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百年孤寂 by荊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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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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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樓主發表於: 2005-03-23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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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寂 by荊橘 END

暮遲十一歲的時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來歷，那一天爺爺與他兩人坐在屋外的石階上，手上捧著一碗剛炒出來的花生米。撒上一些鹽，抓起一把放在嘴裡，真是又香又可口。

爺爺的身旁放著一個小碗，暮遲知道，碗中那透明的液體正是老人家最愛的高粱。

「你出生的那天，天黑的特別晚，一直到戌時將近，天空終於昏暗下來，而你娘也在這個時候產下一個男孩。大夥兒商量之後決定，將這個傍晚放在你的名字中。」

聽了這番話，暮遲半是瞭解半是疑惑的點著頭，難怪爹爹每到酉時便會長歎，而娘親——在少年的記憶中，那是一張完全模糊的臉孔，只記得一雙細細長長的眼，深邃而又沉靜，溫暖而又遙遠。

聽說娘親在他三歲的時候死於疾病。那是一場忽然而致的災難，村裡面死了很多人，隔壁家小虎也是因為這場災難而失去了爹娘。兩個同病相憐的孩子也因此感情特別好。暮遲甚至讓小虎跟著自己一起喊爹。

碗中的花生還剩下一小撮，暮遲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跑回伙灶間又抓了一把，他最愛奶奶炒的花生米了！又脆又香，連小虎都讚不絕口呢。

「爺爺，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回來～」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愛玩，老人家苦笑著朝他搖搖手，示意他早去早回。

可他哪知暮遲真正的心思呢——在他心底，有一個秘密，已經放了兩年了。

這是一個靠捕魚為生的小村落，大多數的壯年男子不分晝夜的出海捕撈魚群，然後交給女人拎去城裡，一天下來總能賺幾文錢，剩下賣不掉的就換些小葷或者其他家什，日子過得也算湊合。

偶爾有些漁家也有小船，弄得乾乾淨淨，擺在幾里外的河邊，平時有文人、武士想過河的，他們就開船——同樣是賺個幾文錢，添置家什或者給孩子多添一件棉襖也好。

暮遲家就有這樣一艘船，每隔幾天他爹就會出船送些要過河的人們，這個時候暮遲總喜歡跟在他身後，是幫忙也是學習。

少年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都像是他生命中的過客那般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不留下一絲痕跡。然而，卻有一個人，在他心裡紮了根。

那是一個薄霧漫溢的清晨，四周都被這層薄薄的霧氣所籠罩著，這樣的天氣很不利於出船，所以暮遲的爹並沒有出門的打算，而小小的少年卻興致勃勃的一個人來到了河畔，想一試自己偷學來的本事。

霧果然很大，瀰漫在他的四周，才來到河邊，果然不見一個人，既慶幸又有些小小的失望，少年朝自家的船興奮的跑去。

耶？有人？！

察覺到有人站在渡口，暮遲停下了腳步，心想著，這種鬼天氣都還有人想渡船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慢慢走進那人，越來越近。

全然白色的身影，幾乎融入了薄霧之中。

『那個、你是要渡船嗎？』

少年怯怯的開口問道，大霧中他看不清對方的臉。

『非也。』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聲音，沉穩卻讓人察覺不出他的年齡，悅耳卻讓人隱約感到一股莫明的深沉，淡淡的情緒在少年的腦海擴散開來，他很想瞧瞧這聲音的主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可不論他如何接近，卻總是無法靠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好似遠在天涯，少年無奈放棄，再度開口道，『不是渡船的話，那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吾在觀望。』

觀望？在這麼大的霧裡面——暮遲歪著腦袋，每次他遇到想不通的事情都會這樣。

『今天霧很大，看不到任何東西的哦。』這是他好心的提醒。

『吾知曉。』

『那你還站在這裡——』

『吾並非以肉眼看所見，而是心眼的觀望。』

——怪人。

『那你在望什麼？是天、是雲？還是河？對岸？看來看去還是一片空嘛——』

少年噘噘嘴，不過他察覺到白色的身影在一瞬間似乎動了一下，用力眨了眨眼睛，他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望空。望去全成空是嗎……無錯。空即是零，零歸元，元入元利亨真，真祥之瑞萬物生，生生卦相游刃而解，所以望空，有什麼不好。』

『……我聽不懂啦，既然你不渡船那我就不管你了哦。』

少年丟下這句話，轉頭跑上了自家的船。

這是他第一次駕船，雖然周圍一片迷霧，但少年仍然止不住內心的興奮，用力推動手中的竹竿，讓小船緩緩前行。小船行走之間，他笑開了懷。

然而，沒多久之後他就察覺到了異樣。四周是一片濃霧，伸手雖可見五指，卻是虛幻縹緲極不真實的感覺，就好像隨時都會消失那般；身軀也似踩在雲間，一個重心不穩便會從天上掉落下來——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彷彿整個天地間只剩他一人，前無方向後無退路，只能任小船帶著自己不知飄向何處。

『有人嗎——』暮遲稍等了片刻，沒有任何回應。他遲疑了一下，再度開口嚷道：『喂，有人在嗎？』這一回，他的聲音更大卻也更顫了。

四周，靜寂無聲。

怎麼辦——怎麼辦——早知道就不玩了——現在該怎麼辦——

暮遲緊握住竹竿，絲毫不敢怠慢的注視著四周，生怕出現些『什麼』——聽說在很早之前，這裡曾經居住著一隻吃人的怪物，後來一位得道高人將之除去，怪物的屍體就葬在了河底。肉體雖滅，怨念卻存在，無法散去，聽說這種迷霧纏綿的天氣，最容易引起怨念的共鳴。

會不會真的出現什麼呢？少年並非真的恐懼，反而有些按耐不住的好奇，但一想到倘若自己真的死在河底，那爹爹、爺爺與奶奶，還有小虎該怎麼辦？一想到這裡，他又緊張起來，就連呼吸都變得異常凝重，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四周。

氣氛，越來越詭異了。

急促的呼吸，睜大的眼睛，不敢分散的心思，就在察覺到肩膀上落下『某樣物體』的同時，少年大叫一聲，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從水中拎起比自己還要高的竹竿使勁朝後甩去。

『啊啊啊——』

嗯？

眉間一動，拂塵旋即揮出，擋下少年這一棍的同時也讓他看清楚了來人的模樣。一身素白裝束，就連頭髮與眉毛也是同樣的顏色，五官端正且凜然，仔細看去，雙眉之間還有一顆琉璃珠，更顯超凡脫俗。

這張臉的主人，該是岸邊那個白衣人吧——直覺這樣告訴暮遲。他直直的凝視著眼前這張臉孔，卻不覺得恐懼，反而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記憶中，他似乎曾經見過這個人。

『區區孩童竟有如此膽識，前途不可估量。』

聽到白衣人開口了，暮遲再次確定他正是剛才岸邊那始終無法看清身影容貌之人，驚訝他怎會莫名出現在船上之餘，少年再度打量面前這個男子。

仙氣飄飄，不染俗塵，宛如生活在塵世之外的神仙。暮遲想起了爹親小時候對自己說過的『八仙過海』的故事。

『神仙？』

『嗯？』白衣人一聲疑惑，旋即收回拂塵，定定的看著眼前少年。

暮遲張大眼睛，難以抑止內心的激動。

『你是傳說中的神仙，對不對？』

回憶至此，暮遲不再多思。那早已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的他一個勁兒將白衣人當作仙人，後來才知曉他原是道教中人，難怪一身脫俗氣質。不過在稱呼上，暮遲仍然愛尊稱他為『仙人』。

自從兩年前見過白衣『仙人』之後，暮遲便時常去到河畔，有時能見到那道白色身影站在渡口，不知究竟是望向何處，有時卻不見他的蹤跡，那人行蹤不定，從不告知少年下回出現的日子，也不從曾將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訴暮遲，他就像是一團無法解開的謎團，始終吸引著少年。

少年將這道白色身影深藏在心底，他是自己的一個秘密，在真正瞭解這團謎之前，他將一直一直關注著。

這一日，暮遲又獨身一人來到河畔，他知道那位道者若是來此，一望便是一整日。

果然——他很慶幸今日作出了正確的判斷，那道熟悉的素白身影正站在河畔，與往常一樣，道者微微仰頭，望向天空，淡漠的神情，卻隱約散發著超凡脫俗的氣質，好似俗世中不染凡塵的真仙。

