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襲君同人】大招?·卷五（更新）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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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na

2016-01-20 19:16

引子?? 《大招》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

春氣奮發，萬物遽只。

冥淩浹行，魂無逃只。

魂魄歸來!? ?無遠遙只。

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

--- 先秦‧屈原

第一卷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南宋‧薑夔

第一章

前塵一顆太消磨，撲面從教兩鬢皤。
風露三更嘗會意，烏華四季豔韋陀。

以裂金斷石之力暗暗握緊手上這一箋判詞，弁襲君慢下腳步，微微轉面朝身邊兩人望去，只見眼前一雙人一路行來，雖然無話，但掩不住神情繾綣，意態溫柔，正是久別重逢後有情人之模樣，亦自淡淡一笑，開口道：“便到此處為好，朝前之路，我卻不和你們同去了。”

“哥哥！”畫眉錯愕驚叫。

“勿要憂心，畫眉，只是還有一些未了之事須先行著手，待我結清，即來尋你。”

“哥哥??????”

眼見畫眉似要流淚，弁襲君伸手將她摟入懷中，笑責道：“多大人了，怎還如此? 你且安心隨禍風行前往留仙穀安頓下來，少則一年，多則三年，我必來尋你，且莫這般，使我掛懷。”隨即抬頭對一側默立良久，閉口不語的禍風行託付道：“交與你了。”

“放心。”

得此一句應承，弁襲君更不贅言，將畫眉扶至禍風行懷中，見他伸手攬住，便是一笑，點頭作別。身後畫眉不住之啜泣糅同身邊人細慰之喁喁斷續傳來，俄頃，隨風飄散，再不縈耳。

懺神台尚在千里之遙，懲愆之審不日到來，莫可再行延誤。弁襲君一路未曾稍歇，這一日行來一處冰雪莽原，放眼望去，風雪漫天，無邊無盡。不遠處矗著半截危石，斑駁殘破，形如界碑；其上依稀有字，弁襲君眯眼辨認，仿佛一聯：“有心而來，無意且去”；他足下不停，心下卻止不住一分詫異，暗道：“這碑上文字不知載何深意？”未容細思，無暇深顧，只加緊步伐，提勁朝懺神台方向疾奔而去。

“弁襲君，汝來了。”

“懺罪重約，不敢有誤。”

懺神台四方椅座空無一人，耳際話語乃自寶殿巍峨穹頂透發而出。弁襲君也不意外，沉著應答。

“習惡眾生，從纖毫間，便至無量。”

“願聞其詳。”

“傳信使應已知會汝此來何謂。”

“對於三十三萬六千枉死冤魂而言，任何代價都不為過。”

“我初發願言：‘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後人謂我：‘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我本為世尊於忉利為母摩耶夫人說法時謂我曰：‘汝觀吾累劫勤苦，度脫如是等難化剛強罪苦眾生。其有未調伏者，隨業報應。若墮惡趣，受大苦時，汝當憶念吾在忉利天宮，殷勤付囑。令娑婆世界，至彌勒出世已來眾生，悉使解脫，永離諸苦，遇佛授記。’

爾時，世尊舒金色臂，摩我之百千萬億不可思、不可議、不可量、不可說、無量阿僧祇世界諸分身之頂，而作是言：‘吾於五濁惡世，教化如是剛強眾生，令心調伏，舍邪歸正，十有一二，尚惡習在。吾亦分身千百億，廣設方便。或有利根，聞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勸成就；或有暗鈍，久化方歸；或有業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輩眾生，各各差別，分身度脫。’

如是，我之諸世界分身共複一形，涕淚哀戀，白世尊言：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滿百千萬億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萬億身，每一身度百千萬億人，令歸敬三寶，永離生死，至涅槃樂。但於佛法中所為善事，一毛一渧，一沙一塵，或毫髮許，我漸度脫，使獲大利。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

如是三白世尊言：‘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世尊贊我言：‘善哉！善哉！吾助汝喜。汝能成就久遠劫來，發弘誓願，廣度將畢，即證菩提。’是故我於須彌山腳鐵圍道途造設一台，名曰懺神，期挽天人於此贖己化人。

此台既名懺神，自當予以誠懺如汝者贖往之機，一懺一贖，一贖一魂，一魂一珠。弁襲君，汝可願承此重罰，銷魂抵過？”

“懲贖關竅，傳信使恪盡其責，已然全數告我知曉。弁襲君此行，無論其餘，但為確認一事而來。”

“懺神台鑒往察今錄游文有示：‘弁襲君生滅因緣，“情”之一字以括。’生前諸業皆已做下，往者或為煙消，或為可追，俱留一岸候人回頭。不想汝今淪作亡魂一縷，飄搖直似風前過燭，竟仍不知回身向岸，誠可歎也。”

“‘乞叉底檗沙’，漢語譯作‘地藏’二字，畢贊大覺生、攝、載、藏、持、依、堅牢不動七義匯通，輪圓具足；尊者果具如來三德秘藏，無量妙法，能救脫無量眾生，鹹登覺岸。《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贊尊者雲：‘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今日一晤，乃知彼唐?永徽二年由玄奘法師大慈恩寺譯經院所出之十卷譯本確乎校義精絕，蘊藉深重，非是北涼佚名者之八卷十五品可望也，世傳經典，誠不我欺也。”弁襲君微笑道。

“倒背萬卷何如通了一言。汝雖能融會學問，貫通典籍，到底于世態人心多有費解；民間有所謂‘慧極必傷，情深不壽’語者，汝試為我言之。”

“弁襲君謝過尊者慈憫開示，但為死生一世，過往將來如何，弁襲君心中已有定見，一切迷茫待可破除；而今日此行，又焉知我不是為此一道而來？弁襲君揖謝尊者拳拳之意，但掛心之事，還要勞煩尊者不吝賜教。”

一言既出，半空傳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者乃四周徐起之呢喃異咒，不多時，無形誦音竟逐漸凝為有形文字，萬千語符光華流轉，于半空自行排布，最終繪作一幅墨卷，落入弁襲君手中。弁襲君抖袖展卷，埋首細觀，良久方自卷中抬頭，將墨卷仔細收入懷中，雙手握拳執禮，朝半空虛虛一抱，展顏謝曰：“徇乃所望，此來願結一珠，仰賴尊者成全。”

“唵，缽囉末鄰陀寧，娑婆訶。”語落半天，與願印化一線青雷當空劈落，弁襲君魂體受殛，周身魂元動搖，其人竟呈逐漸透明消散之象，就在魂元飄光，飛華散逸一?，異咒複起，符文透體鐫入弁襲君魂影，無形異力將他身周逃逸光點摶攏糅合，不多時凝化一枚寶珠，滾落於他身側，剔透晶瑩，星芒大盛。

弁襲君神散魂裂，委頓於地，不惟對雷擊而後所生之一切異象渾然不覺，但於此裂魂之珠下落那處亦自全然不察。

不知過得多久，弁襲君自涔涔冷汗中醒轉，周身痛楚並非言辭可喻，搖晃起身之後，但見周遭依舊空寂無人，比之來時更顯謐靜非常，他強抑劇創，向前一步欲待借人詢問，豈料一物什於足下溜溜滑去，低頭望去，登時澄明。附身拾起那物，斂衣肅容，望空一拜，身形虛浮，步履搖晃，徐徐步下懺神台，更不回頭。

歸途仍見那一片莽原，冰封萬里，朔風嚎啕，大雪磅礴，日夜無休，彼處殘碑尚在，其上字跡卻已湮滅難辨。弁襲君一生所見異象無數，但似此昭顯自然之威者，確屬平生僅逢，不由心驚，暗道：“天地何意，生此一地？”但因不關己事，仍是繞路而行。

他原未計畫此時便往留仙穀，儘管那處親人乃他此際唯一心系，總須一會。但如今谷內一切安好，他其實不願過多打擾，就算必定要回，也非目下。可歎造化作弄如昔，嘲諷依舊，縱入黃泉難贖網開一面。懺神台一行，他如今不但非回去不可，且須儘快。

留仙穀乃傳授他孔雀秘法，拯他自人生低谷，援他於命運絕境之恩師白首留仙留與他泉台寄身之一處福地，老人如今同入黃土，一魂不滅，將隨身一族安置妥帖完畢，就自行前往其女兒七色翎居所，安享天倫，而將這座府邸留贈於他，望他此後終有一地棲身立足。畫眉與禍風行二人曆遭劫難，身心遇創，急盼一處祥和寧靜之所在安身庇命；此處人跡罕至，與世無爭，左鄰右舍不過些留仙老者族中所剩不多之天真羽雀，若論生聚修養，再無一地較之更為相宜。故爾黃泉道上，三人聚首，商議歸所時，一番爭論過後，那兩人誰也拗不過他，只得乖乖附議，遷來此地；如今計較，此舉再正確不過。

來路不比去路，弁襲君強抽一魂，不復往日武勇，舉動間每生力不從心之感。回鄉之事刻不容緩。此時趕路，亦是不容稍停，大覺困乏之際亦只強抑痛楚，片時不歇，然分魂之創豈容強捱？饒是弁襲君堅絕果毅非常人可比，一路支撐，終於到得留仙谷外之時，也早已熬至身魂交竭，疲累欲死。

與他之前所料不同，此地自來避世，然而眼前的留仙谷竟于穀外入口處挑起了兩盞明晃晃的燈籠，大紅之色，著實耀目。弁襲君立於燈下片時，未及思索太多，只小作休憩便向穀內行去。

畫眉二人遷入，他未曾相隨於側，但按事先決議，兩人應是落腳于留仙老者原先所居之宅邸，故此他也不去尋穀內羽族詢問小妹居所，而是徑直向那座宅邸走去。

那座院落遠遠在望，弁襲君加快腳步，走至門前時，門上兩盞大紅燈籠與穀口所見內外呼應，襯得這無爭洞天分外溫暖。

弁襲君腳步不停，上前叩響門環，靜待片刻，聞得院內有腳步聲奔來。中門“吱呀”一聲開啟，門後是一位羽族少女，見他來到，起先一楞，隨後喜上眉梢，驚呼道：“誒呀，竟是弁襲君在此！您到底是來了，畫眉姑娘該得多麼歡喜啊！”當即扭頭朝屋內呼喚：“鋒喙，疾目，你們快去把姑娘和禍爺找回來，就說弁襲君回來觀禮了！”只聽屋裡應得一聲，跑出兩名英偉少年，見是弁襲君，二人先後上前致禮，爾後告辭出門，一步跨開，振翅而去。

弁襲君微微低頭，望住少女欣喜臉龐，輕聲問道：“今日乃。。。”“今天不是畫眉姑娘和禍爺的大婚之喜麼？您不是專門趕回來觀禮的麼？”女孩兒見他發問，也疑惑了。弁襲君聞言，淡笑點頭道：“極是，我正是回來觀禮的，那便有勞你帶我進去，此時正有些乏了，且找一間廂房讓我坐上一坐，待他們回轉，你再來告訴我。”

“好啊好啊，您這邊請。恰好有一間客房剛收拾出來，本是為著禍爺和畫眉姑娘放置新添置的家什和衣物騰個地兒，今日府上各處張羅，怕一時挪不出人手；您要不嫌鄙陋，且先將就一晚，明兒我就讓他們去把北邊收拾出來。”女孩兒邊說邊把他引至西廂一間客房，一面絮絮叨叨與他叮囑這交代那，一面張羅著給他端水沏茶。

他一路疾奔，憔悴支離，女孩兒瞧他如此，便有再多吉祥喜事，也覺出此刻不是分享良機。茶水沏上之後便不再忙前忙後，悄然出門前更替他細心掩好門窗，請他務必小臥片時。他本強自支撐，此時再也壓抑不住魂裂重創，略點一點頭以示謝意，就在客榻邊昏沉伏臥，茫然睡去。

perna

2016-01-21 12:20

他們在此做甚？眼前一眾遊魂挨挨擠擠飄蕩一處，鬼影幢幢難辨其形，弁襲君皺眉欲行，待繞路時，卻見那一團鬼影竟倏忽散開，不消一刻卻又自行恢復秩序，魚貫而前，似有默契般逐次向之前為其團團圍住那物什走上，複又行去；但見離去之人捶胸痛哭者有之，仰天長笑者有之，愁眉苦臉有之，破口大駡者更有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弁襲君亦生出起好奇之心，本已繞開之腳步轉而朝那佇列行去，躋身眾鬼之後也望一探究竟。須臾功夫，他前面一個亡魂已然排到，此魂上前之時忐忑不安，顯而易見，然而離去之時卻又歡天喜地，見慣此幕，弁襲君心不在焉一抬首，終於瞧清眼前之物。

彼處峨聳一方巨石，乍看之下，除卻其上平滑如鏡，並無甚特異之處，只不過當他立身石前刹那，他竟望見弁襲君---望見黃龍村起義之時雙目凝視一人之弁襲君；望見逆海崇帆之時全神專注一事之弁襲君；望見軀體封印於漫長黑暗之時，寂寞無依，無人牽念之弁襲君，望見回魂歸位之後，竊為失而復得欣喜至夜不能寐之弁襲君；當然，亦望見得而復失，心魂俱碎，以及復仇未果心死身僵之弁襲君。

他凝注那每個弁襲君，久久不能移步，精移神駭，正值神魂顛倒一刻，一闋判詞跌落眼中：“前塵一顆太消磨，撲面從教兩鬢皤。風露三更嘗會意，烏華四季豔韋陀。”他一時僵立當場，再不曾料想，竟於今時此刻，更於此地重見此二十八字。

逆海崇帆初建之時，一次酒宴之上。他自遠方宣教而回，因晚歸遲至遭同儕起哄，灌下不少烈酒。茫然四顧，滿座衣裳冠蓋，獨獨不見斯人。隨意問過身側奉酒伺人，答曰不知，但白天畫眉姑娘托人捎話與他，相邀一聚，左右不外是共心上人一道賞花煮酒去也。

他胃中烈酒翻騰，十分不奈，酒宴未終便吩咐伺人扶他回樓歇息；不提防那酒後力太盛，竟累人深宵輾轉，反側難寐，半宿不得安寧，只得披衣坐起，燈下研墨，二十八字提筆揮就；墨蹟淋漓，昭然燈下。毫落擲筆，複又抱膝伴燈，呆坐良久，連日奔波之苦點點上心，始得伏案一眠。次日宿醉酒醒，頭痛欲裂之際見桌上竟橫有彼幅字跡，取過一觀，不禁莞爾，暗道：“果真好酒！飲得堂堂七尺自作那待韋優曇之比，其醇可見---”就將那墨蹟捏作一團，尤覺未足，遽運內勁將之攥成齏粉隨風揚化直至屍骨無存，方始甘休。便教天知地知，更無人知。此去經年，弁襲君早將其事拋諸腦後，待得此時此地重溫此語，不由心灰如死，僵立當場，半晌動彈不得。

其上所言並非是他。

判詞之上那朵烏曇四季藏心，專候韋陀，生出不該有之妄念，先因執迷遠道，浪擲一生；後為坐困前塵，錯付一生；最終，鏡花水月，緣盡一生。

其人絕非是他。再也不會是他。

何人妄出此語！六-賦-印-戒！，他佩劍祭空，踏步上前，施法降咒，待將眼前巨石連帶那判詞一併消抹，卻驟感足下空虛，目不視物，身形飄蕩如墜萬丈深淵，黢暗昏昧中驀聽有人呼喚道：“弁襲君，弁襲君。。。。。。”

他茫然睜目，榻前手捧茶盅、眯眯笑道之人正是此前為他引路進屋之少女：“弁襲君，您醒了，禍爺和畫眉姑娘回來了。鋒喙他們陪著正進門呢，我先來告訴您一聲。”

“噢，好的，你且先去迎著他們，我這便過去。”言罷起身，不防魂傷巨創即時發作，猛然一噬讓他身形潰渙，險些跌倒。他一把撐住榻前案幾，咬牙而立，面上卻絲毫不見聲色，片刻後，拈起幾上早已冷卻之茶盅呷了一口。身邊少女尚未離開，眼見他飲下冷茶，面上頗有不滿之色，他笑道：“一路趕來，有些舌燥，涼茶正好。”少女方始粲然一笑道：“原來如此，前些日子畫眉姑娘總說胃口不好，不思飲食，禍爺急的逢人問醫，遍詢良方。後來還是我們族裡的老雀醫告知於他，說這穀中本生有一種大木，其名枂元，花繁四季，稱作嫿皓，取嫿皓汁液化入醇醪，再取枂元枝葉焚火以蒸，火候至時連罐藏入留仙府地窖中加涼沉玄冰於其外鎮之，可解一切不耐泉府至陰之氣而引發之魂損虧耗；禍爺聽了，一氣製成數壇美酒。畫眉姑娘而今早已安泰無恙，酒卻還剩下不少，禍爺為人慷慨，盡數分與我們這些留於府上幫忙看顧之人；我那還有一小壇，待會給您取來，您慢慢喝，那個酒才叫真正酸甜適口，清涼解燥。”她頓一頓，見弁襲君聽得出神，也著實為他們兄妹歡喜，又一笑接道：“說起這事，谷中的女孩兒們個個羡慕，都說畫眉姑娘好福氣，覓到禍爺這等佳侶，當真不負這酒‘嫿皓枂元’之名了，您說是也不是，弁襲君？”

“嗯，‘花好月圓’，此言極是，理應如是。”

少女“噗嗤”一笑，本待多聊片時，卻突然省過道：“啊呀，光顧著說話，這會子功夫，他們肯定已經進來了，咱們快過去吧。”

“好。”

會話間，兩人快步出門，轉過披紅掛彩一處遊廊，來至留仙府正廳。府上不少羽族，俱為留仙老者臨別時留贈弁襲君之人手，因此人人認得他。見他來到，依次過來行禮問安。他逐一應過，並不留意各人姓氏面孔，一同當初老者留別之時吩咐家下來見，他亦如是。

此地人事，畫眉二人知曉即可。

見過眾人，便要進廳。身側忽傳一語顫呼：“哥哥。。。。。。”弁襲君轉過身，見是畫眉朝之奔來，忙舒張手臂，將流淚之胞妹擁入懷中，撫摸她滿頭髮絲，見她抬頭問：“哥哥，你如何回來了？不是說至早也須一年方能相見嗎？不過你能回來，真是太好太好了。”

“傻姑娘，還哭。讓我看看，嗯，這些日子，你臉色好看不少，人也似略見些豐腴。”轉頭向緊隨畫眉而至，默默守護她身側之人稱謝道：“你將她照顧得不錯。”

禍風行點點頭，開口問道：“怎的突然回來了？”

“本已行至半途，偶遇羽族外出遊歷者傳信，道你二人大婚在即；想起走得倉促，忘記將一件家傳物什留與畫眉，更欲討杯喜酒，便即折返而來。沿途耽湎風物，以致逢日方回； ”弁襲君聞言作答，又抬一抬衣袖，歉意道：“只是事前不曾知悉，未及備得像樣賀禮，不到之處，煩請妹婿擔待。”

禍風行聞言一怔，看著弁襲君不由道：“畫眉本要托人相告於你，是我阻她---”

“噢。”弁襲君長睫低垂，片刻後，抬眼笑道：“那合該妹婿你收不著像樣賀禮，愚兄那裡本有不少各地集來之珍品，用來裝飾宅邸正好，容後奉上吧。”

“那今天---”

“今天愚兄卻是留定了，似此良辰吉日，喜酒總要分賞一口，休要攆人。”

“你---”

“便依我言。沿途風物雖好，卻耗精神---”他低頭對懷中胞妹言道，“ 畫眉，你先放開哥哥，一路到此，我有些乏了；你們先準備著，我暫歇片時，晚上來鬧你們。”

畫眉聽說，忙抬眼望他。見他眼中歡喜決然不假，然眉間憔悴卻更加難掩，也再不敢粘他。只著人著手茶飯，這邊自己牽住弁襲君，就欲陪伴著相往之前他小憩之客房而去。弁襲君將她手掌拂落，望著她正色道：“今天是你大喜之日，切莫將寶貴光陰浪擲。仔細籌備晚間大禮為要。你眼下精神固然不錯，仍需精心保養呵護；既是外遊而回，便當正經休息，晚上方能以新娘之最美面貌示人。”畫眉聽了，有些羞澀，雙手仍抓住他衣袖不放，弁襲君只好趕人道：“快去。”說罷先行轉身離開。畫眉無奈，只得依依不捨叮囑身邊羽族府伺，托人好生看顧弁襲君一應起居飲食。

夜色如期而至，皎潔月光透紙而入，庭木投影，柯葉婆娑。唯恐擾他清幽，畫眉必定吩咐過不到拜堂一刻決不許人近前打擾，故爾儘管屋外早已絲竹盈天，禮樂充耳，依舊無人前來相請於他。弁襲君枯坐榻前，凝望紙窗之上花枝剪影隨風搖曳，過往一幕纏上心頭。。。。。。

perna

2016-01-22 11:06

“虧我遍處尋你，原來竟在此處！弁襲君，你在做甚？”嫣紅姹紫遍地，一人凝立其上，禍風行遙遙望見，開口喚他道。他尋過半日，此地見著，忙疾步過。到得近前，就欲言事。一眼望見面前之人容色有異，於他問話恍似未聞，一徑低頭端注掌心；禍風行隨之望去：纖白其上殘粉一痕，玉殞香消，紅顏老死---覷他面容，不動之中卻藏蕭索一抹，大異常時。禍風行十分出乎意料。察言觀色，不禁開口：“此物如何？”弁襲君聞聲抬頭，方覺其人所在。聞聲非但一語未發，反而驀然攥起掌心，回復平日不形喜怒，平靜問他道：“尋我何事？”

“逆海崇帆待要擴展教址，廣延信眾，天要我配合你全境宣教，出發之前，我想見見畫眉。”

“我已知曉。畫眉現在眉心湖，即時動身，尚期於彼相聚半日。稍有延誤，恐返小築。”

“我這便去。”

出得留醉院，，灑掃僕婦私語竊竊，傳至耳畔：“弁襲君又來此麼？”

“他年年春夏如此行事，有甚為奇？”

“話雖如此，到底怪異……”

“噓---上層行事，自有因由，那容我等多口！前階尚有落花，著緊過去是真。。。。。。”

之前其人神色殊異，禍風行盡已著意，此刻聽了這番，便即住腳，暗自思忖：“底為何故？且先轉去，畫眉那廂容後再訪問，料也無妨。”一時回身，重返院內。

紅歸翠別又春過，零落芳心費手呵。
一季傷悲旋作土，幾回愁恨似儂多。

濃香一塚，人去花深。

殘箋委地，墨蹟猶新。

此苑題名“留醉”，本為其內花繁時節緋堆紅砌，弁襲君初見而喟，曰：“‘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此際落紅成陣，他日豔骨那鄉？良奈好景，須信難偶，惱亂人忍更凝眸？”歎而揮毫，落此為名。

禍風行附身拾起那箋殘墨，拂落其上金粉餘燼，逐一辯認，猶自未解；只得小心收入袖中，躍出留醉苑，疾向眉心湖。

“弁襲君。”

翌日議事廳會議結束，弁襲君正往自家住所行去，背後聽人喚他。

“禍風行？怎的，昨日不曾見著麼？今晨湊巧，畫眉恰此交送卷宗，此刻一同過去，定然可以相見。”見是來人，弁襲君一掃眉間疲色，打疊起精神，微笑相邀。

“那裏不見。昨日一同湖上泛舟，她道我二人成親之後定居眉心湖，換艘畫舫，大些為宜。如此她家兄長外出歸來，即可依山傍湖，落腳休憩；我笑她當真傻丫頭一個，世上那有成親之後卻把兄長接來同住之理？畫眉惱火，同我理論，堅持道你兄妹二人多年相依為命，休戚與共，憑誰不問，嫁娶無論，怎樣不至斬斷親緣血脈；末了，我捫心一問，始覺非但為之說服，更亦為之折服矣。”禍風行想到昨日畫眉作此提議之時，面上流露如許期待，嘴角不由彎起。

弁襲君笑道：“畫眉自小親近山水，我二人朝夕相依，長年為伴，她以便以為我亦醉心湖光，鍾情山色---其實於弁襲君而言---繡闥雕甍，珠簾畫棟---一如眼前還珠樓似，堪堪稱意些兒。”

言談之間，二人行至弁襲君居所。

若論華貴無雙，精美繁複，桂殿蘭宮莫過如是。唯祗樓名逗趣非常。逆海崇帆擬址其初，大興土木，廣辟都邑，獨有此樓卻非新造，端的前朝遺宅，仙人舊館；上出重霄，層巒聳翠。下臨無地，飛閣流丹。登臨其上，則不難領略前人所謂“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是為何意。然就樓名一事，畫眉亦曾毫不諱言，著意提醒，稱：“古詩有雲：‘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哥哥七尺偉岸，居所題名竟作此小兒女態，未免不稱太過，何若自題一名？‘雄偉’為要”。記憶之中，弁襲君投目百尺，半晌不語，最後祗道：“‘有個離人凝淚眼。淡煙芳草連雲遠。’小兒女自有懷抱，‘還珠樓’其實尚好。”遂定居於此，至於日後有人加入逆海崇帆，猝見此樓，無不盛讚其工巧，竊歎其名小，各有態度，弁襲君只作不聞。

“危樓重溟，攬月摘星，以之作比，是道我等寒酸，蓬蓽陋室，未足以款貴客耶？”

“美意心領。”

“罷，罷，悉隨君意。我等掃榻倒履，隨時奉茶以待，你上心罷了。”

“閒話說過，盡可直言。此番尋我，乃為何事？”

“這---，其實無事。”

