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4 【乐患】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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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5-14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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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4 【乐患】拥抱

乐寻远出生那会儿患天常就抱过他。
他们一家有随着血缘而来、的近乎无解的恶疾，大抵正是因为如此便格外的人丁稀少，这一代也只剩下了患天常和他小弟两人。患天常一来不愿因自己顽疾而耽误他人终生，二来也实在是未曾碰上合适的对象，索性孑然一身至今。他的小弟在这方面却比他要幸运少许，碰上了能共度一生不会后悔的女子，并与她一道孕育出了爱的结晶——后来这个孩子便被起名为乐寻远。
患天常第一次抱住乐寻远的时候，那个孩子才那么一点点大，自己的双手分明捧着他的身躯，却又感觉摸不到他的骨头，仿若在患天常怀中的只是一小团棉花。可这棉花是温热的、会哭喊的、会用他短小的手指轻轻抓着患天常垂落胸前的头发的。患天常多年之后还是会记得自己第一次抱住乐寻远时的心情，他记得自己在侄儿出生之前喜忧参半，可切切实实将他抱在怀里、感受到这个世界上与自己血脉相亲的人又多了一个时，自己是如何欣慰欢喜。
彼时他的小弟坐在妻子的床榻边，本正同妻子低声说些脉脉情话，一转头又见自己大哥动作生涩僵硬却掩不住面上喜色地轻声哄着怀里那个才诞生不久的小生命的模样，便也不由在这样幸福的场景之中笑出了声。他说，大哥，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侄儿，小弟身子不好，往后这个孩子还要劳烦大哥多多照顾一二。
患天常也笑了，抱着襁褓的手也多出那么一点点熟练来，他回答道，这是我的侄儿，我现在便已经忍不住想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了。

乐寻远会说的前两个词语，一个是爹亲一个是娘亲，在这最亲密的两者之后，聪颖伶俐的孩子学会的下一个称呼，便是伯父——尽管患天常并不能常来看望他。乐寻远自幼就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依稀已能看出少许日后翩翩少年的模样来，他从不怯生，总是用蜜糖一般的笑容去面对来见他的所有大人，但在来来去去的人之中，他偏又对患天常分外亲近。
患天常作为藏晦居之主，不似不染江湖俗事的小弟一家人这般日日悠闲自在，但总尽力抽出空闲的一两日前来看望身体每况愈下的亲人和一段时间不见似又长大了许多的侄儿。他几乎没有缺席过乐寻远生命中的每个阶段：孩子会跑会跳的时候，患天常没少拉着乐寻远的手带他到处散步，偶尔也会有想让侄儿骑在自己肩头，可听话的孩子总是摇摇头，说伯父和父亲一样身体不好，远儿不能那般不懂事；到了寻常孩子沉迷各类花里胡哨吃食的年纪，患天常会带珍贵甜蜜的点心给乐寻远，在孩子皱着一张脸说父亲不让我多吃甜食的时候，将那点糖果悄悄塞进乐寻远的袖子中，说那远儿可要藏好了；当乐寻远长到他腰间那般高的时候，患天常便半蹲下来，侄儿仍在成长之中的身体被他虚环在怀中，他握住乐寻远的手，教他怎样拿刀握剑，怎样张弓搭弦，在他手掌中的手腕一握都还有余，却是温热非常，指尖触到的孩子的脉搏也正蓬勃跳动着，向患天常证明他的侄儿还有多到数不清的生命力。
患天常便也难得感伤一下，想大部分长辈见到晚辈时十有八九都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话——他想，远儿小的时候自己还抱过他呢，怎么时间好似还没过多久，远儿就已经长得这样高，人也这般贴心懂事了。他虽不常来，乐寻远却也黏他黏得紧，于是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的小弟为了宽慰兄长，便将话题转到自己孩子身上，说孩子也总是记事的，他们会记得襁褓时就对自己好的人的感觉，远儿一定也是记得小时候大哥常常抱着他，现下才这样亲近。
乐寻远被父亲抱在怀里，眨了眨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笑着同患天常说，伯父伯父，父亲说的是真的吗，远儿小的时候伯父经常抱着我吗？
患天常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道，伯父现在也常常抱着远儿不是吗？

