跺跺腳抖掉頭發上的雪,我想我認識慕少艾一定是上輩子造了什麽了不得的孽。 w^z}!/"]u
懷裏揣著熱乎乎的蟹黃包子,我丟給他,他咻一聲飛撲過來接住,擠眉弄眼,哎呀呀朱痕好友,真是多謝、多謝了;一邊麻利地揭開外面的油紙包,吸溜一下鼻子,臉上浮現出足可名之曰“人生不過如此”的表情。我說慕姑娘有天一定是吃包子噎死,要不就是燙死。他咬一口包子沾著滿嘴金黃的汁,擡頭眨眨眼說,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朱姑娘出去溜一圈開開眼,不好麽。 wrw~J
我說算了算了,慕姑娘你還是專心啃包子。 [%z~0\lu8
他大方地拈起一只橫遞過來,說算了算了還是分眼饞的朱姑娘一個。 nv@$'uQRp
王記的包子是好包子,皮兒薄,透著些雪白的亮,褶子捏得整整齊齊,繡了口一樣。慕少艾的指甲剔得很幹凈,圓圓小小的,攤著白生生的五指就像微微散開朵了不得的花。他的手是幹凈修長的,是撫弄箏弦的手,是擺弄藥草的手,是把著煙管徐徐噴一口雲霧的手,是建立在好吃懶做遊手好閑之上讓人覺得無比漂亮無比風雅的手,拈著只蟹黃包子,都跟拈花一笑似的。 )7O4j}B){
他說朱痕你接不接啊,怎的,大姑娘是要人餵到嘴裏不成。 ~Ui<y=d
其實我是鄭重地希望他被嘴邊的蟹黃包子燙死來著。 EKq9m=U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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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少艾時常冒些不合時宜的古怪念頭,在他看來倒是非常有趣。 }-YD_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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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現在,臘月底的一天,陰天,外面刮著雪,慕姑娘扯著我說要去秦淮河邊走一走,拖著我新裁的衣服袖子,我記得他剛吃完包子還沒洗手。他笑起來,眼睛像兩瓣月牙兒,又亮些;垂下來的長長的銀白頭發和長長的銀白眉毛,被風吹著一樣顫顫地聳動,像傳說中的仙人,衣袂飄飄。 C6:<.`iD87
我問慕少艾你是要去看雪景麽。 g:O~1jq
他說不是,是要去看美人。 KS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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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甩甩袖子掉頭就走,慕少艾,現在是沒有美人如你這般沒腦子的。 $w#C;2k]N
他忽然盯著我,直到盯得我心裏有些發毛,他嘿嘿一笑,沒有美人,那就勉為其難看看朱姑娘好了。 jA<v<oV
我想這句話是顛倒了的。我覺得我不應該一直這麽縱容他下去。我卻一次次看著慕姑娘眼睛裏慧黠的彎彎一笑鬼使神差敗下陣來。這會害死人的,其實我知道。 mgh,)=2cE(
比如,會在他沒心沒肝的那麽次任性上順了他,然後一個人難過得要死,舍不得,又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去。然狡黠的慕姑娘很是不講道理,再沒給我一次重新演過的機會。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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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後話了。 l 0jjL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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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慕少艾腦子裏,一定是夢著幅仇十洲《雙艷圖》那樣的畫的。 C]\r~f
白皚皚的山坡上,一位系著青色貂毛披風的高挑美人兒在前面慢慢走著,後頭跟著半垂著眼色的小丫鬟,抱著青白的陶瓶,裏面枝枝椏椏伸出好些紅艷艷的梅花。雪地裏雙行淺淺小小的腳印,單薄得好像怕塌了畫裏無聲的靜默一樣。 *A;~~SQ
然而我指向泛著幽藍冰雪融融的秦淮河問他,美人何處。 \oLRNr[F
他踮腳四下裏張望一下,除了水上的酒家簾招,遠近稀薄,果然青雀黃龍的畫舫一只也不見了。倒不忍他失落,我說入了夜燈火亮起來,或許就熱鬧了。他踢著石子埋頭往前走,我說那去喝酒,他很快地回過頭來接口,朱姑娘請客便去。 pZ%/;sxYa
於是我們折向了河邊的明月樓,坐在二樓,靠著窗,少少地燙了些酒。 fQ'P2$
從下午枯坐到傍晚,店裏的人都是寥落的。 vw>O;u.]B
撐起窗借著蒙蒙的光看去,對面高高低低的樓矮了一截,街上的青石板歪歪倒倒,埋在白白的雪下,參差露出些方塊。這個時間這個天氣美人們或許偎著小爐,用銀簪敲著剝桂圓吃,慵懶地支起臂,說玩笑話兒呢。我想慕姑娘一定萬分遺憾,因為他一直覺得,美人是疏疏地一眼看過去,最好借著些暖黃的光,半斂眉目,抿唇笑。露出截圓白粉膩的脖頸子,那樣,最是風情。 ,]42v?
