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14 【龙鱼】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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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ghtw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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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3-14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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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4 【龙鱼】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写给鲨

好不容易赶上一回休息日，梦虬孙人还没怎么睡醒，站在卫生间里闭着眼睛刷牙，漱口的时候又听见他妈催他快点出门买鱼，别让他堂哥来了再等他。哪来的堂哥？听到这话时梦虬孙脑袋好像还在云上飘着，被忽然呲呲响的水龙头溅了一身冷水才想到那个失踪了好几年的欲星移。
倒也不能说是失踪，只不过欲星移走的时候没和他告别，可能欲星移觉得没必要跟他这个小孩说这种事，但之后几年欲星移也从未出现过，没有带回来好消息也没有带回来坏消息。欲星移离开的第一年，梦虬孙总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还打算用自己帮同学跑腿赚的钱请欲星移吃一顿，贵的他也请不起，不如就去吃学校附近新开那家店的涮冷面。几年后梦虬孙想起那个关在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欲星移绘声绘色地讲给邻居家的小孩听，梦虬孙坐在一旁的板凳上也跟着听他讲，最后的一百年里魔鬼说，谁要是来救我，我就会杀了他。假如再让他看见欲星移，他……也不能怎么样。真奇怪，梦虬孙拧着湿漉漉的衣服想，他这时候回来干嘛呢？
好在他穿的是深色衣服，看起来也不明显，就是粘在身上不太舒服，梦虬孙抖了两下衣角，抬头正好看见有人往他这边走。竟然刚出门就撞上了，说来也很不可思议，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欲星移，尽管那个人和当初已经不太一样，不像当初那么年轻，还是一副陌生的正经模样。他想装作没看见，欲星移就走到他面前，他在那声“堂弟”过后败下阵来，只好尴尬回应说原来是你啊。梦虬孙从没叫过他堂哥，说欲星移你还认得出来我啊。欲星移神情缓和下来，解锁手机给他看，婶婶发了照片给我，他说话时已具有明显的南方口音，语调很平缓。堂弟，他又叫了一声，你长高了不少。梦虬孙没好气地说，你也长胖了不少。
真实情况没有他说得那么严重，但梦虬孙记忆里欲星移是很瘦的，有家长送东西给他，他不拒绝，但也从来不吃，都提到梦虬孙家里去。梦虬孙不想收他那些东西，他便说是送给长辈的，奶奶夸他人好，梦虬孙也没办法揭穿真相，小声跟他说以后别拿了。梦虬孙的奶奶耳背听不见，欲星移也装听不见，把他撂在一边，大声跟她说话。梦虬孙想起这些事就觉得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不再和他纠缠，说自己还有事就一溜烟跑远了。
这边这么脏乱，欲星移那种人肯定不会过来的。梦虬孙左拐右拐钻进农贸市场，那里有不少人认识他，问他怎么好久没来，又问他高考考得怎么样。别问啦，梦虬孙笑得勉强，抓抓头发，又拿出欲星移当借口，家里有客人来了，我得早点回去。他半蹲在大铁盆前面看了一会儿，挑了一条半死不活的鲫鱼，又跟卖鱼的讨价还价一番，总算能逃离那些热情问候。