后来江湖风波乱，小弟的恶疾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好几次险些人就直接去了，救回来也不过仅剩一口气还吊着。患天常自己身体也不多好，却为了这事没日没夜地忙碌，可练仙者又岂会让他如愿，最后他与血脉至亲终究缘悭一面。
乐寻远的母亲在灵堂上几次哭昏过去，最后只剩下穿着孝服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乐寻远一人。患天常赶来之时便是见到侄儿一人守在灵堂之中，也不知跪了多久，落在患天常眼中，那身合身的孝服罩在他身上却显得分外宽厚，丧亲的痛苦几乎要将这个纤细的孩子给压垮了。患天常喉头一哽，几步上前，将这个孩子搂近自己怀中——乐寻远的背依旧挺得笔直笔直，没有因为伯父的到来而弯曲分毫，患天常抱着他，浑身都在颤抖，想摆出一个合格长辈的样子，出声时却仍旧止不住喉间的哽咽颤抖，他环抱着乐寻远，不过只唤出一个远儿，便干涩得再无下文。
他抱着乐寻远，也不知多久，怀中那具钢铁一般的身躯终于有所松动——乐寻远重重咳了咳，不知是被灵堂上缭绕的香烟又或是因为患天常身上经年累月下来的苦涩的草药味道，他弯了身子，蜷缩进患天常的怀抱中，却又拽住了伯父平整的衣领，手指将那处布料绞得皱皱巴巴，他似乎也想呼唤一下亲人的称呼，可张嘴之后什么都说不出。患天常只当侄儿是悲伤过度，手轻轻拍在乐寻远的后背，哀道，远儿，哭吧，哭出来变好了，往后伯父会代替你父亲好好照顾你……
他看不见乐寻远的表情，却感受得到少年滚烫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脖颈，缓缓流了下去。
后来患天常安顿好了弟妹，将年纪勉强能算作少年的乐寻远带在身边照顾，往后他们不光是伯侄，更是师徒。患天常又想起灵堂上乐寻远的那两声咳嗽，和侄儿幼时不经意的几句伯父你身上味道好苦云云之类的玩笑话，患天常还曾尝试熏香，用名贵的香料味道遮去他身上那代表着病痛和死亡的苦涩药草味。只是这样的味道在他身上也算根深蒂固，短短几日的熏香终究不能遮掩，反倒还被乐寻远察觉出他的意图。
少年先是极为生涩地喊了他几句师尊，又改了口称呼他做伯父。他说，伯父愿意照顾远儿已是远儿十足的幸运，实在不用再多位远儿做些什么——乐寻远顿了顿，又说，况且伯父身上的药草味总能让远儿想起父亲来，就好像父亲仍在，远儿便不觉多么难过了。
患天常闻言长叹一气，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终于又能和乐寻远做回伯侄，他伸出手轻拍着乐寻远，就好似将这个孩子半拢在自己怀中。他道，远儿实在不必同伯父这般客气，你年纪尚小，又何须这样同伯父客气。
乐寻远似是往患天常身边迈了一小步，他们现下的距离虽是亲近一分，可却再不比乐寻远幼时那般亲昵无间。他摇了摇头，只说，伯父照顾我照顾得已经够多了。

