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5 玄宗秘辛第四+五部（金紫赭墨，10F更新5-3，11F出书公告，未完）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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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26 15:36

第四部魔界战争•上卷

（一）车错毂兮短兵接
（二）风起青萍弄诡谲
（三）百身难赎谁肩擎
（四）终刚强兮不可凌
（五）羽檄三月烽火连
（六）男儿有诺沥肝胆
（七）旌旗十万镇河山
（八）尾声：却话人间松龄长

（一）车错毂兮短兵接
玄宗建派六百五十二年，异度魔流入侵道境。
金鎏影力主谈判，偕赭杉军及弟子二人出使。

落叶萧萧，荒野道。
千里沃原转瞬成焦土。空气中，犹带着一丝灼烧的气息。
驻足远眺，金鎏影紧蹙着眉。
事情发生在数天前。封云山以南百里，一股潜藏的魔流突破了空间屏障，悍然侵疆。南坛丹庐早有警觉，弟子虽惊不乱，布阵设防，施以术法监控。
测探之下，赫见一座火焰魔城庞然崛起，如钉似凿，吸附在地脉之上。
来者不善，却在意料之中。
迎面山风，透着不寻常的炎热。金鎏影沉思未几，衣袂飞扬。
近年来观察魔气，势渐蓬勃；问卦天意，恐有战乱之象……此去，若能消弭一场干戈，自是苍生之福；若不能，也要及早安排对抗之策。
他必须一探火焰之城，问明来意。

思量间，忽听身边一人道：“师伯，照之前推测的方位，入口应该在这一带。”
金鎏影回过神，见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关切地看着他，却是九曜六淇。
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按紫荆衣说法，孩子长这么大早就该放出去历练一番。此回出使，紫荆衣便以观摩学习之名，将两个徒儿都指派给了他。
九曜六淇金鎏影是看着长大的，有几分能耐他自也清楚，便点点头，示意他们讲下去。
九曜得了赞许，精神一振：“岁属丁卯，月令在戌，卯戌合火，须以外力引化。申已合水，方位在北，正可由此突破。”
赭杉军“嗯”了一声。
金鎏影亦闻言颔首，略一沉吟，又叮嘱道：“阵局虽成，仍须防土冲之力。如今情况未明，行事尤应谨慎。”
“师伯放心。”
二人应了声，同时提气，双剑运化而出！
九曜自左及右，六淇由上而下，一纵一横，两股剑气阴阳交错。原本平静的空间接缝，竟隐隐呈现漩流之象。
金鎏影提元纳劲，双手胸前结印。
光华流转，一道太极印稳稳击出，正中漩流。
霎时，道家元功融汇阴阳之力，撕裂空间之刻，一条术法通道凭空浮现。
幽邃漫长，直达地脉。
“走”字出口，赭杉军当先化光。九曜六淇亦陪同金鎏影进入。

路越深，渐近地脉，空气也越发灼热。
九曜六淇修为尚浅，额头微微见汗。
蓦地，六淇低声道：“看。”
众人顺着他目光所向，赫见数十丈之遥，一座火城巍峨伫立。
铁塔高耸，城门紧闭。
寸草不生，熊熊烈火如拥似簇。

“似热实凉……是阴火。”金鎏影眉心一拧，“小心。”
话音未落，火海似受感应，忽然席地延烧，直扑众人身形！
四人见状掠至半空。
赭杉军袖袍拂动，开启护身气罩，尽挡火势。
侵袭不成，火海渐退。
不刻，转成天降火雨。
九曜警觉，喊道：“上面也有！”
金鎏影道：“不对，这是天地逆反之招。其状似虚似实，本质仍为幻术。应定心凝气，以癸水破之。”
语罢，他沉声一喝，结印打出。
金光落处，乾坤归位，转眼异状平复。

火城寂然，再无动静。
片刻，一个似哭非哭的声音传来：
“异度魔君有请道境来使，宣入城——”呕哑嘲哳，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但闻链声轧轧，吊桥垂下。
四人互望一眼，化光飞入。

过了吊桥，转道石廊。
再走一阵，竟是一处熔岩血池。浊浪翻腾，腥味中人欲呕。岸石错落，黝黑锋锐，犹似剑戟林立。数条儿臂粗的铁索纠缠悬挂，且充渡桥。
上得桥来，阴风惨惨，鬼灵呼啸。
金鎏影四人抱元守一，不为所动。

又行数里。
眼前豁然开阔，却是一座空旷大殿。
无门无户，四围石壁矗立。上有雕饰，皆为异兽猛禽，龇牙磨爪，神态凶悍。
甫入殿堂，金鎏影心念一动，暗中提元，感应四周变化。
一道空间接缝若有若无，看来此处殿堂仍属幻象。似这般遮掩警惕，恐怕对方已无谈判善意……
暗自一叹，金鎏影望向赭杉军。
却见赭杉军也正向他看来，眼神中分明是提醒他戒备之意。

广殿深处。
高位上，一人独坐。
铁面长角，肩扛大刀；须髯一色皆白。抬眼处，不胜桀骜：
“来者何人？”

金鎏影上前几步，端容正色。
“道境玄宗使者金鎏影、赭杉军见过魔主。”顿了顿，又道，“日前贵境降临，声势浩大，致使我境方圆百里尽遭祝融。念及两境既无来往，亦无宿怨嫌隙；纷争若起，必是生灵涂炭。在下恳请魔主平息兵燹，订约誓盟……”
言未毕，狂笑声起。
异度魔君左掌一抬，重重击在座椅之上：“荒唐！异度魔界要的，是痛快淋漓的战斗。想用废纸一样的条约来束缚本座？纯属痴心妄想！”
“魔君！”金鎏影心头火起，眉宇紧锁，忍气道，“天数之变，自有恒常；恃强黩武，非王道也。玄宗愿与友邻共处，但强梁若想轻侮，我道境虽地寡人稀，亦不曾惮。”
语出，掷地有声。
闻言，魔君大刀一挥，力势万钧，刀气直逼金鎏影：“你只需记住，本座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而且——千万莫忘了你脚下所踩，仍是异度魔界的地盘！哈哈哈哈……”
猖狂笑声中，刀气席卷而来，撼天动地。
风暴中心，赭杉军稳稳而立，身如恒岳。
他一掌接下攻势，沉声道：“魔君，你的对手是我。”
说着，剑已上手。

眼见言语失和，心知冲突在即，金鎏影化出龙斩。
九曜六淇亦紧握剑柄。
一触即发。
空旷大殿里，竟忽来笛声幽幽，诡异，刺耳。
金鎏影眉头一紧，低声提醒：“情况有异，小心！”
二人闻言，双剑交错，目光紧盯丝毫变化。又不知何处，响起低喃的咒诀：似告似求，如咒如怨。
却见殿门紧闭，四壁雕像陡生奇变！
浮雕中的异兽猛禽，竟一一化为实体：
肥遗、土蝼、絜钩、凫溪……或人面鹰身，或三头六臂，磨牙吮血，各逞凶残。吞吐长舌，鼓动羽翼；扑掠竞逐，嘶鸣震天。
声势浩大。

金鎏影一马当先，在前挥刀抵挡。浑厚内力聚成气墙，牢牢护住身后。九曜、六淇瞅准空隙出剑。
异兽皮粗肉厚，本不易取。但二人幼受师训，曾于葫芦峰对抗妖魔，实战经验不少。瞄准破绽后，即刻一剑诱敌，一剑攻取。
剑气既准且刁。创口虽小，却正中要害。异兽接连受创，饶是神勇亦渐感不支。
时序悄然转移。
异兽伤势渐重，攻势渐缓。
九曜使个眼神，六淇会意，一声呼啸，双剑合璧。
青光起处，异兽血肉横飞，纷纷倒地。

危局稍解，却闻笛音再起，忽急忽缓，一律三变。
不知何处暗门开启，数名魔将鱼贯杀入。金鎏影三人凝神应对。不同之前异兽，魔将武艺精强，更是有意结成阵势，分化战局。
酣战数合，金鎏影与九曜仍是一起，六淇却被冲散到另一角上。
三人所习皆道门真气，在异度空间中本受限制。九曜有金鎏影照应倒是无碍。六淇剑术虽精，毕竟之前战过一场，打得久了难免体力不支。
金鎏影眼观六路，见状不由暗暗心焦。
正当此时，一名魔将长鞭甩至，矫矢灵动，欲卷云龙刀锋。
金鎏影喝道：“注意来！”不避不让，龙斩顺势翻卷。但见寒芒一闪，长鞭落地。魔将一手也应刀而断！
伤者踉跄跌退，阵中即现空门。
一瞬间，九曜和六淇眼色交换，趁此时机双剑齐出。阴阳剑阵配合金鎏影刀气，所到之处，群敌皆挫。
挡者披靡。

这边，金鎏影三人斗得激烈；那厢赭杉军对魔君，也正战至白热。
赭杉军气沉身稳，魔君刀势横霸，鏖战数刻，谁也讨不到便宜。久取不下，魔君渐渐心浮，刀风越发凶残。赭杉军见状心有所知，神态镇定，攻守之间更见严密。
蓦地，魔君横刀向天。
闷雷大作。
大殿静肃。
一人，一刀，竟形成一个奇妙气场。
周围魔气受其牵引，似百川汇海，尽数纳入刀身。

极招将至。
赭杉军深吸一口气，七成功体贯注，古拙剑身隐现红芒，竟成烙铁之色。另一手暗自捏诀，却是佛门日轮印。
魔人吼，刀锋动。
一股无穷无尽的暴戾魔气，随这一招磅礴涌至！
兵临城下。

赭杉军沉心定气，扬眉，出剑。
一点萤火沛然精纯，由点及线，沿着剑锋一路升腾，反扑魔君刀锋。
炽火熊熊，魔火遇之难侵，反遭吞噬！
正是四奇绝技：真极烈焰。

攻势遇挫，魔君更见暴怒。
功运十成。
赭杉军不慌不忙，口吐“在”字，日轮印正中刀锋。
一时道佛并行，激得魔气逆冲！
爆裂声中，两人同时震退。

场面一时安静。
魔君胸前一道剑痕，不住冒着红雾。
赭杉军一手掩在背后，血滴入土。
仍是平分秋色。

“哈哈哈哈……你——好招，好对手！”
狂笑声再度响起，四壁皆震。异度魔君长刀回肩，目光紧锁赭杉军，“记住，今日之战只是一个警讯；他日，阎魔旱魃必将亲自取你性命！”
狠话撂下，余音不绝。
空间再变。
转眼间，空旷的大殿，诡异的浮雕……连同魔界众人一起，尽数消失。
知是对方以空间法术撤退，赭杉军亦不阻拦，负手而立。
片刻，又见光形一闪，正是金鎏影偕九曜六淇二人，突破空间屏障而来。

互叙安好后。
金鎏影道：“僵持不下，主阵者应是有意撤退。我闻一阵紧促笛音后，魔人便失影踪；又观察片刻，不见异状，才让九曜六淇突破空间，与你会合。”
赭杉军点了点头，忽道：“这是下马威。”
金鎏影摇了摇头，蹙起了眉：“我所忧者……阵局多变，邪术诡诈，可见幕后之人善工心计，当非易于之辈。”
赭杉军“嗯”了一声。
一行人谈论之际，脚下不停，不刻回转封云山。

画角连声入将营，更催烽火请长缨。
十年碧血侵金甲，万里黄沙走鏖兵。
鼙鼓频敲雷霆重，吴钩长拭雪霜明。
但惜故土三春色，捐我头颅岂为名？

史载，玄宗魔界这场鏖战，始于建派六百五十二年。
起初仅为小规模突袭。异度魔界倚仗地利之便，先后侵犯南坛数处分支。为其神出鬼没，行踪难觅，玄宗采取防守之策，命南坛多方监视。后，察其寄生地脉，攀援而上，如蛆之跗骨，吸纳灵气为用。
丹庐遭侵蚀日久，积重难返，势渐危殆。总坛闻报，遂命人暗中撤离，并沿地脉施法设阵，严守防线。
魔界侵占丹庐后，果然化暗为明，与封云山南北对峙。
后数年，玄宗布防严密，战线愈见狭长。丹庐地气将尽，魔界能源短缺，无力再犯。
此时已是建派六百六十三年。
烽火延宕逾十载。
期间，未见大规模战事，惟暗流道道，汹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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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26 15:37

（二）风起青萍弄诡谲
建派四百五十三年，白鹿观经过三年的破土动工，已初步落成，是为玄宗西坛。
消息传来，宗主捋着胡子直夸赞，兴头一起，又冲紫墨二人眯了眯眼：“你们要不要也搞一个？”
“说得真轻松。”紫荆衣哼道。打个响指，道境地图凭空浮现，徐徐铺展。
墨尘音顺势上前，伸指在地图上戳戳点点：“沿着这条地脉，这是封云山，白鹿观……”一圈下来，啧啧两声，瞅着宗主，“好地方都给占了，您让我们上哪儿建分坛去？”
宗主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往南走，这不还有朱雀岭嘛！这块风水宝地还入不了你俩的眼？”
墨尘音微笑：“一千八百里，您是想跑断弟子们的腿吗？”
“这样吧。”紫荆衣瞥一眼画了个圈的“朱雀岭”，慢条斯理道，“……师父既说这地方好，想必也有它的好处，我们就勉强收下吧。”
“还有这里……”墨尘音指向东面一角，“虽然都是些峭壁悬崖，路又窄弯又多，下了雪得封几个月的山，梅雨季节爆发个山洪泥石流那都是大麻烦……看在宗主这么诚心的份上，我们也要了。”
“你们……”
看着一手带大的两个徒弟，宗主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总而言之。
南方朱雀岭和东面不知名的山脉，就这么划归了紫墨帐下。赭杉军自愿去了南方，一手建立起妙真观，也就是后来的南坛丹庐。墨尘音则同紫荆衣沿着山脉一路东行，探幽访奇。
山重水复，一径崎岖。
追溯地脉灵气，二人御风而行。
放眼处，巨大的山脉横亘绵延，光秃秃的岭上不见高树。灌木丛丛，零落稀疏。渐行深入，阳光开始忽明忽暗。风渐大，干燥，寒冷。山顶泛着薄雾，隐约有雪光闪烁。
行行复行行，不知越过了几重嶂壁。
峰回路转，乍现河谷蜿蜒。
近前来，却是千丈崖底，碎石满滩。灰白的河床裸露干涸，不存丝毫生机。

两人并不气馁，只专心追寻地气流向。飞过几座雪山，前方情景豁然改变：
千刃雪峰下，冰川汇涓成溪。
草木傍水，野性勃发；青松秀柏，自在滴翠。
平湖湛然清透，静谧无波，望之不觉其流；行经断崖，忽化飞瀑，湍流奔泻，气象万千。
秋深如画，层林尽染。
红叶离枝，飘漾微波之上，一点轻颤；老树横斜，临水藤萝相扶，风动有声。
仙鹤引颈，交互梳翎；野鹿嗷嗷，蹦跳相逐。
……
循溪路，入深谷。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好地方。”
深吸一口气，墨尘音只觉幽意沁心，不由赞道，“世外桃源哪。”
拍拍他肩膀，紫荆衣也笑了：“赚到了，干活吧！”
商量议定，东坛青崖的建设，就这么提上了日程。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又过了百年。
雪山依旧矗立，昔日杳无人烟的山谷，如今已是流水潺湲，道舍静立。
一派闲逸。
夕阳西下，霞光映着积雪，高耸的山峰若隐若现。云深可采药。若按青崖弟子的说法，雪莲人参老灵芝，那都是绝顶的品相。
沿着溪流往下走一截，便到了成片的杉林。树有几十丈高，虬根满地，栖着些野兔松鼠。枯枝败叶堆了厚厚的一叠。上头的麻雀扑腾着翅膀，獐子和麂鹿出没在其中。
果树攀着斜坡生长，成片连绵。一到秋季，枝桠上缀满了无名的野果，深红结串，珊瑚子一般。长相颇俊俏，入口却是酸涩。须得加糖制成蜜饯，方有些润喉回甘的滋味。
蜿蜒曲折数十里，溪水急一段，缓一段，时而深，时而浅。
深处可放钩垂钓，浅处只需拦坝堵截。舀水捉鱼，收获多是些寸长的银条儿，半透明的身子，炸了或放汤，味道都极鲜美。若是晒过，拿八角辣椒拌一拌，正好配粥。
青崖物产丰饶，弟子们过惯了自耕自足的日子。
道舍后，向阳的山坡上开垦了几亩地。到此时，黄花向晚，菽麦正青青。
炊烟袅袅。
朽木发的蘑菇削成片，新雨后的竹笋切作丝，细磨的面条，配上酸津津的腌黄瓜；热乎乎的鸡汤撒上几丁辣椒，浓香扑鼻，筋斗又爽口。
入夜了，大伙儿聚拢来，用过一顿热闹的晚膳，便各自修行。有的闭门练武，有的挑灯读经。那些爱唠嗑的就围成一圈，山泉烹茶人手一杯。随你去扯皮胡侃讲天书，总有人笑嘻嘻地捧场，闹哄哄地砸台。
待到夜深人散去，就各自回房，枕着溪涧细碎的水声入眠。

奇部弟子师信元，入青崖已逾二十载。某日晚间，行至山壁入口巡检。
但见山峰巍峨，直矗云天；壁上有一石洞，高可丈余，宽仅数寸，幽深不知几许。虽只容一人出入，却是唯一通往外界之路。
此地原为紫荆衣、墨尘音亲自布局。青崖群山环拱，灵源丰沛；若劈山开路，难免地气外泄，坏了格局。二人思量议定，便以剑气凿了这条通道，再于入口处设下诸般法阵。既隐蔽又方便，更能保地气灵源不散，实可谓一举数得。
光阴荏苒，青崖安宁如故。南部延烧的烽火，似乎不曾波及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弟子们练功，读书，修行，坦然生活。只是每个人都变得勤勉，不再愿意荒废时光。
最近，连山壁入口的巡检，也开始渐渐频繁。
照例观察了一阵，未见异常，师信元正待离去。
忽然，一股说不出的异样袭上心头。他怔然停步，回头一望。
通道入口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必须马上报讯。
念头划过，师信元张口，欲喊，却已发不出声。
黑洞瞬间扩散，吞噬了他的一切。

初更。
四奇峰上一片寂静。
十月半，秋意已深，寒蝉亦不再鸣。
百草枯，霜露结。四奇院中，几棵老树悄然而立；枝头瑟瑟，挑着几片干瘪的旧叶。
风动，一阵飘摇。
窗口竹帘微颤，泄露几丝清寒。
凉意入席，赭墨二人相伴而眠。

