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7 【銀英】《失落的宇宙》 & 前篇《Another》 & 後篇 X 2 同人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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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ulder94	2016-01-27 13:20
寫在前面 F-n"^.7 B\j~)vg hJ%1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寫的，最近翻出來，思考之後，想放在這裡，也算是個紀念。 toa-Wa{ {I%y;Aab8 本系列包含四部： l52a\/ p5c8YfM Another 1~18F ~M ?\|Vn <v]9lw' 失落的宇宙 19~34F r$)$n&j vfvlB[ 了結 35F k/&]KYwu aP~gaSx 最後的告別 36F

shoulder94

2016-01-27 13:24

一

尤里安‧敏茲放鬆了肩膀，輕輕甩了甩手。

連續數十小時的宇宙航程之後，緊接著跟費爾南丁大學的柯林斯教授會面，實在是有些過於緊湊。不過，由於航程中遇到磁暴而延誤了三小時之久，他也不好意思再讓柯林斯教授苦苦等候了。所以一下宇宙船，他就馬上趕到費爾南丁大學跟柯林斯教授見面。無論如何，還好明天的演講並不會受到影響。

費爾南丁大學是波契里行星最古老的大學，以人文史學著稱，收藏有相當豐富的典籍書冊。他還記得，楊在世的時候，一直都很希望有一天能夠造訪這個深具歷史以及內容的大學附設的圖書館，可惜始終沒能如願。

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為故人，尤里安向柯林斯教授提及希望能參觀圖書館。柯林斯教授立刻帶他到這棟富有巴洛克風格的宏偉建築。

他表示希望能在圖書館裡走走，柯林斯教授很體貼地讓他獨自行動，並說會在辦公室裡等他，再一起去吃晚餐。

費爾南丁大學的圖書館是對外開放閱覽的圖書館，一般民眾均可憑身分證件進入閱覽，但是並不提供外借服務就是了。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書都可以隨人閱覽。圖書館中設有一間經典收藏室，專門收藏一些珍貴的古籍，要通過特別申請才能夠進入閱覽。想像中，如果楊在的話，說不定會望著經典收藏室的門，露出渴望不已的眼神吧！

偌大的空間中，一排排高聳的書架林立，各種年齡層的讀客駐足在吸引自己的書架前留連。讀客中，除了學生外，以老年人居多。

充滿書的氣味的空氣……尤里安深深呼吸著，這就是會讓死去的楊感到無比幸福的一種味道吧！

非常安靜，只有翻閱書頁的聲音。這種聲音似乎比全然的寂靜還要令人感到寧靜。

尤里安踏著輕輕的腳步走著，越過一條條的甬道，心情平靜安寧，帶著一絲絲感傷。

他突然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因為他看到面前的甬道深處有一個少年仰著頭在看書架上所陳列的書。一個十來歲的黑髮少年。

在這裡看到這種年紀的孩子似乎有些突兀，但是，讓尤里安停下腳步的原因不只於此。他總覺得這個少年似乎在哪裡見過。尤里安舉步走向少年。

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少年轉過頭來，一張沉靜陰鬱的臉，顯得早熟。

尤里安的心臟加快跳動了起來，好熟悉的容顏，純黑的頭髮，純黑的眼眸……

少年面無表情地從另一頭走開了，尤里安跟上前去，卻不見蹤影，不知道那少年消失在哪一條甬道。

跟柯林斯教授一起吃飯的時候，尤里安很難保持專注力。他的思緒一直飄回在圖書館中見到的那名少年，那容貌肖似已逝的故人，陰鬱的沉靜卻又顯得如此不同。

晚上回到旅館，尤里安用隨身電腦與菲列特列加取得聯絡。

「我想麻煩你把楊提督小時候的照片掃描傳給我，最好是十來歲左右的照片。」

菲列特列加當然覺得奇怪，但是並沒有多問。

傳過來的是楊大約十四、五歲時的照片。

尤里安獃住了。

雖然年齡上有兩、三歲的差距，但是，那名少年的長相簡直跟照片中的楊一模一樣！

要不是那名少年特別陰沉的神情劃出了巨大的區隔，他一定會認為是少年時代的楊從照片中走出來了。

無法等閒視之的疑惑瀰漫在尤里安的心頭，那名少年跟楊有什麼關係？可能只是一個機率上的巧合嗎？數百億的人口中，會有相似容貌卻毫無關係的人或許只是遺傳上的貧乏性所造成的？

明天，楊去世就滿十二年了，那名少年看起來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歲數。雖然這也可能引發一些聯想，但是尤里安無法接受純粹是浪漫主義產物的解答。

紀念性質的專題演講於六月一日下午在費爾南丁大學的大禮堂舉行。尤里安‧敏茲應邀發表標題為：「歷史‧人的選擇」的演講。

尤里安覺得自己是以代理人的身分在陳述亦師亦父的故人一生的理念與思想，所以，演講中，他的眼神經常落在這個宇宙外的世界，而不是面前的聽眾。

一直都有人批評他的歷史觀全無自己的見解，只是在為楊的思想作註解而已。但是，那些人不了解的是，他有意如此。他只想要忠實地把楊的思想理念傳遞下去，不想增添或刪減任何一點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對尤里安來說，作為一個傳遞者是他自主的無悔選擇。

演講結束，掌聲像潮水一樣湧起。這是獻給那位已逝的偉大思想家兼行動者的讚譽，尤里安一直是如此認為的。
　
尤里安其實非常想再去一次圖書館看看是否可以再遇見那名少年，但是已經訂好的回程船票的登艦時間卻不允許。他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但是，他也無法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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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25

二

回到海尼森之後，尤里安對卡琳提到這件事。

「我對過楊提督少年時期的照片，真的是太像了！只是那名少年的氣質有些陰沉，這一點跟楊提督很不一樣。但是，單就實際的長相來說，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妳覺得……要不要跟菲列特列加說這件事？」

卡琳眼中閃著疑惑的光芒，說：「難道楊提督當年……」

尤里安搖頭：「你不要亂猜，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楊提督雖然偉大，也不表示他就完美無瑕。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男人，要是有什麼出軌的行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再說，也可能是在跟菲列特列加結婚之前的事，你又不真正知道那個少年的年紀。」卡琳對於菲列特列加的敬愛以及對男性的偏見，使她做了這種大膽的猜測。

尤里安不相信楊曾經做出對不起菲列特列加的事。

「這不是道德的問題，那種事根本不符合楊提督的個性。」

卡琳卻沒有輕易被說服：「任何人都無法完全了解另一個人，不要太有把握了啊！如果說是像那種濫電視劇的劇情，是酒醉之後的結果，也未必說不通呢！」卡琳對於男性的不信任感一直都還存在著。

這種話本來是很容易讓人生氣的，但是尤里安並沒有動怒。

自私一點來說，他倒寧願那少年真的有楊的血統。但是，就算是父子，有可能相似到這種地步嗎？尤里安無法揮去心中的疑惑。

「那……依你看……要不要告訴菲列特列加？」尤里安的口氣有點猶疑。

卡琳說：「你想追查這件事吧？」

尤里安慢慢地點點頭，他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不管。

「既然如此，那你就告訴她吧！我想，就算當年真的是楊提督對不起她，如果能夠找到楊提督的骨肉，她一定還是會很欣慰的。」

尤里安覺得心情非常複雜。他不希望事實是像卡琳所說的，但是又希望楊真的有留下血脈。

尤里安去拜訪菲列特列加，略帶不安地說出了那名少年的事。

「所以那時才請你把照片傳給我看，我是想確認一下。結果，發現真的太相似了。」

菲列特列加的眼中閃著光，那不是悲傷憤怒，而是喜悅。

「你想……那有沒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她曾認為，楊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血脈是一件好事。但是，隨著歲月流逝，她愈來愈覺得這是一種遺憾。是怎麼樣的往事也好，如果，真是如此……她只會覺得安慰。

尤里安啞然，只能注視著菲列特列加仍然美麗如昔的面容。

「能找到那個少年嗎？」菲列特列加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見過她如此激動。

「…………我不知道，但我打算試試看。」尤里安坦白地說。

　

既然打定主意要尋找那名與楊神似的少年，尤里安經過菲列特列加的同意，把這件事告訴了楊的舊日僚友們。每個人起初的反應都可以用「驚愕」二字來形容。

「不會吧？學長是這種人嗎？不，應該說，楊學長有能耐做這種事嗎？」亞典波羅皺著眉頭如此說道。

「那個笨蛋，不會是那時候被什麼女人拐騙了吧？想不透，想不透。」卡介倫頻頻搖頭。

「沒想到楊提督一副情場白痴的樣子，竟然跟先寇布那傢伙有相同的戰績哪！」波布蘭做出這種遭人白眼的發言，若無其事地微笑著。

林茲說：「這不像楊提督的為人哪！」

「……我設法查查看好了。」巴格達胥做出這個承諾之外，並沒有說出任何評語。

尤里安心裡一直有種不安的感覺。就像林茲說的，楊不像是會發生這種事的人。他腦中的思考遇到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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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26

三
　

一等任教的學校放暑假，尤里安馬上動身前往波契里行星。

柯林斯教授很高興地把尤里安當私人好友一般地接待他，尤里安表示此番前來是渡假性質的，同時希望能在費爾南丁大學圖書館中收集一些資料。

「這當然沒問題，如果需要參考到珍藏的古籍的話，我也可以盡量安排看看。」柯林斯教授很爽快地說。

尤里安謝過柯林斯教授，心裡有一點歉疚。

尤里安從圖書館一開門就進去，一直待到關門時間。他幾乎無法靜下心來讀什麼書，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繞著圖書館的甬道，尋覓著那名黑髮少年的身影。

連續三天，尤里安幾乎想要放棄了。但是，他終於又看到那名少年。

像上次一樣，少年似乎相當孤僻，一發現尤里安在看他，就打算走開。但是這一次，尤里安無論如何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尤里安追上去，叫住少年：

「小弟弟！請等一下。」

少年似乎不想理人，但終究還是慢慢地回了話：「請問……您有什麼事？」

一時之間，尤里安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拿出楊少年時期的照片，舉在少年面前。

少年注視著照片，臉上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

「跟你很像對不對？這是我認識的人小時候的照片。」

「……我懂了，所以你才來找我。」少年的神情回復平常。

以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他顯得太過陰沉早熟。

尤里安決定以面對成人的姿態來面對這個少年。

「是的。我想你也會同意，這是非常驚人的巧合。所以，我希望能跟你談談。」

少年本來想開口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他沉默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尤里安請少年到大學附設的咖啡廳。

「……你想喝什麼？」

「紅茶好了。」少年說。

聽到這個答案，尤里安的心震動了一下。連這種飲料上的嗜好，也跟楊是如此一致。

點了兩份紅茶之後，尤里安謹慎地展開話題。

「我姓敏茲，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

少年似乎不想開口，但終究還是答道：「艾克斯‧羅爾威康。」

茶送來了，兩人暫時陷入沉默。

尤里安問：「……你常來這個圖書館？」

「嗯，這是我父親唯一允許我去的地方。」

「…………你有興趣的是哪一類？」

「歷史、軍事類的。」艾克斯平淡地說。

尤里安必須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勉強不露出激動的表情。

尤里安問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像一個人？」

艾克斯露出疑惑的神情，使得他看起來更神似楊：「……沒有。事實上，我並不認識很多人，除了我父親和雪莉，我幾乎沒有跟別人交談過。」

尤里安力持鎮定地說：「照片中那個人……是我的義父，他……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艾克斯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自己幾歲。但是似乎應該是十一、二歲。」

尤里安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你說你喜歡歷史，那麼……你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人…………照片裡的人……他的名字是……楊威利。」

艾克斯的眼睛睜大了，顯得更深更黑：「原來你是尤里安‧敏茲？我該想到的…………其實，我自己一直都覺得我有點像楊元帥，我一直認為是因為同樣是黑髮黑眼的緣故……我曾經想過，我父親或許就是因為我長得像楊元帥，所以才收養我的……」彷彿不習慣一下子說這麼多話，艾克斯露出一絲疲累的神情。

「對不起，你說，你的父親…………？」尤里安追問。

艾克斯平淡地說：「他很崇拜楊元帥，滿屋子都是有關楊元帥的書籍、碟片。我從有記憶以來，就被他收養。不過，其實我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尤里安忍不住說：「……你跟楊提督實在太像了！所以……我不禁認為，或許你跟楊提督有什麼血緣關係……」

艾克斯茫然地注視著紅茶的液面。尤里安急切地說：「我想跟你的養父談談，可以嗎？」

艾克斯抬起頭來，黑色的眼睛裡有著隱隱的不安及恐懼，

「不，我不認為這是好主意。我得回去了，明天，你還會來嗎？我再來找你。」

尤里安點點頭：「請你一定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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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27

四
　

但是第二天，艾克斯並沒有出現。

無論是圖書館或是咖啡廳裡都不見他的蹤影。

圖書館關門時，尤里安向管理員詢問：

「請問……是不是有一位黑髮的少年，經常來這裡？」

「嗯，是有這麼一個男孩，大概每個星期總會來二、三趟。不過，今天沒看到人。」

「是這樣嗎？……謝謝。」尤里安難以撫平心中的不安。艾克斯說好要來，卻沒有出現，莫非發生了什麼事嗎？

焦慮而不知道結果的等待是如此折磨人，尤里安既吃不下任何東西，也睡不著。他仰躺在旅館的床上，一遍遍回想跟艾克斯的對話。

聽起來，艾克斯的養父並不是慈愛型的父親，很有可能是那種極為嚴酷的男人。艾克斯說過，圖書館是他唯一被允許可以去的地方，這表示，他並沒有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應該享有的自由。他應該也沒有上學。

什麼樣的家庭會讓孩子連自己幾歲都不知道？尤里安的心底某處隱隱作痛。

如果艾克斯的養父是因為艾克斯長得像楊才收養他，那這個人的心理上恐怕也有相當的缺陷。但是，話說回來，在一個孩子還小的時候，怎麼能夠確定他長大之後竟會如此像楊？

艾克斯提到一個女性的名字─雪莉。這位女性顯然不是艾克斯的養母，不然他應該會說成「我的母親」。那麼，這位女性對艾克斯來說，是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想到艾克斯在外貌上、性向上跟楊那種無法輕忽的相似，尤里安很難說服自己說艾克斯跟楊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艾克斯為什麼沒有赴約？是被發現與外人接觸而被禁足了嗎？還是突然生病了？甚至……會不會發生了什麼意外？

紛亂的思緒塞滿了尤里安腦中所有的回路，使得他覺得自己的頭好像快要炸開了一般。但是，眼前他根本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只有等到明天再去圖書館等等看了。一種深刻的不安與無奈沉甸甸地掛在尤里安的心頭。他連跟卡琳聯絡的心情都失去了，只能瞪著天花板，直至天明。

　

尤里安疲憊地坐在圖書館中靠近大門的位置，眼睛不時瞄向入口處。雖然他面前放了一本書，但是他根本看不下去。讓他如此疲累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一晚沒睡，而是因為精神上的極度緊繃。多少年了，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如同備戰的緊張情緒。

下午三點，黑髮少年神情木然地走進來。尤里安幾乎立刻整個人跳了起來。

艾克斯並沒有看到尤里安，只是逕自往裡面走。尤里安馬上從另一邊跟上去。但是艾克斯的身影又消失了。尤里安焦急地走過一條條甬道，然後，在一條特別寂靜的甬道中看到艾克斯。

艾克斯並沒有在看書或任何東西，只是發呆似地站在高高的書架旁。聽到腳步聲，艾克斯轉向尤里安，他的臉上沒有驚訝或其他激昂的表情，只是舉起了一隻手，對尤里安做出禁聲的手勢。

尤里安停下腳步，心中感到疑惑。但是，艾克斯安靜從容的動作，彷彿蘊含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恍惚中，尤里安彷彿回到從前，在他偉大的師父身上，他也曾經感受到這種力量，只是……更強大，更熟悉。

艾克斯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慢慢翻開。然後，他拔下一根頭髮，放在書頁的狹縫中，把書閤上，插回原來的地方，但是他沒有把書完全推進去，而是讓那本書比其他書稍微突出。

艾克斯沉著地做完這些動作之後，面對著尤里安，輕輕地搖搖頭，然後從另一邊走開了。

尤里安沒有追上去。他看得出艾克斯在告訴他不要這麼做。

尤里安走到剛才艾克斯站的地方，抽出那本書，小心翻開書頁，看到了那根微微捲曲的短髮。尤里安用手指掂起那根頭髮，凝視著，然後，小心地用一張名片夾住，收進自己的皮夾。他把另一張名片撕去姓名銜稱後，夾在那本書中，閤上書本，放回原位。這一次，他把書本完全推進去。尤里安注視著書名「圖騰崇拜的起源」許久。然後，他從艾克斯離去的相反的一頭走出這條甬道，離開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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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28

五

　

尤里安整個心思都被艾克斯這個少年盤據住了。艾克斯的確像極了死去的楊，但是，有一絲奇異不明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尤里安竭力思索著這一切，為什麼總有一種怪異不安的感覺？

一回到海尼森。出於下意識的判斷，尤里安第一個去找的人是亞典波羅。

亞典波羅聽完尤里安的陳述，沉思了片刻，說：「你其實並不知道楊提督少年時期或是青少年時期是怎樣的，對吧？」

尤里安點點頭。

亞典波羅說：「我想，你之所以感到怪異，是因為那個少年雖然只有十一、二歲，卻像的是你所認識的楊提督，也就是成年之後的楊。我相信，楊在十二歲時，並不會讓人感到那麼特別，你懂我的意思嗎？」

尤里安認真地咀嚼了這番話，深深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直覺得有什麼地方奇怪…………不管怎麼說，他給了我一根頭髮，我想可以去拿去做DNA分析，但是……要怎麼跟楊提督的DNA作比對？提督已經不在了…………」

總不能把楊的遺體挖出來吧？這種事在感性上或是理性上都有相當不容易克服的地方。就算菲列特列加同意，要挖開楊的墓地，也會引起相當大的騷動，說不定還會引發什麼不可預知的事件，實在不能輕忽。

尤里安甩了甩頭，光是用想的，他就覺得對死去的故人是一種褻瀆。

亞典波羅說：「軍部說不定還保留有楊的DNA記錄。看來只有請巴格達胥去查查看了。」

當年，同盟軍的每個軍人都會留下DNA記錄以備特殊裝備的識別或是戰死時可以比對認屍。但是，由於不能無限制地儲存不斷增加的龐大資料，一旦一個軍人死亡並完成身分確認之後，其DNA記錄將從資料庫中刪除。

「已經這麼多年了……可能還保留著嗎？」話是這麼說，但無論如何也得試一試。

尤里安沉默了一會兒，說：「老實說…………就算艾克斯跟提督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沒辦法放手不管了。看起來，他過的絕不會是什麼幸福的生活……我覺得，跟提督有血緣關係也好，沒有也好，他……他是這麼像提督……我希望他幸福快樂……就算這是我自私的自我安慰吧！……當年……我沒能挽救提督的生命，現在，我想挽救提督的分身的幸福……就算……所謂的分身，只是我一廂情願這麼以為……」

亞典波羅拍拍尤里安的肩膀：「那又怎麼樣？不是你一個人這麼想而已。打從上次聽你說遇到一個酷似楊的少年，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想法。這麼相像……又讓你遇到……怎麼說，都算是跟我們這些人有緣吧！反正，事情只要去做，就有可能成功，唯一的失敗模式是根本不開始。別想那麼多了，先找巴格達胥叫他想辦法找到楊的DNA記錄來跟這根頭髮作比對。另一方面，我想也可以從少年的姓名開始查，他的姓─羅爾威康也不是那麼常見。如果他的養父只讓他到圖書館，而他又是一個人去的話，他住的地方肯定不會離圖書館太遠，查查看，可能會有什麼線索。巴格達胥這回可大大派上用場啦！讓一個孩子連跟人交談的自由都沒有，怎麼說也讓人看不過去啊！」

昔日的楊艦隊成員中，只剩下巴格達胥仍然擔任公職，而且還是情報單位的要員，或許真的能夠幫上忙吧！

「也只有這麼辦了。」尤里安說。

亞典波羅說：「至於那根頭髮……我可以找莎莉幫忙。」

「……這樣好嗎？你們不是…………」

亞典波羅搖搖手：「哎呀！沒關係啦！我們可是好聚好散的。……她是個可信任的女人，找她幫忙比較安心。」

「……但是……她會願意嗎？」

「會啦！你放心吧！」

尤里安把小心保存的那根黑髮交給亞典波羅，

「那就拜託你了。」

亞典波羅凝視著尤里安，說：「尤里安，不是只有你想要為楊做些什麼啊！」

尤里安微微牽動嘴角，畫出一抹微笑：「嗯，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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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29

六
　

亞典波羅在三月兔亭餐廳等候著。只要是約了人，他大多都會選這裡作為見面地點。與其說是出於喜好，不如說已經成為習慣。

七點三十分整，莎莉‧奧迪走進餐廳。

亞典波羅一眼就看到她，這個女人守時的好習慣一點也沒變。

莎莉踏著沉穩的步伐走過來，稍帶冷淡的美麗還是一如往昔。

「莎莉……好久不見……近來好嗎？」亞典波羅變得笨拙起來。

莎莉讓自己修長的身軀舒適地坐在座椅上，淡然地說：

「我很好。一定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才會來找我這個前妻吧？」

亞典波羅略帶不安地說：「你不要這麼說，我也不是故意不跟你聯絡……不過，這回確實是有事找你幫忙就是了。」

莎莉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損你一下罷了。當初，要求結婚的是我，要求離婚的也是我，我沒什麼可怨的。」

兩個人點菜之後，亞典波羅說：

「……我這裡有一根頭髮，希望你能幫我分析DNA序列，以便用來鑑定血緣關係。」

「不是你的孩子吧？達斯提？」

「別開我玩笑了！當然不是！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太多……我們需要詳細的比對……怎麼樣，幫不幫我？」

莎莉看了亞典波羅一會兒，問：「那比對的參考DNA呢？」

亞典波羅皺了皺眉頭：「這就是麻煩的地方。那人已經過世多年……現在我們正在設法取得他的DNA……」

莎莉說：「好吧！詳細的比對是嗎？那我就先把這根頭髮的DNA序列列出來好了。當然只列人類之間會有差異的部分。不過，這個資料量也不小，雖然難是不難，但需要一些時間。」

亞典波羅舉起紅酒杯：「先謝謝你了。」

莎莉也舉起酒杯：「欠我的人情，總有叫你還的時候的。」

「那有什麼問題？」

酒杯輕輕相碰，兩人各自啜飲了一口紅酒。

「對了，達斯提，你還是沒什麼進展嗎？」

亞典波羅顯得有些侷促不安：「什麼進展？」

莎莉揚起眉毛：「你還需要跟我裝傻嗎？我都已經放你自由了……你以為我為什麼提出離婚的要求？達斯提，你這麼不乾不脆的，一點也不像你的為人。」

亞典波羅露出一絲苦笑：「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莎莉說：「我不是在談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我只是看不慣你這麼拖拖拉拉。」