梦虬孙回家一看，他妈已经跟欲星移唠上了，看到他回来又讲起他小时候的事。他手上拎着那条鱼，感觉它又垂死挣扎起来，塑料袋底积了许多水，沉甸甸的。他默不作声闪进厨房打扫鱼，还把厨房门关了，但这门隔音效果忒差，还能听见那边声音，人的谈话声，嗑瓜子的声音，还有电视里面的说笑声。门外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他按住那条鱼，拿起刀恶狠狠地刮鱼鳞，结果不小心削到了手。操，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忘了外面也能听见他说话。
欲星移推开门走进来说，我来帮忙吧。梦虬孙跟他呛声，你会做吗？别来碍事了。欲星移丝毫没被梦虬孙的话打击到，十分自然地牵过梦虬孙的手，堂弟，你的手受伤了。他给梦虬孙冲洗干净，又像变魔术似的从哪里掏出创可贴，让梦虬孙去休息。梦虬孙眼眶酸了那么一两秒，忽然听见他妈责怪他怎么笨手笨脚的，硬生生又给憋回去了。梦虬孙以前听到这话总要顶回去两句，今天却没反驳什么，但他妈后来说的那些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妈说完也进了厨房，让他留在客厅看电视。电视上放的是梦虬孙最不爱看的伦理剧，他也不换台，觉得没什么想看的，坐在沙发上剥了几个橘子，又回想起那时候的事。
零几年来着，他记不清了，那时候他上小学五年级，欲星移来他们学校实习，教的是语文。欲星移刚搬来这座小镇就在这买了套房，大家纷纷猜测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不一般，梦虬孙也总觉得他还做别的什么不得了的工作，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他们那地方落后，那时候房价不高，但人赚得更少。梦虬孙家经历棚改，添个万把块钱换了楼房，那一年他和奶奶刚从原来的家搬出去，住在亲戚家留下的破平房里。梦虬孙每天下午四点放学，精力旺盛到追着邻居养的狗跑回家，作业往往不写，等到第二天梗着脖子挨一顿臭骂。有天他坐在院子里洗衣服，水顺着地砖缝往外漫，看到一双锃亮皮鞋踩着水进来，抬头一看这不是他语文老师吗，梦虬孙心虚得厉害，以为他天天不写作业终于被找上门来了。梦虬孙把湿手往衣服上一抹，还在思考对策，打算先发制人，说你就不能等我洗完再进来喔！又听见欲星移叫他堂弟。梦虬孙大惊，狐疑地问对方多大。欲星移又走了两步，挺小个院子给他逛成御花园了，他笑着说，五十岁了哦……当然是开玩笑的。
梦虬孙觉得他开那个玩笑实在太没水平，至少没有他讲课有水平。欲老师虽然教学经验不多，但讲起课来幽默风趣，深受同学们的欢迎。梦虬孙平常不怎么听课，原本是打算混到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的，欲星移来了以后他也觉得这课挺有意思，也跟着听几回课，只是作业照样不写。欲星移夸过他聪明，他也不知道欲星移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也可能欲星移对每个同学都说过类似的话，就是所谓的那什么鼓励教育。他们的亲缘关系在奶奶那里得到证明，梦虬孙虽然不太愿意，也不得不在奶奶面前和欲星移走得近些。欲星移在课上朗读课文，声音清晰圆润，梦虬孙觉得读的那篇课文倒不怎么样，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觉得别扭。
后来欲星移就经常过来，有时候梦虬孙放学后在外面玩一圈回来就看到他，在心里抱怨他不好好待在他那干净漂亮房子里老来这破地方干嘛。欲星移拿一小碗粥去喂邻居家养的京巴狗，梦虬孙看到了也不过去凑热闹，径直走进家门。他其实有点生气，欲星移一来小狗都不和他亲了！虽然本来狗和他的互动也只是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现在小狗遇到这么好一个饭票，自然对梦虬孙的挑衅无动于衷，整天懒洋洋趴在地上晒太阳。梦虬孙终于忍不住对欲星移说，你都把它喂胖了！欲星移显得非常无辜，哎，这可不能怪我，它这不是吃胖的呀。过了一阵小狗变成了狗妈妈，梦虬孙这才恍然大悟，把不快丢到一边，高高兴兴看新出生的小狗去了。之后有次小狗掉进茅坑里，欲星移和邻居奶奶都没办法，梦虬孙直接用手去掏，人和狗都臭烘烘。欲星移掩着鼻子问没事吧，梦虬孙把瑟瑟发抖的狗托在手上，指挥欲星移说你打盆水过来，要温水，我给它洗洗。足足洗了五遍臭狗也没变成香狗，当天欲星移没吃晚饭，梦虬孙笑话他好久。