这一夜，墨尘音睡得不甚安稳。修为已深的他，竟连做了几个梦。
半眠半醒，蓦地，心头一悸！
犹似魂魄抽离。
他猛然坐起。

动静大了，身边的赭杉军也被惊醒；眉一拧，弹指间，烛火旋亮。
昏黄的光线里，墨尘音蹙着眉，眼中似有深忧。
“我感应不到青崖的灵气。”
他望着赭杉军，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出事了。”

两人匆匆披衣而出。
一开门，见金紫二人也在院中，脸色都不好看。
无需多言。四奇即刻打开天眼，查探异变。
却见青崖入口紧闭。周围空间扭曲错乱，一股庞然无形的力量充斥其中，吸纳万物生灵。
渐渐深入，吸力更强，术法难透；直至中心源处，连天眼亦不能测。
一切，皆如石沉大海。
连光影也被绞碎、吞噬。

收回术法，四人相顾沉默。
数百种空间屏障中，唯一无法探测的，便是深渊。
深渊耗费大量能源，扭曲空间吸纳外物，本身却是无形无质。若青崖真遭深渊封闭，四人纵有通天本领，亦不能救。
“我去。”思索片刻，墨尘音决然开口，“我在那里设过法阵，能通过主阵者之感应找到空间裂隙，进入青崖。”
“能撑多久？”紫荆衣当即发问。
“最多五个时辰。”
“三个，够了。”

刻不容缓，两人分头行事。
紫荆衣追溯深渊来由，墨尘音立即赶赴青崖。
身化光形，小心穿梭在空间裂隙中；墨尘音思绪不断，忧心如焚：
能发动如此规模的深渊屏障，其幕后主使呼之欲出——
除异度魔界外，不作第二人想。
十年来，玄宗丢卒保车，釜底抽薪；以丹庐之地气，换得魔界能源短缺，频频受挫。如今，对方进退两难，为求突破，竟孤注一掷，造成这等空间异变……
目的，必是觊觎青崖地气。
而如此巨大的深渊，只怕也有掳掠人质、作为交换条件的打算。
……
正思量。
瞥见白光一线，出口在即。
墨尘音收敛心神，身化游丝，既准且快地穿越细缝。
入了青崖。

身未落，眼先睁。
故地重访，墨尘音竟觉触目惊心：
东面的道舍还在，竹篱隔开几间院落，藤花未谢，金菊亭亭；千丈崖依旧伫立，冰川冷寂，半山腰泛着薄雾。
清涓长往，水声淙淙。
情景如故。
只是西面的雪峰、杉林和屋宇却已不在。无声也无息，半个青崖就这样消失了。
溪流对岸，十丈远处。
一个庞然巨大的黑洞犹自旋转，拉扯着整个空间，扭曲，倾倒。
直至崩毁。
东部山坡上，法阵闪着微弱的金芒。
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勉强支撑。法器东歪西倒躺了满地。他定睛看来，却是青崖留守的弟子，正拼尽全力，抵挡深渊。

黑洞，一步步逼近；空间，一点点缩紧。
众人冷汗直流，仍自倔强坚守。
倏然，半空弦响，一声清越！
裂帛穿云。
竟生生遏制了黑洞扩张之势。
青崖弟子心头一震，却见光影闪动。墨尘音一手抱琴，飞身而下；足未沾地，五指连拨，又是几道弦劲发出。
一时间光华璀璨，道气纷然。
黑洞攻势本已趋缓，再受重击，顿成原地徘徊，难有寸进。

“师祖！”“墨师叔祖！”
弟子们这才缓过一口气，纷纷唤道。一张张疲惫汗湿的面孔，终也露出了喜色。
“这种状况，多久了？”
望着犹自嚣张的黑洞，墨尘音沉声问道。
“禀告师祖”，一名弟子应声上前，“半个时辰前，我感应到外围阵法消失，查探后发现异象，就立刻通知了众人。”
他说到此，顿了顿，神情悲愤：“这鬼东西来得太快，西边的师兄弟没来得及撤走……”
墨尘音宽慰了几句，再问。经那弟子解释，才知众人逃到山上后，发觉黑洞遇水则缓，遂以溪为壑，集合剩下的人与法器，开启了法阵。
就这样撑到现在。
墨尘音听后，温言道：“你们做得很好。”
他冷眼看着溪流对岸；黑洞已经突破了弦劲封锁，再度逼近，嚣狂之姿更甚。
“接下来听我指示，所有的法阵必须同时撤去。”
虽不知师祖有何打算，但听他说得笃定，青崖弟子一齐点头。

“撤”字出口，法阵光华尽散。
黑洞顿失阻碍，瞬间逼近。
置琴膝前，墨尘音端然趺坐，眉不抬，眼未动。十指沉稳有力。
清韵发，三两声，悠闲疏散，未成曲调。如丛兰裹露，一点剔透，自在摇落。
但见他五弦拨转，往复来去。涓滴流水，悄然成溪。
声入幽涧，韵走行云。
一时绵绵脉脉，无所不在。
天地间，仿佛升起了一股无形之力，逼使黑洞越转越缓。
直至前进之势完全停止。

所谓深渊，是以极大能量扭曲空间，令其倾斜变形。空间障壁上本就有无数微小裂隙，一旦拉伸变形，裂隙就会扩大，再受外力牵引，极易生出黑洞；犹如使力拉扯一只牛皮口袋，当其内外变薄，原有的伤痕就容易裂成一道大口子。
若以此推论，西半面青崖并非消失，而是被拽进了另一处空间。
天地间确有自然形成的深渊，但为数极少。其生灭有恒，五行皆通，故极难制御。
而人为造成的深渊，规模再大，终究是有缝的外力。若有足够的修为，便能找出源头，以五行生克之法销蚀其力。
墨尘音早知异度魔界属火，又见青崖弟子依靠溪流抵御黑洞，遂以琴韵和流水之调，再灌注深厚元功，抗衡深渊。
这般情形，只看得青崖弟子既惊且喜。虽不明就里，也知是师祖以自身修为御敌。

墨尘音指下不停，皆作羽调。似泉水激石，泠泠声响。
谁想，黑洞受制不过片刻，竟是魔元大盛，凶悍反扑！
墨尘音眼神一冽。
单指勾弦，指间光华流转。
一声铮然！
长草急分，弦音裂地。溪流受其牵引，波澜翻搅，数股水柱冲天而起！
将黑洞去势生生封死。
墨尘音清喝一声，再提内元。
水柱方落，溪流激荡不休；风掀浪涌之际，竟升起一堵高达数丈的水墙。
完全阻隔了深渊。

亲睹师祖与魔物斗法，青崖众人屏息凝神，丝毫不敢惊扰。
耳畔只闻弦音铮铮，躯体却寒意暗生。
墨尘音元功深湛，此刻运使五行之术，周遭环境皆受影响。不知不觉，几个修为稍弱的徒孙已打起了冷战。
一名弟子拢紧衣袍，匆匆一瞥，却见身旁的草叶已结了层薄霜。

墨尘音离开四奇峰之刻，紫荆衣也运出秘法，追溯黑洞来源。
征战十年，异度魔界所摄地气剩余无几；发动如此巨大的深渊屏障，若仅靠自身能源撑持，无异涸泽而渔。
紫荆衣据此推断：魔界必是趁着天时地利，牺牲数名魔卒，以血祭之法布阵。
照这个方向思考，阵法应选在地脉阴穴为佳。道境灵气旺盛，南方又是火旺之位，符合条件的地点只有幽明古壑。
心念转动，紫荆衣辨明幽壑方位，瞬息化光。

循路追溯，人迹全无。
直至距离幽壑十里处，狞笑声起，魔影方现！
一名魔将自沼泽中拔身而起，长鞭乱舞，不顾一切地猛攻。
紫荆衣蔑然一瞥，缓缓拔出长剑，亮如霜雪。
“看来找对了。”

青崖东侧。
琴音清冷，墨尘音仍在支撑。
不知何时，天空已是细雪纷飞。穿梁绕柱，落在屋檐院落，染白了架上藤花，催老了篱下金菊。冰泉冷涩，幽咽无声。山林银装素裹。
天地一色皆白。
四季如春的青崖，竟呈现百年不逢的冬景。
水墙早已化为冰壁，坚固如铁，在夜幕中泛着幽冷的光。
纵是最耐寒的青崖弟子，此刻也不禁抱紧同伴，瑟瑟不已。几个体弱的已冻得唇色发白，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怕惊扰了师祖。
蓦地，琴音转缓。
只听墨尘音温和道：“请大家再撑一会儿。”
话音落，他周身罡气大盛，瞬化金芒散开。竟是将护身真气升至巅峰，为众人护罩。
得他元功之助，青崖弟子渐渐好转。
……
时序悄然转移。
道魔兀自相持不下。
没有人察觉，冰壁逐渐出现细微的倾斜。

WINDRING

2012-01-26 15:38

（三）百身难赎谁肩擎
为求速决。
紫荆衣剑出如风，杀招凌厉。
魔将避之不及，挥鞭欲挡，虎口震裂。紫荆衣眼明手快，再补一剑！
惨叫声起，魔人应招而倒。
血流汨汨，他森然冷笑，犹不改嚣狂：
“杀了我……你们永远都破不了阵，得罪魔界的都要死！都要死……”
话声嘎然而止。

“去死，别浪费老子时间。”
紫荆衣眼也不抬，剑光一闪，魔将首级落地。
继续前行。诡邪阴气愈发浓重。
直至幽壑尽头。
数股血光冲天，交互勾连，逆向结构六芒星阵。
红雾弥漫。
天际，乍现魔神之象。
……
果然很难缠。
心头暗凛，紫荆衣步步为营，慢慢接近。

另一端的青崖。
似被一股无形力量操纵着，深渊猛然扩大。
黑洞瞬间逼近，紧贴着冰壁旋转。狂态毕露。
逐渐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冰壁，也开始浮现细小的裂痕；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每一下都似敲击在众人心坎上。
心，提到了嗓子眼。连最有胆色的人也在暗暗捏诀。
却见墨尘音神容平静，周身金芒流转。琴音绵绵密密，如网如缚，不断填补着冰壁缺口，不留一丝缝隙。
寻不着破绽，魔物再强，将也难越雷池。

幽明古壑，尽头。
血池翻涌，邪光阵阵。几个魔人横尸池畔，头颅不在，骨血皆枯；显然是布阵所需的祭品。
紫荆衣嫌恶地踢在一旁，仔细观察起阵法：
此阵排布严密，环环相扣；一旦发动，阵内气息交感相生，将无可断绝。
想要破阵，除非以精纯佛道之气贯注阵眼，并超越其威力三成以上——观其规模，单凭自己一人，断无可能做到。
斜睨血池，紫荆衣嘴角微勾。这般阵仗，还难不倒玄宗四奇。
心念一动。
他足踏八卦，剑光画出七星符印；随即提元，再施指诀，点通北斗关窍。
正是奇门秘术：七星增幅咒！
此咒一出，无论正邪魔法，立即加速运转，威力倍增。

霎时。
血光沛然，犹似怒潮汹涌，染透天方一角。
地脉剧震。
浊浪滚滚，血池着了魔似的沸腾！
竟是法阵急速运转，大量抽取魔元，数刻之间，已现油尽灯枯之象。
随之。
轰隆声响，血池塌陷。
魔气散离，法阵崩解归无。

万物轮回，有生有灭，盛极而衰，不变之理。
深渊屏障逆天而行，消耗极巨；一旦能量不继，魔功反噬，覆灭只在顷刻。

紫荆衣施咒同时。
青崖深处，黑洞急遽扩张；隆隆转动，死死抵住冰壁。
顷刻，恍如被天雷劈中，冰壁裂开无数道口子。
百孔千疮。
空间，不断扭曲。景物，一片片碎裂。
十几个人脸色苍白，胸口烦闷欲呕，攥紧的手心全是汗水。几乎，听得见心跳声。
墨尘音紧盯着前方动静，虽是汗湿鬓角，仍自镇定。
指下不停。
黑洞越转越快，抵挡越见吃力。
倏然，血光四散！
吞噬了半个青崖的黑洞，竟在这一刻完全消失。

劫后余生。
众人惊魂未定，心悸难平。
却听“喀啦、喀啦”一片脆响，已被一夜苦战磨得伤痕累累、厚不盈尺的冰壁，应声而倒。
精疲力竭。

史载，玄宗建派六百六十三年，亦即道魔开战后第十一年。
十月十七，魔界血祭阴穴，发动深渊屏障。是夜，黑洞裂变，吞噬奇部弟子三十九人。玄宗东坛半毁。后世称之为“青崖血劫”。
据传，此役亦使得地脉曝露于表，灵源岌岌可危。

施了阵，暂时稳住地脉；又将剩下的十几个人带回总坛，抚慰一番，安置妥当；墨尘音才拖着一身疲累，回归四奇峰。
进了院子，四处不见紫荆衣。问过赭金二人，才知他匆匆赶回，听闻此事，又急急出门。据说是去找魔界麻烦的。
好友脾气率直，心思却缜密……墨尘音暗忖，当不致有事。
一念及此，心头略宽，竟抵不住倦意上涌。
他强撑青崖一夜，内伤虽不重，真元却耗损颇巨。
“先调息。”皱了下眉，赭杉军一手按住他肩，浑厚真气稳稳贯入。
四奇同修，功体水乳交融。得他之助，墨尘音顿觉气脉舒畅。
送墨尘音入屋睡下，不多时，赭杉军又回到院中。与金鎏影互望一眼，皆感心事沉重。

自青崖事变后，又过三天。
气氛沉闷不减。紫荆衣天亮出门，夜半方归；什么事金鎏影问他也不说。墨尘音伤势已愈，有时会去探望青崖弟子，大多数时候就呆在四奇峰。赭杉军一直在尝试各种术法，似乎想借此搜出魔界入口。
这段时日，金鎏影辗转难眠，思前想后：
欲救，欲赎，却不甘魔人肆虐；条件可以允，底线却不能让……搜索枯肠，反复纠结，竟寻不得一条两全之策。
无计可施。
金鎏影投笔于案，怔怔而坐。
往事如潮，骤然袭上心头。不由得一时忧愤，一时伤感，浑不觉日影西移，又是一日过去。

第四日上，魔界终于有了反应。
使魔送来一纸信函，名为邀请，实则词锋锐利，不下战书。
信上未署真名，落款处四字殷红：
魔界军师。
……
十足的挑衅。
苦无对策，惟有践约。
三日后，金鎏影应邀赴会，一晤魔界军师。

平明，阴蒙蒙的天。密云堆叠，漏不进一丝阳光。
露湿石阶，山林滃翳。将雨。
光形飞纵。金鎏影极快地穿越峰峦，跨过河流、平原，渐渐接近道魔双方长期对峙的边境。
称为边境，其实只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四周草木受魔气影响，常年疯长；一眼望去郁郁苍苍，以至有些阴森。
平静的表象下，却是行将枯竭的地脉，和日渐扩大的空间裂隙。

离会谈地点不足十里。
察觉到地下遍布法阵，金鎏影撤去光形，徒步深入。
透过林翳，依稀可见曾经的南坛，丹庐。旧屋犹在，形貌徒存。
他不由感慨，思绪起伏。
临行前紫荆衣的话，再次浮现心头。

扫过信中内容，紫荆衣思索片刻，直言：“魔界孤注一掷，人质不可能轻易释回。其交换条件必定苛刻。”
金鎏影摇了摇头，叹道：“为人师长，岂能罔顾弟子性命……如今魔界还肯谈判，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紫荆衣沉默了下，才道：“那么此去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必须冷静，不可自乱阵脚。缓兵为上，切记。”
……
沉思不觉，终点已至；信中所约的华帐遥然在望。
金鎏影收敛心神，稳步而前。

华帐开，帷幕半掩，烛火高烧。
一名男子身裹裘衣，侧坐相候。半张脸上套着漆金面具，勾画幽蓝龙纹，只露出一双阴沉的眼。火光照着他下颌，瞧不见表情。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驻足帐外，金鎏影沉声报上名姓。
“使者大驾光临，伏婴师恭候已久了。”
烛火毕剥，那男子转身施礼。面具下，森冷的目光紧盯着金鎏影脸庞。

入了华帐。
金鎏影敛容见礼，随即正色道：“数日前，贵境夜袭我东坛，掳走弟子三十九人。请问众人如今去向，魔界可愿告知？”
“使者言重了。”
轻勾唇角，伏婴师目光闪烁，心思难测，“异度魔界只想邀请几位道长做客数日，也好商讨一下……借用青崖地气的事。”
听其话意，金鎏影不由肃然：“天地造化万物，地脉为一境根本。今魔界巧取豪夺在先，用之不得其法在后；殆不知养，徒然穷耗，致使生灵蒙劫，无所依存。如此蛮横行径，玄宗不能坐视。”
一席话说得理直气壮。伏婴师闻言但笑，不答。
金鎏影神色转缓，顿了顿，劝道：“双方两败俱伤，实为下下局面，既非玄宗期望，亦难遂贵境心愿。……在下不才，只望军师三思之后，能高抬贵手，释我门人。”

伏婴师始终笑着，诡谲莫辨。
等他说完，才慢悠悠道：“道长可知，贵派门人也是如你一般的说辞？”
金鎏影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
欣赏似的盯了他一会儿，伏婴师摇了摇头：“看来双方无法达成共识了。真是遗憾啊。”
说着，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声。
“既然如此，也该是时候送几位道长回去了。”
笑声起，阴冷测测。
伏婴师手拈六芒星符，凭空一划。随即转身不见。
霎时，华帐消失，空间洞开。

刺目的邪光中。
熟悉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蹒跚步出。
乱发如蓬，满身的泥泞血污，手脚尚残留着镣铐钉刺的痕迹。
金鎏影心头大痛，正欲相扶；一瞥眼，却见青崖弟子苍白的额上，玄元道印竟是黯淡无光！
他不由浑身一震，凝神细看：
众人眉心皆有一痕，六芒星状，漆黑泛紫，隐隐透着邪魔之氛。
那是……缚魂血咒。

一刹那，金鎏影浑身冰凉，身子竟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地发颤！
缚魂血咒，又称活死人咒，世间最残忍血腥的咒法之一：为强行剥夺人二魂五魄后，再施以密术，将最后一魂一魄封印在受控的躯体中。
中者意念消亡，沦为行尸走肉，凭着嗜血本能吞噬魂魄为生；纵令亲友挚爱，不曾有丝毫手软。
他们魂魄不全，罪孽深重，既不属三界六道，也将永世不得超生。
……
怔然而立，金鎏影再说不出一个字。
众人终于离开扭曲的空间，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几十双空洞洞的眼，不存丝毫生机。