亞典波羅沉默了一會兒，說：「早在認識你之前，我就曾經……但是，這種事不是只取決於其中一方的。我只有等，別無他法。我不想給她壓力。」

莎莉晃晃酒杯，低聲說：「沒錯……感情的事，不是一個人能夠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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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0

七

下著滂沱大雨，尤里安讓浮動車設定為自動駕駛。流線型的車體彷彿是在雨中游泳的魚。卡琳並沒有一起來，她似乎有意避開艾克斯這件事。卡琳對楊的感覺在性質上、程度上其實都跟昔日楊艦隊的成員有著相當不同的地方，更別說是尤里安和菲列特列加了。卡琳不是不能體會尤里安的心情，但是卻也無法強迫自己擁有相同的心情。最後，她選擇置身事外。

　

尤里安走進菲列特列加的住處時，巴格達胥和亞典波羅已經先他而到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其他人……」

亞典波羅說：「就我們幾個。其他人……之後再轉告他們就可以了。」

尤里安點點頭。

菲列特列加一直沉默不語，她微微垂著頭，心思彷彿不在這個屋子裡。

她生命的重心一直都偏向那個已逝的故人，她所做的任何事的出發點幾乎都是為了那個人。現在，她的心裡期盼著一件事，卻又害怕……

亞典波羅看著菲列特列加，想要說什麼，但最後卻沒有說出口。

巴格達胥說：「我找到楊提督的DNA記錄了。」

菲列特列加、尤里安以及亞典波羅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亞典波羅問：「軍部人事局沒有消掉嗎？」

巴格達胥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不，軍部的人事記錄資料庫中已經沒有楊提督的DNA記錄了。但是……他們怎麼可能就這樣消除掉這筆資料呢？我是在一項秘密研究的資料庫中找到的。那個資料庫中，除了楊提督的DNA記錄之外……還有阿修比、林‧帕歐等人的DNA記錄。」

巴格達胥閉上嘴之後，室內一片沉靜。

聽到這幾個名字，那個研究的目的已經是不言自明了。

亞典波羅衝破沉默，用一種極為嫌惡的語氣說：「連死了以後，還要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是嗎？」

菲列特列加首度開口：「……不管怎麼樣……我們因此能夠取得這筆資料……」她的聲音有些浮動不定。

巴格達胥拿出一片超高密度記憶光碟，亞典波羅接過來。

「不管結果怎麼樣，這件事一定要保密。」巴格達胥說。

尤里安一直沒有說半句話。其實，或許他沒有在場也無所謂，但是，他總覺得自己必須參與這件事的每個細節。他心裡渴望著某個結果，通往那個結果的繩索上的每個繩結，他都不想錯過。

　

亞典波羅拿到光碟之後，立刻把光碟送到莎莉手上。

「我拿到參考DNA序列記錄了，拜託你了，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

莎莉用淺藍色的眼珠凝視著亞典波羅，說：

「之所以重要……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亞典波羅說：「都有。這件事……相當敏感。」

莎莉說：「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找我。多謝你對我有這麼高的評價，放心吧！」

亞典波羅微笑了：「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這點。甩掉了我，你一定會有更好的機會的，我完全相信。」

「哼，就會耍嘴皮。好了，我還在忙呢！有結果之後我會通知你的。」莎莉說完，把光碟放入口袋，轉身走開了。

　

數天之後，亞典波羅接到莎莉的電話。

「達斯提，你有沒有弄錯？」

「弄錯？什麼？」

「那個參考DNA序列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比對又比對，如果那根頭髮和參考序列的不是屬於同一個人不同年紀所採樣的話，那這兩人最可能的關係就是同卵雙胞胎，他們的基因簡直一模一樣。只不過，那根頭髮的DNA終端好像稍微比較短一點點……」

一時之間，亞典波羅說不出話來。他所有的腦細胞好像一下子全都浸入冰水中，一股寒意從心底深處傳遞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達斯提？」

亞典波羅回過神來，

「莎莉，這件事千萬不要對別人說。你馬上把那片光碟銷毀！」

　

shoulder94

2016-01-27 13:30

八
　

亞典波羅聯絡了尤里安等人，約他們在位處各人住所中心點的林茲家見面。他惟獨沒有通知菲列特列加。

林茲開門讓亞典波羅進去，沒有開口問任何話。

亞典波羅說：「你的夫人孩子呢？」

林茲說：「我叫瑪莉蓮帶孩子出去玩了。」

沒多久，卡介倫、尤里安、巴格達胥前後到達。

然後，波布蘭也到了。

「大家都到齊啦！菲列特列加呢？」波布蘭問。他好像是唯一沒有感染到緊張氣氛的人，仍是一派輕鬆。

自從幾年前那次緋聞事件之後，他們這一夥人就很有默契地不再稱呼菲列特列加為楊夫人了，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亞典波羅說：「我沒有通知她。」

波布蘭注視著異常嚴肅的亞典波羅，綠色的眼睛顯出銳利的光芒。

尤里安調整著呼吸，在心裡做好了準備。

亞典波羅說：「……DNA比對的結果已經出來了。那個孩子─艾克斯，應該……是楊的複製人。」

一時之間，空氣彷彿凍結了一般凝重。

複製人……這在技術上並無任何神秘之處。

地球核暴戰爭之後，大半科學研究資料被毀，生物科技同樣受到重創，許多珍貴的資料都灰飛煙滅，包括對於基因的各種研究，也受到相當慘重的損失。這使得遺傳上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又得重頭來過。不過，要複製出一個人仍然並非難事。

但是，從地球還是人類中心的時代，就發生過無數的悲劇，複製人成為器官農場、大規模複製人類作為買賣……引發了慘絕人寰的流血事件以及嚴重的社會問題。數百年前的蘭特雷尼斯事件更是震驚人類社會。此後，複製人成為一個禁忌。無論是哪一種政體，都明文規定嚴格禁止。

室內安靜得似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血液流動的聲音。尤里安彷彿感受到他身上的鮮血一直往下沉。而在其他人眼中，尤里安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你確定嗎？這種事可不能隨便下結論哦！」波布蘭問道。

亞典波羅說：「我想可以肯定是這麼回事。DNA比對的結果顯示，艾克斯的基因跟楊的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在於艾克斯的DNA終端似乎較短……」

「終端較短？這表示什麼？」

亞典波羅說：「根據我的了解，DNA的終端會隨著年齡散失。也就是說，年齡愈大，終端愈短。楊的DNA記錄應該是軍官學校畢業時採樣的，而艾克斯才十一、二歲，他的DNA終端卻比楊的DNA記錄還短，表示艾克斯是用楊年齡較大時的基因去複製的。」

當年，亞典波羅就是因為製作遺傳相關的系列報導而認識了莎莉……

「是誰做的？目的何在？那個人怎麼有辦法取得楊提督的基因？」林茲問道。

卡介倫面色凝重地說：「我認為主事者跟艾克斯的養父絕對脫不了關係。至於目的……恐怕是你我都難以想像的吧！要取得楊的基因並不是難事啊！對吧？只要一根頭髮…………」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連提督已經死了都還不放過他？他一生付出得還不夠嗎？不夠嗎？！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尤里安的聲音搖擺著，最後，像是在嘶吼。

「冷靜些。」林茲按住尤里安的肩膀。

波布蘭眼中閃著不知畏懼的火光：「事到如今，還客氣什麼？就去波契里找到那個小楊，順便把他那個養父給揪出來！」

卡介倫皺著眉說：「這樣好嗎？」

波布蘭說：「複製人是絕對違法的事，罪很重哪！諒他那個養父也不敢張揚！既然是楊提督的分身，怎麼還能讓他繼續落在那種心理變態者的手裡？我們去把小楊帶回來吧！」

一直沉默的巴格達胥開了口：「複製人需要一定的生物科技背景，我可以縮小範圍再從羅爾威康這個姓氏查查看。」

卡介倫點點頭：「就看你的了。還有一件事……誰去跟菲列特列加說這件事？總不能一直瞞著她。」

好像又回到楊剛去世時的景況。雖然一是死、一是生，卻同樣讓人不知所措。

「我去。」亞典波羅說：「……我來跟她說。」

尤里安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她原本…………」

亞典波羅輕輕點頭：「我知道。她夠堅強的，放心吧！」

尤里安點點頭，轉向波布蘭：「我們去波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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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1

九
　

亞典波羅看著菲列特列加沉靜的眼神，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無論結果是什麼，告訴我吧！我想我都可以接受。」菲列特列加靜靜地說。

亞典波羅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說：「……DNA比對的結果……艾克斯跟楊的基因……是一樣的。」

菲列特列加的眼神彷彿震動了一下，但是，她並沒有露出訝異的表情。

「其實……我也猜過這個答案。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做的…………但是……我沒辦法感激那個人。因為……因為……我總覺得……對於一個終於放下一切、好不容易輕鬆的人來說……這一切……顯得殘酷…………」她沒有意識到眼淚已經沿著臉頰滑落。

「……好像……強留著他的一部份……不讓他安息…………讓我覺得心痛…………」

亞典波羅只有靜靜地聽，對每一個深愛楊的人來說，這種事都很難讓人接受。因為生命的歷程是不能重來的，複製一個完全相同的生命，感覺上像是在褻瀆死者，像是在玩著殘忍愚昧的遊戲。

沉默許久之後，亞典波羅說：「尤里安他們正設法找到艾克斯，把他帶回來。或許你可以先想想看，到時面對他的時候要說些什麼。」

說什麼？菲列特列加突然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是齣喜劇。

儘管艾克斯擁有楊的一切特質，但是，對於艾克斯來說，她、尤里安、亞典波羅等人都只不過是陌生人……

「如果……他過得好的話……我們是不是不應該去…………？」

「但是他不可能過得好。」亞典波羅的表情沉鬱，讓他看起來不像是他。

真正愛楊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既然出發點不是善意的，對被創造的生命來說，怎麼會有幸福可言？

楊……

愛他的人必須忍受失去他的痛苦，不愛他的人卻任意重製他的生命……

「既然已經發生了，我不會放棄，尤里安也不會，我們都不會！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締造一個好的結局！」亞典波羅彷彿對著已經不在這世上的某人這麼宣誓著。

　

shoulder94

2016-01-27 13:31

十
　

尤里安和波布蘭抵達波契里之後，也只有按照老法子─到費爾南丁大學圖書館兜圈耐心等候。

尤里安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到那本「圖騰崇拜的起源」。他上次夾進去的那張紙片，果然已經不見了。

但是，尤里安一直都沒有受到任何訊息。

「真可惜，圖書館好像不是美女會來的地方。」波布蘭好像有些遺憾似地發表他的感想。

「如果小楊再不出現，我可要失去耐心了。我要到其他地方，以免波契里的美女們失去遇見我的機會啊！」

尤里安拍了波布蘭一下，波布蘭順著尤里安的目光望去，看見艾克斯面無表情地從入口進來。就像生前的楊一樣，艾克斯並不是那種走路的時候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他從尤里安面前不遠的地方走過，完全沒看旁邊的任何人事物。

尤里安和波布蘭跟上去，轉入艾克斯走入的甬道。

尤里安並未刻意放輕腳步，他不想嚇到艾克斯。艾克斯回過身來，看到尤里安和波布蘭兩人，卻並未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再一次作了禁聲的手勢。然後，他慢慢翻起自己的衣領，一個白色的小圓片附在上面。

波布蘭臉色一變，綠色的眼睛像是噴出火來，他突然上前，一把扯下那個小圓片，狠狠地用手指捏碎。

艾克斯的臉上一瞬間閃過訝異的表情，但是，隨後露出一種「算了吧」這樣的神態，彷彿在說，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做什麼也是徒然。

「這樣對待一個孩子，真是太過分了！」波布蘭低聲說。

尤里安說：「……艾克斯……我們談談好嗎？」

艾克斯沉默地點點頭，帶領尤里安他們到圖書館後面的一個地方，那裡有幾棵百年的老樹。

「你常來這裡爬樹嗎？」波布蘭問。

艾克斯說：「不，我只是坐在樹下睡覺。」

「哦？」跟死去的楊有得比，波布蘭這麼想著，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三個人坐在樹下，一陣沉默。

尤里安說：「上次我有留下一張紙片……你有拿到嗎？」

艾克斯點點頭。

尤里安說：「……我沒有接到你的訊息……」

艾克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我想你一定會回來找我的……既然……我長得跟楊元帥這麼像……我讀過你寫的書，我知道……不管我跟楊元帥到底有沒有關係，你都會來找我的……」

話語裡彷彿隱藏著一種深刻的悲哀，尤里安無法否認。

尤里安轉了個話題：「對了，忘記介紹一下，這位……是奧利比‧波布蘭。」

艾克斯露出一點笑意：「波布蘭？我知道，楊艦隊的擊墜王。」

波布蘭作了個誇張的行禮姿勢。

艾克斯轉向尤里安：「你……是要告訴我答案吧？」

尤里安注視著那張充滿著楊的感覺的臉，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怎麼開口對艾克斯說：你是楊的複製人？

那雙漆黑的眼眸愈看愈像，艾克斯有著不屬於他的年齡的成熟，所以看起來更是貼近尤里安所熟悉的楊。

「嗯……鑑定結果是已經出來了…………艾克斯……你……你跟楊提督…………有很深的血緣關係……」尤里安不禁在心裡譴責自己的逃避，豈止很深？根本就完全一樣！但是……他說不出口。

艾克斯的瞳孔放大了：「…………你是說……我是……楊元帥的……孩子？」

波布蘭說：「就這麼回事。你跟我們回海尼森吧！不要再跟著你那個用監聽器控制小孩的養父了！」

艾克斯沉默了很久，開口說：「我想……我還是回去好了，他……畢竟是我的養父……」

他站起身來要走，心裡不知道想些什麼。

波布蘭急急對尤里安說：「你不告訴他實情是不行的！難道你要讓他回到那個居心不良的傢伙那裡？」

艾克斯停下腳步：「什麼實情？」

尤里安注視著艾克斯的眼睛，終於開口說：「……鑑定的結果……顯示…………你……跟楊提督的基因……不只是相似而已……而是……完全相同……」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艾克斯的臉上血色完全褪盡，嘴唇微微顫抖。

尤里安忍著心裡的痛楚，繼續說：「你的養父顯然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他才會千方百計不讓你跟外界接觸……你不能再留在他身邊……這會毀了你！」

艾克斯垂下頭，一言不發。他沒有哭、沒有叫、沒有捶打旁邊的樹幹、沒有問為什麼。

尤里安只有等著，看著。

許久之後，艾克斯抬起頭來，臉上白得過火。

「我的基因……跟楊元帥完全一樣……這表示……我擁有他全部的生理特徵…………但是很遺憾……我無法擁有他跟你們共同的記憶……對我來說，你們更陌生…………我讀過你寫的書，我想我了解你們對楊元帥的感情…………比較起來，我應該更無法達到你們的期望，我可能還稍微可以達成我養父的期望……我要回去，那個人……畢竟是養育我這麼多年……請不要阻止我，也不要跟蹤我……」

艾克斯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如果我們應該再見面，就會再相見的。再見……」

「喂！」波布蘭想衝上前去阻止艾克斯，尤里安卻伸手攔住了他。

「你幹什麼？就這麼讓他走了？」

尤里安低聲說：「其實……我早該想到會是這樣的……因為他這麼像提督……想想提督生前所做的抉擇…………」

波布蘭也沉默了，楊從來都是被過去牽絆的人，他總是讓自己達成別人的期望，而不是自己的期望…………

當年的同盟政府再怎麼錯待楊，楊也無法棄之不顧……

現在，他的重生，也是如此。

　

艾克斯跑到校門口，一輛浮動車正好停下，車門打開。

艾克斯坐進車裡，駕駛者是一個有著稜角分明的輪廓的女性。

「那個監聽器是怎麼回事？艾克斯？那是用來保護你的。」

艾克斯直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我弄壞了。我覺得不喜歡。」

「…………」

艾克斯繼續說：「不需要了，雪莉。以後……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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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2

十一

　

「這樣好嗎？」在回海尼森的宇宙船上，波布蘭這麼問。

尤里安說：「沒辦法，你也看到了，他不願意跟我們走。我無法忽視他的意志。」

波布蘭訕笑著說：「沒想到提督的新版本也是一樣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又固執得要命！那你之後打算怎麼辦？不管了嗎？」

尤里安苦笑了一下：「雖然不願強迫艾克斯要怎麼做，也沒辦法就放棄不管。我想還是要查出他的養父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再想辦法說服艾克斯。」

尤里安說：「咦？你本來不是說要留在波契里？怎麼最後改變了主意？」

「因為根據本人觀察的結果，海尼森的美女比較多，只好讓波契里的美女失望了。」

　

尤里安向菲列特列加說明事情的經過之前，原本是覺得有些不安的。

「對不起，最後還是讓你失望了。」

菲列特列加微微一笑：「以前，我曾對他說過，我不知道他做的事對不對，但是我卻無藥可救地喜歡他所做的事。雖然，我沒見過艾克斯，卻有類似的感覺……真奇怪。」

尤里安聽著菲列特列加口中說出「他」，心裡有種奇妙的感覺。

印象中，似乎不曾聽過菲列特列加說出楊的名字……

「我想……艾克斯一下子可能也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所以……先讓他想一想好了。過一陣子，我再去一趟。」尤里安這麼說。他並不知道艾克斯已經決定不再去那個圖書館了。如果他知道的話，說不定會改變做法吧！

　

跟亞典波羅說明的時候，亞典波羅皺著眉說：

「你怎麼不把他拽回來就好了？如果他具有楊的個性的話，是很難期待他主動去改變現狀的啊！」

「可是……艾克斯那麼說……我真的沒辦法強迫他……」

亞典波羅擺擺手：「我知道，我只是抱怨一下罷了。不說的話，心裡不痛快！」

尤里安問：「巴格達胥那邊……有結果了嗎？」

亞典波羅說：「沒有，他說，查過大學附近幾個區域，都沒有找到條件吻合的人。」

尤里安的眼光不經意地瞟到亞典波羅桌上的資料。

「嗯？海尼森發生爆炸事件？」

亞典波羅說：「你說這個啊？那是剛剛才見報的大新聞，你還不知道嗎？帝國駐海尼森事務局的停車場發生爆炸。目前官方的說法是意外事件，但是內情好像不單純。」

「有人員傷亡嗎？」

「是有一位司機受傷，死亡的人倒是沒有。我們新聞界暗地懷疑是某個激進團體所做的挑釁行為。政府相關單位相當緊張，深怕惹惱帝國，正忙著粉飾太平哩！」

尤里安的心底深處產生一種無力感。

這樣的破壞除了毀掉前人以鮮血換來的和平以及有限度的自由之外，還有什麼好處呢？如果民主的主張可以靠這種偏激的手段來達成的話，那死去的楊生前又何必那麼辛苦呢？

「最近那種激進的言論似乎有升高比例的趨勢，主張把帝國事務人員全都轟出巴拉特。真是的，要叫囂亂鬧也得要有實力支持才行哪！我可不想陪著這些有勇無謀的傢伙同歸於盡啊！」亞典波羅說：「時局真亂哪！光是宇宙海盜橫行就夠讓人傷腦筋了，現在又有這群毫無理智可言的廢物瘋狂起舞！」

尤里安說：「聽你這麼說……好像已經斷定這個事件並非意外了？」

亞典波羅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當然是意外了，不過，是人為的意外！」

幾年前亞典波羅在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退出政壇，轉入新聞界，許多人都為之扼腕。但是對於亞典波羅來說，這只不過是回歸自己原本期冀的人生。政治圈的污濁黏膩，根本就不合他的個性，當初參選只是為了爭一口氣，不甘心當政者取得政權之後就想把昔日楊艦隊的成員全部踢出政界。作為一個彈劾者，亞典波羅作得有聲有色，他對權勢者的叛逆性深得一些民眾的好感。但是，隨著聲望的高漲，民眾對他的期望已經從一個彈劾者的角色演變成被監督者的角色。深知坐在權力寶座不合自己個性，亞典波羅選擇徹底離開。

現在，亞典波羅在新聞界好似如魚得水，顯得相當活躍。

楊曾說過，深信筆的力量絕對遠遠強過劍。由此種觀點來看，亞典波羅選擇新聞業，而尤里安選擇教育業，都算是對楊的理念作了最好的註解。

尤里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電子信箱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來信。

其中一封加密信函引起了他的注意，寄件人是「銀河帝國駐海尼森事務局」。

這是邀請函。

帝國事務局將在下個月舉行兩年一度的事務官的交接典禮，尤里安也在受邀觀禮的出席者之列。

歷屆交接大典，尤里安是第一次受邀。也是昔日楊艦隊中第一次有人受邀。

尤里安覺得納悶，不懂自己為什麼被邀請。他跟現任的事務官不認識，而且他也不是什麼政要，而只是一名大學教授而已。

尤里安打了通電話給巴格達胥。

「如果你是想問調查的事的話，很遺憾，目前都還沒有令人滿意的結果。」

「這個我已經從亞典波羅那裡知道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想請教另一件事。」

「什麼事？可別是太敏感的哦！」巴格達胥別有所指地說。

尤里安覺得他是指爆炸事件。

「我想問的事應該還好。我是想問……你知道即將接任的帝國事務官是誰嗎？」

「你是要問這個嗎？據我所知，是諾倫准將，一個文官氣息重過武將作風的事務型軍官，並不是很出名的人物。你問這個作什麼？」

承平時代，軍人要晉升到將官階級十分不易。單憑這位諾倫准將被派來擔任事務官這點看來，應該也絕非泛泛之輩才對。

尤里安說：「我收到帝國事務局的邀請函，請我出席事務官交接典禮。我以為會跟下任事務官有關，但是，我顯然不認識這個人。」

「是這樣嗎？這倒有趣了。只有你被邀請嗎？」

「我不知道，我還沒問其他人。看來，你也不可能知道我為什麼被邀請了？」

巴格達胥露出一絲笑容：「去了就知道了。」

　

shoulder94

2016-01-27 13:33

十二
　

尤里安偕同卡琳一起去參加帝國駐海尼森事務局的事務官交接典禮。在眾多出席者中，尤里安是唯一的學術人。所以說，如果他的受邀跟他是昔日楊艦隊的一員無關的話，好像就很難有其他解釋了。

雖然不知道帝國事務局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至少表面上這是友好的表示，尤里安當然也就沒有想要拒絕出席的念頭。

由於受到之前的爆炸事件影響，會場的安全戒備十分森嚴，連賓客都要接受掃描檢查，有些人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