梦虬孙在学校叫欲星移老师，出了学校也不叫堂哥，就叫他欲星移。欲星移明明早就把房子装修好了，却经常在梦虬孙家住，每次带点什么好吃的过来，奶奶也很高兴。冬天的时候梦虬孙把炕烧得很热，欲星移晚上热得睡不着，梦虬孙睡觉又不太老实，他总是睡不好。梦虬孙几次劝他回去，他都搪塞过去。梦虬孙每晚入睡很快，听见欲星移在他耳边说，你爸你妈就快回来了。梦虬孙还想问怎么回事，眼皮却已经抬不起来了，他是被奶奶带大的，父母几乎没回来过，只偶尔寄些钱过来。他对他们没什么话可说，没法亲近，还能怎么样呢？他就那么睡过去了，第二天醒过来觉得后背发痒，一个劲地挠。欲星移拉住他，直接掀开衣服就要看，梦虬孙以为起了疹子，说没啥事，过几天就好了。欲星移坚持要带他去看看，梦虬孙急忙说不去医院，要去也只能去路口那家小诊所。梦虬孙小时候经常发烧，就是去那家诊所打的吊针。欲星移答应他，带他去了诊所。
小诊所人还不少，梦虬孙坐在凳子上等，诊所里有一玻璃缸漂亮金鱼，梦虬孙看得出神，终于听见大夫叫他过去。查出来结果是水痘，得隔离起来。梦虬孙起先没回过味来，接着就意识到他不用去上课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欲星移揪住他后领让他坐好，问起大夫注意事项什么的，拿了药以后就拉着他往外走。梦虬孙说，你不怕我传染你吗？欲星移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说回去收拾东西跟我住。梦虬孙说你说啥，我不去，我要是去你那里奶奶怎么办？欲星移又恢复了以往的耐心，堂弟，你忘了吗，他们要回来了。梦虬孙问题不少，但欲星移一直没嫌他烦，他就这么跟着欲星移走进楼道里，还挺暖和。
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客厅里摆了台液晶电视，但欲星移说没交电视费，看不了这个，就是个摆设。梦虬孙想到他得在这地方待上半个月，泄气倒在床上，好在床很软。梦虬孙又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你不去上班吗，该不会是趁我生病正好偷懒吧！欲星移扔给他一条新被子，今天是周六啊，不过确实还有别的事，我一会出门，很快就回来。
梦虬孙不清楚他说的很快是有多快，坐在床上发了两分钟呆，终于想起来找点事做。拖鞋他穿着不舒服，被他甩在一边，他就那么光脚踩在地板上。欲星移的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梦虬孙翻开看了两眼，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他有点头晕，他不爱看这种书，爱看带图的，地图册也行。很快他就在屋子里转完一圈，觉得胸口发闷，踮起脚去开窗，看外面人来人往。北方冬天空气是冷的，吸一口就清醒一分，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压得很扁，看见欲星移往回走，到了楼下又停下来，站在那里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他们说话声不算大，梦虬孙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也没大喊欲星移的名字，靠着窗户等他上来。
要在那儿待两个礼拜，简直跟坐牢一样。他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欲星移，欲星移每天固定时间过来，一般带的都是从外面打包的饭菜，拿回来加热一下就吃。梦虬孙觉得他太浪费，让他要不就去超市买菜回来，就算他不会做自己也可以做。欲星移以怎么能让病人做饭的理由拒绝，照样每天带着做好的饭菜回来。梦虬孙在那里待了四五天，身上开始痒得受不了，欲星移不在的时候他就只能躺在床上打滚。听到开门声，梦虬孙松一口气，小狗一样扑过去，以为欲星移又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欲星移先掏出两本练习册，梦虬孙怒气冲冲，拖长声音叫他的名字，欲——星移！被叫到名字的欲星移又笑着递给他一串糖葫芦，山楂的，还有夹心。