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20 金钗|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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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

樓主發表於: 2023-05-20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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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0 金钗|空门

春过初旬，村口躺了死人。
刚过元宵的日子，还留了些欢庆的余味。尸体躺在鞭炮的碎末上，脸盖着一张绸缎红布。北国天寒地冻，不比南国四季如春，死人的手指过了夜，冻得像梆子。
没到赶工的时日出了大事，都怕触了霉头，无人敢去认尸。直到夕落光景，叶先生才拿着满手散了页的课本走来。叶先生是五年前来村里教书的，独身住在山头西边的土坡。地儿挨着村头，一条黄泥小路陡斜蜿蜒而上，道路尽头是一方破败的旧屋，恰好装得下一段不咸不淡的生活。在每一个日光刺破夜幕的黎明，人们可以看见他拄着手杖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的接壤处，瘦削细长，像一只漂泊已久的伥鬼。他总是伫立在屋前许久，待白日渐至，又影影绰绰地清晰了起来，恍若方从地界爬来人间，淋了一头阳世的光。人影一瘸一拐，怀中抱着一沓书本，十分艰难地从山头下来，缓慢地挪向学校。叶先生的喉咙里住了一只困兽，讲起课来发出扑哧扑哧的风声。学生议论纷纷，猜测是他某夜上山遇见狼群，历经一番血战，终于擒住骁勇狼王。那狼王血气方刚，临死前仍使浑身解数四下抓挠：一爪落在他的鼻梁，横开一道半尺猩红沟壑；一爪落在咽喉，险险要了性命，脖颈只靠皮肉连着。狼王的冤魂趁虚而入，寄居在他的声道中，终日以他的喉舌嘶吼。放学铃响，人们又看他拾掇了课本，握紧手杖，一摇一晃地沿着来路挪回去，日复一日。
如今叶先生便是那样，以他平时艰难而奇异的走姿，迎着满面风霜，缓缓地来到尸体旁。盖布已被雪水浸湿，透出一片暗红，他掀开红布，露出一张年轻苍白的脸。周遭的村民探头看去，陌生的面孔引出许多窃窃私语。叶先生又把布盖回去，站起身来，人们让出一条道，不知他走去哪里了。于是围观的民众作鸟兽散，等待下一个来揭秘尸体身份的认领者。过了半晌，叶先生重新出现，肩上用麻绳拖着一块木板，以一个古怪且滑稽的姿势走了回来。他慢慢地把尸体推到木板上，红布掉在雪地上，像一滩醒目的老血。男人的面目得以看清：五官硬朗，下颌锋利，约莫不过二十有几。众人唏嘘：竟是这样一个俊秀的青年，真真可惜。
叶先生把死人拖回了山坡，屋内两间房，一间睡屋，一间柴房。他把尸体靠在木桩堆上，坐在原地歇了口气，又把人拖回了卧室。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窗外昏暗下来，山脚亮起此起彼伏的灯。他摸黑走进厨房，灶面一片冰凉，台下躺着没劈完的木头。他挑了几根树枝，折断扔进灶头，火门腾起一丝细微的红光。叶先生顿了顿，放下砍刀，从橱柜里搬了一箱年代久远的黑炭，尽数倒进灶膛。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踉跄走到窗边，细心地扣上了锁，又拉紧了木门。做完这一切，他沿着石灰墙慢慢地坐了下来，身旁的地面上躺着一片惨淡的月光。叶先生闭上眼，感到空气的温度正在团聚成皮肤的炙热。
“他们说，我爱上了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萧竹盈气若游丝地说。尔后她扯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微笑：“可你不是回来了吗？”
叶小钗抱着她冰凉的身躯，迷茫的恐惧油然而生，他盯着萧竹盈涣散的眼睛，平静地想，不，他没有回来。他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伸出手，抹掉他脸上濡湿的泪水，轻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她说，别哭，小钗，别哭。
时至今日，他仍没有清楚当时眼泪的因由，那是一个理所应当哭泣的时刻。他的心已经萎靡成一段枯藤，再也没有逢春的机会，任何人踩上去也不会感到痛苦。男孩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年幼的眼睛刚下过一场暴雨，湿漉漉的像一只小鹿。他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战栗，从他的四肢到达灵魂，他突然意识到男孩对他的一切心知肚明，包括近乎虚伪的悲伤。
但他还是走过来，没有看他，只是握住萧竹盈的手，嘴唇印了上去。过了许久，他抬起头，说：“母亲走了。”
叶小钗手无足措地抱着女人的尸体，所有的动作在此刻变得不合情理。男孩揽住萧竹盈的肩，将她从叶小钗的怀里扶出，轻柔地躺进被褥里。他盯着他，游进那双死水一样的眸子，声音稚嫩：“叶小钗，我是金少一。”