「仙人！」

暮遲一聲喜悅的呼喊，一身素白裝束的道者並不回應也不轉身，手中拂塵在晚風的吹拂下輕飄幾下，而披散在身後的白髮更因這陣微風揚起紛飛，著實一副仙氣飄飄的畫面。

少年對於道者冷漠的反應並不惱怒，進而更加走近，站在了他的身旁。

「仙人又在望什麼？」

每回見他總是一臉嚴肅的神情，但暮遲知曉，那只是表面看來罷了，仙人其實很有趣，不論是他的言論還是作風，都頗具個性，這也是暮遲深深被其吸引的原因。

「望，自然是望空了。」道者一聲輕歎，倒不似惻怛，反而有一種豁然灑脫之感，但少年卻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歎息。

「仙人每次都在望空，可有看出些什麼？」

他仰起頭，擺出與道者同樣的姿勢望著天空。今日晴空萬里，雖已近傍晚，依舊天色極佳，放眼望去，天上一片無邊的蔚藍，近處仿若被紅彤染色了一般，美的讓人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卻也渲染出一絲淡淡的淒婉。

「既然是空，又何來『什麼』之說？」語畢，道者終於收回目光，拂塵輕輕一揮，掃去了少年一身的塵土，同時嚴肅的眼也看向了他，「你有話就直說，放在心裡可是會憋死人的哪。」

「仙人……在等待嗎？」

「等？等什麼？吾既不等人也無人讓吾等待。只是此地風景秀美，百看不厭罷了。」道者不以為然道。在少年的眼中，他看似冷漠出塵，事實上正是那份冷然更為他增添了一股超然不凡的氣質，正是不讓凡塵的世外高人。

暮遲噘噘嘴，以一種奇妙的眼神望著他，「仙人，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嚴肅的欲蓋彌彰呢！」

「哦？你似乎很瞭解我。」

聽到少年口中吐出的埋怨，道者一聲淡然輕笑，但聽在暮遲的耳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它來得快，消失的更快，就如彈指般短暫。少年尚來不及弄清那究竟是真感慨亦或者還有其他情愫的存在，它早已無蹤無影，彷彿從不存在。

「了解說不上，不過是一種感覺而已。」少年吐吐舌，他猜想再說下去，也許會引來道者的不悅，所以即刻換了一個話題。

「仙人你說很喜歡這裡的風景，但我看來，這裡的山並不美，這裡的水也不綠，都只是很普通的山水風景。」所以他無法明白道者所謂的『百看不厭』究竟指的是哪一點。

哈！一身素白的道者再度輕笑，卻不作聲了。手中的拂塵習慣而又自然的揮動兩下，最後覆蓋在了身後的寶劍之上。

暮遲知道，那把劍，他從不離身也從不讓人看到劍鞘中的真面目。這究竟是一把什麼樣的寶劍呢——少年每每忍不住這樣疑惑著，望向寶劍的目光更加好奇了。

「你的好奇是因為我身後的『古塵』。」

古塵——這把寶劍的名字！

「嗯。」暮遲小心翼翼的走到道者的身後，稍等了片刻將他並無意驅趕自己也沒有動怒的表現，卻仍不敢放下心來，他聽小虎說過，習武之人最討厭的就是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後。

「我可以摸摸古塵嗎？」少年的話才問出口，他的手已然觸摸上了那存在已有之上千年的名劍古器。

好漂亮。忍不住在心底讚歎著，暮遲的手指沿著劍鞘上的紋理順勢而下，從指尖傳來的溫度忍不住令他打起了寒顫。撫摸著古塵，少年終於體會到了爹親曾經教給他的那句成語。

不寒而慄。

古塵的劍鞘，很冷，冷的讓人莫明心殤，冰涼透骨的感覺從指尖傳遞直至流入少年的胸口，一股淡淡的，幾近透明的惆悵緩緩的油然而生，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會有這種感覺，只是經不住便驀然落淚了。

這就是「劍」嗎？如此哀傷的武器。

「——我可不記得我在古塵的劍鞘上抹過催淚粉哪。那你這眼淚又是從何而來？」道者一記調侃，轉過身看向一臉淚痕的少年，「出門前忘了帶上帕子，吾這『兩袖清風』就借你用用吧。」

說罷，道者伸出左手，輕握長長的素色衣袖，親自為少年抹去了滿臉的淚痕。他的掌並不特別溫熱，他的袖也不是多高級的絲織品，暮遲卻感到一陣安撫之感，即使隔著一層娟布，他也能感受到道者深藏在心底的情感。

「仙人，」暮遲突然握住道者的手，緊緊捏住那素白的衣袖，水汪的眼睛閃爍著心痛卻真切的光芒，「古塵在哭，你聽不到嗎？你重要的寶劍在傷心啊——」

見到少年這樣的反應，聽到他的話，道者卻不知為何笑了。心無波瀾，雲淡風清，在這樣一個晚霞異常美麗的傍晚，他的心與多年前，一樣的平靜。

「你可知，古塵與我同樣冷漠。這世間少有人事物能令它動搖，『三尺秋水塵不染』這句話，你懂？」

「……是說古塵從不出鞘。」少年吸吸鼻頭，才道。在家中，爹親經常親自教他認識很多字，即使上不了學堂亦不會比其他孩子差勁。

「沒錯。古塵甚少出鞘，劍子仙跡寧斬不殺——但這並不意味，古塵不會殺人。」

「仙人，古塵斬過多少人？」

「與佛牒的殺生斬罪比起來，也許連個零頭都算不上。」

少年聽著這些他完全不懂的話，點點頭，他知道道者並不需要自己的反應與回答，因為他只是在自言自語。

「古塵出鞘——可有曾經後悔的對象？」

可、曾、後、悔？

「不曾。古塵斬業，雖有惋惜與無奈，卻決不後悔。」

道者的聲音，坦然而堅定；他的氣息，平緩而自然；他的答案，千年不變。

『如果有一天，換做吾呢。』

『那就期待一場華麗之戰吧。』

暮遲仰著頭，望著這總是無慾無念、冷漠出塵的仙者，這個瞬間，他的心中倏然浮現出一句話，一個即使問出也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

『古塵，你——寂寞嗎？』

當道者回轉豁然之境，天色早已昏暗多時，夜空佈滿閃爍的星子，讓這塊寶地更顯仙氣盎然。驀地，他憶起多年前，好友的那句話。

『豁然之境哪天若是改名『豁然仙境』，吾也不會覺得奇怪。反而更合適汝這不染凡塵的世外仙人。』

仙境、仙人。記憶中的那人，似乎總愛在自己的名字上作文章，這個壞習慣持續了近千年，後來自己也懶得與他計較，不過是每回不再搭理罷了，久而久之，他也懂得了收斂，此後甚少再犯。

原以為那麼遙遠的回憶，早該忘卻，沒料到卻被一個孩童輕易就推開了記憶之門，即使是毫無關係、甚至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他那一聲聲「仙人」讓人有一種懷念的感覺。因為懷念，所以私心的並未制止他這樣稱呼自己。

也許是為了不讓那遙遠的記憶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也許，還有其他私心的原因……

「先生今日又去了那個漁村？這麼多年了，那些痕跡早該消失了吧。」

身著紅衣的年輕少女輕輕放下盤子，拿起茶壺，與往常一樣，為道者灌上杯香茶，當熱氣婆娑上升，茶的香味也散開了。

「差不多——也可說是面目全非。」只有天空，與那時完全無改。從朝日昇起直到暮日落下，就像人的生命那般簡單而且短暫，望著千年不改的天空，他會想起很多事、很多人，以及——很多結局。

「是嗎……」少女微微垂下眼眸，望著繫在左腕上，那塊紫色的絹絲，這是事後她僅能找到的『唯一』。她一直將這塊殘餘的衣角繫在手腕上，但卻從不在道者的面前提及它的存在。

「不過先生今日回來的倒是比往常晚了，是遇到什麼有趣的事兒了嗎？」

「的確是趣味的事。你還記得我曾經提及的那個村童嗎？他是一個有趣的孩子。」

劍子仙跡一杯清茶入口，迷散的心虛逐漸恢復平靜，「聰慧如你，令吾忍不住想收他為徒呢。」

「哦？劍子先生想收徒弟了？這真是百年難得一聞的奇事。不如先拉入道門如何？再由先生親自調教，將來必有大作為。」穆仙鳳笑吟吟的回應道，她深知，能被天下無雙的劍子仙跡開口稱讚，那個孩子確有過人之處。也許，會是第二個『穆仙鳳』。

