉从中辛苦周旋，一半靠天迹忘性极大，自己打个哈哈就算是揭过了——少有地冥主动递台阶过来的道理。更何况天迹理亏在前，他都气成那样，怎么想都不可能……

他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对人觉道：“既然如此，非常君，他有和你说过在哪里同我见面么？我想到一处地点：云海仙门山下有座天字食楼，已有数百年传承，手艺地道，在当地赫赫有名。许久之前，我偷偷推荐你去过一次，身为美食家，你应当不会忘记吧？”

人觉一脸一言难尽：“啊这……好友，我觉得吃饭对于地冥好友而言可能不算一种很好的道歉方式。”

天迹笑笑，只道：“放心好了，我会好好与他说话啦。请他吃饭……是因为我有别的事情想确认。总之，劳烦你帮忙转达吧。”

至于地冥得到这条传信如何作想，他并不清楚。天迹打完腹稿，收拾心情，一到傍晚便欢欢喜喜跑下窈窈之冥了。

他从前与人约会，向来不差分秒地踩点到场，今日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原以为十分难得，不想地冥却到得更早。这人坐在最边缘的角落里，光线照得不清不楚，那一身暗沉与食楼氛围格格不入。

“不是有靠窗的座位嘛，怎么挑这种偏僻地方。”天迹走过去的时候还在东张西望，下意识指指紧靠着聚集的食客们的空桌——梦中和十七号更习惯坐的位置，“要不坐亮一点的位子？”

地冥冷淡道：“我不喜欢人。”

天迹悄悄窥视他神色，见他坐得端正，一丝心绪未露，与昨日判若两人。他艰难地打开话题：“那个，昨天……”

“昨天是我反应过度了，抱歉。”地冥打断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歉意：“天与地之间算计，本就是礼尚往来的一种平衡，没必要如此介意……之前种种，还请揭过，就当做什么也未发生吧。作为交换——这顿算是眩者所请。”

没等天迹反应，他轻一点下颌，立即有许多伙计悄无声息从两侧拥过来，流水般端出一道道菜肴，整齐地摆在天迹面前：无不是八珍玉食，色味俱全，叫人眼花缭乱。也不知道这些美馔备了多久，角落里的一桌堂食愣是被他搞出了国宴的架势。香气扑面，天迹吞着口水，心说：你翻脸比上菜可更快。

梦中与十七号共餐，两人都没如今这么阔气，点的菜式很简单，只求量大管饱。他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有点试探地道：“你不点甜口吗？……云朵厚片？”梦里应该是这一道吧？

地冥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碗碟，手指不自然地蜷起来。

“你吃吧。”半晌他说道，避而不答，“没下毒……不过以后可不一定了。”

天迹碗都捧在手上了，听他虚一句实一句的，心脏也跟着忽上忽下。都说吃人嘴软，何况本来他是做好道歉的心理准备而来，这会儿不知怎么就变作白蹭地冥一顿晚饭。

“你那盒子……看起来挺贵的。”他心一横，讲道，“要不我赔你一个吧？”

“我自己烧的，你要赔什么。”地冥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痴，“上个月你在我后院点火，都没这么积极。”

天迹：“……”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家伙还是习惯和他作对那个老样子，不过此刻口吻还算平和。天迹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地冥没再动过筷子，实在叫他也吃得如坐针毡。他脸色不比前一天同他对峙时好上多少，显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天迹嚼了几下，忽而倾身越过桌面，离他挨得很近。地冥给他吓一跳，往后躲了躲，问道：“做什么？”

他嗅到一种淡淡的血味。

“你受伤了？”他问，心里思索着他避让时有点僵硬的动作——明明昨天还没这样吧？这家伙一晚上都去干什么了？

地冥道：“不关你的事。”

什么话都被他堵住，天迹便悻悻坐下，下意识还嘴：“我也没关注。谁让你总受伤……”他说到一半，还没想清自己究竟在讲些什么，先注意到对方放在桌上的手攥得紧紧的。

……他一点儿摸不准这家伙的雷区到底在哪里了。

但是美食何辜呢。不论那些龃龉，已端上桌面的饭菜没法退掉，总不能浪费。天迹一面夹菜，一面思考着：明明他也说不出来，地冥究竟和印象里腼腆的、孩子似的十七号有何相似之处——直觉告诉他对方便是脑海中缺失的那块棱角。

直接问的话……他会如实相告吗？毕竟地冥又不像人觉非常君那样，是很温顺的倾听者，开口须得提前做好被他刺一下的准备才行。或者说，他感到貌似越是尝试把话头引向往事，对方周身气压越低，直到一席晚宴在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他都没找到坦白发问的切口。

两人行至门口，地冥脚步匆匆，背影依旧紧绷着，无意多做停留。这同样是梦中告别的最后一幕，只不过他所处的位置已经调转过来。现实与过往在一瞬交叠，天迹晃了下神，喊他：“十——”