典禮開始。

諾倫准將是一個出乎想像的人物。擁有一頭整齊的銀灰色短髮，臉孔卻顯得非常年輕，一雙藍色的眼睛看起來靈活有生氣，似乎不是一個嚴肅的人。

典禮結束後，是一場酒會，請到海尼森室內樂團作現場演奏，會場上洋溢著一股文藝氣息。

酒會進行到一半，諾倫准將朝尤里安走來，表情愉快。

「您一定是尤里安‧敏茲吧？這位是敏茲夫人？」字正腔圓的同盟公用語。

「准將，幸會。在下正是尤里安‧敏茲，這是內人卡特羅婕。」

「幸會。他們果然應我的要求把你請了來。」諾倫准將微笑著說。

尤里安感到非常訝異：「是您要求邀請我的？」

諾倫准將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我是繆拉元帥的學弟，我跟他很熟。他常提起已故的楊元帥，也提過你。所以，我一直很想見你一面。既然被派任到海尼森當事務官，我想，動用這麼一點特權應該不為過吧？」

聽到是繆拉元帥的友人，尤里安不禁立刻產生一股親切感。

交談了幾句，諾倫准將表示日後希望有機會能夠長談，然後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好像沒什麼官架子。」這是卡琳的評語。

這時，用大銀盤盛著的巧克力糕餅堆成的小山被端了進來。

「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卡琳說。

尤里安說：「你想吃嗎？我去拿。」

尤里安往點心桌走了幾步，突然一聲巨響伴隨著劇烈震動，尤里安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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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3

十三

　　

尤里安掙扎了幾次，終於睜開眼睛，悠悠醒轉。

立刻映入眼簾的是卡琳緊張的面容。

「你醒了？」

尤里安發現自己是躺在病房裡，菲列特列加、亞典波羅、卡介倫、波布蘭、林茲等人全都到齊了。

「就說了他只是輕微腦震盪嘛！」波布蘭咕噥著說。

菲列特列加關心地望著尤里安。

「你沒事吧？」卡介倫問。尤里安點點頭。

「怎麼回事？」尤里安問。

亞典波羅說：「酒會發生爆炸案，你走運，只被震昏了，死了十幾個人哪！」

「什麼？」尤里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卡琳激動地說：「就是那盤巧克力蛋糕啊！就是從那裡爆炸的！」

亞典波羅說：「聽說炸藥好像是藏在蛋糕底層，引線接到銀盤，桌子上預設好一個通電的點，利用銀盤導電，那名倒楣的侍者一放下銀盤就引發爆炸，兇手真狡猾啊！」

「那……諾倫准將……」

「他毫髮無傷，還致電問候你哩！」

「所以說，作糕餅的師傅以及擺設桌子的人相當可疑囉？」

「沒錯。不過那名糕餅師傅矢口否認，他說他只負責作蛋糕，蛋糕擺好之後，誰都可以做手腳。據說包外燴的公司有一個打工的員工在案發當晚就失蹤了，那傢伙嫌疑最大！」

「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尤里安打從心底覺得憤慨，身為楊的忠實弟子，他對恐怖活動深痛惡覺。而且……他最敬愛的師父，也就是因為這種偏激的黑暗行動而喪失了寶貴的生命……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出院之後，尤里安接受了警方的詢問。

爆炸案的調查工作似乎進行得頗不順利。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各種揣測都被提出。甚至因為尤里安出席典禮的立場微妙，有說法指稱是尤里安等人所策劃的。但是尤里安不可能強迫諾倫准將要求事務局邀請他，況且他本人也差一點遭遇不測。諾倫准將對這樣的說法斥為無稽之談。由於諾倫准將的態度明確，海尼森警方也沒有對尤里安多加刁難。尤里安為此對諾倫准將銘感在心。

　

回到家裡，尤里安開始檢視電子信箱。其實他殷殷盼望的，是艾克斯的消息。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

難道艾克斯真的一點都不想跟楊艦隊這個大家庭有任何聯繫嗎？他現在過得如何？對於自己的生命又有怎樣的想法？尤里安覺得好想知道。

尤里安檢視另一個公開給學生以及讀者的信箱，裡面累積了上百封來信。

突然，一個寄件人的名字刺激了他的記憶─

雪莉‧貝拉。

其實，他並不認識任何叫做雪莉‧貝拉的人。但是，他記得艾克斯口中曾經說出「雪莉」這個女子名。

感性的期望多過理智的判斷，尤里安急切地開啟這封信。

「敏茲先生：

您不認識我，但是我有必要跟您見面。

八月二十日晚上七點

波契里‧費爾南丁市藍鐘區騎士餐廳。

請勿回覆此函。

　　　　　　　　雪莉‧貝拉」

尤里安整個人彷彿要隨著心臟顫動起來。

波契里‧費爾南丁市……

不管是吉是凶，終於等到了！

　

shoulder94

2016-01-27 13:34

十四
　

尤里安當然決定要去赴約。而且，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堅持一個人去。

「你要一個人去也是合情合理的啦！但是，萬一到時有什麼臨時狀況需要幫忙的話，我們插翅也沒辦法立刻趕到哪！」亞典波羅說。

最後，波布蘭以「終於能讓波契里的美女們一償宿願」這種理由，隨尤里安二度前往波契里。

「反正我就泡我的妞，有事的話你再找我好了。」

亞典波羅原本也想一起過去，以便到時可以支援尤里安，但是波布蘭一句話讓他打消了念頭。

「你去的話，如果被人看到，一定還以為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那不麻煩更大？身為一個名人好歹要有點自覺！再說，你的身手遠遠不及我，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何必去插花呢？」話的後半段，亞典波羅未必同意，但是前半段卻是不能不考慮的。

在昔日楊艦隊的成員中，面孔最為人熟識的就屬亞典波羅了，菲列特列加近年雖很少曝光，但是也是為一般民眾所知道的。卡介倫則在商業界建立起名聲。反而是尤里安這些年來大多透過文字跟一般民眾接觸，見過他的人並不算多。應該說，除非在特定的圈子裡，尤里安的長相並不算是家喻戶曉的。

　

八月二十日晚上六點半，尤里安就已經抵達藍鐘區的騎士餐廳。

走進這家餐廳，他有點能體會那位貝拉小姐為什麼選擇這裡。餐廳裡光線幽暗，桌子與桌子之間相隔遙遠，有些座位甚至還有半屏風式的遮蔽。

侍者帶領尤里安到雪莉‧貝拉預定的席位，請尤里安先參考一下菜單。

菜單上的定價相當昂貴，來這裡的客人必須為場所的隱密付出代價。

由於時間尚早，尤里安先點了一杯白酒。

喜歡白酒勝於紅酒也是受到楊的影響，與其說是喜歡那種口感，不如說是喜歡品嚐融合在其中的懷念的滋味。

他沒辦法鎮定下來。

每當這種無法冷靜的時刻，尤里安就會更加想念死去的師父。在他印象所及，楊總是那麼從容不迫，無論遇到什麼樣的狀況也始終是一派鎮靜。那樣的悠然和淡然構成了記憶中的楊比例最大的元素，是楊以外的人怎麼也學不來的。

如果楊知道現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他的複製人，他會怎麼說呢？他會有怎麼樣的表情？還是能夠淡然處之嗎？

等待的時光是經過功率最高的放大器所放大的。

平常一轉頭就揮霍掉的一秒鐘，在等待時可以細細品嚐它的滋味，然後讓人發覺，時間原來是如此苦澀……

生命似乎就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才會一秒一秒地去體會。

七點十三分，這張桌子還是只有尤里安一個人。

那名女子……會不會改變主意了？還是說，這一切只是一個惡作劇？

不，不可能，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巧合。

尤里安只有耐心等，他又點了一杯白酒。

七點三十分，雪莉‧貝拉還是沒有出現。

尤里安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裡，一切突然失去了真實感，那封電子信是否只是在夢中看過？而他也處於夢境之中無法清醒？

八點零三分，尤里安疲倦地摀住眼睛，心裡有些茫然。現在他該怎麼辦？繼續等？離開？離開之後呢？明天晚上再來嗎？

「敏茲先生？」

尤里安立刻抬起頭來，面前站著一位瘦削、輪廓分明的女子。

「我是雪莉‧貝拉。」

尤里安站起身來，勉力掩飾著內心的激動，

「幸會，我是尤里安‧敏茲。」

雪莉‧貝拉說：「我想我們有很多話要談，不過，先吃飯再說。」

尤里安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女子，她已經不年輕了，應該有三十幾歲了，深棕色的長髮俐落地紮起，藍色的眼睛有些漠然，一種不在乎的味道，嘴唇薄而寬，但並不難看。感覺上，似乎是一個蠻自我中心的人。

雪莉‧貝拉對這裡的菜餚似乎很滿意，尤里安卻食不知味，但是他也明白眼前這個女子是不容別人催促的。

等餐後飲料送上來時，雪莉‧貝拉主動開口了。

「你見過艾克斯，對嗎？」

腦中的評量機器迅速地衡量說實話的利弊得失，尤里安點點頭。

「那天他回去有點奇怪，我查過，剛好你在費爾南丁大學有演講。」

尤里安忍不住問：「他還好嗎？」

雪莉‧貝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知道艾克斯的身分了吧？」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他給了我一根頭髮。」

「……而且你也告訴他了，是嗎？從那天起，他就不再看任何跟楊提督有關的書或其他東西，而且，也不再去圖書館了。」

尤里安沉默了許久，問：「怎麼會有艾克斯的誕生？他的養父認識楊提督嗎？」

「不。」雪莉‧貝拉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艾德溫‧羅爾威康從來沒見過楊提督。艾克斯……只是楊提督的一根頭髮生出來的。」

「請告訴我詳情。」

「這事要從十幾年前說起……艾德溫‧羅爾威康在十幾年前認識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在伊謝爾倫打理軍部殯葬事宜的，當年……楊提督去世時，那個女人也有參與遺容的整理。那個女人留下一根楊提督的頭髮，也許是落在遺體肩上的，誰知道？艾德溫在那個女人的住處看到用小相框仔細保存的頭髮，最初可能只是好奇問問吧！結果，在知道是楊提督的頭髮之後，他的心裡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他把那根頭髮掉了包，就這麼簡單。」

尤里安忍不住問：「那他的目的為何？他是因為崇拜楊提督嗎？還是別的？」

雪莉‧貝拉反問：「看看艾克斯的名字，你認為艾德溫會對楊提督有什麼屬於溫情或熱情方面的心情嗎？」

艾克斯，X，只是一個代號……

尤里安覺得心絞痛起來。

「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雪莉‧貝拉平淡地說：「很簡單，他想當上帝。」

尤里安啞然了，那樣的人的精神層次，顯然跟他所熟悉的人們相差太多，是他無法理解的。

雪莉‧貝拉說：「你應該感覺得出來艾克斯很早熟吧？因為，他是被刻意培養的。對艾德溫來說，楊提督最大的價值就在於他的聰明才智，其餘的什麼為人、思想他一概不感興趣。你應該也知道，智力跟基因的相關性非常高。所以，艾克斯從小，艾德溫就盡量從知識方面做催眠教育。艾克斯現在的頭腦，可能可以比擬楊提督二十幾歲時的頭腦。但是，這是僅就智謀方面而論。也就是說，艾克斯是被期望發展得極不均衡的孩子。」

「那你，你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尤里安刻意無視於心中刺痛的感覺，這麼問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空洞。

「我嗎？你可以想成我是艾德溫的秘書，我也算是看著艾克斯長大的吧！」

「那你怎麼能忍受看著一個孩子受到這種待遇？」尤里安竭力平穩的聲音中，隱含著憤怒。

「因為艾德溫給我的薪水非常高，也因為我不喜歡管別人的事。」雪莉‧貝拉冷酷無情地說道。

尤里安問：「那為什麼現在你又約我出來，把一切都告訴我？」

雪莉‧貝拉又一次沒有回答問題，卻說：

「……你知道那個爆炸案吧？我是說停車場的那次，還有這次……」

尤里安的知覺中，某個部分響起了警報：「這跟艾克斯的事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就是因為有關，我才找你的。」

尤里安不說話，直直瞪著雪莉‧貝拉。

「艾德溫一直藉由戰略遊戲之類的電腦遊戲來測試艾克斯的智力。艾克斯的表現非常好，電腦不是他的對手。前不久，艾德溫接觸上一個組織，他急於讓艾克斯的頭腦發揮實用價值，不管是正道非正道，他都不在乎。那個組織似乎對於所謂的『楊威利的智謀』很心動，但是，沒有人會輕易相信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具有這種頭腦。所以，一些小小的測試是必要的。」

尤里安似乎感覺得到臉部血管中的血液驟然被抽空：「你……你是說……這兩次爆炸案……是出自艾克斯……？」

「他本人並不知道，因為他們是用遊戲的方式讓他表達出想法的。你應該明白，這兩次爆炸案表面上的動作並不是真正難的地方，困難之處在於如何避人耳目。看不見的部分才是難題所在。但是，對艾克斯來說，考慮那些不是難事。」

尤里安發覺自己很難發出聲音：「他……完全不知道嗎？」

第一次，在尤里安的眼中，雪莉‧貝拉的臉色變得陰沉：「第一次我想他確實不知道。不過這一次……媒體消息批露那天晚上，我看見他平躺在床上，兩眼直瞪著天花板，無聲地流淚…………我跟艾德溫談過，我說艾克斯不會願意走這條路的。結果，艾德溫說，如果艾克斯不願意，他就要用藥物控制艾克斯…………我雖然無情，但是……還不到冷血的地步。」

雪莉‧貝拉站起身來，丟下一張紙片，說：

「該說的我都說了，這是地址。你看著辦吧！」

她走開了兩步，突然回頭說：

「你問我為什麼來找你…………因為……艾克斯本性上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就這樣。……還有，順便告訴你，艾德溫是我哥哥，所以，請手下留情。」

尤里安目送著雪莉‧貝拉離去的背影，用一隻手撿起那張紙片，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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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4

十五
　

尤里安反覆讀著紙片上的住址，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的用意，而是他需要一個轉移自己思慮的目標。如果不是這樣，他的頭腦就快要不勝負荷了。只要想到艾克斯仰望著天花板，淚水沉默地流出的畫面，尤里安就覺得心臟好像被狠狠地踐踏揉壓一般，胸口真切地隱隱作痛。

超越了憤怒以上的悲哀攫住了尤里安的心頭。他從楊那裡學到了不用「宿命」這樣的被動字眼去詮釋人生。但是，此時此刻，他不禁產生這樣的念頭。艾克斯的境遇好似以更殘酷直接的方式重演楊的悲劇，身不由己地成為一種製造流血工具，而以赤裸裸、無可奈何的心靈去承受罪己的譴責。

尤里安握緊了拳頭，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這樣的劇碼重演！

尤里安回到旅館，思索著實際的行動應該如何進行。

他已經聯絡了波布蘭，約好在旅館見面。

同時，他也通知了亞典波羅。他只是簡單地說已經取得艾克斯的住址，決定盡快帶回艾克斯。尤里安並沒有把細節部分多做說明。他不想把這種錐心刺骨的痛楚傳染給其他人，至少，現在還不需要……

電話鈴響了，應該是波布蘭吧！尤里安接起電話，螢幕上出現的卻是林茲的臉。

「林茲？有事嗎？」

「我在你住的旅館的大廳，我現在上去找你。」林茲說。

尤里安有點吃驚：「你怎麼也來了？」

林茲笑了笑：「我的身手應該不比波布蘭差吧？見面再說吧！」

尤里安迎進了林茲，說：「你什麼時候動身的？」

林茲說：「你們出發後第二天，我想了想，如果有什麼狀況，我應該幫得上忙的，所以我就來了。怎麼樣？見到那個女人了嗎？」

尤里安點點頭：「確實是跟艾克斯有關的……她給了我一個地址。」

林茲露出懷疑的眼神：「為什麼？這個女人可信嗎？」

於是尤里安把雪莉‧貝拉所說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說給林茲聽。

林茲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想到竟然有人要把楊提督利用到這種地步……」

話語裡彷彿帶著些許苦澀。

尤里安的精神領域再一次感受到尖銳的刺痛。

門鈴再度響起，尤里安開了門。

「唉，你讓我放掉了一個一親芳澤的大好機會，最好是有重大事件！」波布蘭邊嚷著邊進來。一看到林茲，又說：

「喲？怎麼你也來了？不甘寂寞對吧？人生在世，還是大風大浪比較過癮吧？」

林茲懶得理他，悶聲不吭。

尤里安說：「我拿到艾克斯的地址了。」

波布蘭的綠眼中放出了精光：「是嗎？為了保險起見，先暗中探勘一下吧！順便問一句，那個雪莉‧貝拉可是個美人？」

尤里安終於露出一絲微笑：「自己親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尤里安等人按照紙片上的地址，駕駛著租來的浮動車，一路駛往費爾南丁市的郊區。在那個地址上坐落著的是一棟孤零零、佔地頗廣的別墅，院子種滿茂盛的植物，看起來有些陰森。

「哼，那人渣好像還挺有錢！」波布蘭罵道。

「好像沒有守衛。」林茲說。

波布蘭拿出一個望遠鏡似的儀器往別墅望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都是紅外線。」

尤里安接過儀器一看，別墅的圍牆上方以及大門口都交錯著綿密的光束。

林茲也看了一下，啐了一口。

「哼，別說是人了，只怕連一隻貓也進不去。」

「除非裡面的人可以不吃不喝，否則總會有人出入的吧？那是我們最好的機會。」波布蘭看似非常愉快地說。

尤里安說：「不過……我們手上都沒有武器……」

波布蘭拿出一把槍：「誰說沒有的？」

「你怎麼能帶槍通關的？」尤里安訝異地問。

波布蘭笑了：「你忘了我是幹哪行的嗎？區區一把槍怎麼難得倒我呢？這是特殊材料製造的。怎麼樣，配我很帥吧？」他把槍甩著玩。

聲稱不再屈於人下的波布蘭，選擇了一個有很多機會冒險犯難的工作─宇宙保鑣。

「是美女的話就半價，男人的話收兩倍錢！」這是波布蘭的工作準則。

林茲說：「沒關係，徒手也沒什麼。倒是尤里安，你可以嗎？你已經好久沒有活動身手了。」

林茲是軍校肉搏戰教練，身手一直保持相當的水準。

尤里安點點頭：「沒問題。」

　

他們並沒有等太久。

「有動靜了！」

別墅的大門伴隨著沉悶的聲響緩緩拉開，一輛銀色的浮動車從裡面開出來。

那輛車以緩慢的速度行駛在舖滿落葉的彎道上，大門又緩緩關閉。

銀色的浮動車剛要加速時，突然從樹林中衝出另一輛車，猛然撞上車子的側面。

有好一會兒，兩輛車子裡的人都沒有任何動作。

然後，被撞的銀色浮動車發出了急促的喇叭聲。

尖銳的鳴聲響了又響，撞上去的浮動車還是動也不動。

銀色浮動車的駕駛終於打開車門，出來看究竟。下來的是一個金髮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極不愉快地猛拍浮動車的車窗，突然，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抵住他的後腦。

「不要嚷嚷，這是打劫。」波布蘭像是演出舞台劇似地說道。

車門打開，尤里安以及林茲一下子就架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中年男子。

林茲問：「你就是羅爾威康先生嗎？」

「不！不是！你們找錯人了！我只是羅爾威康先生的管事而已。」

「哦？那好。你帶我們進去吧！我們要找的人是羅爾威康先生，如果你乖乖合作的話，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不過……或許你視死如歸也說不一定呢？是不是？」波布蘭若無其事地說道。他那弔兒郎當的態度反而收到更大的恐嚇效果。

「……不不，我……我帶你們進去！進去之後，就沒我的事了吧？」管事先生邊說著，邊直冒冷汗，看來是個膽小的傢伙。

「好好表現吧！」林茲把管事推回車子裡，三個人也上了同一輛車。

銀色的浮動車重新啟動，倒退、回轉，別墅的大門再度敞開，車子緩緩駛入。

　

羅爾威康的住所以一介平民而言，確實算是戒備森嚴的了。但是，對於老練的軍旅出身的人來說，這種種的防備其實相當小兒科。

進去之後，波布蘭把管事先生綁起來，關到一間廁所裡去，免得他惹麻煩。

屋子裡面頗為豪華，但是顯得冷硬，感覺起來並不是很舒服。

他們正想上樓時，看到艾克斯站在二樓的欄杆旁俯視著他們，漆黑的髮色使得他的臉顯得更為蒼白。

尤里安立刻跑上樓去。波布蘭和林茲兩人則戒備著，防範有別人發現他們的入侵。

尤里安跟艾克斯面對面注視著彼此，尤里安發現艾克斯的眼神顯得非常疲倦，那不是因為勞累，而是一種對生命的厭倦。雖然不完全相同，但是又能清清楚楚地聯想到楊生前每次在戰爭中獲得勝利時的那種表情。

現在的尤里安是個大人，看到身為一個孩子的艾克斯露出這樣的眼神，讓他覺得非常心痛。尤里安突然覺得從前的自己是多麼殘酷。那時，立場對調，楊是個大人，而他是個少年。對於楊的無奈，他一直都覺得理所當然，並不因此感到不忍。現在想起來，對楊最殘酷的，說不定就是他了吧？就像受寵的兒女對父母的無情……

「跟我走好嗎？」尤里安問。

艾克斯幾度開口想說什麼，幾度又閉上了嘴。

「你不能再留下，你知道的。……至少，我們絕對不會把你當成工具，請相信我。」

艾克斯點點頭，讓尤里安拉著他下了樓。

波布蘭問：「你的養父呢？」

「……他不在。」

「算他走運，不然我非好好揍他一頓不可！」

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尤里安心想，或許雪莉‧貝拉從中出了力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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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5

十六

　

艾克斯一路上都很沉默，有別於楊的那種令人心安的沉默，艾克斯的沉默讓人覺得陰鬱晦暗。

尤里安說：「其實……是雪莉‧貝拉告訴我這個地方的。」

艾克斯望向尤里安，卻不見有多少驚訝。

「她說……她這麼做，是因為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

艾克斯的黑眼睛漸漸蒙上一層淚霧。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不好受，但是……那不是你的錯……」

艾克斯突然說：「如果我從來沒存在過，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好的吧……」

波布蘭說：「既然已經存在了，何必想那麼多呢？對未來對你傾心的女性來說，你的存在一定是很必要的啊！相信我，你長大後一定也會有那種美女送上門的好運氣的。」

艾克斯反射性地牽動一下嘴角，似乎仍然無法釋懷。

林茲突然問：「喜不喜歡推理小說或影片？」

艾克斯點點頭，有些疑惑。

「我也喜歡，尤其是那種精采的謀殺案。如果有一個人按照書中的虛構情節去實際地謀殺一個人，你覺得該死的是那個寫故事的作家嗎？」

艾克斯注視著林茲，他已經明白林茲想說什麼。

「寫故事的人並沒有殺心，他只是娛樂大眾而已。真正有罪的是殺人兇手，不是這樣嗎？」

艾克斯終於露出一絲笑容。

林茲瞥了波布蘭一眼，繼續說：「不過……那種在別人看推理劇時，馬上把犯人說出來的傢伙也是夠該死的。」

波布蘭笑了：「幾百年前的事你竟然還記仇啊？」

氣氛一下子輕鬆起來。

艾克斯的臉上，露出一絲靦腆的笑容。

　

