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21 【all冷別賦】寡婦恩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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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9-21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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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1 【all冷別賦】寡婦恩仇錄

寡婦恩仇錄
燕冷，慕冷，冷別賦單性轉

（一）贈劍
是說這凌雲地十里的杏花村中住了一個寡婦。
寡婦姓冷，名里命里都帶一個「別」字，聽起來很是悲苦。
起初，這寡婦並不知自己已成了個寡婦。
就像沒人知道這寡婦的年齡究竟幾何，只知曉他與他夫君年少相逢時，已是少年白頭。
在觀中結過發，綬了長生，便也算作人間夫妻。
他原配乃是一慕姓道人，名中有山嶽萬仞。
算個道士亦是個武人，不使刀劍，一身的功夫盡在拳腿之間。
在道上得了個雅號，喚作「東君」。
若是許多年前，旁人在冷別賦面前提起他的夫君，他定會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而後不緊不慢地開口講道：「東君啊，東君……」
再將那些陳年舊事如春風入卷般徐徐鋪陳開來。
可現在，倘若有人拋出這個話頭，他定然將眸輕垂，微蹙起眉，闃然無語，一灣春水便凝若寒冰。
村人最後一次聽他提及這兩字，是在白衣白髮的寡婦提劍尋仇之時。
「還記著雄山東羽慕崢嶸，東君嗎？」
寡婦講這話時，緊閉著眼，抿緊了唇。
怯情、不忍，原是引而不發又字字咬牙切齒——惟有劍尖輕顫。
尋仇論生死，不談輸贏。
可寡婦的劍斷了，這次尋仇，既無輸贏，更不及生死。
只城南牆腳多了張告示，告示上只四字——千金換劍。
第一個提劍的人，被寡婦一指截斷了雙劍。
最後一個提劍的人，帶寡婦訪遍了名山古剎，最後自冷泉中取出一柄銀劍。
他問：「你還要尋仇嗎？」
寡婦皺起眉頭，沒有接劍，只鄭重點了點頭。
「那好，我不要千金，我只要得償所願。」
「你比求取千金的人更貪。」寡婦冷冷垂下眸子，搖了搖頭。
「只是不願見閑言碎語污你清名。」
那人講完這句，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冷別賦將劍抱入懷中，似要將ㄧ塊寒玉煨暖。
隨即快走兩步，靜靜跟在那人身後，卻是低著頭，作若有所思狀。
此人原是冷別賦的相好。
冷別賦素日克己守禮，卻是活得太過清醒，終日哀思縈愁。
惟獨酒醉糊塗，竟不明不白同村口醉漢滾到一處。
好巧不巧還被巡夜的更夫撞見，自那夜雞鳴之後，村裡的流言蜚語就沒斷過。
村民們拿醉漢無可奈何，只得說道說道這冷婦人的是非。
可這冷別賦也似塊石頭做的，任憑村頭村尾議論，謠言越傳越離譜，他卻照舊在他名喚「獨照松月」的小院子里撫他的琴，品他的茶，時不時在皓月底下舞劍一回，身姿還是同當年一樣超然卓絕。
若是尋常，這樣的流言自是可以逼死一個好端端、活生生的女人的。
可到了冷婦人這兒，這個法子竟失了效用。
原因無他，一者，他不缺銀兩使喚，二者，他恃持武藝，村中的地痞流氓也是萬不敢輕薄侮辱他的。
這事發生後，曾有人悄悄給冷別賦那位雲遊四海的夫君遞話，添油加醋講了一番，這婦人的道德品行是如何的敗壞。
那慕道長卻是連眉頭都不曾一皺，只淡淡道：「隨他高興就好。」
旁人才道，他二人雖是做道侶的，情分卻來得比世俗夫妻更寡淡。又哪知兩人間閒雲野鶴、細水長流的情意？