欲星移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嚼着山楂含糊不清地说挺好的啊。结果到晚上又发作一次，才抹完药没多久，梦虬孙咬着牙想怎么会这么难受，躺在床上开始流眼泪，余光看到欲星移往他这边走，扭头不想让欲星移瞧见。欲星移肯定还是看见了，但也没笑话他，甚至还——抱住了他。梦虬孙闻到了挺好闻的气味，很清新，比他平常用的劣质洗衣粉气味要好得多。梦虬孙头往后仰，怕把鼻涕眼泪蹭人身上，又不想欲星移放手，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声音，能不能多抱一会儿啊。他自己也没转过弯来，但总归是有点不好意思，又辩解说你就当没听见好吗？欲星移说好，还是没松手。梦虬孙又问他一次，你不怕我传染给你？欲星移说小孩才容易得这个，我是成人了。他继续追问，你小时候也得过这个吗？他感到欲星移在点头，嗯，欲星移说，不止一次。欲星移安抚他，等你长大就好了。欲星移好像还说了什么，梦虬孙记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睡着了。
醒了以后梦虬孙发现又只剩下他一个，唉，他怎么好像有点依赖欲星移了呢，不能这样。梦虬孙把欲星移给他的练习册丢在一边，开始找纸笔乱涂乱画，画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人，他自己也觉得不好看，涂成一团黑，手上也沾了墨水。欲星移好像挺会画画，梦虬孙想他卷起衣袖的样子，欲星移在讲台上念，二月春风似剪刀，接着就在黑板上裁出柔软的柳枝。梦虬孙想要画出他的脸，然而实在没有绘画天赋，只能画出一张大饼来。他把纸翻到背面，靠着椅背看了会儿天，那时候的天很蓝，此后他再也没见过那样蓝的天空。他联想到海，从小长在不临海的地方，从来没见过海，顶多看过江湖。梦虬孙决定画海，画一座海边小屋，又画海里的鱼。后来欲星移看到了，问他画的是不是食人鱼，梦虬孙恼羞成怒说是，是能把你吃了的鱼。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反正他们本来也不熟，奶奶腿脚不好，他也不希望她过来。乱涂乱画还是无聊，他就只能盼着欲星移早点下班回来。
欲星移也买了鱼缸、金鱼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回来，他买的鱼比诊所里的鱼还漂亮。他叫梦虬孙记得喂，梦虬孙站在鱼缸的另一面，看到他因折射而变形的脸，觉得很好笑。梦虬孙贴着玻璃缸看鱼，红色金鱼好像水中的一团火，他趁欲星移不在用手摸了一下，鱼很轻巧地从他手中滑走了。梦虬孙扔下鱼食，看它们争抢，喂着喂着想起来金鱼不能喂太多，看到一条金鱼忽然不动了就急得大哭。欲星移回来一看，它这不是没事吗，只是睡着了啊。梦虬孙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欲星移说，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梦虬孙说，你又骗人，但也有点信以为真，快把耳朵伸进水里的时候被欲星移拦下来。欲星移讲起关于鱼的事，梦虬孙总算认真听了一回。晚上鱼群游进梦里，看到混在里面长得好像欲星移的人鱼他就吓醒了。欲星移半夜居然不在床上，梦虬孙轻手轻脚爬起来，欲星移根本不在这房子里，他有点迷糊，说不定自己还在做梦。
十多天过去欲星移来检查他，痒得他直往后躲。欲星移把他盘过一遍，差不多好了，明天就去上学吧。梦虬孙听到“上学”二字就头疼，开始想办法证明自己还没好。欲星移看着他，问他愿意住在这儿吗。梦虬孙冷静下来，想着也不能天天赖在欲星移家，伸展胳膊说我完全好了，我现在就回家！
梦虬孙飞快地跑回家里，然而大门紧闭，好像在拒绝他一样。他摸索原来藏钥匙的地方，钥匙有点生锈，吱呀吱呀勉强开了门。他喊：有人吗？不仅他原本没想好怎样面对的两个人不在，就连奶奶也没应声。到了晚上总算有人回来，中年人看到他时的神情不是惊喜，反而有些慌张。