一个弟子走过他身边。
似是浑浑噩噩中，残留的意识一线清明。
只听他极轻极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金鎏影身子一颤，猛然抬头！
却见那人双眼空洞，擦身过去，再无丝毫反应。
心口，再次抽紧，连呼吸都牵引着痛楚。
金鎏影怆然低首，大颗泪水滚落眼角，模糊了视线。

暂施镇魂术，压制众人魔性。
金鎏影走在前头，一行人静静跟着；少了平日的活泼，没了喧闹。
不知走了多久，抬眼云山雾锁，烟岚四起。
却已是封云山脚。
痛感，沉沉地压在心头，似已麻木；望着熟悉旧景，金鎏影竟有些茫然：
不能去正殿，不能找其他弟子，天地之大，又能将他们带到何处？
……
最后，仍回了四奇峰。

过了山门，是一片静寂的议事厅。
紫荆衣不在，墨尘音也不在。赭杉军独自一人坐在里面，佩剑横膝，似在等待什么。
天昏地暗。浓云翻墨遮山，泼洒连片。
雨未落。
黑漆漆的厅堂，一灯如豆。
几十条幽魂似的人影，蹒跚步入。烛影轻颤，映着众人脸上忽明忽暗，不见半分血色。
眼已无泪，徒留空茫。

霜冷，风凄紧。叶坠无声。
霞涛在手，赭杉军剑锋沉沉。身周，似有化不开的寒意。
他缓缓道：“意识不存，徒留躯壳何用。”
一剑斩落。

紫霞光芒中，几十道剑气瞬息穿心。
弟子残躯颓然而倒，魂魄散尽。
终归尘土。
……
解脱肉体桎梏，化入天地无形。

为救而杀，为赎动剑。
由始至终，执剑的手不曾有一丝抖颤，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指缝间，有血渗出。

雨，轰然而落。
鼓噪雷鸣千万声，穿林打叶，汇涓流渠。一时空山氤氲，天水茫茫。
势若滂沱。
涤尽凡尘。

百身难赎，谁肩擎。

WINDRING

2012-01-26 15:39

（四）终刚强兮不可凌
青崖深处。
脆弱的空间中。失去屏障的地脉大片裸露，虽有法阵封堵，仍控制不了灵气迅速流失。
霜雪已满山。
旧景皆沉埋。掩不住一片疮痍。
风寒料峭，呜咽犹自绕梁；茅檐横斜，冰挂处处低垂。小院里，藤萝已谢，黄花凋敝。长青的草木终也白了头。
溪流大半干涸。石拱小桥上，覆了层白霜，桥洞里立着无数冰柱，时不时传来清脆的断裂声。
山川寥落。
雪地上，有人久久沉默。
风拂衣袂，青衫遍雪。

金鎏影走后，紫荆衣一直没现面。
赭杉去了议事厅，没说什么，出门时带着佩剑。之后，他就一个人在四奇院里等，直到感应金鎏影回来，才悄悄化光离开。
结局，已揭晓。
事态如何变化，魔界意欲何为，甚至，此刻情状会是怎样的惨烈……从一开始，就并非不知情。
只是不想臆测。
没到最后一刻，也始终不能说服自己放弃。
在漫长的等待和忍耐后，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悲愤恨火，终也压抑不住，冲破了理智的樊笼。
光形飞驰，直向青崖而去。
……
身在故地，回忆纷来沓至。一时，不由得情绪激荡，无限伤怀。
墨尘音黯然闭目。片刻，复又睁开。
眸中一片决然。
拂尘挥洒，太极印出。正中受损的地脉。

霎时。
整片青崖抖颤不已。散失的灵气如遭捆缚，纷纷聚拢，再度沉埋。
却是他施展秘术，强行封印。
地脉遭破，几成定局；如今灵气不断散逸，若被魔人窃取，只会造成更不可估量的损失。
当机立断，唯有破釜沉舟。
封印之后，玄宗失去地气辅佐，战局将更为艰难；却也避免了魔界渗透青崖、腹背受敌的潜在危机。
……
思量已定。
最后一眼，是不断沉没的青崖。
烙在心头。

这片土地将会继续沉埋。
待他日、乾坤事了，重现桃源。

魔界，露城。
从魔眼中剔下一层记忆膜，投入烛阵，对面砖墙立时现出影像：
青崖，封印，墨尘音。
泛着冷光的面具下，伏婴师嘴角轻扬，如讥似讽：“……两败俱伤吗？真是极端的选择。就算封住了地气，尔等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一挥袖，影像消失。
殊不料。
片刻之后，暗淡的魔眼竟再度发亮。
他不由微愕，照旧将记忆膜取下，投影成像。

砖墙上，整片道境地图骤然浮现。
玄宗所有重要据点，几乎都被施了空间逆咒。一旦魔人碰触，附近空间立刻扭曲，层层黑洞蜂拥吞食。届时莫说一般魔将，即便强如魔主，亦似网中飞蛾，轻易难脱。
更要命的是，若同时攻击多处，它便会连点成线，直至形成大周天无量阵。

“让我看看，是谁送的这份大礼？”
不怒反笑，苍白的脸更见阴森，伏婴师喃喃低颂，咒诀一引！
地图上顿见蓝光闪动。
“紫荆衣……”
术法中止。
冷笑声起，暗室中层层回响。
“好一份大礼。这个人情，伏婴师记下了。”

青崖事变，战况急转直下。
一改之前拖延，道魔双方斗得如火如荼。
异度魔界分魔、鬼、邪三族，最初，仅有邪、魔二族出战。玄宗两部皆动，攻守自如。战局逐渐倾斜。
建派六百七十二年，道魔相争，玄宗稳占上风。
次年，鬼族战神银鍠朱武携族民加入。一时间，魔界实力强悍，远胜以往。玄宗全力抗衡，局势再陷胶着。
至七百年，胜负不分。
七月，玄宗暗施巧计，布阵于道境东南，牧羊谷。

牧羊谷形如汤匙。腹地古树参天，全无溪流，只凭一股地下水源养活。有道是伐木生火，格局大利魔界。玄宗遂欲擒还纵，小心引诱。
十九日，火焰之城沿地脉移至山谷下方，汲取能源。
二十二日，墨尘音首战领军，引魔军主力，鏖战牧羊谷西九曲道。调虎离山，初见成效。赭杉军潜行入谷，欲破魔界法阵。
伏婴师早有计划，埋伏古树之下，躬身相候。战过数刻，魔界军师引来魔焰炽火，冲破地表，摧毁古树结成的道阵。
讵料，赭杉军面色不改，一剑戟天：“你中计了。”
朗朗晴空，赫见紫电惊雷，破空呼啸，直劈巨木！
巨木轰然而倒，充盈仙气的树脂流泻一地。随即道阵生火，熊熊燃烧。
竟是天雷亟引燃真极烈焰，以火制火，反烧魔界法阵。
道魔消长，攻其不备。
真极烈焰直破火城，魔火遇之转化，更助道威。最致命者，随着树脂不断流淌，精纯道气渗透魔阵。反应出岔，血池顿时炸开了锅。
几声闷爆，动魄惊心。
骇闻魔城遭创，仍在九曲道缠战的魔将鸣金收兵，即刻回援。
不想，沿途风景遽变，紫荆衣率众拦截。密闭的空间中，阴阳剑阵劈面而至，寒光凛冽，杀气腾腾。
战不多时，墨尘音又从背后追至，与紫荆衣合围，再度截杀。
……
牧羊谷一役，魔界损失惨重，伤亡难以估算。魔城更遭道火侵犯，亟需修缮。
异度魔界由此转入地下，销声匿迹。
静等时机。

七百零二年，冬。
距牧羊谷一役，已有两年零四个月。魔火重燃，势若燎原，直逼封云山脚。沿途草木尽摧，生灵涂炭。
闻讯，玄宗上下皆震。宗主急召两部高层，连夜商讨对策。
“宗主，这是翠山行整理的资料。”将一叠图纸往宗主面前推了推，苍沉吟道，“根据各分坛回报来看，魔火改变攻击方式，由周圆燃烧转为不规则弧线辐射。此种攻击，波及范围虽然变小，针对性却更强。所有朝向，都直指总坛。依弟子见……情况应属十分严重。”
接过图纸翻几页，宗主已不住摇首，叹道：“来者不善哪……”
他抬头，望向众人：“你们的看法呢？”
“禀宗主，异度魔界于牧羊谷一役受损甚重，照理说，应当不可能在短期内恢复元力。”金鎏影紧蹙着眉，缓缓说道，“正如苍道兄所言，魔界目标乃在总坛。我等与异度魔界交手多年，深知其心心念念，皆以窃取地气为要。当今道境灵地，大半在我玄宗；尤以封云山清修之地，灵脉纯正。当年一战，魔城损伤纵能修复，料必也能源枯竭，这两年内若不能另辟蹊径，便该孤注一掷，强取豪夺。”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魔火延烧，已十日有余。东南一线，山林焚毁，江河枯竭。我等已分派门下，将沿途百姓救离安置。……弟子察烈焰走势，数日内将抵封云山脚。总坛有层层法阵，严密把守；异度魔界今乃强弩之末，既难直取，恐寻曲路。或将绕行捷径，攻打淄刘旧城。”
淄刘，玄宗之人皆称废城。数十年前，本是山脚一座古镇。城墙所围，恰是封云山地脉节点。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魔界攻入，目标皆在地气。淄刘若然沦陷，整片大地灵气尽失，将不复生机。为此，玄宗未雨绸缪，先将淄刘镇民劝服迁徙，更布下重重机关法阵，日夜轮替，严防死守。
“我也同意。”墨尘音接口道，望着地图上标注“淄刘”的小点，挑了下眉，“孤注一掷的抉择，便该有相当的赌本和赢面。剩下这么点资源，魔界赌不起。何况攻下废城，总坛即破，他们不会舍近求远。”
紫荆衣闻言道：“战场圈定了，分派人手吧。”
“废城中，大小法阵共有三十六种，千变万化，如臂使指。主阵为万玄天元阵，威力极大。欲破其阵：一者强取，攻下城墙，再自外而内慢慢剥除；二者突袭，自空间裂隙进入，再与大军内外夹击。”
语罢，墨尘音指诀一引，空中浮现宽幅图像，正是废城布局。其中法阵方位，皆已注明。城西一点红光闪耀，尤为瞩目。却是他口中所述的空间裂隙。
“凭魔界军力，无法突破完整的阵术。但请切记，每隔六个时辰，万玄天元阵的威力会有一次衰减。逢之，必谨慎戒备。撑过则无碍。”
“城墙是主战场，应安排尽可能多的人手，七人一组，结成阵势。届时我部全员出动，也请弦部襄助。另外，希望苍道兄能在附近山上，弹奏琴音织网，一来防人突袭，二来助我阵势。”
苍点头应诺。
墨尘音答了句“多谢”，又皱眉道：“其中只有一个难处。城西的裂隙非同一般，为地脉自然形成，多年来无法闭合。魔界获悉，必会派高手突袭。来人可能是补剑缺，也可能是银鍠朱武。我虽能以虚实之法仿造裂隙，却不能掩盖本体，最终仍会被发觉……”
“不如顺势而为。”紫荆衣截道，“三条路，两虚一实，正好分散突袭兵力。我方派三个人去，一人一路截住，干掉就行了。”
赭杉军听后便道：“此法行得通，我守一路。”
紫荆衣摇了摇扇：“我也守一路。”
“城西由我负责。”墨尘音最后道，“金鎏影，请你驻守殿后。若有变数，仍须赖你之功。”
金鎏影肃然允之。

乌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昔年淄刘废城，今朝战云密布。自六百五十二年起，道魔征战不断，烽火连天。玄宗众人久历沙场，虽死伤难免，却是战意弥坚。
备战命令下达，所有人员集中调度，分派任务。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
数日来，武器甲胄轮番运至，城头巡检更见严密。
南坛丹庐的弟子本就精于机关法器，四十年前弃守撤离，一直留在总坛；如今，正好各展长才。城中本有武库，长年闲置，现已锈迹斑斑，无法使用；但城楼机关，城外沟壑，诸般防御工事仍在。丹庐弟子遂稍事修缮，辅以法宝加持，令其威力倍增。
至于其他人：功夫好的摩拳擦掌，挑一把趁手的神兵，日夜淬炼；术法强的连夜赶工，帮着技师改造城墙。决战在即，符纸供不应求，剩下来的人都去画符。不过数日，玄宗囤积多年的朱砂便已告罄。
等城墙修好，最后一批箭矢也已运到。
宗主下令：全员戒备。
此刻淄刘，俨然铁桶金城，雄峙一方，凛凛威严。

十一月廿九。
灼热气息逼近地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万玄天元阵威力无穷，死死封住。全力压制下，魔城不敢造次，再度潜伏。

卅日。
火城未动，异度大军倾巢而出。领军者银鍠朱武，帐下精锐无数。
一时风鸣马萧，旌旗蔽空。
兵临城下。魔军困而不攻，于废城南方四十里，安营扎寨。

十二月初一。黄昏。
夕阳隐没在群山后。随之，令箭破空，一声尖啸。
黑压压的人群簇拥而前，潮水般漫向城门。
顷刻，城头万箭齐发。
干戈始动。
……
暮色四合。
筹划多年的废城战役，终也拉开了序幕。

WINDRING

2012-01-26 15:40

（五）羽檄三月烽火连
城头箭如雨下。
魔界盾兵出列。无数明晃晃的盾牌结成一道障壁，挡去箭矢同时，亦徐徐推进。
轰鸣声响。数台攻城器械在盾阵掩护下，渐近城门。每台车上都嵌着一个硕大兽头，通体漆黑，犄角嶙峋。
獠牙开启，熊熊烈火应声喷出，直扑城门。
魔焰嚣张，不可一世。

城门将触未触。
一瞬间，天空浮现巨大八卦，道气流转，生生不息。却是万玄天元阵感应魔流，即时发动。
光芒万丈。盾兵不堪冲击，纷纷碎体！
与此同时，对面山头铮然一声，苍已出手。琴音悠扬，顿成无形之网，遍布整个战场。
魔消道长，万玄天元阵更添威能。
攻城魔器亦难抵挡，几道弦劲落下，四分五裂。
……
不过数刻，已斗得激烈。缠战，拉锯，不分上下。

夜幕悄临。
远山一带只剩下模糊的痕迹。
城楼上下，一片灯火通明。怒焰升腾，咒光交迸，燃亮天方一角。
腊月初一，无月。
惟遥星数点，微光明灭。

朔风凛冽。彻肤生寒。
城楼上，一人衣袂翻飞，目光紧锁城下丝毫变化。正是墨尘音的二弟子，怀玄。
在他身侧，凌空悬起一面水镜：通体莹润，波光粼粼，散逸着惊人的灵气。此乃丹庐弟子精心研制的法宝：“映世之镜”。
玄宗深谙术法，历来不乏传音投影之绝学。玄光术精准快捷，但对术者修为及环境要求颇高，且不便隐藏，不利实战。储思之芒虽说隐秘，无法即时。
丹庐弟子汇二者之长，历时数年，发明“映世之镜”。
此物随心变化，可隐可现；能传声投影，除当事人外皆无法窥视。
墨尘音驻守城西，不能稍离，遂以此物与爱徒通讯，照看战局。

上一波攻势以来，魔军久无大规模进犯。
怀玄心下略宽。
倏然，周遭气流一变！
茫茫苍穹，竟似有异声传来：扑腾，振翅，喘息……高空中，几声低沉的嘶鸣。
怀玄脸色瞬变：这个声音……是龙鸣！
魔界借着夜色掩护，派出飞龙突袭。
心念电闪。
危机临身。
一股灼热焰流当头罩下。

间不容发。
怀玄翻身后掠，喝道：“小心！”一掌将身边的林诗隐推开。
他人未落地，琴已在手；五弦一拨，化音为刃，撒向四面八方。
同时抬头看去。

一尾巨大飞龙立身城楼：通体皆赤，翼长丈寻，铁爪如钩。
一击不中，它立即转头，盯视着两人。
目露凶光。

齐声断喝，怀玄与林诗隐双双出手。
怀玄琴弦再拨，又是六道气劲发出，直射飞龙翼、足、目。
同时林诗隐刀锋已到，凌厉迫人。
飞龙体型巨大，身法却丝毫不慢，瞬间避过。它掠至半空，深深呼吸，似要喷火还击。
见状，怀玄单指一劈。
先前飞散的弦劲，竟与六道气劲交错融合，回旋穿梭，如网如缚。
再度截杀！
飞龙纵是勇悍，难敌他全力一击，顿时遍体鳞伤，嘶吼呼痛。
林诗隐清叱一声，瞄准破绽，一刀断首。
飞龙尸体轰然而倒。
城墙应声震动。

危机虽解。
林诗隐握紧长刀，面有忧色：“只怕不止一头……”
怀玄正待回答，龙鸣声已自城墙各处传来，吼天动地。
两人心头皆震。
这一刻，宛如置身梦魇。
原本平静的夜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了翼龙身影：清一色的赤鳞，宽翼，锋锐无匹的铁爪。
火光耀目。
城头，一片混乱。
玄宗弟子虽训练有素，黑暗之中却无从防备。飞龙倏忽进退，狠戾残毒，稍不留神，便是杀身之劫。转眼间，已有数人伤亡。
怀玄心中焦急，与林诗隐分头驰援。
身形飞掠，耳畔惨呼又起。他立即停步，定睛一看：
飞龙阵营中，竟又多了几头鳞甲泛青的，混淆难辨；时不时喷出黑色酸液，施加暗算，腐蚀城墙。
气味中人欲呕。
是毒龙！

雪上加霜。
情形至此，饶是怀玄素来冷静，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蓦地，映世之镜光芒一闪。
怀玄顿时大喜：“师尊！”

水纹漾开，镜面浮现两字：召凤。
正是墨尘音手迹。
不等怀玄答应，字迹再变，光华耀眼。转瞬间，化作一只金凤穿出镜面。
周身浴火，流光溢彩。
清唳数声，它羽翼舒展，扶摇直上九重霄！
严密整齐的飞龙阵型，顿时为之一乱。
只见它穿梭往复，身法如电；爪裂喙击，势不可挡；蓦地张口，三昧真火凌空喷洒，烈焰灼灼。
飞龙哪堪敌手，纷纷坠亡。