“且登臨風軒小坐，畫眉見你，必定歡喜。”言罷提步登樓，禍風行相隨而上。

“哥哥---禍風行！”畫眉正於窗前自坐，描摹刺繡拓樣，見弁襲君上樓，忙放畫冊起身相迎，瞧見身後隨至之人，一時驚喜不已，巧笑嬌纏他道：“你這人不聲不語，竟也知道求助哥哥？惜乎此議由我所起，更兼捷足一時，理當由我來問之。”禍風行攔阻未及，就見畫眉已自摹本之下拽出昨日那紙殘箋，遞至其人眼底，一努嘴道：“哥哥，你瞧，此箋底作何解？昨日這人持它尋我，話道求我援手，我對他言：言語坊間貫見，乃是女子閨怨，尋常寄語；他卻非但全然不信，更惱人處，一語斷定，謂我不通，全然曲解---我見他如此咬定，想來定有所據，於是問他那處得來，可恨其時，這人反倒三緘其口，鐵心做那鋸嘴葫蘆，再四相詢，不拔一字。哥哥，你為畫眉做主，裁奪裁奪，看看到底是我曲解，還是有人蠢笨如牛，壓根不解女兒心意！”道罷，撅嘴跺腳，將殘箋塞入弁襲君手中，等他落語，一言敲定，那雙杏眼卻眯眯笑彎，瞟住禍風行，想他片刻之後須被兄長教導，尷尬模樣，坐等好戲。

弁襲君早於紅箋入眼一刹，煞白整張面孔。畫眉先前，軟語嬌癡，於他而言，直是未聞。於焉一瞬，甚或起念：莫若施展秘法，封卻二人五感，不擇手段，但要二人盡數遺忘爾時一刻。

見他怔楞，禍風行額上汗出，如何作局，尷尬至此？偷眼覷過弁襲君：眸色幽暗，神情莫辨；再瞟畫眉：自得洋洋，袖手一旁；一時之間，頭大如鬥。

畫眉等過又等，不見其兄開口，索性一把將箋拽回，逐字自行作解：“一年一度，紅稀翠薄，東風不管，春又將歸；芳顏既凋，芳心化泥，惜春之人未忍猝睹，把手欲留春住，奈何紅消香斷，回天乏術---我之詩詞歌賦乃是哥哥打小親授，尋常一紙休想困我；但---若論尋常，細細咂摸，此後二句，況味殊異---著實不同一般---一季傷悲旋作土，幾回愁恨似儂多---此雲殘紅雖苦，莫敵惜花之憮，歎曰‘萬豔同悲，數來不過一季長短，黃土一抔，了了收場；反觀斯人，悲香悼翠，歲歲泣紅，輪輪掩骨，六趣有道，脫苦無門。。。。。。’呀，此物底出誰手？怎的這般，如此---”她原本笑鬧，言至此處，不禁蹙鎖眉頭，反擔心起那佚名氏之一襟幽抱來。

禍風行早已呆立當場。此箋何來，他自親見；個中緣由，著實未解。當下時分，更覺詭譎。先前窺破‘奠香留醉苑，偷藏泥金箋’，偏偏為箋主所察，尷尬異常，鬧心無比，但似竟皆不及此際彌漫一室之憂傷，未知其起，難覓所終。他雙眉緊皺，目向弁襲君。

perna

2016-01-23 08:46

彼時弁襲君到底開言。

容顏之上不形喜怒，先笑一笑，方自淡淡道：“嗯，我確將你教得不錯---逆海崇帆移遷名策可曾整理攜至？《山海勘行經注》有無著人謄抄結筆？《圈田錄》與《用舍劄記》想已遍覽？《詩藻》，《詞萃》應可倒背？此外月前與你之書目，其上所列本月須通匯之《北境史》、《南疆紀》、《戍邊書》、《衣冠朝見記》、《萬國吟遊錄》、《進止傳》《補天策》、《滄海拾珠》、《籌算經略論》、《軼花逸草補綴》、《金匱疑方》、《流芳志》、《春秋管蠡》、《通鑒治要》、《煮海記》、《七情編》、《百孽宗》，《光明贊》。。。。。。”

“弁襲君！”眼見畫眉面色逐漸發白，口唇暗暗抿緊，禍風行高聲喝道。

“---倘或此間尚未圓融，心力寶貴，精神無餘，則你浪擲如斯，乃為何故？”

眼見禍風行過去攬住畫眉，回首怒目相向，弁襲君漠挑長眉，淡然一哂：“弁襲君教導胞妹，從來如是。”便即轉身行步，攘袖搖鈴，片時功夫，即有伺人恭謹上前，低眉順眼，斂首問道：“聖裁者有何吩咐？”

“備宴。吩咐下去，清蒸鱸魚、雞火蓴菜湯、金陵丸子、糖藕、酒釀圓子與油燜春筍此幾道菜式須得周備。其餘自為斟酌，精烹細燴，及早呈上。”從前黃龍村起義之時，餐風露宿實乃家常便飯，弁襲君見眾人行軍作戰，艱絕危覆，命懸一線之際更被補給欠奉，飲食奇缺之苦，為解疲乏，振作士氣，便每每於軍隊歇備之時，笑評經史典故；若論用餐前之趣聞軼事，其間最為引人入勝者，當數美食相關諸典耳。但凡追述此類典故，眾人往往哄然而笑，咂舌嚮往，氣氛愉悅，約束平和。誠所謂“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碗中陋食便似也因之容易下嚥許多。

其間禍風行自身至為偏愛者，乃是《晉書•張翰傳》中所載西晉張翰一段千古佳話。事起“蓴鱸之思”：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清才善文，縱任不拘，遠別故土，馳任洛陽，卻於吳江土產珍饈美饌晝夜想像，念茲在茲；不勝情茂，遂作《思吳江歌》，紓曰：“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某日，“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弁襲君當日將此事娓娓道來，勾起在場眾人鄉愁無數，是夜更有吹笳望月，下淚思歸者徹夜流連營外不提。其事日後傳入弁襲君耳內，駭笑之餘，只得作揖稱罪。

暫且按下此話，饒是禍風行本人，一則胸膺大志，身居要位，形格勢禁，不容思退；一則但對前朝人物由衷欣羡，悠然神往，深恨不能效其脫略公卿,跌宕文史。弁襲君見他於焉不忘，念念在心，時值逆海崇帆具形之初，竟于一日萬機，焚膏繼晷之際，紆尊降貴，禮賢下士，親身延請一名高廚進府，引動教內上下議論紛紛。

禍風行起初全不知曉，後來聽人言語，道其人專以鱸魚膾風傳天下。也不知弁襲君所使何種秘法，不拘時候，竟至蓴鱸筍藕等一眾節令鮮特全年供應不輟。

那師傅得了用武之地，擦掌摩拳，大展身手，全神開發此道佳餚美味，新奇菜式迭出不窮。弁襲君言稱要以此佳味犒賞眾人，實則凡有禍風行在場之宴，必見鱸魚、蓴菜之膾，其餘場合，美食供奉固然不斷，樣式卻常有替換，而蓴鱸之犒，更未必然也。聽他方才所囑金陵丸子之流，俱是畫眉打小偏嗜。

此番憶及往事，禍風行更覺氣結：瞧他為著一闋殘詩惺惺作樣，大肆發作胞妹，此際偏又這般！一時之間，恨也不是，怒也不是，著實語塞。

縱然心頭有氣，眼見弁襲君吩咐完畢，踱至案後整理出一摞卷宗，轉身便行，禍風行仍是忍不住張口道：“不是用餐麼？你現下卻到哪裡去？”

弁襲君聞言並不少停，身已行至門口，更不回頭，但於門檻處腳步微錯，淡道：“臨時吩咐，雖不至簞食瓢飲，到底難脫簡慢，幸勿見責。至於弁襲君---俗務纏身，不克奉陪；伺人自會將餐飯送至書房，不勞掛懷。”言罷離開。

待他去後，畫眉方自撫膺吐舌，長長出一口氣，疑道：“哥哥今日怎的，發得偌大脾氣？”禍風行手撫她青絲如瀑，並不答言。

玉陛瓊台高拱，水精簾幕低垂，博山沉水，澹煙輕靄，繡榻兩端流霞縈繞，頗離枕上盤螭蜷鳳；其上一人長髮迤邐，鸞衾薄覆，支頤合目，側身而臥。

一名伺人屏氣凝神，垂手斂目立於階下，良久，瞟一眼博山爐腳，彼處金粉消跡，餘燼丘墟；珊瑚紅幾之上，豐膳早已凍透---已然二遍奉上，仍舊一著未下---他不敢多勸，重又偷目榻上一回，方自輕挪兩腳，暗換站姿，待得麻木稍緩，複更低頭凝立；其間並不曾作出半分聲響。

天外明河光滿，垂芒入室。榻上之人始終不動。

伺人輕手躡腳，將案上精美食簋一一收起，又自去尋了並刀，挑撥燭蕊，細細裁下，複往博山之內續入沉水；如是忙碌良久，方屏息退下。

金波淡，玉繩低轉，漏又頻傳。

榻上之人高臺倦臥，衾覆單薄；聞聲坐起，雪衣下榻，墨絲婉娩，纏綿委地；他自渾不在意，漫踏星子，緩步窗前，啟軒望月，對影澆懷。

春移夏轉，宣教而回，秋已半闌。

“金箋紅老，殘香委地，弁襲君尚且憐之慟之，惜之葬之，怎的活生生數十條人命，卻半點未見你手下容情！”

“若非與你兄妹多年相識，深知畫眉身世品格，狠毒如你，教人怎信竟作了畫眉嫡親兄長！”

早間十萬赦天縱議結束後，禍風行攔下幾日兼程，獨自回教，未及喘息便甘膺重荷，擘畫主會之人，將春深時候，他所遺落之那箋殘燼狠狠摔於他面前，如是問詰。他望住那紙濕紅恨墨，一言不發。禍風行見他這般，冷晲一眼，更不耐于眼前蒼白容顏之上尋求二致答覆，沉面拂袖，恨恨而去。

禍風行去後，疲憊之人緩緩俯身，慢慢拾起那紙幾經轉手，飽受質疑之“惹‘禍’罪證”，回至還珠樓。進得寢室，吩咐伺人將樓內房中一盡金箋泥簡遍搜入手，暗化內勁，將之張張捏為齏粉碎金，和香入爐，聊添一味。

若那時起，即識撂手。。。。。。窗上花枝輕曳，剪影婆娑，弁襲君收目垂眸，顧自一笑。

回思間聽聞院內些許動靜，隨後有人門外恭謹道：“未知舅爺可曾安寢？”

弁襲君起身開門，卻見門外立著兩名少年，小廝模樣，手上各自端著熱水面巾，備換衣物。看來畫眉吉時將至。

弁襲君在二人服侍下潔面換衣，一身嶄新隨二人轉出廂房，向著禮樂盈耳之處信步而去。

perna

2016-01-24 11:48

弁襲君一步踏入喜堂，眼前所見，即是如此。他身側兩名少年一左一右跨步背手，站位提氣，高聲唱到道：“舅爺請至---”

話語間一廳之人盡皆回頭，目向弁襲君。禍風行正自忙於延客，聞聲一怔，速速回過頭來，見他來到，忙同身周貴賓致歉，疾步望他行來。

“午憩如何？”

“尚可。”

凝頓片刻，又聞禍風行道：“晚間事繁，頗能勞人，你容色不佳，無謂多耗，且交與---”

“到得此際，大禮在即，”弁襲君聞言淡淡頷首，打斷禍風行，微微笑道：“妹婿，你少不得要喚我這畫眉之嫡親兄長一聲‘內兄’了。”略停一停，複緩緩道：“似此爾汝之謂，未免生分見外，更加亂卻輩分。旁人不知，許多誤解，總歸不美。”

禍風行聞言，眉峰聚攏，雙目沉沉佇他面上，逡巡一晌，但見和愉，不見其餘；暗舒口氣，點頭稱是道：“要謝大哥提點。”

見他依言而行，弁襲君低低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物遞至禍風行眼前。禍風行不解情由，定睛細看，乃薄意鐫鏤一匣小櫝，蒼翠欲滴，寒意迫人，內中所盛未知何物；就見弁襲君正色道：“此乃我家傳至寶‘吉日珠’，有驅百病，回一命之神效---噢，還恕為兄一時忘卻妹婿你向來不喜此‘神’之一謂---總之此物留與畫眉。要請妹婿收藏貼妥，以備不時。”

禍風行聞言卻不接過，反皺眉道：“畫眉有我看顧，不與人爭，不逢險禍；倒是你，常年在外；智者千慮，須有不到；此物既然是你家傳，又具此應急之效，何如留傍己身，謹備一失。”

弁襲君聞此，雙目端凝，膠注禍風行一晌，但見其人濃眉緊鎖，滿目憂掛，確無譏刺之意，心下一寬，亦自淡淡一笑；開口卻道：“妹婿如何仍是這等不擅言辭，怎說得為兄好似四海行禍，廣結仇讎一般。當今世上，放眼天下，似你這等笨口拙心之徒，亦只有如小妹一般溫柔包覆，寬容眷愛之人，才肯珍重體貼乃至相看不厭；兩世姻緣，三生有幸，你且長自珍惜。”

他苦口多時，實已有些掩飾不住眉間倦怠，但見禍風行聞言綻喜，面露微笑，即知尚有可為，複乘勢道：“前生盡誤，宛在心目；他事俱可再，此事萬不再。還請妹婿更莫推辭，妥置此珠，以策萬全。。”一番言語合情入理，禍風行自覺不便再行推辭，只得鄭重收下，仔細藏好。

他二人此處閒話，廳口急步走來一名小僮，行至弁襲君面前垂手立定，就欲回話，卻見其人面上神情動得一動，幾不可察；那僮子立時會意，遂痕跡不落，將臉孔略偏了偏，便對禍風行稟道：“禍爺，一應物事俱已齊備，禍爺自管按古禮行事。”

禍風行吃驚不小。

谷內遺民與苦境大眾不同，在生時已然隱跡獨立，少與塵世蔓生糾葛，沒入泉府之後愈發與世無爭，束翮斂羽偏安一隅；就以族內婚姻為例，如若雙方有意，征得父母許可，即效於歸；“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弁襲君當日盛薦此地，與二人談論羽族品格，曾引此語豐贊其族類率真放達，不諳矯飾，言之鑿鑿，餘音貫耳；幾曾聞聽此雙翼垂天，扶搖萬里之輩通曉甚麼“古法行事”？遑論置信彼異族群類竟肯認同塵世煙火縟節、依行人間往來風尚？他皺眉道：“府上收留，已然感懷無盡；婚姻一事，重在精誠，我與畫眉入境緣俗，萬事從簡為宜；似此繁瑣耗費，禍風行萬萬擔當不起。”

那僮兒聞說，不著痕跡朝旁瞟過一眼，但見一截頸項沉埋愈低，滿口言辭愈發恭慎道：“一應物什，府上原有；只為先前家下鬆懈，不曾留意；如今正是要派用場之際，也把這些個東西見見天，透透氣，原不費什麼；何況今日禍爺與畫眉姑娘大喜，的是人生首要大事，再無二次。當此關頭若要萬事將就，翻成遺憾；委屈了禍爺不打緊，委屈了畫眉姑娘，拼著禍爺不怪，單論舅爺與我們府上太爺之交厚，亦是萬萬交代不過的。”

一番話下來，禍風行張張口，卻未能道出所以然。他心中存些異樣疑惑：與畫眉盤桓此間亦有時日，此僮兒卻似從未照面，無奈客寄之人，別家府上人丁調布之事怎好過多盤問？只覺難信羽族一輩，竟也出此口舌便給，滴水不漏之才，須教他刮目為敬；心底同時卻更加不由自主，升出一絲熟稔之感，待欲再辭---一旁弁襲君見他怔立，忍笑拍其肩道：“罷了，妹婿你也道入境緣俗，府上既銜美意，想來獨欠東風，你亦自當順便成全，何須為難家下呢？”

那僮兒一聽，即伸手作請道：“禍爺這邊來。”

perna

2016-01-25 00:31

事已至此，禍風行只得依話而行。弁襲君望他身影匆匆遠去，揮退隨身伺候人等，轉身步過廳角，于屏風之後隨意尋張桌子坐了，拎過茶壺，自行斟滿一盅冷茶，慢慢呷品。

未幾，一絲話音飄來耳內道：“主人，畫眉姑娘上轎在即。”弁襲君聞言放下茶盅，起身轉出屏風。外間已然一派喜氣盈天。他快步朝最熱鬧之處行去。來至庭前，只見院落之內眾人簇擁環繞，中央穩穩停落一頂八抬大轎，木質沉實，香風四溢，其上鑲紅鏤翠，填珠嵌玉，流蘇掩映，帷幔迭幛；不須魯班鐫名，亦見鬼神手筆。其側候著一眾轎夫，各自面目清秀，身手矯捷，又兼人人身著清一色錦緞小褂，更顯俐落氣派，體面非常。

弁襲君到來之時，眾人紛退，直讓出一條道路。見畫眉鳳冠霞帔，正于喜娘攙扶之下靜候轎旁，他立時疾步上前，將其輕輕抱起。一旁喜娘眼快，伸手掀開轎簾，弁襲君懷抱前傾，就將畫眉穩穩安置於轎內坐定，低聲囑咐她道：“好生坐住，切莫挪移，此後一生平穩安泰。”畫眉點頭應聲，他即探身出轎，放落轎簾，候至旁人安攏轎門，又接過喜娘遞來之火熜收妥，方始點點頭，示意起轎。

直至花轎起行時，眾人方又圍攏過來點燃喜炮，“劈啪”震耳中一路繞循府上院落緩慢逡巡，其時小僮女眷不住望轎頂投茶擲米，男賓洪聲祝禱，引吭歌頌，更有一眾女侍提籃擎香，沿途播撒萬朵馨芳。短短一段路程，遊得竟似人間大禮婚娶，喜慶隆盛間更見祈福萬千，善禱無量。而使人留意欣羡處又何止一也，如若細看那沿塗花朵，不難辨認其內多數竟為此地獨生之嫿皓，瓣瓣瑩白，盞盞馥鬱。

弁襲君隨行半路，到得二進院門，便先行趕回喜廳，親於火種內焚燃香柱，始交與廳內候命小廝，吩咐置諸火缸---以全那“接火種”之吉謂。又吩咐人於廳門處置備“馬鞍子”並紅氊子；小廝們七手八腳方置弄停當，彼處香風大轎業已抬至喜廳門前。

須臾，禮樂起，花炮落，大轎安然而降，轎門卸下。一名“出轎小娘”早被人牽至轎門處，準備迎候新娘出轎。看她精飾盛妝，玉雪可愛，縱只垂髫幼齡，臨場絲毫不怯，此際依禮站定，探手入轎，攥緊新娘衣袖，輕拽三下，畫眉方始起身出轎。她先跨過門口那只朱漆 “馬鞍子”，隨後步過紅氈，再由喜娘攙扶，行至喜廳右側立定。喜廳內捧燭小嬛全神待命，見新娘已至，當即循禮去請新郎；禍風行先前依從古法婚俗，暫避他處之時，眾人早七手八腳，將他從頭到腳打整一新；此際其人一身紅衣，胸口一碗碩大紅花，局促無比，正自手腳支絀，立於喜廳左側。

弁襲君暗自笑歎：“一代宗師合有此遭”。

感喟間一名老者登臺贊禮。他見各人就位，便提氣唱道：“行廟見禮，奏樂!”樂隨聲起，調寄“百鳥朝鳳”。

吉樂入耳，老者眯眼頷首，手牽長髯，高聲贊曰：“主祝者詣香案，前跪，皆跪！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待香上畢，複贊曰：“升，平身，復位！跪，皆跪！”又唱曰：“升，拜！升，拜！升，拜！”再唱曰：“跪，皆跪，讀祝章！”

有總角小嬛一名，手持一編，依言上前雙膝跪落，宛轉頌道：“福慧前修得婦賢，好將良玉種藍田，桃源路接天臺路，締得今生美滿緣。”

隨後一眾小嬛班列其後，持卷而唱曰：“姻緣一線牽。鼓樂響堂前；豹略丈夫子，蕙心女謫仙；巫山雲十二，朱履客三千；明德流芳遠，螽斯瓜瓞綿。”抑揚頓挫，調聲婉轉，蓋因方逾垂髫，童音清冽甜潤，滿堂賓客聽得暗贊，直歎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一闋唱畢，複又接道：“銀漢明星回，填橋烏鵲肥；玉堂雲氣靄，秀閣畫燭輝。燕舞雕梁曲，錦幕暗香飛；宜男花正好，蘭畔照雙衣。”唱罷攜之前祝禱小嬛魚貫退下。

贊禮老者接前唱道：“升，拜！升，拜！升，拜！”至此，一回“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禮畢。其間禍風行與畫眉皆循聲動作。最後贊禮唱曰：“禮畢，退班，送入洞房！”

爾時新上小嬛兩名，手捧花燭一對，形出龍鳳，彩放描金，依言前導；禍風行手執彩球紅綢，一步一步牽引畫眉步入洞房。又有喜娘等將十支麻袋輪流遞傳，於前接鋪於道，指引二人逐一步過，意謂“傳宗接代”、“五代見面”，寓望猶深。

洞房佈設竭盡周全，乃是東廂一座獨立院落。內矗一間大屋，花木掩映，遊廊回護；院前小橋流水，假山石湖。雖處泉府一地，竟也頗得那“透、瘦、漏，皺”之三昧---此地平日已然算作府上勝境，今夜更加刻意妝點；匝地繁榮，十分熱鬧。放眼望去，一對大紅喜聯高懸門楣，端的醒目：“如意並栽連理樹同心竟吐合歡花”，橫批曰：“勝境武陵賒”。字跡清雅，語境流俗，卻勝在對景合心；其時其地一見，真正再體貼會意不過。禍風行心頭喜悅，眼見那新題墨色恣肆淋漓，筆劃縱橫，行雲流水之態撲面而至，似曾相識之感玄沉心底，一時未曾細加留意。

入得洞房，夫婦二人分於床沿左右坐定。穀內羽族一早公推出一名婦人，端的面目慈藹，舉止端淑。爾時其人執禮上前，手持一柄金玉秤桿，對準畫眉頭部微微一叩，繼而挑去她冠上方巾蓋頭，口中趁時頌曰：“稱心如意”。

畫眉蓋頭既去，覷見心上人一身披紅，坐於身側含笑望她，不由粉面羞紅，花燭掩映之下，愈顯嬌娜無限。

禍風行佳人在側，只恨不得多留，縱有萬千情意綿綿待敘，奈何喜娘再四催促，他亦只得稍坐即出，自去招呼客人享用湯果，一面等待畫眉換妝重出。

錦堂其內春意如海，華筵之上觥籌交錯，弁襲君自處一隅，淺斟慢酌。俄頃，先前回事那僮子匆匆趕回，覷空上前，低聲稟道：“妝樣煩請主人示下。”

“且試含章。”

他悠然拈起桌上玲瓏白玉卮，輕呷一口，頓得一頓，方似不經意道：“我這妹婿長自心懷天下，志攘八方；而今遭際生死一世，也當體諒畫眉香閣寥落，侯他不易---‘便共天涯海內，會當兒女沾巾’---徇為提點時候。”

“屬下省得。”僮子會意，領命而去。

眾人候得一晌，就聽廳門處喧熱起來，待及張望，卻見盛妝新人藉由喜娘攙扶，步態娉婷，身形嫋娜，跨入廳堂。

禍風行全神此際，眼見心上人蓮步生香，窈窕婀娜來至身前，萬千等待，死生一遭俱化作滿腔喜悅，情不自勝。他目不轉睛，凝注新娘美麗面龐，片刻之後，方於眾人擁簇之下，輕執其手，謹握掌心，轉身朝廳上大座緩緩而來。

座上之人靜候已久。

弁襲君眼望一雙璧人顧盼有情，臉際生輝，緩緩而至，並立執手，不由微微笑了。

perna

2016-01-25 17:08

一旁小嬛托上酒水，喜娘端起，遞與畫眉及禍風行，二人接過。

畫眉眼中含淚，開口道：“哥哥，我二人年幼失怙，是你含辛茹苦，將畫眉撫養成人。

畫眉幼時淘氣耽玩，鄰人每以‘攪擾’相告；哥哥自去登門致歉，作揖賠罪；但於畫眉，卻向來未忍輕加一言以斥，莫肯涼薄一辭相苛，反于百忙萬機之際倍增陪伴---傾聽磋切所以興味，熏沐教化成就乃用---撫養作育，殊實不易；

及至畫眉稍長，又因身為女孩兒，不得進學之機，長自不忿世人陋見，慣以德容言工對女子作一味愚束；幸賴哥哥遠矚卓識，絕塵拔俗---但濟畫眉之願，拳拳不辭鞠勞，孜孜親力化導，耳提面命，言傳身教；

無論處世為人、仕途經濟、天文地理、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乃至女紅之技無一不含，無一不涉；畫眉只為有了哥哥，青山寄眼，碧水留足，前生一世充實快樂，遠勝旁人多矣！

而今畫眉既得良人，將為人婦；女子有行之際，除卻哥哥，更無兄弟父母以遠。泉淇左右。豈不爾思？此盅‘拜見酒’但敬哥哥，要謝哥哥一世全心教導，一生竭力撫育之恩。”說罷將手中原先酒水倒去，越過喜娘，自從小嬛手上取來酒壺，更換一隻全新酒盅，平平斟滿，恭謹奉上。

弁襲君接過奉酒，一口飲下。

往事悠悠，俱從眼底；逝水濺濺，那堪回首。

但為有伊，塵途踽踽，向無所懼；但為有伊，濤渾浪惡，激昂指點。

共曆艱危、同赴患難、相互扶持、朝夕為伴，兄妹二人百轉千回、不離不棄、蹣跚人世，一路至此。

熱辣酒勁一沖，禁得凝眸幾度---為阻那氤氳流瀉，他長睫淡垂，只點點頭。

縈回時刻，卻聽新郎開言敬酒道：“大哥，我與畫眉兩世姻緣，相逢相識，相知相愛，皆源起與大哥交契，後來便起波折，牽線之德永感，這杯水酒還請大哥飲下。”言罷，行禮奉酒。

