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还能是什么。
他一时间倒真的分不清哥哥是在腹中生鬼还是在旁出别枝,待要循着螣邪郎的眉目去寻蛛丝马迹,他早就只剩一个飘然背影,仿佛那句意指朦胧的话只是一缕薄风,若你在意便是痴了。
一念至此,他嗤一声,招来雷狼,倒头大梦沉酣去了。
螣邪郎从来是处处设防算无遗策的,都说太子三头六臂,睡着觉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在观想,赦生有时也想,自己若真如师兄那般攻于心计,这年月是否就能少被哥哥在嘴上占些许便宜,
可大概他和螣邪郎天生血出同源,就长不成第二幅样子,生来就是骨合魂接,做不得分庭抗礼,唯有借两张最软的口唇去针尖麦芒地刺,却又是金口玉言的,天家的点滴星露便是凡间雷霆骤雨。这种种猜忌权宜虚与委蛇,从来不是因为这两兄弟,但看龙袍所系,冕旒所冠罢了。想清楚了他也就丢了计较,所以螣邪郎种种张牙舞爪都是虚张声势罢了。赦生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连虚张声势都要规矩谋划了一板一眼,搞苦境那一套犹抱琵琶,总要逼他猜,惹他怒,引他的意。若说人前的装腔作势螣邪郎只做了三分,在弟弟面前就是演了十成了,偏偏十成的虚饰都融进了他的血肉,不知掺杂了几分的真心让赦生不能视若无睹,只能一次次被哥哥的巧言令色哄戏弄了去,任凭他千钧雷霆,都倒戈折戟在手足襟带,杀又杀不得!他的至亲兄长剩下的九十分都登峰造极在床上,勾魂摄魄颠倒梦想,逃也逃不掉......
今日他直言进谏,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任是他哪一个身份所说都是赤胆忠心的肺腑,就差一双与鬼王别无二致的尖耳,昭示一体同心的血脉。
“总该听我一句....”
清风过处,吹起帘笼依依浅影。狼兽闻风,扬首吐息,搅浑了赦生清浅的梦中喁喁。赦生下意识抬手安抚了爱骑,按下了兽类敏锐捕捉的动静。
此后三天,竟然风平浪静,螣邪郎再未召他一同上朝,却也未见任何典礼操办的的风声,可以算得上魔界难得的太平日子。众魔几乎要相信前几日的鹤唳风声只是强弩之末,是太子和狼烟殿下争锋日常的余威波澜,如今二殿下返归日近,魔城依旧是东宫王土。
赦生尚未开府,只暂住在东宫一处偏殿,他自凯旋就揣着让哥哥践祚的心思,所以不拘宿在哪里,只为护卫新君,和兄长半步之遥的逼仄也能忍则忍,没想到螣邪郎发起贱来耽误时日,
他又不爱眠花卧柳,只能蜗居精致的方寸等一道烫金的意旨,偏偏宣旨的宫人行色匆匆,却从不停步在门前。赦生再无所谓也着急起来,而后是怒不可遏,如此达诚申信一片赤诚,还是骚挠不到那人铜墙铁壁半分!分庭抗礼尖酸刻薄也斗了,款语温言搔首弄姿也摆了,骨肉皮都被吃干抹净了,他还要如何?莫非螣邪郎真就想和自己游戏一生...
他又要我猜了!赦生气得牙痒,更加认定兄长是在逞手足之情横行无忌,人都说太子权倾朝野,孰知爱的宽纵才是他最大的特权呢。他心内冷笑,只知道牝鸡司晨是凭借床帏裙带,没听说过一朝天子也要背靠骨肉才能盛气凌人,还专在窝里蛮霸。
哼!
狼兽察觉主人的气愤,亲昵地在赦生腰际拱拱,但磨牙吮血的狰狞面目始终不带温情,安抚的动作倒像是品尝肉食之前的调谑。赦生是不怕的,他蹲下环住狼兽皮毛,百无聊赖地盯着上头浮着的碎绒。
“他到底当我什么。”
雷狼低吼,好似听出主人语出诡谲。赦生却不在意。
“世上再无人娇惯他成这样。”
雷狼和赦生对视一眼。
“很奇怪吗,当朝太子就可以轻薄反复?还不是仗着兄长身份胡作非为....”
狼兽低低嘶吼,如雷声远来,引颈意指窗外正殿的方向。
“哈..你什么时候这么向着他了。”
赦生目力渐沉,反复说服自己若和螣邪郎攻心斗技就输了,又不甘一番衷心空置,五内纠缠,不得舒畅。
“他就这么托大,兄弟君臣...倒不怕我不做了...”
