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12 寸草之心【羽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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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宇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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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4)

樓主發表於: 2017-12-12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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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寸草之心【羽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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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羽人非獍的义父盗夔獠翾是个挑夫，这种靠着肩膀讨口饭吃的行当，全凭着健康和气力，等年级大一些脚力差了，生活就不很稳定。挑夫们的辛苦不在看天吃饭的耕耘里，全在一双腿、一对眼睛上：不光要会跑，还要会挑——果子颜色好还不够，破皮的、有虫眼一个个都要拣得出来。盗夔的箩筐里没有坏果子，以至于城里人都认得他家的箩筐。羽人聪明，这些年盗夔年纪大了，他能一边顾着学习上的用功，一边也能帮衬着家里：若这日不去上学，就挑起寸宽的竹扁担，把收来的新鲜行货往城里运——春日里往往是萝卜桃子，水汪汪胀鼓鼓很是丰满，天气再热一些是白沙枇杷、菜豆黄瓜，黄澄澄青油油的，往往一边竹筐里一种颜色，两个色儿都往身上背，入了秋才是菱角莲藕，再冷一些就是番茄油梨了。

这天没有课，羽人替盗夔做了一日的挑夫。等他回来，盗夔已经点着根旱烟坐在门口了。小年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不用留意箩筐里还剩多少——只要是羽人出门就没有卖不光，城里的那些姑娘们、小媳妇儿们都喜欢找他买果子。他没有花花肠子，嘴巴也不甜，但是只要你同他说话，他都会仔仔细细回，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会皱皱眉头。他长得俊，穿着一身白白的短袍子，裤腿那滚着两条细细的绿边。挑夫们一路上难免因为路上积水或者是落灰，弄得衣服灰扑扑的，但他却永远白白的一身，仿佛什么都弄不脏他似的，站在一群挑夫中，总是最显眼那个。

羽人进了屋卸下扁担，往五斗柜上取了半壶茶淘进饭里，掀开桌子上罩着竹网的半碟酱菜、盐茭白，凑合着吃了，然后简单收拾下桌子取出书袋，打开练习本，先翻到作业最后面落款处写着“阅慕少艾”的地方——他每次总忍不住多扫两眼，然后才翻开课本温习起来。

（二）
羽人进的学堂是乡里新建的，最近到处都搞新学，他们乡里状况还不错就也跟着城里办了起来。一所学校加上校长统共也就三个老师，慕少艾就是他们班上的，教国文也偶尔教数学。

“羽人，你作业写了么？”姥无艳坐在后面轻声问他。她眼睛大皮肤白，穿着湖纺的粉裙子，一双白色的新式球鞋，头发挽起来，用茉莉花香味的发油梳得油溜溜的，露出好看的额头和耳朵，只在鬓角两侧留两小簇细发出来，听说城里最近时兴这样。班上很多男生来这里，一半是为了混日子给家里有个交代，一半就是为了看她。

羽人小心翼翼地往上面看了一眼，轻声嘀咕着“这是最后一次”——他每次都这么说，但还是会把作业本悄悄往后递过去。

慕少艾站在上面当然是什么都看到了，便不大高兴地咳嗽了两声。他明白学文化这种事情勉强不来，下面坐着的学生，最后还是要回去种田管地的，他们家中的长辈也只是让他们多识些字，不要像他们一样完全是个庄稼人而已。真有条件要做文化人的，多半都送去城里面念书，条件更好些的都去了北平、西安这些大城市——之前他们班上有个叫恨不逢的，靠着自己的大伯在北平有份海关秘书的差事，便去那儿念书了。他一向来都不算严师，可今年刚好是第一年联考升学，若真没一两个能出头的，局里难免会觉得这种泥鳅打滚没出息的地方花钱办学没意义，到时候真撤了学堂，那就是他的责任了。

“羽人，你把作业交上来给我看看。”

——作业本在姥无艳那里，羽人自然是无本可交，他明白这是先生的为难。

他站起身，微微驼着背含着头。“我没写作业。”

慕少艾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他身后的姥无艳，然后摇了摇头，拿自己的烟杆敲了下课桌。

“模范生，今晚放学后就留一留吧。”

这天的课，羽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慕先生很少念他全名，大多数情况下都叫他羽人，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叫他羽仔，像这样不叫他名字还是头一次。放了学，慕少艾便叫着他、燕归人、愁落暗尘三个一起去他家里补课。单独留下来谈话这件事，似乎也被他忘了。