弁襲君方自回神，接酒還禮，並不及時入口。

他雙目端注禍風行，口中卻道：“妹婿，你看今日畫眉妝面如何？”

禍風行聞言回首，但見新娘粉面含羞，容顏嬌媚，至於妝面---倒未見有甚異樣處，不由轉頭再看弁襲君。

弁襲君不由暗歎，只得點他曰：“你過往慣道‘北宋諸家竊私永叔’，難道此際竟獨不解這‘呵手試梅妝’之意麼？”

禍風行得此提示，方恍然去看畫眉眉間那點殷紅---其精心勾勒者竟乃一朵五瓣紅梅---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典出歐陽修《訴衷情•眉意》，其詞情致綿邈，寄意綢繆，他確曾讀過。不唯如是，更曾因深愛其語幽意切而暗依此牌，重填數曲，以紀追摹；

甚爾他愈發不解，何故大婚之日，兩人執手在即，畫眉卻要特特作此妝樣？

弁襲君見他兀自濃眉緊鎖，無奈搖頭笑歎道：“誒，畫眉，你真真得了位實誠夫君。”

畫眉一旁早已收淚，笑看禍風行如墜五裡迷煙，也不出聲提醒，袖手且作壁上一觀；聞得弁襲君打趣，卻立時扭頭跺腳，噘嘴嗔道：“哥哥，今日妹妹大喜，儘管拿老調敷衍！”弁襲君聽任她撒嬌作癡亦不申辯，只微笑安撫道：“這樣日子，須是那些方好。”只惜畫眉全未受教，執意道：“哥哥，畫眉要你親賀！”弁襲君見她如此，只得向旁辭謝筆墨，端整衣裳，斂肅容色，越過新郎新娘，向喜廳內一眾嘉賓拱手致禮。

眾人見狀，紛紛停杯，歇著推案，起身還禮。

廳上喧嘩漸下，賓主全神此間，弁襲君方始開口。他緩緩道：“嘉賓貴客在座，我妹畫眉與妹婿禍風行幾經磨難，曆遍波折，初心不老，恩愛弭堅，喜於今夜締結良緣。

弁襲君身為新娘兄長，欣感榮慰。

婚姻大禮，自古而重。

唯其不獨膺荷宗祧姓氏‘蓁葉蕡實’‘宜其室家’之望，更踐君子淑女‘比翼連枝’‘河州蒹葭’之諾。

弁襲君教導無方，蕙茝蘭芷之謂，其實未敢矜誇。

但胞妹幸自溫婉端勤，巧手慧心，明書解禮，克己規行；

妹婿禍風行琴劍傳揚，俠骨柔腸，英雄慷慨，舉世無雙；

來路幾多世浪洶湧，前途若許塵沙襲面；緣定三生，執手兩世，好事多磨，其奈之何？

畫眉與禍風行二人姻緣，輝逾聯珠合璧，堅勝磐石蒲緯，故有贊雲：”

他一頓，瞬目之間，眾人但見廳內霞堆五色，雲遒四方；漫天花雨仙降，掩地香風浪卷。

弁襲君衣袍獵獵，墨發翻揚，霰指煙步，遺珠垂芒。

眾人屏氣凝神，舉目辨認。

半天之中騰蛟起鳳，勾金捺玉，一闋賀詩赫然入目。

星芒漫射，月華流燦，寶卷凝香，瑞靄綻彩。

弁襲君長髮委地，眉目豔絕，淡笑負手，曼聲吟哦，曰：

  連天碧老證歸兮，  閒話美難始信齊。
  濃淡遠山憑國士，  淺深滄海報金閨。
  吳波月白還西子，  越渚潮青轉範蠡。
  騷楚賦秦千丈墨，  猶輸彩筆落雙棲。

詠罷長袖一振，五十六點異華入手，化為一雙精嵌對戒托於掌中。

弁襲君對眼前人道：“禍風行，丈夫豪傑，鴻鵠奮羽，橫有八荒，縱有千古。進可‘振長策而禦宇內，履至尊而制六合’，退可‘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恬可‘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適可‘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清可‘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鬱可‘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怒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狂可‘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或撼山摧嶽，或東籬擷菊，進止行藏，各依用舍，不在絕妻裂友，背土別鄉；姻緣難得，此一世，弁襲君望你莫負眼前人，長念彼卷霜呵手之情，珍重此西窗畫眉之意；

畫眉，禍風行豪傑一世，英雄無兩，你既追隨於他，亦當永世溫柔，眷愛包容，方不負一生相思相待。”

語畢，將掌心對戒托上，待二人互為戴妥，方回身取過之前新郎所敬之酒，擎在手中，高聲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永世同心既盟，良緣美眷已成，願有情人聚首今生，緣締永世；生生世世，不離不棄。弁襲君誠謝諸君光降，圓滿見證此樁姻緣，先飲為敬。”仰首飲盡杯中烈酒，步下大座，向眾人一一揖謝。

perna

2016-01-25 17:31

新章以酬

謝謝小菜一碟君勉勵。

初次動筆，多蒙不棄。芳卉青眼，感君盛意。

您是第一位讓我知道我的文在版面上能看得見的朋友，更是第一位在此贈我鮮花，手有餘香的知音，我自問所能報答您一片盛意的就是一次又一次有品質的更新，希望不會辜負您對我的支持及善意。

小菜一碟

2016-01-26 16:49

承蒙樓主二度致謝，不來留言對不起樓主啊XD

首先要提的是，樓主這麼棒的文筆，以及文中處處引經據典，實在不得不佩服樓主的才氣及博學！雖說消化起來頗費工夫，但總覺看樓主的文，國文造詣可以三級跳呢><而看到自己熟悉的典故也常有會心一笑之感。

樓主筆下的弁襲君很立體，那份如正劇般壓抑的情思非常吸引我，殘箋惜春之句，更是暗藏相思之情，那段情節格外打動我。入了黃泉，文中的孔雀放下執念，祝福胞妹及禍風行，看得我不知欣慰多些或是不忍多些。想起正劇孔雀斷氣前一句「禍風行，吾還你了嗎？」如今思之猶一陣鼻酸，感謝樓主寫出此文，讓孔雀能在冥府見到心上人幸福，也確信自己真正能「還」了。

不解為何禮節如斯繁複？坐等後文解釋。並好奇鳩神煉是否會登場呢？另，孔雀一魂遭裂，尚幫忙主持婚禮，真真辛苦他了。

對了，為何此文取名大招呢？不知是何典故？

期待續篇！樓主加油！

perna	2016-01-28 13:16
城市停水，家中斷電，惶惶逾五日矣。 (BLxK)0<" vWoppt 網路未通，回復何遲也！諸君幸勿見責。 y{@\8B] 5K1cPU~o_b 先行謝過takasura君，昨夜複網，首頁見君卻鶴一篇，合頁回思片尾曲中三人舊景，昔年夭桃霽月，此日青塚黃昏，始信人生若如初見。

perna

2016-01-28 14:14

致小菜一碟君：得君一語，此文生輝矣！

小箋等原創詩詞乃倚劇情而生，不得已魚目其間，幸未見棄

夫禮者，《說文》謂之曰：“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仲尼曰：“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乃知禮者，儒教所以綱世立行也。禮趨繁，事愈隆，情漸盛，意轉濃。

至於天諭，展頁可聞。

但為君故，親手破題。

下樓附上。

perna

2016-01-28 14:25

《大招》，，屈原抑景差所著，汉以来不能明也。

王夫之解题云：“此篇亦招魂之辞。略言魂而系之以大，盖亦因宋玉之作而广之。”

后世议其所招，或云威王，或云怀王。

《招魂》，屈原或宋玉所著，汉以来不能明也。学人探其所招，或疑屈子，或疑怀王。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

《荀子•礼论》曰：“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人死招魂，无论招之者谁，所招者谁，笔者眼中，“魂魄归来！无远遥只”，其事亦何大哉！

《礼记•礼运》载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

此“其初”者，乃古始之民居丧风俗也。

《礼记•檀弓下》所载：“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者也。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北面，求诸幽之义也”，于此“招魂”旧礼，节顺风俗，或可从旁一佐。

楚之二《招》，“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谲彩堂皇，辞陈情历，恤悯哀伤，如悲亲戚。窃以为托生寄死，莫甚于此。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去归来兮,哀江南。”其为《招魂》；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此谓《大招》。

《大招》之于《招魂》，成篇又早。天真拙朴，肃雍浑古，星斗标格，沧海风度，较之《招魂》，洽适我意。绝知灵均笔下所谋，乃人胸腔之中怦然悸动一物也。

兹藉其大，为弁袭君一招。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perna

2016-01-28 17:55

其時廳內鼎沸，一眾小童雀躍奔至，團團繞住畫眉，扯她喜服討要‘紅包’。此舉依禮原也不錯，但畫眉禍風行夫婦本來不意如此隆重大禮，細緻入微之處，倉促間哪曾備得？一旁喜娘覷見，不待二人尷尬，即時上前，分派紅包打點小童，畫眉問起，但說舅爺早已吩咐罷了。

新人於喜堂敬酒謝客，弁襲君觀禮已畢，回返廂房歇息，那先前回事之僮子貼身而至。

“主人，‘化羽流光’消耗太劇，主人眼下狀況極似魂元未穩；大禮既成，賀禮盡獻，何如收術？”

“無妨，婚娶盛事，畢生一次。穀內向日清冷，縱飲歡聚自來有限，且隨他們鬧去；況此一脈於我等實實情深義重，恩洪德厚，弁襲君前生幾盡沉浮，舉世諱名，天下切齒；此世一無所有，日夜旋顧，惟身與影。”

“主人••••••”蔽路急道，弁襲君淡淡搖首。

“落木無邊，高樓斷目；彈風洗車，鉛淚十斛；載物好生，天地一囿；四顧茫茫，曾此駐轂---宇宙邃遠，乾坤浩淼，更無一處容弁襲君安身納腳；但有仙者一人，絕境危途間多番援手、數度容留、深加體恤，究竟憐湣。再造恩德，襲君在生已然長自咎負，死後格外覥顏消受，敢望答報萬一？於焉長恨永懷。”

“即便如此---”

見僮子一臉急切，弁襲君忍不住笑一笑，道：“卻是你，我以‘分魂九問”將你調來此間，實乃不得已而為之。皆因茲事體大，依我而今情勢，恨已無力操持，須仗你排鋪調布之能方可成事。今事已畢，久耽此地於你不利，益速回。”

僮子聞言躬身行禮，謙道：“仰賴主人向日教誨。”複稟道：“蔽路追隨主人日久，獨自還陽，何所依仗？寧願長隨左右以效犬馬，還求主人收留。”語畢再三禮拜，執意不肯離去。

弁襲君委實拗他不過，只得問道：“禘猊何在？”

僮子見他似有鬆動，不由大喜過望，一揖到地謝曰：“承蒙主人不棄，蔽路東走西顧，煢煢有日矣！禘猊在此。”言罷起身，輕振袖管，兩團絨球見風即長，滾落當場，不及沾地已然一前一後朝弁襲君撲去。

弁襲君躬下身，一手一個抱起，避開不停往其面上糊來之溫熱軟舌及毛茸鬍鬚，孔雀眼斜睨蔽路僮子。

蔽路只得低頭告罪道：“未及請示，擅自攜至，要請主人宏宥。”

弁襲君冷哼一聲，懶去理他，自與兩隻絨球嬉耍。正玩鬧間，就見弁襲君身形逐漸模糊，乃見消散之兆，其人卻似一無所察，顧自逗弄兩隻禘猊。蔽路僮子心下大駭，反而不敢出聲驚擾，強自寧定心神，悄步上前，拋張袖口，複將兩頭小獸收起，任其於袋內如何翻滾抓撓，全然不理。弁襲君回頭待要發作於他，奈何蔽路視而不見，管自稟道：“主人乏了，暫先就寢；些許瑣事，便放心交與蔽路。”弁襲君素曉其人忠悃執拗，聞言只得站起，拍去衣上兩隻絨球蹭落紅毛，頷首應道：“嗯，仰仗你了。”隨後依從蔽路諫言，受他服侍，登榻而臥，不多時即沉沉睡去。

再度醒轉乃近中宵，朦朧間蔽路手捧一盅香茗向他稟事，道：“主人，新人禮成，業已歇下；谷內嘉賓逐各返家，流光貴客悉數歸還，只一眾化羽尚在忙碌，懇請主人至晚清晨收術。”

弁襲君聞言，默然一晌，複出神一晌，末了自嘲笑道：“也是，‘盛筵難再’，此憾自古有之；躬逢良奈，恰又歸去時節。”

他半支起身，蔽路搶上前去於他身後墊入一隻軟靠，又為他拂開頰邊垂落長髮，方將之前所捧香茗遞入他手內；弁襲君接過輕呷一口，冷熱適中，清甘繞齒；他輕歎一聲，將餘茶交還蔽路掌中，又看他隨手置諸書案，鴉睫低低覆落，終道：“傳令化羽，破曉啟程。”

禍風行于廂房外踱步一回，正自猶豫是否推門而入，喚醒內裡之人；角門處小廝望見，忙上前回事道：“禍爺可是前來相尋舅爺？”禍風行點頭，就聽他稟道：“舅爺早攜隨扈離去，臨行吩咐我們好生看顧禍爺同夫人。”

禍風行愣得一愣，大婚次日，他依禮來請弁襲君同飲那‘回門之酒’，卻未曾料，他已離開。

“幾時離去？”

“回禍爺的話，舅爺臨行前，曾吩咐人喚小的前去回話。小的為昨夜府上大喜，與眾人收拾妥當，回轉此院，曾留意問人，只說‘寅時將過’。

自覺躺下方睡不久，便被同屋拍醒，道：‘舅爺著人喚你’，小的連忙起身穿衣，揉眼出門一看，天光尚未分曉---”

“他喚你前去所為何事？”禍風行心頭煩躁，見他管自羅唕，忍不住兩眉一擰，沉聲開口打斷他道。

“舅爺要小的善藏此物---” 那小廝卻全未在意，滿面愧色，自去懷中摸出一物，邊搖頭歎氣，邊答道：“並好生看顧禍爺與夫人，但有急難，即時焚符引火，候其燃至白線處，施術畀信向天求援---至於到底怎生個用法---全怨小的戀枕貪眠，迷糊渴睡---舅爺那等細細叮嚀，反復教演，小的但能將將記個大致；舅爺見小的懵懂，不肯一言責斥，反謂小的‘辛苦’，仍誇小的‘能幹’，真是---誒！誒！”言及此事，跌足不已。

禍風行懶去管他，直接伸手，將那物取至眼底，對光辨認。

那小廝湊上前來，挨傍著一同觀瞧，口內仍不住道：“ 那白線所在，當時天色，不曾見得真切••••••”

“將符拿來我看。”禍風行一手伸至小廝眼底，冷道。

靈犀蕊。

此物珍奇。禍風行不過但聞其名；至於其形何如，實未親見。當年亦曾翻箱倒篋，求諸典籍；奈何寶物傳聞倏倏如羚羊掛角，檢視所得堪堪比鳳毛麟角。

西海大潰。

弁襲君俯身探指。

袖底戰士殘顱尚在，他輕柔覆手，安撫血污面容，瞑合長開兩目。

“但有靈犀蕊在，事不至此。”殘肢斷骨，盡付黃土。弁襲君起身淡道，話語淒涼，面目深藏；流風氅輕雲蔽月，回雪冠飄珠颻霓；城頭極目寒陽如血，野地哀聆悲笳薄暮；高鳥沒煙，鐵馬嘶風，禍風行望不清他容顏神色。

數月之後。

“啟稟天諭，靈犀蕊已著人護至神武庫，入歸驪簿。”

“此物極難尋見，如何為你所得？故老相傳，靈犀蕊---”

“無礙。”

“但你••••••”

“無妨。”

“勝敗兵家常事，一將功成尚且犧牲無數，何況聖教開疆大業？你又何必••••••”

“無他。但使門前老父引頸而盼，枕上春閨綢繆以伴者，非複無定河邊枯骨耳。”

“你---誒！然事亦有可喜，異寶果若在手，即逢惡戰，絕無失援之憾也。未知所信付者誰也，其武功人品---”

“俱妥。”

•••••

禍風行從旁聽聞，希求一見，弁襲君但道“雖遠觀亦未可得”，言罷輕笑，似不在意；又笑，謔曰：“候君之出矣”。

惜乎其後逆海崇帆轉武興文，每收異效---聖教降臨一地，即遣弁襲君前導宣佈，舍荼黎過後，往往不戰而屈人之兵乃至於心，鳴琴垂拱“，下城無數；言笑晏晏，鮮嘗一敗。

禍風行所提勁旅漸失用武之地，當日求見不得，惱他慳吝，亦自賭氣不更重提此事；望後，封印逆教前夕，偶然聞人再度言及靈犀蕊，謂其“以心血燃”，細琢其意，暗暗心驚，不復錙銖當日言辭。

“海月出，比鄰恤，”那小廝磕磕巴巴，生恐忘卻弁襲君所授術法，一徑回味腦中咒語，不覺喃喃出聲。

“此際他竟捨得了••••••”那物約莫一寸，香燭模樣，禍風行二指拈起，交還小童，恨恨想道，暗自冷笑。

小童退下後，他於原地僵立一回，複癡想一回，末了仍是推門啟戶，步入彼間弁襲君留宿一宿之廂房。

玉簟涼生，竹欞露浥，誰謂有客曾住？寸寸心香，弦弦錦瑟，青宣點墨也無。

案角香茗冷透，零落沁人來去。

筆月修花	2016-01-28 23:08
樓主以大招為題，是招何人魂？亦或弁襲君自招？此文似有深意，實感樓主獨特心思， nKI]f`P7 樓主好文，耐人尋味，請容筆月緩慢追文中，先推文送花！

perna

2016-01-29 20:33

長恐弁襲君德孤之人寡魂日遠，奠文為重，招麗乎上。
注：重者，交貫之木也，懸物焉，神其依之。

海內存知己。
筆月君銳目高懷，容再拜謝。
本文初心，發乎篇首；
謂我心憂，謂我何求；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如醉如噎，不可斷絕。
待文完結之日，或可完納此劫。

perna	2016-02-03 11:35
致jiangli君： u sj:I`> V iY-&q' 謝君秉燭饋香，感君提勉嘉許，未敢縱逸，歸去來兮。 HSXv_ ? A4zIJ\ ---慣偷浮生數日閑 Rcg q7W _yH{LUIj 新章敬上。

perna

2016-02-03 12:11

第二卷

鷓鴣天

守得蓮開結伴遊。約開萍葉上蘭舟。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

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愁。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向朱顏不耐秋。

---北宋•晏幾道

“禍爺，您回來了。”門童通報一聲，翠翹匆匆趕來，身後鋒喙疾目緊隨而至，她一面囑咐二人接過禍風行手上行囊佩劍，一面對禍風行低下身去，福得一福，方才恭謹問道：“夫人已吩咐收雲亭備宴，為您接風洗塵；著婢子前來，問問禍爺，可要先行梳洗，又或直接用飯？”

“不必。夫人眼下何處？我先去見她。”

“禍爺請隨婢子來。”又福一福，才領了人去。

“禍爺這些日子可出去不少時候了。”

翠翹聞言，扭頭向一旁翩翮歎道：“若提起這話，可不正說呢！聽聞當初輪回道遇阻，禍爺同夫人不得轉生之機，故隨弁襲君安身寄此；爾後未知禍爺從哪處聽聞，謂他雲‘便墮無間，亦有贖生之機’，禍爺當下撂了府內一盡人事，外出四方打探，一去便是這些時日---誒，也不知這‘贖生之機’應在何事，何時方得找見。”

翩翮聽了也是搖頭，道：“難為夫人新婚不久，卻要長待閨房---
姊姊你鎮日服侍夫人左右，不免多多勸慰些了。”

“這卻教人赧顏得緊。”

“怎講？”

“自禍爺外出，夫人長夏無聊，便將我與銜枝幾個眼前伺候的，統統喚至書房，早晚課授---這不，前月與我那卷《全唐文》，昨兒還考較來著---就只午後一晌不論詩文，也定要我們在雙飛榭支起畫台繡架---”

“咦？我聽攬芳妹妹那日提起，雙飛榭如今喚了‘減香榭’，正要來問姊姊，可真有此事麼？”

翠翹歎口氣道：“再真不過---夫人原喜咱們府上那一水聆仙芰，本自讚不絕口，謂：‘“團玉池”，“團玉池”，便不論那嫣紅數頃，單只這“團玉”二字，映襯了滿塘圓碧，已是再美不過；何況“團玉”共“團聚”一辭，複通音協之好；所聞所見，愈加完滿。’

怎知入秋前一場‘黃泉瀟湘’來的恁急！竟打得那荷瓣也滿塘萎落了去；夫人見得，畫也不描，繡也不刺，望那塘水紅了眼圈；

我與銜枝駭了一跳，要上前勸問，又恐言辭不當徒惹傷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夫人自言自語道：“果真，果真。。。。。。”

銜枝擔憂不過，到底開口請教。

夫人聞言，眼圈發紅，卻對我二人一笑，道：‘當日兄長教誨，嘗謂我雲：“觀詩借觀人。長見前人吟詠，典出同故，語自一家；然自古而今以詩傳者，摩其文字，翻各盼神韻，別綰幽愁。

譬如唐大中進士崔櫓感華清宮舊跡有句，雲：‘明月自來還自去, 更無人倚玉闌幹’，其較天寶李翰林清平調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句，詠物雖同，唱歎懸殊；

益察其惜蓮愁梅見柳逢菊乃至薔薇芙蓉紫桐紅葉數行，已知崔進士亦非盡如《詩史》所詬；猶能於‘巧無風騷’，‘麗而近蕩’之外，頗承杜紫微‘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之悲慨沉闊，豪宕波峭；芳草美人豈獨不見焉？遂雲：‘詩自有神而文各會心。’”

畫眉當日不解兄長話中深喟，還笑他：“推己及人，憐香何太甚也！”

今非親見荷池碧老，仍誦崔才子《殘蓮花》詩，安知吾兄洞見炬昭若斯耶！’言罷潸然下淚，哽咽道：

倚風無力減香時,涵露如啼臥翠池。
金谷樓前馬嵬下,世間殊色一般悲。

我與銜枝手足無措，怔在一旁，不知夫人何以至此，忙亂間夫人已然吩咐道：‘雙飛榭誰與雙飛？澹澹一波香減；團玉池底曾團聚？朝朝涵露如啼---這榭名塘名，俱改了吧。’

故你可知，禍爺去後，夫人空閨寥落，原非我等能伴。不僅未能稍解胸懷，反費夫人恁些功夫，得她許多教導---為此我方才才道‘赧顏得緊’。”言罷黯然不語。

翩翮聽聞，一時也自唏噓無措，但道：“原是如此，怪道姊姊你近日言語舉止，衣裳裝束皆與往昔不盡相同了呢，愈發好聽耐看了，何時也教教妹妹吧。”

翠翹聞言，用手指直戳翩翮額頭，“噗嗤”一笑道：“數你這丫頭心眼多！旁人都不見，偏你見！”

翩翮見她終於轉憂，方試探道：“但若論起那繡花一事---”

翠翹正為畫眉憂煩，聞她提起，連忙追問，急道：“卻又如何？”

翩翮不忍見她著緊，忙寬她道：“前日谷中姐妹相約考較針黹功夫，繪以大千世界山水形勝，凡我族翼展所覆之地盡可入畫。

立此為題，本待先行描摹，自具拓繡，爾後分論構布，行針，配色，旨趣各項工技；詳按繩准，細為裁奪，最終推選勝者聘為谷內‘司針’。

那知此等女兒家玩鬧竟引至族守關顧，最後乃由族守提議道：‘勝出者非但額外嘉賞‘千河光羽’，更兼許以‘圖奉’之職；獲准隨同‘穿霄子’自由出入穀內，掌繪外間地勢民情，回傳泉府時政新聞---’”

“此話當真？”翠翹好些時日未嘗出府，乍聞那等奇事，不由嘖舌追問。

“千真萬確。谷內一眾女兒家，凡聞消息者，人人歡欣，個個鼓舞；紛紛計較，暗暗籌謀；但教自家繡作工奇畢顯，無論詳准如何，從頭細細評說。

只前幾樣還好，單此最後一目‘旨趣’，便有些不同；或以鷗鷺忘機，或以人情練達，立意之基來去不外‘博聞廣識，世事洞明’此二者也。

即論起那世情見聞，人間百態，盡皆想至夫人這處來了，一個個鬧著，要來同夫人討教世態民風，禮節習俗---還不是那場古法大婚，說起來那等熱鬧排場，體面尊貴，她們平生何嘗聞見，以致如今仍舊念念不忘---這不，前些天遏雲她們還托人問我‘若是前來拜訪，夫人可會多嫌攪擾’呢。”

“誒呦，你快讓她們來！夫人有暇呢。”畫眉一聽，立時起聲叫道，隨即覺察不妥，當下掩口附耳，悄聲道：“方才奉茶時，我聽禍爺對夫人所言，似是此行無果，即日便要再出；這府裡頭往後日子，須是她們時不時來鬧一鬧方好。”

翩翮聞言會意，即時點頭道：“我這就同她們說去，看她們不得高興得什麼似的！”

翠翹望見翩翮興高采烈，滿心歡喜，有句話壓了壓，末了拽拽她衣袖，仍是吐出口來，低道：“卻有一事，頗多蹊蹺---夫人大婚當日，往來嘉賓貴客，識他舊雨今雨？禍爺行聘之時，所備千金重禮，憑爾帝家仙家！

開初，我尚道禍爺同夫人請來貴客幫手，哪知後來夫人閒談之中論起這眾人馬，竟似也自疑惑得緊---於其所來全然不曉，驗其所呈實難置信---據夫人所言，件件莫非‘蘭宮桂闕尋遍，放眼難得一見’之珍罕。