一缕突来的热风卷着呢喃轻斥,狼兽耳尖一转,立时蹬起身来,作出防御态势。赦生也立即醒觉,牵住锐犬,体感异动。
“谁!”
窗前白影一闪,明灭即逝。
“刺客!”
只一眼赦生就知道自己身法迅形落于下风,只能希望唤得来羽林军,让翼魔借空势围捕,他也飞身去逼近,即使不能伏诛,也要生擒擅闯宫禁,觊觎太子的逆贼。
那人对东宫似是极为熟悉,左闪右避,即绕开人多势众的羽林军,又借屋檐之便隐藏行踪,
独独引赦生进了一处偏僻。赦生执戟,又因地势逼狭难以抡拨开,只能估位发雷,想要钉住刺客。陌生高手丝毫不惧,更是对赦生招式了如指掌,直接摄雷引火,开起阵来,是请君入瓮,一开始便目标直指赦生。
中计...!
赦生立于阵中,不敢妄动,解下封咒,只觉得周身都是地狱业火,又不似寻常魔焰,阵主高妙地将威力封于雷打之处,若是赦生雷击便是如数奉还,又布下七佛灭罪经文牵动赦生行止,是专为杀僧取业的修为设置的天罗地网。
“若你在太子御前侍卫,螣邪郎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人取。”
隔空传声,赦生眼前只有一团似人非人的烟雾,咄咄逼人的。
“...你本来的目标也不是他。”
“二皇子都能如此轻易被诓骗,足见东宫戒备松弛。”
赦生心内一刺,努力稳定心神,靠声响的远近辨别安全的方位。那人却不依不饶,循着那纹丝裂缝钻着。
“狼烟殿下不顾安危也要护得东宫周全,魔界皆传太子狼烟针锋相对,今日一试,方知手足情深。
“......”
“只可惜...一对昆仲不成犄角臂助,此时情浓又有何用。”
出言不逊烟云忽远忽近,赦生只垂首静听,心内默数。
“南一丈,东一寸,上三尺...”
“是胁持狼烟殿下以令太子便宜,还是替东宫清扫后顾之忧划算呢...”
“啪!”
破风之声激出,截断话音,随后又是几下分风劈流,赦生身形未动,只将手中邪鞭一扫一划,朝算准的无雷之处击去,烟雾顿时被打散,幻化出本体人影,一团彤云夹着霹雳,左右闪躲,全无威力,赦生略带疑惑,仍乘胜将鞭一卷,套住那雾中之人扯近,弓步蓄力,以自身为轴,抡起那人过肩摔去。一时间触动周身雷暴,霹雳飞灼,赦生抽动邪鞭且退且避,却还是心系背后主使,便也不管近身势弱,再入雷中,电光石火间,阵中四处发亮,还未等赦生找到那人,竟是术法阵起,四角定身,卸力除能,重重叠叠网罗布织,掩盖在诸般经文中。
“呜!”
赦生自投罗网,被牢牢缚在咒阵之中,一只手伸过来擒住他颈项,杀意倒是弱了。
“心性沉着,不受侵扰,邪鞭灵巧,弥补长戟少捷,赦生修为精进了许多。”
突然地转性让赦生更惊,这话声又好像是极其熟稔的。烟雾渐散,金红阵中逐渐勒出皠白的影,那人收手负背,仍催着维持阵法的功力,却不动毫厘,只立如赪岸,和掌中魔气浓涌不甚和谐,又轻而易举。
“你想做什么”
“一会狼烟神威”
“以诚相待可是犹言在耳”
话音未落,红缨珠珞映着白刃直扑面门贯来,赦生束身咒应声而破,他揉身回觑,朱光魂幡招处,锋锐幽皠,不是朱厌,又是何兵。但看执剑之人,不是战神吞佛,又是谁个。
“以诚相待,自然当然。”
赦生见他剑带杀机,便知所言非虚,可实在事出突然,他边擎起狼烟戟,边琢磨是何种罡风能吹动解名放逐,不涉烽火的吞佛。一时间惊雷斗火,神力时压红铓,长剑时抵玄戟,难解难分之处,赦生杀体幻化,缃绯之色凛冽妖娆,更添邪意。
“你想做什么。”
赦生褐眸紧摄暌违战场的人,朱厌威烈仍如暗火燎原,不知何时就会燃爆。他诘问他,可那些荒悖无羁的字眼又是如此轻易能想到:反叛离间内奸...许多诡诈面目,虽不违和,却是违心。即使当下交锋搦战,赦生一双眼也看得清明,吞佛决计不会。就如他看他那作惯虚伪的兄长,也是能拿捏得到他的真心...