城楼那边，怀玄早已吩咐下去。众弟子纷纷召凤，以制飞龙。
丹凤真言为幻形术之一，奇部弟子本有习练。虽然多数功力尚浅，仅能化出模糊光影。但在万玄天元阵中，道法倍增，亦可凝成实体。
一时间，城楼金芒闪耀，凤鸣震天；千万羽翼齐动，攻向来犯飞龙。

战局变化，只争瞬息。
飞龙难敌凤群，撤向空中。居高临下，紧盯对手阵型，企图寻找一丝破绽。
凤群则盘旋周护，将城墙守得严严实实。
转眼，又呈僵持之势。

再顾城外。
之前空战中，魔军已趁乱挺进。
先遣部队沿着墙根种下无名藤蔓，迎风生长，迅速攀援，化为道道绳梯，接引士兵登墙。
寇犯境，惟战而已。
未及喘息，玄宗弟子即时转向，扼守城头。
飞龙在空，不时制造机会，扰人耳目。

情势再转，两面应敌。
城墙虽能守住，却落在下风。

怀玄等人尚在思索。
蓦地，一个声音打破沉默：“我去。”
循声望去，却是一名少年，携弓带剑，身手利落，俊朗的面容英气勃勃。
怀玄认得，此人名唤甘笙，正是军中第一把弓箭好手。
甘笙抱拳一礼，直言：“请让凤凰负我上天。”
怀玄微微动容：“你是说……”
“敌方的优势在于距离，凤凰须守城，弓箭又难及远。为今之计，若想反守为攻，只有上天。”眼望天际，甘笙握紧了长弓，“只要进入射程，它们便不足为惧。”
怀玄深注他一眼，点了点头。

甘笙领命，立即行动。
丹庐弟子闻讯，整整备了一打符咒给他。片刻后，甘笙肩负长弓，腰悬利剑，箭囊塞得满满当当。
见他跨上凤背，怀玄催动法诀。
一声清啸，金凤振翅而起。
直冲九天。

龙群在望。
甘笙计算射程，弯弓、满弦、射箭，一气呵成。
一头飞龙要害中箭，凄厉长鸣，直直坠下！
龙群登时大乱，纷纷掉头，攻向金凤。金凤身形灵巧，左冲右突，一一避开。
混战之中，甘笙俯低身子，贴紧了凤背，乘隙瞄准。
他出箭不多，但每发必中。
不刻，又有数头飞龙坠亡。

他意在游击。
龙群似也察觉，不再慌乱，渐渐形成包围。三头龙呈上中下路堵截，断去金凤退路。
危机降临。
三龙吐火，滚烫的焰流铺天盖地，似避无可避。
却见甘笙不慌不忙，足点凤背，飞身而起。半空中身形陡沉，正落在下路那龙背上。
剑光一闪。飞龙未及呼痛，首级已断。
血雾喷洒。
少年再蹬龙背，借力腾空；弓一张，手一扬，三箭连珠！
接连贯穿双龙。
得脱重围，金凤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疾驰飞掠，接住甘笙下坠的身形。
……
这一场战，只看得城楼众人热血沸腾，争相请命，乘凤追击。
龙群死伤惨重，除少数负隅顽抗外，多半败退。

攻势受挫，异度魔界暂息旗鼓，撤出十里。
众人不敢大意，抓紧时间救治伤员，部署防务。怀玄沿着城墙巡视一圈，未见异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忽听林诗隐低声道：“情况有些古怪。”
怀玄不解，顺着他目光望去：

城墙上，被断的绳梯静静悬垂；片叶飘零，枯枝犹自盘绕。
瑟瑟一段风来。干瘪的藤条微微摇晃，碎影交叠。
一片轻响。
冷寂中，透着几许诡异。

怀玄皱眉，心底森森然生了股寒意：
眼前景象太过平静，反倒有种奇特的不协调感。
念头方转。
映世镜光芒一闪，浮现两字：
“魔藤”。
怀玄恍然：“是种子！”
魔藤，为魔界植物一种，常年生长血池之畔。其种子一经着地，即刻疯长；藤蔓往天攀爬，坚硬如铁；根须深埋地下，四通八达。
万玄天元阵威力万钧，魔界难撄其锋。借由此物，正可避开法阵最强之处，潜入地下突破。
转眼，字迹褪去。
怀玄一怔，赫见上空云涌，道气纷然，一股熟悉青芒直冲天心。不禁喜道：“师尊！”
刹那巨掌落下，正中城根。
轰然一响。
藤条溃散，尘土飞扬，魔藤种子尽皆爆碎。
却是墨尘音一掌遥助，解了城墙隐忧。

至此。
匍匐的暗影终归消散，曾经激烈对战的城楼一带也暂返安宁。
然则，兵燹未止。战火正持续延烧。

朔风紧，寒意生。苍茫天地，肃杀一片。
十里外的树林深处。
紫荆衣羽扇轻摇，悠然等候。九曜六淇相伴左右，手按剑柄，犹不时四下张望，显得既紧张又激动。
时值深冬，万木凋敝，满径落叶掩埋。无数枯枝在头顶交叠，错落。
这是无雪之冬，分外寒冷。
呵气成冰。三人却始终不曾懈怠。

废城之中本有一条空间裂隙，如今墨尘音亲自把关；另外两条，则是术法仿造的通道。其中之一便通往此处，由紫荆衣师徒顾守。
空间中传来隐约的波动，似远还近。
魔气，逐渐侵袭。六淇脸色一变。九曜神容平静，握剑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紫荆衣见状，拍了拍九曜肩膀，忽道：“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语罢，持扇一划。
一时金芒耀眼。空间通道，豁然开启。

光华散尽。
大敞的入口，现出一条熟悉的身影：白发，犄角，长刀在肩，桀骜不驯。
来人正是第一殿魔主，阎魔旱魃。
“师尊”，九曜拿手肘捅捅紫荆衣，小声道，“是中签。”
没理会徒儿的小动作，紫荆衣径自负手，踱至来人面前，摇了摇头：“这把开得不好，可以重来吗？”
两个徒儿嗤地一笑。
九曜忍俊道：“落子无悔啊。”
师徒三人自顾自品头论足。
闻言，旱魃重重“哼”了一声，长刀劈地，地裂三尺。
刀锋直指紫荆衣。他须发皆扬，吼声如雷：
“十招内不能败你，本座当场自尽！”

见激将奏效，紫荆衣羽扇化刃，凝神应对。
九曜六淇双剑同出，各自沉稳。
战端遂启。

紫荆衣师徒与旱魃交手之时。
另一处通道入口，赭杉军稳然端坐，静等来人。
朔夜无月，惟星垂平野。天地之寥廓一览无遗。
风寒刺骨，怒啸，盘桓。
川流冷寂。
夜幕下，冰封的江面正泛着清冷的光。

骤然，水底传来不安分的波动。
赭杉军眉心一拧：第二条空间通道，正是直抵江心。
敌人来了。
不出所料，几股魔气接连蠢动，欲寻隙突破。
赭杉军神色不变；锵然一响，霞涛出鞘，直直插入江心。
剑气四射。

不闻一声惨呼。
片刻，冰缝中渗出大量鲜血，汨汨不绝，染红了一片江面。
与此同时，一条湿漉漉的人影破冰而出，伴随着阵阵熟悉的吼声：
“你奶奶的……有埋伏！”

赭杉军淡然横剑，眉头却几不可觉地一紧：
来人既是鬼族狼主补剑缺……
那另两人的对手，又是谁？

废城西侧，是大片空旷的校场。
四方坚壁，纯以青石凿砌，严丝合缝。地面夯土平实，虽多有磨损，不减肃然。
玄宗建派之初，淄刘曾是道境军事要塞；兵戈不断，烽火连天，校场也建得颇具规模。
倥偬百年已逝，云烟散尽。
随着战祸平息，道教推行全境，淄刘成了封云山脚一个平凡的小镇，曾经喧腾一时的校场也逐渐荒芜。
至数十年前全城迁徙，此地便彻底废弃。

杂草侵阶，藤蔓乱爬。
随处散落些残箭、裂甲。锈蚀的铜架上，搁着几把看不出原貌的兵刃。
旗杆剩了半截，上头布条飞扬，猎猎生风。
时正隆冬。
满城霜色，倍增萧条。
雪未落，风中却沁着丝丝清寒。

这里，是废城内唯一的空间裂隙。
墨尘音身负琴剑，伫立守候。夜静风寒，一袭青衫更见挺拔。
他身边，悬浮着一圈咒文，不时散逸淡淡金芒。
正是与“映世之镜”交流的术法。
由此，能静观城楼丝毫变化：魔界已退，城墙情况稳定；短期内不应有大规模侵袭。
墨尘音心头一宽。
思绪流转，却想起另两处战场不知如何了。
记得分派任务时，紫荆衣将银鍠朱武戏称为“签王”，跃跃欲试；而赭杉虽不明说，也显得颇有兴致。
……
就他个人，全力一战自是无妨。
但如今肩挑守阵重责，无谓的风险却是越少越好。

正思量，忽感周遭气氛一变。
一股深沉庞大的魔气，在地层之下涌动、翻腾。
渐趋激烈。
似欲破土。
墨尘音心中一凛，暗叹：这签王真是来得不合时宜。

夜幕沉沉。
骤然，一道火光降下！
烈焰升腾，燃亮了城西一角天空。
火星四溅。
一人从中步出。
遍身披挂，红发飞扬；手中兵刃似枪非枪、戟非戟，却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邪气。
那人现面一刻。
魔氛铺天盖地，席卷了整座校场。

衣袂无风自动。
暗中挡下攻击，墨尘音稳然而立，冷静观察：
此人一经踏足，便以深厚元功制造压迫感，威慑无形间，可见是惯战沙场之辈；再瞧他形貌兵刃，与传言中银鍠朱武无二。
“原来是鬼族战神亲临，久仰了。”
淡淡一句，道破来人身份；墨尘音以琴驻地，伸手扣住了机括。

“观先生眉清目朗、风采秀逸，如我所料不差，该是玄宗四奇的墨尘音吧？”
目光紧盯，银鍠朱武迈步而前，口中虽道，“幸会，幸会。”
压逼气势却丝毫不减。

“尊驾来此，是为破阵；墨尘音在此，是为守阵。”
镇定对视，墨尘音神情自若，未见一丝紧迫，“既然挑下责任，便有一战的觉悟。”
语毕，手一扬，无形弦劲包覆了整片空间。
“化天地阴阳，转定一乾坤，八卦位列，山地为剥。”
霎时，“艮”、“坤”方位齐震，青芒大作，一字勾连！
墨曲琴五弦抡动，声裂金石；如刀削、似斧凿，牵引土石崩落之象。
阵中起阵。

“有意思。曾闻先生琴艺非凡，在下平生最爱赏心乐事，今日若不聆听一曲，岂不可惜？”
银鍠朱武一声断喝，长兵顿地。
枪流迸发一刹，魔焰再度燎原！
金刃破风，烈火助燃。

见状，墨尘音反手一抄，琴已悬空；继而袖袍扬出，看似随意的一拂。
琴音泠泠而起，自在绕梁。
丝毫不乱。
坎离激荡，水火元生；魔焰顿消三分威。
同时他拂尘出手，卷带长剑离鞘；一手结印，脚踩罡步，正面迎战枪流！

轰然一击。
空间随之剧震，裂隙似又扩大数分。
朱武稍退。墨尘音身子一震，虽卸去余劲，仍是虎口发麻，唇角溢血。
他心念电闪，见对方好整以暇，犹似未出全力；而自己挡下此招，却需功运十成。
修行近千年，从未遇见如此敌手。
墨尘音心中一凛。

思量之际。
朱武攻势又到，唯有凝神再战。
此回，他心知硬拼不成，改为避锋游斗；身法周转，灵敏如风。
见招拆招，借劲化劲。
时不时出剑动弦，引发阵法剥蚀之力，以消耗对方功体。

堪堪拆了百招。
朱武枪戟横扫，劲风满场，不时煽动焰流，逼他硬拼。
墨尘音身法幻变，险险闪过；好几次仍不得不挡。
一瞥间，见朱武仍是气定神闲，不由暗暗心惊：此人一直出招，未有停息，真气竟似浩瀚江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念及第一殿之主阎魔旱魃的恢复力堪称惊人；莫非银鍠朱武也具备了某种体质，或是练有特殊功体？
……
对手拥有异能，这一战他无法取胜。
但若让此人走脱，玄宗上下性命难保。

墨尘音蓦地立定。
搁腕在剑锋上一抹，鲜血流淌，涓滴入土。
顷刻，光华万丈。
空间裂隙完全封闭。血光映染了天际。墨尘音玄功贯注，竟是将自身元神与法阵相连。
如此一来，除非主阵者身亡，法阵将永无破解。
……
“先生何必赌这么大呢？”银鍠朱武摇了摇头，叹道，“事到如今，除了杀死你，已经没有别的破阵之法了。”
闻言，墨尘音微微一哂，出剑。
战局再开。

WINDRING

2012-01-26 15:41

（六）男儿有诺沥肝胆
二更天，城中大雾，茫茫凄迷。
烛火高烧的城墙一带，只剩下了模糊的灯影。远眺，如海中一点微光，摇曳不定。
冰冷的水气仿佛渗进了青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夜已深，露湿衾袍，风刀刮面。众人强打精神，巡逻戒备。
万籁俱寂。
惟风声阵阵，时远时近。

数刻以前，魔界攻势受挫，撤开十里。转眼，城下雄兵列阵，已成一片空荡。
暮色沉沉，浓雾不散。
几条魔影倏忽出没，鬼鬼祟祟，似在观望。

城楼上，林诗隐透过玄光术，仔细观察魔界探子：
一个时辰下来，除了刺探消息，企图窥破万玄天元阵运转规律外，敌方毫无动作。
看似平静的局面……
林诗隐却蹙了眉，渐生隐忧：
天地万物，皆有生灭枯荣、变化无常之相。万玄天元阵纵然威力绝大，由亥至子，一日之中仍有一个时辰的衰颓期。
若魔人看透此点，乘隙进攻，我方恐有陷入苦战之虞。
想到此，暗自发愁，又转头看了怀玄一眼。
怀玄盘坐施法，身旁的映世镜仍是黯淡无光。

林诗隐不禁叹息。
不久前，墨师叔突然失去联络。怀玄嘴里不说，神情却难免焦急，几次催动映世镜。
然而，似乎有道强大的术法屏障阻隔其中；任凭怀玄如何努力，消息始终如石沉大海。
杳无回应。
……
蓦地，墙根震动，似被什么重物狠撞了一下。随之，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几个弟子支撑不住，脸色青白。
林诗隐猛回过神：“有魔气……是突袭！”
连忙抢上。

城墙耸立，四下烟雾弥漫。
一时难以细辨。只闻车声辚辚、怪笑桀桀，不绝于耳。
紧锁眉头，林诗隐施术，开天眼：
夜雾凄寒。
一名断首车夫，一只盛满了残肢脓血的诡异巨缸，正悍然撞向城墙。
“阎尸缸”！
他不由呆住。

但听轰然巨响。
万玄天元阵光华骤盛，道气充盈。
瞬间纳劲，化消，反击！
气流爆冲。阎尸缸承受不住，被击得旋飞出去，踉跄坠地。
一阵龇牙咧嘴，咕噜、咕噜，浓稠的腥液四溅流泻。片刻，断首车夫挣扎起身，拖曳巨缸，摇摇晃晃再次撞来。
悍不畏死。

再度冲击。
地动山摇。阎尸缸腥液泼洒，点滴融入墙面，腐蚀，渗透。
逐渐，牢不可破的城墙，竟出现微小裂隙。
法阵光芒也为之一暗。

魔界动作频频，看得林诗隐心头焦急：
万玄天元阵若威力尽在，此魔早该被净化升华。只是如今……
由亥至子。
法阵正逐渐削弱，净化之力也趋向谷底。
要等到子时黄道归元，万玄天元阵方能重回完整，修复城墙伤痕。
但……
敌方似乎察觉了这一点。

转眼间，轮声轧轧，狞笑四起。
几十台阎尸缸一同出动。势如百鬼夜行，浩浩荡荡。
林诗隐脸色一变：“不好！”
话音未落，只听“砰砰”几声，城墙剧震！
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浓烈的腥臭。

群魔猛攻。
墙面裂隙不断扩大，砖石、尘土四散飞扬。随着污浊侵蚀，万玄天元阵光芒转暗。
城墙摇晃，众人立身不稳。
势在倾危。
怀玄当即喝令：“众人听命，投放清净咒，配合术法点燃。有真极烈焰的用真极烈焰，没的用三昧真火，都不会的直接丢火焰符！”
他这番话以内力吐声，城楼上下皆闻。
顿时，不计其数的清净咒、真火、灵符……宛如万箭齐发，纷纷投下。
净咒升华，道火焚躯。
几十个阎尸缸哇哇乱叫，滚倒一地。

遽然，闷爆声起。
一只阎尸缸熬不住，提元自爆，瞬间粉身碎骨。断肢残片溅起半空，四处抛洒。
威力之大，竟把城墙也炸出了一道缺口。
另只阎尸缸见状，全力一倾。
血水翻腾，无数烂蛆自缺口一涌而入。

恶臭熏天。
不停冒泡的脓液里，数十条肥白的虫身弯曲蠕动，颤颤巍巍，丝丝作响。
如此情景。
饶是玄宗众人身经百战，也不禁惊呆。

怀玄愣住，一时只感无计可施。
他与师尊失去联络，本就心烦；如今遭此困境，更觉懊恼；再一瞥满地蛆虫，不由得无名火起。
顺手抄琴，一跃而下！
他身形立定，即刻抡琴如棍，横扫一片；运劲砸下，又似大刀挥砍，煞气腾腾。

眼见怀玄师兄大杀四方，威风凛凛……弦部弟子呆了呆，看了一眼手中的琴，也纷纷跳了下去。
如此这般，一顿狂砸。
满场血肉横飞。
地上大滩粘液，找不着一具完整的虫尸。

目的达成。
怀玄满意地把琴一背，身形一晃，已回到城楼上。
衣袂飘飞，仙风道骨。
林诗隐站得近，依稀听见他说了句“爽了”。

给怀玄这么一闹，危机暂缓。
丹庐弟子及时张开八卦混元伞，补上城墙裂隙。此物能与万玄天元阵融为一体，伞尖又嵌有桃木剑刃，只需转动角度，便可发出各种术法。
早前，墨尘音已安排好七人一组的阵势，操练甚久；每一组都有丹庐弟子发送法宝，指点使用。
此刻，众人上下齐心，配合伞阵坚守城头，等待着阵法恢复的时机。

