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6 【古風】逢（完）耽美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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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光光圈

2013-08-16 18:43

逢

　　昨日夜裡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

　　李素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素來不喜在一個地方停留得太久。

　　獨有一座村子，名為桃源村，聽說是前朝的先聖劉備、關羽和張飛起義之地，他心生嚮往，想要一觀。經年來南北奔波，他也累了，正好路過此處，便進到村子裡歇息。

　　桃源村非常漂亮，滿目的桃花，滿山的楓紅，入目的盡皆綠樹，有流水就有小橋，村裡有曲水流觴的習慣，風雅之士三兩群聚，行酒令時所寫的打油詩集結起來，從古至今已經有一十百斤重。

　　李素的到訪，眾人都很歡迎。照慣例，難得的外客會到村長家借住。

　　李素依著村民的帶訪，來到村長家，進門卻發現沒有客房。

　　村長名叫王建。「他常常說自己是個仙人，因為前輩子沒能當官，嘔血而死，玉皇大帝就給他機會，讓他還陽科考。」村民這麼說。

　　但是，正因為王建進京趕考數次，還是沒有考上，乾脆就留在村子裡了。

　　起初，他不過是個進村歇息的旅人，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後來村子裡的人漸漸都上京城求發展，只有他，考不上就回村子裡，寒窯苦讀就是五六年，讀完再試，不知覺間留下來的時間比村子裡許多人都長，知道的大小事也更多，索性大家就推舉他作村長，他也並不推辭。

　　李素剛進到王建家裡時，屋子裡沒人。

　　他聞得見屋裡飄盪著一種淡淡的香灰味，眼目一掃，明亮的碧紗窗，掛在牆上的麈尾，牆角供著一只青銅香爐，青煙正裊裊燒著，一切色色可人。他遂對著茶几席地而坐。

　　大概是房子小的緣故，理應出現在廚房的鍋釜，竟靠在客廳的牆壁邊，燒茶的爐火正旺，冒出滾水的聲音，一股沸騰的濃郁茶香混著香煙味瀰漫整室，唯有碧紗窗處能透進幾絲空氣。

　　村民早就告訴過他有客人，王建才進門，卻發現這位客人坐在茶几邊的模樣，彷彿主人似的，這讓他會心一笑。

　　稍微招呼過後，他們隨便一聊，都覺得話題投機，雖然一個是拿劍的，另一個是拿筆桿子的，可是李素對那什麼〈天機論〉聽著還滿有興趣，而王建在趕考之前，曾在家鄉習過一點防身武術，什麼心經、心法，就算聽不懂，也能兜在拳腳上亂聊一通。

　　李素在王建家裡住了數月。兩人聊得嘴乏了，吃點山裡採到的蘑菇、筍子，常常三杯下肚就睡在一起，一件薄外套權當作被子用，兩個都睡得迷濛，在夢中搶被子打架，睡得東倒西歪。

　　有村民來開門，常常被這個畫面笑得合不攏嘴。他們被叫醒以後，就開始互相嘲弄，一個說對方的頭髮都睡成刺蝟、另一個說對方趴睡，把臉都壓扁了，變成豬鼻子。

　　李素酷愛尋幽訪勝，浪蕩的十年間，看過不少波瀾壯闊的景象。唯有桃源村雖不豪氣干雲，與世隔絕的模樣卻最為特殊，也最為吸引人。

　　村民雖然喜歡聊政治，但他們不像是京城的官老爺們，要在酒肆裡，有胡姬歌舞助興，才開始夾槍帶棒地說話。他們把政治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開口一句「帝那是如何如何」閉口一句「聽說貴妃那啥啥」，老頭子們搬來長板凳，圍坐在楊柳樹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行棋。

　　李素站在廣場上看那群老人聊天時，王建才從附近的小河網來幾尾草蝦。他拿著竹畚箕走到李素身旁，畚箕上的蝦子還在拼命搖動鳳尾，「你聽著有興趣嗎？老人家都嫌村子裡沒有年輕人陪他們說話呢。」