（三）
晚饭自然是慕少艾准备的。他去街上买了二两的牛肉，又炖了一碗蹄花汤，和着一盆新鲜的豆角，两荤一素地端上来。羽人家很少这么吃，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有两道子的荤菜——穷人也过节，和平日里区别也就是多歇息两日，多两道菜而已。因此，大家都觉得慕少艾应该赚得不少，每次到他家里来，他都是这么招待学生们的。

几个小年轻都是窜个子的年级，胃口也大。看先生做样子地给自己盛了碗汤，吩咐一句“吃吧，看着我做什么”，便埋头苦吃起来。菜足羹饱之后，几个人自觉地收拾好桌子，把作业本摊开来，听慕少艾讲解。一般说完题，他都会布置几张作业让他们在客堂里做，自己便会去后面的卧室眯一会儿。

慕少艾背朝外躺着，饿得睡不着觉。

每次学生来家里，那一晚自己基本都吃不饱肚子。他知道外面那三个学生的状况，便常以补课的藉口带回家好好补一顿。他的薪水除了供着自己的吃住，其余的都用来帮助自己的学生了：谁家的父亲病了交不了药费，谁家的屋子不牢固坍了无钱修葺，只要他知道，就从不袖手旁观。他的钱夹子每次一有了点积蓄就很快去应付他人的无常了。

他干瞪着眼与饥饿做着斗争，月光透着窗照进来，一条长长的人影落在床帘上。

“你作业都做完了？”慕少艾盯着那人影，是他熟悉的形状。

“嗯。”羽人走上前，在床边站着。

他微微转过身体想说句话，没想到这时候肚子咕噜一声叫了，然后是四下静寂的尴尬。

“哈哈我消化真好，那么快又饿了。”

羽人微微低下身，把手放他肚子上，那么温热宽厚的手，和他冰冷单薄的外表一点都不相衬。“您是不是没吃饱？”

慕少艾没说话，抬头看着对方。

“锅里还有半碗的汤。”羽人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困惑，“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借着忘拿筷子，就盛了一碗进厨房，把汤倒回锅里了。”

“哦。”他听了站起身，觉得有些丢脸面，因此并不高兴。“等你们走了我再热热。”

“他们都先走了。”羽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瓶酒，“这是爹让我拿来孝敬您的，是城里白喻堂酿的。”

慕少艾又看了羽人一眼，总觉他今天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说不上来。

他们又回到桌子上，羽人特地去炒了盘鸡蛋——昨天上城去卖鲜果，越家的姑娘给他塞了四颗，他带了两枚藏在书袋子里，这时候才肯拿出来。

白喻堂的酒容易上头，半瓶子下去，没有不醉的。

慕少艾又啜了口酒，把筷子伸进那盘炒鸡蛋里，发起了牢骚：“羽仔啊，你有空多帮帮愁落暗尘，他写的作文一塌糊涂，跟炒鸡蛋似的。”他夹了一块不怎么碎的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也没尝出有什么滋味——羽人第一次在慕家下厨，局促又紧张，忘记了放盐巴。“风起了，蝉鸣了，你听见了吗？”

羽人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念愁落暗尘的得意金句，还是一句问句，便摇了摇头。

慕少艾看他的反应，笑了一声：“这句话是万金油么？写议论文也有这句，写叙事的也有。描写细节的时候带，总结的时候还带着，我是真想不明白怎么就那么执着。他作文本子上凡是有这句的，我全都给划去了，到时候看他还写不写。”

“……”

“还有那个燕归人，考前还在田埂上和断雁西风两个人不知道是捉蝴蝶还是抓泥鳅，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蹲下去。到了考场上，就两手交叉着握着，下巴支在那儿，坐到收考卷为止。你们常常玩在一块，他们怎么就不和你学学呢。”

“这也不是稀奇事情。”羽人有些无奈地低下头，他们这个年级又不是不可以结婚，放在父亲那辈，孩子都生了不止一个了。

慕少艾斜着看了他一眼，哧哧笑着：“我也不是反对早恋，我反对的是影响学习的早恋。像你这样的，我就不反对。”

少年这才抬起头：“我没有早恋。”

慕少艾耷拉着两片眼皮子，酒烧上了脸，热烘烘，粉扑扑的，低着头凑到他耳边问：“姥无艳好看么？”

羽人听了皱了皱眉，但也不移开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眉皱得更深了：“…...好看。”

客观说确实是乡里最好看的，性格也好，人又善良。

“你像我。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和私塾里先生的女儿处着，学业没有受影响，先生也喜欢我，说我中了秀才就把女儿嫁给我，可后来……”他说到这就停了下来。