正所謂「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他二人間的事情，大抵如是。
冷別賦同醉漢廝混的這些年，他的夫君只回來過一次。
那一夜，醉漢醉倒在了村東頭的荒地裡，躺了半宿，也不見冷寡婦來撿人，醉漢便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醉漢拍了拍灰的功夫，遠遠地，竟瞧見冷寡婦所居的後山小院火光沖天，映紅了大半山頭。
醉漢斂了目子，覷緊火光，一改神色，一提步子，竟如只燕子似地平地騰飛而起，不過眨眨眼、落了幾片葉子的功夫，竟已在寡婦門前小院落地了。
寡婦一身白衣全被血惹紅了，提著一柄淋血的白劍，呆呆立在門前。
見有人來了，只回過頭，嘴角扯出一抹淒楚的笑，痴痴望著一院火光，半晌道：「想來惟有這顏色襯他……」
燕歌行打量了他一會兒，又走近幾步，解下殘破的外袍，替他披上。
「夜裡風大，小心著涼。」
冷寡婦靠近他，將頭枕在他肩上，忽然又覺手上、心上傳來一股暖意，垂頭望去，原是那登徒子抓了他的手，偎在懷裡，又暗自傳予他內力。
寡婦覺著這樣不好，教一個野男人傍著自己，還牽著手，成何體統呢？
不過他今日實是倦了，人一怠惰，便決不想再計較太多。
於是他只道：「這時辰，也只野店尚未收攤。吃兩盞酒，再小坐一會兒，興許便天明瞭。」
燕歌行卻觀他，只著一襲繡著仙鶴的對襟月白長衫，不足盈盈一握的纖腰上堪堪掛著一條黛色馬面。
裙角隱線勾勒著的蘇繡曇花暗紋，被晚風撩撥而起，靜靜綻於清冷夜色中。
不知怎的，又解了胸前銀扣，露出半抹雪脯似的酥胸來。
加之衣上、發上都沾了些血珠子，點點如那白雪紅梅，洩著一線春光。
「你這個模樣，同我一道，免不了又生出些是非來。不若你在此候著，我去打二兩酒來，不刻便回。」
說罷，他好似想起了什麼，挑了挑眉，語氣又快活起來。
「照舊賒你賬上。」
冷寡婦卻是氣不過，只悶悶道：「我怎樣，心裡自有定數，盡憑他們議論去！」
「冷別賦，你還是這幅模樣好看，有生趣。」
那胡人大笑一聲，一把揉亂了寡婦的發，拉起寡婦，就往山下跌去。
他倆在月光里狂奔了一陣，直揚起片片飛舞的落葉，笑聲則傳至青山外很遠很遠的地方。
直至寡婦喘不上氣時，方才停下。
林子里黑漆漆的，二人方才一陣亂竄，早已失了野店的方向。
忽地，從林中竄出驚飛的群鳥。
群鳥的陰影之下，冷寡婦攀上燕歌行的臂膀，掛在燕歌行身上，慌亂地啃了起來。
燕歌行被他親得癢極了，又豈肯善罷甘休，也解了衣裳，同他滾到一處。
二人好生胡鬧了一陣，仗著黑燈瞎火、四下無人，舉止越發荒唐了起來。
恰此時，從墨雲中隙出一抹雪白的月光來，照在冷寡婦汗濕的裸背上，似雲湧銀山，亦如瓊枝寒梅。
燕歌行擁著梅花，身下火熱，心上卻是涼的。
「冷別賦，你好像從未問過我，我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又為何客居於此。」
「我需要知道嗎？」冷別賦勾起唇角，輕聲笑了笑。
燕歌行翻了個身，枕著胳膊，平躺在冷別賦身側，遙望著一川星斗。
忽地伸出手，指了指北辰的位置。
「我打塞北來。」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可似這般？」冷別賦偏過頭，追問道。
「確有幾分遼闊悲涼。」燕歌行閉上眼。
「書里講，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也是准的不成？」
「或有幾分瀟灑豪情。」燕歌行答。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
燕歌行忽地睜開眼，笑著看向冷別賦。
「我最喜歡這句。」
冷別賦愣了愣，憶起明月、胡笳，思及自己、這人，不覺紅了臉蛋。
冷寡婦害了燥，只兀自起身，穿了衣裳。
醉漢在地上乾躺了半晌，忽地開口問道：「冷別賦，獨照松月的火，你是救還是不救？」