風雪裏,街頭遠遠走來個一色的人影,低頭趕路,安靜而憂悒,腳步聲響在青石板上,輕而穩。大紅的燈籠在樓外飄搖,白衣的年輕人似簌簌傾下的一捧沙,在深深的剪影裏埋起時間,只余下看不見盡頭的塵霜,白了鬢角,灰飛了繁華熱鬧。年輕的刀客有一腔極冷又極熱的血,在收取人性命時,落一蓬漫天揮灑的紅雪。 D />REC^
慕少艾探出半個身子望了望,縮回頭來笑,倒巧,遇上了新交的朋友。 j*rra
說著抖抖煙燼,施施然轉步踏下樓階。目送他出了酒樓,不帶傘,轉個彎走近人家跟前。 KP -g<Zc
怪冷的,寒氣森森的動手疼。拋出錠銀子,吩咐跑堂的再燙兩壺酒,想想,又叫添副杯箸。 3RZP 12x
仰著頭看去,慕少艾笑吟吟一個回身,向酒樓門口走。那年輕刀客跟了他,眉頭皺得死緊。 )pW(Cp
一暖黃一蒼白,朦朦朧朧瞧過去,倒也是賞心樂事一件。 %}x/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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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少艾說,我要吃糟鵝掌。 G*3O5m
羽人非獍遲疑了下,把他跟前那碟筍幹換過來。慕姑娘托著下巴,喜笑顏開。 G6]M~:<i
我說羽人啊,別那麽遷就他,他能給你反上天去。 #4Xe zj,g*
慕姑娘生氣地扯著我袖子,嚷著朱姑娘好生小心眼雲雲。 <dLdSEw
檻欄外臘梅開了數枝,蜜石一樣的黃顏色,堪堪吐開苞來。羽人動動筷子,夾了只鵝掌擱慕少艾碗裏頭,平平和和地說了句,吃飯。 t8E'd:pE
我說慕姑娘你得瑟什麽,橫豎這頓不用你掏錢是吧。 218ZUg -a
掌櫃的又叫,阿青啊,出來唱幾支曲兒。 (Lo<3a-]
慕姑娘掰手指頭數,一二三……喲喲喲,這都四年多了,不曉得掌櫃家阿青出落成什麽樣兒了,說著還咂煙嘴,幾年前我就看出來是個美人胚子啰。 C>4y<,Q
他說的可不就是四年多以前那個臘月底的風雪天。慕少艾說江南竟也落了這麽早的雪,我扭頭一看窗臺,正鋪得勻勻整整。羽人安安靜靜喝酒,低著眉眼,額前黑發順下來,烏黑襯著雪白。 ;vc$;54K
掌櫃的揉揉眼打個呵欠,說我叫阿青出來給幾位爺唱支曲兒,回頭又說,阿青,我孫女,模樣怪好,伶俐著哩。青布簾子後走出個幹幹凈凈的小丫頭,十二三的年紀,梳著雙辮,抱著琵琶淺淺唱個喏,揀條凳坐下勾起腳,仰臉一派天真無邪光景。慕少艾這家夥看見美人就精神起來,規規矩矩把手裏筷子擺好,笑瞇瞇問人家幾歲啊,會唱些什麽啊,又說我家小阿九看起來都和你差不多大呢。 ;.'2ZNt2
小阿青說我才學,只會一支曲,我唱《玉樓春》。 ^mm:u<Yt
慕少艾說,好,我給你打拍子。 `LEk/b1(P
於是阿青抱著比她高的琵琶,張口開始唱,“山也迢迢水迢迢,天涯何處起寒簫。風也飄飄雨飄飄,韶華不復青絲少……”慕少艾屈著手指叩著桌面,一拍子一下,半瞇起眼,神情專註。羽人看看他又看窗外,我聽他淡淡說一句,雪停了。 o{(-jhR
慕少艾說,阿青呀,你還太小啦,過幾年我們再來聽你唱這支曲子好不好? ijw'7d|,
小丫頭懵懵懂懂點頭,少艾解了荷包,揀一塊碎銀子遞給她,她歡天喜地地鞠一躬去了。到底是小小年紀,抱著琵琶,走快了都難免有點磕磕絆絆起來。 XTXRC$B
慕少艾伸個懶腰,拍手說,困了困了,散會,回屋熱炕頭,裹被子睡覺。 #Kyb9Qg
羽人站起來,我眼疾手快攔下他,嘴一努,把這家夥送回去。 3^xTZ*G