菲列特列加、亞典波羅以及卡介倫都在同一個地方等候著尤里安等人。

當菲列特列加見到艾克斯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情真的非常微妙。

如此肖像故人的五官，安靜的氣質異中有同……

她覺得好像時光倒流，自己遇見了少年時期的楊。又覺得好像是真的找到了楊的孩子，生命的延續……

「很高興見到你，艾克斯。」菲列特列加平穩的語調下，掩藏了澎湃的情緒。

「我是菲列特列加‧G‧楊。」

艾克斯露出靦腆的表情：「……楊夫人。」

菲列特列加的心中起了陣陣漣漪：「……請叫我菲列特列加吧！」

艾克斯的表情閃過一種特別的神色，他最後只是點點頭，並沒有開口。

亞典波羅說：「看來好像一切順利嘛！晚上吃大餐慶祝吧！卡介倫夫人已經承諾了豐盛的菜色哦！」

卡介倫說：「喂！你是不是也該負責一部份菜錢哪？」

亞典波羅說：「讓學長請客是天經地義的事啊！那裡輪得到我出錢呢？從以前不就一直是這樣的嗎？」

他們商量了許久，不曉得應該讓艾克斯住在誰家比較好。

「何不讓他自己選呢？先讓他各住一個星期，最後看他喜歡跟誰住嘛！不過，我先聲明，我可不加入！有個小孩子在，我怎麼去獵豔哪？」波布蘭提出這個建議。

問了艾克斯的結果，他本人也沒什麼意見，只是非常被動地覺得怎樣都可以的樣子。

以前楊的隨和讓人感覺是豁達，但是，艾克斯給人的感覺卻是放棄了生命的一切決定權。

尤里安不禁懷疑，從前他覺得楊豁達，是楊真的樂觀嗎？還是因為當時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才那麼以為？楊的無所求，是否也是這樣，是對生命的一種放棄？

他發現，自己還是很難把艾克斯跟楊完全切割開來。對於艾克斯的每種感想，都讓他不自禁拿楊來作比對，懷疑自己從前對楊的感覺是否正確。

如果沒有艾克斯，尤里安不會去想這些，不會去懷疑楊是否就是他原來所了解的那樣。尤里安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對艾克斯的事，有種危險的傾向，他讓這件事影響了楊在他心中的樣子。

　

尤里安帶著艾克斯回到家裡。

卡琳一見到艾克斯就表現得非常自然，

「好可愛的孩子啊！可是好像很害羞呢！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看看，好嗎？」

艾克斯乖順地跟著卡琳進去，尤里安有種感覺，艾克斯似乎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艾克斯要求使用電腦，尤里安答應之後，詳細地向艾克斯說明使用方式。

艾克斯用一種特別的沉靜眼神看他，靜靜地說：

「謝謝……我知道。」

其實艾克斯根本不需要尤里安的說明，艾克斯對電腦非常熟悉，讓尤里安有些意外。

想想楊生前對於電腦這種東西簡直是一竅不通，沒想到艾克斯卻似乎相當精通的樣子。這讓尤里安產生一種錯亂的違合感。

艾克斯彷彿藉由使用電腦逃避著與尤里安相處的機會，他整天都待在電腦前，幾乎從來都沒有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

尤里安注視著艾克斯專注地看著電腦螢幕的身影，心想，艾克斯好像不是很喜歡跟他相處啊……

這樣的自覺，讓尤里安覺得有點難受。

　

一天晚餐後，卡琳問艾克斯想喝些什麼。

「……可可亞，可以嗎？」艾克斯的聲音顯得謹慎。

尤里安聽到這個答案，不自禁看了艾克斯一下，艾克斯的眼神和尤里安的眼神短暫地交會，顯得特別深沉。

「當然可以了。」卡琳說：「告訴你，我的可可亞有秘密配方的，非常好喝喲！」

尤里安邀請艾克斯下立體西洋棋，艾克斯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艾克斯的棋藝相當不錯，一開始就跟尤里安和局，後來幾盤則是贏多輸少。

艾克斯看著尤里安的表情，突然說：

「看你的著作裡說過……楊元帥的棋藝並不好……」

尤里安如從夢中醒來：「……是啊……簡直從來沒有贏過一盤呢。」

艾克斯不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喝著卡琳所準備的熱可可。

　

深夜，尤里安對著電腦螢幕發楞，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

打來的人是亞典波羅。

「出來聊聊，怎麼樣？」

「這麼晚了……」

「那又怎麼樣？你不是還沒睡嗎？今天是星期六呢！」

「……好吧！」

兩個人在一家小酒吧見面。

「老實說，是卡琳打電話拜託我找你談談的。」亞典波羅一面喝著威士忌，一面說道。

尤里安有些吃驚：「卡琳？」

「嗯，她把你跟艾克斯相處的情況都說給我聽了。」

尤里安沉默不語，許久之後，才苦澀地說：

「艾克斯似乎並不是很喜歡跟我相處……」

「他為什麼一定要喜歡？」亞典波羅反問。

尤里安注視著亞典波羅，沒有說話。

亞典波羅說：「那天在宇宙港時，艾克斯說想喝可樂，你好像就有點吃驚的樣子。尤里安……他並不是楊的第二個生命啊！卡琳告訴我，你期望艾克斯跟楊一模一樣，所以，每當他表現出跟楊不同的特質時，你都會覺得意外。但是，你為什麼要意外？他並不是楊啊！他是另一個人，一個獨立的生命，有自己的經歷、自己的遭遇。楊並沒有附身在他身上。他不一定會喜歡楊所喜歡的一切，也不一定會討厭楊所討厭的一切。沒錯，他們是如此相像，但是並不一樣。你一定要領悟這一點！否則的話，你只是用另一種方式毀掉這個孩子。而且，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楊在你的心中將不復存在。」

尤里安的心彷彿被鐵鎚重擊一般。

是啊！他一直以「楊的再生」這樣的心情去看艾克斯……

當發現艾克斯擅長電腦時，他覺得意外，

當留意艾克斯沒有選擇紅茶時，他覺得意外，

當知道艾克斯的棋藝高超時，他也覺得意外……

回想起來，艾克斯一開始就發覺了這樣的狀況，所以才會覺得如此不自在吧！

但是，就像楊的個性一樣，他選擇默默承受，不願意讓別人受傷。

尤里安終於明白，那時艾克斯在費爾南丁大學的校園中，說他無法達成他們的期望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都期望他跟楊一模一樣，但是，他終究不是另一個楊。

他也不想成為另一個楊，一個替代品……

但他又不反抗這樣的期望……

只是被動地、沉默地接受，這樣不合情理的苛求。

但是，艾克斯無法去模擬百分之百的楊，那些差異點卻讓尤里安去懷疑記憶中的楊的身影，甚至試圖去修改……

亞典波羅說：「楊已經走了，他不會再回來的，無論是什麼方式。」

尤里安點點頭。

　

尤里安在送艾克斯去菲列特列加的住處之前，對艾克斯說：「……我告訴你身世那天，你說的那些話，我想了很久。我承認……我在心態上有需要調整的地方。不管怎麼樣，你並不是第二個楊提督，世界上也不會再有一個楊提督。楊提督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但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很抱歉，之前一直都有那種心態，認為你是楊提督的再生，你一定有這樣的感受，才會覺得那麼沉重吧？但是，現在我想通了，一個生命不會存在兩次。給我一些時間，我相信我會找出一個跟你相處最適當的模式，好嗎？」

艾克斯點點頭，一直以來彷彿蘊藏著深刻痛楚的漆黑眼眸中浮現了春陽般的微笑。

尤里安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覺悟到自己對於艾克斯那種不切實際的期待，對艾克斯來說是一件多麼殘忍又不公平的事。同時，對於他心目中的所敬愛的楊，也是一種錯誤。

他終於覺得看著艾克斯時，不再看到楊的影子。

　

尤里安本來很想跟菲列特列加說出自己的經驗，但是最後他想，或許應該讓菲列特列加自己去領悟對於楊的思念以及現實的分野。

艾克斯在菲列特列加的住處似乎覺得非常不自在。

「我這邊就我一個人而已，可能會讓你覺得很無聊吧！」菲列特列加說。

艾克斯習慣性抓抓頭的樣子，跟楊的感覺非常相似。

菲列特列加覺得艾克斯捧起杯子擋住自己表情的動作，也跟楊簡直一模一樣。

藉由艾克斯的一舉一動，菲列特列加溫習著有關楊的一切。

但是在這樣的注視下，被注視者卻快要窒息。

艾克斯顯得很拘謹，幾乎不說半句話。就像在尤里安家一樣，除了吃飯睡覺，他大多時候都是對著電腦。

到了第四天，艾克斯突然要求看楊以前的照片。

「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看好嗎？」

於是第一次，艾克斯坐在菲列特列加身邊，一起看楊的立體照片本。

雖然艾克斯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但是，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影像，感觸一定很深吧！

「……您很愛楊元帥吧？」艾克斯說。

這句問話出自艾克斯的口中，菲列特列加有種奇怪的感受。

「……我不像楊元帥那麼明朗。」艾克斯說，他的聲音竟然微微發抖。

菲列特列加一瞬間幡然了悟，為什麼艾克斯在她的面前這麼不自在，問題並不出在艾克斯身上，而是她自己。

她感到自己是多麼自私殘酷，她總是想從艾克斯身上尋覓楊的影子，她把長久以來對楊的思念投射在艾克斯身上，忽略了艾克斯並不是楊的影子，他是一個獨立的生命。

菲列特列加看著艾克斯，衷心地說：「對不起……」

艾克斯的表情有點不知所措。

菲列特列加繼續說：「我太自私了…………你一定覺得很不好受……沒有人希望自己是別人的替代品。對不起……你當然不是另一個楊威利，因為……你不可能在我十四歲時，讓我第一次遇到你……」

看到菲列特列加的微笑，艾克斯受影響地牽動了嘴角。

「從頭開始好嗎？」菲列特列加說：「……你是他的孩子，不是第二個他。孩子和父親……理所當然是不同的生命，擁有不同的人生……」

菲列特列加像是從漫長的夢境清醒過來，已經逝去的就該讓它走，不該戀戀不捨地追逐殘餘的光芒……

艾克斯低聲說：「……我真的好羨慕他……因為……你們都如此深愛他……」

菲列特列加聽到心中的沉冰破裂的聲音，多少年來，她讓自己活在回憶裡，她把楊的身影封在心底記憶的冰山中，禁錮著楊、也禁錮著她自己。

是該讓他真正放心離去的時候了…………

「……我真的很抱歉…………」菲列特列加說：「因為我就是對這樣個性的人會有好感吧！所以……就算我的生命裡從來沒有遇到他，我也一樣會喜歡你的吧！讓我當你的阿姨，好嗎？」

她張開雙臂，艾克斯凝視著菲列特列加好一會兒，然後，像孩子擁抱母親一樣輕輕擁抱她。

菲列特列加真正覺得擁抱著的是楊的孩子，她第一次感覺，她終於讓關於楊的一切成為過去。

「我們去吃冰淇淋好嗎？我好久沒吃了。」菲列特列加說。

艾克斯點點頭，他笑了。

一念間，菲列特列加釋放了楊的靈魂、釋放了艾克斯、也釋放了她自己。

　

亞典波羅見到菲列特列加時，覺得她有點不一樣。

說不上來哪裡變了，但是總覺得她整個人變得輕快起來。

「看樣子你們過得很愉快嘛！」

菲列特列加微笑著說：「對啊！艾克斯是我的心理醫生，他讓我終於讓過去的過去。」

「是嗎？」亞典波羅認真地說：「我一直都希望這樣。並不是期望什麼，只是希望你能過自己的人生，真正的，菲列特列加的人生，而不是『楊夫人』的人生。」

「謝謝你。我知道…………如果你還在等的話……我現在會好好考慮的。不過……」菲列特列加微笑著說：「可能太遲了吧？」

亞典波羅平日的銳氣不知到哪裡去旅行了，他抓抓糾結的頭髮，說：

「……我還是那句老話……如果你考慮之後覺得不適合，我沒話說。但是不要是因為學長，你連考慮都不考慮。現在你願意考慮的話……我覺得很好……」

菲列特列加說：「謝謝你……我這次真的會……為我們兩個人好好想一想……」

第一次，楊的影子不再擋在他們之間，如果最後他們沒有在一起，也會是因為覺得彼此不適合，而不是因為楊…………

楊天上有知的話，終於可以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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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36

十七
　

艾克斯到林茲家住的時候，好像特別歡喜，他似乎對林茲特別有信任感。

林茲的兩個女兒比艾克斯小一些，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哥哥。

尤里安任教的學校離林茲的住處很近，所以，他回家前就去林茲家看看艾克斯，逗留一下，有時也會跟林茲玩玩牌。心態上的改變，讓尤里安現在跟艾克斯相處起來輕鬆得多。

星期五晚上，艾克斯跟林茲兩個女兒玩立體拼圖遊戲，很晚才就寢。

凌晨一點半，林茲家的警報系統突然響起，隨後又馬上斷掉。

林茲立刻驚醒，他叫妻子帶兩個女兒躲到儲藏室中。

家中唯一的武器，是薔薇騎士時代使用的戰斧。一直是當成某種紀念物而保存的。

林茲把戰斧握在手中，把艾克斯叫起來，他想入侵者一定是為了艾克斯來的。

「……一定是那個組織…………」艾克斯低聲說，他的臉色白得像紙，但是並不顯得驚慌。

林茲低聲問：「那個組織很龐大嗎？」

艾克斯搖頭。

林茲作了禁聲的手勢，屏息傾聽動靜，一面檢視監視系統是否有捕捉到入侵者的影像。

「四個人……小意思。」林茲自言自語著。

林茲把艾克斯推進床底下的空隙，並找好位置。

來的人相當囂張，大聲地撞開一扇扇門找尋著目標。

林茲悄聲潛出房間，有兩個人正想撬開儲藏室的門。林茲箭步衝上前去，揮開戰斧，兩個入侵者分別在肩上以及腿上各被劃開一口子，發出怪叫，手上的槍朝林茲射去，林茲滾身避開。林茲再次衝上去，用手肘重擊其中一人的頭部，那人立刻昏倒在地。另一人見狀，慌忙逃跑，林茲並未追上去。

林茲掄著戰斧，迅速回到房間，一個人正想把艾克斯從床底下拉出來，林茲大喝一聲，那人馬上回頭對林茲開了一槍。林茲閃身於柱後躲開，伺機擲出戰斧，砍在那人的背上。

林茲正要去拿回戰斧，突然覺得背後一寒，一個人揮著長刀劈過來，林茲一扭身用手按住對方的手，那個人露出猙獰的表情使勁想把刀壓過來，林茲用力扭轉對方的手，迫使對方鬆力。

那人發了瘋似地亂砍亂劈，林茲手無寸鐵，也覺得難以招架。

「艾克斯！把戰斧丟給我！」

艾克斯從床底下爬出來，好不容易用發抖的手把戰斧從倒在地上的人身上拔起來，卻揮不動。

「快丟！」

艾克斯使勁力氣一丟，戰斧落到林茲身後的地上。林茲蹲身翻滾，抽起戰斧，奮力擋住揮來的長刀，力道極猛，那人的長刀一歪，連帶整個人踉蹌一倒，竟硬生生跌向戰斧的刃鋒。

林茲一見戰斧一端沒入那人胸口，大吃一驚，但抽手卻已來不及。

林茲看看那人已經回天乏術，再檢查另一個人，竟也沒有了心跳。

出了人命，事情就鬧大了，說不定連艾克斯的事也瞞不住……

林茲想了想，他打了一通電話。

　

十八

　

「這邊請，敏茲先生。」訓練有素的管家引導著尤里安來到餐室。

桌子的另一邊，諾倫准將已經等在那裡。

「恭喜你，敏茲先生。」諾倫准將微笑著說。

「謝謝，您太客氣了。」

「不好意思，只請了你一個人，尊夫人不會介意吧？」

「不，她最不喜歡應酬了。」

「原來如此。」諾倫准將說：「請，不要客氣。」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一句話。

尤里安說：「准將請我來，就只是為了向我祝賀無罪開釋嗎？」

諾倫准將微笑著說：「自衛殺人，無罪開釋。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你的身手還是不凡，你一直都有在鍛鍊嗎？」

尤里安說：「我不想讓我的老師丟臉。」

諾倫准將笑了：「你是說先寇布嗎？我聽說過，肉搏戰中的大師級人物。」

諾倫准將說：「我是想告訴你，襲擊你的人的身分已經查出來了，他們是屬於一個叫做『正義戰士』的激進團體。他們跟上次的爆炸案也有關。」

尤里安說：「准將為何對這種小案子感興趣？」

諾倫准將說：「這件事可大可小……反帝國不能算是小案子，我不能不關心。」

「反帝國？」

諾倫准將說：「按照你的說法是，你去朋友家，遇到襲擊，那些人想殺你。你的朋友打傷了兩個人，而你因為抵抗，失手殺死了兩個人。現場的證據很完美，戰斧上都是你的指紋，現場也有你的血跡，而且你也自首了。媒體報導說那些人是因為不滿你身為楊提督的弟子，忘卻反帝國的大任，只圖個人安逸，所以想暗殺你。動機也有了，理由充分。連為什麼選在你朋友家動手，媒體也有猜測，說是因為你的住處受到監視保護，風險較高……不過……你的朋友以前也是薔薇騎士的成員，恐怕更難纏吧？也許那些傻瓜不了解也說不定。我記得，昔日楊艦隊的亞典波羅先生……在新聞界好像很有影響力，不是嗎？」

尤里安說：「准將想說什麼？」

諾倫准將說：「就在你的訴訟期間，我們很有斬獲，大破那個激進組織。我聽到一個新鮮的消息……」

尤里安沉默不語。

諾倫准將說：「他們說，他們的目標不是你。他們在找一個有著聰明頭腦的孩子，一個能夠策劃爆炸案的孩子。我希望你跟我說實話，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並不想為難楊提督的家人以及舊屬。」

尤里安沉默了很久，站起身來，說：「有些話，我想或許可以跟朋友私下說，但是，沒辦法對帝國事務官說。如果准將願意，這個星期六晚上，請您到寒舍一聚。」

尤里安在餐巾上寫下地址，轉身離去。

　

星期六晚上，諾倫准將輕裝便服隻身一人造訪尤里安的住處。

除了尤里安和卡琳，亞典波羅、菲列特列加、林茲以及卡介倫都在場。

「歡迎，准將，很高興您願意賞光。」

諾倫准將說：「能夠和楊元帥的家人部屬成為朋友，我覺得很榮幸。」

晚餐的氣氛溫馨愉悅，諾倫准將對卡琳的手藝讚不絕口。

尤里安說：「准將，我知道您來的目的……我想請求您，以個人的身分來聽我將述說的一切……」

諾倫准將說：「我答應。」尤里安看了看眾人，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艾克斯的事。

諾倫准將的眼中顯現出驚奇，但是卻沒有懷疑。

「那麼……那個孩子呢？」

「死了，在那次襲擊中……」尤里安沉靜地說。

「嗯？」這一次，諾倫准將露出一絲懷疑的神情：「那……遺體呢？」

「我們把他火化了。我們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件事，不希望再有人對楊提督作出這種事……我相信您可以了解。」

諾倫准將注視著尤里安的眼睛，浮現一種了悟的神色。

「所以……他死了？」

「是的，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楊提督的複製人存在。」

諾倫准將說：「也不會再有『具有楊提督的智謀』這樣的頭腦被利用？」

「絕對不會。」尤里安篤定地說。

諾倫准將凝視了尤里安片刻，然後頷首，說：

「我懂了。就到此為止吧！」

shoulder94

2016-01-27 13:36

終章
　

蘭利海特行星，一個邊緣的、風景優美如畫的小型行星。

「我的天，叫我坐這麼久的船，就為了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波布蘭大聲抱怨著。

「你別再叫了行不行？一路上就聽你吵個沒完！你幹嘛要跟來？」林茲不高興地說。

「那當然是因為聽說有美女囉！」

「受不了你！」

「喂！尤里安！亞典波羅！菲列特列加！」一個人大聲地叫著，直往宇宙港的入境處跑來。

「好久不見了，史路！」菲列特列加笑著說。

前來迎接眾人的正是施恩‧史路。

卡介倫說：「我把全家人都帶來了哦！」

林茲說：「我也是啊！」

史路笑著說：「放心，我開了中型浮動車來。」

卡琳問：「住得下嗎？」

「絕對可以，我從昨天開始就不營業了啊！巴格達胥還是不能來嗎？姆萊大叔跟他的夫人明天到，本來還一直說不來呢！」史路說。

從退役之後，史路就回到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土地，經營起休閒農莊的事業。卡介倫說：「那損失不小哦！」

「難得嘛！下次大家再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史路微笑著說。

尤里安問：「……他……還好嗎？」

史路說：「他很好，他跟我兒子好得不得了。上個月他們倆個人合作參加一個電腦遊戲設計比賽，還得到少年組的第三獎哩！」

「是嗎？」亞典波羅笑著說：「好像比父親能幹太多了。」

中型浮動車越過小丘陵，樹林、草原、小溪、農田從兩旁飛馳而去。

縱使經過了數千年，人類還是心醉於最原始的美。

車子在復古式的農莊前停下。

尤里安下了車，就在不遠處，輕柔翻飛的落葉下，

一張神似楊的臉，在他面前，微笑如同朝陽般燦爛。

~END~

shoulder94

2016-01-27 13:45

楔子

彷彿訴說著某種秘密的音樂綿綿不絕，昏暗而曲折的燈光溫柔地掩蓋著橫流的慾望以及渴求。煙霧瀰漫，甚至蓋過酒的氣味。

一個褐髮的年輕男子像是快要窒息了一般，推開無數伸過來的手臂，搖搖晃晃地掙扎著走出這個地方─充滿罪惡的迷醉力量的場所。

他在這裡放縱自己，從一個陌生人到另一個陌生人，想要讓激情的接觸填補心中的空虛。但是怎麼樣深沉的夢總會清醒……

他走到室外，仰首靠在牆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在這裡，無數人擁抱過他的身體。

他突然笑了。笑原本所應該傳達的喜悅、歡欣、幸福、快樂……在他的笑裡一絲也找不著，連勉強可以比擬的情緒也不存在。

他離開牆壁，慢慢走遠。

shoulder94

2016-01-27 13:45

一

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微微垂著頭走進家門。

家人應該都睡了吧！

他很害怕面對母親那種溫柔的擔憂眼神。

「菲利克斯。」

他沒有注意到，渥夫根‧米達麥亞一直坐在黑暗中等他。

他慢慢轉過身，低聲說：「爸爸。」眼睛卻沒有看著米達麥亞。

「我知道你長大了，可是……還是收斂一點吧！」米達麥亞想說的話應該不只於此，但是終究只說了這些。

雖然他盡力保護這個孩子，也用最認真的態度去告訴菲利克斯有關他生父的一切，但是，上一代的陰影，似乎並不是靠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抹平的。