冷別賦呆了呆，好似神智終於回籠般，臉上浮現出窘迫的神色。
燕歌行一撐胳膊肘子，翻身而起，拍了拍背上土灰。
「走吧。」
待兩人迷了幾次路，且緊趕慢趕回了獨照松月之時，只瞧見冒著黑煙的小院，和一名揣著藍色笛子，黃發白衣的書生。
「冷、別、賦！」
書生一挑眉，已是掩不住心中怒氣。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出門前分明是將柴房門鎖住了的。」
見同屋房客問責，冷別賦有些頭疼地扶了扶額，只道：「東君來過。」
懷簫倏地睜大眼睛，又望向燕歌行。
見燕歌行點了點頭，又觀倆人，俱是衣衫不整，鞋襪上沾滿草葉的模樣。
更是一臉訝然，再不做聲了。
「他方才失心瘋了一陣，所幸現在回神了。」
冷別賦倒也不在意他這話，只顧向院內行去。
懷簫見冷別賦行遠了，方湊近燕歌行，低聲道：「江湖上的事，你也知道。慕崢嶸正被萬教追殺緝拿，無奈冷別賦……他這人念舊情，偏生又自成那百折不回的孤介僻性，只怕將來還要惹出不少事端來。」
「他念情，但也認理。」
燕歌行擺了擺手，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樣。
「放心吧，相信他自有分寸。」
二人正說著話，忽見冷別賦自內院行來，懷內抱著一塊枯木。
那木頭已是焦黑如炭，再辨不出原物為何。
「本來院落俱焚毀了，也可再復，無甚可惜。」懷簫頓了頓，瞥了眼枯木。
「我只可憐院內那株百歲孤松與這一張傲松琴罷了。」
「琴不能復，心如槁木。」
冷別賦淡淡道：「這樣的結局，不是最好？」
他將枯木摔下，又垂下頭。
半晌，決絕道：「最宜吾與他。」

（二）斷劍
冷別賦終歸是未見著慕崢嶸最後一面的。
聽人講東君的遺骨落在他弟弟的居所，原是一處風流地，篁影萬里，飄雨千日。
喚作「篁翠東風」。
冷別賦便不顧千里萬里地尋去，誰知最後見著面的，乃是竹林下的一個土包，黃土上的幾捧黑灰。
他原是寫了詩稿、帶了好酒來祭拜，如今沒了煢丘——
索性將文稿盡數焚了，把酒一澆，同那土包上的黑灰混在一起，被林下清風一吹，無根水一淋，歸了天地，當真乾淨！
做完這一切，冷別賦四下望去，一輪孤月，九曲湘江，余下皆是風中娑婆竹影。
細看去，竹上黑影，斑斑點點，俱是淚痕。
獨照松月亦植竹，清癯修長，層層疊疊掩著小樓亭院。
懷簫曾打趣過他：「又是古松又是密竹，門前還正對著遠山。朝時起霧，真是‘竹深松老半含煙’了，不過此句是寫僧院的——」
他頓了頓，眨了眨眼，笑問道：「冷別賦，難道你是帶發修行的姑子不成？」
這是嫌他院內景致清幽寡淡了。
冷別賦亦輕笑一聲，並不理他。
如今見了這寒江邊上的湘妃，方覺山竹雖幽，終不比江竹苦寒。
又想著東君的魂靈，也許就將終日飄於這淒風苦雨地，一時更覺傷感起來。
「記年時、人人何處，長亭曾共杯酒。酒闌歸去行人遠，折不盡長亭柳。漸白首。待把酒送君，恰又清明後。青條似舊，問江北江南，離愁如我，還更有人否。」
「……人間此恨年年有。留連握手。數人世相逢，百年歡笑，能得幾回又。」
他吟了幾句，卻只有天地間的雨聲作答。
討了沒趣，只感寂寥起來。
忽憶起那夜月下撫琴，長明燈旁，有人從背後伸出手來，一身血味地環住他。
笑問道：「好端端的，沒事彈什麼悲曲？」
他只停下手，撫了撫桌邊白劍，問道：「當年講‘為誰出劍，就要同誰信諾一生’，可還作數？」
那人頓了頓，正準備將手移開，無意中，沾有血污的指節卻觸碰到他的唇。
霎時，觸電般收回手。
冷別賦卻轉過身，輕輕拉起慕崢嶸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蹭了蹭。
那血污在他柔軟的發間，在他纖塵不染的臉旁，一點點成灰，最後竟全然糜軀碎首了。
一絲鮮血，卻如蛇信般從慕崢嶸指節間滲出。
原是慕崢嶸手上受了傷，結了血痂。
痂上卻沾了旁人的血，一層一層堆積，下面的傷口化了膿，上面的鮮血發了黑，竟再辨不出彼此。
冷別賦頰邊落了斑斑點點的血污，遠遠望去，竟像鬢邊耳旁插了朵紅花，許是海棠，許是山茶。