亥时三刻。
十里外，树林深处。几条人影倏起倏落，激战方酣。
九曜六淇迅如飞鸟、滑似游鱼。敏捷身法配合伶俐双剑，穿梭在阎魔旱魃强悍刀流中，轻如羽，浮如絮，片裳不沾。
魔主长刀在手，扫、劈、斩、裂……每一式都似凝聚了无穷变化，复又返璞归真，锤炼出纯然的力量与速度。稍不留神，便是筋折骨裂之祸。
九曜二人识得厉害，攻守之际更见谨慎。
紫荆衣一手持剑，并未逼战，却不时捏诀施术，影响魔君功体；一旦找准破绽，即刻移形换位，杀招迭出。
剑气纵横。
满场枯枝交叠，一片凌乱。
旱魃正分心抵挡，骤见此景，不由得一阵晕眩。
魔君攻势一缓。九曜六淇乘隙出剑，搅动空间阵阵涟漪。

久取不下，阎魔旱魃略见心浮；猛然以刀劈地，力势万钧！
“统统上吧！尔等倚多为胜，本座同样无惧。”
听对手出言相激，紫荆衣瞥了眼徒儿，不紧不慢道：“既然魔君这样说，你们就退开吧。”
九曜六淇闻言，“呛”地收剑，退在一边。
六淇眨了眨眼：“那我们干什么？”
“数招罗。魔君十招之约一诺千金。方才你们也有参战，不好计算，那就从现在开始。”紫荆衣悠然迈步，走向魔君，“怎么数，不需要我教吧。”
二人会意点头。
战端再开。两大高手兔起鹘落，转眼已过数招。
九曜见状，扯开嗓子数了起来：“一、二、三、四……”
六淇却是大声地：“十、九、八、七、六……”倒着算。

阎魔旱魃怒上眉梢，招招狂猛。
紫荆衣一哂，身如鬼魅，瞬化四影！
幻影各持一剑，四象双化，阴阳巧转。一时间，场中似有无数个紫荆衣交替来去，剑招相契，死角尽消。
防无可御，攻无可破。

“区区幻术，雕虫小技！”
魔君冷哼了声，刀气横扫，攻破一处幻影。
残象散去刹那，寒光一闪！
那人手中剑蓦地掷出，如有意识般攻向魔君。
冷不防此，阎魔旱魃身形急闪，却未躲开；只觉左臂一凉，已遭划伤。
幻影是假，剑竟是真。
……
耳畔，两少年犹在不停计数。眼前交叠的残枝，似将天幕切割成一格一格。景色凌乱，时空恍若被扭曲了一般。敌人就藏在其中，如鬼如魅，形迹无定。
禁不住阵阵心烦，旱魃猛地提元，爆喝声中，全力一刀！
四方斩、斩四方，十字刀流四面破敌。
同时逼向各处幻影。
撼天动地。

狂澜席卷，幻影瞬间消失。
突然，旱魃只觉头顶一痛，一道凌厉劲风，当额贯下。
是剑气。
冷冽，锋锐，全身功力凝注一点。
无可闪避。

千钧一发。
魔君再次断喝，举刀朝天，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相撞刹那，气流席卷满场，空间寸寸龟裂。
平手。
……
阎魔旱魃心念方动，却觉背心骤凉。
悄没声息的一剑穿心。

魔君身形凝止，缓缓回过头。
紫荆衣正淡淡看着他；手中剑锋雪亮，惟余一丝殷红，分外刺眼。
一瞬间。
九曜六淇同时报数：“十！”“一！”
紫荆衣飘然而退，双身聚合为一。
他所修炼的分身术，本是极体双化；先前变幻四影，只为欺敌耳目。等到幻影一破，分身本体先后出手，一自头顶，一由背后，趁敌不备予以重创。

“哈哈哈哈……”
片刻，狂笑声起，震得林中枯枝颤动。
伤势逐渐复原，不死魔人长刀驻地，缓缓起身，目光紧锁紫荆衣：
“有意思，再战！”
闻言，紫荆衣夷然持剑。
战局再续。

夜半。天河静悬，几点疏星寥落。
营帐外，金鎏影仰首而观，眉宇轻蹙。宋晏书立在一旁，无声陪伴。风冷，拂动二人襟袖衣袍，不住翻飞。
一个时辰前，守城的林诗隐传来消息：魔界毒计猛攻，城墙塌陷一处。
金鎏影心头一突，只想救兵如救火，怎容迟疑？忙令丹庐弟子携带法器，赶赴前线。
他心悬那方，在营帐中来来回回踱步，也不知等了多久。
但听风声呼呼，远近起伏。
思绪难静。
金鎏影一叹，步出帐外，观天象以自遣。
……
许久。
见众人命星无恙，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想来丹庐弟子不辱使命，城墙那方应是无碍。
心一宽，又忆起之前感应到墨尘音封阵，当是遇上强敌。
深知同修能为，金鎏影并不担忧，又以主将有变，该留下照应战局。而今，城墙危机已解，墨尘音却迟迟没有消息。
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方才舒展的眉结，又悄然蹙起。

“师尊可是想亲往援助？”
见他如此，宋晏书不禁相询，又道，“弟子可以留守。”
金鎏影迟疑了下，终是颔首：“如此甚好。……我去探看情况，不刻便归，你暂且留守。事情倘若有变，须及时联络。”
宋晏书闻言肃然：“弟子遵命。”
欣慰地看了一眼得意门生，金鎏影赞许点头，顷刻化光而去。

夜茫茫，雾纷纷。
满城砖苔砌草，碎瓦横街。废弃的城西校场中，激斗仍在持续，战况愈趋白热。
一剑，一枪，铿然交击；气劲焰流，冲撞来去。
蓦地，朱武持戟横扫。
数九寒冬，赫见熔岩滚滚，幕天席地！
冰火交织。
青石墙面抵受不住，瞬间龟裂。

墨尘音飞身而退。
人在半空，已是五指扣弦。铮铮数声，墨曲琴凌空急旋，散音为刃，四面包抄。
再一挥手。
一抹剑光会咒诀，割石裂地，直奔对手而去。
却见魔界战神身形悠转，似闲庭信步，避开音刃包抄；同时，手中兵刃勾、撩、翻、挑，尽锁剑气寒芒。
攻势受挫，墨尘音依旧沉着，长剑斜指，喝声“疾”。
朱武脚下地面，倏然塌陷三寸！
土象崩落，复又生金。
下一刻，无数利刃穿出地表，再刺他足底。

“哎呀，这一招，在我那表弟处已领教过许多次了。”
一声轻笑，朱武骤提真元，行立如常。他功力深厚，足踏刀丛，竟是滴血不沾。
“哦？”墨尘音微微冷笑，忽然屈指一弹。
“铮”！
刹那，似一石落而千浪起。

校场一隅。
废弃的兵刃架上，残剑争鸣，锈铁生光，刀锋迸出了凛冽的杀意。
干戈动。
残兵中蕴藏的气劲，随着弦音纷纷共鸣。
刚柔并济，满场侵袭。

冷不防此，朱武抽身急退，已慢了一步。
左肩、手臂、腿侧、脸颊各划一道，流血涓涓。伤虽不重，却在功脉附近；若锁穴止血，实力难免受到影响。
再次抬头望向对手，朱武神色稍敛。

此招看似无迹可寻，实则步步精算。
墨尘音扣弦之际，早已暗蓄真力，借漫天飞舞的音刃掩护，将弦劲打入残兵；就像在火药堆里埋下引信，只待引爆时机。
须知朱武既称战神，经验丰富、感官灵敏自不待言。纵以墨尘音根基修为，出招之时仍不免被他窥破，乃至拆解。
唯有暗劲入残兵，引发其自身锐气，再以阴阳合流，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让一代战神判断失误，着了道儿。
……
微一运劲，凝住伤口血流。
银鍠朱武左足踏前，右足小退，弓步稳身，双手持枪。
掌心元功一吐，冰炎双气同时传达：枪身炙热如火，刃尖冷冽生光。
正是成名绝技，气双流。

见他开始蓄力。
墨尘音神色平静，端然持剑，一袭青衫纹丝不动。
目光紧紧锁定对手，片刻不离。

风停，人静。
周遭空气似也完全凝止。

骤然，一声清脆。
山地剥之阵竟现裂痕，边角上，丝丝光亮透出。
有人闯入！
意识到这一点，对峙的两人俱是一震，警铃大作。
平衡将破。

墨尘音心念电闪，瞬间想到：
他之前滴血封阵，将元神寄入其中；如今能进此阵者，除了功脉相连的四奇同修，别无他人。
紫荆衣、赭杉军皆有对手，不可能赶来。
所以，来人必是金鎏影。

却听银鍠朱武沉声爆喝，天地皆震；长枪转处，焰流冰锋尽汇一点。
蓄势已久的绝招，竟扑向尚无防备的金鎏影！
杀气漫溢。
触肤生寒。
阵外之人似也有所感应，急提内元，举掌迎击。
……
一者成竹在胸，一者仓促应敌。
胜负未战已判。
墨尘音心中一凛，瞬间移形，抢在二人交手之刻冲进战团。

迎面一枪。
气双流冰火交融；生克之际，顿起无穷威力。
墨尘音心意已定，紧握长剑，豁尽一身修为，全力还击。
“墨曲一出净世尘！”

绝招互轰。
两股宏大气流半空相遇，似浩瀚江海，掀起层层巨浪。
相持不下。
一时形成拉锯。

墨尘音以剑对敌，同时翻掌向后，欲与金鎏影掌力相接，合二人功体击杀对手。此招看似惊险，但四奇同修，多年来已演练过无数回。
不想，金鎏影一见是他，大惊之下竟然撤掌。
墨尘音一掌接空，暗叫不妙；奈何箭已在弦，毕生功力尽付一击！

气流失衡，猛地爆开！
朱武身中一剑，急退数步。
他身怀绝技，瞬间调匀气息，枪流仍是追魂索命般直扑对手。
威力丝毫不减。

此消彼长。
先前战中，墨尘音真元耗尽，此刻尚未回复；金鎏影仓促收招，胸口仍隐隐发闷。
眼睁睁看着朱武一枪横扫，气劲笼罩下避无可避；两人竟无力相抗。
金刃破风。
墨尘音一咬牙，勉强挥剑去挡。
枪流仅是微侧。

血花飞溅，两人同遭重创。
墨尘音首当其冲，闷哼一声，飞跌出去。左肋下血如泉涌，殷红尽染。
金鎏影一手捂肩，化出龙斩，遥对强敌。身躯却因痛楚而微微发颤。
在他面前，银鍠朱武持枪睥睨，杀气毕露。

四更，天未曙。
画角不鸣，寒雾纷纷。

WINDRING

2012-01-26 15:41

（七）旌旗十万镇河山
激战未艾。
紫荆衣蓦地飞退；翻腕处，敛剑化扇，指地轻划。
他淡淡道：“还没发觉么？”
“嗯？”魔君闻言微震，功聚双目。
却见，师徒三人剑气过处，周围空间裂隙丛生，景物尽遭扭曲。攻势之中竟隐藏术法，持续破坏着空间稳定。
积水成渊。
几个时辰下来，魔君脚下已裂开足可容身的空间隙缝，身如锥立薄冰，势渐危殆。
阎魔旱魃一时僵住。
……
“再动那把刀，裂隙还会扩大，到时候魔君回不回得来就说不定了。”
悠然说完，紫荆衣转身离去，丢下一句，“徒儿们，收工了。看好他。”
九曜、六淇爽快应声：“是！”

五更天，战事方歇。
撇下受困的魔君，紫荆衣光形飞驰，急急赶往另两处战场。
途中，忽见红光一道，十分眼熟。却是赭杉军。
“补剑缺负伤，已退。”
“魔君困住了，有人看着。”
短短交会后，两人转头并肩，掠向城中。

风骤紧。浓雾将散。
天欲晓。
城西校场中，激斗已过多时。
朱武处处紧逼。金鎏影步步严守，重创的肩头血流不止，剧痛难当；为免力竭，他改为双手持刀，勉力一战。
他身后数步，墨尘音正端坐抚琴。眉间紧蹙，一股黑气隐隐浮现。

匆匆瞥眼，金鎏影忧心不已：
墨尘音伤势不重，但魔气蚀体，若不及时化解，恐有入魔之虞……情势紧迫，在他臻功之前，切不可移动半分。
……事到如今。
金鎏影微微垂眸，十指紧握。
两人性命，甚或全城战事，皆系于自己一身；沉沉甸甸，终不可卸。
心绪未平。
银鍠朱武攻势又到，如疾风，似骤雨。
金鎏影强撑伤躯，提刀再战。

兵刃将接。
赫见两道光形闯入，悍然挡招！
金鎏影一怔，大喜过望：来人正是赶往驰援的紫荆衣、赭杉军。

原来，魔军见阵法难破，伤亡惨重，竟孤注一掷，赌上所有能源纵火焚城。霎时，魔焰万丈，疯狂攻击，不分敌我尽遭吞噬。
城墙虽有万玄天元阵护佑，仍见火光处处。怀玄、林诗隐忙得焦头烂额。宋晏书得讯，也命丹庐弟子全员出动。
可巧赭紫二人赶到，即刻施术灭火，顺便爆掉了剩下的魔卒。
就这么一耽搁，又去了小半个时辰。
直至此刻，方抵城西。

眼前情状不言自明。
赭杉军、紫荆衣再不打话，剑气联袂，杀向朱武！
玄宗二奇愤然出招，威力何止万钧？
纵以魔界战神之能，硬撼之下也不禁连退数步，脸色煞白；一口鲜血隐而不发，身形摇摇欲坠。
紫荆衣冷哼一声，横剑，捏诀，真极烈焰蓄势将出。

倏然，银鍠朱武浑身剧震。
魂魄似在瞬间离体，身躯直挺挺后仰，倒地。
生死不明。
……
事发突然，众人不觉怔愣。
不知何处忽来笛音阵阵，伴随着咒声喃喃。
金鎏影头一个反应过来，喊道：“是伏婴师，提防有诈！”
犹如答复一般，轻笑四起，幽冷阴森。
咒诀动，黑雾弥漫，暗器飞舞。
令人毛骨悚然。

金鎏影心头一震，忙闪身挡在无法动弹的墨尘音面前，刀流旋转，尽锁攻势。忽感脸颊一凉，被一片暗器浅浅划过。
察觉不妙，赭紫二人同时出手，剑气、术法双双轰向朱武！
只听几声闷爆，朱武形体消散。
地上仅余一纸人形。

“被摆了一道。”紫荆衣哼了声，拾起纸片。
端详了片刻，他脑中前因后果串联成线，渐渐清晰：
此阵为墨尘音赌命施为，现有三奇坐镇，势难破解。伏婴师想必也知。能自由出入者除四人外，唯有无性命体。
故而他避重就轻，先采取摄魂之术，令朱武魂体分离，将三魂锁在人偶中接回魔界；再以黑雾攻击，眩惑四奇耳目，趁机用银线牵走失魂躯体；最后，施术灵肉合一，顺利复生。
……
想透其中关窍，紫荆衣随手一抛，纸片化灰，瞬间消失。
那头，赭杉军助墨尘音化解魔气后，两人正替金鎏影察看伤口。紫荆衣连忙上前。墨尘音本无大碍，消除魔气后伤血即止。金鎏影却是肩头重创，牵扯到筋骨，需多加休养。
当下，紫荆衣搀扶金鎏影，四人一同离去。

出阵时，天方拂晓。
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透过断垣残瓦，洒落一片疮痍的街道，似乎宣告漫长严寒的一夜终于过去。
虽是满城霜冻，呵气成冰。阳光照在身上，仍泛起了淡淡的暖意。
穿街走巷，四人并排而行，偶尔微笑，间或轻声交谈。
经过城门时，忽听得掌声雷动，城楼上爆发出一片欢呼。弟子们高喊着胜利，举掌相庆。
笑声久久不散。

史载。
建派七百零二年，十二月初一。
玄宗、魔界，全军对决于淄刘废城。战事历经一夜，以玄宗胜利告终；魔界则能源耗尽，被迫撤离。
此后数百年，道境和平稳定，兵戈不兴。

战争结束在腊月初二，还赶得上筹备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为此，玄宗上下忙开了锅。
自与异度魔界全面开战，道境民生凋敝：昔日富庶一方的城镇集体迁徙，曾经香火鼎盛、食宿不愁的封云山，物资上也渐有匮乏之感。
百废待兴。
好在山上多的是高手。如今仗也不打了，有闲心的便琢磨些小术法：什么清水化酿、镜里生花……稀奇古怪杂七杂八，倒让负责庆典的弟子们省了不少事。

敷过药，又静养了几日，金鎏影的肩膀渐渐痊愈，唯独脸颊伤处有些棘手。
那片暗器本有喂毒，再给伏婴师下了术法，两者相互催化，纠结难分，必须同时解除。
术法好办，只恐毒性霸道；虽有灵药，不能瞬间祛毒也属无用。
最后，紫荆衣找来了一尾赤蜇蝎，以毒攻毒。
问题总算解决。
之后三天，金鎏影借故闭门，每每望向镜中浮肿的脸，不免一阵郁郁，愁眉难舒。
紫荆衣半是劝慰半是调侃，换药照顾一手包办。金鎏影心头渐暖，低落的情绪方有好转。
再过月半，复颜如初。
已是年关将近。

这一年的雪来得巧。
腊月廿五，天寒地冻；撒盐空中，纷扬驰下。不多时，已似春深柳岸，飞絮团团。
触目皆白。
树梢上绵绵的结了一层，积压不住，扑簌簌的往下掉。
夜渐深，人静处，折竹有声。

帘半卷。屋内架了只小火炉，上头热气腾腾的炖着一锅汤。
炉火明亮，纯以术法维系。
墨尘音凭窗而坐。单衫素衣，随意披了件外袍。
他眼望窗外，手中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渐近，不须回头也知是谁。
蓦地，一股暖意自脊椎升起，蔓延至整个躯体，墨尘音摇扇的手微微一滞。
赭杉军从背后抱住了他。双臂有力地环过肩膀，胸膛紧挨着，潮热的气息喷洒，吻已落在脸颊。不轻，不重，亦不留一丝空隙。
蒲扇“啪”地落地。
一反手拥住来人，墨尘音侧转身子，眸中涟漪微泛，嘴角却隐隐含了丝笑。
毫不迟疑。
他轻咬赭杉军嘴唇，回以一个缠绵的吻。