再见到欲星移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天干得快要裂开，梦虬孙眼泪汹涌，逐渐发不出声音，欲星移站在他身后。梦虬孙的父母忙着应付客人，没空管他，也可能是暂时还没办法去爱他，便像对待灾星似的疏远他。欲星移看出梦虬孙不愿在那个地方多待，带他走出去，听他边哭边断断续续说话。梦虬孙好像在那天把所有眼泪都哭干了，欲星移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如果他愿意，可以带他去超市买零食，也可以坐车去隔壁市里的游乐园，要去哪儿？他没有看欲星移的眼睛，小声说，回家。
梦虬孙在假期搬进新家，一转眼又开了学，欲星移没去上课，语文课来了新的代课老师。代课老师说话柔声细语，梦虬孙听得昏昏欲睡，终于在一个晴日里翻墙逃课。他跑到欲星移家楼下，阳台上摆着几盆高大植物，看不见人影。他在楼底下绕了一圈，转身进了网吧。他是第一次来，听同学说过这边用不着身份证，那个看起来很凶的老板会放学生进小屋。那时候一个小时才两三块钱，不少人在那吃饭睡觉，还会抽烟，梦虬孙闻着不习惯，总会想起不太愉快的回忆。好久以前欺负他的那群人身上就有一股烟味，虽然最后他都打回去了，但还是疼了挺长时间。欲星移家住二楼，就在这小网吧上面，梦虬孙每次出去都在附近逗留一会儿，一次也没遇到欲星移。在灯不亮的第三个月，梦虬孙确定欲星移确实没回来过，也就没有上去敲门的必要了。
梦虬孙听人说他这样的肯定考不上高中，忽然就不再去网吧，赌气地学了一阵，他觉得欲星移说得不错，他脑子很好，所以还是考上了。高中他彻底失去欲星移的消息，和父母待在一起像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陌生人。他们故意用亲昵的名字叫他，他不想去回应，他们叫的是更年幼的、更天真的名叫龙龙的小孩，和他没有关系。他对未来的期待所剩无几，又不愿学了，一度想去做体育生，被强烈反对之后就放弃了。他的个子窜得飞快，有时会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陌生。他对着小广场上的篮筐投球，球投得很准，只是他的期待、他的愿望都好像投不进那个篮筐里面。第一年的时候他想，如果欲星移回来就请他吃饭，第二年想带欲星移去湖边新建的公园，第三年想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之后他在报纸上看见欲星移和别人的合照，衣冠楚楚，容光焕发，他就不再想这些事了。他把自己埋在各科试卷里，常常睡得一塌糊涂，要是这些不是卷子是成团的云就好了。他被叫起来的时候顶着黑眼圈站到一边，练就了站着睡觉的本领。和他并排罚站的老哥睁着眼睛睡觉，梦虬孙下意识地说，鱼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他说完这话忽然清醒了，那些鱼后来怎么样了呢，它们活下去了吗。欲星移这个人虽然不像是个有心的，但还不至于放任金鱼在家里臭死吧。他途径花鸟市场，看见鱼缸里游着一团似曾相识的火，就是叫不出它的品种。老板来向他推荐，哪种好看，哪种好养活，要不买两条吧，省得一条孤零零的。他兜里总共揣了六个钢镚，走起路来真正感觉穷得叮当响。他说，我再想想，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高考后他去了一家饭店打工，之前在另一家干过几天，那家老板看他年轻，给出的条件很差，一天要干将近十二个小时，工资低得离奇。梦虬孙走的时候看到有个女孩躲在门后哭，女孩也看到他，警惕地止住了眼泪，还瞪了他一眼，好像惹她哭的是他一样。他原本还想多说两句，又及时闭上了嘴，大步走出去，决定不再回头。他转了几个地方找到这里，觉得还凑合，偶尔还能放一两天假。他在店里干活勤快，很受欢迎，就是忍不住会在后厨偷吃，心想要是当初去学厨师就好了。
出分那天他白天忙得够呛，晚上回家沾了枕头就睡，睡得正香却忽然被人推醒，被逼着起来查成绩。他那破手机怎么也打不开网页，人起来了脑子却还没醒，被拉扯着去了网吧。风一吹过来他就睁开了眼睛，凌晨街上人真少啊，他左顾右盼，看到一个有点像欲星移的影子。他以为他能像欲星移一样忘得干净，可他还是暂时地失声了。那个人的影子被路边的灯拉到他脚底下，梦虬孙知道是自己认错人了，只是远看有点像年轻时的欲星移，欲星移现在肯定不长这样。你还在发什么呆？梦虬孙快步跟上去，还是原来那个网吧，还是那么乌烟瘴气，老板盖一条毛毯睡在前台。梦虬孙敲敲桌子，老板没认出来他，收完钱给他指了个位置。梦虬孙就在那里坐到天亮，第二天照常去干活。