「我知道……」

「好了，快去睡吧！」

菲利克斯迴避著米達麥亞的目光，轉身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菲利克斯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他不得不讓自己耗盡所有的精力，否則他根本無法成眠。但是，即使身體已經累到動彈不了，思緒卻一樣轉個不休。

他十六歲那年，聽到別人在背後說他是「叛逆者之子」。於是他的養父米達麥亞認為應該把他的身世告訴他。因為，與其讓他從其他人的嘴裡聽說生父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一切，不如由米達麥亞自己來說。

雖然早就懷疑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但是聽到這樣的往事還是讓菲利克斯覺得很震驚。

生父是叛變者，而養父是受命討伐叛變者的人……

可是，真正讓菲利克斯的靈魂無法承受的，卻不是這些往事，而是在他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事實……

他選擇讓別人以為他是因為生父的事情而墮落，掩藏真正的痛苦……

長輩們都認為，菲利克斯走上了生父的老路，風流韻事不斷。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只是一個障人耳目的煙幕。他對女人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倒很羨慕生父羅嚴塔爾，雖然風評不佳，總是不需要掩藏什麼。

這或許是奧丁大神最惡意的玩笑，他，羅嚴塔爾的兒子，竟然迷戀著同性……

這不是一個最大的笑話嗎？！不是嗎？

菲利克斯的腦中又浮現一個身影，他馬上強迫自己把這個身影逐出腦海。

不要再想了！至少，看不到時……不要還來糾纏…………讓我睡吧！不要到我的夢中，我什麼也不想夢，我只要一片空白……

shoulder94

2016-01-27 13:46

二

「你的臉色不好，又是狂歡過度了？那樣對身體不好哦！」亞力克戲謔地對菲利克斯說。

平日菲利克斯總是微微一笑，輕描淡寫一語回應過去。

但是，今天…………

雖然皇太后似乎愈來愈不喜歡亞力克跟菲利克斯太過親近，但是亞力克卻表現出帝王的霸氣來，堅持把菲利克斯置於身側，要他擔起護衛的重責。

「有些時候，除了菲利克斯，朕是不會允許其他人在場的，所以，由他來保護朕的安全是再適合不過了。」

對這件事，菲利克斯一直保持沉默。

他的射擊、搏擊技術都堪稱一流，在純技術方面的資格應該是具備的。

但是，他是叛逆者之子……說不定也擁有著同樣不安分的因子……這樣的說法雖然沒有公開，卻是存在的。

以皇太后的立場來說，當年萊因哈特大帝臨終時，基於感性因素為自己的兒子找了一個朋友，但是，當感性的因素消弭，以理性而論，帝國的君王是否應該要有朋友？是否應該讓一個人掌握與帝王過分親近的特權？皇太后的想法，似乎愈來愈傾向否定。

亞力克堅持讓菲利克斯佔有一個特殊的位置，在某種層面上來說，或許也是一種反抗心理。

皇太后太過明理睿智，以致對皇太后的許多意見，亞力克根本無從反對，但是，沒有一個兒子喜歡對母親百依百順，即使是身為帝王也不例外。皇太后似乎也了解這一點，所以，對菲利克斯的事也只是姑且保持緘默，而沒有大力反對。

菲利克斯半瞇著湛藍的眼睛，注視著亞力克，一句話也不說，然後，把視線移開。

這樣的態度，對於至尊的君王，當然是太過無禮。

即使是對於朋友來說，也顯得太過尖銳。

每一次面對亞力克，心靈被烈焰灼傷的傷口又再度裂開……鮮血泊泊流出……

他的心湖似乎已將乾涸，一切即將到達極限……

亞力克對人情世故非常單純，菲利克斯由衷感激這一點。

就是這樣，他的皇帝才不會發覺，他這個護衛對皇帝抱持著是怎樣非分的心情……

心如火焚，臉上卻必須裝作若無其事，真正的煉獄……

他好想逃開，深怕自己有一天會崩潰。

他並不怕自己毀滅，他怕的是養父母情何以堪，亞力克又將如何鄙夷他……

表面上，菲利克斯對亞力克的態度雖然不至於惡劣，卻愈來愈變成愛理不理的樣子，這讓不明究裡的亞力克心中非常惱火，卻一直找不到發火的理由。

「菲利克斯！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光火的亞力克，沒有注意到他用了第一人稱。

菲利克斯冷冷地說：「一個明君是不應當過問臣下的私生活的吧？」

亞力克臉色一變：「面對你，我還充什麼明君？你是存心找我吵架的？」

菲利克斯的心中微妙的感覺發酵著，亞力克對待他的特別深深撼動他的心靈，他多麼享受這樣的特別，又多麼害怕……

他必須阻止亞力克對他這樣的差別待遇。

「君王是沒有假期也沒有私情的。不管面對誰，陛下都應該維持同樣的標準。」

亞力克怒極：「我不知道你吃錯什麼藥！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什麼這一兩年來，你總想把我們的距離拉遠？是什麼人跟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你父親的事？」

「我父親？」

「我是說羅嚴塔爾元帥。」亞力克說。

菲利克斯凝視著亞力克鋒利的眼神，沒有說話。

「我早就知道了。」亞力克又說。

菲利克斯沒有承認，因為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卻也沒有否認，因為如果亞力克認為是這樣的話，那是再好不過，就這樣吧！就當是這樣吧…………

「你不必那麼在意。畢竟，你不是羅嚴塔爾元帥，我也不是萊因哈特大帝。」亞力克這麼說，無論是聲音還是表情，都顯得冷硬。

「我的確不是……我倒希望我是……」菲利克斯衝口說出。

亞力克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注視他，但菲利克斯搖搖頭，緊緊閉上嘴，不再多說什麼。

「陛下……」菲利克斯突然開口。

亞力克注視著友人，等他說下去。

「微臣有一事相求。」

「你說。」

「微臣希望能……派駐到海尼森。」

亞力克臉色大變：「你說什麼？」

菲利克斯平靜地看著亞力克，其實他的心裡早已翻騰如熔融的岩漿。

「這是任命書，只要陛下簽個字就可以了。」

「誰同意你這麼做的？」

「國務尚書大人替我安排的，但是需要陛下的批准。」菲利克斯的語調像冰一樣冷，但是呼吸間隱隱有著不安的粒子蠢動。

亞力克把任命書往地上一摔，大怒：「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簽這種東西？」

菲利克斯忽然間失去了冷靜：「你一定要簽！！！你不會明白，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不是因為我的生父！是因為你！…………你不知道，當我看著你時，心裡有的是多麼非分不堪的念頭……你覺得怎麼樣？你想說什麼？齷齪、下流、噁心？我犯了大不敬罪，你要殺我也可以，不然，就放我走！」

亞力克的臉色比白紙更蒼白，接過菲利克斯舉過來的任命書，一言不發地簽了字。

菲利克斯行了一個禮，告退離開。

shoulder94

2016-01-27 13:46

三

在菲利克斯的心中，其實是決定不再回到費沙。

但是面對著深愛他的養父母，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只有說是去見識一下不同的價值觀，等他覺得足夠時，他會回來。

米達麥亞隱約感覺得出菲利克斯跟皇帝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沒有問。

從亞力克簽了任命書那天起，菲利克斯就告了長假，一直到出發。

亞力克也只是照准，什麼也沒說。

就這樣結束吧！

菲利克斯的心中隱隱作痛，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破壞掉他在亞力克心中的形象。

亞力克長久以來這麼信任、依賴的朋友兼臣下，竟然是對於自己懷著如此非關忠誠、充滿私慾的想法……

這對亞力克來說，也是夠殘酷的了……

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追究是亞力克還顧念舊情誼的寬容表現吧！

我的皇帝…………

如果我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算是死……但是我辦不到……人的力量太渺小……我贏不過上天的作弄…………

菲利克斯疲倦已極地攤在駛往海尼森的船艦中個人艙房的床上，他已經跟自己作戰很久很久了，最後終於不得不認輸……現在，他要逃走…………

他躺著仰望著低低的天花板，眼淚沿著眼角從耳旁滑落髮間。

他，羅嚴塔爾的兒子、米達麥亞的兒子，竟然如此軟弱地落淚……

想起與亞力克相處的點點滴滴，菲利克斯覺得心像是被佈滿長刺的針來回戳穿。他怨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停留在從前那種單純明朗的朋友君臣關係，那時的他多麼幸福，身為皇帝唯一的朋友。

重點不在皇帝，而在唯一。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朋友、他的皇帝一再出現在夢裡。

每次夢中驚醒，他都一身冷汗地詛咒自己，最後他終於發現，人不過是身體欲求的奴隸。

無論他怎麼祈求，都不能讓他的靈魂獲得救贖。

他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把那令人眷戀不已的身影驅趕到最深沉的夢裡，糾纏不去。

他發了瘋似地尋找著替代品，卻終是飲鴆止渴。

他終於覺悟，只有離開，否則毀滅。

曾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不能諒解生父羅嚴塔爾為何在那樣的狀況下舉起叛旗。但現在他卻似乎能領會到，他的生父，或許只是追求一種炫爛的毀滅……

當再也沒有戰爭的血腥之夢可以讓精神達到平衡時，憑藉自身的實力以及矜持，選擇一條自尊自傲而耀眼的結束。

他的生父……或許從一開始就抱著覆滅的想法……

如果可以，他也願意像生父一樣選擇毀滅，但是他卻擁有生父所沒有的柔軟枷鎖，那是養父母的慈愛以及不求回報的親情，讓他不得不在懸崖邊勒住自己。

他現在的決定，對每一個人都是最好的吧！包括他自己……

給自己一點空間、給自己留一些餘地。

他需要喘一口氣，免於窒息。

shoulder94

2016-01-27 13:47

四

海尼森的首府跟行星同名，是一個市容凌亂卻美麗的都市。

這就是自由的痕跡嗎？

菲利克斯望著車窗外的景物，心情似乎有些輕鬆了起來。

海尼森不像費沙那麼整齊清潔，繁榮的程度也比不上，但是，卻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一種亂的美感。

或許自己天性就是會被傾向錯誤的東西吸引吧？菲利克斯自我解嘲地這麼想著。

菲利克斯的身分是帝國駐海尼森事務輔佐官之一，應該可以是個閒差事。當然，如果想要積極工作的話，甚至也可以成為監督事務官這樣的職責。不過，菲利克斯沒有這樣的打算。

輔佐官一般是三到四名，顧名思義，主要的任務就是幫助事務官推動各項行政工作。之前一位輔佐官因病退職，菲利克斯知道這件事之後，就主動提出了表示希望得到這個職位的申請。在皇太后的示意下，早就希望把菲利克斯從亞力克身邊隔開的一派人馬，積極促成這項人事任命，就缺皇帝的認可了……

菲利克斯到了這時才告訴父親。

雖然米達麥亞已經從其他大臣口中知道此事，卻一直保持沉默。

獲得父親的支持之後，菲利克斯才去要求亞力克簽署任命書。

一支筆，從實質上以及精神上，徹底分開了彼此……

菲利克斯不敢去想，亞力克在簽署時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

是沉痛？是鄙夷？是憤怒？還是…………

不過，在別人眼中，菲利克斯依然具有「皇帝親信」的微妙身分。

從事務官盧博格准將特別謹慎的態度中，菲利克斯知道別人對他的看法。

皇帝的特使、皇帝的耳目、皇帝的欽差、皇帝的弄臣…………

隨便他們怎麼想好了。

長久以來在精神上疲憊不堪的菲利克斯現在只想藉著陌生的環境調整自己。

他試著給自己一個機會，開始另一種人生。

盧博格准將不喜歡菲利克斯插手政事，表面上當然不會露骨地表現出來，不過菲利克斯心中雪亮。事務官已經認定菲利克斯就是皇帝派來監督的特使，但是又不願意屈尊降優向菲利克斯示好，所以就轉而阻撓菲利克斯進入既存的事務局體制。其實菲利克斯根本不在乎，他原本就是抱著逃避的心態來赴任的。

他的生父地下有知，一定會皺眉吧？

羅嚴塔爾的兒子，竟然是這樣一個欠缺大格局的人……

怎麼樣都好，總之，先讓我休息一下……

在生理以及心理上都耗到了極限的他，沒有精力去想什麼發展、進取、鴻圖大業。

分配的官舍堪稱華麗，卻冰冷。

菲利克斯不怎麼喜歡待在官舍中。

來到海尼森兩個多月，他完全不想去認識任何人，也不想去尋求多變的激情，只是一個人，沉默地、平淡地過日子。

他發現一個不錯的地方，就在離官舍走路不到十五分鐘之處，有一個小湖，杳無人跡。

坐在湖邊，喝著烈酒，讓胸中的火熱與吹拂臉上的冰涼形成對比，雖然寂寥，但是，他似乎找到了渴望長久的平靜。只要不想那個身影……

他還是會夢到那個人，有時夢裡，宣洩著清醒時所勉強壓抑的所有情感，激烈得連他自己都不敢面對。他害怕作夢，害怕沉睡。

他喝酒愈來愈多，有時在半夜，藉著星光，醉醺醺地從湖邊踱步走回官舍，第二天到下午才去事務局。

沒有人對他的怠惰有異議，雖然背後可能恥笑不已，但是基本上，他的怠惰總比積極不給人那麼大的威脅感。

羅嚴塔爾之子，皇帝的親信……

有辱父親的英名哪……不論是生父還是養父……

誰能想得到，英雄的後代竟然是他這樣被自己所困的人呢？

菲利克斯又湧起進入人群的衝動，沒有人能夠長久享受那樣的孤獨的。

但是他躊躇了，根據過去的經驗，他的身上似乎有著特殊的標記，不需要詢問，除了大膽的女性之外，戀慕同性的男人會自動找上他。

無論在男性或女性眼中，既像生父也像生母的菲利克斯是個異常俊美的年輕男子。

曾有一個男人對他說過：

「你的眼睛裡，充滿著慾望的魅力。」

對心靈情感的強烈渴求與逃避，轉化成那樣的火光。

菲利克斯阻止自己，他不要再墮入那樣的慾望漩渦裡，否則他何必逃來這裡？

不能再重來一次，他已經知道那樣沒有任何用處。

難道他注定不能擁有單純的人際關係嗎？除了激情，就是孤獨……

有沒有那樣一個人，能夠安心、單純地相處，可以讓對方了解自己，又不必害怕失去？

但是，或許因為菲利克斯在宮廷中長大，除了亞力克，他沒有朋友。

走進陌生的人群中，接近他的人對他都別有所求。

知道他身份的人因為他親近皇帝而來，不知道他身份的人則因為他的外貌而來。

菲利克斯在那些複雜的眼光下，覺得失去了自己。

今天特別冷，從湖面上吹來的風寒意深重，菲利克斯覺得想睡，他已經喝得很醉，就這麼一睡不醒的話也未嘗不好。

「……在這裡睡著會凍死的。」一個沉靜的聲音說。

菲利克斯睜開眼睛，尋找著說話的來者。

他側過頭，看見右邊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黑髮青年。

黑髮男子望著菲利克斯，黑色的眼睛平靜深沉。

菲利克斯問：「你是誰？什麼時候來的？」

「我已經來了一會兒了，只是你沒發現。」黑髮男子說。

「我以為只有我知道這個地方。」菲利克斯說，濃重的睡意再次襲來，他覺得很倦。

黑髮男子說：「你不能睡，這裡太冷了。」

菲利克斯不理他，任憑睡意征服他整個人。

黑髮男子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猶豫了一會兒，走過來伸手想扶起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說：「別管我。你不怕嗎？我是很危險的人……」

黑髮男子停下動作，一臉迷惑。

「你不知道嗎？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一種男人只對男人有興趣。你不怕我對你怎麼樣嗎？」

菲利克斯的聲音含糊不清，黑髮男子好像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黑髮男子攙起菲利克斯，離開湖邊。

shoulder94

2016-01-27 13:47

五

原本只要走十來分鐘的路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

菲利克斯漸漸清醒，已經很久沒有跟任何人如此接近，刻意壓抑自己的他感覺有點異樣。

對方黑色的頭髮偶爾摩擦到他的臉頰，眼光卻沒有落在他身上。

這不是熟悉的感覺。

以前，跟他接觸的陌生人，經常都用一種炙熱的眼神注視他，想要將他吞噬……

這個黑髮男子看起來並不是多麼特出的人，但是似乎有種令人舒服的氣質。

菲利克斯害怕，他努力排拒的自己的某一面似乎又要回來。

那個金髮的身影突然強行進入他的腦海……

黑髮男子跟他的皇帝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但為什麼卻又喚起那種灼傷他心靈的渴望？

菲利克斯停下腳步，退開一步。

黑髮男子迷惑地望著他，遲疑著，終於問：

「你可以自己走了？」

「嗯……」菲利克斯調整自己的呼吸，試著平息心中的火焰。

「那是你的住處吧？」黑髮男子望向不遠處的房子。

菲利克斯揚起了眉毛：「……要進去嗎？」這個人跟其他人還是沒有什麼兩樣嗎？難道即使不是那樣的場所，他仍然會散發那樣的墮落訊息嗎？菲利克斯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不要是這樣……不要又是這樣…………

從心底深處，菲利克斯升起一種悲哀的期望。

黑髮男子考慮了一會兒，隨菲利克斯進去官舍。

菲利克斯覺得這個黑髮男子跟他之前碰到的那些陌生人好像不一樣，這個人感覺起來似乎非常單純。

但是菲利克斯也有過長得像天使一樣的人未必心靈純潔如天使這樣的經歷。

黑髮男子看著菲利克斯倒在沙發上，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好像醉得厲害…………我還是走吧！」

「等一下，你好像有話跟我說……你認識我？」

「不算認識，只是知道你是誰。」

「哦？這可不太公平了，我對你卻一無所知。」

「你好像清醒了？」黑髮男子避重就輕地說。

「足以跟你談話了。」菲利克斯說。

菲利克斯半瞇著眼睛注視對方，覺得自己的心情微妙。某種沉睡已久的情緒似乎想要復甦……

黑髮男子考慮了一下，平淡地說：「其實我是有事求你。」

菲利克斯有種新奇的感受。很多人都想求他什麼事，因為他可以上達天聽，但是卻從來沒有人這麼坦白說出來。

「其實我這樣算是突發奇想，但是我好像沒有別的選擇……」

黑髮男子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菲利克斯轉向黑髮男子：「說來聽聽。反正我正無聊得要死。」

黑髮男子以一種深思的態度說：「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暫時收留我？」

一時之間，菲利克斯只能詫異地注視著對方。

黑髮男子說：「或是說，暫時禁錮我。」

菲利克斯目不轉睛地凝視對方，然後說：「我不記得是否說過，我是很危險的人？」

「你是說了，但是後來的話我沒聽清楚。」黑髮男子這麼說。

菲利克斯失笑了，他沒聽清楚？而他卻說要叫自己收留他？或者禁錮他？

黑髮男子略帶不安地說：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是我願意告訴你為什麼。」

「好，我聽你說，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答應你。」

黑髮男子斟酌著如何說明，沉默了許久，他說：

「有人想要利用我作一些破壞的事，同時以我的家人要脅我。我想如果我是落入帝國官方手中，他們就沒有辦法了吧？也不會對我的家人不利。」

菲利克斯說：「聽起來好像電影情節，你能不能編得精采一點？」

黑髮男子放棄了似地搖搖頭。

菲利克斯說：「你想留下就留下吧！再想想要怎麼說服我，明天再說給我聽？嗯？」

菲利克斯逕自站起來，回到自己房間。

他沒有力量再面對陌生人同時隱藏自己，他覺得迫使自己刻意無視的寂寞感又反撲上來，侵襲他整個人，他好像毒癮患者嗅到毒品的氣味，想要重演過去的歷史，一頭栽進沉淪的深淵……

並不是針對那個黑髮男子而起，或許換了一個人也是一樣。但是這個人的出現，戳破了菲利克斯自我欺瞞的防護罩，讓他又再次想起，他的心靈渴望著某種情感、或者是某種麻醉……

如果那個人跟上來，他大概不會拒絕吧！他再次感到那種深刻的身心疲憊，想要放棄對自己的主控權，讓本能引領一切。菲利克斯苦澀地發現自己隱隱有著這樣的期望，他無法形容對自己有多麼嫌惡。

但是，那個陌生人並沒有這麼做。

也對，那個黑髮男子看來是因為他的身分而對他有所求，並不是因為……

菲利克斯自嘲地想著。

這是個荒唐的夢嗎？

是潛意識在警告他的逃避嗎？

對任何認識他的人掩藏真心，對任何他展露本性的人隱瞞身分……

他好想誠實地面對一個人，沒有傷害地……

菲利克斯完全沒有考慮安全方面的問題，對於本身的身手，他是相當有自信的。但是，更深層的原因是……自暴自棄。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在乎。

他的人生……沒有什麼事會更糟的了…………

shoulder94

2016-01-27 13:48

六

這不是夢。

菲利克斯走出來時，看到那個黑髮男子就交抱著雙臂，微側著身，在沙發上睡著。

在別人家的沙發上竟然也可以睡得這麼熟……真是令人羨慕啊！

仔細端詳熟睡著的面容，這個男子，似乎有一種安穩的氣質。

菲利克斯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注視著神秘的黑髮男子沉睡著。

黑髮男子終於醒過來，發現自己正暴露下毫不掩飾的注視下，似乎覺得有點尷尬。

「抱歉……」

菲利克斯說：「我在等你的說辭。」

「嗯……對不起，可以先去一下洗手間嗎？」

菲利克斯在一瞬間有想笑的衝動，這是他已經愈來愈陌生的感覺。他告訴對方方向。

黑髮男子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似乎看起來清醒多了。

「……唔，請問……有沒有水可以喝？」

菲利克斯站起身來，找出一瓶包裝飲用水丟給對方。

「謝謝。」

黑髮男子默默喝著水，一面思量著什麼。

他放下水瓶時，好像下了某種決心。

「我就全部告訴你吧！反正再糟也不過就是…………」

聽到這句話，一種共鳴在菲利克斯心中盪開。立於懸崖邊的心境……

「我問你答好了，這樣比較容易。」

黑髮男子閉上了嘴，不置可否。一雙眼睛的焦距落在現實的世界之外，出神。

一種無所謂的坦然、一種陰鬱的沉默。

菲利克斯覺得自己對這個陌生人愈來愈好奇。

「你說，你知道我是誰？」

「嗯，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帝國駐海尼森事務局輔佐官。」

「完全正確。不過，你之所以會選擇找我，應該不只是如此吧？」

黑髮男子注視著菲利克斯，有一點猶豫。沉默了片刻，開口說：

「我知道你一些事，關於身世方面還有零零星星的一些傳聞。我覺得，你應該比較可能可以接受一些……怎麼說……別人不容易相信的事。」

菲利克斯的身世早就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至於傳聞……大概就是說他的風流艷史還有跟皇帝的關係一類的吧！還有，就是幾年前的皇帝遇刺事件……