故爾這班神聖底自何鄉，緣出何故，何以一夕之間雲集此地厚禮饋贈，我見夫人亦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禍爺呢？”翩翮聞說，連忙問道。

翠翹蹙眉，又歎口氣，方道：“禍爺那人，自然愈發不察；夫人卻也不對他提起，只私下裡囑託我們將禮物善收妥置，萬萬莫要丟失損毀，否則恐怕辜負一人之心。所以我猜，真正了會世態民風，禮儀習俗者，恐怕另有---”

“翠翹姊姊，翩翮姊姊，你們原在此處！”遊廊盡頭，一名小童遠遠望見二人，伸頭喊道：“收雲亭菜式細目，膳房派人請教示下！”

“是了，竟耽擱了，我們著緊送去！”翠翹一嚇，連忙收起話頭，急急拽了翩翮往膳房而去。

jiangli	2016-02-03 13:07
道友妙筆生花，情文並茂，深情流於字裡行間。筆下主人翁動容痴心，還珠深意悵然嘆晚。 b~?3HY:t~K 竟是初次動筆，驚嘆好文采，深愧不如也！流水行雲意蘊深厚，見獵心喜如沐春風，在下看文速度慢不敢妄自評論，不意收獲感謝，不勝惶恐。 "uBr]N: 無以為報，請容在下鮮花拜謝聊表寸心。

perna	2016-02-03 18:52
致jiangli君： p]6/1&t=" 1#x@ 吟箋冷淡，賦筆淒涼。 2\#~%D>[ ,%KMi-w]q, 今陋文得君兩度回顧，十分憐取，亦不免腸為之熱矣。 scZ'/(b-E ^3nB2G.ax 觀君註冊若久，貼數堪堪廿二，中有一貼予我，此非一言勝金更乃何耶？ wEEFpn_ (N{ 惜君膏馥，不能移目； {#l@9r% 愛君春華，報之青竹。

小菜一碟

2016-02-07 00:15

“勝敗兵家常事，一將功成尚且犧牲無數，何況聖教開疆大業？你又何必••••••”
“無他。但使門前老父引頸而盼，枕上春閨綢繆以伴者，非複無定河邊枯骨耳。”
天諭和弁襲君此番對話，令人心有戚戚焉。當初觀劇時，我便想，弁襲君是真正為理想而奮鬥，天諭的行動卻是為了個人功業──這點在讓暴雨去殺了禍風行時更可見一斑。

弁襲君轉武興文一事也令我動容，不忍戰爭中人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比起天諭，孔雀保留了更多的初衷。只可惜正劇中，他仍看不清逆海崇帆的問題所在，導致與禍風行漸行漸遠。

另，關於禮之一事，我所好奇的是前文提到天疆羽族一事素來簡潔，今日卻如斯繁複，文中角色似也對此頗為疑惑？很好奇這是什麼伏筆呢？(謎之音：既然是伏筆就不會這麼快解答啦！)

禍風行和畫眉要想辦法離開仙山了嗎QAQ另，看到弁襲君魂體險要消散，嚇煞人也！只不知他這一去，是去到何方？又將何日方歸……？

樓主加油，獻上小花！

筆月修花

2016-02-11 11:04

樓主雲霞滿紙，妙意橫生，閱此文不由欽慕，
不知筆月是否暸解有誤？此乃弁襲君等人於前世命結後，於黃泉仙山時之生活？
見弁襲君眾人得以於此際，了卻遺憾或圓滿虧欠，真是讓心動容，雖說過去總總不見得過去死，然今時總總真得今時生，
執念可放，遺憾可補，弁襲君為禍風行與畫眉所做一切，想都是為了那黃泉再聚首時，兩人對自己所作所為，選擇泰然原諒之故吧(正劇中)，而那以術化成的現世，會對弁襲君產生何種影響？讓人好憂心…希望弁襲君也能尋得屬於自己的歸屬，
不能不提到，樓主對古禮十分暸解，婚從古禮更有延續舊人生，接續新生命之意，古禮繁複卻意涵深遠，讓與會之人，尤其是新婚兩人更能體會結髮重要，才真是良緣諦結，
又，樓主文內弁襲君對禍風行言道大丈夫“進，退，恬，適，清，鬱，怒，狂”時的態度，講的深植心府，提點不少呢。
如此好文，期待！

perna

2016-02-11 23:25

年前摔傷，致右半身不能動，手不能抬，但於地震之後見到小菜君鮮花一束，心中歡喜之情實實不能言喻---小菜君之簽名讓我無比希望寶島無恙，霹靂無恙，您無恙。

小菜君，筆月君，二位於元夕千門萬戶新桃換舊之際，春風送暖一歲將除之時，尚於團圓桌上為我存付杯著，待我何厚也！

無法打字，累吾友苦候，此吾之過也。再容數日，待手腳少複自如，即請弁襲君與吾友相會---數日不能共與論文，吾友當知屏前之人亦自苦不堪言矣！

筆月吾友，文中人物生存時空乃前世今生交匯錯生，為免劇透，詳細情節容後為君劇中呈上。筆月君，老生常談曰：“一千人眼中存一千哈姆雷特”，既然能成為“常談”，必然有其經典之處；我從無妄念期待自己寫出一場“千人心中婚娶盛典”，喚起觀者心底甘苦共鳴，但今天見到筆月君能於繁文縟節中不厭瑣碎，更咀嚼出我民族於舊制禮俗所寄附之願景與祝福，則這場盛宴，弁襲君力不枉付，心不枉癡---我願足矣。

小菜吾友，如果之前對您地理座標之妄測不差，那我真要讚歎寶島國文戲劇保持之水準。嘗聞人言“寫作乃世間至為寂寞之事業，”在我看見小菜君對文章之條分縷析及與劇中人物之感同身受時，我覺得螢幕彼端，總有一雙慧眼自文中抬起時，即能與我會心一笑，我不寂寞。

二友疑惑處，左手打字，多有不便，待傷少複，詳來探討。

祝福萬千。

--- perna敬上

筆月修花	2016-02-14 22:04
聞得友年前受傷，想是年節亦有辛苦處，還望安養，願祝早日康復， o\YF_235 誠如所引，一千人眼中存一千哈姆雷特，這是寫文者之趣，也是閱文者之樂， I~>L4~g) 能於諸多道友文中見得萬千世界，真愉快， .4wp 且待友文，解得情節，還請療養，此回文特以慰問，請不用勞神回復呀。

jiangli

2016-03-02 15:47

驚聞perna君受傷，還望好生休養，願君早日康復。

吟箋冷淡，賦筆淒涼。筆觸冷淡淒涼，用心卻無法不感動。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生死兩回顧，成全了無憾。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如果能得一個如果，全他心頭事，圓他夢中情。禍風行無憾，弁襲君別無所求。

感君盛情回饋，在下受之有愧。偶然拜讀驚嘆文采構思，又為您筆下的弁襲君深感動容，但因劇集斷層太大，於劇中人物只聞其名略知生平；近期也無法補劇，劇情不熟悉，文中諸多用心唯恐無法領會，故而初時數次品讀，不敢輕易評論。泛泛之談不得要領，如得錯解謝君海涵。

懇請好生療養，切勿費神回復。
敬祝平安喜樂
jiangli敬上

perna	2016-03-06 20:54
致語焉不詳君： YFCP'J"Z jo4*,B1x 從來探病，以為鮮花不過慣例，今我傷病之中得君清芬一束，方知品物各備其妙，非躬身無以體會---可減痛也！ pcw^W O9k9h RE]z 謝君勉勵，新奉二章為報，還望不棄。

perna	2016-03-06 20:55
小菜君，筆月君，還有文字會令我心痛的jiangli君快來，交作業了！

perna

2016-03-06 21:13

懺神台，游文館。

一束華光應召而至，蹁躚落地後展化一道人影，指拈異訣，口誦梵咒，不多時身周漫湧點點幽芒。

他閉目撚訣，二指戟並，隨意點劃，幽芒應指而黯，淡藍光團散作嫋嫋青煙，最終不見。

一晌之後，藍芒逐一升化，其人輕舒口氣，揮袖騰身，團光而去。

劫火焚天，红焰消世。

热浪鼎沸。幢幢人影无数，熊熊信苗蹿腾。舔舐之处血肉堕泥，皮骨凝焦；被火者升天无路，扣地无门。翻扑抢逃，呼泣嘶号。途穷力尽，堕地不起。滋滋作响，一身焚竭。劫灰捧捧，残烟袅袅，交错穿梭，演流缥缈……阴风拂至，人形塑凝。梦魇回炙，炼狱重烝。

一幕幕周而復始，一輪輪永無止歇，絕望無盡似要將人吞噬殆盡。

禍風行推門而望，入眼所見引動生前命劫，刹那間周身劇創，站立不穩，神魂動搖，精魄潰散；萬般危懼間，似見當初絕境洞天，三萬六千無辜信眾瀕死之前絕望面目，一一化為猙獰惡鬼，張牙舞爪，撲天蓋地襲至身前。他驚疑不定，心中愧恨，暗歎“吾命休矣”，更不作無謂掙扎。長劍拄地，雙目平視，四方惡鬼撲面而至，萬千惡業一肩擔承。

銷魂刹那，煙月朧朧，零雨其濛。禍風行但覺面上一涼，雙目已為一物所覆，周身火創霎時安撫。待他終於回神，衣袖已為一人所牽。那人緩步前引，將他領轉回房，親手鋪展被褥，扶他坐於其上。

欲行張口一問，驚覺出言無聲；待要拂袖抽身，深恨放手不能。

那股力道似有若無，奈何竟是擺脫不得。直至擁被安枕，方覺解脫，隨後門閂一響，那人似是出外去了。

烈焰熏天，焚燒愈熾。

皮焦肉爛，惡穢撲鼻；骨崩筋綻，荒骸迎面。

輾轉呼號，不絕於耳；汙泗殘涕，歷歷在目。

禍風行輾轉難安。這場災劫他本難逃，而今盡皆掉頭，朝門外之人撲去。

陰風尖唱，萬鬼哀鳴，中有淒厲一語斷續入耳：“你當生生世世••••••哈哈哈哈哈••••••”內中怨毒，幾可目見。

禍風行悚然而驚，目不視物，心憂如焚---奈何手足僵滯動彈不得，唯有凝神細聽，此外更無他法---彼端動靜半點不聞，黑暗之中，熾熱愈盛，煩惱倍增。

未知幾時，天地入滅，萬籟俱寂。

禍風行一怔，冷汗涔涔而下。

覺察身複，不及躍起，一把拽下眼上幽涼。

那物入手回形，低頭望去---澌澌一痕珠淚---張目看來---畫眉雙眉緊蹙，兩目發紅，正伸手搖他---怎的又入此夢！

禍風行披衣坐起，步至桌前。就寢之前小二沏滿茶水一盅，此時端起，一口飲盡---涼意入喉，心頭煩悶方自稍稍壓下。

“有間客棧”。

禍風行已于此間逗留幾日。

十數月之前。

某日他于婚房小憩，花明水秀間驟夢惡警，被畫眉喚醒之時，一顆心慌亂無已，全然不解厲兆何來。

直至望見畫眉，一切水落石出。

昔年他首創邪教，屠戮人命，果報惡業，合該自受---不想如今卻是至愛之人要代他領過了---無怪輪回道••••••

創教乃共旁人，執刑乃共旁人，造業乃共旁人；畫眉何辜，要罹此難？

他決計不使噩夢成真---何堪一言不發，棄我而去！

填命攔災，領罰截厄，執手相依，捨命維護---情濃恩重，三生難贖---禍風行萬劫不復，上窮碧落下黃泉，必要為伊尋得解脫之道！

其奈夢兆，雪泥鴻爪。

他一路行來，四方打探，至今未有斬獲，饒是他一向淡定沉穩，新婚不歸，疑惑難明，亦難免生出浮躁漂泊之感。

置下茶杯，踱至窗前，推開兩扇鏤花紙窗，禍風行憑虛而眺，當空澄耀滿月一輪，腦中無由浮出一闋殘聯：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初征北境，凱旋而回。他甫至聖岸，稍事休整，即往停愁小築，欣訪畫眉。多日不見，這姑娘出落得愈發嬌俏動人，其時正持一卷《北境史略》讀得搖頭晃腦，分外誇張。禍風行平日見她，雖不似她兄長一般沉靜專注，好歹仍算穩重端莊，那等形狀，必有其因。

不待他問，畫眉悄悄從那厚厚一卷《史略》之中抽出一方繡金香帕，擠眉弄眼，偷偷摸摸傳他觀看。

禍風行搖首失笑，卻也湊趣一瞥---其物確非凡品，行針流暢，配色淡雅不論，單看其上魚沉雁杳，別離正苦，已味愁根深種，恨水長東；落款處繁香盛綻，一椏迎春，二聯詩句端錄其旁---他不解道：“此非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而何耶？特摘二聯謄繡，其具深意乎？”

畫眉一聽便沉下麵來，疾言道：“便是如此！外出行軍亦好，在家治教也罷，你等眼內大千，莫出聖教乾坤！

身邊之人何嘗著意？

禍風行，兄長共你朝夕相隨若許年間，可曾為他留意姻緣？我二人鎮日花前月底，山盟海誓，不見兄長形單影隻，孑孓一身---多少名門閨秀欲得一顧，時時弦誤，試問誰嘗如願？

昔年隨你等聞雞起舞，枕戈待旦；如今替你們案牘勞形，夙興夜寐。即返聖教，教眾皆傳‘若尋弁襲君，定在議事廳。’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若待見他，唯借教宴之機；可知女兒家到底矜持，縱然有意，眾目睽睽，眾口悠悠之下，何能上前攀談一二？年複年年，終身盡誤！

畫眉難比你們，日夜一處共事；我自成年，長居小築，怎得機緣為他撮合？然你們呢？

畫眉眼中，你也好，天也罷，聖教大業而外，何嘗為他稍作籌謀，思量一二？憐渠挑燈夜讀，身邊連介添香紅袖也無！

如今更好，你們日夜一處伴著，你竟連他‘或有中意之人’這等大事也全然未察！便算操持費心，刺探打聽，瞧瞧畢竟何門金玉，問問終究哪戶椒蘭，也自前去替他說和一番，到底不負傾蓋情誼！仍似這般不睬不問，豈不教人寒徹心腸！”

嗔怨沒頂。禍風行吃下好一串連珠炮仗，昏頭轉向間仍自不忘牢挈其中二條要目，奮遊而出，趁畫眉啜茶潤口之際，他皺眉問道：“對方何人？”“你如何得知？”

畫眉一下嗆到，笑咳不已，伸出食指點他歎道：“你呀，你呀，我原來問你，你又來問我？”虛嗽一聲，作眯眼撩髯狀，神秘兮兮道：“如何得知？哼哼，‘掌握千秋，胸藏百萬’---軍師我何止‘得知’，掐指一算，更料准此物十有八九出自你拿雲騎將士之手！”

“此話怎講？”這下，連禍風行亦忍俊不禁，笑問究竟了。

“還珠樓裡裡外外，畫眉那處不曾去到？怎的從來不知有此一物？自你那隊人馬離教，月圓幾度，也未見得此物，偏是你等歸來，昨晚慶功飲樂之後，我去至書房，按目分揀墳典，一堆卷宗抱起，滑了這個出來---定是你麾下將士拗不過家眷囑托，暗裡乘機攜遞---帕上繡此二聯，畢竟解語勝花---到底是進了哥哥書房之物---你可知曉這幾句詩文對於哥哥而言有何深義？”

“此話不通，他之心意，我如何知曉？”

“還記得早年信眾向聖教獻禮，眾人所進五花八門，無非一方珍奇，寶物不可勝數；哥哥從來也不曾錯目一觀，唯有一回---”經她一提，禍風行即時憶起，確曾有彼一回。

perna

2016-03-06 21:30

彼時，一名行腳商人多方打探，遍地留心，終於被他得知逆海崇帆教址所在；於是千里奔波，迢迢而至，言明專呈美玉，獨贈地擘。

眾人聞他如許鄭重，不由好笑，嗤道：“弁襲君俾睨天下，何等人物，那般眼界，稀罕你這塊東西！”此人雖遭戲謔，毫不氣餒，全未灰心，唯一徑要求：“呈請大人笑納。”眾人拿他無法，只得請了弁襲君前來，又要看這人如何收場，便紛紛攛掇他“獻寶”。

這人一見弁襲君面，不顧一身風塵，無畏眾人口目，恁起信眾之前，五體投地，向弁襲君行了一個古法大禮---生疏不通，一望可知；想是哪處偷師，臨時抱佛腳而來---爾後緩緩起身，探手入衣，於襟袋之內摸出一方小盒，半新不舊，毫不起眼。

他將此盒貼身謹藏，晝夜守護，為盼此時，得見天日。

眾人看他雙手顫巍巍打開小盒，不由個個伸頭而探，卻見其內安臥小魚一尾，青紅相間，石緣玉理，紋脈簡古，雕琢獷樸；初初一望而盡，轉首回味無窮---明明一尾石魚，何以竟似翱翔淺底，暢溯汪洋，承載無數故事，穿梭萬千光陰，爾後姍姍來至眾人眼底一般？

大家一時為之矚目，便有那走南闖北，見識廣博之人猶疑開口道：“此，此物仿佛‘冰花芙蓉玉’，但，但其手法---又，又實實不似唐物，難，難道竟乃漢代遺珍？”

旁邊一個漢子推他一把，笑道：“老陳頭，你今兒怎麼著，這還突然犯上口吃了？有大行家在此，何用你吭吭哧哧半天道不出個名堂來，倒教大夥雲裡霧裡？”此言既出，老陳頭唯唯稱是，赧然搔首，一個勁兒道：“正是呢，正是呢••••••”於是眾皆投目於場內另外一人。

弁襲君並不開口，雙手接過那方半舊小盒，親自攙那獻寶商人起身，又吩咐請人上座，爾後命人搬運博山，焚燒沉水；再命畢備筵席，複傳令下去讓教中兄弟皆來觀寶宴飲；更著人專程去請天諭及四印前來一晤。如此大費周張，大肆張揚，就只為了如此一塊雕工不精之---玉。

天諭姍姍遲來，落座上首時，四印之三早已就位，聖教信眾分列兩端依序坐定。

“觀寶”盛宴如此陣仗，眼前再多山珍海味亦成陪襯。眾人翹首之態落入天諭眼中，她幾不可察抹平唇角譏誚，輕嗽一聲，逆海崇帆議事大廳立時針落可聞。

慢慢將眼睛從眾人身上收回之時，天諭特意擦上一抹微笑，望向一直淡坐一旁之人，慈愛開口道：“信眾所獻為何啊？”

弁襲君奮衣起曰：“欣蒙天諭光降，今日教中大喜，有信徒行腳商人卞琮方千里進獻魚書璧一枚，堪稱天下異寶，因此特請天諭及四印與教中兄弟一同慶賀觀賞，並有一事煩呈天奪。”言罷轉首，向卞琮方微笑道：“要勞卞兄第為大家詳解。”

那卞琮方遠路奔波至此，一身塵土不掩精神，聞得弁襲君喚他，立時應聲站起，向眾人拱手行禮，濁咳一聲清嗓之後，緩緩開口道：“小商卞琮方。教內兄弟有識得在下者，皆曉得在下為著家人生計，常年奔波在外，四海為家••••••”

天諭暗暗蹙起眉頭，端起面前一盅熱酒，掩住眼中厭惡---她事務繁忙，即便有暇也不願與此輩粗俗愚魯之徒混跡，就不論此，但有片時，何如一訪病瓦子，看看病子那裡有否畫出新奇圖兆，強於在此聽那山野村夫羅唕，何止百倍。

“小商祖上世代伐玉••••••”卞琮方半天言不及義，猶自滔滔不絕暢敘家史，教眾飲酒吃菜，聽他絮叨卻也平添一趣。然彼方天諭早自不耐，不快之色豁然上面，禍風行擔心她立時便要發作，正欲急搜書篋尋個話題打開局面，就見對面弁襲君好整以暇推開面前小幾，起身抱拳朝眾人道：“列位，卞兄第千里勞苦為我教護送至寶，一路風霜，片時未歇；大夥是否先給卞兄第敬杯熱酒？容他稍事喘息，再與大夥兒說道。”話音未落，早見伺人將卞琮方面前酒杯斟滿，更有那善於觀色之輩立時團團圍上，勸酒添菜，熱鬧非常。

天諭見眾人貪享宴飲，再多不豫只得暫壓，幸而酒食塞住那村夫之口，否則當真片刻難定。

一輪勸畢，卞琮方酒酣耳熱，早已忘卻解說重責猶然未竟，只同眾人一碗一盅往來相敬，好不開懷，何其暢快！大廳之內一時間碗著彈歌，杯盞奏樂，人人專注朵頤之快，太半忘卻今日所來何為。弁襲君見此，暗歎一聲，只得拈起案上酒卮，起身向眾人敬道：“諸位，遠路奔波，舟車勞頓，弁襲君權且越俎代庖，替卞兄第給大夥解答，言謬之處，還望卞兄第運斤成風，不吝郢正才好。”言罷對卞琮方恭謹一揖。卞琮方正自夾菜，筷子一抖，所夾之菜落了一碗，顧不得狼狽，連忙推開面前食案，起身大禮回拜，一徑道：“大人怎可似此，小人如何當得起，如何當得起••••••”

弁襲君沖他微笑頷首，道：“大禮受之有愧---弁襲君思慮不周，卞兄第遠來不易，解說其勞理應由弁襲君代為服之。還請卞兄第入坐用餐，且莫拘謹。”

那卞琮方受了弁襲君如此禮遇，一時之間手足無措，飯亦不食，酒亦不品，但道：“大人哪裡話，若非大人---”話語未盡聲已哽咽。弁襲君望住他緩緩搖首，道：“此事已了，卞兄第切莫再放於心上。”話語不重，含義似深。卞琮方立時住口，卻不斷撩起衣袖揩抹眼圈，一時揉得殷紅。複更起身，向弁襲君深施一禮，禮畢抬首道：“小人不善言辭，囉囉嗦嗦，煩勞地擘大駕。”隨即落座，憑誰敬酒再不多言，只一雙眼牢牢黏住弁襲君。

perna

2016-03-07 22:44

弁襲君本意將他就此引薦於天諭之前，然事已至此，只得笑笑，開口道：“自古而今，重寶者，聖王所貴也，所以統攝當世兼流百代之印信也；凡受命於天地，掌一方之霸業，欲王天下者，共逐之物也。

以晉而言，《太平御覽》卷六百八十二《儀式部三•璽》所載：‘晉元帝東渡，歷數帝無玉璽，北人皆雲：“司馬家是白板天子。”

《野獲編補遺•玩具•秦璽始末》有雲：“及永和間，得璽于後趙，始以正統歸之。”

晉穆帝永和中，濮陽太守戴僧施自冉魏大將軍蔣幹手中賺得玉璽，遣督護何融送於建鄴，何融懷璽至枋頭，晉鎮西將軍謝尚遣其至，購賞得之，以晉穆帝永和八年還江南。至此，傳國之璽曆四十二年複歸於晉。及永和得璽，東晉一朝始封正統。璽至建康，百僚畢賀。玉璽其重至斯。”

眾人正自飲樂，不提防弁襲君言及晉事，停著凝神傾聽，廳中安靜下來。天諭腦中一念劃過，脫口問道：“所言可是東晉鹹和三年，前涼、成漢、漢趙、後趙舊事？”

弁襲君微微頷首，又道：“《戰國策》雲:‘周有砥厄,宋有結緣,梁有懸愁,楚有和璞’，久遠以來，傳聞砥厄匯王者之運，所謂得砥厄者得天下。而宋，梁之結緣、懸愁亦各擅勝場，號為一方名玉；然以貴重論，須首推被奉“天下所共傳”之和氏一璧；端視其澤，兼摩所出，實屬荊山罕豔，故世間亦有荊玉、荊虹、荊璧之謂。”

禍風行聽至此處，心頭一動，不禁開口道：“和氏之璧，名輝青簡，然遍覽史冊，亦多見流徙遺失之軼聞趣載。”

見他出聲發問，弁襲君眼中多層溫暖，點頭應道：“死印所窺正中要竅。”

轉頭遇上教眾迷惑目光，只得又道：“‘楚卞和往楚山，見石中有璞玉，抱獻楚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怪其詐，刖其左足。曆王卒，子武王立，和又獻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又怪其詐，刖其右足。武王卒，子文王立，和欲獻，恐王見害，乃抱其璞哭三日夜，淚盡繼之以血。文王知之，使謂之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獨泣之悲，何也？”和曰：“吾非泣足也，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悲也。”王取璞，命玉人琢之，果得美玉，厚賞而歸。世傳和氏璧，以為至寶’。此為和氏一璧之所由來。

其後，楚相國昭陽敗魏，威王將和氏璧賞賜昭陽。一日，昭陽率百餘賓客遊覽赤山，席中應眾人之請，出璧傳視。其時山下深潭有淵魚出水之異象，眾人爭睹，及至散席，始察和氏璧不翼而飛。時有張儀，尚未得意，依附昭陽門下，眾人疑曰：‘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掠笞數百’，後張儀入秦為相，仍思以報。然和氏璧到底失矣，是為一說。”

前人舊事，他想人早已聽得不耐，方頓一頓，立有教眾催促道：“後來呢？”弁襲君只得接道：“關於此璧，眾位兄弟耳熟能詳者，當屬‘完璧歸趙’一典了。”

忽聽魏坤庾對生印夢骸生笑道：“小夢兒考我呢，這個嘛我雖不比你們讀書多，也還聽過的。”夢骸生纏他道：“輿哥哥且說說看。”