炉火仍稳稳烧着。
宽袍弃置一边。垂帐半开，榻上人影交叠，缱绻欢爱。
结了层薄茧的手寸寸游移，滑过温暖柔韧的躯体，落在熟悉的敏感处。
墨尘音闷哼一声，身子微震，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一抬头，却对上渐转深沉的视线，片刻凝目，似在确认暌违后彼此相拥的渴望。
于是墨尘音松开手，主动舒展身体，配合着节奏动作。

一切都很顺利。
虽说事前做足了准备，进入时仍不可避免的疼痛起来。
墨尘音不自然地挑了下眉，暗暗忍住，重新习惯这熟悉的碰触。赭杉刻意放缓了速度，先挺进小半，再慢慢埋深。
感受到伴侣的体贴，墨尘音喘息着，十指蜷起，握紧了赭杉军肩头。
动作开始，一点点加剧。
肌肤相亲，汗湿鬓角。两人长发早被掠在一旁，偶有几缕垂下，拂过脸颊，牵起丝丝麻痒。腹部紧密贴合的灼热，在持续的刺激下挺立。
疼痛渐渐消退。

缠绵了一阵。赭杉军忽而退出，示意他翻过身。
墨尘音了然，顺从着趴伏榻上，任由激情的吻沿着汗湿的背，一点点滑下腰线，爱抚，索取。
不再隐忍，赭杉军倾身而入。
纵情欢好。
……
不知过了多久，同时高潮，热流喷洒。

眼前一片白亮。
等墨尘音回过神，才发觉身子被压制着，难以动弹。他不禁有些好笑，反手轻拍赭杉军脸庞。
片刻，仍无回应。
却听鼾声微微，赭杉军竟已入睡。
墨尘音不由一怔，在“倒下去装死”和“努力挣出去”中踌躇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挣脱怀抱，披衣起身。
他洗完澡，施术搬来木桶，试了试水温；才转回榻前，将赭杉军打横抱起，清洗换装。
总算万事解决。

忍着腰酸坐在床沿，墨尘音端详起男人的脸：
睡得真香，难怪那么大动静也没吵醒。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笑得温柔。
深夜，万籁俱寂。
雪花正无声坠落；一片，一片，安静纯白。

WINDRING

2012-01-26 15:42

（八）尾声：却话人间松龄长
玄宗建派七百零二年，烽火平息。
十几年内，之前受战事波及的人民陆续回迁。村落城镇，再度兴起。
七百四十年，地脉渐固。经过观察，墨尘音决定解开青崖封印，让山川灵气自行修复。
八百年，四奇同时施术，令不断塌陷的道境南方重新稳定。由于丹庐受魔界侵蚀已久，周围空间脆弱不堪。紫荆衣提议，在旧址兴建太极双仪塔，既可平衡道魔两气，亦可作为南方支点。
八百零四年，太极双仪塔落成。随即，丹庐重建提上日程。
八百三十年，青崖地气渐渐丰沛。为保灵力纯粹，紫墨二人仍设阵封锁通道。
……
八百三十八年，初春。
三月桃花正艳。风勾柳丝，雨编斜帘。风景无限。
回廊下，紫荆衣倚栏闲坐。他眼前是焕然一新的四奇院。
当年手植的树木，今已蓊郁参天，不经意遮去了小院大片阳光。五十年前，为免不见天日，玄宗四奇同时提议翻新旧居。
说干就干。
四大高人一起动手：几天内，就新盖了楼台，移植了老树，又加了道回廊。
金鎏影还特地引来清泉，依山石之势，淌成流觞曲水。宋晏书、林诗隐看得欢喜，师徒三人常在此小叙。
比起吟咏唱和的风雅事，紫荆衣倒更爱这回廊，照他说法是下雨天不愁，既不会淋着也不用闷在房里，自由自在，方便得很。

他现在吹风，看雨，赏桃花。
金鎏影从房里出来，也陪着坐了会。
两人小聊一阵。
紫荆衣忽道：“今年是你千岁寿宴，想要什么礼物？”
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金鎏影不觉微怔，没答上来。

转眼寿辰将届。
金鎏影不愿铺张，本想稍事庆贺即可。林诗隐等却坚持要为恩师设宴。金鎏影拗不过，千岁寿宴办得气派非常，来宾络绎不绝，包括赭杉军、墨尘音在内都送了不少礼。
赭杉军送的是笔，一丈古木杆，三尺蛟须毫。
墨尘音对应着送了砚，青石温润，呵之水流；上头施了术法，字迹可随心隐现。
至于紫荆衣送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墨尘音好奇心起，心想紫荆衣口风紧，就去问金鎏影。
金鎏影闻言，微微而笑，小心地递过一枚鸡血石印。
墨尘音接过来看，却是一方篆章：材质不凡，刻字熟稔非常。
由是恍然。

光阴流转，不觉又是两年。
一日，久未到访的宗主忽然登门，碰巧三人不在，院中只有墨尘音留守。
老头子大摇大摆推门而入，望着修葺一新的庭院，捋须而笑：“挺会享福的嘛。”墨尘音递过杯茶，他一饮而尽。
望着一脸“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头你又来干嘛”表情的徒儿，宗主笑嘻嘻地从背后扯过个娃儿，推到爱徒面前：“这可是个好苗子，下头的娃娃少见多怪，不知道怎么养。老人家看着心急，想起你最喜欢小孩，就给捎过来了。”
意思是要他收为徒弟，好生栽培？
墨尘音微怔，不由打量起眼前少年：那孩子才十三四岁，额发青青；乌溜溜的一双眼，清澈灵活，甚是喜人。
果然天资不凡。
“师父我走了，你就好好带孩子吧。”
宗主挥挥手，大袖一拂，转身不见。

就这样，继段正纯、怀玄之后，墨尘音门下又多了个小师弟。
这孩子自小上山，父母不详，入门后便依照辈分取名怀雩，由墨尘音亲自教导。
怀雩并不长于武学，唯独在观星卜算方面天分奇高。
暗忖宗主必是知悉此点，才送来这里“因材施教”。墨尘音观察了一阵，方下定决心，将徒儿送上青崖。

数日后，墨尘音携徒远赴青崖。
此回他并未化光，解开法阵后，便同怀雩一起步行入山。
暮春四月，遍野青透。先前崩塌的山崖一侧，已形成了连绵的湖泊，水光潋滟，清可鉴人；倒映着杉林挺秀，雪峰晶莹。
墨尘音飘然前行，怀雩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两人一直走到了最深处的高峰。此地，蕴含着道境最为精纯的灵气。
望着变化不息的云海，墨尘音停下脚步。
“感受到了么？”他问。
怀雩已被完全震住，只睁大了眼，半晌点了点头。
“这是青崖的最高处，在这里，天地之气可谓毫无屏障。当初我与你紫师伯能寻到此，也算是机缘。”忆起往事，墨尘音微微一笑，稍纵即逝，转为感慨，“魔界偷袭时，我们伤亡惨重，半片青崖被吸入异空间；为策安全，只能封印地脉。如今看来，‘天道循环，剥极而复’；青崖虽不能尽复旧观，变山为泽也算另辟蹊径了。”
怀雩似懂非懂地听着。
知他年齿尚幼，许多道理尚不能领会。墨尘音也不多说，只道：“你天资颖悟，就好好在此修炼，参会天地之道罢。切记，归返真性，随心而行。”
安排怀雩在山洞中住下，又叮嘱了一些事情，墨尘音便自行下山。
独留怀雩一人，静心修持。

青崖深处，云海隔绝了喧嚣。沉寂天地里，只有日影无声西移。
怀雩闭目打坐，浑不觉时光流逝。依循师嘱，他行功一周天后，振衣起身。
神清气爽步出山洞。

已是深夜。
迎面山风微凉，怀雩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夜空：
浩瀚无尽的苍穹。
星辉满天。

（第四部魔界战争•上卷完）

WINDRING

2012-01-26 15:45

第五部魔界战争•下卷

（一）    天数
（二）    劫变
（三）    白露
（四）    秋分
（五）    终焉
（六）    尾声

（一）    天数
望不见尽头的天，无边无垠的水。茫茫渺渺，不知归处。
倏然，一只白鹭掠过，划破沧浪。
片痕不留。

青崖最高峰上。
怀雩从梦中醒来，微微喘息，不自觉出了身冷汗。
眼前仍是熟悉的山洞，天罡烛阵火光跃动。
三百年匆匆流逝，依靠出色的天分和长年清修，如今的他已是玄宗顶峰的观星师。
轻舒了一口气，怀雩定了定神，步出洞外。
夜静人寂。
云海漫漫，隔绝了尘世灯火。

一股莫名的预感徘徊心头，他只觉隐隐不安。
抬头一望，忽见数点星辉自天际飘来，转眼降至身前。
储思之芒。
怀雩暗暗一惊：此等术法在玄宗并不出奇，但能使之穿越云海、直抵青崖深处，这份功力屈指可数。
不是师父，也不是紫师伯，却带了一点熟悉感……是自己见过的前辈。
思索间，星辉渐渐聚拢，落在他掌心。
随着意识一点点传达，怀雩怔住了。

玄宗建派一千一百七十七年。
四百六十多年的沉寂后，异度魔界卷土重来。
非同往昔，这一回的攻势凶猛异常，对方手段残毒，犹似破釜沉舟。
开战十三年间，玄宗据点大片沦陷。魔界不采迂回，集火攻下略显脆弱的南方后，即以本体咬住道境大地，疯狂汲取能源，摧毁眼前一切。
毫不迟疑，亦无吝惜。
一时间，玄宗上下猜测纷纭，疑点直指魔界来犯目的：若为夺取能源，为何严重破坏地脉，导致灵气大量散失？

经过长期查探，他们最终发觉：
魔界正使用一本名唤“万血邪录”的邪书，召唤出圣魔熔炉。此物形如饕餮，可食阳化阴，吞噬至纯清圣之气，转为魔界能源。
万物化生，阴阳相依。
如今地脉遭破，灵气流散。圣魔熔炉持续运转，不断扭曲道境乃至周遭境界。长此以往，阴阳两气将逐渐失衡，最终天地崩解，造成不可挽回的灭世之劫。
危险，而不堪设想。
……
如此行径，几近自毁。
不论魔界内部是否知情，被迫连结上魔龙本体的道境若想终结灾变，只有深入核心、毁去圣魔熔炉一途。

九死一生。
最艰难的任务，却是唯一手段。

玄宗紧急协商，将战团分作三处：
前锋，赭紫墨三人决意潜入，迅速摧毁熔炉。
中央战区，多为自告奋勇的奇部弟子。目的是声东击西，拖住魔军，减轻前方压力；同时留下后路，接应三人撤退。
后方，则由苍与金鎏影协商主持，弦部弟子负责支援。
决策议定。

之后。
一千一百九十年，一个飘着雾雨的早晨。
战斗开始。

战场设在幽明古壑，随着魔界紧咬，道境部分崩塌，此处已成为新的两境交界点。
阴暗狭长的谷地里。双方大军如蛇蜿蜒，曲折推进，终成正面相对。
砥砺交锋。
兵戈动，箭矢齐飞。

殊不料。
短短数刻后，玄宗阵营竟一分为二。
三道光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战区，直冲魔界内部。
弦扬剑动。
所及之处，魔人纷纷殒命。
遍地血雾升腾。

魔军一时呆愣，终究经验丰富，立即反应过来：一面传讯，一面大力冲击实力削减的奇部战团。
不曾有片刻犹豫，早有准备的奇部弟子默契合围，迅速堵上因主将离去造成的阵势缺口。
迄今为止，一切仍照计划顺利进行。

阴霾的天空下，风斜雨茫。
帷幄不湿。金鎏影端坐帐中，眺望天色，心头一片沉沉。
雾雨悄悄，细如牛毛密如针。
犹似与紫荆衣分别之时。

那日战略拟定，三人担下摧毁熔炉之重任。
料想此行凶险处处，归期难定，金鎏影蹙紧了眉，几番欲言又止。回到家，却见紫荆衣持剑屋中，仔细端详反复擦试，神情从容不迫。
显然做好了上阵准备。
金鎏影本已心事重重，见状，更添纠结。

“紫荆衣……”
在自家门口晾了半天，他微微迟疑，终究唤出。
“怎么？”
屋里的人并不回头，自顾自擦剑。
锋刃如雪，转动处精光四溢。

“此行诸多风险，虽是三人同往，终属深入敌阵。伏婴师身为术者，必定守在熔炉之侧，此人阴险狡诈，须多加防备；还有银鍠朱武、阎魔旱魃，两大魔头最少也有一人在场；除此之外，补剑缺亦非易与之辈……”
将所虑之事一一道来，金鎏影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熔炉周围空间受到魔器影响，难保不生异变……总之，千万小心。”
几句叮嘱，似难言尽；末了，一声珍重。
闻说，紫荆衣收了剑，转过身来，眸光微闪：“前方之事，无须太过操烦。你好生顾着后头罢。”
金鎏影凝视他：“我会办妥。”
“嗯”了声，紫荆衣不再多言，伸臂揽过金鎏影，片刻相拥。
……
自那日起，细雨绵绵下了好些天。
至今不歇。

金鎏影兀自出神，忽闻帐外唤声，似有战报传来。
他微微一惊，忙收摄心神，正襟危坐。下一刻，林诗隐匆匆步入，将情况略加陈述：敌我双方已于谷地正面交手，目前战况不明；后援部队准备通过空间术潜入，调换伤员，补给战备；但行进途中，曾发觉敌军出没，意在拦截。
听清楚内容，金鎏影神色转为凝重，与苍商量了几套防御方案，交代执行。

情况似有好转。
但很快，敌军前锋转向冲击补给线，数次突击，既快且狠地切开了后援部队。
后援部队多半出身弦部，精擅内力，应付此等偷袭非其所长；一时间竟遭冲散，分割作大大小小无数战团。
至此，第一次断绝了中央战区和后方的联系。

闻讯，金鎏影拧紧了眉，苦苦思索，未有对策；忽然灵光一现，想起球链之阵，忙向苍提起。
听罢解释，苍略略迟疑。
所谓球链之阵，顾名思义，便是让冲散的弟子背对背，各自抱团，组成球链阵型。球链以防御为主，力图避开敌方锋锐，伺其气势衰退，再集中优势兵力包围歼灭；滚动过程中，还能通过接触面调整人数，传递补给。
单就战术而言，是一举数得之策。
只是……
结成球链不难，即时通讯和抓住时机调整阵势却需要很高的术法修为。弦部弟子长于音律内气，术法未经过专门训练，无此优势。
但眼下危机，尚无其他解法。
沉吟片刻，苍点头答应；传下号令，便依金鎏影之计。

后援部队滚成球链，避锋同时反向围困敌人。弦部弟子本就持乐，小队一经配合，攻防威力倍增；敌方虽是悍勇，倒也勉强能抵得住。
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忽见林诗隐急急冲入，边呼不妙！
原来敌方假意撤离，临走前在队伍中埋下了火药。
引燃一刻，浓烟滚滚，火光四起。众人阵脚大乱，视野不清，球链阵又传讯不灵，转眼间竟伤了不少自己人。

一瞬间，金鎏影脸色煞白，懊悔不已。
敌军本就暗伏后着，突袭不过是幌子，自己提出球链阵，正中对手下怀。
他怔怔而坐。
却听苍在一旁道：“传令众人，掩护伤者先撤。”话语间，已施术唤出银鴒。他吩咐几句，银鴒一声啼鸣，穿帘消失。
金鎏影默然。
他虽心忧中央战区，但眼下伤员如此之多，先撤退无疑是理智抉择。

接到命令后，后援部队陆续撤离。
苍和金鎏影忙着抢救伤员，安抚弟子……里里外外，不可开交。
随着战力流失，缓冲地带落入异度魔界之手，前方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只能依靠林诗隐设置的法器，勉强维系和中央战区间的联络。
营帐里，哀声四起。
受伤弟子多半为魔火所灼，伤口残有魔气，须以清净咒配合深厚元功导出。战术失当，金鎏影本感歉疚，而今唯有尽心竭力治疗伤者，以为弥补。
林诗隐见师父累得满头大汗，暗自心疼，好说歹说终于劝他歇了下来。师徒二人换过手：林诗隐代为众人疗伤；金鎏影则通过法器，观察前方状况。

好容易在水镜前坐下，金鎏影挥汗如雨，浑身湿透，攥一把手心，全是冷汗。
他喘着气，望向水镜：
紊乱的空间加上魔界术法阻隔，原本清晰的镜面已经模糊不堪，依赖林诗隐的术法才勉强维持着通讯。金鎏影当即捏诀，加催功力。
镜面一晃，瞬间呈现出前方图景：
不断推进的攻势，陷入苦战的弟子。原本就不甚宽广的中央战区里，越来越多的人正受伤、倒下。防御法阵闪着耀眼的光。
岌岌可危。

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渐攥成拳。
金鎏影一阵恍惚。
那日送别众人的情景，似又历历浮现。

那时，获悉赭紫墨三人之决意，整个奇部都愿留在中央战区。在阵型中，此处腹背受敌，压力最重，堪称赌命之途，却也是唯一能为师长留下退路的方式。
得知消息，金鎏影曾去探问。
九曜笑着回答他：“我和六淇第一次上战场就是跟着师伯，同辈师兄弟中最早跟那帮王八蛋交手。有始有终，送他上西天这种事怎能少了我俩？”
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表态，轰然应和。
就连一向不怎么积极的段正纯，也一反常态地要求出击。
……
呼声犹然在耳。
金鎏影心头五味交集，望向镜中，战斗仍在继续。
咬了咬牙，他起身走向为弟子疗伤的苍，委婉说明状况。

听完陈述，苍不自觉地拧了下眉，问道：“你想怎么做？”
金鎏影微微一顿：“我想下令增援。……望你同意。若无援兵，中央战区将危在旦夕。”
苍沉默了。垂眼看向伤员，他反问道：“你可见他们如今状况？功力剩不到几成，回来数刻未及喘息，再出去，徒然送死。”
失望来袭，金鎏影默然无言，心头焦虑难安。

回去，帮林诗隐加强术法。
望着模糊的人影，他想起紫荆衣之前曾说：如果敌军势大，要及时决断，下令撤退。
眼下伤兵无数，求苍援助又难以达成；贸然出兵，也很可能造成更大的危机。
而在中央战区，奇部弟子虽精于术法，身经百战；敌手却是受圣魔熔炉锻炼后，倍加凶残疯狂的魔人。若不及时撤离，等他们冲破外围法阵，后果恐怕是全军覆没。
不该为自身存亡赌上整个奇部，是他们四人一早达成的共识。
但轻易说出放弃，便是亲手斩断同修的生机。
……该怎么做？