過去的一些事鮮明地浮現在記憶中。

那是皇帝二十歲生日時，對民眾公開露面，沒想到竟然發生槍擊事件。當時，菲利克斯反應迅速，代替皇帝挨了一槍，傷勢並不嚴重。而擠身人群中的刺殺者當場被捕。這件事引起的恐慌以及不安是非常實際且深重的，皇室必須採取必要的策略安撫人心同時杜絕後患。

經盤問的結果，暗殺者竟然又是威斯塔朗特事件受難者的家屬。歷史重演……

宮中有人主張徹底清查跟威斯塔朗特事件受難者有關係的人，嚴密監視、甚至集中殲滅，以絕後患。亞力克駁回這種提議，而問了菲利克斯的看法。

菲利克斯則認為，那樣的提議根本不可行。因為，有各種人可能因為各種原因對帝國的政權不滿，除了威斯塔朗特事件，還有被佔領的費沙、亡國的舊同盟、被褫權的舊帝國貴族……難道要一一集中、甚至消滅嗎？

菲利克斯認為，這次的暗殺事件，大可當作偶發事件處理，不要挑起昔日的仇恨。對外甚至可宣稱行刺者乃是精神失常的男子，避免因此迫使跟威斯塔朗特事件有關的人糾集起來，成為反帝國的一股勢力。菲利克斯進一步建議亞力克，對威斯塔朗特事件受難者公開發布軟性的宣告，並給予其家屬撫恤金。

那時亞力克諷刺他：「咦？我不曉得你這麼仁慈哪！」

「這跟仁慈無關，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有政治效益而已。有時，金錢幾乎是萬能的……」

後來亞力克要菲利克斯在皇太后面前把想法詳細表述，亞力克的目的，是希望母后認同菲利克斯的能力，進而接受菲利克斯是輔佐皇帝的良才。

皇太后說：「你很有見識啊！」

菲利克斯聽出話語裡並不僅僅是讚賞，還有更多戒心…………

他立刻了解，在別人的眼中，叛逆者之子的包袱並不是那麼容易卸下的。

他愈有才能，愈讓人不放心…………

思緒拉回眼前，菲利克斯問黑髮男子：

「哦？為什麼你這麼想？」

「我不知道，這只是個人的判斷。而且，我說過，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只是孤注一擲，我並沒有多少把握你會相信我。」黑髮男子平靜地說。

菲利克斯觀察著對方，沒有一點緊張感、就這麼從容平靜，這個人要不然就是已經放棄了一切，要不然就是有著最堅強的精神骨骼，再或者，兩者皆然。

沒有由來的，菲利克斯突然想起從前跟亞力克一起用餐的景象，聽著他的皇帝抱怨著對別人絕對不會說出來的事情，看著他的皇帝因為他的譏諷而生氣，然後又笑著化開表情的神態……

往事如風，他們已經半年沒有通過一言一語，以後也不會再有…………

跟父親的通訊中，米達麥亞也未曾提起皇帝的狀況，菲利克斯也沒有問，問了又如何？

胸口一陣痛楚。

「現在……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黑髮男子說：「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我……是楊威利的複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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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48

七

有好幾秒鐘，菲利克斯只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黑髮男子。

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具有令人震驚的強大撼動力，如果，是真實的話……

聽起來像是虛妄的假話，但是對方的語調裡，有著一種莫名的力量。

依印象中曾看過的那位擁有近代最富傳奇色彩之名的英雄流傳下來的少數幾幀照片來看，這個黑髮男子確實非常肖像那個曾經在這個宇宙中揮灑奇蹟、光芒耀眼的魔術師，細看之下，不僅僅是因為髮色眼睛顏色相同而已。但是，數百數千億的人之中，容貌相像或許也不代表什麼特殊意義。更別說現代先進的整容技術也有可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以菲利克斯為對象來說出這件事，黑髮男子或許算是作了正確的選擇，至少菲利克斯並沒有立刻大驚小怪或嗤之以鼻地否定其說法。菲利克斯並不是一個對很多事抱著深刻成見的人，他在看待人事上，有著與生父在用兵上相當的柔軟度。

「那麼……你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有過什麼樣的實績嗎？」

菲利克斯想從實際的事件去驗證那個像是作夢一樣的說辭。

他對那位偉大人物的認識都是間接從書本、影片、記錄等得知，沒有辦法以自身的感受去判斷對方的虛實。

黑髮男子說：「策劃破壞。」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告訴你幾件事，你可以去查證看看。」

於是，十幾年前的兩次爆炸案、一年前的北極星銀行金庫搶案、還有最近的大規模軍火失竊案的一些小細節，就從那平靜的語調中披露出來。

菲利克斯提出一個必然的疑惑：

「姑且先相信這些事都是真的，但是十幾年前，你不是應該最多才十多歲嗎？」

「你不知道有的人就是天生擁有破壞的頭腦嗎？如果好好培養，可以提早發揮。」略帶嘲諷的語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自滿自傲，潛藏著的，是無比深重的苦澀。

菲利克斯比任何人都能夠感受那樣的隱性情緒，如果這個人是說謊話，那他就是全宇宙最優秀的演員，不然的話，怎麼能夠如此傳神地傳達那種悲哀？

「……你說的這幾次事件中間，有十多年的空檔，這是怎麼回事？」

對方黑色的眼睛裡，有錯綜複雜的微笑。

「那是我覺得自己有存在意義的唯一理由…………」

菲利克斯沒有催促對方，只是靜靜凝視著，等待著。

「十二年前，有人協助我逃離了我的創造者，費心安排，讓我享受平凡人的生活，有人發自內心地愛我，不為了我是什麼人……那時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幸福。但是，我的創造者終究還是找到了我，他還是不死心，一心一意希望我像我的原生一樣，成為光芒萬丈的星星……如果沒有那十二年，我想我會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反正這樣的生命，原本就不該存在。但是……擁有那十二年，代價就是有顧忌……他們……用我養父母的獨生兒子來威脅我……」沒有激動、沒有憤怒，只是清淡地述說一切。

菲利克斯沉默，注視著對方、審視著對方……

他看到……一種深沉的疲倦。

菲利克斯有種錯覺，好像對方所表露在淡然神情之下的，是代替他而洩漏的隱晦心情。

「你跟我來。」菲利克斯起身走到書房，黑髮男子默默地跟著他走。

菲利克斯坐在電腦前，迅速靈巧地操作著電腦，黑髮男子靠在稍遠的櫃子上，一言不發、表情空洞地看著菲利克斯的動作。

雖然菲利克斯被排拒在事務局的體制之外，但是他的權限仍然符合輔佐官的身分。

從帝國事務局封藏的檔案資料中，菲利克斯印證了黑髮男子的所描述的事件細節。

菲利克斯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把目光從螢幕上移開，腦中的邏輯機器衡量著擺在眼前的事實，推想著這個陌生人所說一切的真偽以及目的。

然後，多少基於非理性的因素，菲利克斯轉向黑髮男子，說：

「好吧！楊威利的複製人，你叫什麼名字？」

黑髮男子平淡地說：

「西尼。」

「你的打算是什麼？」

「我是想……讓那個組織以及我的創造者知道我現在是在你─帝國輔佐官─的控制下，或許可以免除他們想對我的家人不利的想法。單是讓他們找不到我是不行的。」

菲利克斯用銳利的眼光凝視對方的雙眼，說：

「你有沒有想過？單是你這樣的自白，我就可以將你以反帝國的罪名定罪？」

「那是再好不過。」西尼平淡地說。

菲利克斯緊閉著嘴，注視對方片刻，才說：

「這由我決定。……把那個組織的事說給我聽聽，還有你的創造者。」

西尼沉默了一會兒，說：

「現在控制我的那個組織是個反帝國激進派支持的組織，並不大，也沒有什麼資金。真正有規模的組織大概也不會理睬這種等於癡人說夢的做法吧！我的創造者……其實只能說是個偏執妄想的人。無論如何，我的創造者說服他們相信我有策劃恐怖活動的頭腦。十多年前也是如此，只是那個組織已經覆滅。」

菲利克斯說：「但是最近的這兩次事件，性質跟以前的那兩件很不相同。」

西尼說：「以前我不知情，但現在我完全清楚我做的事。」一種隱隱的痛楚瀰漫在平靜的聲音裡……

菲利克斯說：「所以……你選擇盡量不傷人命的做法？」

西尼的表情出現微妙的牽動：「為了取得對家人安全的保證以及某種程度的自由，我還是策劃了犯罪，他們領會到我的用處，才會聽從我的話，某些方面……」

他的思緒回到某個時點，為了避免無辜的流血，他費盡心思說服組織先從金錢以及武器著手，以鞏固組織基礎為堂皇的理由。

成功之後，他得到了某種微妙的信任以及地位，他開始試著擺脫創造者的控制。

面對面，他冷冷對創造者說：「他們需要的是我的頭腦，不是你的。」

利用組織的控制，掙脫創造者的控制……無奈的選擇。

創造者開始明白，他不再是那個不懂反抗、受操縱的孩子。

菲利克斯沉默了許久，說：「也許我不了解楊元帥，我覺得你並不非常像他。」

西尼平靜地說：「我本來就不是他。」

菲利克斯不自由主地認同這樣的一句話。無論是期待還是疑慮，被人們想像成另一個太過特出的前人，這樣的包袱，沉重得教人無法負荷。

西尼露出遲疑的神色，突然問：「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雖然這給了我一個機會，但我一直不懂。」

單純的問題，觸動菲利克斯的心，或許因為所面對的人的獨特氣質、或許因為長久的壓抑、或許根本沒有什麼原因，束縛心靈的鐵鎖突地斷開……他說：

「因為……我愛上不該愛的人。」

西尼不解地望著菲利克斯，沒有開口。

不想再掩藏、想要暴露自己

不想再偽裝、想要誠實坦白

不想考慮後果、想要不顧一切……

菲利克斯用湛藍的眼睛逼視對方，清晰地說：

「……皇帝。」

不斷膨脹增壓的渴念霎時獲得釋放，

突然間，他的靈魂輕盈起來……

迷惑一瞬間很明顯地出現在西尼的臉上，然後，是一種單純的訝異。

但是，並不是那種刺人的震驚或是嫌惡。

「…………」

為什麼能夠這麼輕易地就說出來？菲利克斯自己也不明白，或許是這個對象、這個時點、這個地方、這種狀況……

總之，他並不後悔。已經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無所謂後悔。

身為羅嚴塔爾的兒子、身為同性戀者、愛上皇帝……

這三件事如果是獨立存在，並不算是什麼不幸。但是，當同時具有這三種條件……要一個人如何承受其相乘而得的重量？

「我要出門了。」菲利克斯在一張紙上寫了些東西：「這是我的金融帳號和密碼，你自己上網買些衣服用品什麼的、點餐，不用客氣。我這裡有裝設自動收件系統，你只要去把東西拿出來就可以，沒有人會看見你。」

西尼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你是不是對我太放心了？」

菲利克斯的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我不認為你會玩什麼花樣……我也不在乎你會玩什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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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49

八

正如菲利克斯預料的一樣，事務局自盧博格准將以下，對於他有意了解之前的北極星銀行金庫搶案以及軍火失竊案都相當排拒。

「這是你到職之前發生的事，已經有專人負責嚴密注意。」這是盧博格准將的說辭。

負責「嚴密注意」的，是另一位輔佐官裴迪南‧瑪蒂森。瑪蒂森在事務局中，是把對菲利克斯的敵意明顯表露的一個人。背地裡，瑪蒂森說菲利克斯只不過是皇帝的護衛，又沒有什麼正式的地位，只是靠著跟皇帝一起長大的關係，才眼高於頂。現在菲利克斯到海尼森來，一定是在皇帝面前失勢了，根本不值得在意。但是，事實上，最在意的莫過於說這些話的當事人。

菲利克斯最後只說，如果有相關消息，他會轉達瑪蒂森，然後就不再多說什麼。對於西尼的事，他本身有著廣泛的考量。

基本上，他相信西尼說的是實話。不僅是因為有那些犯罪事件的細節證明。識人方面，菲利克斯是有自信的。

從西尼來追查那個名為「馬爾斯」的組織，一個做法是可以對巴拉特政府施壓。但是，巴拉特政府也可能會辯稱需要證據或人證才能進行，那到時，就不得不讓西尼曝光。萬一西尼是楊的複製人這件事也被披露，說不定會引發什麼不可知的事件。仔細想想，西尼的失蹤，最為焦慮的莫過於仰賴西尼的策劃力的那個組織吧？或許以逸代勞也是一個辦法，看那個組織有什麼動作再說。臨出門前跟西尼問了他的創造者─艾德溫‧羅爾威康的一些資料。菲利克斯叫來秘書，要他找出這個人。

傍晚，菲利克斯離開事務局。半無意識的，菲利克斯來到他從來沒有踏進過的海尼森大都會區。

炫麗的燈光、喧鬧的人群，不同的聲音、氣味從他身邊擦過，卻如此疏離。

好像候鳥知道歸航的方向，他任由身體裡的導航中樞引領，再一次，落入迷醉的世界。異國的面孔、異國的語言、異國的情調，熟悉的音樂、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充滿慾念的目光……

他不想問自己為什麼，因為他自己也不懂，只能說，就是如此，沒有理由。

陌生人的手輕拂過他的耳際，一種顫慄遍佈全身，他閉上眼，關閉了理性。

所有珍視的東西都不再可及，何苦還挽留自己？

乾脆讓心中的歉疚，徹底。

就此接上了過去……夜晚的菲利克斯，沉淪的雙面人，從一個陌生人到另一個陌生人，耗盡自己。

菲利克斯回到官舍已經是半夜，一進門，發現西尼竟然在看電視。

「如果我沒弄錯……現在應該是半夜三點多吧？」菲利克斯帶著點嘲謔這麼說道。

西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整個下午都在睡覺，結果現在睡不著了。」

菲利克斯沒有說話，從酒櫃中拿出一瓶白蘭地以及兩個酒杯，

「來一點？」

「好，謝謝。」西尼接過酒杯，聞了聞，嘆道：「珍品！」

菲利克斯癱倒在沙發的另一邊，默默啜飲著酒液。

西尼也沒有再說話，靜靜喝著酒。

「嗯？你不是睡在沙發上吧？」菲利克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問。

「啊？」

「忘記告訴你，上樓左手邊有一間從來沒用過的客房，你可以去睡那裡。不過，一個人在屋子裡一整天，難道你都不會到處看看嗎？」

西尼聳聳肩，沒有說話。

不到一小時前的那些佈滿慾情的糜爛，好像酒精蒸氣一樣揮發掉了。菲利克斯覺得不知為什麼，心情很平靜。

看著西尼啜飲白蘭地的神情，菲利克斯突然覺得很羨慕他，那樣天性恬淡的人。好像不是想要什麼，而是只要什麼就好了，這樣的人生態度。但是，這是無法模仿的，每個人原本就各有其特色。

「我要去睡了，我可不像你，睡了整個白天。」菲利克斯說著，起身離開起居室。當進入房間的那一瞬間，那個金髮的身影又霸道地強行闖入他掙扎著想閉鎖的心靈，整個人突然墜落……

難道只要孤獨一人時，就擺脫不了那像是扯著他沉溺的鉛球般的思念嗎？

愛，原來是如此讓人萬劫不復…………

第二天菲利克斯睡到中午過一點才醒來。聽覺從幽冥中開啟，聽不到一點聲響，彷彿這棟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黑髮的西尼，離開了嗎？菲利克斯不想起床去確認。

直到口中的乾澀席捲到咽喉深處，燥得發痛，菲利克斯才起來，離開房間找水喝。

那個黑髮的男子，靜靜地，坐在陽光溫柔照拂的餐桌前，閱讀著。

西尼回頭看了菲利克斯一眼，沒有說話，又轉回他手上的書。

菲利克斯漸漸有了真實感，想起所有的事情。

他喝了水，淋了浴、刷了牙、刮了鬍子。浴室裡沒有另外的人的痕跡，西尼似乎使用的是另外那比較小又比較簡陋的一間。

菲利克斯坐到西尼面前，看見西尼手上拿的是他的書─帝國語版「地球衰亡史」。

西尼看了他一下，說：「你不介意吧？」

「……這本書的用語艱澀，你讀得習慣？」

「嗯，還好。」

「你吃過午餐了嗎？」

西尼搖頭。

菲利克斯用電話叫了午餐，一言不發地趴在桌上，倦意仍然深沉。

他很久很久沒有這麼坦白地面對一個人。

在亞力克面前當然不行，跟亞力克相處，那是他最痛苦也最幸福的時光，一天之中，很長的時間都面對那個人，竭盡全身的力氣收起任何一點熾熱的目光、任何一絲想撫觸那美麗金髮的渴望、任何一句太過溫存的言語……極力維持自己的平衡，讓他每天每天，都接近崩潰。

在養父母面前也不行，那樣溫暖的親情讓他決心就算讓自己焚毀也不使他們蒙羞，不想讓他們擔心。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包裝自己，至少，呈現一個值得接受那樣關懷的樣子。

但是，現在，面對這個黑髮男子，菲利克斯覺得放鬆。除了亞力克，西尼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愛誰的人。很不同的是，西尼並不在乎、也不迴避。

如果菲利克斯不主動跟西尼說話，西尼似乎可以沉默一整天都一言不發。

下午，菲利克斯說：「出去走走。」

「嗯？」

「今天會有打掃的人來，你還是不在這屋裡比較好。」

西尼沒有異議，放下書本，跟菲利克斯出去。

可能因為是上班時間，所處的高級住宅最邊緣地區看不到一個人影，整個區域像是午睡中，靜謐無聲。

菲利克斯往小湖的方向走，西尼默默跟著。

再初次見面的同一個地方，菲利克斯坐下來，瞭望湖面。

西尼也坐下來，位置跟當時相同。

風吹著，西尼突然問：「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同樣的問題，但是菲利克斯聽出話裡問的含意。沒有多少考慮，他說了出來：

「我跟他坦白說了。」

西尼注視著他，沒有說話。

菲利克斯看著湖面，說：

「我告訴他……我對他抱持著的，是非份不堪的想法。於是，他就讓我走了。」

「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菲利克斯微笑了：「他嗎？單純、有點任性、有點霸道，可是坦率，非常真……」

西尼思索了片刻，說：「或許是我想錯也不一定，但是我想，也許皇帝根本就沒有弄懂你的意思。」

菲利克斯注視他，沉默不語。

「如果你不是先告訴了我，我想，我聽到這句話，不會明瞭那是什麼意思。非份的樣態有很多種。比方說，你是羅嚴塔爾元帥的親生兒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叛逆。」西尼的語調平緩，不會令人感覺到任何惡意。

西尼說：「你以為你說了，但是，其實旁人可能領會不到你的真實心意。」

菲利克斯揚揚嘴角：「請問……楊元帥也是這樣洞悉人心的嗎？」

西尼微笑了：「不，聽說他對身旁的人事物，通常是不聞問，至少，不會發表什麼意見。他是那種眼光像太空望遠鏡的人，注視著遠方。他看到的，是互相較量的敵人的心理。我不一樣，我的格局小，我只想關注身旁的人。」

「……現在是太平時代，不需要那樣的大格局了。」菲利克斯說。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楊也好、羅嚴塔爾也好，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平凡的人所存在的世界。

自己個人的問題可以成為思考的重心，應該也算是和平時代的一種幸福吧！

「其實你還是蠻像『他』的。」菲利克斯說：「因為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擁有宇宙般廣闊的包容力。」

菲利克斯讓目光回到起了陣陣漣漪的湖面，輕聲說：

「……真是你說的那樣也好。反正，他知不知道，現在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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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49

九

菲利克斯注視著走進來的老人。整體看起來是個體面的紳士，但是眼神中的一種欠缺柔和的冷酷以及一種奇怪的失調感讓人覺得不舒服。

「請坐，羅爾威康先生。」

艾德溫‧羅爾威康不坦然地坐下，不安以及抗拒交織成一種不友善的氣氛。

「我是帝國駐海尼森事務局輔佐官，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

「這我知道，米達麥亞先生。我不知道的是，您找我這樣一個海尼森的平民到帝國事務局來，究竟有什麼目的？」

菲利克斯帶著一絲微笑說：

「不用緊張，我只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夠合作。」

「…………」

「羅爾威康先生……那個複製人，現在在我手上。」

菲利克斯以有趣的眼光看著羅爾威康的臉色轉青轉白。

「他對帝國有特殊用處，所以，我們希望保密。在此特別希望你不要做什麼讓這件事曝光的舉動才好。我想，你應該夠聰明得不需要我威脅你吧？」

羅爾威康勉強維持自己的尊嚴，僵硬著聲音說：「就這樣？」

「就這樣。」

「……如果沒別的事，容我告辭。」

菲利克斯目送著那個竭力掩飾不安的背影，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深夜，殘留著放縱的餘味，菲利克斯帶著身心兩方面的疲憊以及空虛踏進官舍，看到西尼躺在沙發上看書。

「你真是個夜貓子。」菲利克斯說。

西尼抬起已經有些睡意朦朧的眼睛，說：「很想讀完這本才睡，反正又不用早起。」

菲利克斯沉默著，坐了下來。

他不懂為什麼聽到西尼說的短短一句沒有什麼深意的話，心情就突然沉澱下來。

雖然行動上幾乎沒有自由可言，但是西尼那種隨遇而安的態度，似乎讓人格外平靜。

「……今天，我見了你的創造者。」

西尼注視著菲利克斯，沒有說話。

「我告訴他，你在我手上。我想，那個組織一定也會從他那裡知道，你可以放心了。」

西尼沉默了一會兒，說：「為什麼不以事務局的名義拘禁我？至少我是那些事件的嫌犯。你應該知道，這樣對你自己最好。」

菲利克斯看著西尼，說：「我不想讓『楊威利的複製人』這回事曝光，這對帝國來說，絕對是不希望發生的事。你們這邊的人，似乎對楊元帥仍然抱持一種特別的情感。誰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我不想小事化大。」

西尼沉默。

然後，他深深思索了片刻，略帶遲疑地說：

「如果……我死了的話，希望你不要追查下去，就讓這件事這麼結束。我不希望拖累你。」

菲利克斯凝視他：「你想走？」

西尼平靜地說：「如果我不能曝光，表示我也不能為那些事件作證。我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你了，我對你已經不會有任何幫助。相反的，如果你收留我這件事被人抹黑，對你會非常不利。反正那些人現在認為我已經被帝國方面拘禁，我會想辦法隱藏自己，不讓任何人找到我。」

西尼的考慮，菲利克斯可以領會。很難說日後如果被人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被有心人士利用此事興風作浪。