回忆到此为止，厨房里飘出香味来。梦虬孙摆好桌子，看到欲星移和他妈聊得有说有笑的，顿时觉得欲星移这人可真没意思。他竖起耳朵听了几句，他妈说要让欲星移给他主持升学宴，不是吧！梦虬孙听得脸皱成一团。他们那儿的规矩，不管考多少分，升学宴是一定要办的。本来就够丢人的了，还要整这么一出。他冲进去大声说没必要，欲星移像是看不出他的窘迫，欣然答应了他妈的请求。
欲星移当晚在梦虬孙家醉酒，他喝醉了也不发疯，一个相当礼貌的醉鬼，还对梦虬孙说谢谢，口齿清晰，就是说的次数太多，听得梦虬孙耳朵快要生茧。梦虬孙带他去自己房间里休息，他用充满柔情的眼神看梦虬孙，梦虬孙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决定把床留给他一个人，自己去睡沙发。
沙发不太好睡，半夜梦虬孙以为遇到鬼压床，惊醒时发现落在他身上的是人的手。客厅没有开灯，梦虬孙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怎么还坐在地上了？他不太想管欲星移，又不想欲星移睡地上，推了两下，原来欲星移还醒着。欲星移说，嘘，他几乎以为欲星移要把脸贴在他脸上，但什么也没发生，酒精的气味熏得他也有点晕了。他扶起欲星移快要沉下去的脑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梦游了哦，你现在醒着吗，知道我在说什么就眨三下眼睛。
一、二、三，梦虬孙没有在黑暗中清晰视物的本领，他只是将手覆在欲星移眼睛上，手心被对方的睫毛扫过三回，之后就没了动静。干嘛半夜出来吓人，不过梦虬孙怨气已经消了大半，他让欲星移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欲星移不说话，也没叫梦虬孙放手。如果不是在半夜，他肯定要跟欲星移单方面大吵一顿，但他不想把别人吵醒。他手上用了力，欲星移眉头收紧，仍然保持安静。挫败感让他松了手，他说，要不我讲讲我的事吧。欲星移说，堂弟，早点休息吧，回你的房间去睡。梦虬孙压低声音，我真受不了你，你要在哪睡，你来睡沙发吗？欲星移说，我和你睡在一起，就像以前一样，语气那样理所当然，反而显得他斤斤计较。很挤啊，梦虬孙比量着自己，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以为我还和从前一样小吗？
唉，我明白了，堂弟，长大以后你就不愿和我亲近了。欲星移好像很无奈似的，坐到沙发上抚平褶皱，那我睡在这里就好。梦虬孙十分无语，这是人说的话吗？他把欲星移拉回卧室，让这个喝酒喝到脑子不正常的人躺好，又攥着被子的两个角压下去，动作像要把人捂死。欲星移还睁着眼睛，他正要训斥一番，又听到欲星移说，这几年你的事情我都很清楚。趁着梦虬孙还没反应过来，欲星移说，晚安，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梦虬孙想把这个说完话就装睡的人摇醒，你这是什么意思？欲星移把床和被子各留给他一半，梦虬孙嘀咕，这么热的天还要挤在一起吗？我才不干这种傻事。他回到客厅去，当然睡不太好，反反复复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想要把欲星移的那句话甩在脑后。天还没亮，他烦躁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这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欲星移别的本事看不出来，倒是越来越会糊弄人了。
升学宴办在他打工的地方，欲星移在台上声情并茂讲出那些台词，声音还是很好听，但除了他没人在乎这个。欲星移念到他的名字，把话筒递过来，梦虬孙随便说了两句，然后说大家吃好喝好啊，下面就开始鼓掌。他回头，欲星移正被灯光直照，脸上不知道从哪沾了金粉。他用手指蹭了两下，没什么效果，只好低声说，你下去洗洗脸吧。欲星移被他带去卫生间，他在水流声里问，欲星移，你啥时候开始当的司仪啊，还挺像那么回事。欲星移回答得十分敷衍，只是一点副业，说不定等堂弟你结婚的时候我还能站在你旁边。梦虬孙说去你的吧，我妈找你主持不就是为了省钱吗，我还能穷一辈子？那倒也是，欲星移没看面前的镜子，转过来问他，我脸上还有吗？梦虬孙伸出手，碰到欲星移湿漉漉的脸，我还以为你又被灌酒灌到脸红，他说，原来是搓红的，我真是服了你了。