「仙鳳，你這話帶刺，實在是不中聽。」道者並不惱怒，反而一副豁然灑脫之貌，他喜好言語上的爭峰，那是生活樂趣的一部分，也是個性使然的必然相處模式——只是，這是誰與誰的模式。

「小丫頭不懂事，隨口的說笑罷了，先生莫惱。鳳兒給您賠罪。」

說罷，穆仙鳳微微欠身，作出道歉的姿勢。她喜歡與道教先天偶爾的逗嘴、吐嘈。在過去，她只是一個旁觀者，而現在，卻是立場微妙的執行者，那人在離去前刻意囑咐過的。

『劍子怕悶，汝要多陪他鬥嘴皮，下棋消遣，必要時——白玉琴、彈上一曲，吾准許汝這樣做。』

但即便主人這樣說了，她還是沒勇氣拿出白玉琴，更別說撥弄琴弦了；很奇妙的，每當她開始懷念宮燈帷的逍遙琴聲，道者便會吹起紫金簫——那曾經斷裂的痕跡依舊，刻畫在每一個與之相關聯人的心中，或許直至生命消逝，它依然長存天地。

這是、心有靈犀嗎？

紫金簫、白玉琴。曾經滄海難為水，何時再現那時景。親手扯斷的弦、親自斬斷的簫，即使續絃、粘合，也改變不了已然發生的過往。

僧人說過：順其自然，勉強不得。

她，只是想再見到逍遙豁然的琴簫合奏而已。

好難、好難——搖著頭，少女忽然露出一個連自己都難以形容的笑容。

這個笑落入了道者的眼中。

他看了眼杯中清澈見底的香茶，最後望向身旁的紅衣少女，「仙鳳。往日裡見你笑的十分坦然，今日卻忽然居然覺得礙眼了，你說——這該如何解釋。」

「呵呵。」一記涼笑，穆仙鳳臉上浮現出一抹更詭異的甜笑，聲音更是與往日完全不同的透露出她刻意而為的——故弄玄虛。

「先生是覺得懷念吧？」

跟在主人的身邊，所以鳳兒也耳濡目染的學起了主人的習慣與動作。

就在少女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並不掩飾的直直凝視著那一身素白的先天道者。也許是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在心底的那份怨恨、不解依然無法釋然，所以她希望能找到……即使只有一瞬間、即使微妙到讓人無法理解，她還是企盼：在那張冷漠出塵的臉上，能有一絲波瀾。

『從此之後，孤寂百年。』

『只是百年，何來孤寂。』

她又想起了過去的那一幕。那一日，她的恨，無奈；她的淚，無聲；她的願，沒有人能實現。

一如既往，道者的臉上找不到任何波瀾，更顯異常平靜而自然。他，從不給任何人答案，甚至連自己，也無法回答。

百年，真的只有一瞬？

◆◆◆◆◆◆◆◆◆◆◆◆◆◆◆

十四歲，暮遲的命運遭逢巨變。

他的母親並非病重身亡，而是被娘家——城裡有名的富豪人家帶了回去。原來他的雙親曾經演繹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梁山泊與祝英台』，只是結局稍有不同。爹親帶著娘回到了漁村，兩人在一起渡過了幸福的三年，最後娘親還是被帶回了城裡。

這一日忽然出現的冷漠男人為他帶來了完全改變他命運的消息。

母親娘家唯一的幼子突然夭折。所以繼承人的身份便落到了他的身上——這就意味著，他將離開生活了十四年的家鄉，離開至親離開至友，去到一個徹底陌生的「家」中。

『去吧。孩子，你該與你的母親生活在一起。』

原以為爹親會要求自己留下，沒想到卻親自將的手掌送到了男人的掌心。

狠狠甩開男人與爹親的手，暮遲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時逢夏季，即使到了落日時分，天色卻仍顯明亮。晚風正面迎來，拂過道者平靜嚴肅的面容，也吹起了他身旁那過長的衣袖與隨意披在肩頭的白色長髮，從遠處望去，真是仙氣縹緲。

少年站在遠處，想著是否該走近，不料道者卻先他一步。

「吾說過，有話就直說。擺在心裡，難道是想人練習猜心術不成。」

他的聲音並不洪亮卻直直的深入暮遲的腦海中，深沉且清冷。這個相伴了他五年的聲音從此之後就再也聽不到了，一想到這裡，少年止不住哀傷的情緒，站立在原地，不願再前行了。

「裹足不前，是捨不得與吾告別嗎？」

道者一記輕聲朗笑，這才回過身來，少年尚在驚訝之餘，他竟舉足朝暮遲緩步走去。

「既然你不願前行，那只有勞動我的雙足了。」

說話間，道者已然來到了少年的身前。與五年前同樣端正嚴肅的相貌，同樣沉穩冷靜的氣息，同樣不染凡塵的身影，映在暮遲眼中的仙人，沒有絲毫的改變，依然仙氣逼人，依然——冷漠的令人難以猜測他心底真正的情感。

「仙人，你還是這樣風趣，只可惜從此之後我再也聽不到也看不到了。」

少年朝前一步，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他微微仰頭，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不用費力的抬起頭，從下方仰視那彷彿遙不可及的仙者。時間改變的，不僅僅是外在，還有從孩童逐漸成長的變化。只是，越長大，他卻越看不清道者的「心」與「情。」

「哦！你這種說法，莫非我們將生離死別？」

「仙人別再捉弄我了。你一定已經知道了我即將離開這裡，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也許都不會再回來了。你都不知道說點好聽的話安撫我，真是冷——漠——無——情——」

即使身體已然成長，少年的心卻依然保持著孩童的天真與調皮。能在離去前見到道者，將他的身影牢牢記在心底，暮遲過度哀傷與氣憤的心情終於得到緩和，他喜歡道者，很喜歡很喜歡。這種感情，更勝於對父親對家人的親情，更勝於對玩伴的友誼，也許這一生都再也找不到相似的感情了。

「哎，既然你認為我是出世的仙人，那我如此冷漠出塵的表現不正符合『仙人』這二字嘛。更何況——你早有了自己的決定，又何須我來安慰。」

白衣道者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遙遠，即使他就在自己的眼前，暮遲也不盡懷疑，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身軀內，真的——有心？

即使有，但讓這心扉開啟的那個人，恐怕也不是自己，而是那遙不可及的『存在』。

仙人的心底，住著一個人，一個名字。

暮遲從不過問，道者也從不提起，但偶爾，少年會從前來找尋道者的紅衣少女口中聽到『主人』二字；尤其是頭一回見到自己，少女詫異的眼神令他難以忘懷。

自己長得很像誰嗎？那個人，是仙人心底的歎息嗎？

暮遲猜得到答案，也從不奢求更多，因為他深知，道者的心間，毫無縫隙。

「……我別無選擇。」少年低下頭，看著那糾纏在一起的十指，它正猶如自己矛盾的心境。

這十幾年來，他不曾有過「母親」的概念，忽然之間讓他去面對自己的母親，他是既害怕又帶著少少的期盼；同時他深知，一旦離開了漁村，也許再也無法歸來，這個漁村將逐漸被棄於記憶的角落，有一天，他終會忘記這裡的一切。

這樣的念頭，讓他對未來的新生活越來越恐懼，但跟著男人離開已是唯一的選擇，他不想放棄與母親一同生活的機會——即使她是如此陌生的存在。

「別無選擇。是嗎——」

『好友，吾別無選擇哪！』

『哦？所以，你就也讓我別、無、選、擇。』

「仙人。」

暮遲的喚聲打斷了道者的思緒，這時他才注意到，少年不知何時朝前走了幾步，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

「我可以、抱抱你嗎？一下就好。」

——這真是一個令人意外的發展。道者這樣想著，看著少年的目光更顯深邃了，他心不動、身不退，當然也不打算隨便應允少年突然提出的無理要求，劍子仙跡雖好說話，卻不是沒有原則之人。