然而，目光交汇的片刻，这个称呼已经被对方扼死在喉中……地冥知道他要叫什么，他感觉得到。

而他也在地冥眼中找到一种迅速凝结起来的恐惧，比之前种种迹象要更赤裸无遗。完全是昨天惨案的复刻。

“……别这样。”他的声音压得发抖，“别叫我这个。我以为你愿意当作什么都未看过呢。那些明明和你没关系了，你就非得——”

天迹张口欲言。可他大概是忍耐得够久，也就不愿理睬，狂乱地朝身后挥了挥手，指向这座食楼：“——非得选这里亲自看一眼？怀疑我写了一堆疯话？

“……但我想你不是那种人，对吧？真可惜，高高在上的天迹，端坐在云顶，有泛滥的同情心可以挥霍……现在要给我捏造什么你想象出来的形象吗？只拿一封信上只言片语作凭据——”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边缘尖锐，似要割开喉咙——直到戛然而止。地冥急促地呼吸，摆动的手垂下来，像是急于抓住什么似的捏住衣角，指节用力得发白。

现在天迹真担心这家伙会吐出一堆玻璃碎片什么的……但地冥只是很深地吸气，面上露出要退开的仓惶。天迹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他手臂，不叫他挣脱。这家伙体温低得像个死人……他竭力忍住哆嗦，胸口也在怦怦直跳。

总之无论如何不能比昨天更糟吧？好了，得想清楚关键，他到底该说什么……

“我没看你的信。”天迹听到自己大声道，也许这动静会引来路人注意，但也无所谓了，“你给自己脑补了些什么？我根本没看。”

没有回应。

他感觉到手中的力道渐渐松懈了。霎时间，一股不安的沉默弥漫开来，地冥正茫然地盯着他，紊乱的呼吸尚未平稳，就以这样古怪的僵持姿态与他面面相觑着。

“……什么？”地冥说。

这就是——关键所在。他现在总算回过味来了。

“天哪，我连拆都没拆。我跑你那儿只是……只是想气你，没要窥探你隐私。”管它是不是以“玉逍遥”这名字打头的什么隐私呢，“你自己一拿到就烧了，我现在连自证清白都难。”

连空气流动也似乎静止了。

“你——你没有拆。”地冥重复一遍，仿佛突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既然你没有看，还我信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说那些话？”

……他说什么了？

他当时把修好的木盒还给地冥，这家伙看起来简直像要立即捅他一剑，天迹其实已经非常紧张了。只不过当一个人习惯以不着调风格示人，无论何种境况，都还能维持不挂心的轻松模样。

你家里摆的那一套我都没说什么。

这上面写的是我呢，谁知道你是不是——

别。天迹心想。别真的是这个。

“我知道你是怎么写出来的，是因为……因为我就在那里，对吧？”他吞咽一下，跟着紧张起来，舌头都打结，“我是说，我自己想起来的……十七号什么的。”

“……想起来。”

“我做了梦。”天迹道，“和你在街上买了许多东西，来这里写信，然后在门口分开……但应当不只有我才记起的那次而已，在仙门的时候我们认识很久了，对吧？”

“梦而已。”地冥木然地道，“你自己胡思乱想……太荒谬了。”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天迹说，“你刚才就是一副要给我一剑然后掉头就跑的样子。”

地冥无言。现在他倒是又变回正常人了，那只手轻轻地从天迹禁锢中滑了出去。后者追上两步，同他并肩而行，安静地走了一会儿。

“信上写了什么？”他问，“我没看过，地冥，我发誓。”

“无关紧要。”地冥错开眼，不去看他，“是，信确实是留给你的，不过里面写的却与你设想的根本不同。误会一场，不用把我之前讲的放在心上。”

“我不这么觉得。”天迹低声说，“……那对你太坏了。”

地冥没有回答。

“我觉得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很奇怪……就像树在生长时缺掉一截枝干。”他敲了敲脑袋，又道，“要是没发现也就算了，但现在想起来……那部分里面一定存在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又不能上一秒还在和你吵架，下一秒直接问，你是十七号吗？——如果弄错就太傻了。但是、但是……我们两个人回到这里，就没什么可纠结的了。我眼睛看见的人、认识的人是谁，其实不需要那些证据来佐证。”

“我没有凭空捏造什么东西，地冥。”他认真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邀请你回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至少我……我以为那时候我们很开心呢。”

“……”地冥盯着脚下的路面，仍有防御性的紧张，他肩膀放松了一点，“我没有不开心。”

“我想也是，”天迹道，“明明以前是我掏钱请客，你在享受嘛。我可记不得自己花的是冤枉钱……”