年輕人嘛,心氣兒高,他眉頭一凹,冷冰冰說,我跟你們不熟。 ICTl{|i ]
什麽話。我白他一眼,拍拍兜裏,今兒這頓誰掏的錢?我呢。怎的,吃完就走支使你一趟還想怎地? IwiR2K
慕少艾哈哈哈笑了出來,說,羽仔,朱姑娘一喝多,就蠻不講理,擡起杠來誰都說不過他。 bT@3fuL4
羽人的臉色十分精彩,最後寒著張臉拖起慕姑娘出了門。所幸一霎風停雪止,蹲下去,地上積雪到腳窩。讓慕姑娘竄上肩,青石板結冰,羽人一步步走得很穩。果然是年輕人。 .fk!~8b[Q+
我把那杯剩下的酒給喝了,看看樓外的大紅燈籠,突然升騰起一股子感慨,一種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似的悵惘,一種,嗯,一種韶華不復青絲少的,天真爛漫的憂傷。 &D\~-fO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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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綰著簪子,早及笄了,穿著月白梅花底的衫子,穩穩當當抱起琵琶,笑,我唱些什麽好呢。 V)^nVD)e
慕少艾說我們就想聽《玉樓春》。阿青有點驚訝,點點頭,想來已是不記得我們了。 -^Baxkq(YM
也對,都四年多了。 #f5-f
漫不經心地聽著唱詞,我說,開春了,江南物候很好。 2v0lWO~c7z
羽人點頭,舉起杯,我們倆碰了一下,一口飲幹了。我說你們去笏政王那兒趕時間不。 ^D/:[
慕少艾剝了粒嫩紅的花生米塞嘴裏,含含糊糊地說,沒多大事情吧應該,怎地? Ie`kzssM
我說,沒,就隨口問問啊隨口問問。 n"Ot'1yr
慕姑娘一動不動盯著我,忽然一拍桌子,上三壇梨花白,記朱姑娘賬上,不醉不休。 ^PMP2\JQA
我看那江樓外的煙雨濛濛,阿青抿嘴笑,收好琵琶退了去。我說,三壇怎麽夠,果真慕阿呆。 ~Yv"=
羽人也開口,三壇不夠,還加上我。 T_lexX[\
結果那天慕姑娘醉了個結實,雖然我的頭腦也不那麽做得了主,羽人比我們倆都清醒,還曉得扒開我錢袋掏銀子結了帳。然後慕姑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醉,清醒的時候抱著頭悶笑,人生啊,難得飲一場糊塗共醉,不清不楚的時候拿筷子敲著碗碟叮哩咣當又哭又笑,人生啊哈哈哈…… \/p\QT@mm
我們都知道人生是個什麽玩意兒,一年一年,歲歲月月,過一天少一天,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慕少艾就像個任性的賭鬼,其實我一直懷疑他是輸了想賴賬所以先一步撒牌不玩了。 B<T wTv
我把這想法跟羽人說了,羽人說了句,他不傻。然後,哭了。 6=3}gd5
我也哭了。 Mf^ ;('~
慕姑娘,興許還躲在哪裏偷偷地看著我們笑呢吧。 4C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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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少爺問我,少艾哪裏去了? we9R4*j
我想了想,說,不知逛到哪裏去看美人聽小曲兒了。 {0WLY@7 2?