他輕輕一仰頭，那花便「撲朔朔」落了慕崢嶸一身。
兩人對望一眼，卻是相顧無言，惟有秋楓飛落。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我方才來時見過那胡人了，正醉倒在村東頭那片荒地裡，橫七竪八地躺著，不省人事。」
終歸是慕崢嶸先開口了，說完，只覺好笑似的搖了搖頭。
「等你走了，我再去撿他亦不遲。」冷別賦也輕笑起來。
「小冷啊，你真是……」慕崢嶸有些無奈地戳了戳冷別賦的額頭。
「偷男人就偷男人，怎麼不找個年輕點的？你這樣，我面子上怎麼掛得住？」
慕崢嶸仍笑著，冷別賦卻是別開他的手，無意中打翻了燭台，霎時，燈油流了滿桌，火苗順著月光竄起，燃了古琴弦音。
「我與他，你情我願。不比東君，交合渡氣，趁人之危。」
冷別賦望向慕崢嶸，定定講道：「我去過留白寺了。」
「哦——」慕崢嶸笑著，故意將尾音拖長。
「所以呢？」
而後說過什麼話，又做過什麼事，似被東君袖袍上的火色燒過一遍，再記不清了。
忽來一支竹傘，遮蔽漫天風雨。
冷別賦回眸望去，只見一名金袍道士，一手執劍，一手擎傘，靜立竹下。
「你來了。」瀟瀟雨幕中，冷別賦輕聲問道。
那人低頭，看向他腰間懸著的鏤空白劍。
「你帶來了一把好劍。」
隨即，那人蹙起好看的眉頭，一臉憂色。
「亂世中，一柄寶劍，多少麻煩。」
「我不怕麻煩。只求劍下，快意恩仇。」
冷寡婦轉過身，直直看向那人。
那人亦望向他，眼神中有糾結亦有欣賞。
「我讀過你的劍譜，看過你的詩文，像是淮南的皓月，冷冷映照在千山之上。」
「慕崢嶸，和你不是一路人。」
那人搖了搖頭，神情中滿是不解。
「東君，」冷別賦頓了一下，而後望向遠方，冥冥歸去的青山，一臉淡然。
「一個人是怎樣的人，並不能決定，他就要度過那樣的人生。命運的無常，是八卦變也無法參透。」
那人伸出手，接過傘外的無邊絲雨，話中多了幾分悵然。
「給我講講他的故事吧，雨歇時——再出劍相殺。」
冷別賦笑問道：「劍客也愛聽故事？」
「只怪道士愛談情。」那人亦輕笑一聲，解了外袍，披在冷別賦單薄的白衫之上。
那朦朦細雨中，故事自百丈凌峭的巍峨雄山而起，於煙雨飄渺的瀟湘江上而終。
最後唯剩雨聲，天地間也只有雨聲，諷刺得連一聲嘆息也無。
暮景蕭蕭雨霽，雲淡天高風細，江湖之外的野地，此刻危立江湖之上。
出鞘的劍，映著冷月雪白的光，相殺的人，斬斷了寸寸瀲灧霜華。
收劍時，滿地竹枝，而寡婦斷了一縷白髮，劍客頸上多了一絲血痕。
劍客點了點頭，坦然相問：「此事終於有了一個結果，只是不知閣下所求何事？」
「我只有一個要求。」冷別賦握住倦收天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白色抹額上。
「幫我取下它。」
冷寡婦笑了笑，聲音比風還要輕。
「我已再無遺憾了。」
倦收天是君子，依言解了白布，什麼也沒再問。
寡婦又從懷中取出一隻白玉簫，在湘江邊淒淒怨怨地吹了兩曲。
倦收天懵懵懂懂地聽了半宿，好似懂了些什麼，又好似更加迷惘起來。
天明時分，風雨已過，湘江如舊。
而人，已在天涯。

（三）
換劍
冷家遭了山賊，失了小姐，也丟了新姑爺提親用的寶劍。
燕歌行從江湖上趕回家中時，只瞧見慌了神的懷簫。
「兩樣東西，不可能一塊丟。」
他寬慰道，在一片狼藉的室內，於暗格中翻出那柄白劍。
「早知你是個禍根，當初便不該將你贈予他。」
撫上熟悉劍身，燕歌行嘆息道。
上了山，燕歌行用白劍換出一身髒兮兮的冷別賦。
冷別賦腳上受了傷，燕歌行便將他背在背上。
下山的路上，黃昏暈沈，秋風蕭瑟。
「這次，你可是將你的身家性命全給我了？」
燕歌行聽出他話中惱意，定是在怨自己換劍之舉。
可轉念一想，又覺他還有心情開玩笑，這便是好的。
「是啊，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家性命，又哪有吝嗇的道理？」
冷別賦垂下頭，將頭枕在燕歌行的肩胛骨上。