　　李素搖搖頭，提著從後山採下的松蕈，往屋子的門口走。那只裝著松蕈的破麻袋，不時溢出新鮮松蕈的清香。

　　當晚，月輪光轉。兩個人坐在門外的長板凳上，一邊喝酒，一邊吃烤松蕈。這松蕈真是被王建烤得恰到好處，吃起來又香又軟，在嘴裡會化開來。

　　王建笑瞇瞇地拍著大腿說：「我最喜歡秋天，有竹筍、香菇、松蕈，還有村子裡養的肥雞，當我準備好要進京時，總是遇到秋天，索性一年又一年地耽擱下來，不走了。」

　　李素對著月亮舉杯完，才仰頭飲酒，「哈！要是有人拿著一袋香噴噴的松蕈聘我，我真的會想留下來！」

　　王建說：「屋子裡還有一袋乾香菇，拿來代替松蕈，能聘得下你嗎？」

　　李素聽了，笑著搖搖頭。

　　「那好，明天你再隨我上山，我們再去採松蕈吧？」

　　李素神色有些遲疑，「這倒不行，我跟好友早就約好，正月要在齊州見面。算來明天正是出發的日子，遲了一天半刻，便趕不上正月。」

　　「這樣啊……」王建面露可惜，不過停了一會兒，便伸出酒杯，「我先敬你一杯。」

　　「好。」

　　自從李素的到來，王建每天都喝得爛醉，反正村子裡沒什麼事需要他，李素又是個酒肉朋友，總是跟他拚杯得不亦樂乎。然而今晚，李素特別斟酌，王建沒人陪喝，也就失了趣味。

　　「我先進去休息了。」

　　王建向李素頷首過，便逕自進屋。

　　王建仰頭望月，低低嘆了聲「好歹有月娘陪我」就繼續烤他的松蕈，一邊烤，一邊用扇子慢慢搧，搧得四方鄰居都聞香而來，夜裡大家嘴都饞了。

　　翌日一早，王建還沒起床，李素就已經打點好行囊。他身無長物，來去各地都很自在。直到正中午，村民留他下來吃頓飯，李素卻說：「路途間總會遇到飯館，吃飯的事不打緊，現在先趕路得好。」村民們站在楊柳樹下給他送別以後，他策馬離開，颯颯的身影揚起馬蹄後一陣風沙。

　　有村民前去給王建敲門，「王建，王建。」門都沒人應，他們早就隨便慣了，直接開門，才發現王建竟然還縮在茶几旁睡大頭覺，身上只蓋了一件薄外套，整個人都蜷成一團。

　　村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你怎麼沒去給李素送行？他走得一步三回頭的，肯定很惋惜你沒來啊。」

　　他坐起身，滿臉的睏倦，眼皮很沉，睜不開來，揉著眼睛說：「我一直沒有跟他說，大家為了他，決定幫我加蓋客房。」

　　村民可以理解，李素既要趕時間，王建怎麼好意思告訴他呢？李素肯定會看在人情的面子上留下來。

　　一邊，已經離村子十幾里路遠的李素，這才稍稍放慢了速度。騎著馬漫步在林間，片片落葉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幾片枯索的黃葉撒在他的肩上，他沒有拂去。

　　「可惜啊，隔壁的老陳說，村民們要給王建加蓋呢。」嘆了一口氣，欣慰一笑，「只可惜，要我在那種小地方待這麼久，就是天堂幻境都待不住。」

　　後來的五年間，李素都有給王建寄些東西。

　　他不大清楚科舉要考的是什麼書，只依稀記得兩人第一次談天，天南地北的，王建給他說了「天機論」，什麼紫微斗數的。雖不能理解內容，只聽說是絕版冊，就糊里糊塗抄下地址，託鏢送過去，還一併夾了《黃帝內經》、《太上感應篇》、《易經》，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以為王建會喜歡。

　　第六年，大陸有一半以上的地區都陷入災荒。當李素餓得前胸貼後背，卻苦於身上有錢、沒糧好買的窘境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桃源村。

　　他多半在夕陽西下之際，伴著幾點寒鴉，拉著馬繩、驅著瘦馬，佝僂地走在顛簸的山路上。就連路邊曾經青翠的山巒，如今都是枯黃的，幾座城鎮附近的山更是牛山濯濯，慘不忍睹，還青綠的植物早就連著根一起被百姓刨來吃光了。老天都不知道已經多久沒下過雨。

