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这是?”阅天机摩挲着床头柜上一叠册子,平滑细腻,触手生凉,往日他在寰尘布武尊荣备至,也未必用得上这样好的纸。
“我外甥的作业。”暮云知书说,“老板不是说你那什么,体位性低血压?我姐夫每次给儿子辅导作业都气得高血压,你多看看说不定就不药而愈了。”
主要是我不想看。他在心里补上一句。
阅天机说:看看你的。
原话要更礼貌委婉些,却无端的让暮云知书在七月艳阳天里觉得脊背发凉。
上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小学和同桌逃课上网被当场抓获。
“忘带了,下次吧……啊!碗忘了还给食堂,我先走了,拜拜!”暮云知书夺门而逃。
电梯“叮”地响了一声,他终于回魂。
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婉拒,还要说忘带了?
电梯门彻底关闭前,他往走廊那头回望一眼,心道,这人还没出事那会儿,说不准是个教导主任。
没有突发事件,不会临时加班,美好的下午。
纪无双目送押运员将文物抬进展馆,开始思考今天晚饭吃什么。
腰上的对讲机滋滋叫起来:“喂喂,纪无双,回头——”
纪无双回头一看,押运车副驾里蹦出一个莫涉心。
“你不是在……”
“这边还是一点进展没有吗?别灰心,以本姑娘的人脉,你输给我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跟你说……”莫涉心拍拍他肩膀,凑过去,压低声音说,“这事可玄乎了。”
纪无双:“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吗,那件衣服?”
莫涉心煞有其事地从怀里摸出一叠纸。
“嗯嗯,你看啊,虽然这衣服碎得跟清理过现场的拖把似的,但省厅的专家推断,原本的袖宽在八十五厘米到一米左右,衣长大概有一米三。”
“戏服?还是时尚行业的礼服?”
莫涉心摇头,翻开下一页,一张放大的证物照片,周围密密麻麻围着一圈字,细看似乎是某篇考古学论文。
“太长了,我直接给你说结论吧,阅天机身上这件衣服,它布料的排列方式和形成结构……我也没完全听懂,反正那教授是这么说的——不是现代机械能做出来的。”
“手工定制品?”纪无双微微蹙眉。
“手工定制品也没几个从织布开始的,而且吧,我们在博物馆里找到了同样织法的布料,现在就在里面。”莫涉心指了指他身后新建成的博物馆。
几年前,市里要把这块荒地推平了做体育场,谁知挖出来一座古墓,还是帝王陵。当官的开了几场会,最后决定考古工作完成后,就地改建博物馆。小地方没研究和存放的条件,出土文物就暂存在邻市某大学校内博物馆,直到今天才运回来。
见纪无双不说话,莫涉心又拍拍他:“喂喂喂,三千多年前的布料诶,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大胆的猜想吗?”
“有是有,但我不认同自己的猜想。”纪无双说。
一附院小花园正中有一个石球喷泉,暮云知书找了张石凳坐下,看石球在水面上打转。
这里是院里唯一一处闻不到汽车尾气和消毒水味的地方,暮云知书送回碗筷之后总要到这里待会儿,防止自己被消毒水腌入味。
回想起刚才的事,他自觉有些丢脸,又自暴自弃地多逛了半小时。
反正晚点回去人也丢不了。
回到住院部时,天已经彻底黑下去,暮云知书推开房门。
房里没人。
他退开两步,又看一遍门牌号,确认自己没走错,又在同楼层的几间病房找了一圈,还是没有。
阅天机丢了。
暮云知书有点腿软,但现在慌也没用,只能给老板打电话调监控。
不到十分钟,葬魂皇神兵天降,拍了拍暮云知书肩膀,告诉他问题不大,阅天机只是上楼了。
“上楼了?这层不是顶楼吗?”