「提出這樣有趣的要求，理由至少該合乎情理。」

他知道，自己這是給少年出了一道難題。從那張小臉上，道者早已看出他的怯怯與不安，想必他是抱著必然的決心才敢說出，但那理由的確也令道者好奇。

「……我不想忘記。」喃喃自語。

嗯？

眉峰微微聚攏，道者嚴肅的臉上近百年來難得浮現出了不解的神色。然而，僅是一瞬間，他明白了少年的心思。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也許只是數載，暮遲的心中便沒了自己的存在，正如新舊事物的交替。鮮少能有凡人將僅有的數十年間的記憶全部牢記，直至魂歸西去，被忘卻之人、事、物，不計其數。

『執著是苦，但忘卻，是罪。』

『所以，華麗無雙的儒門龍首是不會忘了我這寒酸小氣的道士了？』

『然也。怕只怕，好友汝將吾忘卻哪！』

『——玩笑話，就適可而止吧。』

有時候，他的確很希望能將那道華麗的身影忘記也罷。只可惜先天們的記性一向不比凡人，誕生之日尚且清晰於腦海，更何況那人與自己、相伴千年。

「執迷難解，但情有可原。」

「那是可以了？」聽到道者這句話，暮遲以為他同意了自己的請求，悲哀的情緒中終有了一絲喜悅。他做勢就想更近一步，同時張開了雙臂。

豈料道者手中拂塵一甩，竟在少年的胸膛靠近前擋在了他的面前。

「仙人？」這究竟是——少年的情緒在一瞬間低至萬丈谷底，他再度低下頭，看著足畔的那些雜草，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眼前這道素白身影。

「無必要之事，能免則免。就算你的身體記住了我，二十年後，你的心中還會有我？」

道者最末那句帶著輕微奇妙的情緒射入少年的耳中，他猛然抬起頭，雙目寫滿激憤，腦中的想法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當然會有！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仙人！」

等等——他好像有一種落入話套的感覺……

「啊！」話語脫口而出的下一秒，暮遲低呼，旋即鼓起腮幫子、攥緊拳頭，憤憤的眼神朝道者射去：「仙人，你好詐！」

「非也。」輕輕一揮與髮色同樣雪白的拂塵，道者一記淡然笑容浮上端正的面孔，「吾只是讓你更有自信罷了。既然『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我，那『擁抱』這等多餘的事情也就罷了。」

「……奸詐、狡猾、欲蓋彌彰。」

少年嘟著嘴，卻沒法反駁。

「有嗎？」

兩人之間原本詭異的氣氛就在道者幾句話之下完全改變了，少年低落失望的心情也逐漸恢復以往，其實他並不討厭嘗試新的生活，只是對陌生未知的未來感到恐懼，更害怕再也見不到重要的家人、朋友。此刻冷靜之後想來，那不過是多餘的擔心罷了，即使身在百里之外，只要他有心有行動，還是能回到這個漁村，擁抱那些重要的人們。

歲月固然有限，記憶固然無法永存，但總有新的記憶牽繫著這份情感。

想到這裡，暮遲一陣安心，旋即，他突然意識到——不，也許應該是說他終於明白了，道者每每望向天空所露出的深邃眼神意味著什麼。

這時，少年的淚毫無預兆的滑落面頰，低落在緩緩張開的掌心之中。

他的目光望向道者身後的寶劍，雙手摀住面頰，抹去了突如其來的眼淚，也蓋住了那長長的歎息。

古塵，你已經無法擁有新的記憶了嗎？

尋尋覓覓的人，從不停下腳步。只是偶然回首，已然走過百年。

◆◆◆◆◆◆◆◆◆◆◆◆◆◆◆

有點怪。

豁然之境內，少女手上雖在磨墨，心思卻完全不在，她凝神望著一旁提筆正思考該寫下何字的白衣道者，秀氣的雙眉微微蹙起，心頭浮上朵朵的疑云：這幾日劍子先生感覺怪異，今日竟喚她準備文房四寶，說是心血來潮罷了。

怪，實在太怪了！待在豁然之境百年之餘，這還是她頭一次看到道者提筆，就是不知他是想作詩亦或者作畫？

「仙鳳。」

「在。」聽到道者的喚聲，穆仙鳳驀然從自己的思緒中收回心思，然而望著他的眼神卻依然疑惑不解。

「墨都磨出硯台卻毫無知覺，可見你心浮氣躁。」

劍子仙跡手握毛筆，稍稍俯身桌前，看著平攤在面前的宣紙，他似乎若有所思，卻不隨意下筆，其實紙上已落下一筆，尚待完成。

「啊……」聽到道者這樣一說，少女這才注意到，漆黑的墨液不知何時已濺出硯台之外，甚至有幾滴飛濺到了那素白的衣袖上。

「先生，你的袖——」她竟然犯下這等錯誤！這該怎生是好，該如何交待——對誰交待？這世上早已沒了她該交待能交待的對象，那人，只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之了。

「無妨。」

道者明示她不用在意，稍一頓，繼續道：「你有不解，就直說吧。」

「……那就恕鳳兒無理了。」少女依舊磨著，不過這一回，她更細心了，不僅是動作，連語氣也小心翼翼，「先生——那個少年，就是與主人相似的少年，先生如何看待？」

她一直猜不透這先天道者的心思，對於那塊舊地，那個少年，他有何想法？主人失蹤已有百年，也許——

「並無看法。」

道者的目光依然凝視著紙上那早早滲入的一筆。

「但是——」

「你的心亂了，所以看不清真實。」將毛筆擱在一旁，道者終於回身看向了一臉激動的少女，在那張因過激情緒而漲紅的秀美臉孔上，只怕再多一句便會淚水漣漣。

他暗歎一聲，緩緩道來：「世上相像之人何其之多，你怎可憑長相就認為那少年與龍宿有關？難道你連自家的主人都認不清了嗎？」

向來淡然處世的道者難得真正嚴肅起來，這讓少女垂下了頭，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一向機靈的她終也有詞窮窘困的一日，這時候她又想起了那從不言敗，隨時都能予以反擊的華麗主人。過去，她看著道者與主人兩人之間的針鋒相對、暗潮洶湧，實乃一件趣味的事兒。

而如今，面對道者，她竟無法回應一句，因為道者所言，皆是難以反駁的事實。那孩子除了長相，氣質、氣息、個性、感覺皆沒有一點與那人相似，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個體。

再者——誰敢斷言，那場一劍劃開，天地無聲之戰，『他』究竟是生是死。消失並不意味著死亡，奇跡總伴隨著時間的流逝悄悄浮現。

當然，穆仙鳳瞭解這不過是自己的假想與希望罷了，主人若尚存這人世，斷不會放任道者如此逍遙，也不會任由豁然之境這般寂寥無聲；可無論如何，她都會抱著一絲希望，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天，她會一直、一直祈禱。

『鳳兒，倘若有一天，吾離開了，汝會思念吾嗎？』

『不論在怎樣的情況下，鳳兒隨時都在念著主人您。』

「仙鳳。」

「是。」

察覺到劍子仙跡的口吻不再嚴肅，穆仙鳳抬起秀麗的小臉，她看到道者眼中的深邃與那一閃而逝的無奈，腦海再度閃過那一日，主人的話語。

『劍子冷漠出塵，他定不會與汝同樣思念於吾，但汝要記住，他是冷漠而非無情，眼中所見一切也非絕對真實。汝不用對他記恨，紫龍若敗於古塵也是吾技不如人。』

那日，主人的這番話其實早有暗示，只是當時的她卻沒有聽出。今日想來，主人早已瞭然事後自己定會多少帶著仇恨、不解的心情跟隨在道者的身旁，她無法忘記那最後一劍，亦無法原諒。

既然無奈既然不願，又何必選擇這個所有人都傷心、痛苦的結果，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始終維繫在一起的兩人，縱然有著天地源流之初便存在的情誼，卻依然無法改變最終對決的局面，道者與主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

「你又再度失神，看來是吾的責任了。」

劍子仙跡半是調笑半是認真的聲音在穆仙鳳的耳畔響起，她知道自己今日不對勁，平日裡即使思念也不至於現在這般屢屢失神，「鳳兒的不對勁與先生並無干係，先生不用在意。」

「喔？不過你那多愁善感的模樣倒是令我好生懷念，龍宿閒來無事之時也愛擺出這副神情與我吐嘈。我原以為你不過是學到了他的壞習慣，現在看來是我小看了他，也小看了你。將來或許有一天，儒門天下將由第一位女性執掌。」