　　當他終於抵達桃源村的門口，滿目的桃紅柳綠映入眼簾。萬樹桃花依然在，青山綠水也潺潺，李素恍若隔世，不能明白，老天爺是不是獨獨忘了這座村子，還是他把全九州都給忘了，就只掛記著這裡？

　　外頭打劫偷盜橫生，有的父親賣女兒、母親折腰獻身，那都是為了一點吃的。卻聞幾聲吆喝，幾位村民們匆匆趕來，手裡捧的正是一碗滿滿的熱粥，一兩人扶著他的頭，就把清清的熱粥緩緩倒進他的嘴裡。

　　好久沒有聞到米飯的香味，熱呼呼的粥水溫暖了他的喉嚨與胃，兩天來粒米未進的他，再次喝到一口粥，竟然差點昏過去。

　　「李少俠，怎麼餓成這樣呢！」

　　朦朧的視線裡，圍著他的村民們黑壓壓的，像蟲一樣騷動著，七嘴八舌地問他。

　　「王、王建呢……」

　　他的腦袋暈呼呼的，沒法回答村民的問題，只有這麼問道。

　　「他去趕考了。」

　　村民們簡單地回應完，又開始嘈雜地問起來「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少俠你路遇打劫嗎？」、「唉呦竟然餓得皮包骨了」……

　　王建的房子既然空在那裏沒人照顧，大夥就安排李素住了進去。起初大家輪流照料他的三餐，等到他恢復健康以後，才放著他自己去料理生活起居。

　　李素開始學著以前王建所做的，上山採些竹筍野菜，偶而對面的邱大嬸會送他幾顆蜜蘋果，吃在嘴裡甜滋滋的，真像是攙了蜜似的。

　　秋天的桃源村，食物的滋味那是好得受不了。他在屋子後面種地，涼爽的天氣種出幾棵胖嘟嘟的白菜，水靈水靈的，光是炒一炒就好吃得連舌頭都能吞下去。他拿去跟邱大嬸換了兩隻胖公雞回來煮麻筍，總是吸引在附近蹴鞠的小鬼進來分杯羹。除了白菜以外，他還試著種碗豆，一開始種得不成功，重複嘗試過幾次以後，倒是一年四季都種得出來了。

　　王建家裡的鍋子比較大，李素又拿捏不好分寸，每次煮得多了，只好拿去分給左鄰右舍。當他獨自窩坐在客廳的那張矮方几前，隔著碧紗窗望月，總是覺得屋子裡涼颼颼的，有點寂寞。

　　明明當年來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啊。大概是因為屋子加蓋的緣故？明明是寬敞得足以住上兩個人的地方，王建卻跑了。

　　就是這樣的時節，外頭野盜橫生，姦淫擄掠橫行，人人目無綱紀，國度毫無王法；王建卻選擇離開這座沃野十里、魚肥蝦美的村子。

　　李素猛然想起六年前策馬離開的自己。當時在心底著催促自己的，究竟是什麼？一邊想，一邊坐在滿月下烤松蕈，慢慢用蒲扇搧火。

　　也許是因為王建跟自己太過相像。幾天來，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有太多共通點，行事的路數卻截然不同，以至於分道揚鑣的兩個人。

　　閒來，他著手清理這間積了不少灰塵的屋子──他其實有目的。他想知道自己精心去蒐羅的禮物還在不在。可惜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每發現一處，就多出一份新的失落。

　　直到有一天，他終於踏進那間一直以來都用不到的客房，才發現房間裡立著一張八寶格。每一格上都放著一只小盒子。李素看著眼熟，這不就是我託鏢時包的嗎？為了不要太過顯眼，他都是用那種泥封的黑盒子去裝的。

　　黑盒子根本沒開，泥封都還是新的。李素搖頭苦笑，這傢伙真是的，這都是要送他的禮物，難不成以為我只是把行李寄給他保管嗎？

　　都不打算再回來這裡，怎麼會想把行李寄過來呢？

※

　　經歷過那場旱災，一路上遭遇的種種，震撼李素的三觀。從前，他聽見有人在煮觀音石，根本就無法理解那到底在幹什麼；劫難過後他才體會到，當人的肚子真正空虛時，的確會渴望著一些什麼，去填滿那無盡的空洞，哪怕是石頭，還是一些要命的、不能吃的石頭。