虽说是在抱怨，他舒了口气，脸上却也露出笑容：那张面孔宛若画纸上落成的笔墨一般缓缓流动，重新显出惯有的表情——一种栩栩如生、仿佛无忧无虑的开朗神色。

“你从来也不提。不情愿和我讲起因结果，那就算了。”他随意地道，“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只有我不记得，对吧？”

“怎么，”地冥道，“你要伤春悲秋了？”

“我只是在想，某些人可真是过分。”天迹道，“说好了埋到土里，以后一起打开再读的。既然信封留在外面，岂不说明当时根本是在说谎。”

“你不该习惯我满口谎话吗。”地冥淡淡道，“天迹，你向来轻信他人，早晚要招来大祸患的。”

“喂喂，你别咒我。”天迹夸张道，“骗人的人可没理这样讲话。”

地冥哼一声。他嘴角似乎弯了下，转瞬即逝，叫人捉摸不着。

天字楼再往前不远便是民间夜市，上空浮动着一团明灭的光影，叫嚷与笑闹声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天迹很爱这种人气，被尘世百态的碎片映照出来，有鲜活、漂亮的光华，比任何明玉珠宝都要动人。他总耐不住寂寞，在窈窈之冥那样光秃秃的荒地待久了，便一定要跑下来晃一圈才能补足能量。

不过平常都是拉着人觉偷偷溜下山来。最开始和地冥不熟，当然也会邀他，总遭到拒绝，再附送几句对他轻浮心性的贬损。三番五次，天迹便也不愿意和这等扫兴的家伙一道了。

他扯下地冥的袖子，对方瞥他一眼。

“我想过去看看。”天迹轻快地道，“难得出来一趟……”

他口中这个“难得”要打多少折扣，很成疑问。地冥道：“你不回窈窈之冥了？”

“时间不是还早着吗？”他软着声音道，“从街上逛一圈也能回去，路远一点罢了。”

地冥拧不过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总让人为他妥协，可以说是天迹一种生来的天赋与习惯成自然。两人特意绕了个弯，四面人流并作一起，汇入面前亮堂堂的街市里——他或有时踏入，却不曾真正融入，也没有这种愿望想要走进的人间灯火。

他莫名止住了脚步。天迹也不在意，仰着脸去寻从另一端飘起的几盏天灯，闪烁光点漫无目的地晃荡，被模糊的远山脊线衬着，很快隐没在空中。

“人真多啊，”他感叹，“放这么多灯，也许今天是什么节日……老是闷在山上，连何年何月也分不清。”

“我以前去过。”地冥忽然没头没尾地道。天迹侧过脸看他，见他眼光却不在灯上，只是低着头，神色不明。那张脸——依然被遮挡大半，浸没在阴影中暧昧不清。也许这个人和那时是差不多的。

如今天迹觉得，也没那么难懂了，大概吧。他不禁微笑。

“想想也是，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来这里多少回。”他道，“那么——我们两个第一次过来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那时市面上流行什么样的小食？”

“……尽是琐碎无聊的事。”

“有什么关系。”天迹道，“就因为是很长的故事，才要边走边听……”语气随即转为惊奇：“我看见前面有很漂亮的灯呢。”

他伸出手来。地冥犹豫着，将手放在他手心，与他一道走入那片喧闹的人群中去了。

* 血味是因为当时以为天迹看了信，压力值爆了，回去自残降压去了……地老师，能不能阳光一点……

* 有段十七号视角我塞不进正文了，大家将就着看看吧（捂脸）：

玉逍遥没玩过时间胶囊当然觉得很有意思，就说到时候我们挖出来看吧——五十年在他的概念里就跟今天写了明天就看差不多。十七号却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到那时候。五十年。五十年……帝父的训诫越发严厉，没有了他，还有十八号、十九号，总会有成功的一次。任务越来越多，怨力和疼痛让他很难分清现实与重复死去的虚无……和这个人每回出来相处的时光都像是偷来的。绞索正在收紧，命运的刀口正点点下落，他感觉得到。

可玉逍遥就坐在这里，低着头一笔一划书写，表情认真无比。他想：真好啊……五十年以后，我若还留在人间，甚至还和这个人在一起……那又是怎样的光景？他提笔，很专注地写下许多话语。可他正因为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不会拥有那种时候，于是才会写下真心话。

临别时，玉逍遥突然叫住他。他说：十七号……玉逍遥不笑了。十七号知道自己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许多次面具滑落，他在血水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现在玉逍遥不笑，那种冷静的神情，与他平日不着调的欢快模样判若两人。他眼里存在某种很尖锐的东西，十七号要触摸，就给冰得瑟缩一下。玉逍遥就这么看着他，讲道：你会埋下去的，对吧？我们要一起看这个。

……嗯。十七号说，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玉逍遥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回到无明之渊以前，很小心地藏起了信。没有放进胶囊，没有埋下。

wb：爱鸭人士雕雕
lof：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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