直接问话总是问不出结果，梦虬孙之前问欲星移怎么这时候回来，欲星移说出差正好到这。他心说放屁，出什么差能到这破地方来，又问打算待多久，欲星移说再待二十天吧。二十天，梦虬孙在心里计算，他打算攒一点钱，假期结束之前要去一趟离这里最近的海，费用尚且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他不想把这事告诉欲星移，随即换了个话题，没头没脑地问道，鱼怎么样了？欲星移很意外，什么鱼？
就是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养的鱼。
送给当时的同事了，他很喜欢鱼，应该养得不错。
那你那房子呢？
怎么先问鱼再问房子？卖给别人了，你没去敲过门吧。欲星移用的是肯定语气。
你接下来还住我家吗？
住宾馆，从这儿坐十分钟公交就能到。
梦虬孙还想说你可真有钱啊，说出口就变成我也想去看看。
结束后他们赶上公交过来，正好坐上最后两个空座。梦虬孙说初中的时候家离学校差不多两公里，他还上学的时候捡了辆别人不要的老式自行车骑，那车子很大，他那时候又有点矮，梦虬孙强调说，只是有点哦，骑起来就很吃力，每次都想着要不还是把它送给卖破烂的老头吧。后来我逃课的时候给他送去了，他给了我一个脑瓜崩让我回去，弹得我疼了一整天。就像这样，梦虬孙朝着手指哈一口气，作势要弹欲星移一下。你怎么不躲啊？欲星移抱着胳膊，好像快要睡着，我以为你还没消气。
生气又能怎样，我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心话吗？
堂弟，我现在有句真心话要说。
有话你就直接说！梦虬孙最烦他这样说话，在他背上来了一下。
我们坐过站了。欲星移不紧不慢地看向车窗外。
他们匆匆下车，接着又往回走。梦虬孙怀疑他是故意的，那么细心的一个人怎么会注意不到这点小事啊。好在这段路并不远，沿着墙边的阴影走过去也还凑合。藏在树上的蝉喋喋不休，夏天过于浓烈地扑向他，他就好像被什么蒙住了头，对周围事物的感觉都变得迟钝起来。他不知不觉走到欲星移前面，欲星移说等下的时候他还在晃神，好在及时追上拐进超市的衣角。超市里要比外面凉快不少，欲星移拉开冰柜，问他要吃哪种，他挑了根奶油的。欲星移拿了根一样的，我记得你原来爱吃冰的。
换口味不行吗？何况奶油的更贵。看到欲星移脸上出现那种了然的笑容，梦虬孙忽然不再说下去，大步走过去付钱。他撕开包装，气鼓鼓地把那只奶油冰棍儿叼在嘴里，快吃完了发现欲星移还没打开包装，他在心里着急，再不吃就要化了，多浪费啊！于是含着冰棍儿杆对欲星移比划一番，不知是不是误会，欲星移把手里化了一半的也给了他，说自己胃不太舒服就不吃了。
梦虬孙吃冰吃得舌头发麻，话比之前少了很多。欲星移的房间还拉着窗帘，室内光线微弱，他阻止欲星移开灯，哪有那么黑。梦虬孙只住过一次旅馆，在火车站附近，二十块钱一晚上，进门就只有一张床挤在里面，插上手机充电器才发现根本没电，插座里只有呜呜风声。相比之下这地方干净漂亮得多，梦虬孙仰躺在床上，欲星移坐过来，开了电视问他想看什么。他说随便，却突然怀疑起来，这样的欲星移真的存在吗，是否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只符合自己想象的影子呢？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是不是又在做梦，一层又一层地，身体说不定还在大堂的哪条板凳上打瞌睡。眼睛扫到床头的几个盒子，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电视上在放什么节目，欲星移好像看得很认真，他看不出有什么意思。
要怪就怪天太热，人会晕头转向也是没有办法。梦虬孙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和欲星移亲上了，电视里人物表情夸张，欲星移不动声色，脸都不红一下。梦虬孙脑子里好像有道栅栏断开，恐怕半夜失眠都没羊可数，调高了电视音量之后才磕磕绊绊问出为什么。
欲星移说，这问题不该只问我。
梦虬孙有些气恼，你不怕我把这事说出去吗？
你不会。欲星移又把音量调回去，有点吵。