　　收起玩心的他，遂在桃源村定居。王建經年未歸，他既住在王建的房子裡，又跟王建曾經交好，村民都推他作新村長。

　　每隔一旬，有村民推長板凳來給他坐，李素就會在柳樹下說些外頭發生的事給大家聽。這一講，興味濃厚的可以說到月落烏啼之時，現實講得乏了，就連過路聽見的怪力亂神，什麼蘭若寺有樹妖、火燄山有妖怪都一併拿出來講。

　　村子裡的人原來根本就不明白外頭的事情，雖然嘴上都是「帝啊」、「貴妃」的，那全是他們空口無憑，亂扯。

　　他們甚至以為當今聖上只有一名貴妃，就因為前任的皇帝子嗣無虞，真的只有一名皇后，沒有別的妃子。李素只好向他們殷殷說法：「『貴妃』的官階在皇后之下，你們只聽說宋貴妃很有名，但是帝不只有宋貴妃，他還有一名皇后，以及很多妃子。」

　　民眾們連聲「喔喔」，有的恍然大悟，有的隨意敷衍。他們的共通點，就是喜歡在每旬的第一天，聚集在楊柳樹下，聽李素說些有的沒有的。他比以前那個只會搖著扇子，掐指一算，嘴裡總是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講什麼的王建有趣多了。

　　李素很慶幸自己有足夠的閱歷，能說出讓村民有興趣的事情。後來李素雖然乏了，不說了，可村子裡還是養成習慣，每旬的第一天，大家到廣場上賞月，烤點東西吃，一杯羹一杯酒，吃吃喝喝，有的喝完酒跳脫衣舞，有的發酒瘋唱歌極為難聽。

　　每當這時，李素獨自一人坐在還有空位的長凳上，他就仰頭對著月亮，問：王建呢？你把王建藏去哪了？

　　「李素啊。」

　　「邱嬸，有事嗎？」李素回過頭來，看著在身旁坐下的人。

　　邱大嬸面容慈藹，她笑著，一張佈滿皺紋的臉變得更皺了。「你這個小夥子非常不錯，還記得十年前你第一次來村子裡，我對你的印象就很好。」

　　李素隨意點點頭。

　　「這些年來，你跟我們家的關係也很好。我的女兒今年就滿十八了，村子裡我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你。小茜也很仰慕你，每次你要講故事那天，她總是凌晨就起床，到前排去坐著等。」

　　「嗯。」

　　「本來，王建是村子裡最年輕的，我想把小茜嫁給他……」

　　李素跟邱小茜結婚了。村子裡鑼鼓喧天，村民們大張旗鼓，直比中舉的派人來報喜還風光。村民們都很喜歡李素，邱小茜更喜歡李素，成婚時嬌滴滴的給李素掀蓋頭，當晚就從了他。

　　夜深了，躺在王建房裡的床上，臂彎裡摟著熟睡的邱小茜，窗外的月光太過明亮，李素夜不能寐。他想翻身，妻子卻壓在他的胸膛上，於是他相當輕柔地把小茜放到身旁，坐起身轉轉麻掉的手臂，靠著床頭發呆。

　　──王建啊，我都佔了你的床舖，娶了你本來應該娶的女人，你怎麼就不趕快回來打我一拳呢？

　　李素跟妻子的生活相當美滿。邱家在村子裡算是比較闊綽的，小茜從小就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在嫁給李素以後，她學著做菜、縫補衣服，甚至種地，都毫無怨言。

　　跟小茜一起生活，讓李素輕鬆多了，小茜很喜歡跟他說話，這也讓李素不那麼寂寞；否則，常常在寒冷的深夜，不知怎地，李素就想起過去跟王建一起喝酒的那些日子，兩人和衣睡作一堆，雖然是秋天，也不覺得寒冷。

　　那只不過是一生中很短很短的歲月。可這些年來，心中兜兜轉轉的，總是那些時候。

　　就好像活了這麼長的年歲，值得珍藏的回憶，竟只有那幾件破事。

　　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們一起上山。當他彎腰採松蕈時，王建就在河邊撈蝦。他會把袖子嚴謹地褊起來，露出一對細細的手臂。每當想起這樣的情景，李素總是很想捏捏那只膚色白皙，十指纖纖的手，可是他再也沒有遇過王建。