魏坤庾飲一口酒，方道：“傳聞趙宦者令繆賢以五百金購入和氏之璧，趙惠文王因據之。

秦昭王聞此欲奪之，詐曰：‘遺書趙王，願以十五城請易璧’，其時秦強趙弱，趙王欲獻恐失望於城池，欲拒恐獲罪於大國，進退維谷，兩面失據。

相如恃智，乃自請奉璧入秦。秦廷之上，一如所料，璧獻而城失；相如不為所困，巧計迴旋，當廷力爭，更以擲璧相挾，死不辱命，幸以‘完璧’還歸趙國，從此遽獲趙王信用，區區一介舍人一躍而成一國之相，為趙國亂世稱雄屢建奇功。”

說完朝夢骸生眨眨眼，才扭頭去望弁襲君，嘻嘻笑道：“地擘，坤庾所道之事可是你往日相授之《七雄錄》所載？”夢骸生瞪回去，手卻不停，夾起滿滿一筷子菜送入他碗中，口中柔道：“輿哥哥果真好學問。”

弁襲君忍住笑，頷首贊他道：“坤庾所言源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藺相如者，趙人也。為宦者令繆賢舍人。其人身屈卑位，眼收四海，修身治國俱有可觀。

能于‘秦城不得’與‘秦兵之來’其間奉璧往使，是為勇決；失璧複得，群敵環伺，眈眈虎視之下請‘與璧俱碎於柱’，是為謀雄；從者衣褐，懷璧歸趙，是為容與；秦缶趙瑟，澠池一決，是為節烈；文武相得，刎頸論交，是為忠悃。縱橫其外，安柔其內，是為強大。確乎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趙有相如，何恃一璧。

惜乎大江東去，千古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數十載後，秦滅趙，和氏璧婉轉入秦。

perna

2016-03-08 09:06

《太平御覽》引《玉璽譜》載：‘秦傳國璽，以藍田水蒼玉為之，刻魚、蟲、鶴、蟮、蛟龍，皆水族物。大略取此義，以扶水德。秦得藍田玉，制為璽，八面正方，螭紐。命李斯篆文，以魚鳥刻之，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壽昌”。或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而考《宋史•卷四百四十四•列傳第二百三•文苑六•李公磷傳》、《明史•輿服志•皇帝寶璽》、《韻石齋筆談•中州玉璽》諸文志，亦見此錄。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曰:‘二十八年••••••始皇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於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上自南郡由武關歸。’

又有補錄載曰：‘始皇舟行洞庭湘山，風浪驟起，傾危在即，急命擲璽湖中，祀神鎮浪。八年後，使者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獻上’。

《本紀》又載：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始皇聞之，遣禦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遊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禦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於是始皇蔔之，卦得游徙吉。遷北河榆中三萬家。拜爵一級。’

正史自茲複共逸聞相契。傳國之璽，始複歸來。是說真假難辨，翻成千古疑案。

漢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沛公隨身佩璽，號之曰‘漢傳國璽。’

西漢末年，王莽篡政。帝劉嬰年幼，璽交由孝元太後代掌。《漢書•元後傳》載曰：‘莽使安陽侯舜諭指，舜素謹敕，太后雅愛信之。舜既見太后，太后知其為莽求璽，怒駡之曰：“而屬父子宗族，蒙漢家力，富貴累世，既無以報，受人孤寄，乘便利時奪取其國，不復顧恩義。人如此者，狗豬不食其餘，天下豈有而兄弟邪！”乃出漢傳國璽投之地，以授舜曰：“我老已死，如而兄弟今族滅也！”’璽上螭一角缺，後以黃金鑲補；天下至寶，自此留瑕。”

聽到此處，有個喝多了教徒忍不住嚷嚷了一嗓子：“老太婆也忒狠了！砸什麼不好偏砸這個！那王莽也實實不是個東西！合該他人財兩空！”他酒力沖頭，硬把這前朝軼事當書聽了---嬉笑怒駡原屬看客天職，遣詞不確，到底達意。吼完方覺突兀，慌忙四下張望，卻見旁人盡皆凝神，並未有人搭理，他暗暗慶倖，自罰一盅，將口閉了。

“ 及莽敗時，帶璽綬避火於漸台。商人杜吳煞莽，取綬，不知取璽及莽頭。公賓就見綬，問綬主所在，乃斬莽首，弁璽與王憲。憲得無所送，又自乘天子車輦。

李松入長安，斬憲，送璽詣宛，上更始。

赤眉大司馬謝祿至高陵，更始奉璽赤眉，亦立眉劉盆子。

建武三年，盆子敗於宜陽，璽還光武。

東漢末，宦官張讓、段珪作亂，漢少帝夜出北宮，與掌璽者走散。讓、珪既誅，少帝回宮，六璽俱在，獨失國璽。

未幾，‘十八路諸侯討董卓’，長沙太守孫堅從桂陽入討董卓，卓時已焚燒洛邑，徙都長安。堅軍於城南，見甄宮井中旦旦有光。軍人莫敢汲，堅乃探得璽。玉璽方圓四寸，上攜五龍交紐，旁缺一角，以黃金鑲補，下有篆文：‘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堅秘藏璽于妻吳氏處。

初，卓作亂，掌璽者投於井中，故堅得之。至堅亡於峴山，袁紹有僭盜意，乃拘堅妻，逼求之。紹敗，荊州刺史徐璆攜璽至許昌，時曹操挾獻帝于許，至彼，國璽複歸漢室。

曹丕篡權，獻帝受迫禪位，漢亡。曹丕使人刻隸字‘大魏受漢傳國璽’於璽身。

司馬炎篡權，稱晉武帝，國璽歸晉。

前趙劉聰虜晉懷帝司馬熾，璽歸前趙。

後趙石勒滅前趙，得璽，於其右加刻‘天命石氏’。

璽再傳冉魏，冉魏乞晉援，國璽為晉將領所賺，夜馳三百騎送至歸建康，此即天諭與我先前所言舊事。曲折如是，國璽重返司馬氏。

南朝一代，國璽逐流，飽淬烽火，慣看煙雲。笑盡宋，齊，梁，陳王旗變幻，候隋一統，怡然入隋。隋亡。隨蕭後及皇孫政道遁漠北突厥。

及至唐初，太宗李世民因無傳國寶璽，乃刻‘受命寶’、‘定命寶’數方璽印，然無一能具國璽重質。貞觀四年，李靖伐突厥，同年，蕭後與皇孫政道忽返中原，璽歸李唐。

唐末，天下大亂；朱全忠廢唐哀帝，奪璽，建後樑。

克用子李存勗滅後樑，建後唐，璽入後唐。

後晉石敬瑭攻陷洛陽前，和氏之璧終湮跡於五代後唐末帝李從珂宮內大火。自茲消弭於世。”

perna

2016-03-09 00:18

一段下來，教眾聽得昏昏欲睡，央求弁襲君講史者，乃是其人，現下消受不來者，亦是其人。天諭將眾人面目盡收眼底，暗自冷笑：“世間葉公何多也！”念頭轉盡，改換親切微笑，對弁襲君和藹言道：“地擘今日邀請眾人來此，該不只是為了普及前朝舊史吧？”

弁襲君朝她拱手道：“天諭炬目。今日之會確有一事煩請天奪。”

“哦？何事？”

弁襲君將小盒托於掌中，雙手向天諭奉上，垂目稟道：“卞琮方系卞和後人；魚書璧乃和璞所雕，與和氏璧胎源一玉。”

此言一出，舉座震驚。

饒是天諭素來冷靜博識，再看那枚魚書璧，目光亦難免生出些許變化。到得此時她才逐漸了悟弁襲君今日此舉為何。待要開口，卻又詫見其人並未立時將小盒奉上，反而手托魚璧，垂眉斂容，緩緩開口道：“但有一事，不得不告。”

天諭冷靜下來，展展衣袖，又理了理耳際流蘇，方道：“說吧。”

“此璧乃卞氏祖上所傳，胎共和璞，理連琢磨，本當同現廟堂，但卞氏遭遇‘威’，‘武’之禍，不意更逢文王，兩獻不際，此玉封埋；是以後世但聞和氏之璧，不聞魚書之秘。卞氏子孫秉承家訓，雖曆千秋百載，任憑改朝換代，寶璧深藏，概不示人，實為卞氏一族莫大守護。”

禍風行抬眼望去，見天諭嘴角微微掛起一個笑容，不緊不慢道：“即便如此，終不似和氏一璧天下共傳之名盛矣。”他扭頭去看在座眾人，無不深以為然，千夕顏等人更加不住附和點頭。

弁襲君微微一笑，從容回稟道：“天諭有所不知，卞和獻璧，原賫深意，寓望美玉殷殷，造化明君，惜哉蕩蕩，恨乎曛曛---以至一璧舍兮，一璧藏矣。”

天諭聞言，眸光一閃而逝，笑道：“深意---為何呀？”

“和璧角力，魚書旌德。”

禍風行一直雲裡霧裡，聞此八字，即時豁然，恰值弁襲君一語幽涼入耳：“遍搜青簡，漫索史冊，目濡斑斑血淚；王朝更迭，風雲譎幻，心絆逐鹿中原；九州枯骨山湧一人足底，百世繁華雲縈一戶庭軒---和氏之璧，個中翹楚，天地悠悠，獨尊霸主。”

廳內在座不禁人人回想那“傳國之璽”所曆傳奇往事，莫有一件不與此合，難免頗多感喟，一時唏噓可聞。

天諭爾時早已坐直身體，目光炯炯，直射那方半舊小盒，口中卻道：“則此魚書之璧---既然胎出和氏，想來亦為霸業而誕？”

弁襲君聞言，淡淡搖首道：“非也。”

“哦---”天諭重新放鬆身體，靠向椅背，掩去話中懶意，重塗微笑，眼光自那小盒轉上眾人面龐，柔聲對弁襲君道：“那就還請地擘為教眾詳鑒此寶。”語畢暗暗伸展案下雙腿---這宴會何時方散？

“謹遵天旨。”

其時禍風行望向弁襲君，見他目光長久縈留魚書之璧---不知又在沉思何事---聞聽天諭降旨，振奮向眾人道：“鴻濛有道，尺素魚書。觀乎宇宙，知乎太初。過乎昆侖，遊乎太虛。謂之冥冥，無若一樗。”

perna

2016-03-09 10:00

眾人聽聞和氏璧輾轉如斯，想來這魚書璧亦不遑多讓，不由愈發凝聽。

“三皇以往，道治也。帝王以來，儒教也。中土苦境，炎黃一脈，黃帝以降，聖人神道設教，‘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推崇羲軒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廣布教化，辟立紀綱，約定禮俗，因循法守，以保‘禮有等差，君臣不雜’。

相對中土本生宗教道教而言，蓋因‘聖人之言，信而有徵’，又兼‘夫儒者所修，皆憲章成事，出處有則，語默隨時，師則循比屋而可求，書則因解注以釋疑’之行易之宜，抱樸子謂之曰：‘夫棲棲遑遑，務在匡時，仰悲鳳鳴，俯歎匏瓜，沽之恐不售，忼慨思執鞭，亦何肯舍經世之功業，而修養生之迂闊哉？’其榮生兮巍巍，致從者乎芸芸；

《道德經》雲：‘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現世之爭，利害從權，狂狡有作，難逃霸道。名揮韁，利懸鎖，道為力掌，理為權曲；‘克己復禮’行至‘教化衰息，紀綱掃蕩，道挨淩夷，法守集壞，禮俗變易’，事終不過王道衰微,諸侯異政,禮樂崩壞,事不稽古。

千秋功業朝露舜華，萬世王朝一指瓦霜；巍巍崩沮，榮華空許。

生而有限，複察其死。世有‘皇穹至神，賦命宜均，何為使喬松凡人受不死之壽，而周孔大聖無久視之祚哉？’之一問，因見儒教之死觀縱以‘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力倡功業不朽，勉強維持，人心畏死，殊未能已；固知‘仲尼未可專信’。

抱樸子曰：‘談者咸知高世之敦朴，而薄季俗之澆散，何獨重仲尼而輕老氏乎？是玩華藻於木末，而不識所生之有本也。何異乎貴明珠而賤淵潭，愛和璧而惡荊山，不知淵潭者，明珠之所自出，荊山者，和璧之所由生也。且夫養性者，道之餘也；禮樂者，儒之末也。所以貴儒者，以其移風易俗，不唯揖讓與盤旋也。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獨養生之一事也。’

又曰：‘仲尼，儒者之聖也；老子，得道之聖也。儒教近而易見，故宗之者眾焉。道意遠而難識，故達之者寡焉。道者，萬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又因‘達之者寡’，道修一途，實難窺其生死。捫心自問，確乎侯王遍地，神仙幾何？乃知‘老氏未可孤用’。

天諭終於一掃疲色，凝神細聽。禍風行忍不住出聲發問：“道儒既未足恃，釋教何如？”

弁襲君回睇，緩緩道：“瞿曇廣大，莫可言說。然自流布中土以來，闡化老莊，楔合孔孟，周圓苦境人民文化根性，隨順世法，依援王法，普羅大千，運化萬方。遂驅有增有減至於無增無減，孫子所謂‘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謀中之上者，暗合於彼。”

禍風行觀弁襲君此前評宗議教，言厘儒道，可謂長缺優短，周流圓轉，深入神髓，骨肉豐滿，不想此番論及釋教，他之著眼乃于兵法謀略處；頗感意外之下，欲待張口一詢，卻聽天諭已搶先問道：“如此說來，則天下終將為釋教一統了？”眼中隱隱流露一絲焦色。

卻見弁襲君淡漠垂眼，舒袖拱手，從容回稟道：“望垂萬法，照鑒自修；勞形珠玉，敢乞天憂？”

天諭臉色稍緩，仍追問道：“哦？怎麼講？”

弁襲君微微一笑，道：“釋迦法門，易入難成。無論聲聞、緣覺兩乘，單以菩薩乘即眾所謂大乘而言，自外凡發菩提心，終至成就佛果，須曆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覺，妙覺諸紛紛五十二境。但以十信而言，已然囊含信心、念心、精進心、慧心、定心、不退心、回向心、護法心、戒心、願心十境；其一心成就尚且不易，況乎其後。　　　　　　　　　　　

複以十住十行而言，其發心住、治地住、修行住、生貴住、具足方便住、正心住、不退住、童真住、法王子住、灌頂住，哪處‘住’易住？

歡喜行、饒益行、無違逆行、無屈撓行、無癡亂行、善現行、無著行、難得行、善法行、真實行，何方‘行’堪行？則其餘諸難上加難之十回向、十地、等覺，妙覺等境複遑可望哉？　　　　　　　　　　　　　　　　　　　　　

《大佛頂首楞嚴經》開示‘二十五圓通法門’，載曰：‘爾時世尊，普告眾中諸大菩薩，及諸漏盡大阿羅漢。汝等菩薩及阿羅漢，生我法中，得成無學。吾今問汝，最初發心悟十八界，誰為圓通，從何方便入三摩地。

由憍陳那五比丘，自‘聲塵圓通’見性起，至觀士音菩薩‘耳根圓通’反聞聞自性止，中雜‘色塵圓通’、‘香塵圓通’、‘味塵圓通’、‘觸塵圓通’、‘法塵圓通’、‘眼根圓通’、‘鼻根圓通’、‘舌根圓通’、‘身根圓通’、‘意根圓通’、‘眼識圓通’、‘耳識圓通’、‘鼻識圓通’、‘舌識圓通’、‘身識圓通’、‘意識圓通’、‘火大圓通’、‘地大圓通’、‘水大圓通’、‘風大圓通’、‘空大圓通’、‘識大圓通’，‘念佛圓通’等各二十三法門以入三摩地。禪海恢弘如是，觀諸菩薩功德殊勝，猶自身證蠡測而已，遂知般若光華，西天路遙。”

天諭聽至此處，一時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道：“果真廣遠。”教眾聞言亦不禁人人咋舌，暗自慶倖自身信仰乃是逆海崇帆。

弁襲君頷首接道：“瞿曇銷影，釋迦入滅，原始佛教宗派林立，各依地勢語言分南北二途匯入苦境，曲折婉娩，軒邈競上，以致空有部藏琳琅，經典璀璨之富，到底難逃各執一端，考較失據之痛。”

禍風行心下一豁，開口問道：“照此說來，則我等今日所閱諸般經藏，太半恐非佛祖本示咯？”

弁襲君歎道：“確乎如是。”

夢骸生飽食足飲，自在一旁拉住魏坤輿衣袖玩耍，頭也不抬，柔聲笑道：“路標尚未分曉，如何去得西天！”眾人聞說，多有應和；魏坤輿拈根筷子敲他手背，雙目卻也投向弁襲君，待他分解。

perna

2016-03-09 10:24

“人之有生，外索宇宙，內省本初，依仗者二：身也神也。以‘身’而論，皆知‘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故以有限之身窮無盡之世，徒歎曰：‘吾日暮而途遠’。複以‘神’察，盡曉‘苦思賢教，憾希聖導，賢聖教導，釋儒與道。’惜乎儒患崩沮，道恨迂闊，釋奈廣遠---闌幹拍遍，未知所仰。正所謂垂發皓首，窮經得玦，三教難為，普世環缺。則人心困鎖於‘日暮途遠’與‘歧路夜行’而外，複增盲跛支絀之虞。

夫天地廣廈，本初重闈，洞之愈大，辨而弭微，俟以終日，莫可見幾。何況老病賦形，死生的的，常恐殞越，朝乾夕惕，寤寐永歎，其懼戚戚。太史公曰：‘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早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求魚三教，何異緣木? 順天垂象,受茲介福。

崩沮亂世，難望迂遠以拯；無盡暗夜，祈請聖火引航。”

布化至此，廳內教眾口內低聲頌禱一浪追至一浪已然可聞：“荼羅無疆，荼羅無疆••••••”，天諭凝注弁襲君，雙目流露欣許之色，卻並不出言打斷，靜待他擘畫逆海崇帆之宏圖偉業。

“邃初冥昧，神造人於地，錫嘏於‘靈’、‘魂’，‘體’悉數完備者一脈以榮耀永生，命之掌野間走獸、空中飛鳥及塵世萬物並開神、人、鳥、獸及萬物間通衢，手柄萬界權衡，福照普世聖輝。惜乎其後，世人漸生傲慢，擅專自負，怠瀆神旨，妄封靈識，釁開智慧，累肇禍端。非獨失職於神前並兼墮落於己身，乃絕萬方通衡之望矣！

神遂咒人，諭曰：‘爾男子畢生勤勞、食其所產；爾女子懷妊艱苦、產育劬勞；並爾夫婦相隙，苗裔互傷；’

又使土地緣人見詛，為其叢生荊棘蒺藜、其所食者、田間之蔬；

複奪人之永生，曰：‘必汗流浹面，始可得食；迨爾歸土，蓋爾由土出，汝本為土，終則歸之。’

其後人民繁衍於地。因閉靈識，乃絕神旨；自負智慧，頻肇亂世。

神鑒觀世人，罪惡貫盈、心所圖維、恒為邪慝、強暴充塞、舉世敗壞、淪喪不復，乃心憂而悔矣，將以所造之人、以及牲畜昆蟲飛鳥，翦滅於地，滌過誅尤。”

教眾聞之栗栗，有人難以承受恐懼，高聲叫道：“敢問地擘，神將如何懲處我們？”

弁襲君寓目天諭，爾後一字一字道曰：“巨淵塞其泉、穹蒼閉其牖，暗夜淪降塵世百年。”

“幾時？”有人顫聲問道。

“指日可待。”

“縱然言罪，神罰之說，到底縹緲，其奈我等何？”又有追問自人群中拋出。

弁襲君垂眉歎曰：“天蔽碩幕，節令寥落，造物不興，妖魔以作；骨肉凋零，死生索寞，永縛其華，日精月魄。”

“啊！我家綢兒年方六歲、六歲啊！”

“我老娘自去年開春之後臥病不起，因我在外作戰，難望家門，只能叮囑媳婦日夜看顧；返回教中亦不得閒，先前家中遣人送信催促，我只道忙完教內事宜，再回家探望陪伴她老人家過年不遲，何曾料有今朝！可憐她老人家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成人，有力張羅之時還為兒子迎進一名賢婦，如今我這個不肖子尚未孝順一二，便要••••••嗚嗚••••••”一人言語未盡，潸然落淚，繼而嚎啕出聲。

“我攢了兩個月薪俸買得幾匹緞子，才要托鄉人與我娘子捎去，這便找他來！”一人說罷，匆匆分撥人群，急欲尋口中同鄉以托。

“上月手氣不佳，又喝多兩碗，欠下十幾兩銀子，怕賭坊追債不敢回家，每日在外打混，早忘記枕頭被褥是何滋味。現下大家都難逃一死，我懼他何來？今晚歸家去！好生睡上一覺是真••••••”另有好賭之徒嘿嘿笑道，其人兩目血絲滿布，眼眶青黑，神情憊懶，眾人睹他形狀，可知誠實中肯，所言非虛。

“阿元前幾日和他娘說，他所用之硯被同窗戲耍之時碰摔裂缺，先生命他趕換一方新硯，他娘囑我幾次，我卻一直未曾上心
，忝為人父，忝為人父啊！這便去買，這便去買！”一名教徒滿頭大汗，邊說邊就往外擠，人群片刻間譁然失序，廳內一時擁塞不堪。

天諭見狀，急遞眼色與老印千夕顏，其人會意，即時站起，手持弭禳之杖暗地施術，待眾人為他‘一夕千顏’異法所擾，手腳遲鈍，行動趨緩之後，方始濁咳一聲，嘶啞道：“諸位少安毋躁，且聽情常老一言。”教眾不察他手段，驀覺手足困頓，不良於行，片刻之間確也無法出得廳去，只得暫緩動作，瞧他有甚言語。

禍風行暗覷一眼，但見弁襲君意態沉穩，神情端穆，熙容斂目，安坐一廂。他心下暗道：“難為他了。”低聲招來伺人奉上熱茶及弁襲君日常所用白玉玲瓏卮，接過之後起身走至其人身側，一言不發，伸手推開他面前冷透杯盞，亦不管手中所拈實為酒具，抬手斟滿一卮香茗，默置其前。弁襲君轉顏望他，刹那間眉濯氤氳，眸颭灩瀲，微微笑道：“難為你了。”言罷無論芳茶冽酒，玲瓏白玉一飲而盡。禍風行亦不作答，沉默持壺，更續一卮。

perna

2016-03-09 21:41

彼端千夕顏嘔啞嘲哳之聲傳來耳中：“諸位莫要驚慌，此等小事，我教有天諭做主，定能解得。”眾人目光立時膠著於天諭面孔。天諭聞言一怔，恨得暗自咬牙，面上絲毫不露，慈愛笑道：“地擘，請為我教信眾詮釋教義。”

禍風行心知已至關鍵之處，身體一僵，暗暗覷看弁襲君。弁襲君瓊睇未穠，領命起身，垂袖拱手，從容淡道：“願效犬馬。”禮畢之時，袖底輕拍禍風行左肩，以示無妨。

弁襲君將廳內一眾驚惶面孔攬收眼底，微微頷首道：“諸位焦憂，弁襲君體同身受。然竊為諸君計，與其苦懼，曷析而釋之。”

有教徒不耐，直接頂回：“何其輕易！‘析而釋之’？死字當頭，此其有解之事乎？”全然不理身側交好急切拋來眼色。

弁襲君聞言笑道：“賢兄所慮絲毫不差，‘死生亦大事矣’，果然其字臨頭，弁襲君亦自難安。”

見他未曾否認自身膽怯，又肯認同自家言論，其人恨恨一啐，仍自聲音不小，憤憤道：“那還扯甚‘析而釋之’！分明鬼話欺人！”

魏坤輿勃然作色，便欲起身，夢駭生不著痕跡拽他衣袖，只得強抑怒火，端整回位。卻見下首絕望之刀霍然轉面，釘視此人，二目之中，殺意肆騰。片刻之後，冷然開口道：“絕望之刀駑鈍，總還知道‘欲人聞己，候人語畢’--聖裁者袂揮風雲，咳唾成珠，金垂玉示盡出其口---然而方才話將起首，語未落音，已遭先生兩度打斷---照此看來，先生見地逾聖裁者萬倍何止，想來必有以教？絕望之刀鬥膽請教。”

那人至此，早已心生悔意，暗罵自己張狂失言---絕望之刀當眾一詰---強壓之下，怒意仍然翻湧而起，急不可遏。

他亦立起身來，朝弁襲君深打一躬，歉道：“大人，小人方才情急，實實無禮之至，奈何性命攸關，心憂如焚，以致當面失態，還望大人寬宏，原諒則個。”說罷，也不待弁襲君答言，轉身直面絕望之刀，口中冷笑道：“你大可不必用高帽擠兌於我！我是無有以教，不然何至口不擇言！大難當前，孰不言懼！為自家性命計，一時失口，也是有的！可笑大人尚未降罪，你這匹夫半路跳出，目露凶光、手按佩刀、喊打喊殺，鬼哭狼嚎，難道逆海崇帆說說不行，便要改作武力相挾不成！”

他如此一來，教眾之中雖然無人出聲附和，道道疑慮盡皆目向弁襲君。

天諭暗暗皺眉。不待開口，一旁夢駭生早用傳音入密向她稟道：“此人名喚付梓籌，原為科舉出身，曾授汾陽小吏，後遭彈劾黜返鄉間，于一私塾任教授之職。

蓋因他在任之時矜誇太甚，號稱師法儒道，通匯百家，動輒便以‘海內文宗’自居；又兼排擠同儕，打壓後進，以致落人口實，每吃彈劾---辭官之後癡妄益勝從前，一鄉之人背地裡盡皆喚他作‘夫子愁’。”

天諭眉頭愈蹙，卻聽夢駭生又道：“他既非真正鴻儒高士，偏生成日家白眼示人，以致官場難能混跡，鄉裡未肯見容，可歎其人到底不知自省，數月之前，竟然遠路前來投奔聖教---”