“楼上有天台。”葬魂皇说。
暮云知书一愣,阅天机无亲无故,还欠着一笔巨款,大晚上一个人到天台上是要做什么……他不敢再想,拽着葬魂皇就往电梯间跑。
葬魂皇反倒稳如泰山,一把将他拉回来:“走楼梯,电梯没通到上面。你别担心,他不会做那种事。”
暮云知书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哥啊,你哪来的自,我要是他我都——”
天台门果然只是虚掩着,一阵阴风拂过,门晃悠悠打开一条缝,露出外头半个雪白的人影。
阅天机倚着水箱,坐在水泥台子上吹风。
自他清醒那天至今,已经过了十日,他仍然有许多事想不通。
此方天地是梦境,幻象,抑或是四域之外,九寰之中他也不曾了解过的另一个界域?
这里有葬魂皇,有纪无双和暮云知书,却没有另一个阅天机。
阅天机原以为这是针对他所构筑的幻境,但……
有必要吗?
倘若只是为了搭建一个四海升平的假象,令他沉溺其中,为何不直接用现成的四域作框架,反倒大费周章作出一副如此光怪陆离的图景,是怕他太过熟悉四域,轻易发现纰漏?
完全虚构的世界只会更经不起推敲,更何况,此处有他昔日最亲近之人。
十日以来,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房间,却依然能觉察到,这里一切事物皆有其运行规律。在他视线之外,那些他曾经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简而言之,太过真实。
他虽有“沉域首智”“一眼苍穹”等虚誉加身,也做不到凭空捏造出如此真实的幻象。
思前想后,他决定通过观星来寻求些线索,此处日月轮转与中域相差无几,想来星象不会有太大差异。
躲开暮云知书,阅天机爬到了这栋楼的最高处。他推开门,某某银行的招牌光辉夺目,赤红如太阳。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塔,五色彩幕自塔尖倾泻而下。在它脚下,成千上万的亮点汇聚成河,向前方缓缓流淌。光河当中,一位司机猛地一拍喇叭,向着拥堵的车流吐出一句脏话,灰黑色的尾气涌出排气管,融在风里,穿过车流,绕过高塔,钻过银行招牌的孔隙,托起一捧雪白的长发,糊了阅天机满脸。
望着不见半颗星子的空茫天幕,阅天机想起很多年前,鹓龙殿中,面对葬魂皇“你有没有失策过”的质问,那时他并没有料到今天这个遥远的夜晚。
他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阅天机。”有人在叫他,很熟悉的声音。
“魂皇?”
葬魂皇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房间里闷得很,找个地方透透气,”阅天机低头笑一笑,“原先是想早点回去的,太久没下床,腿软,走不动了。”后半句倒是真话。
葬魂皇又问:“那你喜欢这里吗?”
这问题来得莫名,阅天机道:“挺喜欢的,登泰山而小天下么,虽然相较于泰山还是差得有点远。”
不知怎的,说完这话,他好像见到葬魂皇的眼睛亮了起来,比身后的光污染还要亮。阅天机伸出手指随意抹了一把水泥台子,干净得反常,不像常年无人问津的模样。
葬魂皇说:“回去吧,下次我陪你上来。”
阅天机向葬魂皇伸出手,示意他扶一把,下一秒却两脚腾空,直接被抱了起来。
那只手臂僵着,横在葬魂皇肩上,阅天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任自己靠在葬魂皇怀里。
方才……似乎被掂了两下,还听到了类似“哼”的语气词,是嫌轻了还是重了?阅天机偏过脸,闷声笑出来。
暮云知书后悔跟上来了。
还不如去食堂看南风寄羽和打饭阿姨甜言蜜语。
他躲到走廊角落,给白儒飘雨发短信,中心思想只有两个:你妹的事真是误会,我要是中途辞职还能盖章吗?
纪无双和葬魂皇周旋多年,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些诡异的默契。
比方说现在,他正在通讯录里翻着葬魂皇的号码,就收到了对方打来的电话。
葬魂皇说,请他出来吃顿饭,有些事要当面谈。
纪无双心想,巧了,我也有事要跟你商量。
当天傍晚,纪无双从葬魂皇车上下来,面对着117便利店的招牌,迷茫了一瞬间。
“这就是你说的要请我吃饭?”