　　光是看著那個人的背影，跟他一起聊天、吃飯，心中就有股說不出的滿足感，讓他覺得無法再流浪下去。

　　卻又不斷提醒著自己，他還年輕，不該停下來。於是早早地走了，免得心裡生出窩囊的想法，就此留駐。

※

　　後來，小茜替他生了一個兒子。她體質虛弱，不能再受孕，兩夫妻之間就此沒了情事，就算有，那也是很久很久才一次。李素若是有需求，就躲在房間內自瀆，小茜不敢聞問，只好在客廳陪兒子。

　　他們的兒子取名作李紈。李素家裡的祖訓規定，孩子的名字都得起糸字部的，才能常保家道興盛。李素不信這套，不過紈這字好像跟素有點關係，那就取吧！聽起來有點像女孩兒，沒關係，反正妻子也沒反對。

　　「『李紈』這個名字呢，人格十六點，財官雙美，功成名就。」

　　一邊翻閱王建的書架上莫名其妙的藏書，李素也在紙上劃了兩筆，掐指一算。

　　妻子掩著嘴，咯咯地笑。「瞧你說得真有點回事。我們村裡除了王建以外，從來沒有任何人想當官的，就是上京，那也是去謀個出路罷了。」

　　「的確，」在這個與世無爭、眾人安歇的村子裡，懷有一份沖天的志向，肯定會被當成異類。

　　「可我還是認同他。我覺得他有個了不起的志向，想讓兒子也去走這條路。」

　　十六年後，李紈決定參加鄉試。小茜不放心兒子小小年紀，就要上縣會，雖然李素認為兒子應該獨當一面，小茜卻說什麼都不肯讓兒子隻身赴會。

　　考完當天，隔著一條路，遠遠地看見兒子走出來，她要上前迎接，還先左右探頭，看過路上很空曠，才踏出腳步，卻在路中央被忽然衝出來的馬車撞死。

　　李紈說二月天寒地凍，下了很多雪，那兩隻馬撞死她不說，還發狂似的，八隻蹄子來回輾過，整條白色的路上都被染得紅通通的。經過的正是當地知縣，為了補償李紈，他小開門路，讓李紈通過鄉試。

　　兒子就只回來一趟，之後毫無音信。李素過回以前的日子，寥寥一人，夜晚有月娘相陪。

　　他還不習慣沒有小茜的生活，總覺得屋子裡還飄盪著她溫柔的笑語。至於兒子嘛，他相信李紈在外頭會過得很好。

　　小茜受的教育比他這作爹的還多，從李紈頭上還綁著兩根沖天炮的時候，她就執著他的手，殷切地為他指手畫腳，給他拿著蘆葦在地上寫字，打了很好的基礎。兒子做學問也懇懇勤勤的，李素從相書上看見李紈不論是面相還是手相，都是聰明樣，會發達。

　　每年二月，小茜的忌日，他都一手抱酒壺，一手提祭品，到後山的衣冠塚給小茜上香。小茜喜歡從山上眺望桃源村，也喜歡山道的楓紅，所以他特意挑了既能遠望，附近還有楓樹的地點，築了一座小草廬，只要坐在裡頭喝酒祛寒，就能過上一整天。

　　三年後，李素得到來自京城的隻字片語，是兒子傳來的。報信的人說兒子一試成名，當官不說，還是同榜中最年輕的。但他好像完全沒打算把老父親接到京城享福。「李官人正值青壯，還想多奮鬥幾年，這是人之常情，老爺不必多慮。」報信的如是說。

　　「李官人派小的來，是想通知老爺您，當朝的中書令姓王，不知是不是您要找的人呢？」

　　李素連聽都不想聽，隨意揮揮手，就打發那報信的走了。報信就報信，何必一直搓手呢？跟小二似的。何況天底下有這麼多姓王的人，怎麼知道哪個是哪個？沒緣分就算了，現在的他，可是比當初的王建還來得更相信命運。

※

　　災旱連年，民眾苦不堪言，各地民亂並起。有一支農民軍特別厲害，從淮北那附近興起，號稱捻軍，帶頭的正好也姓王，人稱王二。

　　李素總覺得，就以王建那個屢試不爽的程度，怎麼可能作到中書令？民亂頭頭還比較像他，否則滿腹的怨氣，往哪裡出呢？

　　帝派玉座旁的二將龍將、虎將往全國剿匪，卻遇捻軍直搗玉京，將領們四散各地，沒能回援，京城唱了個空城計。帝倉皇逃難，下令太子監國，帝以及護送的御林軍之後就失去了消息。