患天常能分辨出乐寻远是否正在说谎。
用说谎这个词似乎不太妥当，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患天常便发现乐寻远有意无意在隐瞒自己一些什么，归根究底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大部分是乐寻远本人的情绪或是生活起居一类犯不上他特意去关心的琐碎小事，可患天常偏偏就能看出乐寻远那张似乎和往日并无不同的脸上的微妙差别来，是他有一瞬间想要躲过患天常的注视，是他的笑容看着着实令人心痛，又或是乐寻远的语调有细微的起伏变化。但说到底这样的事远远称不上说谎，更没有害到其他人，患天常大多数时候并不想要直接干预，他相信乐寻远这样聪明的孩子总能够自己消化，往往也只在他觉得乐寻远不对劲的时候在孩子肩上拍一拍。
后来，乐寻远便不再有事隐瞒自己了，患天常摸不准是乐寻远真的已经想开，又或者是这个天生就聪明过人的孩子学到了更好的隐藏技巧，患天常失去了能窥探他真正情绪和想法的机会。
但他相信，在他的身边，乐寻远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乐寻远不经常生病，甚至小时候开始就是一个分外健康的孩子，看起来虽然瘦削，但实际上风寒都没得过几次。家中的长辈身体都不多好，在养生之道上自然成果颇丰，又用这些精华仔仔细细地养着这个唯一的独苗苗乐寻远，把人健健康康拉扯大。乐寻远也一直没有表现出身体有什么不适的症状，患天常几乎都要以为侄儿运气好未来也会健健康康一辈子的时候，乐寻远生了一场大病。
患天常那几日紧张得不行，没日没夜地守在乐寻远床边，还惹得两个师兄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可他总想着自己没能救下来的小弟，和小弟唯一的血脉寻远——他已经失去了一个至亲，如果连远儿都顾不好，将来他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弟弟。患天常守了昏迷不醒的乐寻远三天三夜，硬是把自己原就不好的身体也给熬出病来，终于在第四天的夜晚，他挨在乐寻远的塌边浅眠，隐隐约约感到袖子被人拽了拽，患天常睁开眼，却见乐寻远已然醒转，望着他唤出一句伯父。
乐寻远的眼眶都是红的，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流泪的意思，他拽着伯父的衣袖，又道，伯父，能不能陪远儿一块睡觉？
患天常替乐寻远把了脉，确定前几日虚浮无力的脉象恢复之后又伸出手摸了摸乐寻远的额头，低声哄道，远儿，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乐寻远却是摇头，固执道，伯父，远儿不想喝药，你上来陪我休息一会儿，说不准等伯父醒了，远儿就愿意喝药了。
患天常无法，只得合衣躺进乐寻远为他已经掀开一角的被子之中：两个病恹恹的人贴在一处，反而不用担心传染之类的问题。乐寻远也是自父亲去世之后难得亲近患天常——他的额头抵在伯父的胸口，呼吸放得轻轻浅浅，尽管他装得很像，可患天常却知道他没有睡着：他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乐寻远的背，不言不语，只是借由这样的方式哄着侄儿入睡。
病中体力消磨得快，乐寻远不多时便在患天常地轻拍之中睡去，大概是病中发热，他睡熟之后将身子挪得里患天常远了一些，可却蜷缩成一团，反而更是亲近，乐寻远的手中还拽着患天常的一截衣角，没来由地便让患天常想起他刚出生时拽着自己头发的模样。
他留着那一截衣角让侄儿抓着，人却是一翻身下了床，去了干净的毛巾来替乐寻远擦干了面上的汗，他看着少年出落得越发英气成熟的面容，已不再想着时间真快这样的话，只是想，他会好好照顾远儿，就像他曾经对小弟说的那样，远儿是他的侄儿，他拥有的所有好的一切都想给予这个孩子。

随着乐寻远年岁长大，患天常体谅少年心思，想这个年纪的少年大约是不愿意同亲人有过多亲近行为的，于是同乐寻远最亲近的举动也不再是拥抱，取而代之的是用手拍拍乐寻远的肩膀，以示自己对他的鼓励。
后来乐寻远还多了一个名叫韬晦的师弟，无论怎么看都是再天真不过的小童一个。患天常待他自然给出了十成十的耐心，他对孩子的经验九成来自年少的乐寻远，便照葫芦画瓢一样用在韬晦身上，花在这个小徒弟身上的时间也比已经成熟的乐寻远要多了一些。某次他正悉心教导韬晦时，乐寻远为着练仙者的事前来寻他，患天常吩咐韬晦好好练习，便起身同乐寻远到一边去商量。
关于练仙者和一众江湖事的报告完毕之后，乐寻远顿了顿，他扭头看了眼在一边努力的师弟，忽而将话题生硬地转了一个方向，他笑着问患天常，说伯父，你也会那样抱着韬晦吗？
是。患天常回答道，却不知乐寻远为何有这样的发问，他又说，毕竟韬晦年纪还小，正是该好好教导的时候，我是他的师尊，自然是由我来对他负责。
乐寻远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又或是其他，患天常还想问怎么了，却见乐寻远朝他迈近了两步，而后踮起了脚尖——幅度并不是那么大，伸出手抱住了患天常。他小的时候也这样讨过拥抱，却总是蹦蹦跳跳好半天还够不上伯父的胸口，只有患天常弯下身将他抱起，乐寻远才能搂住他的脖颈。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乐寻远也不是会主动做这事的人，患天常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想要伸手回抱住侄儿时，乐寻远却松开了手，他重新退回到方才规矩的距离，摆出恭敬又温和的笑容。
他说，伯父，要是远儿一直不长大就好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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