后来那姑娘得了治不了的病，终日躺在床上。起初慕少艾还能叩开她那扇木窗，隔着窗栏和她说上两句话，再往后那姑娘大概是病重了，心眼也深了，那扇窗户就再也没敲开过。先生后来和他说，最后一次带女儿出门去看医生，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在怀里就好像路上捡来一只小猫小狗似的。他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她，他说你好了我就娶你过门，也不用等着我中秀才了——后面几年他总能想起当时她的表情，觉得人家笑得很是凄凉。

羽人听了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不知道那位先生的、先生的女儿最后怎么样，总之是没有结果的。他以前总觉得慕少艾有些啰嗦，但是却并不让他觉得心烦——相反还很是受用，可那人喝了酒后，说的便全是自己不爱听的了。

“先生，我……其实不喜欢姥无艳。”羽人小心翼翼地看了慕少艾一眼。

“哦？”慕少艾喝多了觉得脑袋沉，只能低着头笑着。“那你喜欢谁啊。”

羽人从慕少艾手指缝里抽出了他半握着的瓷杯，里面还有很浅一圈。他拎起旁边那壶热酒补上了另一半，往自己喉咙里灌了进去。酒热涌上喉咙，似一涌汪汪的热泉，冒得他晕乎乎的，再多一丁点，就好像会烧起来。

“我喜欢先生您。”这句话却是很轻，希望他听到，又仿佛想让对方听漏了才好。

慕少艾拿起筷子去夹眼前的菜，他嘴巴微微颤着，塞进嘴里的食物无心品尝，在舌尖上颚之间打个滚便糊涂地咽了下去。他心滚滚烫，感觉胸口都在冒烟一样。

“那你要争气。”

(四)
盗夔獠翾死了。他活到五十七岁，不算是短命的年纪，但走得很突然——前一天他还挑着两筐青枣去城里，一路上和街坊路邻打招呼，吹一吹羽人的成绩。第二天一早，羽人上学前没见他起来，就去卧房找他——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僵了身子，看上去像是一口气没上来。

办后事的钱是慕少艾捐的，他买了一身寿衣，一口棺材，和羽人燕归人愁落暗沉几个，一起把这个挑夫埋了。盗夔獠翾那间狭小的卧室落了锁，再也不会打开了。卧室对面原本是杂物间，羽人上学后就收拾出来做了他的书房和卧室。

他们家屋子很小，这时候却感觉很空、又很大。

他又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慕少艾站在门口，看着羽人已经完全成熟的侧脸。半吊着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两只手都是抬棺埋土弄出的伤口，血染在纸上。他坐在那里，背驼得更厉害，看上去小小的一只，不是他这个年纪挺拔少年应该有的样子。对着平日里自己最擅长的功课，却写不出一字一句，只能紧紧握着那支笔。慕少艾走上前，从他手里抽出了笔。

“别写了。”

“羽仔，你还有我。”

（五）

联考羽人果然拿了十二乡第一，可是他志愿里却只填了离这里最近的城里的一所师范。等校长把他的志愿表拿到慕少艾面前，慕少艾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他最后听了慕少艾的话，去了北平——那是个比小城更大得多的天地，相比而言，乡下不过是一口天井，北平就好像天井外其余的世界。但外面的风再大，也吹不进天井里来。慕少艾就好像天井里的一盆子花一架子豆角，一年四季不是非它不可，可出了这块咫尺大的地盘，左右最挂念的还是他。

在北平的大学里，羽人常梦到慕少艾。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他睡觉很少做梦，做的梦多半也是自己滑倒了抑或是跌下楼梯，扁担里的瓜果掉了一地然后急得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但到了外地，却时常梦见对方。慕少艾牵着自己手，或者自己骑着城里体面人才有的自行车，他坐在自己的后座，在田埂里磕磕碰碰得前进着。偶尔也会抓抓蝴蝶，捉捉泥鳅，和燕归人西风那样。

每次醒来，他都觉得他有两个慕少艾，一个在梦里，一个坐在乡下学堂上。

慕少艾当时答应他，只要他肯出去念大学，看看外面的世界——“该要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吧”。

（六）
羽人非獍毕业后真的还是回到乡里，回到了那所学堂，教数学、教洋文。他攒了些钱去城里弄了辆自行车，接送慕少艾上下班，梦里曾做过的，都一一实现。往后夏耘秋收，春发冬肃，他都陪着慕少艾。

他不再隐藏心事，心口也平，也终究不再只有一个人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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