蓦地。
一阵剧烈的魔气波动，中断了通讯术法。
镜面霎时全暗。
金鎏影心口倏地揪紧，双指一并，幻化飞鸿，穿越空间而去！
此招为他独门术法，利用空间嫁接之术，可使飞鸿来回传讯。但如今外围空间魔障重重，尽遭扭曲，即便以金鎏影修为，施放飞鸿也感吃力。
传过去的只有一字“撤”。
不多时，飞鸿回转，带来前方讯息后，坠地消散。
回复只有一字“守”。
金鎏影重重一叹，霍地转身，急步入帐。

听罢。
苍摇了摇头：“此事我无能为力。”话至此，微微一顿，淡淡道，“修道者不徇私情。念及天下苍生之重，请你顾全大局。”
焦虑再难克制。
眼前只有那字“守”，一笔一划，刺痛心扉。
“苍！”金鎏影急道，“中央战区沦陷，牵连者众。若祸及前方三人，令魔人及时回援，熔炉恐不能毁。届时我方战力已损，防线又决堤；敌人挟魔器之威倾覆天地，又当如何？”
苍脸色微沉：“如你之言。若在此孤注一掷，倾全派之力襄助，他三人成功便罢，万一失败，我方后路全断，上下尽数陪葬。”
金鎏影紧紧盯着他：“胜负未决，就此言败？”
苍沉下脸，反望向他：“如今情势，你也心知，再多的援兵只是白白牺牲。当断不断，待胜负决出，后悔便迟。牺牲同修我亦不愿，但玄宗一脉不能就此断绝，否则将来魔界肆虐，又有谁人可阻？”
话不中听，字字钻心。
金鎏影一股火气上冲，他强自按捺，转身出帐。

魔界深处。
最前锋的三人身形飞驰，一路厮杀，力图在最短时间内到达终点。
犹如利箭破风，一旦开弓，便不回头。
沿途尸骸遍地。得讯的魔卒潮水般涌至，一波一波，似是无穷无尽。
剑气，弦劲，掌风，四面穿梭。以伤换伤，下手绝不容情。
惨呼盈耳，血花怒放。
三人迅速突围，直奔核心区域。

进入魔界后，他们的行踪很快被发觉。
幸好及时布下了幻阵和空间术法，阻挡了不少魔界高手。
手挥五弦，震退人潮，墨尘音心中盘算：
以四奇之术，能在短时间内破阵赶来的，除了原本就驻守的将领兵卒，只有有限的几名高手。为确保反应能量，伏婴师必须守在熔炉边；根据之前分析，阎魔旱魃人在中央战区。因此，中途可能遇上的强敌，唯有银鍠朱武和补剑缺。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这二人迟迟未现，也许在驻守熔炉，也许去了中央战区……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令人倍感忧虑。

一路上只有不怕死不怕痛的魔卒，和发了狂一样战斗力飙升的魔将。
若在平时，以三奇之修为经验，自然有法可破。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
默契于心。同时出手，敌阵血肉横飞。
自身却也再添伤痕。
……
受此一击，魔军攻势暂缓。
三人目光交接，彼此眼中尽是担忧：
经过圣魔熔炉锻炼的魔界军，早已脱胎换骨，实力不可小觑。
单凭中央战区弟子的功力，如此状况下恐难久持。

墨尘音叹道：“事到如今，希望金鎏影能做出正确选择。”其意不言自明：中央战区若不撤退，风险和损失将难以估量。
自己三人既已来此，只要摧毁熔炉，生死退路便不挂怀。
闻言，紫荆衣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他会。”
墨尘音看了他一眼，心头仍有疑虑。
但此刻，终点将近，熔炉遥然在望。
几个魔将围上。
激战开启。

苍茫天幕，不断飘着细雨。
后方营帐中。最后一波撤离的弦部弟子，带来了极为不祥的消息：中央战区下的地脉剧烈震动，草木尽枯，土地遭受严重腐蚀……种种迹象皆表明，魔界已开始投毒。
闻讯，金鎏影再也坐不住，返身入帐：
“我求你，下令增援。……不需要靠近战区，由我一人去救，众人在稍远处接应即可。”
“必要时候，我会全力说服他们撤退……”

“你之心情我很理解。但你认为，魔人会放过这个机会吗？他们既有剧毒杀人无形，我们出动多少人，也阻挡不了这样的危机。”
苍冷冷反诘，“莫说中央战区未必肯撤，就算成功让你说服，恐怕也已身染魔毒。在这种情形下让他们归队，万一造成风险，谁担得起？”
看似反问的拒绝，答案给出，结果分明。
金鎏影脸色瞬沉，转身，出帐。

“你去哪里？”苍在背后问。
“你无须知道。”不再回头。

帐外，林诗隐仍在努力尝试，想要再度打开水镜的联络术法。
忽见金鎏影急步而出，神情似悲，似愤；而再也隐藏不住的绝望中，却生出了一股决意。
金鎏影走到他面前，停步，郑重叮嘱：
“做好你该做的事，一定要尽可能和中央战区联络上。”
“这一次，无论如何不准再跟随我了。”
语罢，朝向前方，化光而去。

风紧，雨未歇。
天地俱茫茫。

WINDRING

2012-01-29 18:55

（二）劫变
风雨凄凄，四野茫茫，看不清前程，也无法回头。
金鎏影自营帐中急步而出，奔走在泥泞的山径。自异度魔界入侵以来，道境气象迥异，难辨春秋，草木多半凋零。道旁空立干枯的老树，沿途匍匐焦黑的爬藤。
雨丝细密，悄然拂过汗湿的脸庞。
无声冰凉。
决意，焦虑，夹着一分何去何从的茫然。脚步未停，金鎏影无意间抬头，却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在风雨中疾驰如电。
他先是一惊，待辨出来人又是一喜，喊道：“六淇！”
一声呼唤。
六淇却置若罔闻，依旧跑得飞快。眼中似只剩下前方的路。
眼看即将错过。
金鎏影饱提内元，再唤：“六淇！”
不远处的身形一震，六淇终于停步，转过头来。

目光相触一刹那，金鎏影浑身皆震。
熟悉的脸容憔悴不堪，处处透着失血过多的惨白。少年眉间紧蹙，似在忍痛，眼中尽是忧急。
他的伤很重。
一只右手接近全断，只留下肩胛处森森的白骨，凄厉可怖；左手血肉模糊，右胸上插着半截断剑。显然，有人从背后偷袭，他伸手强拔，硬生生断去剑刃；留得一命却也毁了仅剩的左手。
这样的伤势……难以回天。
金鎏影心头酸痛，说不出话来。
……
乍相见一刻松懈，一刻晕眩。
看清楚来人，六淇的眼睛亮了，身躯却猛地一晃。
力尽倒下。

金鎏影连忙扶住，刺鼻的血味弥漫开来，手中是六淇发凉颤抖的身躯。震惊、痛楚，占据了他整个意识。
“六淇，师伯会救你。撑着点，我现在就为你疗伤……”
抚慰的言辞憋在喉中，吐不出。
他强忍泪水，声已哽咽。

六淇本已难支，强奔至此，只凭着最后的一口气。
如今他意识松懈，魂魄将往。
谁也挽留不住。
“师伯，快想办法救救他们，再不去就撑不住了……”
“敌人放毒，九曜护我逃出来，他自己却……已经死了很多人……”
目光满盈着哀伤、焦急，剩下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抓住了金鎏影衣袖。雨丝浸润，血水晕开，斑斑赤染。
蓦地，他眼中神采涣散，抖颤停止。伤重而逝。
怀中人彻底的安静下来。
再无回应。

金鎏影的身躯却开始颤抖，嘴唇扇动几下，吐不出一个音节。
雨兀自不停。
默诵着咒诀，施术将遗体封存；望着云棺中熟悉的面容，泪水决堤涌出。
悲痛仿佛失了控。
心头一片凄惶，天地间似已血色浸染。

决意不再，剩下的只有悲痛。
他脚步凌乱，在长蛇般弯曲的山岭间，几近绝望地奔走。
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抹不去的血污。

中央战区。
萧瑟的风雨，浇不熄蹿升的火光。
横尸满地，有敌，有友。暗紫的毒雾犹然弥漫，一寸寸扼杀着希望与生机。
熟练地调着所剩不多的琴弦，怀玄紧盯几处阵法。
不久前的一场突袭，几乎完全摧毁了奇部战力：
本就疲伤交加的众人，对上来去无踪的毒雾，不及运功抵御已纷纷倒下；魔人又乘势追击，同归于尽式自爆攻势，使得几个功力较深的同门，也在那一战中牺牲。
察觉不对，怀玄急忙下令闭锁阵法。但中毒已深的弟子，仍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就连他自己，也只能强压着体内毒素，带几个残存的门人靠法阵游击，支撑大局。

浓烟中，怀玄警惕四顾。
早前出去求援的九曜六淇已失音讯。敌人就在外面，重重围困，数道封锁，也不知他们能否及时找到师伯。
断去的联络，似乎永远等不来的援兵，渐渐耗尽的气力……连他自己也觉得，魔毒似在体内加速蔓延。
长久的焦虑与失望后，怀玄反倒冷静下来，置生死于度外，几近冷酷地判断形势，打乱敌方阵脚。
他要的只是拖延，哪怕赌上一切。

倏然，一股熟悉的心识波动传来。微弱，但十分清晰。
那感觉是……林诗隐？
怀玄几乎不敢相信。挥手示意弟子藏好身形，他独自走到一边，仔细聆听，凝神分辨。
林诗隐在那头说了些什么，随后，法力加催。
水镜淡淡的光芒中。连接两地的空间通道，再一次缓缓打开。
入口处，林诗隐身形浮现。

援军来了，错不了。
霎时，狂喜涌上心头，怀玄差点忘情欢呼。
却听林诗隐惊问：“你怎么了？”
一句话，点醒现实。
怀玄僵住了，低头只见手心黑气蔓延，难堪刺目。魔毒，正逐步侵蚀他的躯体，占据他的心智。
半天？一两个时辰？还是下一刻？……他也会变成行尸走肉般的魔物。
相逢的喜悦犹未褪去，已蒙上死亡的阴影。

“别靠近！”
厉声断喝，阻止林诗隐迈出的脚步。
“只有我中毒，其他人没有。你要救他们。”怀玄决然抬头，深注林诗隐一眼，“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也算可以放心。”
说完，纵身一跃，投入火海。
烈焰滚滚，瞬间焚尽残躯。
众人皆在震惊中，好半天才回过神，痛哭流涕。

不愿身为负累，怀玄铁了心赴死。
林诗隐急于维持空间术，竟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火光吞噬了怀玄，他却只能站在原地，呼唤着同修的名字，泪如雨下。
……
金鎏影赶来时，林诗隐已把怀玄护住的最后几人送回。
满天风雨中，金鎏影怔立遥望。
火光处处，眼前只留下遍地残骸，和自己泣不成声的大弟子。
一切宛如梦魇。

“……你回去。”他低声道，“留我一人在此，便够了。”
“师尊！”林诗隐急了，单膝跪地。
金鎏影全不理会，径直一掌，将林诗隐强行推入空间通道。
随即施术，闭合入口。

大弟子的呼声渐渐远去。
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
金鎏影微仰起头。冰凉的雨丝划过脸颊，淌入衣领。
他发丝凌乱，衣上血迹斑驳，静静地站在战后的土地上，等待那三人归来。

短暂而艰辛的旅途，终也抵达了终点。
魔界尽头天魔池，浊浪滚滚，怒风呼啸。水边，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驻琴于地，墨尘音冷冷观望。
不出所料。伏婴师镇守在池边，不断施咒，加持着烛阵术法。幽冷的火光映衬下，一只古铜色的巨鼎凌空盘旋，吸纳天地灵气，转化为源源不绝的魔能。
在他身前，银鍠朱武持戟而立。数名魔将列阵相护，一张张怪异扭曲的脸孔上，掩不住屠戮的兴奋。
为毁，为护，恶战在即。
赭杉军拈诀，神情肃凛。紫荆衣反手负剑，夷然不惧。
墨尘音脸上沉静，暗自衡量双方实力。

此行若为求胜，则未有一方能轻取对手：
就我方，目的在摧毁熔炉，胜负本不萦于心。唯一顾虑乃是时间紧迫。若陷于困战，魔界援兵不绝，此地环境又添对手实力，则情势不妙。
……但这假设，仍只在三人全身而退的前提下。
对敌方来说，我方若采取极端，玉石俱焚，功体自爆下熔炉必毁。魔界纵然赢得此役，也将元气大损，得不偿失。
然而，此法会导致魔气反噬，道境恐失半壁，亦为下策。
再观魔界，对熔炉极为重视。投鼠忌器，若有掌控战局的自信，也绝不愿逼迫三人至这等境地。
因此，敌方多半会全力拖战。
……
思绪未已，战火将燃。

蓦地。
一股庞然莫名的恐惧，自灵魂深处升起。
墨尘音蹙了眉。他看见对面的魔界开始骚动，整齐的队伍陷入混乱。
刹那彷徨。那一刻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仿佛只是某种奇特而强烈的预感，无所不在，令人震怖。
他不由自主抬头。
天幕，依旧是锈铁般的暗红，隐隐透着血光。然而这一刻，魔界深处无穷的黑暗中，竟浮现出几个巨大的光点。
非正非邪，无关佛魔，天地之气纷然汇聚。
那是失去地脉护持后，逆冲入道魔两境的能量洪流。

墨尘音心头一片雪亮，刹那冰凉。
长久以来，异度魔界穿梭于数个空间，以抢夺资源为生，不曾知晓天道循环，乃颠扑不破之至理。
地脉为一境命数所系，犹如树之枝干、人之血脉。一旦枯竭，空间能量此消彼长。为护平衡，便会在境界外形成逆流。
就如现在。
逆流即将涌入两境，毁灭一切生灵。
这是天罚，也是既定的命数。

魔界，他们，整个道境。
在劫难逃。

灾祸将临，魔界那方似也察觉。
交头接耳一阵后，以银鍠朱武为首的魔人运出所有功体。
欲挡天罚。

天罚来得不快。
光流一点点聚拢，而后毫不动摇地推进。
摧枯拉朽。
施压不过片刻，魔界外围已开始崩溃。曾经坚不可摧的护罩，如水中浮沫般碎裂无踪。
即使身在魔界深处，也足以感受到绝大的震撼。

全场静默。
三人相顾无言。
紫荆衣忽道：“开阵吧。”
闻言，墨尘音心头微震。他自然明白，紫荆衣说的是四人同修的最高法阵“四奇阵”：合四人之力，如臂使指，战场之上无往不胜；若加持到十成，威力亦足以毁天灭地。
或许，这是在天罚中护住道境的唯一方法。
纵然是死，也不能让灾祸降临。
但……
做得到吗？
少了一人的四奇阵，又能发挥多少实力？

光芒一闪，紫荆衣幻化分身：“我代金鎏影之位。”
墨尘音立即喝阻：“不可！”天罚何等威力，以身硬撼已是危险之极，遑论双体分化。
“那你有什么办法？”紫荆衣反问。
墨尘音一怔，竟感无言可对。四人功力伯仲，唯有紫荆衣练成了阴阳极体，化体威能等同本身。这一点上，无论是他还是赭杉军皆有不如。
虽不情愿，但能这么做的只有紫荆衣。
片刻默然。
墨尘音抬手，分出一道真气，灌入紫荆衣化体。赭杉军同样施为。
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这样。

奇阵开，天罚临。
犹如挟着亘古洪荒之力，光流撼天动地，轰击圣魔熔炉！
刹那间，羿射九日。
整个魔界喧腾动荡，被这股乾坤之力强行撕裂，一分为二。
鬼哭神惨，地崩山摧。
相邻的道境亦遭重创，地表逐渐剥落。

圣魔熔炉碎裂一刻。
光流自天而降，将不及转化的能源挤在狭小空间裂隙中，无处可逃。
阴阳紊乱，反应转成逆行。
一个庞然巨大的空间黑洞，凭空出现。
逆风呼号，吞噬一切生灵。

光流降落的一瞬，抹去了所有知觉；天昏地暗，神魂两分。
……
再睁开眼，已不知过了多久。墨尘音伤重难支，血流遍地，仍不觉一丝痛楚。
四下里一片静，听不到半点风声。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
眼前是伤痕处处，不断龟裂的道境大地。
隔着数丈，赭杉军以剑驻地，半跪闭目，一脸的疲惫。几乎是种本能，墨尘音勉强挣起，却力竭摔倒，呕出大量鲜血。

眼角余光扫过，他忽然震住了。
紫荆衣就在他面前，静静躺着，满身的伤痕和血污，似连呼吸也断绝。
暗自咬牙，墨尘音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按上挚友胸口。
一片凉透。
紫荆衣，死了。
……
意识刹那空白。
直到地面开始崩溃，被庞大的反噬之力拖拽着，向黑洞中心不断倾斜。
墨尘音才悚然一惊。
顾不得伤势，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了紫荆衣。

那一刻，惨遭重创的魔龙本体自道境边缘震脱，被一分为二，挣扎着坠向无底深渊。魔人、兵卒，沙石般纷纷抖落，消失在空间裂隙。
而身在敌营的三人，为阻天罚波及道境，业已真元耗尽，无力脱身。

举目裂痕处处，落石纷纷。
无力闪避，只好用自己身躯掩护同伴，墨尘音凝望着不断崩溃的大地。
黑洞在那里，连光也逃不过。
不需多久，他们就会一起消亡。

倏然，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走，赶紧离开这儿！”
不知何时现身的宗主，满身尘土血污，白发迎风翻飞。望着爱徒，他神情委顿，眼中却有股莫名的坚持。
语音未落，已自施术，开辟空间通道。

墨尘音怔然遥望，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桓：
本该在封云山的宗主，为何出现在此？
距离最后一次相见已有月余。这段时日，自己心绪不宁，身在青崖的小弟子怀雩也突然断去联系……本以为遭了魔界毒手，多方探查却不见蛛丝马迹。
……
前因后果，断裂的思绪终于连起。
答案逐渐变得清晰。

后辈之中，怀雩拥有不可多得的预言天分；但太乙逆算泄露天机，必以阳寿交还。墨尘音怜惜爱徒，纵然情况危急，也不准他使用。
此回道境遭劫。宗主怕墨尘音不允，故私上青崖，让怀雩测算天数，找出万血邪录的真正方位。
他盘算妥当：一方面三奇正面突入，摧毁熔炉；一方面自己暗中挺进，夺取邪录。
计中有计，连环成局。
……仍是难抵天意。