　　有一天，村子外面來了很多人，多得頭貼著頭，一個個面目都看不清，他們衣著襤褸不堪，人人面有菜色。在這地處偏僻的鄉下，峭絕環繞，天險橫生，王建當初是照著捷徑才走到，李素則是歪打正著路過的，其他時候村民們難得才見到一次生人。

　　李素看著這夥人相當不對勁，但多年居住在此，他也不曉得外頭的情形如何了，又怎麼知道這夥人是打哪來的。

　　村民們鼓譟著要村長出面接待，李素皺了眉，嫌棄道：「這些人破破爛爛，衰雲纏身，正所謂『飢寒起盜心』，你們別大意了。」村民們卻咿咿呀呀地說你先前回村時不也是那模樣嗎、看人家可憐就要幫助他、難得遇到外人，可以問問外頭的情形什麼的。

　　這些民眾不聽，反而還群起攻之，大家都渴望一些新的資訊，早就已經在桃源定居太久的李素再也無法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李素也沒辦法。這一大群人個個手持長戈，身披盔甲，來時村子還烏雲罩頂，讓他莫名其妙的沒好感。於是村民們招待這些人那幾天，李素就自己上後山，到草廬裡陪著衣冠塚，跟妻子隱居。

　　等到他吃膩了山菜野果，下了山，才發現村子裡沒有活人。白櫻紅桃依然肥美，綠柳垂楊照樣隨風拂動。唯有那些吱吱喳喳的村民們，一個個橫倒在路上，有割喉的，腸穿肚爛的，還有的阿姨嬸嬸被脫得赤條條的。要還待在屋內的，就給繞樑的繩子吊得眼睛舌頭都吐出來。

　　他一一進入村民們的家中查看，屋裡總被翻箱倒櫃，衣服桌巾全給翻倒在地，重要的財寶不翼而飛，空地的菜被拔個精光。

　　唯有自己住的那棟王建的房子，竟是完好無缺。雖說他自認身無長物，這個代村長的屋子最不值得偷，但是相比其他村民屋裡的慘狀，還是整齊得過分了，反而像是被收拾過。

　　才踏進屋子裡，就聞見一股濃濃的茶香。從來沒被他再點燃過的青銅爐子裡，也燃起了香灰，香煙裊裊直升。熟悉的氣味，刺激著他的腦識，逼迫他的神思飄回遙遠的二十五年前，當時他的步伐第一次跨過門檻。

　　茶几邊原本擱著的外套，被摺成四方形安放著，案上用紙鎮壓著一封信。李素在案前長跪，展開信紙，裡頭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大抵是王建在京城娶妻生子，當上宰相，有一名叫衛三的老實人跟他共事，生活安好。李紈中舉以後，娶他的女兒，已經在京城開枝散葉，目前也是他這派的人馬了。

　　李素淡漠地看完，就把這封筆力遒勁，密密麻麻的信丟到煮茶的鍋子下，給爐火燒個乾淨。

　　埋葬村民的速度很慢，光靠他一個人根本做不完。期間，李素生病，忽冷忽熱，上吐下瀉，兩隻手都潰爛了。他知道這大概跟衛生有關，可是邱大嬸的遺體被弄得骯髒不堪，他還是得為她洗刷乾淨。

　　為了把邱大嬸一家都埋葬在小茜的衣冠塚附近，就算已經被病魔折騰得相當憔悴，他還是頂著豔陽，挑著遺體，在後山來回兩三趟。

※

　　李素的病沒有好轉，皮膚變得慘白，還長出許多大大小小的黑斑，自己看著都覺得噁心。

　　像個活死人一樣的他，沒敢再照鏡子。

　　在桃源村的居民們歸西以後，過了一年，京城的子弟們終於陸陸續續回到村子裡。

　　有的人還認得李素，詢問他村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有的人不相信李素，認為他趁著村裡只有老弱婦孺時謀財害命；還有人在別處經歷過同樣的事，不論是農民軍還是御林軍所造成的。