九少爺說朱痕騙人。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沒騙你我怎麽能騙你喲。 a.L ?J
我只是在騙我自己。 zjs@7LN
走過明月樓,好一樹臘梅花,雲錦也似,風吹啊吹,花哎呀呀地笑。我想今年的花開得好遲,江南都開春,三月底了。 V/j+Z1ZW
我問掌櫃的,你家阿青呢?掌櫃的唉呀呀,又得意又感傷,阿青嫁到人家去啰。一邊說,鎮東頭那家,小夥兒人品好,疼阿青,迎親那天敲鑼打鼓,新郎官騎高頭大馬,好不熱鬧…… J GnL[9P_
我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他也坐,我們倆楞楞地看臘梅花,不怎麽說話。 pP;GDW4
然後我先開口了,說,這頓怎麽樣也該是你請。他點頭,直接擲下荷包,道,不醉不休吧。 {aqceg
我說不對哦,你知道慕姑娘欠了我多少銀子麽?你看看你看看,哪次叫我跑腿去買蟹黃包子不還我掏錢…… N93
ZI|T
他面無表情地笑,笑完了說,他倒是賣了個最大的人情給我。 {<5rbsqk
但是我一點都不想要。我真想叫他現在還好好地坐在對面,敲碟子也行,反正就那死樣兒就對了。 e*;-vS9H
我說,喝酒別那麽急,眼淚都嗆出來了。 x3xBl_t
他冷眼瞧我,說那你是辣椒也吃得太多了吧。 y,v*jE
沒天理了。走一個還不得安生,什麽時候連冰山都盡得真傳了。我造孽造大了,遇上個慕少艾簡直不枉此生了。 Gdq_T*
我說你有沒有聽慕姑娘唱過曲子?叫《笑夢風塵》,哎,對對對就是這支—— {wiw]@c8
“山渺渺,雲渺渺,八方風雨止今宵; +]*4!4MK6
情渺渺,仇渺渺,風塵一夢任逍遙。 EtK,C~C}8
江波嘯,烽煙招,興來病酒罷琴簫; !run3ip`Z
世情笑,人寂寥,壯懷誰留向晚照。 NdZv*
……” RR<92R
我問她,你是怎麽會這首曲子的呢? \74+ cN
她說青姊教她的。我看著她,杏子單衫,粉盤兒臉,微微低著頭,跟阿青挺像。青姊教她的,又是誰教阿青的呢?我笑笑。 pPem;i^~
羽人聽了會,說,要走了。我跟他說好好保重,他鄭重點了點頭,說,會的。 >_XRh
他下樓,經過一樹蠟黃的花,白衣像帶不起霧靄的粉塵,薄薄的,依稀發脆。水散雲飛。 O+A/thI%*S
k)oD
*[t@j*al
於是我回過頭來又問她,會不會唱《玉樓春》呢? "l6v[yv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 B@D3aOvO
風又瀟瀟雨又瀟瀟。 48nZ
H=(Eh
在一板一驚的時光裏,我老了。 N1`/~Gi
再也不知亡人恨是多少。 Wg9q_Ql
+K,]#$k
——完—— _@wXh-nc
`O ?61YUQH
商女不知亡國恨。 fx2r\ usX[
琵琶聲聲,風塵笑夢,江湖寂寥,終歸,不知那亡人恨罷了。 g+|1kh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