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5 【离霄（♀）】夙愿了（4.7更新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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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5 【离霄（♀）】夙愿了（4.7更新番外）（完）

莫离骚×霁寒霄 JqL<$mS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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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寒霄单性转 p Z0=
&*X3ch
其他预警：霁云性转，比较寡妇文学 RmcYaj^=
w g$D@E7
因为没考据所以算架空的伪民国背景，一些请随意解读的暗示

[章一]

正是镇上炊烟四起时候，霁云过了镇门口的石牌坊，又行过半炷香才瞧见自家院子。房门欠着条缝，屋内昏暗，只有八仙桌上燃着半截蜡烛，霁寒霄倚坐在旁，正凑在烛前补丝袜。

“灶上热着粥，自己去盛。”丝袜在腿根处勾了丝，露出个绿豆大的洞，霁寒霄挑针缝得仔细，听见霁云推门的声响也不抬头，哑着嗓子道。

霁云朝闷头做针线的霁寒霄作了个礼，把挎包轻放在另一把太师椅上，而后顺着糊味去厨房一看，灶内的干草早烧尽了，锅里只有些硬锅巴干在锅底。霁云见怪不怪，取水刷锅准备重新做晚饭。霁寒霄在客厅听见动静，扬起声音问她折腾什么，霁云添好柴热锅，从厨房探出头来：“跟飞渊姐姐新学了两个菜，想做给娘亲尝尝。”
“她会做饭了？”霁寒霄声音又低了下去，也不在乎霁云听到没有，自言自语道，“连她都会做饭了。”
飞渊最近的确同她一起在学堂新学了不少东西，唯独除了做菜。这几道家常菜是平日住在剑宗时跟着皓苍剑霨学的，但若是提了这名字，霁寒霄肯定又要生气，霁云干脆扯了个谎。

不多时霁云把热菜热饭端出厨房，丝袜只差收针，霁寒霄却不再继续，把东西随手搁在供桌上腾出地方。供桌原来摆着块白漆掉得七七八八的牌位，只能隐约看出个“夫”字。霁云探身把和丝袜卷在一起的针放回针线盒，又仔细擦过一遍牌位，方拿起筷子用饭。
两人各守桌子一边沉默着将饭吃完，霁寒霄放下筷子：“云儿厨艺不差。”
霁云难得被夸赞，还未想好怎么回应，霁寒霄已经换了话题：“我听说学堂里新来了个教书的，都教你些什么？”
霁云对这番对话颇为熟悉，这次话到嘴边却有些羞涩，她想了想，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应道：“新先生叫莫离骚，除了跟往常一样的算术古诗，还教些洋文。”

再过两月霁云要去参加镇上家族联合举办的考试，全镇每四年只有一个外出求学的资格，得了名额的人不仅可受四宗合力资助，更为自己家族争光，是以每次考试都是家族间的一次较量。飞渊对求学没甚兴趣，去学堂只为与霁云作伴，敖鹰身为人父，早为女儿做过打算，计划着让飞渊拿自己攒下的钱与拔得头筹的霁云一起游历，还未开考他便已私下托付过霁云几次，请她以后多照顾些飞渊。加之剑宗人丁单薄，今年家族内候选者唯有霁云一人，敖鹰对她更是上心。

“莫离骚。”霁寒霄冷笑一声，方才问话时的语气分明对新老师好奇得很，却只听了这一句就叫霁云收拾桌子。霁云习惯了霁寒霄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不敢再多提其他，乖乖把碗筷端回厨房打水清洗，心里还在想着新来的莫先生。

莫离骚是位收到家书回来探亲的故乡人，本想着小住几日便回，不想返乡后没几日下了场暴雨，唯一一条通往别处的路被雨冲毁了，他不得不暂留在剑宗。莫离骚早年有些别的机缘，年幼时便离开小镇，此番回来已是学贯中西，自然被敖鹰借机请来教导霁云。霁云平日里只在学堂念书，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像莫先生这样超尘拔俗的人更是绝无仅有，洗碗时忍不住又回忆起在学堂里上午念书下午偷闲聊天的时光。

霁云理好了厨房再出来，见霁寒霄仍坐在原处望着烛火出神，手里捏着的针成了摆设。霁云难得回趟家，但被止住了话头后不知还能跟霁寒霄说些什么，她不敢贸然开口打扰，轻手轻脚地经过霁寒霄，取了挎包准备回屋。作隔断的门帘被撩起，带起的风吹得烛光摇曳，霁寒霄回过神来，问她：“他现住在何处？”

霁云知道她问的是谁，转过身子答：“宗主在学堂里腾了间厢房给先生。”
霁寒霄皱起眉：“敖鹰贪他一身学识，却连个正经落脚地方也不肯给。”
“是莫先生自己说不必麻烦，等出镇的路修好了总归是要走的。”
“今年雨多收成不好，一时半刻四宗未必能凑出修路的钱来。”
“娘亲也是今天刚回家吗？”霁云捏了捏布包带，在霁寒霄埋怨起四宗前岔开了话题。
“知道你今天回家，清早回的。”

霁云抿了抿嘴唇，盯着霁寒霄手里的丝袜又问：“出镇的路堵了……娘亲去了哪里？”
“这是你该问的吗？”霁寒霄冷下脸来，“还是敖鹰让你审我？”
“是孩儿自己想问，本意是关心娘亲。”霁云死抵着墙，挺直了腰背迎上霁寒霄的目光。
霁寒霄脸色缓和下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镇上也有能赚钱的营生。给你的钱还有吗？”
霁云点点头，她最近不是在剑宗就是在学堂，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况且霁寒霄的钱，霁云的目光又移到那双丝袜上，心道，总有些别的地方用得上。

提到钱，霁寒霄想起前些日子飞渊送过来的衣物，对霁云道：“你和飞渊衣服我都已洗好，她袖袋的洞我也给补上了，明日你走时带上。”

那个洞是飞渊特意绞出来方便坐着时偷吃糖用的，虽然现在跟着莫先生不用再偷偷摸摸，但等他走了总还是要继续用，没想到被霁寒霄无意发现了。霁云应下，心想着飞渊知道后估计要苦着脸重新裁口子。

“这次另外帮他女儿补了衣服，记得叫敖鹰多付些钱。”霁寒霄手里的针一下下点着八仙桌，嘱咐道，“向他要钱不必不好意思，是敖鹰非要找不痛快，上赶着求我为他做活。”想起敖鹰叫她洗衣服时说的托辞，又追骂了句假仁假义。
霁云心中尴尬，面上不显，只管先点头答应。