　　不論如何，十幾個人零落地歸來，攜家帶眷的，桃源村靈山好水，食物充足，沒有天災，還是很快又生養起來。

　　這些年到京城去發展的人，多少都攢到資本才願意回鄉，他們善於騎馬到附近的城鎮換取物資，也懂得自耕自給。村裡的人各過各的，不再有以前那種大家齊聚在廣場的情形。

　　李素雖然還是村長，但是村裡的人都嫌他噁心，已經沒有任何事過問他。他這村長剩下的唯一職責，就是集中收取素果，由他代為祭拜去世的村民。可還是有人抱怨收的祭品太多。

　　民亂平定以後，帝回到玉京重掌大權，期間企圖把持宮中權力的宋貴妃以及外戚，都被處決了。傳聞中書令王氏與宋貴妃有掛勾，帝下令滅族抄家，抄出王家在京城的地產、店面、票行庫存等資產，竟高達五千萬兩，而國庫一整年的進帳，也不過七千萬兩。

　　王建終於回到桃源村。除了景色依然以外，村子裡的人全都是他不認識的。

　　其實他也夠訝異了，光是村子裡還能有人就已經不簡單。他這次會再回到桃源村，主要是因為他已經一無所有。在外頭輸得一敗塗地以後，再不厭其煩地回到這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是他的習慣。

　　上一回經過桃源村是在奉詔隨軍之時，雖然沒有看到李素，但是整間屋子裡都是李素活動過的空氣。他才進屋，就看見茶几旁擱了一件外套。李素就跟他一樣，喜歡窩在那張茶几邊，還記得兩個人喝過酒以後，總是會睡成一團。

　　於是他給李素留了信，本來是想讓他放心，至少李紈作他的女婿，他會想方設法保他步步高陞。可惜李紈仗著自己在朝為官，又是宰相女婿，就以為能隻手遮天。帝不在宮中的時期，他和宋貴妃一派的外戚勾結，試圖逼宮，輸了他自己就算了，連他王建的女兒，還有在京城落地生根的一家子，全都賠了進去。

　　如今的他孓然一身，真是後悔當初為何要汲汲於這份功名，害了自己不說，連他這一支親族都被殺得乾乾淨淨，屆時九泉之下，他真沒臉含笑。

　　回到家中住下來，那間屋子已經空了。

　　李素不在。

　　也對，像他這種浪蕩天涯的人，怎麼可能一直留在這種小地方呢？王建認為自己能理解李素的心情。這裡的人情味已經消失，雖然物產豐饒，氣候也溫和，但就是少了一種家的感覺。

　　他獨自一人，在這棟雖然熟悉，卻處處變得陌生的家中起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或起或坐，或臥或躺。

　　有時他會偷偷地想，要是當初他準備好再進京的那時又是秋天，他能不能再見到李素一次？

　　當他睡在自己的床上，被明亮的月光刺痛了眼皮，輾轉反側，才發現這張床上沒有自己的氣味。只有李素的味道，數十年如一日，一股青草混著土塵的氣息，就像第一天見到他那樣。

　　他在房裡的書桌上，發現一本老舊的冊子，翻開一看，是李素的筆跡，零零落落記著他跟妻子、兒子之間的事。雖然滿想瞭解李素的事情，可李素的文筆奇差，文無章法，看著不能忍受，才看了一半就放回去，擱了很久都不曾再回頭翻閱。他剛好沒看見，下一頁寫到的第一行就是「我總覺得他還會回來」……

※

　　那一天，正值壯年的李纓來到桃源村。

　　他踏遍五湖四海，從沒有看過這麼美麗又純樸的地方──環山抱水，桃紅柳綠，雞犬相聞，極少的居民還有極廣的土地。

　　當年遭逢抄家滅族之禍，他的外祖父買通監獄裡的死囚與劊子手，偷龍轉鳳，讓替身受刑，自己才得以逃出生天。當時還在強褓的他，則是被奶母抱著，連夜逃離京城。

　　父母的慘亡、家世的覆滅，讓他即使長大都不忍再回京，舉用官吏會審查身世背景，科舉這條路對他而言更是終生無望。失去人生目標的他，接下來的歲月，都在尋根。

　　「請問一下，這裡住著一位叫作『李素』的人嗎？」

　　父親留給他的遺書裡寫道，他的爺爺名叫李素，就住在桃源村裡。

　　「小夥子，你從哪裡聽來的？這傢伙作古很久啦。」

　　正在彎腰耕田的村民，起身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涔涔汗水，按著鋤頭說，「李素住的屋子倒還在，你想知道李素的事，可以去看看。」