天諭聽至此處，急以入密傳音打斷他道：“到底何人將其收入教內？”夢駭生聞言歎氣，無奈道：“正是大人。”

天諭眉毛跳一跳，複跳一跳，籲一口氣，方才問道：“此人品性，地擘可知？”“大人盡知。當日狂徒來投，滿口胡話，大言不慚，大罵世間汙穢，三教屈才，無處能堪其人大用---教內兄弟起疑查他底細，都雲須立時拒了這廝方好---是大人路過，聞說此事，著令收入，還道---”“還道何來？”“大人道：‘逆海歸舟，唯圖共濟，所望不孤，今乃患一客之遲來哉？’”

天諭聽罷冷笑，不復言語。夢駭生察其顏色，亦不再做聲。

他二人這一處竊竊私語，不提防那邊廂劍拔弩張。

絕望之刀雙目低垂，冷肅彌漫，佩刀輕顫，滿待蓄勢一擊；對面付梓籌昂頸翹首，撚須翻目，白眼向天，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之情狀；四周信眾尷尬自處，廳內氛圍格外僵持。

“觀兄所忌，系乎一死。”

至為沉寂一刻，金聲玉磬，雅曼入耳。

禍風行掌內冷汗津津，持壺之手不由自主隨聲一頓。

“非獨兄如是，我輩亦如是哉。”

“然若人生世間，本來無死，則諸子萃觀，百家匯源，賢兄以為複當作何論耶？”

此言一出，落針可聞。

禍風行手一抖，霧氣繚繞，終是斟滿一杯熱茶。

“弟請試言之，曰：‘世有一死，萬教歸元；世無一死，萬教安存？’”

那付梓籌僵立當場，腦中拼命回想弁襲君先前所言，終於靈光一現，大聲叫道：“莫，莫非---我輩原乃不死之身？莫，莫非真有神祇因人造惡，惱怒不堪，從而剝奪我輩永生之享？果若如此---果若如此，超脫何來？修仙何用？我等本具不死仙身---何須外求？何必外求！”

“原來如此！如若我等本生不死，修仙成佛更有何用！唯祈神恕，別無所求---”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我等之罪，唯祈神恕---但如何行事，方顯誠意？”

“••••••”

議事大廳驟然鼎沸，天諭嘴角慈祥流露，端起瓷盅，吹茶撥盞，細呷慢啜，悠然咂品；

禍風行雙眉暗展，輕籲口氣，茶壺遞回伺人手上，脊上早已重衫盡透。

perna

2016-03-11 10:51

“如何方能息神之怒？還望大人指點明路•••••• ”

“大人，永生榮耀幾時重降人間？”

“神••••••”詢問聲切一聲，人潮浪覆一浪。

香風灩灩，馥雲靉靉。鳳鳴鸞舞，龍驪鶴皧。

弁襲君蕭眉淡目，拋印一祝。

雲庭寶華鑒影，星橋熠彩馳輝。

瓊樓玉宇爛然，金闕瑤宮冽如。

瑞靄浮空，仙霞浣岫，豔透乾坤，晶瑩宇宙。

信眾舉目而辨---乃是“逆海崇帆，荼羅無疆”八字金篆---心內驚詫未已，耳畔綸音如磬，激石來風，泠泠傳入：

“逆天誥命，海廣地生，崇雲法戒，帆引歸程；荼羅說盡，羅網神聽，無妄乃劫，疆部唯征。”

信眾入教以來，早自將此三十二字背至滾瓜爛熟，刻刻銘記心頭，時時懸掛口頭；當下拋化一瞬，人人從頭領略，驀然驚覺---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曹溪鷲嶺，冰崖古殿。音杳香嫋，雲深路險。

十地三乘，四生六道。毛吞芥納，拈花一笑。

遍觀三界，指解源流。輕垂鴉睫，微啟檀口。

“世人輕侮，釁惡滋孽，諸神震怒，日月覆滅；

田穡有秧，山川有穴，後土嚴霜，皇天飛雪；

生而難周，死之不絕，百載千秋，以懲瀆褻。”

人心凶場惡海，人世多殺樂禍，眼前大難倏臨，前途生死未卜---一一深思，各各戰慄。

神心怫鬱，神懷哀湣：

“天地滂沱，黍離悲咽，逆海長歌，春心啼血；

神目悠悠，神心難說，寄之於舟，托之於闋；

天罰有八，災贖軼頁，其餘書劄，承天之閱；

暗夜蒙昧，災贖何別，塵寰壞潰，信仰以決。”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絕想崖前，無陰樹下，而今終聞，杜宇一聲春曉---穰昔迷茫無算，今朝歡喜無量。

滄海桑田，一顧泫然。

夙恨淹淹，微漣湉湉：

“孤帆危纜，風尖浪烈，壁峭崖巉，眺之如齧；

煙月茫茫，鴻希雁絕，聞水一方，曦沐神哲；

光明遍被，齊物欣悅，開悟神示，忘憂鵜鴂；

道阻且長，中心如噎，宛在中央，伏惟神挈。”

眼中每見玄猿獻果，身際常有麋鹿銜花；福地洞開，靈龜捧壽，樂土受享，仙鶴噙芝。神光普耀，花開日日，聖恩哺沐，果熟時時。習真參正，不滅不生。煙霞來往，寒暑無侵。

好一幅極樂畫卷！

自在優遊，無怖無愁。大千坦蕩，不記春秋。

語落彩收。

六賦印戒描形繪意，騰寫一朵金芒，沉浮半空。

弁襲君踏後一步，躬身斂目，執禮道：“恭請天旨。”

perna

2016-03-11 11:09

天諭輕咳一聲，暗自整理了衣裳，怡然起身，五指一揮，《天罰》六頁殘篇當空浮現。未達戒雲其處，直見飄墜其態。

金芒恭候半空，於焉及時趕至，固托其下，穩示於人。

天諭暗掩尷尬---她近來總覺於此書之掌握十分有限，似乎於神旨之參領頗多不契---幸而此事絕密，無人知悉。

方才一幕，恍若未見，天諭雙目慈愛掃視各人面龐，微笑開口道：“權能天上多，歸航九界光明路；救贖人間少，不畏三生黑暗途。”

廳內山呼起伏：“聖航者！聖航者••••••”有人激動不已，俯首膜拜。

天諭對於眼前景象甚為滿意，兩手作勢虛壓，待人群逐漸平復後，再度開口道：“《天罰》神典正如地擘方才所言，八失其二，乃‘神罰’與‘神贖’兩篇。然而我得天諭旨，窺悟神機，探知此事之於我教信眾，是福非禍也。”

見眾人欣喜迷茫，鳩神練運勁啟封，《天罰》開篇，但見通篇古文奧意，滿紙殘跡迷離。

她微笑接道：“神降經典，唯‘災’、‘罰’二篇有失，此事決非偶然，恰恰表明我教憂切世途，虔心請命，至誠為民之意已然打動神祇---神祇心生惻隱，改寫顛覆嚴懲，並為暗世獨行之人指點光明坦途---收回普世災贖，針對異端降罰---彼自斷靈根，向不虔誠、累積惡業，少不自新之端，同時恩允傳天諭旨之人手持經典，使於無盡暗夜引領神航，重登聖岸。”

她近日事務繁冗。成立逆海崇帆以來，數月之間，忙於廣延信眾、組建軍隊，征戰四方。歸服之地日遠，教內信徒日減---醉臥沙場，例有傷亡---新納人民來朝，投誠武力者眾，虔皈聖域者寡；信仰根基，實有動搖，種種形勢於今後局面多見不利。

今日應弁襲君之邀，乃是強捺性子前來赴那“觀寶盛會”，孰料斯人手段山奔海立，返璞一璧聲勢滔天，現更促她藉機乘勢，一錘砥定聖教基石。

她本未完辭以待，然而當此一刻，良機豈容坐失？急急打迭起十二分精神，將斯人宣教話語一一安量裁度，化收己用。

好在弁襲君全無相難之意，就於克化當下，已然傳音秘囑，曰：“聖航者當可勵眾以夢中之福地，並啟人以永生之法門。”

聞此一語，她方猛然憶起三人結義最初，創教所本之利器：她與胞弟病子皆生而有異，各賦奇能，天地人心自有所長，皆為教域罕見之才；而她夢窺機鋒，驚見一地，三陽共天，永生不滅••••••

其時死印地擘茫絕自陷，各為世擾；聞她所見，嗟諮絕倒---縱目微塵三千，默哀百家難濟；肆睇暗夜明星，神飛還亮一天---遂立其所繪夢兆為聖教根本。

弁襲君廣采周納各方教義，孜孜以求普世真諦，號召世人絕境之中勉力求存，絕望其間收割絕豔，進以命之曰“絕望之道”，迅速為自行創立聖教信仰奠礎夯基；更與禍風行二人相約，奉她為尊，錫號“天諭”；全然不知彼處福地真實面目，那般洞天開啟法門---天諭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她從未對自己而外任何一人提及半字---就連病子也未全然知悉；

至於死印以及地擘---她但對二人言說，短期之內，聖教急需海量信眾，依恃虔誠，憑藉信仰，足以形成強大信心與無上念力；以天為基，以地為心，加持術法，以為前調，可望于後開啟皂海荼羅大陣；一路依行，待念力加乘至三十萬眾，則彼永生福地洞開，神意合兮，神福現兮，神欣喜之---必允世人重返榮域，再獲永生：介時生者往之，賜其長生；死者祭之，賞其往生；最終將至“盡其有生，皆得永生”。

因她平日施展未嘗虛應，又與二人交篤情厚，死印地擘於她法旨貫徹依循，從來力行，向自不二。眼下教基未穩，聖教仍以武吞他戶，力辟己疆為主，教化信仰，不提有日；遑論夢兆一事。然彼絕境洞天祭祀盛典迫在眉睫，三萬六千祭品儀軌特具，武力難致---上佳機緣，飛來眼際，信徒萬千，一網可至---她與病子畢生顒望盡數在此，焉容半子有失！

至於死印地擘，仍需多多仰仗---獻祭牲禮，須人屠宰，自是萬萬不好被其窺破真相，須添十分謹慎方好---念及此事，她欣然頷首，開口訓示道：“信眾，承神恩典，我，天諭，豁自身福報性命，以為獻禮，就人民生路前途，向神祈請；

蒙神不棄，恩贈《天罰》，指引聖航。

今以神所指派之聖航歸路引者身份開示爾等眾人：神雖憎惡，仍懷悲憫，百年暗夜，光明未隕---崇帆歸心，逆海回程，景我聖火，萬世黎明---至彼岸者，榮耀永生！”

人群之中早有話樁起首相應：“信聖航者---得永生！”

“逆海崇帆，荼羅無疆！”

“聖航者千秋！”

“聖航者偉大！聖航者無私！聖航者即是神！”

“逆海崇帆！世界救贖！聖航者天諭乃唯一信仰！”

人群興動臻至極點。

perna

2016-03-13 09:11

彼時弁襲君踏前一步，欣目在座三印，禍風行心頭一緊，已然見他坦蕩開言，曼聲宣化，曰：“夢以征生、情以返老、禍以刺病，焰以涅死---生老病死，護生轉死---汝等各依能耐，為聖帆護航求法，歷時久矣；厥功甚偉，勤自砥礪，此聖教所以逆流歸舟之楫櫓也。今日一聚，所望各自順依場合，少展所長，以助信眾體察修行絕望之道法門所在。”頓得一頓，含笑揚喝道：“‘生’、‘老’何在？”

“蒙聖裁者不棄，屬下等自當略盡綿力。”千夕顏與夢骸生聞召而至，拱手施禮，恭謹向弁襲君道。

他二人將信眾各自分領一處，施展平生絕學，不一刻，便聞得驚歎唏噓此起彼伏，充塞議事大廳。

“列位方才所見，乃我教四殿二主妙法引動之‘熔金合璧’。”眾人正自驚異於切身之變，耳內已聞弁襲君釋解之言。

“反魂蘭畹，‘無聲之音’與‘夢征狂言’二術互為生克，一探一引，征生所望，且為教眾開示。”

夢骸生聞言，柔聲應諾：“地擘有令，敢不從命。”隨即抬手，向一人翹指一點，挑眉笑道：“譚繼禮，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人人來往見寶心喜，如何獨你一臉晦氣？”

那人猝不及防，兀自出神，忽然見問，慌忙起身應道：“生殿容稟，小人心恨，戚戚有年矣！

先考為小人起名‘繼禮’，乃望小人周習孔孟，遍通禮樂，名識淩煙，致君堯舜。

奈何小人才器不敏，舉仕不行，有愧宗祠。

每逢清明祭祖，例於先考墓前燒香禮禱：“泉下有知，原恕兒子才疏德薄，殷望愧負，祈佑來春，闈戰莫誤”---經年去歲，倚望成空，先考夢叱，一枕難終；羞慚無已，如坐針氈，半生已逝，常自難安。”

廳內半數之人聽得唏噓不盡，憐他遭際，委實不易---半生鬱鬱，猶自難堪先人厚望；兩肩沉沉，尚思力報家門榮膺。

夢骸生點點頭，向他道：“積年累恨，綿被心頭，今為我‘無聲之音’覺察探曉，鴻影碧波，傷懷苦惱，自然而然也。”言罷招手，道：“你且向前，待本殿與你消解煩惱。”

那譚繼禮滿腹愁腸，惶惑上前，孰料一步踏入綠楊深處，驚奇四顧間，但見雲晦花幽，芷暮長洲，碧樹淒淒，雨暗江樓；魂疑舊遊，歲晚蘭舟，滄波淼淼，煙渚月流。

中宵獨立，曉風殘月。

江上遙遙一葉，欸乃度人而來。

夢骸生輕笑一聲，指尖虛摶，冽影香株淬露凝冰，口中斷喝一聲：“九畹千頃！”那點蘭馨一現而消，眨眼竄入譚繼禮額心。

其人應式而倒，眾人驚呼不及出口，眼前紅雲旋飛，譚繼禮已安然倒入夢骸生臂彎，合目安眠。

夢骸生隨手點化憑空一榻，將譚繼禮拋於其上，自己袖手一旁，笑眯眯回首，對魏坤輿道：“輿哥哥，人家好乏。”魏坤輿應聲而起，喚人奉茶，自己四下尋找，為他提來一把軟靠繡椅。

二人行事如此，天諭幾度皺眉，投目弁襲君。弁襲君但作未見，並不出言阻涉。

perna

2016-03-13 10:54

眾人卻未留意，只將雙雙惑目緊鎖譚繼禮面上。

譚繼禮棄舟登岸，已至清晨。

朝步霧林，曉弄春禽，塘藉芳草，芷襲幽衿。野徑香滿，山階筍侵，衣銖屐謝，桃李成陰。

未知閒步多久，山前忽現一座院落。門戶洞開，庭階之上立有一人。譚繼禮走近前去，看清其人面目，連忙躬身施禮：“未知生殿在此，小人---”

“噓---” 夢骸生作勢止聲，朝他一笑，負手舉步，當先而入。譚繼禮不明所以，茫然隨從。

閑園芳草，春夏香靡。深樹佳禽，旦暮不已。院松庭芷，魚樂鷗起。池橋徙倚，舟風蓮水。

神仙那處郡府，景物翩躚如此。門前車馬時過，深山何系遠邇。

譚繼禮耽沉風物，八拐七轉，穿庭過院，不覺失卻夢骸生蹤跡。回神急尋，已然身置園圃其中。

隔花稚語，掩木蒼音。

俄頃功夫，其人醒轉，雙眼一睜，急朝夢骸生尋取。

夢骸生仰陷繡椅之中，手拉魏坤輿調笑，眼飄熟睡之人左近。見其一醒，便打個哈欠，放開魏坤輿，懶洋洋起身，慢吞吞走近。

譚繼禮即見他來，一躍而起，振衣撣袖，低頭行禮，口中賠罪道：“生殿駕前，小人失禮，還望不罪。”

“譚兄弟不必如此拘謹，，驟眠發夢，皆因反魂蘭畹探影施術，非你之過，何來失禮一說？”眾人循聲而望，老印千夕顏手拄弭禳之杖，顫巍巍走來。他眉眼生慈，口齒粲花，呵呵笑道：“你於夢境，必有疑惑，舉教上下莫非兄弟，既稱兄弟，何妨吐露實情？大夥兒必然為你分憂。”

譚繼禮益為兩夢所擾，驟聞熨帖，倍感溫存，目投老印，感激平增。

夢骸生心底冷笑，分毫不教上面，頭也不回，憑虛一坐---竟未落空。原來魏坤輿早於他走來之時，便將那把繡椅隨行拖過---
悠然落座之後，眼皮不抬，詳端十指---魏坤輿昨夜通宵描繪，新款甲彩尚算精美---賞看十足，方誕笑一聲，道：“說罷。”

譚繼禮於是恭謹開口，道：“方才曾向生殿稟過，小人數年間凡夢先考，必定見惱，此事從無例外，然而方才---”

“方才如何？”---見他稍有遲疑，夢骸生一翻眼皮，神情之中，十分不耐，便欲發作之時---魏坤輿連忙開口問道，卻見夢骸生兩目翻白，嗤笑一聲：“切！”這才放下心來。如他往日知見，此乃權捺之兆，此等場合，如他性子起來，便算地擘宏宥含容，天諭其處，決計未妥。

譚繼禮兀自於彼期期艾艾，夢骸生這廂早已雙眼迷離，魏坤輿大急，欲待二度追問，那方老印已然手撚鬍鬚，呵呵笑道：“譚兄弟，人生天地，孝義為先，你半生虛度，憾對遺願，我等為你著實感歎；如今生殿妙手，許你得償所望，再要遲疑，恐此生不復良機矣！道出實情，兄弟們盡在此地，定能為你尋條出路！”

譚繼禮自也心知，再三猶豫，早已失禮，然而此事---聞得千夕顏一席善勸，他心一橫，雙手抱拳，重新對夢骸生施禮道：“啟稟生殿，小人與內子少年結髮，恩深情重，可歎世事弄人，她雖知書達理，孝順賢良，偏偏自幼體弱多病，三次有妊均未保全，身為譚氏宗婦，姓氏不能骨血存繼，自己更加病榻纏綿，就連小人餘暇歸家，竟也難得片刻廝守---”眾人未料此人擔荷其甚如是，一時面面相覷。

天諭卻來了興致，眨眨眼道：“於是---”

“似此日久，鄉親冷嘲熱諷，宗室疾言厲色，小人久候無果，萬般無奈，只得另迎一女置於他處---”眾人先前聽他描述夫妻恩愛若何若何，如今再看俗人一介，想起世態種種，各各感喟不已，暗自搖首，訕笑不已者亦不在少。

“哦，原來如此。”天諭話語慈祥，眼中攜藏一抹嘲諷，心緒飄向病瓦子，惻惻冷笑道：“病子，這世間之人啊，咱們姐弟，從來不曾錯認，呵呵。”

回神時卻聽那譚繼禮已然講到：“那孩兒如今將近總丱，小人深恐髮妻傷身介懷，至今不敢教她知曉，連帶那女子也不曾給予名分；然而如此一來，那孩兒一不能認祖於宗祠，二不能就學於鄉里，眼見一日大過一日，偌大男孩兒盡日只在母親膝前轉悠，翻蟲撲鳥，追雞攆狗，禮數學問為何，全未識也！每思及此，小人好不憂愁！”他這裡頭痛欲裂，信徒之中家有老幼者想起自家那些小冤孽，人人搖首歎息。

他心頭苦惱，難免絮叨，他人尚可，夢骸生早已聽得安神合目，周公孔孟。

無礙一眾信徒拖家帶口，關心起勁，就聽有人問他道：“譚兄，你方才夢中所見到底為何耶？並與你口中家事奚複相干？”

perna

2016-03-15 00:11

那人言語粗莽，譚繼禮亦不見怪，點頭以示承問，口中不停向生老二殿稟道：“小人終身束足鄉野，本想若將子嗣培育成才，愧恨或可稍釋一二---焉知運命若此，早去奢望---然而方才夢中，方才夢中---不意竟見先考親攜幼子拜謁宗祠！

一老一少言笑晏晏，其樂融融；小人於旁小心伺候，的未察見纖毫怒意，細觀乃有嘉許之色！

感激列位不嫌譚某羅唕，此際應已知曉，先考膝下，非自仕進一途莫以致其歡，如今幼子隱姓之前，失教其後，非但未嘗得咎，反受幾分辭色---今時往日---故爾惶惑。”

言罷緊盯夢骸生，額頭泌出點點細汗。

“不必惶惑，既發此夢，兆你後人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科榜榮登 ---”夢骸生話語未落，譚繼禮飄搖直上，飛赴雲端，唯差暈厥而已。

“不過---”

“？”

頗耗時間，堪堪兩字俘獲，逐一送入腦中；費盡氣力，徐徐頭顱調轉，瞪視開口之人---老印千夕顏---再過一刻，譚繼禮勉強回神，面向千夕顏，抬袖拱手，重施一禮，嚅囁道：“小人愚鈍，還央老殿開示？”

夢骸生見此情形，撇撇嘴角，暗暗冷笑道：“免我一番唇舌。”

千夕顏撫須閉目，慢慢道：“說來亦非何等大事，只不過---”他故意一頓，滿意察見周遭信徒竊竊私語，譚繼禮面龐漸漸蒼白，呵呵接道：“只不過你那先考懷怨蓄悒，久而成曆，經他夢中一挈，你家孩兒不唯福祿有數，陽壽更加有數矣！”此言一出，譚繼禮面如土色，“撲通”一聲雙膝落地，扣頭慟哭道：“小人半生守候，膝下僅此一苗，無論頑劣如何，還央老殿施救！”周遭信徒亦有不少之人代為懇求。

“無妨，無妨，老朽與眾兄弟盡皆在此，定保你家根脈無傷---”邊道，邊以弭禳之杖點化一枚香丸，遞與譚繼禮，揚眉道：“此乃我教聖物‘去陰丹’，本月至陽之日，午時三刻之時，著你幼男丹砂溫酒，佐而送之，爾後全壽能終，俟後更夢先人，亦當無複患之！”

譚繼禮涕泗縱橫，雙手顫抖接過那枚香丸，搗蒜般叩首頌禱，直道：“犬子得以活命，皆為聖教恩賜，其餘未足論矣！待小人返家將之挈來，同入聖教，還望恩允，但求不棄。荼羅無疆，荼羅無疆••••••”

自見千夕顏出示那枚“去陰丹”之後，禍風行始終眉頭緊鎖，他扭頭去看弁襲君，卻只望來一派寧然，直如不見。

魏坤輿強捺怒火，暗以入密之音相問夢骸生道：“‘去陰丹’？彼非大人以自身數十春秋功體淬煉，恩贈我等，以助九死還生之‘一線天’耶？豈可隨手與人？！”

夢骸生眼角掠過弁襲君面容，冷笑聳肩，傳音嘲道：“自是因為其人深諳‘一枚用竭，一枚補續’之故咯。”

魏坤輿聽得一愣，彼方絕望之刀霍然起身，怒目老印，張口問罪，不意一線低沉柔和入耳，他一怔，抬目望去，卻是弁襲君一早留意，見之暴起，出聲截阻。

絕望之刀胸藏怒火，眼蘊寒霜，與那雙豔絕眉目甫一相接，瞬息流凘紛兮，渙消無痕。

perna

2016-03-15 01:06

他重新落座，耳畔低沉溫和開言道：“譚繼禮，小公子肩荷家族殷望，眼下仍以進學為要；聖教長久，候至弱冠，再為酌量未遲。

我教舟行煙火人間，當為信眾拔海移山。

周流燈火，廣撒艇舸，指點迷津，牽持盲跛。
觀我教徒，江海陂湖，負老攜幼，挈婦將雛。
濕以相呴，沫以相濡，同舟共濟，萬殊一途。
滄浪清濁，若水之歸，珠還合浦，星下紫微。
花添麗藻，月引飛觴。衣乘恩貴，軺滿路光。
青袍白袷，廷闕汪洋。繡衣柱史，寮寀昂藏。
童昏彷徨，采采學堂，塵寰暗夜，聖塔明光。
屙疾病傷，毋失所望，金匱束手，驗我岐黃。
人世海桑，我築垣牆，耄耋其屋，期頤其牀。

少長良朋，即有來投，務使信之。

專立學序藝庠，使具安身之長；遍設醫館善堂，莫令終日惶惶；
絳圃押春吟雪，青雲玳筵錦裳，潭壑軒車春色，詞賦盡與仙郎。

攜幼來投，提訴申求，化沐之教，使免嬉遊。
病患綢繆，憯怛之憂，沉屙重症，匍匐之救。
蒼顏皓首，長者之流，力衰形敝，片瓦為酬。
醫判診讀，容納安留，各依而定，全功以收。

遵而行之，可以致眾。

王者賢明，吏不呼門。民無所爭，酒歌太平。
三耕九儲，倉廩滿盈。雨澤如此，百谷用成。
路無拾遺，養若父兄。黜陟幽明，禮法隨刑。
囹圄空虛，人盡壽終。恩推草木，澤被魚蟲。

比而求之，所以棲鳳。

致眾棲鳳，天地隆棟。

其所以民和神享，聖鑒輝垂，使夫少長，咸安懷之。

他歇一歇道：“每慮及此，苦恨不濟，痛悵難周，深愧四方殷殷之望---譚繼禮，小公子縱然天資穎悟，為學尚需卓絕努力，誠所謂‘百尺竿頭，更上層樓’---未知尊駕以為如何？

適逢其會，月前我曾於聖岸開立燈塔，舵師數十，於內宣化。我見你奏事不紊，行舉端方，兼之惜情重諾，特欲署你‘掌槳’一職---”他笑一笑，接道：“如此，則可將小公子攜至身側，共入燈塔，一以求學，一以問道，未知尊駕意下如何？”

譚繼禮五體伏地，顫聲道：“大德洪恩，永志不忘，小人與孩兒，生乃聖教之人，死為聖教之魂。”