菲利克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

「既然你來找我，決定權在我。」

西尼說：「……怎麼樣都無所謂，只是不要讓我背負他人的不幸。」

菲利克斯露出一點笑意：「好崇高的想法。」

「不，只是自私而已。」西尼緩和了表情：「只是不想去承擔別人生命的重量。」

菲利克斯站起身來，走開前，回頭說：

「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了你。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嗎？」

這似乎變成一種新的生活模式。

每天夜裡，菲利克斯從迷亂的情慾世界中尋找麻醉自己的解脫，想模糊把他的靈魂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記憶，然後，回到官舍。

有時西尼還在看書或電視，有時則已入睡，一個平靜安穩的存在，不受任何事物影響一般。

在打掃屋子的人來的日子，菲利克斯就帶西尼到那個湖邊，消磨一整個下午。他們坐在第一次相遇同樣的位置，只是沉默。

西尼總是帶了一本書，在微風中、陽光下，靜靜地閱讀。

菲利克斯則像從前一樣，抱著自己的雙膝，面對湖面，並不看著什麼，吹著風。

改變的是，心靈如同沁在湖水中，幽靜。

晃動的宇宙中，一個恆定不動的點……

事情不會永遠這樣下去，但是菲利克斯也找不出想要改變現狀的理由。

但是，縱使擁有這樣的純淨、這樣的安寧，卻使菲利克斯心底被侵蝕的空洞更清楚……

他原本藉著強烈的感官刺激使自己的心冷凍麻痺，想要讓自己靈魂的痛感變得遲鈍，現在他的心卻漸漸解凍……所有的感覺又變得敏銳，包括從未癒合的傷口的痛……

他只有在寧靜與墮落之間，來回地拋擲自己，直到某一天他會墜落，粉身碎骨。

一個雨夜。

西尼專心地閱讀著一本新書。

閱讀這件事，不僅僅是為了吸收知識而存在。

他沒有聽見異常的動靜，直到一個冰冷的聲音滿懷惡意地叫喚他的名字：

「西尼。」

聽到這個聲音，西尼覺得心沉入了黑暗的水底。他慢慢回頭望著兩個闖入者，說：

「是你，查克。」

名為查克的年輕男子有著削尖的鼻子以及下巴，深褐色的眼睛露出一種強烈的光芒。另一個人則是典型的盲從者，只會聽命行事的那種傢伙，名字完全想不起來。

「你過得不錯嘛！西尼，這像是被拘禁的人犯嗎？」

西尼沉默不語。

「站起來，合作一點。」

查克和他的同伴把西尼押到浴室。

查克在浴缸放水。水聲嘩嘩，令人懸心。

查克使了個眼色，他的同伴架住西尼，查克把一粒藥片強行塞入西尼的喉嚨，強迫他吞下。西尼嗆了起來。

「不要擔心，那不是毒藥，遊戲還沒那麼容易結束呢！那只是強力安眠藥而已，等一下你就會神智不清了……」查克發出令人不安的笑聲，他捏起西尼的下巴，繼續說：

「據說……那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帝國輔佐官是個女人男人都上的變態，他是不是也上你？啊？」

「……心像下水道一樣污穢的人，看什麼都齷齪。」西尼面無表情地說。

查克的臉在短短一秒鐘內從笑臉變成怒容，但是，下一瞬間，表情又變了。

「很好，你還能耍嘴皮子嘛！就是因為你嘴巴會說，所以老R把你當寶。什麼楊威利的複製人？放屁！論起犯罪天份，你哪裡及得上我了？……你一定什麼都說了吧？不過……只要你一死，就死無對證了，不是嗎？」

查克露出不祥的笑意：「有個年輕男人在雙性戀帝國輔佐官的家裡自殺，一定是群眾最喜歡的超八卦醜聞吧？那時……他恐怕擺平自己的麻煩都來不及了。」

查克好像很愛惜似地，用噴上噴霧護套的手指輕撫手上的一把小刀，繼續說：

「這樣的戲劇效果一定很棒，我很有天份吧？」

「……這種事……你確實很有天份。」西尼低聲說。

查克並沒有聽出話中的挖苦之意。

西尼的身體突然一軟。

「開始頭昏了吧？」

「……米達麥亞會看穿的……」

查克惡意地笑著說：「我才不在乎那個傢伙看不看穿！只要其他人願意相信就好了。如果他聰明的話，應該先考慮怎麼處理你的屍體吧！」

另一個男人把已經無力站立的西尼放在浴缸邊，西尼頹然坐倒，眼睛已經快要閉上。

查克抓起西尼的手臂伸進水裡，用小刀用力一劃，血色的花朵在水中怒放……

查克把小刀塞進西尼的另一隻手裡。

「那個傢伙不會那麼快回來，我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等他回來，你已經是一具死屍。」

「查克，時間差不多了，再不走搞不好會被巡邏車掃描到……」

「知道了。……西尼，怎麼樣，我很有藝術天份吧？讓你跟你的原生葬命於同一個死因……哈哈哈……」

浴缸裡的水與血已經混成一體，

從淡紅到深紅，愈來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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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50

十

行兇者一離開浴室，並沒有真正昏睡的西尼艱難地把流血的手從水裡抽出來，扯下擦手毛巾纏住傷口，毛巾立刻被染紅。他想起以前讀過的楊威利傳記中，曾記述著楊威利中槍之後，也曾用自己的領巾纏住傷口試圖止血，留下以鮮血暈染的遺物……

兇手離開了官舍，西尼掙扎著起來，拖著從來不覺得有這麼沉重的軀體移動到開放式廚房，一路上拖曳著血色的軌跡。

他打開爐火，抽下一把切肉刀放在火上燒。

在失去意識之前，西尼解開染滿血的毛巾，血流濺到爐台上、地上，他抓起炙熱的切肉刀，往湧血的手腕壓去……

菲利克斯一踏進官舍，就聞到血腥的氣味。

水的聲音不斷，如此不祥……

他馬上看到一直空燒的爐火，以及倒臥在地上的西尼。

冰冷的寒意從每一個毛細孔貫入、直刺心房，全身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凍結……

他立刻檢查西尼。

沒有呼吸，脈搏似乎也消失……

菲利克斯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也要停了……

身體還溫的……

立刻放平西尼沒有知覺的身軀，讓西尼的頭仰起，捏緊他的鼻子，用嘴封住他的口，吹氣，停下，再吹氣……

菲利克斯扯開西尼身上的襯衫，找出正確的位置，交疊雙手，打直雙臂，用他身體的重量，灌注全心的意志，用力下壓。

一、二、三、……、十五

讓西尼的頭仰起，捏緊他的鼻子，用嘴封住他的口，吹氣，停下，再吹氣……但願能同時吹進生命……

活過來，拜託你，活過來……

菲利克斯聽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這些一直存在，卻從來不去在意的聲音。

再重複，交疊雙手，打直雙臂，抵住他的胸膛，用身體的重量，用力下壓。

一、二、三、……、十五

捏緊他的鼻子，用嘴封住他的口，吹氣、再吹氣……

活過來……不要死……

菲利克斯的動作沉著規律，但思緒卻在他的心中混亂奔竄。

生命中，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應該珍惜的？

不只是他所深愛的那個人而已……

應該不祇是如此而已……

許許多多的過去像是鏡子碎片一般飛掠他的心頭，映照點點滴滴溫暖的記憶。

夏日的午後，跟亞力克奔跑在皇宮的花園……寒冷深夜裡，母親端來親手作的點心……明媚的早晨，父親教他如何揮動球桿……

他不懂為什麼想到這些事，好像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是他自己……

不放棄地重複著所有動作，交疊雙手，打直雙臂，準確地放在正確的位置，用身體的重量，用力下壓，

一、二、三、……、十五

捏緊他的鼻子，用嘴封住他的口，吹氣、再吹氣……

活過來，求求你，活過來……

跳動的震顫從體腔內傳遞到皮膚，感應給另一個人，

一陣虛脫的放鬆感襲上菲利克斯，西尼的心臟開始跳動……

shoulder94

2016-01-27 13:51

十一

西尼睜開雙眼，首先看見的是敷上陽光色澤的天花板，移動目光的角度，看到菲利克斯湛藍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菲利克斯反坐在一張椅子上，頭靠在放在椅背上的手臂，安靜地凝視，沒有說出任何尋常的問候語。

西尼再移動視線，看到一旁的人造血液安瓶。

「……沒想到你連這種東西都有。」

「大概是擔心我們被暗殺吧！每個帝國官員都有整套媲美戰時高級將領所配備的急救用品，一套放家裡，一套放辦公室。……不過，真正知道怎麼使用的人，不知道有幾個。」

「你是其中之一。」

「當然，我曾是皇帝的護衛。」

「辛苦你了。」西尼露出一絲微笑。

「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在我這裡。」菲利克斯說：「虧你還真下得了手……用燒熱的刀子止血……傷口很嚇人。」

「我祇是不想死在你這裡而已。」西尼說。

兩個人望向彼此，不約而同露出微笑。

「想喝點什麼嗎？」菲利克斯問。

「……想喝酒……」

「我想也是。」菲利克斯說著，拿起桌上的紅酒以及開瓶器，拔開栓子。

「帝國元年奧丁的紅酒。」

西尼有點困難地撐起上半身，說：「沒有死掉果然很值得。」

菲利克斯把酒杯遞給西尼，說：

「這是我的疏忽，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想殺你。」

西尼搖頭：「不，來殺我的這個人，一直都視我為眼中釘。他並不一定有得到組織的授意，他只是想殺我而已。」

「他給你餵了藥吧？」

「嗯……不過，他所不知道的是……過去這一年來，我幾乎天天都要吃安眠藥才行……很諷刺……沒想到是因為這樣才能得救。」西尼淡淡地說。

長期服用安眠藥的結果，使得他對同類的藥物產生了抗性，當時，在藥力尚未發揮作用時假裝發作，爭取挽救自己的時間……

失血讓人容易疲倦，西尼又沉沉睡去。

菲利克斯離開房間，走進書房，在電腦前面坐下，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什麼也沒有的螢幕，出神。

他曾以為，這一生中，他想守護的只有亞力克一個人。

但是，彷彿隨著西尼從死亡關頭走一遭，他有種別的體悟。

也許，那個人，永遠會是他心底深處，最眷戀的身影。但是，他的心應該有也應該要有餘裕去容納別的東西。

菲利克斯向盧博格准將提出申請，請求准他暫返費沙處理私事。但是一直以來對他的出勤毫無意見的事務官，這次卻斷然拒絕。

「尊駕可以試試動用您的特權看看，如果……還有的話。」這是瑪蒂森轉達事務官駁回裁定時，額外附送的台詞。

菲利克斯並不是會受這種層次的言語所激的人。但是，某些記憶卻因此而活化……

他是曾經擁有一個特權，只是，不知道還存不存在……

幾年前，他進入大學就讀時，幫亞力克設置了一個電郵信箱，亞力克就利用那個信箱跟他互通書信，甚至吵架……

只有他知道那個信箱，但也許亞力克已經忘了……

菲利克斯啟動電腦。

或許真如西尼所猜測的，亞力克當時根本就誤會了他的意思。

如果是這樣的話……

菲利克斯凝視著已經標上那個特定信箱位址、內容一片空白的信。

被唯一的摯友以逾份異常的感情去愛……

被背叛……

哪一種更讓人不好受？

不管亞力克以為什麼，這一切……非關背棄……

內容仍然空白的信，

發送了出去。

在某種形式上，菲利克斯覺得對自己作了了結。

整整三天，菲利克斯都沒有踏出官舍一步。

事務局也只是照准他的休假，一句話都沒有問。

雖然在同一棟屋子裡，菲利克斯跟西尼照面的時候並不多。

但是，有沒有對方存在，終究還是不同的。

菲利克斯問了西尼的過去，從平平淡淡的口吻中聽到了沒有隱瞞的、細膩完整的故事。菲利克斯沒有作出任何評語。

而西尼卻並沒有問菲利克斯的任何事。

如果菲利克斯說，他會傾聽，如果不說，他不會問。

對菲利克斯來說，從他第一次把自己放棄在慾望的沼澤裡，這是他首度有意願有機會整理自己一切的一切。

西尼是一個必要的存在。

變動的宇宙中，一個恆定不動的點。

讓人平靜的並非美麗的湖光山色、並非溫柔清涼的微風，而是……

對了的人。

電話鈴聲響起，菲利克斯看到盧博格准將一臉陰沉。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菲利克斯覺得總比看到准將得意洋洋的臉來得好。

菲利克斯接起電話。

「我是米達麥亞，准將，有要緊的事嗎？我正在休假中。」

盧博格准將似乎很不高興，但是忍著沒發作，只說：

「皇帝陛下有詔書來，已經轉到你的公文目錄下，從明天開始生效。完畢。」

不等菲利克斯有回應，盧博格准將掛斷了電話。

菲利克斯的心跳加速了起來……

他從電腦接上事務局文書系統，進入名下的公文目錄，看到皇帝的命令。

「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銀河帝國駐海尼森事務局輔佐官一職解除，即日返回帝都費沙覆命。此令。　　

亞歷山大‧齊格飛‧馮‧羅嚴克拉姆」

菲利克斯臉上反映著螢幕上的文字，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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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7 13:51

十二

西尼望著菲利克斯的心事重重的臉，似乎覺得疑惑，但是並未發出任何問話。

菲利克斯注視著西尼，覺得縱使死神的羽翼曾經拂掠過，卻似乎沒有在這個人的生命中留下什麼深刻的痕跡。

他第一次感覺一個人的心靈能夠如同鑽石般恆久而澄澈，縱使宇宙毀滅，這樣的心靈仍然不會磨損……

雖然這個人不是那個已經成為恆星的魔術師，但是，或許精神上的穩定到達極致時都是類同的，某些最珍貴的特質，似乎真的重現，和敬慕者口中傳承的偉人的某一面，有著微妙的重疊。

「……我要回費沙。」

原來如此。這樣的表情浮現在西尼平淡的神色上。

「你也一起去。」菲利克斯迴避西尼的眼光。

菲利克斯非常能抓住西尼對自身生命的想法。

雖然西尼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積極地拯救自己的性命，重點也不過是不願意造成菲利克斯的困擾。現在西尼擔心的家人應該是不會受到危害了，如果菲利克斯一走，很難講西尼是否會立刻讓自己消失在這個宇宙中。而且，所謂的消失，可能是最徹底的那一種……永絕後患……

西尼是不同意去費沙的。但是，如同對於其他任何事一樣，他也只是認了似地聳聳肩，接受了菲利克斯的安排。

一開始，菲利克斯的打算是讓西尼跟他一起回家，畢竟首席帝國元帥的宅第，安全上總是不成問題。但是這一次，西尼卻無論如何都不同意。

「請不要造成你父親的困擾。」

菲利克斯心裡起了一個念頭，他說：

「好吧！我名下有一棟房子，一直都沒人住。地點還蠻僻靜的，應該比住在旅館好，而且我還不用替你付房錢。暫時就去住那裡吧！」

等到到達之後，西尼才發現那不只是「一棟房子」而已，那其實是羅嚴塔爾留下來的豪華宅邸，菲利克斯在二十歲那年繼承了這筆財產，但是一直都沒有加以利用。

菲利克斯看到西尼呆然的表情，不禁失笑。

西尼轉向菲利克斯，說：

「……其實，你喜歡危險的事，是吧？」

菲利克斯心中一動，沒有回答。

西尼搖搖頭，走進屋子裡。菲利克斯也隨之進去。

整棟房子保養得很好，住起來應該是很舒服的。羅嚴塔爾生前，也以懂得享受豪華生活聞名。

西尼坐下來，沉默了一會兒，說：

「或許我沒資格這麼說，但是，希望你要盡快讓皇帝知道我的事。坦誠是最簡單的一條路。皇帝要把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反正，應該是不會再危害到其他人了。我不希望我最後危害的一個人……竟然是你。」

菲利克斯凝視著沉靜的西尼，心底像是被鑽了一個無底洞，思緒飄蕩，找不到著陸點。

你真的自私，只是不想讓自己背負別人生命的沉重，卻不在乎讓你自己的生命重量，由別人來擔……

但為什麼你的自私，如此在我的心底不斷下沉？到了怎麼也撈不起的深度……

菲利克斯突然覺悟到，原來沉甸的牽絆是沒有極限的。對一個人的在意到了不能再沉重的地步，卻不能保證不會再對以外的人有感覺，無論是不是所謂的愛。

再次見到養父母，菲利克斯覺得彷彿恍如隔世。

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親情，不是更顯得珍貴嗎？自己竟然一直以來，就這麼輕忽……

米達麥亞拍拍兒子的肩膀，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一種放心的寬慰溢於言表。

菲利克斯擁抱母親，感覺母親似乎變得更嬌小了。

「爸爸，媽媽，我決定搬出去住。」

一時之間，米達麥亞和艾瑟芳琳只能楞楞地注視著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說：「我想搬去我的生父留下來的那棟房子。我還是會經常回來，請你們不要擔心。」

艾瑟芳琳沉默了一會兒，說：

「難怪你都沒有帶行李回來，你已經先去過了吧？」

「媽媽……」

艾瑟芳琳笑了笑：「我明白。不過你要經常回來吃晚餐哦！媽媽喜歡你吃我做的菜。」

「……我會的。」

菲利克斯望向米達麥亞。

米達麥亞的肩頭微微垂落，說：「既然你母親都這麼說了……記得要經常回來。」

菲利克斯擁抱父親，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受。

這樣溫暖的親情，他不知道這一生該怎麼回報。

「米達麥亞先生，這邊請。陛下在御書房。」

踏進熟悉又陌生的宮廷，菲利克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曾經決定不再回來的，不再見那個始終縈繞他心中的人。

沒想到現在，為了另一個人，他再度回到這裡…………

大門打開，金色的輝煌閃入菲利克斯的眼裡，他的心跳好像在一瞬間停息。

金色的光輝跳動如火焰，灼傷、撕裂、焚毀……

整顆心都顫抖，他要花費好大的力氣，才能使自己站立在原地。

愛，是如此讓人痛楚……

累積了兩百個日子的渴念，一瞬間被觸發，淹沒他……

大門在他身後關上時，他不知不覺。

皇帝低著頭寫著什麼，看不見臉上是否有什麼表情。

菲利克斯沉默著，他並非有意如此，只是所有的愛慾思念一下子梗住了胸口，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皇帝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直視菲利克斯。

當色澤較為淺淡的眼睛所投射的視線抵達菲利克斯湛藍的雙眼時，菲利克斯發現自己的悸動原來還沒有到達極限。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這個人……

雖然在夢裡複習了千百遍，眼前的容顏還是比記憶中更魅人。

伸手可及……

他的皇帝已經有所不同，更成熟，更銳利。似乎在短短半年中，從一個男孩蛻變一個男人……

菲利克斯感覺自己終將溺斃在自己的嚮往中，永不清醒。

皇帝的表情產生微微的變化，一股怒氣浮上面龐。

「向我低頭這麼難嗎？」

從第一句話開始，亞力克就捨棄了皇帝的用語。一種痛苦又甘美的迷醉侵襲菲利克斯整個人。

亞力克看菲利克斯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板著臉說：

「那封空白信……就當是你向我認錯好了。」

「……原來你看到了？」

亞力克生氣地說：「廢話！從你跑去海尼森，我就一直等著你什麼時候才會認錯。沒想到你這傢伙，竟然一去就是半年！」

西尼的猜測果然是正確的，亞力克根本就誤解了當初他那番話的意思。

「對不起……」這句話不自覺地就溜出菲利克斯的口中。

亞力克深呼吸了一次，說：

「算了。我不是完全不能體會你的處境，所以我才簽了那份任命書。每個人都認為你會利用我對你的信任背叛我，而我又偏偏不顧別人反對要把你放在身邊。你有能力，別人怕你謀反，你藏才，別人又會批評你不過是個弄臣……」

亞力克凝視菲利克斯的雙眼，說：

「更糟的是，在其他人眼中，你什麼都可以是，甚至可以是個背叛者，就是不能是我的朋友。」

「……別再說了。」菲利克斯不能不阻止亞力克說下去，否則他將要失去對自己的控制……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同時最幸福也最痛苦？

亞力克看著菲利克斯複雜的神色，說：

「我絕對不會重蹈我父皇的覆轍。」

菲利克斯沉默。

你不懂，你不明白……我……不值得你那麼高貴純淨的友誼……

往無底的深淵，菲利克斯加速墜落……

他劇烈震盪的心並沒有得到喘息的機會，一道雷霆緊接著又劈了下來……

「我要任命你為秘書官。」

菲利克斯驚愕地注視亞力克的雙眼。

「…………」

亞力克擺了一下手，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這是我的命令。」

菲利克斯說：「……皇太后不會贊成的。」

亞力克的臉色變得陰沉：「這你不用管。」

菲利克斯的心中某種不祥的感覺被刺激起，問：

「陛下是不是為了這件事跟皇太后起了爭執？」

亞力克不說話。

「微臣不希望陛下為了區區臣下而跟皇太后產生齟齬。」

亞力克甩過頭：「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亞力克下詔令菲利克斯返費沙的事被皇太后知道之後，皇太后表示關切。

當亞力克進一步表示要任命菲利克斯為秘書官時，皇太后表達了嚴正的反對之意。

「身為帝國的君王，應該對臣下一視同仁。陛下對特定人士的偏私，著實並非良事。」

皇太后不再掩飾對於亞力克太過親近菲利克斯這件事的不悅，也不再掩飾對菲利克斯不信任的疑慮。

亞力克因此觸發了長久以來累積的怒氣。

隨著言詞愈形直接激烈，亞力克衝口說出了禁忌的言語：

「因為父皇親手害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而母后您根本沒有朋友，所以也要我跟你們一樣嗎？」

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皇太后希爾德揮手打了亞力克一巴掌。

「你不知道你父皇有多後悔！」

亞力克冷冷說：「我知道，所以我不想嚐到跟他一樣的滋味！」

於是，皇帝與皇太后之間的衝突，正式表面化……

亞力克說：「正式任命從下個月開始，這段期間，你暫時回復原職。」

「……遵旨。」菲利克斯蒼白著臉從皇帝面前告退。

shoulder94

2016-01-27 13:52

十三

「我們一起……消失在這個宇宙中如何？」

這是在菲利克斯喝掉整整一瓶威士忌之後，從他的口中，西尼所聽到的第一句話。

西尼沉默著，然後，低聲說：

「愛一個人，有這麼不堪嗎？」

菲利克斯偏過頭來看著西尼。

「為什麼要否定自己的愛呢？這不是別人的問題，這是你自己的問題。」西尼說。

菲利克斯回過頭，注視著空酒瓶，一語不發。

許久，菲利克斯說：

「你這麼想嗎？如果……被投注這樣的感情的人是你，你還是會維持同樣的想法嗎？」

西尼的表情有些猶疑，思索了片刻，然後說：

「我想還是會有這種想法吧！雖然我沒有經驗，不懂愛情，其實應該是沒有發言的權利。不過……我覺得不接受跟否定是兩回事。無法接受這樣的戀慕是生理上的限制，但是不否定是心理上的自由。」