镇上关于霁寒霄的风言风语不曾停过，敖鹰怕影响霁云，多年来严禁剑宗人提起这些，但霁云每隔些日子就要穿过整座镇子回家，经年累月下来到底还是听说了不少。
霁云小时候家住在别处，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只是自她爹病逝以后，家中便一日不如一日，霁云记得霁寒霄原有一支爹亲送的金簪，踏青游玩时总要戴着，而自她爹下葬后霁寒霄常年素衣白花，金簪再不见了踪影。再后来家里其他值钱的东西也被陆续换成了母女俩的口粮，直到不得已连房子都典当了，霁寒霄又说什么也不肯回剑宗，才带着霁云搬到镇外她出阁前独自居住的偏僻小院。霁寒霄的女红做得极好，可搬家时两人身上的补丁已叠得绷不住线。

霁云初被送回剑宗读书习字时，霁寒霄曾频频去剑宗的学堂看望霁云。自那时霁云便注意到，霁寒霄改穿起了旗袍，每次还都是不同的款式。一个不在镇上做工又没有田的寡妇，能穿得起镇上女人没见过的时髦货，加之当年霁寒霄离开镇子时的传言，镇上人家淳朴但也保守，故自她在镇上重新露过面后，闲言碎语就再也止不住。终于一日霁寒霄上门与敖鹰大吵一架，之后再不肯去镇上走动，连买些日用都要去别处。敖鹰在那次争吵后思虑良久，让霁云帮忙传个话，说飞渊是个莽撞性子，衣裳总有脏污破损，又因年岁渐长，不好再让皓苍剑霨帮她打理内衫，所以请霁寒霄帮着清洗缝补，工钱由霁寒霄定。敖鹰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良久，最后只摸了摸霁云的头，叹口气没了下文。

霁寒霄当时听了霁云的转述后发了场极大的火，但转头还是接下了这桩活计。只是霁云知道，敖鹰也知道，霁寒霄从未停止过去那些不方便与镇上人往来的营生。

霁云听到霁寒霄唤自己的名字回过神，霁寒霄拧着眉毛：“怎么不回答？你师父看见你穿这身衣裳说什么了没有？”
霁云想反驳现在已经不管师者叫师父了，莫先生也说老师和先生二词听着更习惯，但她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忤逆霁寒霄，努力回想这段时间莫先生对她衣着的反应。半晌霁云面露难色：“莫先生好像……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说？他不爱红色了吗？”霁寒霄打量着霁云这身白锦红绣裙，露出些隐晦的好奇，“他现在穿着什么？”
“莫先生穿洋装，”想起莫离骚一身装扮，霁云脸上泛起薄红，“莫先生说他住的地方大家都这样穿，洋装是……”
“我见过洋装。”霁寒霄打断道，“然后呢？”
霁云想起霁寒霄今日回家的时间和她始终带着哑的嗓子，脸上神色淡了，继续道：“莫先生带回来的都是洋装，第一次见莫先生那天他穿的是白色，其余几件也都是浅色的。他还有好多副袖扣，其中一副是红宝石的……”霁云怕霁寒霄追问她怎么关注到这种细节，提高了声音急忙又道，“我前天听莫先生对宗主说，再没有人会打理他的衣服，他就要换长褂啦！”
“红宝石袖扣……那他理应还有条红领带。”
“莫先生来学堂后不怎么系领带，倒是有方暗红色的口袋巾。”
“那就是了，这才像个样子。”霁寒霄终于满意了似的，懒懒向后靠坐，“你回去跟敖鹰说，他的衣服我能洗得也能熨得，记得多加些钱给我，这可是累人的工夫。”

“他？”霁云有些糊涂，霁寒霄向来讨厌这份差事，总说是敖鹰是将她当洗衣妇使唤，这次怎会开口主动要求，“娘亲是要多洗谁的衣服？”
“还能有谁，敖鹰配吗？当然是天之道那几件洋装。”
“谁？”

“你的好师父，离乡前原叫天之道。我曾与他有过婚约。”幽暗烛火下霁寒霄挑着眉梢，忽然一笑，“当年他险些成了你爹，如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缘分倒是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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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2-16 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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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飞渊趁着天晴约苍苍去郊游，学堂里只有莫离骚和霁云隔着一方矮方桌对坐。计划好的短途旅行被大雨延至归无定期，莫离骚行李箱里的衬衫已被挨个穿过，他又是个喜洁的，当下在镇上又买了数件白缎长袍换穿。长衫穿着不若洋装那般拘束，莫离骚坐卧间更自在不少。没了旁人，师徒俩的习惯更显几分像，坐没个坐相，齐齐歪倒在桌上。

“今日就学到这，为何心神不宁？” 莫离骚正撑着头闭目听霁云念新写的文章，忽然把手上书本一合，睁开眼看向霁云。
“对不起……”霁云闻言坐直了身子，藏在桌下的双手相互绞着，不知如何解释。昨日霁寒霄对她说的话过于骇人，以至于今天上课时霁云光是听见莫离骚的声音都会忍不住走神。
“昨日回家后挨训了？”莫离骚头遭给人当老师，之前那些个经历没什么可拿来当参考的，思来想去自以为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个。他听师兄说起过，他这学生的家庭有几分复杂，家长还被望子成龙的心情逼得有些疯魔。莫离骚安慰她：“你学得很好，叫家人放宽心。”
莫离骚想了想：“还是你家长辈担忧我不够格教你？”
“娘亲并不怀疑先生。”霁云忙道，“她与先生是旧识，知晓先生的能为。”
“嗯？”莫离骚这个尾音拖得有些长，疑惑得十分敷衍，“我从前在这里住时都没出过门，除了宗主也从未见过其他人，你娘亲大概认错人了。”
“先生当年除了念书就没关心过些别的吗？”霁云一愣，昨日霁寒霄提起“天之道”这个名字时分明含嗔带怨，总不该他二人连面都未见过就让霁寒霄憾恨半生，“不曾听闻过自己的亲事？”
“我那时比你现在还小几岁，怎么会关心这个。”莫离骚“咦”了一声睁开眼，“你母亲这时候要给你定亲？”
霁云登时面色通红，连连摆手否认。