他确实不会。梦虬孙无计可施，从床上跳下来说该回去干活了，我可不能跟你一样坐过站。他没听进去欲星移接下来的狗话，欲星移还说会去看他，他心想不会再被这种话骗第二次了，推开门就往外跑。
梦虬孙正好错过一趟车，车站牌下面坐着只伸舌头散热的狗，他和狗互瞪了一会儿，觉得和狗较劲实在太幼稚，不如自己走回去，还能省下买冰棍儿的钱。
隔天欲星移带着梦虬孙不认识的人过去吃饭，聊他听不懂的话题。那几天有好几家办席，梦虬孙忙得够呛，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到底怎么回事。他给人端菜，欲星移很客气地对他道谢，梦虬孙放下盘子就走，听到欲星移那桌有人说他挺有个性，欲星移说什么毕竟是年轻人嘛，他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有多老一样。
欲星移送走几位客人，一个人站在门边，这时候人也少了，梦虬孙偷空过来问他，你真是来出差的吗？欲星移说当然，你可以不信我，但可以相信我对工作的态度。梦虬孙说行啦行啦，别扯你那一套，明天还来吗？
还来。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欲星移几乎每天都过来。梦虬孙问他店里还有他没吃过的菜吗，欲星移报起菜名，梦虬孙说停停，讲相声上别的地方讲去。欲星移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把手机号留给你，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难的事可以打给我。
借钱也行吗？梦虬孙拨过去，欲星移的手机铃声是首英文歌，好像是什么电影的片尾曲，他听不懂唱的什么，听了两句就挂断了。干嘛苦着一张脸，他推搡欲星移两下，我又不是真要管你借钱……走就走嘛，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又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欲星移临走时没提那件事，只给了他一个很礼貌、很克制的拥抱作为告别。
两个月打工结束后梦虬孙没去旅游，觉得也不是非要在北方看一次海。他要去南方上学，离这里很远的地方，那边总会有海吧。欲星移大概也住在有海的城市，他竟然忘了问欲星移海是怎样的，算了，他想，以后总有机会去看的。
上大学后他还是没去看海，倒是听说过几次有人投海。这时候他不知道要怎样往前走了，假如他没考上，他还能随便找个工厂去干活，但他很不巧地考上了这个地方，也不知道将来能做什么。兼职的地方老板姓余，人很好，不过经常不在店里，偶尔才会回来看看。余老板有天请大家喝酒，梦虬孙平时很少喝酒，喝了几杯觉得余老板长得很好看，又联想到欲星移其实也长得很好看，就说余老板，我觉得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余老板好像喝得也有点多了，含糊地说我不是什么人，我是鱼啊。梦虬孙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又抿紧了嘴，推开面前的那杯酒，说今晚有事先走了。
梦虬孙拿着一罐凉茶坐在湖边，湖是人造湖，现在湖里还没有水，只有厚厚一层淤泥。湖泥上有些印迹，有些地方像脚印，有的地方也像车轮印，看得他也想下去走走，但他早就不会干这种缺心眼的事了。他觉得胳膊上又痛又痒，好像被什么虫子给叮了，打开手电筒一照，半条胳膊都变了颜色。对岸有情侣在长椅上拥吻，看上去没空顾虑蚊虫。
梦虬孙拿出手机，想要拨打那个快要被他遗忘的号码。早已录制好的声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放下手机，不断揉着通红的胳膊，只想赶快找个地方躺下。他有点控制不住生理性泪水，低着头走过去，不想让对面的人看出来自己在哭。
看起来很严重啊，还好我这里有很好用的药膏，要不要试试？余老板朝他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胳膊，身后一轮月亮光明璀璨，而梦虬孙只在意它何时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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