　　村民帶著他來到那屋子的門口，就逕自離開了。門是打開的，屋裡好像沒人。李纓走進去，見客廳有一張大方几，他便在茶几邊坐了下來。

　　隨意地掃視屋內，破舊的碧紗窗，掛在牆上泛黃的麈尾，覷得破落而蕭索。唯有供在牆角的一只青銅香爐，黑得發亮，仍裊裊燃著青煙。

　　他心忖：「雖然很舊，看起來倒不像是沒人住。說不定現任屋主，能告訴我一些關於爺爺的事。」

　　這時，自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佇立門口那人，膚若白雪，卻密佈著深深淺淺的黑斑，從臉到四肢都是。李纓回首一顧，倏然睜大了眼，被嚇得頭皮發麻。

　　「李素……是你？你回來了？」那人用喑啞的嗓音，使盡了力氣去問。

　　在王建的眼裡，如今坐在方几邊的人，就跟初見時一模一樣，坐姿也相差無幾。唯有眼神裡的驚愕是他所不認識的。

　　眼眶一熱，他的視線逐漸被充盈的水氣模糊。在朝為官二十餘年，心潮都不曾像此時一樣，澎湃而洶湧。

　　王建的全身都忍不住顫抖，手一鬆，拎在手上的水桶「咚」的一聲，翻倒了。他根本不在意，幾步跨出，就想走到李纓的身旁。他想好好的端詳著李素，否則太久未見的容顏，都在記憶裡褪了色。

　　「李素…」

　　「李素……！」

　　那老人咆嘯著，臉上的表情簡直喪心病狂。李纓面對著眼前的恐懼，不斷往後退，一個重心不穩，滑倒在地上，「對、對不起！我走錯了…！」他頻頻抽著冷氣，好像看到何等的怪物，連滾帶爬，肩膀撞到來人也不管，飛也似地衝出門外。

　　站在外頭圍觀的村民，笑語依稀可聞。

　　「住在那棟屋子的都沒什麼好下場。」

　　「大概是先前住的那個人，感染到什麼怪病。」

　　「會得到這種惡疾一定是做太多壞事，別在意。」

　　「你也太壞心了，為什麼要帶小夥子過來呢？」

　　「小夥子會不會去一次就染上那種斑啊？」

　　……

【完】

接下來解釋文裡的幾件事，想要自行思考或是保留餘韻的人，千萬別看：

（一）叫王建的人還不少，我比較熟的是以寫宮詞著名的唐代詩人，他官至司馬，官運算不錯。關於故事裡的王建，我會取「建」字，就是因為這個人有野心，不是沙場那方面就是了。
　　李素，素這個字比較中性。他的兒子李紈（受紅樓夢影響而取）、孫子李纓，也都是中性字，而且跟絹帛有點相關。纓主要是帽帶、帽穗（纓蕤）的意思。

（二）這篇跟〈別〉有很多相關處，基本上時空是並行的，寫得比〈別〉更完整（因此篇幅很大），可以說是〈別〉的延伸或是解釋。
　　唐代是多位宰相並行制，「中書令」是宰相的其中一種職稱，因此王建跟衛三是一起當宰相的。（不過背景依然架空，不然那五千萬兩白銀是怎麼來的XD）

（三）王建只要碰到秋天就不會進京，因為桃源村的食物好吃。（這一點跟快要結尾的某一句有關）

（四）王建迷信算命、愛喝酒、睡覺，這些都是不得志生活抑鬱的結果，他根本不喜歡窩在小地方，這點是他跟李素最相似之處。後來情形相反，李素定了，王建反而跑了。李素開始喝酒睡覺，迷信算命。

（五）篇名是「逢」，但這篇是一直錯過的故事。第一次相見算不得逢，而後李素來，王建走；王建來，李素走；王建來還是李素走。最後，真的「逢」了，王建見到他心目中的李素，不過呢，哈。

（六）這個桃源當然不是劉關張那個桃園，主要引用的概念，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落英繽紛，芳草鮮美，只有無心之人才能走入。居民不多，大家都養雞逐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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