燕歌行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毛絨絨的腦袋。
「安啦安啦，我們回家。」
這時，「啪」地一聲。
冷別賦月白色的繡花鞋不知怎的，忽地墜到地上。
燕歌行正準備彎腰去撿，卻聽頭頂傳來冷冷一聲——「鞋髒了，我再不要了。」
「又有甚麼關係。」
燕歌行拾起鞋，將冷別賦卸下，輕手輕腳替他穿上。
當他的手撫上冷別賦的腳時，那腳竟忽地蜷縮起來。
冷別賦的腳，不似任何一雙，燕歌行曾見過的女人的腳。
這雙白淨的腳並不小巧精緻，尤其腳後跟處硬得跟塊石板一樣。
燕歌行摩挲了一陣，方知那原是一層層厚繭老化堆積。
他想，冷別賦一定走過很遠很遠的路。
看過山川萬物、江河湖海，從江南乘舟曳波至江北，又自中原打馬奔向西域。
想到這，燕歌行笑了笑，輕輕替冷別賦搭上鞋扣。
冷別賦見他盯著自己的鞋尖發了半天呆，心思轉了幾轉，竟掩袖抽泣了起來。
「我的姑奶奶啊，好端端的，又怎麼了？」
燕歌行聽見冷別賦啜泣，忙上前抓住他的手關切道。
「你方才不說話……定是棄嫌我的鞋髒了！」
「怎麼會呢？我自己鞋上尚沾滿泥污，又怎敢嫌棄你呢？只是方才見你傷處，一時心疼罷了。」
燕歌行背起冷別賦，緩步行在崎嶇的山路上。
「還有一段路才到家，先睡一覺吧。」
冷別賦大抵是累狠了，趴在他肩頭，迷迷糊糊中問道：「嗯……燕歌行，你真的不在意？」
「我不在意，只盼你也莫放在心頭。」
燕歌行嘆了一聲，繼續行著路，即使冷別賦大腿根上滲出的鮮血，已浸濕了他的外袍。
燕歌行又送了冷別賦一柄劍。
冷別賦依舊將劍懸在屋中。
「此劍名喚青燈孤照。」
「青燈孤照？不知最後是你，還是我。」
冷別賦瞥了一眼青劍，冷冷說道。
「你莫誤會，這是師太贈我的劍。」
燕歌行怕他多想，忙解釋道。
「你……又承了她的情。」
冷別賦語帶保留，面色不預。
燕歌行知他又犯了憂心病，只拍了拍他的肩，寬慰道：「放心，師太是好人，斷不會以恩挾人。」
「我知道……」
冷別賦頓了一下，「只是承了情，終歸是要還的。」
他垂下眸子，緊抿著唇。
過了半晌，卻忽地壓低聲音說道：「你是為我承情，這筆賬，合該算我頭上。」
說罷，他抬起頭，定定望向燕歌行。
燕歌行見他這幅模樣，只覺心內有如暖酒入喉。
在幸福的溫柔鄉里，一髮醉得茫茫然不可收拾了。
但愈是如此，他愈是不敢看冷別賦。
於是燕歌行只撫著翠玉的劍身，望著凝血的劍鋒，溫言道：「我欠你那麼多，又怎捨得讓你替我還？」
他慣習漂泊，羈旅異鄉，身似浮萍。
而無根的人最怕，便是找到安定的感覺。
「你快去歇息吧，今晚我守夜。」
說罷，倏地吹滅了桌上那一簇搖曳燈花。
這是他倆最後一次相聚，暗夜朦朧，無星無月，既無酒，也無笑聲，只一盞迷蒙的孤燈，在寒風中明滅。
世道漸亂起來的時候，懷簫從江湖上捎來燕歌行的訊息。
可嘆他平常那般精明、牙尖嘴利的人，此時說話竟也含糊不清起來。
好似喉間亙了口痰，難以出口，卻也是吞咽不得。
冷別賦笑了笑，只問懷簫：「世道是從什麼時候亂起來的呢？」
懷簫不語，只靜靜看向他。
「於我而言，許是東君身亡的時候。可於燕歌行而言，這世道就沒好過一日，就沒消停過一日。」
「所以他的腳步便停不下來。」懷簫接道。
「是啊，他便停不下來……」冷別賦喃喃道，望向窗外一川星月。
當月光落在牆上高懸著的那柄青劍上時，冷別賦淡淡想道，人世間的承諾，本是比紙更輕更薄更賤的東西。
這他原是知曉的。
只是……有的人走了，倒也不吝留下一盞明燈，好為後來者照路。
可燕歌行走了，倒只印證了江湖的生死無常。
是恩義殺人。
後來，還俗的道士帶著劍，去了一趟寺廟。
「他贈我此劍，可我不了悟。」
道士固執地講道，卻是閉上眼，雙手合十，一臉虔敬。
「佛祖啊，若您開眼，就讓他親自回來跟我講吧。」
說罷，冷別賦放下青燈孤照，直直跪立在蒲團之上。
可佛前常明的海燈卻倏地滅了。
那青劍上，忽地落下一滴淚來。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