“你年纪尚小，没必要着急这个。”莫离骚半阖着眼，声音在仲夏晌午的阳光里越发懒散，“怎么回了趟家就突然在乎起这事。”
霁云挠挠头，硬着头皮想将话圆过去：“昨日回家听娘亲提起过先生，便以为你二人从前相识，忍不住猜测起了先生的过去……”
“你若是好奇，可以直接问我，不过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莫离骚慢吞吞换了另一侧胳膊枕，“那会儿我整日窝在学堂念书，其他家族听说剑宗藏了个神童跑来试探，发现我实在天资非凡，就私下打发了张船票给我，叫我在考试前离开镇子自寻出路。”他说“天资非凡”时语气之理所当然，好似在平静陈述“天气真热”。不过霁云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莫离骚天下第一，不仅不觉这话是在吹嘘，还重重地点了点头应和。
“先生是被逼走的？”霁云想到莫离骚小小年纪远走他乡时只有一张船票，事隔多年还要在后辈面前自揭伤疤，声音里不由带了颤。
“我本就想出去看看。”莫离骚说起当时境遇语气淡淡，既无怨怼更不怀念，“所以其实我在这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也并不认识什么人。你母亲听说过我，或许是因为她还记得剑宗当年有学生在考前突然失踪。”

霁云听后默然，半晌道：“我娘亲姓霁。”

“你随了母姓。”莫离骚了然，又想起那箱子洋装的事，问霁云，“我听敖犬说，我的衣服要麻烦你母亲，辛苦了。”
“嗯，待一会儿下了学我把先生的衣箱拿回家给母亲，等下次回家时再把洗好的拿回来。”
“我随你一起吧。”莫离骚伸了个懒腰，揉揉肩膀站起身，“左右今天下午不学习，不如趁着现在天还亮着尽早去，走吗？”
霁云闻言“嚯”的一声跟着站起：“先生要去我家？”
“那一箱子衣服颇重，合该我把衣服提过去。”莫离骚回想早上的对话，又道，“我本以为交给飞鹰即可，但是他跟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先生不必……”霁云双手撑在桌上，心中莫名有些惶惶。
“再磨蹭就赶不及回剑宗吃饭了。”莫离骚点点她摊开的书本，“你且收拾着，我去把箱子取来。”

莫离骚回来时霁云正望着笔袋愣神，莫离骚弄出些声响叫她回神：“怎么了？”
“没，没怎么。”霁云把笔袋往挎包里一塞，急忙走出屋与莫离骚会合。
“那便走吧。”莫离骚戴了顶纯白的编织礼帽，是霁云在镇上不曾见过的款式。莫离骚见她偷瞄好几次，主动开口道：“遮太阳的，要借你一顶吗？”
霁云忙别开眼摇了摇头。
莫离骚见学生不再提问，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两人一路交谈不多，好在之前在学堂里时也常如此，倒不觉得尴尬。远远瞧见了自家时，霁云指给莫离骚看：“缺了半扇院门的就是我家。”
“门破成这样，宗主也叫你们自己修吗？”
“没有，是我娘……唉，反正不修也不碍着什么事。”
“这里民风很好。”莫离骚也不多问，随口感叹。

镇外房子盖得稀疏，又走了盏茶才路过两户人家，莫离骚停下脚步，霁云也跟着站定。莫离骚侧头看她：“你不想回家？”
“并没有！”
“那为何越走越慢？”
“我娘亲……现在可能不在。”霁云咬着嘴唇，半晌憋出一句。
“我们要等她吗？”
“不必，她若不在，我们把箱子放在厅里就离开。”
“好，继续走吧。”
“嗯。”霁云捏紧挎包带，微蹙着眉毛闷头领路。

行至院外时霁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先生送我的那支钢笔不见了。”
“落在家里了？一会你去找找。”
霁云想起昨夜隔壁木床吱呀声中夹杂的呻吟，还有今早被打开搁在八仙桌上的笔袋，低着头摇了摇：“大约是找不到了。”
“无妨。笔我还有，再送你一支便是。”

霁云没回答，深吸口气推开完好的那扇院门，扬声喊道：“娘亲？”
屋内静悄悄。

自莫离骚说要同往后霁云便有些莫名情绪，眼下这份寂静驱散不少心中一路上的古怪，却也带来后知后觉的窘迫。霁云回头觑了莫离骚一眼神色，轻声道：“我娘不在家。”
“我以为你不想与她见面。”
“我只是有些不知如何与她相处。”
“但现下她不在家里，你也并未觉得自在。”
“因为我娘她……总有要出门去做的事。”明知莫离骚不会追问，霁云仍是逃避似的推开房门。

堂屋空空荡荡，一旁霁寒霄的房间却传来声响。霁云一个激灵，慌忙扭头去看。卧室没落门帘，霁寒霄斜绾个低发髻，只穿了丝袜衬裙背门而立。她刚才正对着衣柜镜提气穿束腰，因而听见推门声没来得及出声回应。这会儿趁着换口气的工夫，她声音飘忽地唤：“是云儿吗？帮我把这带子……”
语未罢，霁寒霄看见镜子里闪过另一道影子：“你同谁一起回来的？”

霁云“砰”的一声把莫离骚关在门外。

霁寒霄早前买了块好料子做旗袍，量尺寸时正赶上她苦夏，腰比现在细了两指，旗袍裁好了她才发现不合身，只好系了束腰再试。

她对着镜子收腹，等霁云在身后将束腰一节节系紧。身后的隔帘已被霁云刚才慌手慌脚地放了下来。霁寒霄卧室用的帘子没什么样式，是她用先前裁了旗袍剩下的布料随意缝的，赭色缎料上绣着同色的花枝暗纹，暗红的枝蔓向下蜿蜒舒展，在离地尺长的地方被整齐截断，只为留出些走风的余份。霁寒霄站在镜前，望着镜子里层层叠叠枝条下露出的屋外人的一角衣摆。莫离骚出手阔绰，买的自然是成衣店里顶好的长衫，霁寒霄一眼扫过却忍不住轻嗤，镇上最好的手艺又能好到哪去，天之道怎么能天天穿这样的衣裳。

霁寒霄身形单薄，穿了旗袍也难有韵味，但配上这张苍白冷漠的脸倒是别有风情。霁云系好带子，手指顺势拂过霁寒霄的蝴蝶骨，引来她怕痒似的一阵轻颤。霁寒霄回过神，偏头问她：“好了吗？”
“嗯。”霁云收回手，目光扫过她衬裙下摆的花卉纹蕾丝。
霁寒霄仔细照了照镜子：“我要试衣裳了，你去沏壶茶招待他。”

霁云应了声好。霁寒霄取过挂在一旁的旗袍，犹豫片刻：“茶水沏得认真些，不急这一时半刻。”
霁云抬眼去看她，复又慢慢低垂下目光：“女儿明白了。”

莫离骚站在客堂正中，端视着供桌上的牌位。霁云从霁寒霄屋里出来，头也不抬地穿过厅堂，径直钻进了厨房。初次登门拜访的老师被冷落在正厅，他看看厨房，又转头克制着望了一眼犹自晃动的帘幕。“嗯？”
莫离骚沉吟少顷，目光回落到牌位上。