“言重矣。”弁襲君一面將涕泗橫流，大汗滿頭之人親自攙起，一面以隔空之音傳喚方才哭鬧婦人：“方才泣言有女童六歲者何人? 可容弁襲君晤面一見？”

那婦人聞召，急忙分眾而出，奔至弁襲君面前，小心穩住身形，斂衽而拜，低頭訥訥道：“回大人的話，小婦人闞官氏，方才驚懼聒噪，攪擾聖聽，伏請大人降罪。”言罷，再拜叩首。手指根根緊絞，冷汗濕濡衣角。

“無須如此，召你前來非為問罪---受命執律，非不能會慈護之意---乃為告知，如你有意，可攜綢兒共入燈塔芝蘭女室求學••••••闞官氏，你可通曉烹飪一藝？”

那婦人本來深恨自個兒沉不住氣，作了出頭之鳥，不知畢竟如何得罪---何嘗料到一嗓子嚷出這起福分---聽得弁襲君如此發問，她本待架鍋壘灶，當場一試，讓在座之人盡皆見識見識---她闞官娘子烹飪之術易牙難望，然而其時當下，乍驚還喜，她但覺滿腹酸澀，喉頭遽熱，連句完整謝語亦然道之不出，只是一味諾諾點頭，眼睛不爭氣地濕潤了。

“如此便好。我那燈塔潘江陸海，三曹七子，果飯茶蔬，無人能爾；弁襲君為此，久為眾人側目矣！這便多多託福闞官娘子耗費心神，則來日青眼猶可致也。”

闞官氏聞他這般打趣，淚水尚於眶中打轉，已然忍俊不禁笑將出來，渾忘傷懷，再三拜曰：“小婦人此去，定當竭盡全力，決計不敢有負囑託。”

弁襲君頷首，著她與譚繼禮各自退下，畢修信劄與家人通悉完備。

教眾不想二人家事瑣務不為鄙棄，片刻之間安除妥置，門戶兼獲如許大益，一時為之鼎沸，紛紛要求將自家並兒女一同收錄燈塔。

弁襲君面對湧動人潮，微微一笑，但雲：“列公所思，弁襲君盡知，所恨燈塔初設，容納有限，故先急切。

方才阿元之父愛子情同，然稚子尚能受教母前、求學鄉裡、獲伴學堂，收益經史---當可謂福緣深厚，天真自然，光塔蔽照，稍遲可也---此皆弁襲君不逮之罪，還望列公寬諒則個。

推己及人，哀塵寰遍地淪喪；將心比心，慟人心朝夕怖愴。

生而有望、死得尊享、老有可依、病期所養並兼幼能恃怙、學以有教者，盡皆仰仗列公努力。

遙瞻崇輝，聖岸巍巍，竊火引航，同載同歸。

弁襲君深信，列公領受神之恩典，必當榮耀神之軒冕，星星之火將於列公掌內次第點燃；貫通天際，徹照大地，接引迷航，同朝聖暨！”

“荼羅無疆！荼羅無疆！••••••”

較之先前循例山呼，當此一刻，人人頂禮。口中響起虔頌聲聲，耳內聞得心跳沉音---己心人心---呼應彼此，共鳴其間。

天諭數月以來空懸之心就此落定，她鬆弛後靠，召喚伺人近前，自託盤之中選取一盅菊茗，合目安神，預備散場。

“先前此謂，今日盛會，乃邀眾人鑒寶前來。”眾人山呼禮畢，弁襲君緩緩開言。

天諭茶水進喉，險為嗆殺。

perna

2016-03-16 20:30

“魚書之璧，卞氏家傳乃由春秋卞和掘磨治琢；然考其祖上秘錄，魚書與和氏原璞乃上古黃帝時代，誇父與日競走，渴死於道，二目長開，雙瞳晶元粹化而成；

帝嚳高辛氏在位，《呂氏春秋•古樂》載曰：‘帝嚳命咸黑作為聲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作為鼙鼓鐘磬吹苓管壎篪鞀椎鐘。帝嚳乃令人抃或鼓鼙，擊鐘磬，吹苓展管篪。因令鳳鳥、天翟舞之。帝嚳大喜，乃以康帝德。 ’

帝堯立，乃命質為樂。質乃效山林溪穀之音以歌，乃以麋各冒缶而鼓之，乃拊石擊石，以象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獸。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

舜立，仰延乃拌瞽叟之所為瑟，益之八弦，以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質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

禹立，勤勞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決壅塞，鑿龍門，降通漻水以導河，疏三江五湖，注之東海，以利黔首。於是命皋陶作為夏鑰九成，以昭其功。

殷湯即位，夏為無道，暴虐萬民，侵削諸侯，不用軌度，天下患之。湯於是率六州以討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寧。湯乃命伊尹作為大護，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

《墨子•三辯》議之曰：‘ 子墨子曰：“昔者堯舜有茅茨者，且以為禮，且以為樂。湯放桀于大水，環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後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護》，又修《九招》。”’

天翟鳳凰，仙鳥垂翼，翩躚殿堂，乃兆明德。

中土苦境，黃帝以降，傳世聖朝皆以‘修《九招》’、‘致鳳凰’昭德熏道。

《卞氏秘錄》雲：

‘百鳥朝鳳，天飆海霧，雪抱盈冰，晶漣凝凍。’

又雲：

‘鳳凰天翟，仙姿申錫，翠羽翩躚，珠眸玓瓅。’

兼有綴文數行，詳敘天鳥初翔，舞於瞳晶其上。高唐氏稅駕之時，瞳晶受其點化，匯納天地源流，收攝日月精華，飛來荊岨，胎蘊和璞，質藏璧魚，取時而琢。

曆王掌政，卞和徜徉夢境，遨遊楚地，見荊山有玉，碧雲洄淥淡煙徐徐，清露洬洬。醒後緣夢起石，發和璞一脈。複依夢啟，各究紋理，剖藏魚書，貢獻和璽。

鑒和氏之出兮，累兵燹于禍史；念魚書之藏兮，負旌德其令名。”

天諭面目漸趨陰沉。弁襲君今日當眾鑒寶，她想自己終於瞭解是為何意。

弁襲君全然不察，顧自接道：

“逆海孤帆，遠岸危崖。

不諱風波輾轉，無畏世路蒼茫。
竟曠代英傑之濟濟，匯萬古浩流之泱泱。

回生返死，世莫之有。
恤老憐傷，向天一剖。

持星斗來暗夜，共淬霜雪。
竊天火回人間，同住光明。

獻之以生，祭之以死。
茲獲永生，道德觀止。”

言罷振衣離座，來至大廳正中，向天諭稽首再拜，曰：

“塵世暗夜，承萬民之望；逆海航標，竟千秋之功。

艱苦卓絕，道路非常。

所知唯有信仰二字，所恃不過盡瘁一心。

革除私敝，戒斷忿狹，共濟同舟，虔襄聖業。

巍巍壯舉，大道神予，德車結旌，魚書薦侶。”

言罷久伏於地，靜候天奪。

perna

2016-03-17 00:37

天諭聞言，驚惱無已；眾目睽睽之下，暗地拊心切齒。眼珠一轉，已有計較。她朝卞琮防招招手道：“你迢迢奉璧，想來是為地擘與你有恩？”

卞琮方千里而來，但為一人。感恩戴德，奉寶托秘，全無要與他人分享之意。然而今日一會，便算文典不通，經史無涉，亦能察知恩人心志不在一己---縱有不樂，眼覷藍衫之下匍匐身形，仍是期期艾艾回道：“魚書之璧---既已呈贈恩公，作何處置，全視心意---但求恩公無憾，小人，小人微願足矣。”

天諭一計未成，甫待更生一計，就聞右手邊一聲裂響，卻是死印尊位仰天倒地，四分五裂，禍風行一襟酒意，趔趄起身，踉踉蹌蹌，向場中走去，伸手將伏候之人一把拉起，呵呵笑道：“我道哪處！小鳥兒眨眼不見，教為兄一氣好找！走走，再傳一式‘滄海游龍’與你！”不由分說，拽住弁襲君便往外走。

弁襲君隨之起身，輕撥牽袖之掌，低召伺人上前，囑道：“死印醉酒，將之扶下，送返燎原府好生看顧。”禍風行待要不放，卻聽他以極低之語傳音相慰道：“放心。”

兩名伺人應聲來扶，禍風行暗罵“強項”，礙於“醉酒”，只得任由攙扶而出。待他行至廳外，弁襲君面朝天諭，不發一語，二遍振衣，三拜於地。

天諭心火熾盛，自與二者相識，委實不曾得知其人泥執乃至於斯，冥頑不靈猶使心驚。

她亦默然，緘口不聲，過得一晌，面皮之上繪就一幅歎賞，開口贊道：“至德倏建，即有美玉同現，昭彰功業，可見不世豐碩當屬聖教，故爾上蒼垂賜以示推表；不過---”她愁眉緊鎖，憂切道：“獨獨一件，使我難安。”

弁襲君並不抬首，但道：“願服其勞。”

“啊，果若如此，我無憂矣！”天諭雙手一拍，倍添驚喜。

“願聞其詳。”伏地之人淡聲回應。

天諭笑道：“美玉名貴，何況兆德。我欲設一華堂於明都，至誠以奉，使人齋戒沐浴，焚香禱祝；然而如此一來，必定引動宵小掠美之心。日夜覬覦，朝夕試探，虎掠龍攖，恐未能免。”

弁襲君面容蒼白。今日傳化歷久，水米罕沾，身下寒磚鋪地，涼意透骨。他匍匐已久，拳拳切語縈繞耳際，一日劬勞畢至心頭。

“故我以為，非其人斷不能看護此寶周全，然而環目聖教，克明克哲，允文允武者，地擘其外，竟誰也歟？

茲著千夕顏率老部文武擇取吉日，焚香禱祝，務趁吉時將魚書璧奉入還珠樓。”天諭即時起身，召老印上前聽旨，宣罷落座，回身取過伺人手中新茶，合目呷抿。

千夕顏嘿嘿一笑，領命而退。早有老殿部將遞眼隨扈，那人走來，胡亂一把，攫過魚書舊匣，塞入袖中，揚長而去。

弁襲君緩緩離地起身，凝睇上位之人，更無進諫之舉，拱一拱手，默然歸座。

大廳之內太過沉寂，夢骸生握拳一嗽，向眾擠眉道：“今日盛會，我等大開眼界，而今寶物落定，此即天降祥瑞，表明聖教---誒？那句話怎說來著---大人豈非日系諸口，時銘於心---其待蘭畹一思••••••確乎哉！‘輝同日月’，即乃‘輝同日月’！但聽蘭畹一言，仍須更添一句‘壽與天齊’，方稱比配，哈哈，哈哈！”

“荼羅無疆！荼羅無疆！”

“好了，”天諭眼角灑過，夢骸生兀自開懷，魏坤輿覷見，忙扯他衣角，自也不見斂收一二。

天諭不耐管他，遞回茶盅，慈祥向信眾道：“今日盛會，人人辛苦勞累，各自回至分壇領取光明祛穢符吧！”

眾人山呼禮贊，人群將散，弁襲君驀然出言相挽，道：“适才言及高堂臥病，未能侍藥榻前者，並掌槳譚繼禮，二位還請留步。”

眾人愕然回頭，就聽弁襲君已低囑二人曰：“家中病患求醫不效，宜及早擇送百微堂；如再未果，亦可巳日攜至聖岸，我屆時將往視學，或可從旁相助一二。”

二人心懸至親，允診聖教，已然望外，焉夢親垂耶？乍聞此語，翻身便拜，口中顛倒稱謝，心內輾轉大呼：“造化，造化！”廳內余眾望見，無不稱羨，將此二字，默頌幾何。

天諭扶上伺人之手，越眾而出。將至廳口，暗地側眼，斜睨弁襲君---其人凝佇原地，曾不少移---嘴角慢慢挑出一彎殘酷弧度，冷笑出聲，也不理會身際伺人驚詫偷覷，昂首出廳。

“輿哥哥！”魏坤輿唬了一跳，轉頭卻見夢骸生當胸抱手，惡意訕笑，他湊上頭來，附耳奇道：“輿哥哥，你自望誰？人家喚得半日，你直充耳不聞喏---”邊問，邊眯縫雙眼，順魏坤輿視線尋跡：“唷，我道誰來！竟是地---”

“噓---大人神情面容，頗與往日不同---想來操煩太甚？奇卻奇在，曩日佈道，幾曾無耗？坤輿從來見他兢兢業業，欣責任怨；長飾悴勞，殊無頹色；今日不知為何，卻總教人覺得---”

“卻總教人覺得怎生了？他呀---”夢骸生撇撇嘴，冷笑搶白他道：“‘地’者，以生以攝，載堅載持’；及於‘擘’乎---天豈非每謂之雲‘楨斡也！微子，聖教何所倚哉？’

若按其人自身慣道，就當作如是言，曰：‘某書有雲，能者多勞’---誒呀呀，奈何蘭畹不曾記得‘彼書’竟乃何書，不然，還能愈加肖似些••••••

他既‘載堅載持’，自須‘能者多勞’---他今朝怎生道法？“ 所恃不過盡瘁一心”---你聽明白，人家自要“死而後已”，你我何謂多言多語？

有此巨擘日夜操持，全神打理，聖教大業，其無憂矣！

無能如你我者，何若高枕俄軒，‘載歌載舞’，‘載欣載奔’，弦劈漁父？哈哈，哈哈！”

“此乃《莊子•列禦寇》中所謂：‘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

‘百家經典，務須遍覽’，大人作此叮嚀原非一日二日，你皆堪堪敷衍以對，便連他費心修立之書目，亦不知被你拋諸何地---我亦知曉，他長年勞瘁，疲累如斯，你其實見之不過，方做那般言語---眼下萬機之秋，難道當真袖手，做那‘飽食敖遊’，無所求之人麼？”魏坤輿恨其不爭，指戳其額，咬牙道。

夢骸生瞬收癡蠻，目瀉寒光，唇溢冷笑，挑眉道：“你處處聽他學他，真正摹得好樣---書步其後，看來不少；身臨其範，見不著事！”

魏坤輿臉色變得幾變，終是忍耐道：“此話怎講？”

“哦，也不怎講---只不過---”

“不過怎的？”魏坤輿急切追問道。

“怎不怎的---只不過，只不過本少爺此際又不想‘開示’於你了！”

魏坤輿怒意隱隱，當即拂袖欲出，夢骸生眼珠一轉，搶先沉面發聲，譏之曰：“話說回來，當真奇了！此乃地擘之事，你這般著急上火---到底有何居心？敢莫是---敢莫是你竟看上了大人!對他心懷不軌！！誒呀呀，這該如何是好？到底怎生得了哇！！！••••••”

魏坤輿一張英俊面皮瞬間漲作通紅，結舌道：“你、你，你明知坤輿賤命為你所拯，我、我對你、你••••••我、我之心意、你，你••••••”

夢骸生“咯咯”一樂，赩焰飄落；魏坤輿扭頭，再望一眼人潮退散，兀留原地之人，嘿然咬牙，跺一跺腳，緊追那朵紅雲而去。

perna	2016-03-17 00:41
Perna：啟稟大人，您這超長會議尚有一友love713031不曾陣亡，與您馨香一束，該如何致謝於她？ n=`w9q ajd viuiqs5[Bi 地擘：誠邀我友入座貴賓席，附贈門票一張，使於禍風行之秘境觀其論武。

perna

2016-03-17 19:30

第三卷

元夕

差死形骸到短亭

君依黃土亦伶仃

別無身外堪留贈

淡向天河指一星

---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

“一從棄魚釣，十載幹明王。”倉啷一聲，古風行天。一刹那光拘牛鬥，氣沸江海。禍風行步納乾坤，風雲起手。

“無由謁天階，卻欲歸滄浪。”清吟如磬，白衣勝雪。

“禍風行。”

來人淡笑。

禍風行挽劍收勢。“你來此何事？”低頭摩挲古風長鞘，沉聲問道，並不抬眼看他。

“《至大樑卻寄匡城主人》，岑嘉州天寶元年八月出別長安，東之大樑時寄贈所作。”

弁襲君並不在意，淡淡開口道：“---‘十五隱于高陽，二十獻書厥下’；弱齡早慧，幼學夙成，久經家世淪替，年茹舛坷命途---岑嘉州清秋辭京，去其開元獻書已曆九載。

‘雪凍穿屨，塵緇敝裘。嗟世路之其阻，恐歲月之不留。睠城闕以懷歸，將欲返雲林之舊遊’。遂‘歎君門兮何深，顧盛時而向隅。攬蕙草以惆悵，步衡門而踟躕’--- 青雲不墮，形容蕭索，到底辜負松風家世，泉流品質；

彼時所成感舊寄贈數篇去其天寶十三載之北庭至至德二載歸還三年間所賦送歸二歌之懷冰抱雪，淬厲崢嶸莫可謂不遙也---君今化詩入劍，亦當明彼‘學其中，斯為下矣’之理。”

“言下之意---”話及劍道，禍風行終忍不住抬頭問道。

“适才覿君踏坤步乾，劍殢九二，目下但能‘淵躍無咎’，然其勢未可久，久則靡，靡則不復‘在天’之望；引詩運劍，容與不前---詩言志---或可咎於心境未臻乃致劍意不煉其故；

若以岑嘉州詩論，
“四郊陰氣閉，萬里無晶光。
長風吹白茅，野火燒枯桑。”
---愁城十丈，苦海無邊，進逢絕壁，退臨深淵---是為一境；

“天山雪雲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
“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
------大雪沒巔，車馬不前，留人贈己，一葉嬋娟---更上層樓；

若弁襲君有日得見古風過處，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固不必至“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其奈彼時，造化已臻。

三千大千，幻夢雲煙，來我劍下，盡爾生天！

如斯化境，窺之不易，便算如此，‘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屆時君之劍上修為，亦必能教‘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哼。”

他笑一笑，接道：“俟至彼時，仰君劍行九五，雲從嘯天，弁襲君當為吾友以手加額，曰：‘大人造也’。

弁襲君為覩大人，忝效諍臣，薄材綿力，向君一陳。

此來為諭天旨，無意窺破道障。羨君殷勤，憐君勞形，一時忘情，致多言耳。唐突之處，恕罪恕罪。”

“哼！”

••••••

“聊以玉壺贈，置之君子堂。”風定雲停，禍風行抱劍凝一，站立良久，額上冷汗方自匿去。

道障麼？

詩境未臻劍境不至麼？

“啟稟死殿，畫眉姑娘來訪。”伺人於珠簾之外寧定片刻，氣息少平，方才出聲稟報。死印練劍，與旁人全然不同。旁人練武，無論刀槍劍戟鞭鐧錘撾，總尋個開闊之地，就只這位爺，哪處不去，一朝舞劍必尋此處，但至此處必登此地。這地角兒教他一氣兒好爬。

“曉得了。”禍風行雙手將古風安固劍架，回身撈起披風，拂落三千冷豔，迤逗一襟餘香，抬步邁出欺雪閣。

逆海崇帆原本無此一地。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誰人淡淡一語，無日不上心頭。

那日他回至燎原府，氣有難平。

“心境未臻乃致劍意不煉”？

他亦不遣伺人，自去翻箱倒篋，將書房之內一概典籍搜出，又尋來一支大燭，誓要通宵達旦，將那“言志”之境提升修煉。

未知何故，之乎者也滿卷，堪堪數行縈目：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一枝晴雪初乾。幾回惆悵東闌。”

“料得和雲入夢，翠衾夜夜生寒。 ”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幹”

“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將君去醉如何。”

“三月雪連夜，未應傷物華。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 ”

“••••••”

“••••••”

“《無俗念•靈虛宮梨花詞》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南宋•丘處機”

清吟如磬，白衣勝雪。

禍風行心念如電，唐人一闋小詩赫然閃現---風華那處，吟詠誰邊，俱不記矣：

“ 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按卷求之，乃唐•丘為所題《左掖梨花》。

清吟如磬，白衣勝雪。

禍風行望文搖首，暗笑丘為少見多怪：“想來大明宮俗夫仰止，庭花幾樹，那堪盛讚---千尋冷豔，萬縷餘香，怎敵一襲---”

砰然合卷！

禍風行額角冰涼泌出，他定一定神，方自嘲笑道：“練武便罷，怎的讀起這些來---可恨其人華飛蓮湧，致雨興雲，三千法界，六欲諸天，無不被被這廝哄得寶飄瑞漾，地坼神搖---一不留神，險些著道••••••”猛推案卷，疾步出房，燭光明滅，緗帙一地。

perna

2016-03-19 00:50

南疆立壇，北境設府。聖教論功，封王裂土。

“禍風行浪跡江海，風絮飄萍，王侯過眼，詩酒經停---千頃于某何加焉？願借紅塵一隅，漫漫上下求索。”

欺雪閣橫空出世。

落成那日，眾人來賀，禍風行自閣內踏雲而出，背上古風錚鳴，半空回首一張：

月籠豔靜，風逐香寒，雪衣一襲，綽約煙巒。

收雲歸返，眾人仍自翹首待名。

“欺雪”二字溢口驚心，更張未能。

酒酣人散，禍風行眉眼餳澀，仰首一觀，空對歇山，難夢闌幹。大怒躍起，劍指長空，重簷脊頂九碎其三，一掬星月豁然灑入---禍風行登光馳步，影騰如墨，半天高喝：“現！”

泡影幻露倏然結界。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禍風行置身絕豔雪海。

“‘ 萬化參差---呃---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好個‘洞天方看清絕’！禍風行劍雖不至，今人先至矣！果然清絕！果真豔絕！呵呵，呵呵••••••”喃喃語罷，不及出離幻露結界，已然伏臥沉醉酣眠。

流霜繾綣，細雪纏綿，香埋數尺，銀爛一天。

翌日醒轉。

禍風行駭然躍起，昨夜種種恍然如夢，深懺唐突，痛悔輕狂，揮袖收術，疾步下廊。

日後重臨此地，一心傾注劍意。

忽流寒暑，晝夜精進。荏苒冬春，天地一瞬。

獨釣孤舟，寸寸超拔陰雲四合，萬裡無光其囹圄；春夜喜雨，涓涓匯入花滿乾坤，一線回天之源流。

“恁晚光景，甚話著人通傳，如何自來？再者，門際當風，怎不進裡間？偏此招寒！”

禍風行回至燎原府，畫眉正于院門焦張。見之返轉，連忙上前挽住衣袖，同他一面往裡，一面低聲道：“絕望之刀親往小築尋我，道今日聖教鑒寶，兄長與天---”

禍風行停步結眉。

“他現今哪處？”

不問則罷，一問，畫眉再掩不住，跺腳道：“偏是這樣日子！”

禍風行經她一提---

“你先回小築，我遣人護送。”

“我要去尋---”

“我去尋他。”

“可是••••••”

“來人，備轎。”

“暖手披風---姑娘向用蜀錦的---快些拿過；吩咐膳房，桃酥蜜餞小罐填實，放入轎廂，途中隨可取用；花式小點暖爐煨熱，著人一併攜了；告知捧硯，案上一對旃檀香獅鎮紙，赤金匣子斂來，先至中門相候---”禍風行對畫眉笑道：“這雙寶貝我才得的，有趣之至，一見便知。”畫眉仍自蹙黛，禍風行只得輕牽柔夷，合握掌心，望她雙眼，諾道：“晚涼天氣，久候無益；且放寬心先返家去，我自尋他回來。”

畫眉愁容滿面，怎奈頭緒全無，章法已失，末了只得依他，坐入轎中，回返小築等候消息。

禍風行瞬化狂風，呼嘯而去。

一眨眼已至還珠樓外，盤旋而上，不出所料---感應不出那人氣息；不及化形，又向崇輝聖岸席捲而來。

燈稀塔暗---人非彼岸。

禍風行按雲徐落，歎一口氣，自語道：“只有那處未曾尋至。”遂止肆風，身影一收，拈馳光訣倏返燎原府。亦不驚動旁人，自去膳房尋出數碟小菜填入食盒拎了，往碧海宮而去。

槎沒青天外，朱明承夜中。

朱明峰，碧海宮，承夜殿，青天穹。

夜涼如水。

禍風行閉目誦訣，腳下風渦雲旋，無聲縱躍十萬隆穹。

風歇處碧色萬頃，煙波浺瀜。

廣狹浩汗，垠際難覩，渺瀰湠漫，樓瑅館琽。

禍風行足下不停，抄波點水向海流盡頭疾奔。

夜濃如墨。

承夜殿。

層台累榭，堂高宇邃，鐫瓦方連，網戶朱綴。

川穀徑複，汜流潺湲，光風轉蕙，崇蘭麗嫺。

禍風行暗自皺眉，沿白玉闌幹拾級聚足，速步以上。

雕楹累棟，院宇第開；畫地成沼，驅山近台。

一路攀來，終於望見眼前離榭修幕，翡帷翠帳。

承夜殿。

殿堂之外龍蛇刻桷，曲池映檻。

盈盈一水，紅芰飛香，脈脈誰語，紫荇嚴妝。
　　
大殿之內丹壁沙版，玄玉架梁，珠璣翡翠，齊光爛堂。禍風行長歎一聲，經堂入奧，走入大殿兩旁左側砥室。

朱塵筵席，曲瓊晶瑩。纂組綺縞，結璜與璚。

蒻阿拂壁，羅幬張庭。香氳蕙沐，瑤琦泠泠。　　
　　
禍風行細撥煙帟，輕撩霞綬，避免觸鳴旒蘇翠腳。

蘭膏明燭，華鐙錯落。荒壟窮泉，斯有榮卓。

十八幅繪像齊頭等肩，簪笏成行，面北而立。

每像之下設香爐供案。

㮚脯芡菱，麞麋麇麂，棗梅桃榛，醴涼醫酏。

三酒六飲，湑冽醨芳，五齏七醢，禴祠烝嘗。

玉幾當紅, 金爐縱碧。馥靉香絪，靈儔仙謫。

十八柱香蘊鬱繚繞，禍風行將手上食盒打開，從中取出之前所備饌肴，拈起案上冰箸，添入像下雕盤。十八副碗碟一一填畢，轉身出左砥室，越正殿，入右砥室，將之前所為照做一回，方望正殿深處神主所在而去。