“硬要说的话...是来给赦生指条明路。”
“我很好。”
吞佛面色向来没什么惊动,此时却露出莫名的矜怜。
“对狼兽倾诉衷肠,看起来不怎么‘好’”
赦生皱眉,施力别开朱厌攻势,那枪的力、速、法均平衡统一,更统摄于吞佛之“术”,内力外功皆上乘,少年时赦生一腔慕强,虽然倔强傲骨要一较高低,却也认可战神名副其实,唯独不喜吞佛和哥哥不分伯仲的巧言令色。
“你自天涯海角逍遥,现在却来大动干戈设计我,又很好吗?”
“赦生口角功夫也见长。”吞佛眉间的怃切一柔,竟多了几分宽展,“是有人让我来试你如今深浅,不是亲自对阵,我也不能放心。”
“嘁。”
赦生无心再听他油嘴滑舌,背身收戟,寻找阵法的结界点。阵法触处,黑红毒雾突然如蛇蜇咬,赦生大惊,抽手不及,掌中已然被舔出一条发乌的信。阵中阵已是复杂难解,阵中藏鸩便不可谓不恶毒了。
“!”
“赦生不信?”
背中剑刃送抵脊骨,恰如蛇行。朱厌此时已缩拢长锋,只肖平时的泰半功力,足可致命。
戒心的警备倒不如功力的长进。”吞佛略显可惜地,边逸出旧时看幼年赦生的眼神,边轻碾剑端,“吾是直言相告,有人问你功力也有人要你的命,吾来给赦生指条明路,现在选择,权看赦生。”他望着被触发的毒阵,语带疏爽暧昧。
“赦生不会不知道这咒术是谁的手笔吧。”
“你们真无聊!”赦生厌恶地一瞪他。
“入阵,斗阵,解阵,三处杀机,隔绝四方,毒噬阵中,可比角逐战神的演武场还凶险。”吞佛一字一句的评价,“所以,赦生不走吗。”
“...像你一样走?”赦生无心和他玩笑。“变心易虑什么时候成了魔界风俗。”
“什么是假戏真做,赦生应该最清楚。”吞佛将朱厌一转,提醒赦生身后隐危。“你们自是心心相印,可这次若猜错...”
又是猜度算计。
赦生终于明白螣邪郎昨夜说的“可以不是”意指为何,可以是剑下亡魂,可以别境而处,唯独不能是他的身边战将,甚至爪牙。
莫非真要他侍奉君榻?赦生突然觉得好笑了。他反手攥住朱厌,乌血牵下,倒不觉得痛。那些烙印在身体里的爱欲性色,哪一样不比此时更伤,他却像受虐狂一样偏执骨血,狂热竞逐,身落彀中也不肯放手。
僵持中,吞佛知他是倔意使性了,想要见好就收,却被狼烟神力紧紧锁住。
“赦生,还想拿戟的话就放手。”
“就是他亲自来杀了我...”
赦生露出嗜血未尽的恍惚,连脸上的火纹都显出血色。真是像极了螣邪郎,吞佛想。
“那也要我亲眼看着。”
“看那寡恩少义的心是不是和我一样才行。”
”否则我哪都不去...”
血滴淅沥,落在阵中,渐渐融去乌毒的咒界。
“他真是这么说?”
吞佛不动声色,缓缓抿下绿色的汤水,为他专门启用的茶品味道并不怎么样。
“还有什么不是被你尽收眼底的,问了,就是不信你自己。”
螣邪郎看着面前一团蓝黑咒火,赦生血性,自来都是看在眼里,还有什么可疑的。
“到底是你设局试探,还是我和赦生在演一场荒唐戏哄你开心。”
“我让你重返魔界一解思乡之情,你还没谢我。”
“谢?”吞佛掷下茶杯,“若是有人也有战神之力,倒也不用我跑这一趟。”
“哈!那本宫就大发慈悲赠逃跑大将一个驱逐出境的上宾之礼好了。”
“登基典礼吾没有荣幸光临吗。”
“你的位子有人占了”螣邪郎扬手收起咒火,火风动处,冕旒摇曳,五彩玉熠熠生辉,却还是亮不过君王金瞳的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