他感到热度钻进破损的气管，在他支离破碎的喉咙里游荡。烧成余烬的煤灰从灶台飞出来，点燃他每一寸裸露的肌理。叶先生睁开眼，他看见火门中的光愈来愈亮，几乎照清整间陋居。他看见金少一坐在台面上，晃荡着纤细的两条腿，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他在语言体系中找不到任何一个词去形容，那种死去活来的欣喜若狂。他看见他嗫嚅着两瓣唇，颤抖地吐出几个音节：“不……噢……不该是这样的……”
这并不意味着耳鬓厮磨的疼痛不会找他复仇，尤其是在寒冬腊月、阴雨绵绵的时分，而进入晚春初夏交接之后，他的手杖会生长出苔青色的幼芽。叶小钗记得那个模糊不清的夜晚，天星低垂，蝉鸣蛙叫。金少一走进他的房间，站在他的床边，肉眼可见拔高的身影遮住了大部分天光，他的声音好似呓语：“叶小钗，你睡了吗？”
他隔了很久才说，没有。事实上长久以来，他对回应他的话语怀着一种莫须有的谨慎。
金少一半蹲在床沿，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什么，他如坠冰窟，伴随其后的是一种早已知晓的安宁。
他跪在他身侧，虔诚地亲吻他的额头。他纵容了会把他们拉入毁灭、可鄙的、庸俗的情欲，在他们健康平凡的肉体中发生。金少一挤进他的双腿，他感到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于是他偏过头，看向门外没有月亮的天空，分明是满溢着星粒的夜幕，他却发觉寂寞如雪。金少一把他的脸掰过来，让他避无可避地直视他，他的动作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尖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他喃喃道：“叶小钗，你怎么哭了呢。”
他突然挣扎起来，他把他用力地推开，喘着气让他滚出去。不该是这样的。金少一绝望地嘶吼，像一只被逼入困境的孤狼，不该是这样的。“叶小钗，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从外套里摸出个长条形的器物，紧紧地攥在手中，“十八岁，我终于十八岁了。”他又扑过来，手起刀落，扎在他光裸的大腿上。他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哀嚎，温热的血流了满床。金少一抽出匕首，紧咬着牙关，却用力地翘起唇角，“我要离开你了，叶小钗。”他把刀插回去，堵住往外汩汩流淌的伤口，重新进入了他。他按住他绷得用力的双臂，轻而易举地把弦拉断，低下头亲吻失血过多而发白的下唇。他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听见他喜不自胜的笑声：“哭吧，叶小钗，哭吧。”
他短暂的一生都在逃离过去的阴影。现在炭灰终于飞进了他的双目，叶先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流下两行浑浊的液体。即使没有镜子的映照，他也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模样——眼白眦裂着血丝，眼球暴突，状若恶鬼。他把手掌按在大腿的旧伤上，感到另一种横陈的剧痛积极地对抗一氧化碳在他血液中的暴行。他长呼一口气，咽喉烧灼干燥，如含一嘴浓尘，顷时弓着脊背咳嗽起来。
“人们说死前会看到一生的景象，重要的人、所爱之人、匆匆之人，他们的面容会浮上来，充斥你的脑袋。”金少一说，“叶小钗，我应该只能见到你。我记不清母亲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吗？”
他没有回答他，微风拂过他的眼睑，睫毛轻轻发颤。金少一走过来，捋顺他缠在一起的头发，慢慢地抚摸他的侧脸。他伸出手，把他的手腕打下去。
金少一笑了，又说：“我猜你也记不清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看到你了。
高温在燃烧他的脑髓，他无意识地大张着嘴，试图吸入氧气，更多的炭灰趁虚而入。他的眼前发着一圈一圈的黑，液体从他的眼眶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叶小钗又重复了一遍，我看到你了。
佛门中有一种果，它们从出生起就不被允许落在地上，僧侣把它们从枝头摘下来，装进篓子，用红线吊在横梁上，每一只圣果都庇佑着一个转世的魂魄。
此刻他的殿堂中红线失落，果实呱呱坠地，如同新生的婴孩，四处翻滚。
金少一捡起脚边的一只硕果，用力捏碎，落了满手缁尘。他说，你怎么会看到我呢。
他蜷缩在昏黑中，衰败的器官还在苟延残喘，他已经感觉不到具体的温度了，取而代之的是柔柔弱弱的温暖，每一块骨头都在放声尖叫。他摸到了死亡的形状，如此清晰，让他重新拥有了在子宫的羊水包裹中，那一种徜徉的安心。徒然一阵阴风翩至，划破了所有的臆想，他听见一声喑哑的吱啦，几乎微不可闻。他开始艰难地攀着墙壁站起来，踉跄地扒到门边，用力地将它甩向一旁，风雪咆哮着涌进来，将炽烈替代成寒冷，将混沌替代成清明。
他重重地摔倒在门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即使这让他的肺部刺痛。他躺在地上许久，直到久违的鲜活重新回到四肢，才慢慢爬起来。山外响起鞭炮的欢笑，他在这尘世的欣喜中，步履蹒跚地走进破败的黑暗。来到卧房，他拉亮白炽灯，地上空空荡荡，死人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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