水壶的鸣音中霁云听不清外面的交谈，她等到茶凉至七分，才悄声从厨房出来。厅里只有莫离骚提来的箱子被搁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霁寒霄倚门而立，怅然望着院门前的那条小路。晦暗暧昧的暮色中，形销骨立的霁寒霄像一片随时要被湮没的影子。

“他知晓我是谁了。”晚霞暗淡似她仓促擦在颊边的旧胭脂，霁寒霄脸颊边落下几缕鬓发，更显她面容惨淡，“他知道，却还是走了。”
霁寒霄穿的并非刚才试的新衣，而是件极规矩的曳地款，裙下是那双被在坏处绣了枝红梅的丝袜，旗袍衩开在小腿，掩住一场无人在意的撩拨。霁云站在厅中托着茶盘，不知如何开口。

“他走了，你也回去罢。”霁寒霄瞥了霁云一眼，“再晚些天就要黑了。”
霁云沉默着回屋取挎包，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件披肩。

霁寒霄一言不发地看霁云为她披好衣衫，半晌颓丧的脸上勉强露出些笑意，她为霁云理了理耳边散发：“跟娘看上了同一个男人，云儿眼光不差。”

[ 此帖被參商在2023-04-07 23:4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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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2-16 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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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自那日回返剑宗后霁云就一直闷在学堂，忽然开窍似的收了心，连下午莫离骚带头偷闲也不再跟着，每日独自郁郁地在屋子里多写一篇文章。

莫离骚看过她这几天新写的东西，提笔工工整整评了八个字：不情不愿，不如睡觉。霁云接过还给她的几页稿纸，看了上面的批语也不问原因，叹口气就将纸收进挎包。

“被批评了，你不高兴。”
“没有，我确实写得不好。”
“考前紧张在所难免，你不必逼自己太过。”
“先生……我是真心想出镇。”霁云咬了咬牙，没忍住心里话，“听过先生说的外面那方天地，就算这次轮不到我，我也不可能断了这念想了。”
“想出去见识见识总是好的，但无需把结果看得过重，失了平常心。出镇的路就在那里，等修好了，你想离开，顺着路一直往前行即可。”
“可我不能一走了之。”霁云回道。莫离骚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也有之后数十年不再回返的洒脱，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一切说走就走。霁云甚至偶尔觉得她不属于剑宗，也不属于这镇子，只要霁寒霄还坚持住在镇外，那方牌位，那袭旗袍就总能勾住她，叫她离开家族，离开镇子上与她朝夕相伴的一切。

莫离骚站起身，拍拍霁云肩膀：“我想，她既然决定送你来念书参加考试，总归是希望你有机会离开的。”
“或许吧。”霁云又叹口气，心想又或者她只是想让我有几分像你，而这是她唯一的法子。
“唉声叹气老得快。”莫离骚摘下挂在墙上的草帽，打开房门向书堂院内的躺椅走去，“好好睡个午觉，等下午深渊回来了，你们一起放风筝去。”话音刚落，院门外就扑进来一团粉，直冲到莫离骚面前才堪堪停住。飞渊喘匀了气，笑问师徒二人想她不曾，答案自然是想念非常。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举起手里的纸包：“答对了，奖励你们市集上新出炉的糖糕。”

莫离骚捻起一块，咬了一口嫌甜，顺手将剩下的放在了躺椅边的矮桌上。霁云被飞渊盯着，苦着脸吃了块整的，借口要给莫离骚添茶才赶忙逃出屋子。

“爹去世后娘亲孤僻了许多，当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别放在心上。”霁云倒过水后端着茶壶立在躺椅旁。她想起莫离骚那日不告而别先行一步，怕是霁寒霄又没按捺住脾气。这会儿她惦记着下午出去放风筝，不再像前几天般郁结于心，便又想起这事来。虽是迟了数日，霁云还是试图补救一番。只是莫离骚的脸被草帽遮了个全，霁云看不见他听到这话时的反应。
“嗯？可是你母亲她很喜欢我啊。”莫离骚声音闷闷从草帽下传来，还带着几分不解。
霁云手里的茶壶一个没端稳，险些淋了莫离骚一头。“莫先生？”
“我性情温和，待人友善，不会有人不喜欢我。”莫离骚把草帽往上半张脸抬抬，露出张嘴来抿茶，“而且她还说对我钦慕已久，想必早就中意敖鹰选我做你老师。”

霁云一滞，她当然知晓霁寒霄性子，可这话中真意不便由她向莫离骚解释，因此只道声午安结束了交谈，便回屋内与飞渊准备一起趴在书桌上午休。

莫离骚放下茶，拿起小桌上的蒲扇慢摇，片刻后呼吸渐渐悠长。

往日莫离骚还要再多睡小半个时辰，今日却提前拿开了挡太阳的草帽。莫离骚看着门口怔怔望了他不知多久的女人：“你来看霁子吗？”
“不。”霁寒霄站在门槛外的阴影里神色幽幽，回答惜字如金得很。
“那是来找我？”
“你说呢？”霁寒霄反问他，弯腰拿起搁在脚边的箱子，正是莫离骚前些日子提去她家的那个。
莫离骚支着身子坐起来，一脸恍然大悟：“我忘了。”
霁寒霄迈进院门的脚步一顿，苍白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薄红，她冷笑一声：“是了，我向来不值得你记住。”
莫离骚诚恳道：“但我记得我没衣裳穿。”

霁寒霄将箱子双手提在身前，云肩下露出两截纤细苍白的胳膊。自进门后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又带着一股犹豫后的坚决。步履摇曳间，偶尔露出的丝袜罗口和绣鞋鞋面上都绣了浓艳的花。莫离骚爱惜身体，并不近视，因而无意间扫到她行走间露出的点点艳色时，一眼便看清了那些是红梅，他心知这样瞧一个寡妇的打扮实在不得体，匆匆收回目光，端起茶盏低头抿了口茶。

直到裙角快碰着莫离骚的鞋尖，她才停下脚步，垂着眼继续道：“天之道，我来见你。”

莫离骚被她这股子莫名其妙的郑重感染到，他抚平衣褶，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才继续伸手去接霁寒霄手中的箱子。提手小巧，一接一递间莫离骚的手指划过霁寒霄的手背，后者被这短短一瞬的碰触惊起一阵颤栗，在莫离骚拿稳箱子前猛然缩回了手。

箱子“嘭”的一声滑脱了手砸在地上，莫离骚慢吞吞把它重新提了起来，颠了颠：“很重吗？”
霁寒霄别过头：“你说呢？”
“哦。”
霁寒霄回过头瞪他，摊开手掌让他看清手指上的勒痕：“只有一声‘哦’？”
莫离骚还带着些午歇的困意，揉揉眼睛观察了这只手片刻，除了勒痕，指腹上还有薄茧和细小的裂口，他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后想到了什么：“你稍等。”语罢站起身，提着箱子头也不回就进屋去了。