「先生愛說笑，鳳兒怎敢與主人相提並論。」

乾笑回應之際，穆仙鳳不免沉思：往日裡，劍子先生並不刻意迴避主人的名字，但像這樣刻意幾次提起，委實怪異。

才想再開口，道者卻突然凝神片刻之後，唇畔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快去準備上好的茶品，煮上一壺水，有朋自遠方歸來，吾可得好好招待一番哪！」

「——？」豁然之境已有近百年無人造訪，會是誰呢？

「殺生斬業的佛牒，偶爾也需要喝杯茶，休息片刻。」

少女瞭解的點點頭，才想離去準備起來，卻發現桌上那張紙上，不知何時已多了幾筆。

那是——

一個『無』字。

熟悉的茶香，久違的兩人，即使相隔百年不曾見面，彼此也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顯生疏，不過見到遠行而歸的友人，道者依然免不了一番調侃。

「好友，真是久見了。」

親自為佛劍分說倒上一杯茶，劍子仙跡毫不掩飾心中的喜悅。

「佛牒斬罪之路固然長遠，也不該忘了吾這豁然之境啊。我們近百年未見，來來，讓我仔細看看，你究竟有何變化，是變老了還是變胖了……」

這番話讓站在一旁的小丫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先天人到了一定的時候，外貌就不再變化，永遠停留在某個年齡階段，當然也有人用返老還童之術來保持最佳的姿態。

道者這番話擺明了就是吐嘈，因為他知道僧人多數會以忽視作為回應。個性正直不阿、嚴肅度更甚道者的他，向來不愛玩笑之語。

難怪主人經常說，佛劍真是悶到骨子裡，與某個外在、個性截然相反的人有著天壤之別的不同。

穆仙鳳這樣想著，卻見僧人在飲下一口清茶後，竟也開口了。

「要比老邁，你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噗——小丫頭再度捂嘴，差點噴笑出來。過去僧人甚少來往疏樓西風，常只有主人來到豁然之境或者造訪殺生道，而她見過僧人的次數更是少之有少，與道者自不可相提並論。

記憶中，僧人不拘言笑，是真正的嚴肅先天人，那時她對那張表情並不豐富的臉孔總帶著一絲恐懼。現在想來，自己對自家主人以及道者以外的人知之甚少，怎可憑一面印象就斷言『佛劍分說』是怎樣的人。

再者……人不會總停滯不前，嚴肅不阿的僧人，在兩位好友的耳濡目染下——當然也可以理解為近墨者黑，在口舌這方面，多少總會有進步的。

這時，少女沒由來的想起先前道者訓斥自己的話。

因為亂心，所以被外表蒙蔽了眼睛。百年的等待對一個凡人而言是漫長的，即使她正逐漸修行延年不老之術，亦覺得時間過的過於緩慢。

她已有百年之餘不曾見到那總是高高在上，華貴極端的身影，亦有百年時間沒有聽見那熟悉的儒音喚著自己「鳳兒」，不見華扇不見金燦燦的煙管，更找尋不到那抹紫影，唯一可見的，只有那座冰冷的白玉琴。

因為沒有人會再彈奏琴弦，所以顯得冰冷；即使指尖輕觸，它也不會承認那人之外的人為主人；而白玉琴唯一承認的另一人，卻不會撥弄弦絲，只要紫金簫在手，那輪迴千年的「規律」就不會更改。

百年，真的如死寂寞。

這是少女心頭的哀愁，卻不是兩位先天人的話題。

見佛劍分說少有的反駁自己，劍子仙跡露出頗為驚訝的神情，想當然而，他也是故意這般，面對許久不見的友人，他自然不會客氣相待。

「喲！我怎不知佛劍你的字典上何時多出了『風趣』二字？想來是太久不見，好友心中對吾之思潮太過澎湃所致。龍宿若是尚存人間，我又有足以炫耀的對象了。」

結束語是兩聲聽來頗為玄妙的笑聲，之後道者也握起茶杯，緩緩品上了一口。

這一回，僧人也不反駁了，短暫的言語爭風已是他的極限，他本就不愛這種語言上的暗潮洶湧，那是某兩位空閒到頭上都可生花、築鳥巢的好友們的專利，不過那僅限過去。

這百年的歲月，他都不曾踏足豁然之境。並非刻意而是護生斬罪之路何其長遠，他不能也不願停下腳步。

至於身為道教先天的好友，逍遙自在的遊遍山水自是他所鍾愛的生活，當然愛管閒事這一點也是千年不改。

兩人一邊品茶一邊談著有關這百年之間各自所經歷之事，偶爾也會回憶過往三教頂峰之時的趣事，道者並不刻意迴避著有關那第三個人的話題，僧人也與過去一樣，以沉默聆聽居多。

少女站在一旁聽著聽著，突然沒由來的感到一陣疲倦，她以不驚動兩人的動作悄悄靠在庭柱上，看著主人兩位好友一如既往的模樣，她長長的歎了口氣，鬱悒的心情似乎因豁然之境晴朗的天氣而漸漸好轉。

下意識的握緊手腕上那塊紫色絹絲，穆仙鳳仰起頭，天空萬里無雲，四周飄散著著清新的青草味。

這裡，沒有她所熟悉的十里宮燈，看不到她所喜歡的四季奇景，也沒有她聞慣了的甜美花香。最重要的是，這裡——她找不到歸屬感。

她的家不在豁然之境，而是那早已找尋不到蹤跡的疏樓西風。

主人、主人——鳳兒好想你，你可曾聽到鳳兒心心唸唸的呼喚，可曾聽到白玉琴低沉無聲的回音，可曾聽到紫金簫默默迴盪在這寂寞之境的低吟，可曾——聽到古塵迴盪百年的歎息……

「好友。」

道者又是一口清茶，他望著僧人，緩緩而道：「你說我這豁然之境有否改變？」聲音中透露出別有意味的話外之音。

「不曾改變。」

「那為何仙鳳總是一臉茫然。按說她在這兒生活了百年之餘，也該是習慣了。還是說我這寒酸之境不如龍宿的疏樓西風那般舒坦華貴，所以……想要離開了？」

最後這句話的對象，是一旁的少女，道者的眼睛同時也望向她，意味深刻。

僧人並未出聲，而是默默的閉上眼睛，若有所思。

被注視著的少女倒不膽怯，反而平靜的搖搖頭，才道：「先生誤會鳳兒了。鳳兒豈會是那般膚淺之人。」

「龍宿最得意的門徒，必然與他一樣，卓越不凡。可惜言歆尚在英年便早逝，你們兩人若能支撐起儒門天下，龍宿也會倍感欣慰吧。」

這話，太過玄妙，僧人沉默不語，仙鳳似懂非懂。

「儒門天下的龍首，只有主人。仙鳳與言歆的主人，也惟獨一人。」

『吾若身亡，汝可改投道教，劍子定不會虧待於汝。』

『仙鳳的主人，只有疏樓龍宿一人，生死不改。』

「喔！如此說來，我只能放棄將你拉入自家門下的計劃了。唉唉，真是可惜了，當年揀到你的若是我該多好。』道者一副惋惜模樣，但看在少女的眼中，卻是另一回事。

「劍子先生欲蓋彌彰的功夫，當屬天下無雙。』

「——這是龍宿的口頭禪，你真是越來越像他了。』目光一轉，道者看向了好友，「佛劍，你說我是該放任某人殘留的影子繼續在仙鳳身上胡鬧下去，還是——再次斬斷『罪業』。』

僧人聽聞，睜開了眼睛，看向手中的茶杯。這茶，絕非豁然之境原有，而是由那早已毀滅的疏樓西風帶來，是三人共聚暢談之時的必備物。

所謂某人殘留的影子，不過是若有若無的意念形集而成的幻象；人事全非，唯一剩下的僅是那看似飄渺卻真真存在的思念。『業』已滅，能斬斷的也只有自我的『念』了。

沒由來的，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那早已逝去的少年的話。

『聖行者，要用多少個百年，才能習慣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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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理應是人生一大當口。不過暮遲並不在意，也不選擇，而是順應家族長者的要求上京應考，他本就天資聰穎，四書五經看上一回就全數記住，算術稍稍學上一點便能無師自通。所以即使在家中地位不高但也備受長輩們的期待。