宗主既然在此，怀雩性命难保。
墨尘音垂首，半晌无言。
赭杉军伸手搀扶。
终点了点头，墨尘音抱起紫荆衣，随他进入空间通道。

战后的山岭，烟雾弥漫。
金鎏影孤身一人，仍在守候。
他望着苍穹，雨线不断，绵绵错综。
曾是惶急，曾有顾虑……数刻之前的悲恸欲绝，而今只剩下沉甸甸的绝望。
还有不安。

为何不安？
他不明白。
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即将失去一切。
从肉身到灵魂……被彻底掏空。

当前方的空间通道再度打开。
只消一眼，金鎏影已心魂俱裂：
油尽灯枯的宗主。
浑身是血的赭墨二人。
还有墨尘音怀里……毫无生气的紫荆衣。

WINDRING

2012-02-07 09:48

（三）白露
玄宗建派一千一百九十年。
异度魔界开启圣魔熔炉，逆转阴阳，致使乾坤失衡。
天罚临，万物摧。两境同遭灾变：异度魔龙一分为二；道境自幽明古壑以南全线崩塌。气机牵引下，北部封云山亦受波及。
魔祸衍，生灵劫。
残酷的战争至此告终，迎来的，却是倍加惨烈的天罚。
灾难扩散至整个道境。转眼江海枯，山泽变；野火频烧，井断垣颓。
玄宗众人奔波劳碌，心力交瘁。
然而先前战事中，奇部几近覆灭，弦部亦受挫伤。人手遽减，全派完好无损者不过十之一二，能出动的更少之又少。
欲挽残局，终究力有不逮。
……

那日，紫荆衣躯体由墨尘音护住，带回总坛，外伤得以治愈。只是他受天罚正面一击，灵识被震碎散，至今难觅。
四奇修行多年，早已生死勘破，但魂魄不全，恐怕难入轮回。
万般无奈，宗主唯有冰封其躯，存放后山静室，将最后一丝希望寄予天地灵气。
得知消息，守在静室外的金鎏影终于崩溃，抵着冰冷的石门泣不成声。
之后，便一直留守后山。

硬撼天罚的三人中，本以紫荆衣首当其冲，负伤最重。但他甫受冲击，阴阳两气未及入体，魂识已散，身上不过是些外伤。
赭墨二人则气脉紊乱，元神受创；看似无性命之忧，伤势却缠绵难愈。长此以往，易成危机。察觉此点，又见魔界已退，赭杉军遂择日闭关。
是时，宗主身心俱疲，已早他一步入定清修。金鎏影仍固守后山。
临别来送的，只有墨尘音一人。

魔界既退，道境天气骤寒。雨雪濛濛，无声覆盖大地。
举目皆萧条。
通往静室的山路上，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沉默。
“赭杉”，来到石室入口，墨尘音忽然停步，“你先去闭关，我想再多留几天。”
赭杉军皱了眉：“你的伤不能拖延。”
“……就一会儿。”墨尘音迟疑了下，“等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我就回来。”
凝望他片刻，赭杉军终点了头。
……
送赭杉军闭关后，墨尘音独自归返，料理诸事。

魔龙遭受天罚，本当卷入空间漩涡，撕成碎片。但它垂死挣扎，犹不肯放弃，竟以一爪攀住道境底部，紧咬不放。
一面蚕食资源为生，一面养复元气。
魔界自身缺乏供给，经此灾变，更无力挪移。唯一的延续方式，便是寄生地脉，继续侵蚀伤痕累累的道境。
存亡之争，不死不休。
消息传来，墨尘音即刻放下手头之事，投身战局。

当时，奇部损失惨重，弦部遂取而代之，渐渐转成战事中心。
为补断层，异度魔界主力缺失，在战场上常以小规模突袭为主，背后则各种渗透。墨尘音与他们交手日久，深悉此点，冷静观察后及时制止。
如此，一场战且拖且打。
墨尘音劳神耗力，心知伤势难愈，几次想应约闭关。然而寻思之下，终觉不可行，就一次次拖延过去了。
日子越久，牵涉越深，也越走不脱。
他索性定下心来，为了想保护的人事抱病奔波。

春来秋往，又是十载风雨。
枫叶瑟瑟，白露成霜。

失去大半地气的道境无力肩负两境生机，长此以往将自身难保。为求根除祸患，玄宗一改之前守势，必将异度魔界彻底摧毁。
最后的生死较量已不可免。
是时，宗主感应天机，出关主持。
战术拟定：由苍率弦部弟子牵制前方；墨尘音、金鎏影和宗主本人，则联手结阵将异度魔龙推入漩涡。
再度承接使命。墨尘音也知自身状况：若在平日，这等术法难不倒他；但近几年伤势恶化，怕是难以支撑。
宗主投以担忧的目光。
他淡然颔首，允下此诺。

安排妥善。
玄宗厉兵秣马，再度备战。
时光飞逝，不觉已至决战前夕。

那天过午，日头正好。
最后一次打点行装，墨尘音打开了尘封多年的酒窖：四面土墙，酒坛子宝塔似的层层垒起。久违的阳光如弦似缕，安静地落在泥封上。
无声轻笑，墨尘音挑了最里头的那坛：
那是建派五百年时，他亲手酿的。
提着酒坛子，他步出四奇院，沿着熟悉的山路渐行渐远。

经历过漫长的战火与灾劫，封云山早非昔日模样。风雨侵蚀，长阶磨损。参天老树枯死后，又蔓生一片嫩枝新芽。
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墨尘音心中感喟，脚步不停。
几曲几弯后，来到一片朝南的高坡。
铺地斜阳，郁郁青草。
无数墓碑伫立。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起伏。
小心地放下酒坛，墨尘音蹲着身，拂去碑上积灰。指尖所触的凹凸，不过寥寥数字，记载着名号，生平：
九曜，奇部弟子，师承紫荆衣。
……
这片墓园属于奇部。十年前的变故，乃至更久远前的战争中牺牲的人，都已长眠在黄土之下。
魂归天地。
墨尘音无言，分开长草，开始倒酒。
曾经，这墓碑的一笔一划，是他亲手刻上。……紫荆衣已殒，门下亦无人在世。身后诸事，皆由他与金鎏影打理。
九曜边上是六淇，两人紧紧挨着。
六淇的坟前香烟未尽，余灰点点。不远处，宋晏书那儿有束白菊。
金鎏影应是方走不久。
墨尘音知道金鎏影常来祭扫，却不知是有意无意，两人总不曾在此遇见。

九曜，六淇，晏书。
一步一步，他慢慢深入。
最后的三座碑刺入眼帘，墨尘音竟有些怔忡：
正纯，怀玄，怀雩。
他走向他们，脚步稍嫌急切。
再次抚摸墓碑，双手仍是不可遏制地轻颤。
曾经，他找遍了战场，想将怀玄的遗体带回；但魔火吞噬了一切，最终立下的只有衣冠冢。
而怀雩的遗骸……却是由宗主亲手送还。
……
往事如风，倏然掠过，痛彻心扉。
牵动伤势，墨尘音不觉气息紊乱，咳喘连声。
久久方平。

他凝注墓碑，缓缓倾盏，倒入土中。
曾经亲如骨肉，朝夕相处；如今长眠在此，或已远去……
他只有一盏冷酒，祭奠亡魂。
九泉之下可曾稍慰？

斜阳长草，掩映坟冢林立。
多少事涌上心头，刻骨难忘。
……
良久独坐，墨尘音终起身，收拾返家。
这一路走得心事沉沉，不辨东西。无意间来到后山。
那是赭杉军闭关之处。紫荆衣也安眠在此。

墨尘音不由微怔，停下脚步。
心头竟有一丝情怯。

山峦险秀，依旧高耸入云。积雪皑皑，石壁半已白头。
这里便是玄宗道者清修之所，人迹罕至。当年魔界入侵，阴阳倒逆，山中亦曾多年无雪。就连墨尘音送赭杉军闭关时，也还是一片青翠。
如今，山川尽复旧观。
却是人事皆非。

墨尘音驻了足，片刻遥望，心潮起伏。
十年来，对赭杉的思念与日俱增，违约放弃闭关后，愈趋沉重。
他唯有克制自己，不敢近，不能近。
短短十载，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不过一霎，却已有太多无常：病痛，压力，渐渐交迫的孤独苦闷……有时候，他只想放下一切，避世隐居。
但他不能。
对付魔界，不能有半点松懈。
而闭关的赭杉军，冰封的紫荆衣……更不容一丝差池。
留下，方可守护。
就算油尽灯枯也在所不惜。

多年以后，那份承诺转成了心底最隐秘的期盼。
和金鎏影不同，墨尘音很少会来后山。
多半，他会立在四奇峰远眺，云雾深处，一痕峰峦。
……
既不可近。
决战前夕，为何又下意识来到此地？
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墨尘音向静室投去最后一眼。一切深沉情感如有形质般，落在沉重的门扉上。
一瞬，复归决然。
隐蔽起自身气息，他转身离去。

空山清冷，幽僻无人。不知何时起了一声叹息。
宗主凝望着墨尘音背影，感喟步出：“他走了。”
门内寂然，半晌无应。
伸手扶上石门，宗主脸露关切：“你怎样了？那邪物可有再生滋扰？”
话到此，一直沉默的赭杉军终于开了口，声调低沉，似在隐忍：“弟子情况尚可。此书平日并不发作，临近月半魔气暴涨……须全力压制。”
“邪书阴毒诡谲。你功体初愈，万万不可勉强。”宗主顿了顿，才道，“为师此来，其实另有一事——”
“近日魔界暗中行事，道境地脉频频萎缩，再这样闹下去……要不了多久便会全境崩溃。除魔即护生，为师心意已定，将与鎏影尘音开阵推魔界入空间漩涡。”
闻说，门内气息浮动。
墨尘音伤势难愈，赭杉军从不曾提，却时刻挂怀于心。
见状，宗主暗暗一叹，宽慰道：“尘音是我徒儿，我自不会让他出事。”
话锋一转，又道：“战场之上，生死难料。为师已老，该是绸缪之时了。如今弦部有苍率领，奇部……眼下群龙无首，我想在你们三人中挑选一名首座，也好稍安众人之心。不知你意下如何？”
四奇之中，紫荆衣已逝，金鎏影大受打击，变得郁郁寡欢。墨尘音病重，功体已大不如前。宗主此来，显然属意赭杉军。
片刻沉默。
赭杉军方答：“弟子认为金鎏影比我更适合。”
“为何？”宗主颇感意外。

“金鎏影素来认真，在弟子中声望颇高，门下尚有林诗隐辅佐，是不二人选。”
顿了顿，赭杉军又道，“万血邪录魔气虽被压制，魔源却生生不息。万一封印破除，仍会被人察觉。即使异度魔界消灭了，难保没有其他邪魔觊觎。”
“此书之变，随日月星辰周转。研究过后，弟子以为将自身元神与它相系，虽不能根绝祸患，却可以摸清其变化规律，避免酿成大祸。”
言下之意，竟是愿以自身成为邪录封印。
此事艰险非常，中途心魔横生，稍有不慎便是修行尽毁，堕身成魔。纵使成功，也须花费数十年光阴。
因此，非兼具救世牺牲之心与坚毅刚强之大定力者不可为。
宗主一时无言，半晌方道：“……这样难为你了。”
赭杉军道：“封印此书，亦是弟子夙愿。”

山岚起伏，石壁静默。
宗主心中感慨，点了点头：“你既有这般决心，便专心此事。外界诸事，为师自会处理。封印之术一旦启动，须断绝一切尘缘，不到完功不可出关。”
他深知赭杉军心有挂念，故有此一说。
门内低沉应声。
宗主又叮嘱了几句，才告别而去。

离开赭杉军闭关石室，宗主并未归返，沿着曲折小路攀援而上。
深山入云径。封云山的最高峰阳光强烈，映衬四野积雪，明亮，荒凉。
这是天地之气汇聚的灵穴。
紫荆衣正长眠在此。
躯壳冰封，意识断绝，魂魄飘渺天外。
十年来，他的灵识方聚又散，任凭如何施术也难唤回。
阳光刺眼，宗主微微闭目。许多年后，似乎还能想起当时情景：墨尘音怀里毫无生气的紫荆衣……和得知状况后心丧若死的金鎏影。
心头些微刺痛。
他缓步来到门前，低声道：“荆衣，师父来看你了。”
门里门外，一片沉寂，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道境虽已遭劫，但封云山有法阵守护，天地之气犹然充盈。云海流动，汇聚于此。
只是紫荆衣……仍无丝毫好转迹象。
也许不会再醒。

暗下决心。
宗主饱提内元。霎时，只见云海之气纷纷汇聚，磅礴涌入石室。
操纵命数，上干天意，必以性命交还。
……却是唯一能救回爱徒的方法。

大量的云气充斥在石室中，涤荡不休。
许久，才渐渐平静。
石室内，传来些微的灵识波动，几不可闻。
犹如回归凡躯，瞬间老去。宗主神情疲惫，轻抚着石门，叹道：“这样，你也听得到师父说话了。”
“现在这状况不大好：一个不肯去闭关，一个神不守舍，还有一个抽不开身，再让你躺下去就来不及了……”
“为师也知道，依你这脾气还是自立门户的好。但玄宗魔界天命未止……将来还有的打。为师总不想见你们两部分家……”
絮絮念了一阵，宗主摇了摇头，望着石门几许欣慰几许担忧。
“老头子就不唠叨了……好生休息吧。”
语罢，他转身离开。
只留下紧闭的石门。
天地万籁皆寂。

找到金鎏影的时候，他正在藏经楼查阅资料。
宗主熟门熟路地拐进去，唤了声。
金鎏影微微一惊，忙放下书卷见礼。
宗主见他，执礼恭谦如旧，但神情总有股倦怠，若是一介凡人，必定已添愁眉霜鬓。
暗自感慨。

“起来吧，你我师徒私下相处，也无须多礼。”
“今日来只为一事。你也知我们不刻将与魔界交锋。对手诡诈狠辣，为师也许天命将近……”
金鎏影闻言一惊，抬头：“师尊！”小心再问：“师尊何出此言？”
宗主微微而笑：“说说罢了。但世事无常，为防万一，总不能让你们群龙无首。”
他又道，“弦部我已属意苍备位，奇部……不知你可愿挑下这副担子？”
金鎏影怔住了：“宗主……”
“你只管放心去做，不必拘泥，现在有诗隐帮你，将来身边也不会少人辅佐。”
垂下眼睑，金鎏影不由握紧了拳，低声应道：“是。”

凝视金鎏影，宗主缓缓道：“在公，弦奇两部皆为玄宗脉传，缺一不可；在私，你们全是我的弟子。如今弦部尚且安泰，奇部却凋零已久。今日以你为首，就此重振，往大处说是匡扶正道，在小处也不过是我这行将就木的老人想留点安慰。”
闻言，金鎏影身躯一震。
十年前，奇部遭受重创，饱经磨难。自此，痛苦，悲伤，隐隐的不平……总不曾从他心头抹去。
过往皆是茫然。如何才能把握当下？
如今宗主提起重建之事，他心绪激荡，不禁跪地颤声：“……弟子绝不敢有辱使命。”
伸手搀扶爱徒，宗主脸露欣慰：“有你这一句，为师也可放心了。”

玄宗建派一千两百年。
经历过无数烽火的道境，鼙鼓再鸣。以宗主为首，全派再度迎战宿敌魔界。
倾危之际，存亡之争。
双方紧咬不放，同时陷入苦战。

再度立身漩涡之畔。
墨尘音只感逆风呼啸，刮面生疼。
脚下，巨大的黑洞犹然旋转，一如当年。
顾不上自身安危，他运出了所有功体。
咒光交闪。
不远处，宗主和金鎏影也正全神贯注，支撑着法阵。

推力一点点汇聚。
魔龙挣扎着，逐渐脱离道境，被吸向无底深渊。

还不够。
还差最后一步。
墨尘音微微闭目。
看来，他唯有将自身性命注入，才能担下这份责任，完成承诺。
……
此时此刻，往日情境忽然变得清晰。
一幕一景，深烙于心。

思绪倏然中断。
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的宗主，抢先运出了真元，接上法阵最后一环。
始料未及，变故已生。
墨尘音怔住了。
宗主竟一体双分，同时接下本体与他这方的压力！

霎时间地动山摇。
魔龙失去了最后支撑，轰鸣着坠下黑洞。
反冲之力蓦地席卷。
宗主气空力尽，顿时血溅。

意识刹那空白。
墨尘音飞身而起，接住宗主身躯。
刺鼻的血腥迎面扑来，几欲窒息。宗主身上，衣上……铺天盖地，尽是殷红。
那一刻，他什么也做不了。
唯有颤抖着抱住师父。
……

建派一千两百年。
玄宗宗主，亦是门派奠基之人，因先前战中沉疴难愈，抗魔去世。
同年，魔界被推入黑洞，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挣扎求存。

宗主去世，讣闻震惊了封云山。
灵柩暂存正殿，全派上下均隆重哀悼。一时间，招魂歌起，白幡满谷。
金鎏影扶着棺木，哽咽泪流。苍眼眶泛红，仍率门下主持典礼，分派职责。
……
无言祭拜后，墨尘音悄然离开了大殿。

夕阳落了满山。
他沿着熟悉的曲径，一步步走回四奇院。
没有风，草木静立不动。
他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沉沉似有千斤重。

转了弯，跨过沟渠，四奇院的大门映入眼帘。
墨尘音微微怔住。
不知何时，家中已爬藤满院，杂草丛生。余晖中，光影斑驳，园径幽深。

他想推门而入。
一股深沉的疲惫却涌上来，占据了整个身躯。
再也撑不住。
墨尘音扶着院门，缓缓坐倒。

意识逐渐散离，伤口不断有血渗出。
随着生命渐渐流逝，他连抬一根手指也费力。
下一刻，无尽的黑暗淹没了一切。

WINDRING	2012-08-25 17:16
11F更新通告： "1,pHR-+R 几年来多谢大家对《玄宗秘辛》和作者的支持鼓励。经过一段波折，这篇文终于完结付梓~现在已经出书，喜欢的朋友可以淘宝购买~ H*9~yT'Q awz;z?~ 具体讯息在这里 S]E.KLR?[; 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k8alse8oa	2018-10-20 11:05
喜欢这篇！想请问作者，既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么后文还会在这里公开吗？时隔多年，打扰了抱歉^ ^

chayiyiran	2024-01-17 17:31
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买到这个本子了……去淘宝也没有找到……好想看后文啊！

查看完整版本: [-- 08.25 玄宗秘辛第四+五部（金紫赭墨，10F更新5-3，11F出书公告，未完） --] [-- to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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