霁寒霄在莫离骚起身前已经下意识多后退了半步，可依然闻到了莫离骚身上混着茶香的古龙水味。霁寒霄忽然有些懊恼那箱子衣服只在她的衣柜里呆了一个晚上，时间太短，无论是自己的旗袍还是莫离骚的洋装，都没能彻底沾染上彼此的气味。喷古龙水的男人她也遇见几个，为什么只有天之道身上的味道在引诱她？或许是从家走来镇上的路程太远，又或许是什么旁的原因，霁寒霄此时有些站不住，她扶着躺椅扶手坐了下来，又在几个呼吸后任由自己陷入莫离骚残留的温度中。她望着小桌上剩下的半块糕点，缓缓环抱住自己，压抑地溢出几声短促喘息。

“你想吃吗？屋里还有。”莫离骚回来得很快，看见霁寒霄盯着糖糕出神，好心提醒道。
霁寒霄“腾”的一声坐了起来，裙下的那枝红梅又晃过莫离骚的眼，莫离骚侧过脸去看关着的屋门，待霁寒霄坐得妥贴了才又回过头问她：“你要去屋里和霁子她们一起歇息吗？这是我的躺椅。”

“不必了。”霁寒霄闷闷道，朝莫离骚手里的东西扬了扬下巴，“这是什么？”
“是护手霜。”莫离骚拧开盖子挤出一点白色的乳膏，示意霁寒霄伸出手，“擦一点会好受些。”

霁寒霄涂抹着这一点白，直至双手都覆上光泽也未停下十指的揉搓交缠。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因为提熨斗不方便，她近日都未染指甲，偶尔一次的护养丝毫盖不住岁月在手上留下的痕迹。霁寒霄放下手，抬头望着面前的男人，怅惘道：“天之道，我老了。”
“嗯。你确实比我年长。”
“可我当年刚刚及笄，”霁寒霄撇开眼，留给莫离骚一个落寞的侧脸，“正是云儿现在这般年纪。”
“嗯……所以你老了。”莫离骚沉吟，仿佛在试图体会为人母的心情。
“你！”霁寒霄一记眼刀飞来，苍白的脸色上立刻多了不少活气，她狠锤了下扶手泄愤，刚才的愁绪荡然无存，“你另只手里的袋子又是什么？”

莫离骚打开束口袋，从里面倒出数枚银币，想了想，又添了两枚。“我按着我家那边的行情算了价钱。”
“什么意思？”霁寒霄眉心蹙起，脸色也冷淡下来。
“帮我打理衣服，辛苦你了。”
“天之道，天之道……”霁寒霄抖着嘴唇，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从躺椅上起身，站不稳似的晃了晃，显然是动了真怒。她气得眼尾泛红也不肯移开瞪视莫离骚的目光，半晌冷笑着问：“你准备给我多少？”
“十二块，够吗？”

霁寒霄接过这十二枚银币，甚至还单挑出一枚验了验成色，她收紧了拿钱的手，反问他：“你说呢？”
“不够吗？”莫离骚倒是痛快，直接递过钱袋，“我不了解，也忘了问鹰犬师兄，你自己拿吧。”
“天之道，我丈夫死后一年有余，我和云儿一件新衣都未买过。”霁寒霄看着面前的钱袋，布料比她所有旗袍用的都华贵，“那会儿夜深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这般境遇到底有多少是你害的。”
“我当时离你千万里，并不能害人。”

“可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霁寒霄挺直了身体，仍是比莫离骚矮了半个头。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斯文随和的人，想起年少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偷见他，她穿着自己新绣的衣裳，顶着晌午的太阳一路避开旁人跑到学堂，却只敢从门缝里瞧一瞧他绣着织金云纹的衣摆，“三十年前你毁了婚约一去不返，我那时候整日想的都是……后来又过了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我几乎就要拥有不被你影响的人生了，我几乎……”越说越被陈年旧怨哽住喉，霁寒霄望着面前无知无觉递过钱的人，目光盈盈。

“而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为了拿钱羞辱现在这样的我吗！”近乎是歇斯底里，向来带着沙哑的嗓音此刻变得尖利，霁寒霄高举起手里的银币，攒足了劲要往前掼去，可她看着莫离骚这张脸，临脱手时又改了方向，十二枚银币夹杂着恨叮叮当当地砸在了莫离骚脚边。

霁寒霄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在莫离骚有所反应之前跑出了学堂。

霁云被这声响吵醒，揉着眼睛把屋门开了条缝。
莫离骚冲霁云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去睡，而后看着滚得满院子的银币摇头：“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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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1-02-16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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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如果你仍希望出去走走，我可以带你离开。”莫离骚上午去看了放榜，回来后如常在学堂里和霁云用午饭。说是放榜，到底不是旧时科举，只是仿着那时的形式，在张贴的红纸上写出唯一受资助者的名字罢了。

霁云自早起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听莫离骚这样说，尚存侥幸的心便直直坠下去。
“我给宗门丢脸了。”
“还不至于偌大个家族只能靠个青葱少年争门面，”莫离骚把菜碟往霁云那边推推，“何况这是飞犬该顾及的事，你只需要考虑自己。”
“我……”霁云看着细嚼慢咽的莫离骚，神色黯然，“但我不能不考虑她的感受。”
“她？”莫离骚略一思索，“你觉得你母亲会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留她一个人。”
“嗯。”莫离骚夹菜的手一停，很快接受了霁云的说法，“体贴的决定。”
之后的饭霁云吃得更是食不知味。考试已经结束，她无需再整日待在学堂读书写文章，将碗筷收进食盒后，霁云一时竟有些茫然。莫离骚起身抻了个懒腰，没去拿草帽蒲扇，反而回了厢房换了身洋装，出来时看霁云还站在院里，拍了拍她肩膀：“不知要做什么的话，不如先去睡个午觉。”
“先生呢？”
“我出门一趟，你醒了若没见着我，就去跟皓呆他们一起吃晚饭吧。”
除了去宗主那里串门蹭饭，霁云印象中莫离骚并不热衷出门闲逛，她这会儿心思敏感，看莫离骚打扮得正式，连口袋巾都叠得方方正正插在衣袋里，在他踏出门槛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是与我有关吗？”
莫离骚停下步子想了想：“也不全是。”

莫离骚自认在人名以外的事物上记忆力不差，几周前初次走过的路线现在依旧记得分明，然而出了镇又走过印象中的距离，他却未看到那扇破损的院门。不过不等他多迟疑，就见霁寒霄拎着把锤子从院里站起身来。