葬魂皇十分坦诚,“没钱了。”且大方,“但你可以加两个溏心蛋。”
纪无双沉默了。
在他的坚持下,两人在隔壁一家咖啡厅的角落找了个座位。
葬魂皇嫌弃道:“这家店太冷清,一看就又贵又不好吃。”
“我请行了吧,没吃饱你可以自己去隔壁买两个溏心蛋。”纪无双面无表情,“说正事,我这次找你主要是为了阅先生……”
葬魂皇:“正好,我也要和你谈这个。”
纪无双:“你先说?”
葬魂皇:“我想让阅天机上我家户口。”
纪无双:“……你见色起意了?”
葬魂皇:“你懂什么,这叫一见钟情。”
纪无双不太想搭理他,又思忖着,阅天机出院后不知道还要休养多久,有地方可去总归是好事,便说:“这方面不是我负责,他要是点头,我可以帮你问问同事。不过,你最好再考虑考虑。”
“你查出什么了?”
“我不确定,还要你帮个忙。”
“有话直说,别绕圈子,你要验什么不能走程序的东西?”
“阅天机体内的微量元素。”
两天后,验血报告到了葬魂皇手上,他大略扫了一眼,当即撕个粉碎,保送垃圾桶。
阅天机的血太干净了,完全不像在工业时代生活了三十多年。
对此,葬魂皇并不是毫无预料,阅天机被送来那天他正好当值,阅天机身上那件奇形怪状的衣服还是他亲自剪开的。
虽然阅天机装得很好,心理素质也过硬,但验血报告和他差得令人发指的抵抗力不会骗人。
葬魂皇另找了一张叫人看不出端倪的单子,把姓名年龄盖了,拍下来传给纪无双。
他倒不是信不过纪无双,只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传出去的风险,他还不想看到阅天机的名字出现在论文标题上。
纪无双收到验血报告的照片时,正是快下班的点。
结果实在过于正常,正常得一眼就能看出异样。他放大图片,认出了盖住患者姓名那只笔,是他上回被顺走那支。
葬魂皇做事一向坦荡,这恰到好处的遮掩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他朝莫涉心的座位觑了一眼,莫涉心收拾着东西,准备弹射下班。
要请她联系南风寄羽再验一次吗?
纪无双想,没必要了,让这个案子变成悬案也没什么不好。
阅天机最近开发了一个新爱好——看报纸。
比起电视机的声光缭乱,还是熟悉的字纸更得他心。
暮云知书说,他天生白发,报纸把脸那么一遮,还有点像报刊亭边上唠嗑的大爷。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不老实。阅天机笑得像只狐狸,正想着如何教训他,余光扫到报纸上,竟瞥见一个颇为眼熟的物件——一支白玉笛。
阅天机展开报纸,“本市市博即将开放,煌初遗珍再现尘寰”两排大字印在头版,配图是他曾经随身的笛子,图片底下缀着一行蝇头小字“鎏金白玉笛 煌昭武帝陵随葬品”。
原来如此。
他又往下读了几行,这位一统四域的帝王并未留下姓名,通篇只以谥号称呼,文中尽是些“文治武功,千古一帝”之类的溢美之词。
终归还是自己想要的结果,皆大欢喜。
在这迟来的皆大欢喜里,阅天机又觉出一点遗憾来。
后悔吗?
不后悔,只是有一点遗憾。
世间哪有尽善尽美的事。
“你想去看展览?下周三下午我休息。”
阅天机抬头一看,是葬魂皇。
葬魂皇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手上夹着两罐可乐,两下拉开了,递给阅天机一罐。
不太健康,但快乐。
“还是不要了,人太多。”阅天机接过可乐,略微抬手,和葬魂皇碰杯,这是他第一次喝碳酸饮料,除了甜和冷,只尝出气泡破碎的味道。
谈不上喜欢,但他也不讨厌这个味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