兩日後他即將上京趕考，離去前他來到養育他長大的小漁村，距離上一回回『家』也有半年之久了。

見過三位長輩，見過幼年的好友，暮遲忽的心血來潮，腦中閃過一個記憶片段，時隔九年，他終於記起——在遇見白衣道者之前，他的確『見過』他！

那是家中祖傳的一副畫，據說是當年道儒兩大先天決鬥之情景。氣勢之宏偉磅礡足以震撼天地，場面之悄然無聲讓人直覺寒顫與無奈；聽說兩人原為關係極好的友人，再加上另一佛教先天，三人並稱『三教頂峰』；聽說當年中原武林以及北方的北隅皇朝發生的動亂，儒道先天皆有參與；聽說道教先天無奈揮劍，親手斬斷兩人過往的情誼；聽說——

聽說他現在身處的這個村落，正是當年兩人決鬥之地。只是已過——百年。

暮遲看著畫中的兩人，一人自然是那袖風不染塵埃的『仙人』，另一人……他想，他終於瞭解了古塵為何歎息的原因；也瞭解了那紅衣的姐姐看到自己時的錯愕反應該如何解釋。

少年的他，與畫中銀髮紫衫，臉上帶著優雅從容笑意的那人，十分相像。

「疏樓龍宿。」

暮遲喃喃自語般念著人物左側的四字，與之相呼應的則是道者身畔的四字：「劍子仙跡」。

突然，他很想見見那許久不曾見到的素白身影。

沿著熟悉的道路，暮遲一路走到河畔。過去的六年內，他每回回到漁村總會來到河畔，只可惜沒有一次看到過那抹熟悉的身影。

道者並未與他約定何日何時會出現，他原本失望的心境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漸漸平靜下來，他並不會刻意去等待或者找尋，每一回只是望一眼，若是不見其影並離開了。

不過這一回，他卻抱著期待的心情了，手中握著那卷畫卷，腳下的步伐異常輕快然又複雜。

天空，是他熟悉的明色；河山，是他熟悉的秀色；河畔，站立著一道他熟悉的素色身影。

「——」想開口呼喚，卻驀然止在喉間。他該如何叫喚？是與過去一樣，稱呼他為『仙人』，還是……『劍子』這個名字，他無法任性的叫出。

因為躊躇不決，所以只得站在那處，遠遠的望著那頎長出世的身姿，當年為自己拭去眼淚的『兩袖清風』依舊飄逸，與那蒼白的長髮相伴紛飛。人依舊，拂塵依舊，寶劍依舊。

「既然來了，何以站在遠處凝思，吾又不會吃了你。」

道者一聲並不放縱的朗笑，瞬間便消去了暮遲內心的生疏感，他大步向前，同時終於出聲了。

「仙人！你果然一點都沒變化，依然風趣，依然仙風道骨的讓人羨慕哪！」

二十歲的暮遲，早已不是當年年少無知的孩童。在富貴人家，他見多了，自然是更成熟了，當然也明白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自小心儀、在意的『對像』。

快步來到道者的面前，他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張多年不見的臉孔，果然與記憶中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也與畫捲上的那位白髮白衣的道者，擁有相同的容貌。

「好久不見了。」

「哦——？」尾音稍長，道者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冷意，「如此口吻，是生疏了。」

「有嗎？」暮遲也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在那張與某人已不相似的臉孔上，居然有著相似的笑容，「仙人實在太多心了。我還是我，不過不再是年幼的『我』罷了。」

「兒時的單純不復存在了，是嗎？」

「是也不是。」暮遲收斂起了笑意，讓隱藏在虛偽笑容下真實的自己逐漸展現，「在這裡，在你的眼前，我依舊是那時的暮遲；但在這裡之外的地方——我卻是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話語直至最後，聲音低沉了下來，望著道者的眼眸也微微垂下。

道者也不做任何回應，沉默的氣氛就此擴散在兩人的四周。風，靜靜的吹。

大約是過了半晌，暮遲終於抬起了額頭，看向道者的眼不再複雜不堪，他從身後拿出那卷畫，露出一記故作神秘的微笑，從上而下，將畫卷攤開在暸道者的面前：「這畫捲上的人，仙人可認識？」

風停，人不動。暮遲注視著那張不曾有任何表情變化的臉孔，他不願去揣測道者內心的想法，也不想做任何多餘的事情。他既不復年幼亦不再單純，在那個龐大富貴的家族中，他見到的不僅僅是母親，更見識到了這世態的殘酷與可悲。

不過即使身處那樣的環境中，他亦保持著該有的純良之心，這也是他唯一的欣慰。

「畫上之人早已作古，吾又怎會認識。」

道者不改原有的神情，輕甩手中拂塵。暮遲只覺一陣涼風拂過自己的雙頰，，並不會感到不適，卻似一聲長長的歎息，捲起他手中的畫卷『啪啪』作響。

「仙人——你知道嗎？正因為你總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來掩蓋……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想法與感情，所以有時候……恰恰適得其反。即使我已無法以少年之心感受你的情感，但古塵的低鳴——無論在何時何地，我都能清楚的聽到。你的劍，在哭泣。」

『劍如人，人如劍，人劍即為一體。』

『好友，汝這說法好生誇張。劍斷，豈不是同等人亡？』

『劍子，汝曾說過，人劍如一。紫龍斷亦或者古塵亡，看來今日就要一分高下了——』

『高手過招，何須繁多，出招吧，龍宿——』

畫上的兩人，一人從容一人嚴正，手中的寶劍各自發出耀眼的光芒，這是一場無人能理解的劍上之爭，同為先天，感情如此篤定的兩人，為何會博命以對？那是、即使是僧人也無法解釋的羈絆。

自天地源流之時便結下的情誼，經過千萬年的洗滌，它不退色不變質，一如既往的深沉而又危險，世人所見的僅是兩人的外在。『好友』二字，究竟包含了多少表面之外的意義，恐怕只有畫上的兩人才明白吧。

「這副畫既然與仙人有緣，那就贈與仙人吧。」

暮遲不再執著於古塵，而是將畫卷收了起來，遞給了道者。同時以微妙的神情望向那張記憶中總是從無波瀾的臉孔。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即使是過去的那幾年，亦只有好運之時才會在河畔看到這抹素白身影。

道者的臉上從來鮮有表情波動，暮遲也曾經幾次刻意而為的捉弄，卻總是失敗收場，這一次雖不在捉弄範圍內，然結果不變，他依舊找尋不到絲毫象徵波動的神情。

（PS：寫這段的時候我正在霹靂網幫友人代練帳號bbbbb早就沒心思繼續寫下去了，如果寫的頗為怪異的話..請忽略吧TT一切都是為了劍子寶貝←並不是卡文的藉口←真的不是OTZ）

「清心寡慾是修道之人的必修作業嗎？」

「『無為』而已。」

好一個劍子仙跡、好一個『無為』！

「小時候，我只覺得仙人你長相嚴肅，個性卻豁達灑脫，是一個不染凡塵的的世外仙天。不過現在我才發覺自己錯了——」

在暮遲那張俊美的臉上，早已找尋不到過去的單純之色，這站在道者面前之人，已然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內斂而富有心計的『人』。

「喔？真是令人好奇的說法。」道者話語中透露出期待的意味。

「我以為你是仙，其實不然。即使身處雲海之間，手握拂塵，背後古塵也不再出鞘，但劍子你依然是『人』，只是不同於我等凡人。雖有七情六慾、但——」

「嗯？」

「——深不見底。」

『個性越是豁然之人，心思越是深沉的令人恐懼哪！』

『噢……華麗的龍宿大人，有話就直說吧，吞吞吐吐委實不中聽。』

『有嗎？好友汝真是多心了。』

『令人多心之言，自然無法讓人安心。』

「太過深沉的心思，令人琢磨不透。『劍子仙跡』是為『難解』。」

——真是好熟悉的一句話。

『好友，汝哪天若是厭倦了「劍子仙跡」這個名字，吾倒是有一良心建議。』

『哦？難得龍首大人您肯開金口贈吾一言。那劍子仙跡就洗耳恭聽了。』

『修「仙」者，「難解」。』

令人懷念的過往，從不覺乏味的爭峰。

劍子仙跡平靜隱去了心底難得的波動，他收下了暮遲遞來的畫卷，這時，熟悉的紅色身影從遠處走來，少女的臉上寫滿焦急的神情。

「先生！」

穆仙鳳急喚而出的同時，身形已飛奔至劍子面前。她並沒有忽略一旁的暮遲，但過去曾經露出驚訝、喜悅與小小期待的眼神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靜與純然。