霁寒霄今日未穿旗袍，为了干活方便换了身素款的短袄长裙。这打扮在镇上再寻常不过，可莫离骚头回见她这样穿得这样朴素，倒是怔愣了片刻。霁寒霄拿着锤子的手在这目光下局促地往身后藏，她另一只手扯扯衣摆，微微垂下眼问：“你来做什么？”
“铆钉没有钉好，”莫离骚轻轻一推，刚钉好的门转过大半后又开始吱呀作响，“早晚还是要坏。”
霁寒霄在院里抵住门：“再坏再修。”
莫离骚不搭腔，蹲下身仔细查看已经修了又修的门扇，片刻后顶着霁寒霄的力气推着门又往里转了几分。见木门歪得比原来还厉害，霁寒霄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莫离骚指指变形的门枢：“还是直接修好了更省心，钉子需要拔出来从这个角度重新钉。”想了想，朝霁寒霄伸手，“恐怕你锤不对地方。”
霁寒霄没动作，冷淡道：“你倒是好心。”
“我一向乐于助人。”

霁寒霄深吸口气，递过锤子重新蹲下身，在规律的敲击声中隔着门缝偷瞧他。这是她头回瞧见他穿洋装，比着长衫时少了些散适，英俊得十分客气疏离。霁寒霄的目光一路游走，比起做木工，那双手更适合拿着笔伏在案上画做木工用的图纸，不，他只该碰跟风雅沾边的东西。只可惜还未来得及让霁寒霄胡思乱想得再详细些，莫离骚就已经拍拍衣摆收了工。霁寒霄晃了晃门，发现牢固得连吱呀声都小了。“你为什么……”
为什么做什么都信手拈来？为什么连对她都不吝付出善意？霁寒霄握着温热的锤柄，侧身让莫离骚进院：“……你为什么来？敖鹰叫你来修门？”
“唔……他最近应该忙不过来这种琐事，我来是为了霁子。”

霁寒霄走在前，闻言推房门的手一滞：“我明白了，烦请你在客堂稍坐。”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好似之前拿钱砸人的另有其人。莫离骚忆起上次踏进这房子时的情形，纵使向来是能坐不站能卧不坐的性子，今日也不愿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太师椅上详谈。他站在门口果断拒绝：“几句话，说完我便走。”
“至少让我为你沏壶茶。”
“不需要，”莫离骚神色不动，“你不必拖延。”
“可是你要说的话我不想听。”
“如果霁子不是你的孩子，我也不会来说这番话。”

“云儿说要为了我留下，所以你才会不甘心地找上门来。”霁寒霄推开房门，背对莫离骚不去看他反应，她直直盯着亡夫的牌位，讥笑道，“你失算了，你以为她一定会跟你走的，是不是？”
“你不必臆想我要与你争夺她的未来，我只是碰巧做了她的老师，不会插手她的人生。”莫离骚眉心蹙起，“倒是你先前三番两次找她说了什么，叫她改了主意一心要在你身边画地为牢，实在叫人怀疑你的居心。”
“你什么意思？”霁寒霄勃然变色，回身怒视坚持站在屋外的人，“我的家事也配你一个外人置喙？”
“上次相安无事时说你我合该是一家人，这次翻脸无情又说我是外人。”他二人在这里初次见面并非久远之前，霁寒霄袒露身份时说的话莫离骚尚还记得。莫离骚平静回望，对这怒意视若无睹。
“可我们总归不是一家人。”霁寒霄挺直脊背，连带着昂起下巴，竭力摆出一个不至太过示弱的姿态，语气里却充斥着藏不住的惋惜。
“如今你已有家有子，本可不必活在遗憾中。”莫离骚想了想，又说道，“或许你我无缘也算不上什么遗憾。”
“你走得那么干脆，对你而言当然不是遗憾。至于家，你走了，他也离开我了……现在你竟还想带走我身边唯一的人，这间只剩我的房子也能叫家吗？你为云儿操烦许多，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既已说了你我非亲非故……”
“我也说过你我本不该生分至此。”

莫离骚又皱了皱眉，对这纠缠不休的话题显出几分不耐：“那你要如何？白云苍狗，往事重提有何意义，总不能叫我现在娶你一次。”
霁寒霄一愣，脱口道：“我若是偏要如此呢？”
“我不愿意。”
“为何？”
“我对你无意。”
对话戛然而止，霁寒霄的脸色迅速惨淡下来，苍白着一张脸再接不上话。这话当然不是为了羞辱，可也着实比镇上那些流言蜚语更叫她抬不起头。她向来笔挺的身姿现下几乎是佝偻着，尖牙利嘴的人竟也有一日会无话可说。那一瞬的旖旎绮思消逝得太快，只剩下漫长的难堪。半晌她低垂着眼短促地笑了一声，嘲讽自己突如其来的痴想。“是我轻浮了。”
“无事，”莫离骚摸摸鼻子，“快习惯了。”
霁寒霄险些拗断了指甲。

她揉了揉额角，莫离骚登门后的盏茶工夫里她心思起起伏伏，比跟破门纠缠一下午还要费神。莫离骚既不催促也不妥协，打定主意待在檐下阴影里，默默揉捏着刚才握锤的手，等她主动重提起之前霁云的话题。镇上的人都说莫离骚虽然顶着天才的名号，但其实平易近人好说话得很。霁寒霄盯着他泛红的掌心，带着几分愠怒地心想，那天之道怎么连走进屋来都不肯。本该是二人的一生一世成了她的一厢情愿，现在她只求这一时半刻，为何天之道还是不肯？

霁寒霄一阵心灰意冷，自己无法撼动他分毫，可天之道只要些微地参与进她的生活，她便忍不住顺着他的意。她自然知晓这关乎云儿的一生，但是现下她肯改变主意，却并非是因为什么重新权衡了利弊，而是她只要瞧见天之道，便忍不住选择眼前人的选择。

霁寒霄轻叹一口气，幽幽道：“云儿好命，能得你这样真心相待。”
“我是她的老师，为她着想是应该的。”
“云儿性子温柔又善解人意，没有一处像我，你合该待她好。”霁寒霄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要说的我全都猜到了，就不必再费口舌。外面确实千般好，这里活该谁也留不住。我是这世上最不会害她的人，待云儿下次回家我会跟她讲明白。我累了，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这套送客词行云流水又通情达理，实在不似霁寒霄平日里的作风，省去多余工夫的莫离骚却不肯识趣告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何事？”
“你看到过我的袖扣吗？一对红宝石的，我找不见了。”