神主尚在數步之遙，禍風行已見香裔演軍，芳苗列陣。

濩曼離衍，風烈香越，肸蚃布寫，晻薆咇茀。

香君清烈香心坐鎮，花、果、蘭、蜜、麝、乳、藥，獨八香統挈，沉檀輔左，龍腦弼右，羅斛郁金穿梭調濟，眾星攢月，焚赤達天。

馨薦降真，斯人典申。

《本草乘雅半偈》載曰：“降真，原名新絳。出黔南、南海山中，及大秦國。

似蘇方木，燒之不甚香，得諸香和之，則特美。入藥以番降，紫而潤者良。

朱輔山溪蠻叢話雲：‘雞骨香，即降香，本出海南。今溪峒僻處所出者，似是而非，勁瘦不甚香。’

周達觀真臘記雲：‘降香生叢林中，番人頗費砍斫之功，乃樹心也。其外白皮濃八九寸，或五六寸，焚之氣勁而遠。’

又稽含草木狀雲：紫藤香，長莖細葉，根極堅實，重重有皮，花白子黑。其莖截置煙焰中，經久成紫香，可降神也。

降真，新絳也，推陳出新。降者大赤，易曰：幹為赤，坎為大赤，貫流先天一氣者歟。主利率類以從陽，遠於絕類以從陰也。燒之真降，詮名降真。蓋真者，仙變通乎天，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獨立守神，命曰真神。故主天行時氣，宅舍怪異，辟邪惡氣。”

《仙傳》曰：“伴和諸香，燒煙直上，感引鶴降。醮星辰，燒此香妙為第一；度錄功德極驗，降真之名以此。”

斯人是處。

禍風行近得前去，於那香陣之外，也拈一柱芬苾，虔誠禮拜。

香樟雕琢，玄玉架供，尊尊數去---“光明聖教福岸接引使周公莒之神主”、“光明聖教靖西大將軍大司馬永定侯言公崇遠之神主”、 “光明聖教哥舒烈武侯之神主”、“光明聖教北唐安戎侯之神主”，“光明聖教幽薊宣撫使綦毋公從之神主”••••••

禍風行禮拜完畢，穿祠出殿。

朱明承夜中。

習習夜風。禍風行來至殿外回廊，身前白玉闌幹，對面蒼山莽原。

“鐵肩承夜，溷世朱明。”

斯人是語。

朱明峰---斯人在彼。

perna

2016-03-19 22:17

夜色茫茫，危崖峩峩。禍風行尋徑而上，待至峰頂時，紫微隱沒，晶蟾抱空。

瑩華流瀉，粲煥一峰。

荒塚寒碑，淺碗薄醨。

禍風行遙遙止步---他已望見墳前之人腳邊那物。

西南鏖戰。

“朱櫻春熟，素柰夏成”之地，聖教戈旆金秋指臨,，犒軍不見“紫梨津潤，樼栗罅發。蒲陶亂潰，若榴競裂。甘至自零，芬芬酷烈”，迎客但有“緣以劍閣，阻以石門。流漢湯湯，驚浪雷奔。望之天回，即之雲昏。”。

越明年，言崇遠戰敗，部下風華旅潰走南中。瘴浮雲暗之土，猿捷鷗輕之鄉，疲敝之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憊乏，而又癘侵其外，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

弁襲君與禍風行接聞邉報，提拿雲旅星夜馳援，及至，將士漂杵迭丘，道踣無數，百不一存矣。

大軍沿途殮骨。

歸葬日弁襲君署人太常之職，令持哀文吊於群墓之前，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命人就地取青蒿碩柯者以焚，以為拜祭。淄塵白骨，烈靄濃芳，中心怛怛，入耳回腸：

“道傍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淒入肝脾，哀感頑豔。

禍風行惻焉，請教弁襲君，其人默默。更問之，曰：“王伯安悲人‘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今我將士以一念虔誠，骨露于野，曾不若彼五鬥之望也。”

翌年，西海大潰。

仲秋，昭武祠隳於天火。

孟冬，弁襲君進靈犀蕊，更立祀祠，題“光烈”其上。

聖穆元年，逆海崇帆定都崇輝聖岸。移山驅海，畫土分疆。

聖穆二年，開青天穹，辟碧海宮，起承夜殿，禪朱明峰。

昊蒼玄穹，貝闕珠宮，玉樓瑤殿，煙海瀛蓬。

竣成一日，禍風行親見弁襲君手付一甕與典祀官，命妥置焉。

南疆鏖兵，西海大潰。內庫錦灰，天街玉碎。

將士捐身，公卿授首。

弁襲君四海訪舊，遍求衣冠。集齊昭武卅六人遺物，瘞於蒼山絕頂。

落葬之日，陰氣厲清，北風徘徊。弁襲君指懸一甕，欺雪而來。

“典盡身家，漫贏青碑幾丈？拚卻酡顏，更盡薄酒一樽。

公等事業熏名，藻耀君王，彪炳金塘，璀璨灼爚，渙汗高翔。

薄塚豐碑，就乎君上之彝憲。孤峰絕嶺，守諸臣下之恒軌。

聖教得以麗天秉經，實賴公等儀地執緯。

謙能居上，莊以臨下。功格耿著，宏濟廣大。

瘞赤埋忠，蒼山有幸。業成無兢，蒼生有幸。

仰仗公等經緯彌綸，鐵肩承夜，今聖教北阻南據，兼眾任智，聖化道禦，庶可以濟。

濁世溷溷，朱明在望。

弁襲君翹首聖光渥耀之時，英靈告慰之日，元酒太羹
大饗諸公。”言罷傾觴。

“他縑袍呢？”禍風行望著瓦甕邊緣蒼白十指，皺眉問道。

“清晨攜至數百裡外，換作如今手中那物••••••”畫眉囁喏道。

勞師萬里驅馳，甲胄連年暴露。
大軍牧草晨沙，鐵馬河冰夜渡。
浩氣地闊天長，英魂不知歸路。

利鏃穿骨，黃沙覆顏，枕骸徧野，萬里朱殷。

弁襲君道：“從教寄身鋒刃，不使托體山阿。”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其時海內鼎沸，百姓流離，殍殣枕路，塵宇大饑。

州郡無兼月之儲，太倉無終歲之積。

軍需匱乏，邊備缺然。

水旱無時，盜賊間作。讎敵俟窺，國凋民弱，
酹鍤何年，幽崖陰壑。一飯萬錢，猶未可博。

時天諭頻令征戍，大興土木，郡邑瀠洄，都城往復。弁襲君乃具疏付驛，遞奏天諭，曰：“

景命承天，當器居域。崇峻保休，輝恒極北。
逆天竊火，暗夜昭明，含弘光大，品物鹹亨。

剛強眾生，罪苦在我。調有未伏，肇惡啟禍。
鏟昧度愚，超沉拔墮。奮兵用武，孰契因果？

昔秦吞六國，反速亡兆；晉有三方，翻成覆業。六合不救，黎庶成禍。是知地廣難安，人勞易亂。

今我大軍東討西役，北蕩南除。人疲甲胄，馬倦轉輸。且召募役戍，去留懷痛；因風阻浪，往來有危。

百姓流徙冀歸，九州瘡痍希複。

疲民艱食，寒熱望成。

此誠聖教寬息之秋，伏惟布澤流仁，矜弊恤乏，減役增惠，羨補積逋，數載或以期太平。

臣聞聖化之本，貴在無為。

弭兵庇和，省財易安，古今上策也。

聖教洪基永固，以綏萬國。神錫懋祉，四緯昭明，仰福聖徽，俯齊庶生。所望雍台辯朔，澤宮選辰。挈火夕照，明水朝陳。六瑚賁室，八羽華庭。昭事先聖，懷濡上靈。

其奈千王百代，興衰成敗，無際未形，蹤隳跡壞。

“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台，驕主之為麗。”

珍巧喪志，錦珠迷心。闕營侈源，金帛叛方。

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

殷憂道著, 吳越一體；功成德衰, 骨肉行路。

包吞心府，迴圈目圍，不可不節，不可不遏。

伏惟聖航慎思宏德，簡能擇善，驅文武乎爭馳，安君臣兮無事，盡樂養壽，不言而化---其謀盡於內，而勇竭於外，期仁惠於民，望信忠於教。

廣敷恩露，遍衍神幕，庶民生稟死起，老省病回；聖教膺曆締運，道茂前聲。則鴻蒙開，邃古辟，竟燭宙之功，完耀天之德。飾八埏以禮，移九域因風。而日月鴻名，乾坤盛德莫不能致。曷遠涉征伐，竭兵耗民，更遣心役目，使虧大道哉？”

天諭然之。遂棄泥金刻玉，仍納辟海彌疆。

營山構水，以定都焉，號曰崇輝，奉之聖岸。

弁襲君攜眾人衣冠歸來，雲海之中俯瞰聖岸，都城西北一脈青山。

經途所亙，鬱崛千里。

山阜相屬，崗巒糾紛。含溪懷谷，觸石吐雲。

煙步飄颻，環顧群蒼。

眄葐蒕兮翠微，盼巍巍兮峨峨。

幹霄秀出，舒丹為霞。

長風敲衣，飛流撞耳。

弁襲君臨崖危立，裾雲而歎，曰：“真我英雄埋骨地也！”

於是回返明都，面謁天諭，進“易替”之策。

賜壽奪第，祛病削田，並遣四印以術法運通人心，贖望償願以代帛玩之賞。

書奏於廷﹐法立於牘，或有未甘，幸無側目。

又盡出所藏，典賣曩昔名下山莊宅邸及舊家園林池苑，並附歷年斬獲之武林秘傳、仕海軼錄以為酬勞，遍搜異士，普羅能工，竭一人之綿薄，畢數載之繁功。

聖穆二年，青天貫通，碧海飛虹，承夜煮酒，朱明耀空。

釃醴嘉俎，具登鹹薦。蹕動鑾回，端庭嚴殿。

案途衛解，九鬿六神。玉虡金輅，息節懷音。

承夜殿規禮循制，禍風行深宵懷舊，一路行入，遍觀繪像，體嘗人世生榮死哀。他於砥室冥坐潛思，不提防一人踏露而來，停於神主牌位之前；待其回神，但聞長歎。

他悄步室門，見一人於焉禮拜發願，曰：“碧海青天，星沒雲煙。公等捐身竊火，澄世焚骨焉有悔耶？然英靈之前，昭昭之下，弁襲君實難自欺無彼夜夜之心---唯冀朱明聖耀，秬鬯一卣，與公等聆神於巔峰，沐恩於絕頂，始不負人間烏牛白馬。”言罷即出。

其時興戰日久，民力益凋，聖岸偏處海疆，百里方圓內幾無人煙；禍風行聞得“秬鬯”二字，不由探出頭去，騁目光烈，但見異香垂統，澀果開國---前者乃弁襲君家府舊藏，後者---想亦可知，必為殿后群山鮮貢---獨獨不得那人口中“一卣”之謂所以娛懷。

望住瓦甕邊緣蒼白十指，禍風行驀然理會那人清晨離殿所謂何來。

“哥哥當真死心眼兒！明知聖教理海極疆，百里之內稀無人跡，一掬清泉猶未可致，何處尋那太古玄醨！想來叔叔伯伯地下有知，體會艱難，亦絕不致埋怨於他---但他何嘗聽人言語，好好一領縑袍將去，抱回這罐村漿！偏大冷天氣，赴百里遠地，我看前日大夫所謂‘內損’云云，他是全然不理，再不請治的了！” 一旁畫眉提及此樁，切而猶傷，擰眉跺腳對禍風行抱怨道。

禍風行見她眼圈發紅，連忙伸手攬過，笑道：“不妨事，我那兒恰巧還有一領，簇新的，晚些我給你送去。”畫眉聞言，抬頭望他道：“那你呢？未至隆冬，已然十分寒意，若待開春---”“傻丫頭，我常年提兵握旅，冬服例有配備，況聖教神略，焉知來年劍鋒所指必非春暖花開之地耶？”畫眉這才轉涕為笑。

其後聖教偃武修文，人民日以養息，諸邑漸其寬力，承夜殿之奉早不復當日困窘；時有卅六公卿舊部書啟天諭，力主為其故主起墳遷塚，改葬繁華勝地。天諭乃問弁襲君，其人雍容回稟，曰：“承夜門楣，太半閥閱，今拋顱裂軀，以就戎公，肇敏者何？竊以為非在院宇生煙處也。”天諭聞言，一笑而罷。

那瓦甕陶盞，雖長年冷置，自也存留迄今。

不想數十載後，重拾一用••••••

perna

2016-03-20 11:06

那人一動不動，於一碑前，凝佇許久，回身拎起小甕，將內中濁漿倒入墳前陶盞，撫碑起身，緩緩道：“初，亂雪飄空，江山改舊，群雄並馳，干戈四驟。

公，覃州稽丘人，豐殷之家，慶餘門第，匡濟胸懷，經綸才略。

聖化元年，以奇計敗敵於麟川之上，舊主陳元蕪拜公為西海郡守。

聖化九年，隨元蕪擁眾皈教。

公舊治玄金郡，昊鐵之所由出。所並據之舊境東至於海，南至於江，西至彤州，北至鳳郡，曰：“陳公既皈聖教，今此人眾土地，陳公所有也。”自言恥邀富貴，莫肯利敗為功，並著人具錄昊鐵藏采並戶口財物，總啟元蕪，諫使自獻。

聖教拓土，戈矛矢甲半仰於公。

及元蕪反叛伏誅，公表請收葬，服衰絰，與舊僚吏將士葬元蕪于焦山，聖教朝野上下，聞此莫不義公。

公每行軍用師，頗任籌算，臨敵應變，動合事機。與人圖計，識其臧否，聞其片善，扼腕而從。戰勝所得金帛，皆散之將士，事捷之日，多推功於下，以是令行禁止，人人用命。

聖化十年以來,至聖化廿五年而訖，公為聖教鎮撫西北，十五年間塞垣安靜，父兄緩帶，稚子咽哺，胡馬不窺，而羽檄不行於聖教疆界••••••”

“此言忠武侯虞鍇舊事也••••••”禍風行隱身松林之內，暗自思忖道。回神時聽他言道：

“••••••元蕪孤子，弁襲君已著人好生收養安置，現於朝陽閣從顧懷師學。如此，公泉下更與元蕪見，是謂不相負矣••••••”

禍風行想起陳元蕪先投後反，炎涼種種欷歔不已，卻見弁襲君已然拎起那甕，向崖西兩墳而去。

月暗青碣，風蕭長襟。

“公，淄州臨渠人。博覽經史，屬文工書。

奉親至孝，母病數月，俯伏左右，衣不緩帶，目不交睫。

聖教徇地曲北，公杖策來謁，傾蓋初逢，一似舊識。士遇知己，罄心竭力，知無不為。聖教征伐，每平一地，眾人競求珍玩，公先收致人物。謀臣猛將，各效死力。

嘗典書奏，倚馬可待，手不掇筆，俄得數紙，文約理贍，巧而不繁，在側者無不極歎妍捷。

旰食宵衣，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

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

隨能收敘，無隔卑賤。論者稱為聖教之永弼焉。”

聖教千司長瞿瑒字璡如，征北來投。謁弁襲君於軍門，獻《固平策》。弁襲君見之一面,引為舊識,表奏其人胡璉之器也。署授擢遷，拜令封公。聖教上下以為極佐---禍風行望向另一座塚塋。

“公，逄州峴溪人。沉謐簡欲，精思不懈。”

聖教嫏嬛館文牧太叔懿字令行。有《替興》數篇傳世，弁襲君每歎其文明淨圓澤，磊磊稱珠。弘贍英逸處，以為一代之絕。

“與兄琪同受學於前朝鴻學。琪辭章清勁，持論過公，而贍博婉縟不及也，俱名重當時，故議者方之以晉之杞梓，曰：‘風鑒澄爽，神情俊邁。獨步當時，冠乎終古。迥映懸光，回舒積秀，電坼霜開，珠流璧合。深雅博顯，遠超高躡。’

父卒，公毀不勝喪。舊主知公與琪皆博學，遣使召為參軍。前朝陵替，與琪入奉新朝。新主雖愛公才，然疾公峭正，弗甚用，十年不徙。琪佞敏得君，而公躬貧不改。叛將弑帝，間殺琪，而公抱持號訴請代，不能得，自是哀毀骨立。

聖化七年，因亂主之侈，人不堪命。數歸有道，而聖教得之。公從至聖岸，署管記郎。引參軍，轉典室，遷嫏嬛館文牧。封勖教司馬。

觀公進諫，惠施德澤；聞公持論，風騷雅正。

嘗奉詔寫《貞緬傳》于國祠，于時無本，公暗疏之，無一字謬。

時人贊公曰：文藻宏麗，論議持正，忠讜友悌，懇誠抗烈。

灑落辭章，蕭散筆墨，榮華翩婉，為世秘愛。

弁襲君何其有幸，得與公一殿同朝寒暑，金水待漏春秋。”

他撫碑長歎，曰：“公去，無與論書者！”拎過小甕，將兩墳之前土碗注滿，緩緩起身。

圓月當空。衣不勝風。

“‘盍孟晉以迨羣兮，辰倏忽其不再。’公等神主，原意三載煉化，釋慰英靈。不想霜星暗換，碧流依舊，弁襲君歲歲徒來，載載空回，一事無成，兩鬢衰矣。”他徐徐東顧，望住峰頭累累塋塚，搖首笑道：

二十年間問故人，
春衣貰酒替香醇。
諸君早死吾多病，
底事紅塵寄此身？

笑罷，抱起小甕，步至崖端最遙處，俯垂雲海，背倚一墳，緣崖而坐，飲一口濁漿，低道：“公等齏身粉骨，承夜經年，今夜權容弁襲君相共，以為流目朝霞。”

筆月修花

2016-03-21 16:04

樓主文姿湛然，物典備載，讀來不禁得故事，更曉典物之趣，想是負傷其間也未疏忽筆墨，真教人敬佩，
見文中弁襲君風采，果然也是博學善道之人，逆海崇帆之道源，當本於弁襲君心中塊壘，亦見與禍風行友誼，禍風行應也慕其多才，而願與之共榮辱了，
反是天諭雖具神姿，卻亦有凡性，然識人而善用，予弁襲君發揮之處，
好文當細琢磨，友文篇幅甚長，筆月有慚，閱之尚不及半，先贈小花，示閱文喜不自禁。

perna

2016-03-22 11:01

零露瀼瀼，桂華流裳。

曲銀虯碧。煙芒晦石，鶴氅桃冠，蒼苔烏舄，是中蕭瑟一種。

雲崖霧冷，琉璃千頃，姑射冰姿，廣寒只影，袂飄飄兮愁予。

簪星曳月，扶搖歸去。

禍風行收回視線，合目倚樹，抱劍而待。

崖邊些許動靜，禍風行睜目一望。

星逐月退，霞吐海東，千山收夜，萬國發紅。

遙聞五更初唱，仰觀一輪上天。

岧嶤峻極，乍明乍曚，群蒼磅礴，初出曈曨。

天開金鑰，雲掛玉虹，錦飛千丈，波湧萬巃。

片刻已是光赫火發，青海碧空。

禍風行團身化形，晨風曉霧，悄然出林。

弁襲君行至半山，一人迎面走來，開口笑道：“果然在此。”

“你如何至此？”弁襲君詫道。

“有人深夜未歸，畫眉擔心無已，要我速將她兄長尋回。我十指一掐，算准教務一稠，有人必此踏青拾翠，故爾特來相尋---果同上次一般，被我截個正著！”禍風行搖首歎道：“家有小妹，夜出不歸也不解打個招呼，任人恁般焦心！”

“我離明都不曾會人，她于何處知聞？”胞妹牽腸，弁襲君長眉淡蹙，沉聲問道。

“絕望之刀。”禍風行笑道。

弁襲君聞言緘默。

“‘一線天’煉製殊為不易，千夕顏輕出示人並非初犯，此番切不可稍加縱容。”禍風行見他不語，急備話資。

“他原為延眾。”

“延眾其事，四殿其職也！皆仗‘一線天’方可施為，則四殿虛設矣，存之何用？再行索要，遣人謂我知曉。”

“聖教用將之際，無謂求人太苛，但能無損教資，些許功力罷了，更予一丸，亦不妨事；”眼見禍風行面沉如水，他笑笑接道：“果有次回，件件依隨。”禍風行這才冷哼一聲緩下神情。弁襲君見之收怒，一笑擦肩，當先下山。

禍風行隨行其後，想起方才自山巔而下之時，斯人那等光景，心中暗暗擔憂。

將至山腳時，禍風行祭出古風，躍身其上，向弁襲君伸出手來，喚道：“快些上來，我載你回去。”弁襲君住步，望他笑道：“辜負美意，弁襲君尚須一訪碧海宮，還請閣下先行移步。”

禍風行聞言，納咒收劍，一躍而下，怒道：“碧海宮自有顧懷師統籌教導，多大要緊又使你去！難道此公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枉號股肱，浪稱經綸，阿諂相得，爾爾其人---方寸學堂，皮毛瑣務，如今卻謂理會不來了？”

弁襲君和聲道：“莫要如此。前日仰恩著人畀信傳音，謂‘安戎侯之子北唐緹龘，沈荒酒色，奢侈土木。倡優不息，狗馬無度。接引使子莯與之過從甚密••••••’”

“竟有此事？顧懷師當日信誓旦旦：‘竭力效貞，繼之以死’---壯語在耳，而今但要作何解釋？”禍風行聞言豎眉。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瀚海瓊瑤，紫闕珠宮，公卿托孤所在；渙汗功蔭，光烈門庭，玲瓏原至毫巔。”弁襲君擺手阻他，道：“顧仰恩當日不辭辛危，請處囊中，督導要責，一以身躬；乃我教分憂之臣也。縱有難周，料非一人之失---吾已具書備禮，力邀岐川四隱出佐，並遣嫏嬛七子先往碧海宮酌情疏輔， ---無論如何，會須親往視之，果有差池，奚為冒面以見故人耶••••••”言罷即欲動身。

“也罷。”禍風行歎道，斯人將行，他頓得一頓，終是長籲出聲，決意張口道：“湯波浩海，煩請少留---我心有惑，無日不憂。”

弁襲君不意聆此，只得暫步，回首望他。

“昨日---近來---你可察覺，聖教航向---或當雲‘天’---”禍風行委婉開口，最近一念盤旋不去，心上疑雲曲折道出：“絕境洞天祀福大典開祭在即，觀天近日言行，總覺莫名不安。”

“所指為何？”弁襲君垂目問道。

“不能明言；只是---”禍風行皺眉道。

“黃龍村三人結義，算而今幾度春秋？”弁襲君凝空睇遠，似不經意問道。

“我已不記。”禍風行擰眉道，不解弁襲君為何無故相詢。

疑惑間，斯人遙目紫虛，垂睫長歔，道：“‘烏啼月落知多少，只記花開不記年’---雲煙舊事渾如昨，夢幻浮生遠似天••••••逆海崇帆創基以來，風豪雨莽，溯月回艬，同心奮槳，葉力揚帆。以有今朝，實乃聖教上下合願之果也---天與我二人攜行無數歲月，弁襲君以為，同來或有相歧，同歸絕無相欺。”

禍風行一陣沉默，爾後重新開口笑道：“話說昨日鑒寶盛會，三教信眾沙數，竟也為你奪帥，當真了不得也！”

對面之人殊無得色，太息曰：“一朝口業，奈何而已---三教久遠，各會人心，何能速下？無若奇兵---儒道釋迦，各自柯條干雲，根荄洞地，泓窈淵源，湯流萬里，然以聖教終旨為民權之，如以奇計開脫引領，遣其早之福岸，完沐慧羲，則眼下所造無量，弁襲君一身欣領。”

禍風行不曾見人竟功而餒，一時未知作何接語，憶起畫眉轉述絕望之刀言談，心下豁然---定為天諭不肯納璧---遂紓之曰：“昨日聖教築基功竟，魚書之璧恰適勇退---蒼雁赤鯉，況乎千年美玉；胎出祇晶，誰似逐日藏心---此等異寶，何若自珍，牽引一線，成就百年，畀贈佳人，流傳佳話，豈非美事一樁？”

禍風行原本一番好意，殊料眼前之人垂眸聞迄，已盡容色蒼白。良久，方自一笑，低道：“所言極是，蒼雁赤鯉，一璧而已，焉有它哉。”又自一笑，抬眼向禍風行道：“ 所謂‘逐日藏心’，《山海》另譜遺音---《大荒北經》載曰：‘誇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穀。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碧海之行，未宜久耽，我其速往之。”語落賦形，煙羽蔽空，扶搖萬頃驚濤而去。

禍風行極睇，但見茫茫碧海，落落青天，一痕淡墨，瞬目雲煙。

perna

2016-03-22 17:24

（大人開會，鳩神練都崩潰了好幾回，能挺過來的，俱是好漢啊！）

手頭閒事了結，端坐敬複我友。

吾友觀書入微，妙筆生花，而崇人何過當，自語何太謙也---觀此文後，但能道出“塊壘”之謂，當可謂弁襲君之知音人矣。

觀吾友評鳩神練，當為一撫掌。

念及平生千萬種，其人可憤亦何哀。

友誼二字，旬為的當。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至少在弁襲君眼中，這是一種讓他可以付諸平生而不知老之將至的情意。

新章奉上，大人要暫別一段時間了。

此文慢展無妨，還有三章左右更新，以後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再寫，感激我友一路嘉勉提攜，但為諸君，此文方能一路至今。

Perna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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