她已不再強求，而是慢慢學會了順其自然。

「是鳳兒。何事這般焦急？緩口氣再說吧。」

「緩不得——」少女深吸一口氣，道來：「佛劍前輩忽然造訪，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量。」

「嗯？」劍子雙目微閉，短暫沉思之後，他張開眼，眼神已然了然：「該是中原最新劫難將至，他又要與百年前一樣，拖吾趟這混水了。」

道者的口吻聽起來似無奈的感歎，不過一旁的暮遲卻突然一笑，那張與龍宿尚有幾分相似的面孔上，若隱若現著一抹不尋常的神色。

「雙重意義上的感歎，的確是你的作風。」

「——」少女無聲的偏過頭，看了眼暮遲，又看了眼道者，她並非不能領會暮遲的話，卻不能如他那般簡單而又直接的說出。

聽到暮遲這樣說，道者並不反駁，而是緩緩仰起頭，早已不知是第幾次望向了那與百年前一樣清澈的天空。

青年的聲音，就像是溫涼的微風，徐徐的拂過了這片土地。

「唯有忙碌，才能忘卻那百年的孤寂。是不是這樣呢，劍子——」

這是暮遲最後一次見到他生命中的仙人。

「佛劍好友，也許劍子該感激於你。」

「你帶來的麻煩事，雖讓我的清閒不復存在，但——也終於可以讓我忽視的理由。」

「忽視古塵止不住的歎息——」

◆◆◆◆◆◆◆◆◆◆◆◆◆◆◆

中原武林瞬息變化，好不容易解決了北方的難題，豈料南之都再掀波瀾，不過幸好有素還真、葉小釵、一頁書等人出力解決，所以也用不著道教先天過於費心，不過佛門先天卻義不容辭繼續著他的護生斬業之路，只是依然會將『麻煩』這等事帶進豁然之境。

「——又來了。」

素白道者一場長歎，倒也沒有怨氣。難得他想靜心栽培穆仙鳳成為儒道雙修之人，沒想到節外生枝的事兒，想避都避不了。

「嗯？先生口吻充滿無奈，恕鳳兒好奇了。」

「那總愛拖人趟混水的高人，看來是不願放過吾了。快去準備茶水與齋飯，這個時候來訪，吾又怎能讓好友空肚而回。」

道者看看天邊逐漸沉下的夕陽，不免又是一聲歎息。

「先生總是這樣歎息，老字就寫在臉上了哦！」穆仙鳳壞心的一笑，她明知這是自家主人曾經說過的話，卻不忌諱的在劍子面前說出。又一個百年即將過去，她也不是過去那個懵懂無知的小丫頭了。

因為道者並不刻意迴避有關『疏樓龍宿』的任何一切，她自然也坦然面對。

「唉。我說鳳兒，你真是越來越有龍宿的風範了。超越他之日，指日可待。」

「先生贊謬了。」

穆仙鳳帶著愉快的笑離開了。

不多時，身負斬業佛牒的僧人果然來到。

「好友，又是一個百年未見。在開口之前，先嘗嘗鳳兒特意為你準備的桂花糕吧。」

桌上擺著一盤熱氣騰騰的糕點，還有一壺香氣逼人的茶水，看來是頗為費心的準備過了。

僧人朝少女投去了一個平靜而充滿善意的眼神，以示感激。他向來不擅表達感情，即使是在劍子面前，他亦是少有表情。

少女沒料到僧人會這樣看著自己，一下子緊張起來，可奇妙的是，她卻不覺的害怕了，這時腦中忽然閃過主人曾經說過的話。

『佛劍為人過於正直，又不懂玩笑人生，故讓人心生恐懼。拋開這些表面印象，汝會發現他趣味的一面。』

主人一定是瞭解佛劍前輩所以才會有此一言。現在想來，主人的好友不僅僅只有劍子仙跡，佛劍分說亦是他生平至交。

「吾說，你就別再盯著鳳兒看了。姑娘家臉皮薄，哪經得起好友這般熱情的注視。」

劍子衝著佛劍壞心一笑，不見他臉上任何表情，卻聽見身後的穆仙鳳「噗嗤」一聲笑出，三人週遭的氣氛頓時改變了。

「你的惡趣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僧人也不放任他笑看自己，緩緩開口駁了一句，一旁的少女更是笑得急忙掩面。

「噯？這像是某人的口吻，沒想到卻從你的口中說出，怪哉奇哉～難不成——佛劍好友，你被龍宿附身了？」

聽到道者口中「龍宿」二字，僧人嚴正的表情在一瞬間閃過彈指般短暫的異色，但即使如此倉促的來去，仍沒有逃過道者的眼睛。他並不作聲，而是靜靜的等待著友人的再度開口。

等了片刻，僧人並未開口，這讓道者與少女更為好奇了。

飲下一下清茶，劍子不解道來：「有話直說才是不由分說的佛劍分說。」

「——」也罷。

「佛劍，你真被龍宿附身了不成？竟也學起了他欲擒故縱的把戲——」

「吾在南之都見到了一隻鬼。」

「哦？這倒是讓我好奇了。是何等鬼怪令佛劍大師吞吞吐吐，說話不中聽了？」道者淡淡一聳眉，他見僧人杯中已空，便拎起茶壺，做勢就要為他斟茶。

「疏樓龍宿。」

這一回，僧人沒有絲毫的猶豫，將口中四字果斷的說出。然後，他靜靜的等待著友人的反應。

那懸在半空中的手並沒有顫抖，也不曾停下動作。再為好友的杯中倒滿茶水之後，道者放下茶壺，並未回頭卻對著身後早已摀住嘴，露出不敢置信眼神的少女吩咐道。

「鳳兒，茶涼了，去屋裡拿點柴火來。」

「可是、先生——」

「去吧。」

道者一揮懷中拂塵，少女的身影便消失了。

「小丫頭淚腺發達，聽到這等趣事定是止不住的淚水，說不定今夜就可水淹豁然之境。所以吾讓她回房休息去了，好友不介意吾這什麼都不懂的粗人來侍侯你吧。」

道者的臉上，依然是淡淡的涼笑，似乎他對那四字毫不在意。

看到這樣的劍子，佛劍的腦中不由得記起那隻鬼。

依舊是華麗的紫色裝扮，手中的華扇也與過往一樣，在那迷人的笑容浮出的同時遮掩住了它。

『吾敢打賭，倘若汝將見到吾一事告知劍子，他定又是那套欲蓋彌彰的作風，哎呀呀，吾真想見見他充滿趣味的神情哪！』

因為對他知之甚深所以才敢如此斷言嗎——

「龍宿即已成鬼，想必比過往更逍遙快活了。好友可知他在南之都都有何作為？」在確實的欲蓋彌彰之後，劍子也不掩飾自己對故人的關切，但口吻依然平淡如昔，不見絲毫波瀾。

「鬼，危害人間之物。」

「哦？聽你這口氣，我更好奇了：佛牒因何不斬鬼？」劍子問的輕鬆問的平常，從佛劍的神情中便可知曉，佛牒並未出鞘。

但、這是為何？斬業向來不遲疑的佛劍分說竟會放過一隻危害人間的『鬼』……實乃有趣的令人無法不在意。

「鬼雖為禍害，亦有好壞之分，佛牒斬業刻不容緩，但非不辨明理。」

「果然是原則至上的佛劍分說。」劍子再為自己倒上一杯，手中拂塵揮動間，一旁的火爐上，冒出了鮮艷的明亮之色。

「茶涼了，待我溫來。」

道者起身，走向火爐，不多時又端著一壺熱茶回到了原座上。

「請。」

這一連串動作之後，道者突然沉默，這倒引來了僧人的疑惑。

「嗯？你有心事。」

「……吾只是在考慮，究竟是把紫金簫還給那隻鬼，還是——將白玉琴送去南之都。」

「你想見他。」

「非也。早已作古之人，見了只會徒增莫明的感傷，那種傷春悲秋的事兒，吾可沒興趣讓龍宿看笑話。」

談話至此，劍子驀地將話題轉到了南之都最近的動亂上，彷彿剛才的對話從不存在，佛劍也不再提起任何關於那隻鬼的事情，豁然之境的夜空依舊寧靜。

『汝不殺吾？』

『兩百年，豁然之境太過死寂。』

所以說……佛劍分說也非冷血無情之人。

◆◆◆◆◆◆◆◆◆◆◆◆◆◆◆

暮遲活過了百歲，這是一個對凡人而言不尋常的數字。

百歲壽誕之後，他的身體不復那般健朗，精神也一天天衰弱下去，每到黃昏時刻，他總讓人打開所有的窗戶，任由晚風吹拂有蒼老的面孔。沒人知道，在他早已模糊不清的視線內究竟映射著什麼。