“你怀疑我拿了？”霁寒霄瞪大了双眼。上次她可以扔银币，这次手边却只有一柄万万不能拿来泄愤的斧子。霁寒霄气得嘴唇都哆嗦，尾指用来挑线的指甲到底劈在了桌边。“你那副袖扣可不便宜，天之道，你怀疑我偷拿你的东西去卖？”
“我并无他意，之前也问过霁子他们。”莫离骚第三次皱起眉，“你好爱生气。”

霁寒霄僵在原处，声音迅速哑了下去：“我没生气。”手指上的疼这会儿咝咝啦啦地返上来，她倒吸一口气，缓过这阵痛继续道，“我确实没见过你的袖扣，你回去仔细翻翻别个箱子。”

莫离骚点点头，此行目的既已达成，他不欲多留，摘帽与她告别。霁寒霄见状不由上前，但才踏出一步就又匆匆收回了脚。她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半晌只干巴巴道：“你走吧。”
“告辞。”莫离骚想了想，望着那双总是躲闪自己目光的眼睛，“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霁子也在学习如何爱你。”
“是吗？可惜你教不了她这个，”霁寒霄又一次避开他的眼睛，望着那方灵位轻声道，“而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莫离骚推开修好的院门，霁寒霄忽然喊他：“天之道。”
“还有事？”
“我听说你马上就要走了。”
“嗯，打算月末动身。”
“哦。”

莫离骚走过霁寒霄邻家的院门，身后又传来一声“天之道！”
“嗯？”
霁寒霄立在莫离骚刚才站着的檐下，她蹙着眉，犹犹豫豫问：“我听说……你还会吹口琴？”
“出镇后才学的。”
“你居然吹给剑宗那些人听。”
“纸鸢说想听，左右也是闲着。”
“可我还没听过。”
“若还有机会的。”
“好。”

莫离骚已走到小路尽头，霁寒霄倚着院门看他背影，像上次一般，像三十年间幻想过的千百次一般。正是下午日头毒辣时候，她伸手半遮着脸，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小径不肯回房。明知她心意还盛装来招惹，打碎她幻梦又给她新期许，既然已经说了月末就走，为何还要空允诺她一个以后的机会？他们两个哪来的从前，又怎会有以后。
他待其他人太好，待她又太坏，霁寒霄想。她低头晃了晃修好的门，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上面丝毫看不出痕迹。

“天之道。”
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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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2-16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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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莫离骚离开那天又是暴雨倾盆。

飞渊担心她那一包袱的宝贝，备了把大伞仍嫌不够，打算找出几年前的蓑衣也套上。霁云坐在一旁看她翻箱倒柜，将油灯向她那边靠了靠。“我待会陪你一起去渡口吧。”
飞渊闷头翻找，咬着嘴唇道：“我瞧你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是收拾东西回家去跟娘同住。之前不是说好，等隔年开春我就去找你们。”霁云撑着头看飞渊，眉宇间少了几分郁气，添了些眼熟的懒散。飞渊拎起掉屑的蓑衣，起身回头看着雨天犯困的霁云，心中暗想，之前刚放榜的时候阿爹还担心阿云想不开把自己逼成第二个霁寒霄，现在这么看着，她和她娘可一点都不像了，倒像是——

莫离骚提着两个箱子进屋，腾出手后抻了个十分圆满的懒腰。“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
飞渊扭过头再看打着哈欠揉眼睛的霁云，脱口而出道：“阿云，要不你认莫离骚作你义父吧。”

霁云捂着被咬到舌头的嘴，呜呜半天不知是想说什么。莫离骚虽不知这主意因何而起，回绝得倒是痛快：“不要，听着显老。”
飞渊叉起腰不服气：“老师难道不显老吗？”
“嗯，有道理，”莫离骚转向霁云，“再见面要叫我莫先生。”
“明明一直都叫先生来着。”霁云辩道，她今日穿的白纹红绣裙，正是先前霁寒霄特意为她新做的那条。莫离骚目光扫过她的裙摆，被这一片大红色提醒了，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红宝石袖扣。“险些忘记，这个留给你。”
霁云连带着手帕一起接过，捧着东西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临别礼吗？”
“当然不是，”莫离骚见霁云神色古怪，拿起一枚袖扣对着烛火照给她看，解释道，“宝石托上有个印记，对着阳光看更明显，你去寻我们时若赶上我不在家，你便拿着袖扣给我家人看，他们就会知道你是我朋友。”莫离骚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盘缠丢了或者没带够，随便找间当铺换钱也方便。”
飞渊捏着另一枚袖扣瞧了半天，还给霁云时吐了吐舌头悄悄道：“他分明是懒得给你留手信。”
霁云扯扯飞渊的衣袖，想起些别的，问莫离骚：“先生之前在找的就是这副吗？”
“嗯，前两天收拾行李时才发现，原来是把它和方巾放在一处了。”
“找到了就好。”霁云把东西收进包袱，与莫离骚一起等飞渊穿好蓑衣启程。莫离骚看她整装待发，问道：“你要与我们一起出门吗？”
“我想送送你们。”
“雨这么大，你一个人要从渡口怎么回来？”
“我……”霁云没考虑过这茬，一时想不出办法。
“不差这一时半刻。”莫离骚拍拍她肩膀。
“既然雨大留客，那为什么先生要赶今天这一时半刻呢？”霁云看着肩膀上那只手问道。
“因为之前船家与我约——”话未说完，学堂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门外一道湿淋淋的影子扯着嗓子问道：“莫老爷在吗？”
饶是莫离骚也被这称呼噎了一回，他示意霁云给脸笑得通红的飞渊倒杯茶缓缓，走到屋门口隔着雨帘回道：“我就是，有事吗？”
“河里涨水，今天船走不了了——”
莫离骚回过身，看抿着嘴要笑不笑的霁云和利落扯下蓑衣的飞渊，摊手道：“好了，现在我们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放回行李后三人攒局玩了一下午棋，从围棋下到五子棋，后来干脆猜黑白子，倒也不嫌憋闷。几局玩下来，霁云渐有几分心不在焉，频频向屋外望去。

“你定好了今日回家？”莫离骚撑着头把手中棋子扔回棋篓，问霁云道。
“上次见面只说是这两天回，并未说准日子。”霁云朝莫离骚笑了笑，“不过若是日落前雨停了，我想赶在天黑前回去。”
“她在等你。”
“应该不会了，白天雨太大，她该想到我被拦在学堂的。”
莫离骚呷口茶，没来由地想，那可未必。对于她而言，这不只是什么一时半刻的问题。