蘇暮遲，南之都赫赫有名的大學者、大將軍。早年以皇帝欽點之金榜狀元的身份進入皇宮，編著有名的《南朝史本》與《山間清流》，成為後世不斷推崇的歷史佳作與文學名著；二十八歲在街市上與命中注定之人相遇，從此不離不棄共渡六十年餘。

三十五歲，因平定邊疆的戰亂而被冊封『護國親王』，馳騁沙場長達四十年，在敵人眼中，他就像是一個不倒的巨人，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慄。

暮遲的一生，波瀾壯闊，所有人崇拜他敬仰他，即使是在百歲之後，他的名字也能令那些妄想侵略南之都的異族聞風喪膽。

他是存在於傳說之中的人物。

這樣傳奇的人物，一生只有一個秘密。

那是一副圖，一副由暮遲親手畫下親手裱框親手掛起的圖，許多人見過這副傳聞中的圖，卻看不出所以然，只知道，圖中之人並非凡人。

既非凡人，那該是神仙了。

每當有人這樣提起時，暮遲總是笑著搖頭，不再言語。

「爺爺，起風了，我們回房好嗎？」最小的媳婦在老人的耳畔柔聲問道。

老人只是靜靜的搖著頭，看著不知何處是盡頭的遠方，若有所思。

「這樣啊……那我去拿一件袍子給您披上。」

女子輕聲離去了，偌大的房內只剩下老人，他看著天邊的晚霞，突然將目光轉向牆上那幅掛畫。

畫中的人，白衣飄飄，手中拂塵與背後神劍清晰可見。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畫中之人嚴肅的臉上，這是他『永恆的記憶』，直至今日，他都能清楚的記起當年的每一件與『他』有關的過往。

『我……終於也活過了百年。』

『百年的滋味，如何？』

耳畔似乎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老人緩緩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出現在眼前的，是畫上那位白衣道者。

『漫長而又寂寞。仙人，你也是這樣渡過百年的嗎——』

道者並未回話，而是淡然一笑，消失了身影。

老人知道，他的百年孤寂即將走完。那麼，『他』呢？『他』又將再經歷多少個百年，才能走到最後的終點。

啊……他感到倦意襲上心頭，累了，真的累了。是該好好休息了——

「爺爺？我把袍子拿來了……爺爺？」

女子的聲音，逐漸飄遠。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還能再與你相遇。』

『到了那個時候，你將不再獨守百年的孤寂。』

和風日立，鳥語花香，豁然之境內，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正對陣下棋，一時之間難分勝負。

『再三步就可將軍了哦，先生。』紅衣少女露出得意的笑。

『此時就定勝負，言之過早。』白衣道者從容以對，看不出任何破綻。

驀然，一陣微風吹進涼亭，掃過道者的發與袖，掃過少女細嫩的面頰，最後消失在蔚藍的天際。

『好奇妙的一陣風，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少女感慨著，才想下這最後一招，豈料道者手中拂塵忽然揮下，掃過棋牌之後，殘局變新局。

『這！先生您怎麼耍賴——』

『鳳兒，去準備茶水。』

道者平靜道。

『嗯？是佛劍前輩再度造訪嗎？』

『非是佛劍，而是另一故人。』

少女注意到道者的唇畔，緩緩浮現出一抹弧度。

『還有、將白玉琴抱來此地。吾與他很久不曾琴簫合奏了——』

那抹弧度，在道者的唇畔逐漸擴散。

萬年江山，百世相伴，龍麟不減當年風采，三尺秋水共舞今朝。

後記：

在昨天半夜貼完文之後，忽然腦子就一片空白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一種豁然解脫之感，也許是因為我很少寫這麼長的單篇（而且還是同人），所以在寫作過程中下意識的給自己施加了壓力，直到完成才鬆口氣……應該是這樣。

文中很多情節都與霹靂無關，看起來都是多餘的描寫（笑，這一點已經被朋友說過了……昨天還有朋友給我『看開頭完全想不到霹靂』的感想bbb）；這一點我想稍微解釋一下：其實這篇，我將原創與同人結合起來了（我原屬意想寫一篇關於暮遲的原創）但《百年》寫到下的時候——忽然非常後悔自己這一決定。寫作? 犒L程中我才發現，一旦將原創與同人結合創作，就特別容易卡文，寫到有關暮遲的情節的時候，腦子總轉不過來，感覺上自己寫的並非霹靂同人，而是不知所謂的東西……而寫到劍子與佛劍、穆仙鳳情節的時候，又霍然感到回到了霹靂的世界（bbbbb），這種空間跳躍的感覺很不舒服，讓我每天寫文的時候都在卡，卡到我甚至想毀屍滅跡，當它不曾存在的地步Orz。

（所以，我發誓下次沒有特別的原因，死活都不會將自己的原創跟同人結合創作了——吼bbbb）

換個話題，說到為何會寫這個文……（乾笑中），幾年下來我熊熊發現，自己寫文從不存在目的性bbbb我沒法跟其他作者一樣，寫文是為了表達『什麼』，只是單純的想寫罷了（更莫明的是，每次把腦子中的文字敲下來的同時，我會忘記前面寫了什麼，後面準備寫什麼……就連寫完文之後的『中心思想』都是朋友幫我總結的QQ對不起，我就是這樣一個遲鈍的人TT），不管是原創還是同人創作，每當腦海中浮現出某段情節或者某種衝動的時候，我就會果斷的挖坑（bbbbb）雖然完成量連坑總數的10％都不到（T_T）。

所以說……能完成《百年孤寂》真是一個奇跡呢！︿_︿（天音：死吧汝=|=）

雖然我無法為《百年》解釋太多（因為根本解釋不出來吧←←），不過對於文中劍子的『感情』，我想自己還不至於遲鈍到把感覺全部遺忘（毆）——劍子仙跡這個人物，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與看法，因為理解不同，所以各位作者筆下的劍子也有著很大的差異性。我在創作的同時總是提醒自己，盡量抓住（所有）角色的感覺與神韻，在做到這一點山再加上自己對他的理解，即使無法得到全部人的認同，至少自己認同就夠了。

《百年》中的劍子，與我寫過其他龍、劍同人中的劍子略有不同。我喜歡劍子的風趣與腹黑，他的說法方式與表現力都是深深吸引我的地方。所以在之前的幾篇同人中，我力求盡量寫的符合『劍子仙跡』這一角色的個性與感覺。已經不止幾個人說過，我寫龍、劍從來不曾從劍子的角度去寫故事，也很少從龍宿的角度去寫，而總是從第三者的角度，從他們的感覺他們的眼中他們的想法中去瞭解故事中的兩人。沒錯，迄今為止，我都不曾真正寫過『劍子仙跡』這個人物。那是因為，個人認為『劍子』並不好寫。簡單說來，他的想法難以揣摩；我並不是創作出這個角色的『母親』不管怎麼寫都無法美滿，為了遺補這個缺憾，我選擇的方式便是『側面描寫』——不，應該說是本能的反應，也可以說是條件反射（笑），多數作者都會本能的選擇合適故事與人物發展的描述方法（再笑）。

但在《百年》中，劍子的感覺稍稍的融入了我對他的『臆測』。只是單純的『臆測』，且只能代表我個人對他的想法——但我總結不好，沒辦法，我最討厭總結自己的文了TT（同樣的，我也最討厭看自己文，每次寫完都要隔上幾個月才會看*毆*）。

《百年孤寂》作為一個番外篇（笑，別懷疑，它的確是一個『番外篇』）講述的是，龍、劍最終戰役之後的兩百年，之前的事情，之後的事情，如果有興趣，請慢慢等bbbbb，它的正篇我正在慢慢磨……會很長=_=（也不是長的沒天理啦bbb），現在只希望霹靂劇情不要發展的太讓人顫抖，否則會怨念無限的Q_Q

最後，這個下文……唉，我實在很想說……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

（眾人：TMD你去死啊——）

以上，洋洋灑灑的廢話一堆，請多包涵了^^bbbbb

橘

2004年11月18日星期四

[ 此貼被忘月塵安在2006-07-18 12:5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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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百年孤寂 by荊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