雨停时已是二更，飞渊和霁云玩累了棋，晚饭后便早早回屋歇下。莫离骚下午那阵被雨搅得神色昏昏，这会儿倒是来了精神。他走出学堂，小镇万家灯火，莫离骚远眺这连绵的光亮，在被烟火气衬得更吵闹的的蛙声和蝉鸣中，想起自己再次被雨耽误的归期。
莫离骚拢手立在学堂外，直到被晚风吹得彻底没有了睡意。左右无聊，他索性提着门口备着的灯笼，准备随意选个方向夜游一番。

看到石牌坊时莫离骚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走到了哪里。镇外没多少住户，又多是清贫人家，灯亮得稀稀落落，像是离群飞散的流萤。莫离骚把灯笼搁在镇门口的石狮子脚下，倚着界石边的歪脖子树歇脚。只要再前行不到半炷香，就能看见那扇前些日子自己修过的门。

不过她未必不在等。莫离骚忽然又想起这个念头，他看看乌灯黑火的前路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去印证自己的想法。可当他重新提起灯笼准备回返时，漆黑的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曲不成调，更显凄哀。莫离骚听着这音色一摸衣袋，难得有一丝无可奈何。
“她啊……”

乡间土路修得草率，一路上水洼比落脚处还多。洋装都被收在箱子里，莫离骚今日穿的仍是长衫，窝在学堂时自在，大雨过后倒是发现多少有些不便。灯笼摇摇晃晃，早不复先前明亮，勉强凑出的一小捧光映在身前，叫他勉强能看清脚下。莫离骚提着长衫下摆，踩上不成形的青石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怎会有人仅对着一个名字就念念不忘数十年？莫离骚在小路尽头站定，影子始终沉默斜长地缀在身后。他稳住提灯摇了摇头，固执无望地等，历久弥新的怨，实在难懂这古怪女人到底是痴是愚。

前些日子修好的院门依然大敞着，房门半掩，月光自门缝斜洒进未点灯的屋里，只照亮堂屋一隅。霁寒霄身穿赭红旗袍，端正坐在这片皎白月色中吹着口琴。她听见渐近的脚步声睁开眼，无措地把不属于她的口琴紧握在胸前。

当年那门缝里的衣摆主人晚了三十年终于一步踏进房内。霁寒霄的眼睛浸入这湿漉漉的夜，她望了眼前人好一会，声音轻得如烟似雾。

“天之道，你回来了。”

[ 此帖被參商在2023-04-07 23:4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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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hyka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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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1-06-12 23: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好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眼泪流了很多……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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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tlemay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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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1-10-09 01: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了好多次⋯⋯看著眼淚就不知為何流下來了⋯⋯
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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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3-04-07 23: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良宵]

今夏雨水格外多，伞与鞋总是一起摆在门口。

霁寒霄从前没上心，出门前提了物事就走，直到被多嘴的雇主在量尺后提点，才发现原来这素面黄油布伞又大又钝，还没让人见识手艺就在行头上输了同行几分。
本来这般天气就没多少人要裁衣，好容易有生意还要被嫌弃，霁寒霄特意腾了半天时间，准备去集上挑柄配得上的伞。从抽屉里抓钱的时候她心念一动，又多数了两枚出来，打算顺路买个钱袋。

镇上还是老样子，常去的馄饨摊依然支在剑宗学堂三条街外。过了饭点的摊子上只她一个食客，过往赶集的人行色匆匆，她却打定主意要吃过早饭再去赶晚集。馄饨汤鲜，虾米紫菜碎放得却吝啬，霁寒霄胃口一般，剩了两粒馄饨在碗底，撇掉虾米喝净了汤。

雨多，雨伞生意自然好。霁寒霄去得晚，铺位上摆在外头的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她瞧着倒挂展示的牡丹伞面皱眉：“花里胡哨，太俗。”
摊主本已打算收摊，见又来了生意忙放下手中活计，好脾气道：“还有花中四君子，雅得很，我这就拿出来。”
霁寒霄撑开伞挨个看过，菊花不吉利，兰花像枯草，她对竹子没什么喜恶，只是从前有个邻居在自家院里种了不少，她隔着院墙天天都能瞧见，看惯了被精心伺弄的活物再看这伞面上的死画，怎么看怎么少了些筋骨。
“这梅花倒是还行，”霁寒霄转着伞柄端详，到底几分不如意，“白梅配白伞……太素了。”
摊主立马挽起袖子拿画笔：“那我给您换个色？”

卖钱袋的摊子更是没剩几个。霁寒霄冷着脸打量被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几枚钱袋，甚至不屑伸手翻看。布料下等花色浮夸，走线杂乱毫无样式。她用裁衣裳剩的边角料闭着眼睛缝个四方口袋，都能比这几个粗制滥造的看着更像样。
算了，她想，左右就那么点钱，照旧扔抽屉吧。

霁寒霄抱着伞没走多远，远处的天色又见阴沉，眼看又是一场午后雨，她低骂一声扫兴，又庆幸还好最后把伞买了。潮气比雨来得更快，凉意已经攀上霁寒霄的小腿，头顶的落雨声还迟迟未至。

她今日穿了双新鞋，万不能被雨打湿了。霁寒霄撑着伞拐进学堂外的小巷，准备抄个近路回家。这路她年少时走过，后来多年不再去学堂，险些忘了还有这个地方。迷蒙细雨中，她的脚步终于也快了起来。

小巷两旁青瓦白墙，路石缝隙遍布青苔，巷子那头有人撑伞而立，被伞檐遮住了面容。

霁寒霄停在巷口。

她从不给人什么好脸色，更不是什么老实正经的绣娘，何况她已有月余不再干那种营生了。与镇上彻底断绝往来十余年，哪记得什么馄饨摊，现在又有谁能容忍她在路边慢悠悠吃完一碗馄饨。她的钱同镇上大多数人一样瞎放惯了，除了眼前人，还能从谁那里学来用钱袋还讲究做工样式的挑剔劲。

摊主给她点的颜料还未干透，沾湿的梅花瓣渐渐洇成一片，混着颜料的雨水顺着伞面滑落，不偏不倚滴在她娇贵的鞋面上，一滴嫣红眨眼就成了遍布鞋袜的红梅刺绣。

远山如黛，隔着雨雾望去，霁寒霄头回发现原来山尖上有终年不化的雪。远远近近的慌乱踏水声中，她听见那人拖着调子缓声问她：“你喜欢梅花吗？”

霁寒霄收回目光，看着那人同样绘着疏疏落落几枝梅的伞面，哽咽着欲开口。

梦醒时刚过三更，霁寒霄睡前忘了拉帘子，窗外清辉这个时辰正好照在床头，床边支着她今日刚糊好的伞。

霁寒霄看着被她用胭脂添了几抹红的伞面，哑声道：“我恨梅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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