西尼斟酌著用詞，說：

「至少……我不覺得這種感情就比較低下。」

菲利克斯的表情微妙改變，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要愛上你其實很容易，但是我會拉住我自己。那時我陷下去是因為我不知不覺，現在……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對我來說，以一個愛人的身分或是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去在意一個人……並不是那麼容易分清楚的，但是，我想你至少還能接受後者吧……所以，就當是後者吧！」

沉默了很久，西尼的眼裡出現初春融雪陽光般的笑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說：

「……就這樣吧！謝謝你。」

菲利克斯離開宅第時，就在門前，幾個男子圍上前來。

「米達麥亞先生，我們是內務省的人員，請您跟我們走。」

確認了對方的證件之後，菲利克斯沒有任何反抗地上了地上浮動車。

車子好像行駛了一世紀那麼久，最後來到一個荒僻的地方。

內務省人員帶著菲利克斯進入一棟陰沉的建築物，搭乘無重力電梯一直往地下第十九層。

菲利克斯被帶到一個單調的房間，

「請您稍候。」

幾名男子退了出去。

菲利克斯等著，心裡空白一片，沒有任何足夠清晰的思緒。

大概十五分鐘後，門打開，一名老人走了進來。

「內務尚書大人？」

內務尚書博利考帝‧皮克勞斯板著臉說：「很冒昧把你請來。」

菲利克斯沉默不語。

「事情有點敏感，所以……我不得不謹慎行事。我直說吧！事實上，我們接二連三接到密告，說你意圖糾結巴拉特的反帝國勢力，並且利用皇帝陛下的寵信，加上令尊手上握有的重兵……」

聽到提起父親，菲利克斯的臉色變了：

「要羅織什麼罪名給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牽扯我的父親！」

內務尚書面無表情地問：「聽說，你從海尼森帶了一個身分敏感的人物回費沙？」

菲利克斯冷冷說：「尚書大人不是都知道了嗎？」

「那是什麼人？」內務尚書問。

菲利克斯瞪視對方，一言不發。

「根據密報指出，那是已故楊威利元帥的複製人，而且，同時也是多起反帝國事件的策劃人……你否認嗎？」

菲利克斯頓時明白是什麼人密告，艾德溫‧羅爾威康，只能是這個人。

「如果我說……我的目的是為了為帝國消除後患，你會相信嗎？」

「那為什麼不殺了他？」

「在事情都還沒有查明之前，我為什麼要殺他？我的權限應該也沒有包括隨意殺人這一項吧？況且，我不想讓楊威利的複製人這件事曝光，否則萬一激起舊同盟的反抗勢力什麼不可預知的反應，又該怎麼收拾？」

內務尚書說：「有人證指出，你跟這個複製人所屬的組織有往來。」

菲利克斯冷冷說：「你說的人證，就是叫做羅爾威康的傢伙吧？楊威利複製人的創造者。」

內務尚書的表情有微妙的變化：

「你知道？」

菲利克斯閉緊嘴巴，沒有說話。

內務尚書說：「我們會秉公處理此事，請你合作。」

菲利克斯說：「我見過他，要他不要張揚複製人的事。如果要利用楊威利的複製人……楊的名聲應該比複製人的頭腦還更有用吧？如果我有什麼企圖，早就應該大肆宣揚此事，不是嗎？」

「根據你的說法，我們會進一步查明事實真相。」內務尚書低下頭，伸手到桌下弄著什麼東西。然後，內務尚書抬起頭來，說：

「米達麥亞……現在我有幾句私人的話跟你說……」

老人的表情鬆弛下來，說：

「這是皇太后下秘旨查辦的，皇帝陛下還不知道。等陛下知道了，一定會想盡辦法袒護你。我個人是相信你應該是沒有什麼不軌的企圖……只是年輕人的不謹慎……但是，整個事態對你很不利……如果證據都有了，皇帝陛下就必須不顧一切反對才能維護你……」

菲利克斯的表情微微牽動：

「如果真是到了那樣的地步，我願意認罪……只要不拖累我的父親。」

「……我了解。我跟你父親也認識這麼多年了，我會盡力幫忙的。」內務尚書帶著疲累的表情離開。

菲利克斯沒有太強烈的感覺。一切的一切以最糟糕的樣貌展開……

西尼應該也會被拘禁吧？不過他們不會殺死他，因為他是讓菲利克斯入罪的重要人證……

他了解，皇太后想利用這件事將他從皇帝身邊徹底分開。

在眾人眼中，他是一個不安定的因子。

他是反叛者羅嚴塔爾的親生兒子，是握有重兵的米達麥亞元帥的養子……

他可能會反叛，或者想辦法操縱皇帝。

最根本的禍因就在於，他對皇帝而言，是一個太過重要的存在。

他並不怨恨皇太后，背負著整個帝國的興衰，換了任何人也不得不做最謹慎的考量。

真正的謹慎，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對於整個國務，亞力克雖然不是不負責任，但是他對帝國的使命感還是不如皇太后那麼深刻。所以，站在皇太后的立場，她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至少皇太后並沒有採取什麼偏激的手段，只是利用了一個機會，循著尚算合理的途徑想達成目的。

皇太后並沒有錯。錯的是亞力克不該對他這麼特別……

菲利克斯覺得現在完全能體會西尼覺得自己的生命本來就不該存在的那種心情。

命運相似又相異的兩人，奇妙地產生交點。

一切沒什麼好後悔的，就算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就一起毀滅吧……在這個宇宙中…………

shoulder94

2016-01-27 13:52

十四

隔著一張桌子，西尼見到了他的創造者。

西尼的表情空空洞洞，一言不發，只是微微垂著頭坐在那裡。

「這是我向他們提出的要求，讓我跟你談談。」羅爾威康說。

「…………」

「艾克斯！你為什麼不反抗？你有的是聰明的頭腦！就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應該會有辦法的，不是嗎？」羅爾威康壓低著聲音，卻壓不住一股奇異的熱流。

聽到已經快要遺忘的舊名字，西尼抬起頭來，說：

「我一直想問你，到底為什麼？你創造我……」

「因為……遺憾。」羅爾威康凝視著西尼，說：

「……當年楊提督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改變歷史、改變整個宇宙，但是他都在他的能力到達極限之前，就停了下來。最後，則是在那之前，他的生命停止了……我並不在乎這世界會變得如何，只是不能容忍有那樣像神一樣的能力，卻不去發揮……我想改變世界，不為了想要什麼樣的世界，只是想藉由我的力量去改變它！但是……我卻沒有這個能力。楊提督有，可是他卻不用！我希望你能夠彌補楊提督的遺憾。你有那種能力，我知道。」

「那是你的遺憾，不是楊提督的，也不是我的。」西尼靜靜地說。

羅爾威康沉默了幾秒鐘，用一種乾澀的聲音說：

「有人類所渴求的能力卻不去發揮到極限，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罪惡。」

西尼說：「在能力到達極限之前……心就已經到達了極限……你不會懂的吧？我知道……楊也是如此……」

西尼站起身來，繼續說：

「無論你怎麼期待，我終究是會讓你失望的……這是我的極限……」

平淡如水地，西尼說：「我們的悲哀就是……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對方。」

從很久很久以前，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心就已經死去。

對於這整件事，亞力克只是接到菲利克斯的請假申請，完全被蒙在鼓裡。

菲利克斯及西尼分別被軟禁的第二天，渥夫根‧米達麥亞接到皇太后懿旨入宮晉見。

面對表情像是被簾幕遮住一般的皇太后的臉，米達麥亞雖然也想到一定跟菲利克斯有關，卻還料不到事情有這麼嚴重。

「皮克勞斯，你向元帥說明一下。」

於是米達麥亞就從內務尚書沒有摻雜任何情緒的語調中，得知這件極為不祥的事。

米達麥亞的臉色驟然變得青白，說：

「太后殿下明察！菲利克斯絕對不會背叛皇帝陛下！」

皇太后沒有表示什麼。

內務尚書說：「元帥放心，本部一定秉公處理。只是……現在一切的證據都顯示對令公子不利……他的身分又如此敏感，要大事化小只怕不易……皇帝陛下對令公子一向是寵信有加，希望不會因此恃寵而驕才好……」

米達麥亞霎時間明白了皇太后告訴他這件事的目的。

因為自己握有兵權，使得菲利克斯成為讓人忌諱的存在……

權力跟親情的輕重，在米達麥亞心中是不需要多做考慮的。

於是第二天，米達麥亞元帥提出退役申請，交出兵權。

亞力克得知此事之後非常震驚，急急詢問原因，但是米達麥亞辭意甚堅，也不願多做說明。

亞力克覺出事情有異，立刻著手調查，當他知道一切的時候，內務省已經決定要起訴菲利克斯。

亞力克大為震怒，命令內務省暫停此事。

「陛下，一切證據齊全，請陛下明察。」

「朕要親自審問！為什麼背著我做這些事？為什麼用這種手段？！」

皇太后說：「就是怕陛下會徇私，所以才不讓陛下知道的。現在一切證據俱在，罪是一定要問的，但是，看米達麥亞元帥功在朝廷，陛下可以考慮將菲利克斯從輕發落。」

亞力克碧藍的眼中放出寒光：

「朕要見菲利克斯，帶他來。」

菲利克斯看著亞力克閃著怒火的眼神，心裡的感受複雜無比。

不管這件事怎麼落幕，只要亞力克執意將他放在身邊，這一幕一定還會上演的吧……

「這是怎麼回事？我要聽你說！」亞力克說。

坦誠是一條最簡單的路……

菲利克斯說出西尼的故事。

在訝然的表情隱去之後，亞力克的表情變得深沉，他說：

「菲利克斯，你真的讓自己陷入難以抽身的泥沼中……」

如果抽離個人情感的因素，菲利克斯對西尼這件事的態度以及作為其實很難令人理解。亞力克也不了解，他只是相信菲利克斯不會真的背叛他。

菲利克斯說：「……我希望陛下放他自由…………總之，他並沒有罪，有罪的是我。」

「你有什麼罪？」

「…………」

「我會處理的。」亞力克面無表情地說。

shoulder94

2016-01-27 13:53

十五

漫長的時間，西尼一個人在並不寬敞的房間中獨處。沒有書本、沒有電腦，什麼都沒有。

但是他並不焦躁，只是靜靜地，思索著什麼。

一個安靜、不吵鬧、認命的囚徒。

門打開，一個人走進房間，西尼抬起頭來。

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帶著點不安的氣息。

陌生人拿出一個小瓶子，說：

「……皇帝陛下准你自行了斷。」

小瓶子裡，紅寶石溶液般的剔透液體微微晃動。

西尼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沉默了一會兒，問：

「我可以留幾句話給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嗎？」

陌生人遲疑著，他並沒有被交代這樣的要求是否可以准許。

西尼說：「我寫下來，你呈給陛下，由陛下決定是否交給他，怎麼樣？」

也許是西尼面對死亡的坦然撼動了陌生人，他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

陌生人拿了一枝筆和一張紙片給西尼。

西尼默默接過來，寫下幾句話。

他的眼睛裡，有著無盡的深沉與黑暗。

放下筆，他沉靜地打開瓶蓋，毫無猶豫地，

一飲而盡。

菲利克斯在軟禁他的房子裡虛耗著光陰，奇怪雖然身處在這樣的境地，他反而覺得平靜。

或許他會被賜死、被囚禁、被放逐……

但是，在一切落幕之後，西尼應該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自由吧？他並不認為皇太后會要西尼死。

而且從此，亞力克也不再需要為了他的事去抵抗所有反對的聲音。

沉思中，突然，一個人來叫他，

「皇帝要見你。」

結束了嗎？

如此詳盡的罪證，雖然不見得公正，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讓他無罪吧！

畢竟，亞力克不是那種可以連表面上都可以不顧法紀的昏君，他也不希望他是。

他看著皇帝端正深沉的面容，覺得陌生。

「內務省撤回了訴狀。」

「為什麼？」菲利克斯不敢相信事情竟然會這樣發展。

「因為……那個複製人……還有那個創造者……都死了。所謂的證據都已經不存在了。」亞力克的聲音是如此遙遠又陌生……

死了？死了？

菲利克斯沒有辦法理解這些話，他的思緒混亂地轉動著。

「這個……是他留給你的。」亞力克面無表情地遞出一張紙片。

「    這樣的結局，或許是從我誕生起，就注定的了。

    我覺得很滿足，因為，至少，我還有時間向你道別。

    雖然，你不一定看得到……

    但是對我來說，我已經對自己做了了結。

    我覺得很足夠了。　

        西尼        」

菲利克斯看著那張紙，覺得每一個字都深深刺進他心底，融化在他的血液中，痛楚蔓延……

到了最後，你還是一樣，如此自私……如此自私…………

心沉入了幽黯的大海，

不停旋轉的宇宙中，再也沒有穩定不動的點……

菲利克斯終於讓自己明白，亞力克為了他，做出了最可怕的事。

原來沒有人真的能夠完全了解另一個人。

從這一刻起，世界開始崩毀…………

「…………陛下，請……准我……去……奧丁……」菲利克斯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像是隕石的碎片，漂浮在宇宙的無垠黑暗中。

「你要離開？」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可是……我沒辦法感激你……你不了解……」

亞力克壓抑著翻騰的情緒，問：「對你而言，他比我更重要？」

在這個世界上，你最重要。但是，對我來說，他……卻是……

這個宇宙的支點。

菲利克斯在心中如此回答著，卻沒有說出口。

他不再需要任何的理解……不再希望有人懂……

亞力克釋放了所有的不解以及憤怒：「他對你這麼重要嗎？我想盡辦法保全你，結果卻要失去你？！」

菲利克斯的眼前什麼也看不到，只有一片灰。

「……你只是失去我，而我…………」

菲利克斯的聲音，像失去星辰的宇宙般，空洞……

「……卻失去了整個宇宙。」

【終】

shoulder94

2016-01-27 13:55

奧丁的天空總是灰白色的，穿透雲層而下的陽光，彷彿也被漂白了一般。

他走在數百年前就已經存在的石舖街道，表情就像天空一樣，淡淡的陰鬱、淡淡的沉默。

已經一千多個日子過去了，他始終不能習慣奧丁的一切。然而，經常襲上心頭的，也並不是從小生長的費沙的景物，卻是海尼森的一點一滴。

那個充滿著凌亂美感的都市，沉澱著他短暫卻銘刻靈魂的深邃記憶。

思緒不時會飄到那個地方，回到那個小湖，曾經，在湖畔，他遇到那個人，讓他掙脫了靈魂的枷鎖，卻又加上了另一道……

心底深處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曾為了他深愛的人逃到那個棲息之所，又為了改變他的那個人離開。

他從櫥窗的玻璃看見自己的反影，深沉的表情，卻平靜。

那個人曾經教導他，平靜、穩定、寬容。

在失去那個人三年後的他還在向已經消逝的老師學習。

他已經對快樂不抱希望，但是，他知道，他可以平靜地擁有自己。

他也曾經深刻地審視自己的心，對於那個人，究竟懷抱著怎樣的想法以及感受？為什麼在失去那個人之後，卻讓那個人在自己的心中佔據愈來愈大的領域？甚至，逐漸沖淡了他曾經無法自拔地愛戀的身影？雖然，也並不是抹去他愛過的記憶……

愈是想弄明白，愈是感到痛苦。懷疑著自己是否是對那個人有著褻瀆的心思。然後，想到那個人曾問過他：

「愛一個人，有這麼不堪嗎？」

於是，他的痛苦平息了。

那個人，是不會否定愛這種感情的，無論是否能夠接受。

而，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即使是被一個人以異常的感情去愛，也不會感到困擾了吧！

然後他終於對自己承認，從失去的那一刻起，他開始愛上了那個人。

從那一刻起，他放了手，鬆開了一直拉著自己的繩索，讓自己的感情釋放。

因為永遠不可能再面對了，所以，終於可以去愛……

他的心靈變得清澈，思緒終於沉澱。

坦誠是一條最簡單的路……

沒想到即使對象是自己，也是同樣行得通的。

為什麼那個人總是能夠說出道理深刻的話語？

他一直覺得對於那個人，有著事情未了。可是，他一直不願意去深想究竟是什麼，因為，他害怕自己做不到。

　

那一天，六月一日，走過街道的他看見了電視上播放的節目。在特別的日子，一個來自費沙普普通通的企劃，介紹著楊提督短暫一生的精采經歷。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凝視著畫面中，與那個人如出一轍的面容，移不開視線。

主持人滔滔不絕地述說著偉大英雄的事蹟，他沒有一句聽進去。

然後，畫面切換，出現的是楊提督的養子─尤里安‧敏茲。

想起那個人曾經輕描淡寫地述說過的一切。

那個人擁有的過去……

他的表情微妙轉變，他突然領悟，為那個人，他應該做的是什麼。

他走開，腳步與先前有著微略的不同。

他進入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提出了長期休假的申請，同時，提出赴海尼森的申請。

那個人，總是不希望背負別人生命的重量。不希望有虧欠，不希望有遺憾。

那個人總是希望能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個了結。

在失去那個人一千多個日子以後，他終於明白自己可以做的是什麼。

代替那個人，對曾經跟那個人生命有聯繫的人們做個交代，讓這一切有個真正的結束。這是他所能做的。為曾經替他支撐起整個宇宙的那個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現在的他，學著自己撐起自己的宇宙。雖然辛苦，但是他覺得終於可以更接近那個人一些。在自己學著更堅強、更豁達的歷程中，因為感覺更靠近那個人，而覺得不孤獨。

相較起在認識那個人之前那種迷失自我的痛苦，現在那種知道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的痛苦反而是甘美的。雖然有著悲哀，卻不再迷惑。

數天之後，他得到了批准休假以及前往海尼森的通知。

他寫了一封短信，寄給尤里安‧敏茲，信裡簡單地寫明他的身分，抵達海尼森的時間，並表達希望與之見面的心意。他沒有提及那個人的事。關於那個人的一切，他要面對面地告訴那些人。

不久，他就得到對方善意的回覆，表示期待這次的會面。

他收拾簡單的行李，沒有一絲猶疑地，搭上前往海尼森的宇宙船，離開奧丁。

　

※

　

雖然已經做出了回覆，尤里安‧敏茲還是把那封短信讀了又讀。

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

單是為了其特殊的身份，不管怎麼樣都願意見一面的人。

已故羅嚴塔爾元帥的親生兒子，已退役的米達麥亞元帥的養子，還有……

皇帝亞歷山大‧齊格飛‧羅嚴克拉姆的親信……

彷彿是背負著榮耀過去的餘光的青年。

只是，為什麼這個年輕人想跟自己見面？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歷史教授，一個書寫著過去的作者。有什麼樣的原因，讓那位不平凡的年輕人突然決定千里迢迢遠從奧丁來找他？

尤里安試著從各種角度思考，始終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妻子卡琳。

坐在自己辦公室的尤里安被電話鈴聲從冥想中驚醒，他轉向電話，看見螢幕上出現的是一張有些深沉而異常俊美的陌生面容。雖然從未見過面，他立刻知道這就是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

「我是敏茲。」

「久仰。我是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相當標準的巴拉特語。

尤里安注視著螢幕上表情沉著的臉，突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已經到海尼森了，不知道敏茲先生什麼時候有空可以見個面？」

「嗯，我都很方便。」

「這樣的話，那就今晚可以嗎？地點由您決定。」畫面上那個俊美的年輕人，說話的語調以及態度都超乎想像地嚴肅認真。

尤里安有點訝異，看來菲利克斯‧R‧米達麥亞非常重視這次會面，並不是順道訪問的。

出於習慣，尤里安約定了三月兔亭為見面地點。從楊還在的時候算起，這家餐廳也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尤里安提早到達三月兔亭等候。雖然也不是不安，但是對於菲利克斯要安排這次見面的理由，還是無可避免地一直放在心上想了又想。

八點十分，擁有罕見俊美外表的年輕人來到桌邊。

「很抱歉，出租車一度找不到這裡。」

「哪裡，請不要在意。」

兩人一直沒有正式交談，氣氛有些沉鬱。

一直等到用完餐點，喝著餐後酒的時候，菲利克斯終於開口：

「敏茲先生，我……是為了西尼的事來的。」

尤里安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過千百種理由，卻一點也沒想過，菲利克斯是為了這個而來。

西尼……他一直無法放棄牽掛的名字。

數年前，西尼就離開了史路家，聯絡的次數漸漸減少。他只是說，要追求自己的生活，請大家不必擔心他。然後，終於完全失去消息。包括當年收養他的史路一家，昔日的楊艦隊成員已經整整有三年沒有聽到西尼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怎麼樣。

尤里安注視著菲利克斯的臉，看見菲利克斯的表情微微地牽動著。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希望能和西尼的養父母一家人見面。」

聽著菲利克斯低沉的聲音，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尤里安心中漫開。

「你是說…………？」

菲利克斯低沉地說：「……他死了。」

尤里安睜大了眼睛。

他的感性想要拒絕相信這一切，但是他的理性卻清楚地明白這是事實。

再怎麼不願意相信，但這是事實……

他的心好像被什麼巨大的石頭砸得粉碎。

要不是菲利克斯的語調中、眼睛裡隱含著無法掩飾的悲哀，尤里安真想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問問是怎麼回事。

菲利克斯的視線轉向虛無，繼續說：「三年前……他就死了。」

尤里安竭力讓自己維持鎮定，卻無法真正辦到：「你怎麼知道的？你是以什麼身分來告訴我這件事？又為什麼到今天才告訴我？」

菲利克斯的臉上，浮現一絲怎麼樣都不可能誤認的痛苦：

「……他是因我而死的…………」

尤里安試著調整自己紊亂的呼吸：「我不懂……」

「我之所以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一切……」菲利克斯說。

「……那時，我來到海尼森。他來找我，說需要我的幫助。他說……他是楊威利的複製人。他的創造者居中牽線，要他為某個組織策劃破壞，而以他養父母的獨生子要脅他。他希望我能相信他，並且把他定罪。我相信了他的說法，卻沒有把他交給帝國政府……」

「為什麼？」

菲利克斯注視著尤里安，說：「他有種特質，莫名地吸引我。就是這樣。」

尤里安不說話了，他完全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

「後來那個組織的人想殺他，沒有成功。就在這個時候，我被召回費沙。我不想丟下他，就帶著他一起回費沙……我知道，如果我一走，他可能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他……一直都不願意危害別人……他說過……不想去承擔別人生命的重量……」

尤里安訝異地發現，說到後來，菲利克斯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知道你是否對皇帝跟我的關係有所了解。總之，我是許多人都極想從皇帝身邊驅離開來的一個人。他……就正好被利用為指控我叛逆罪名的棋子……」

菲利克斯的眼中出現一抹深刻的痛楚：「……最後……皇帝……為了保護我……殺了他…………」

空氣在一瞬間凝結，尤里安無法言語，這一切都是他作夢也想不到的。

尤里安覺得自己無法思考，只感到憤怒、悲傷、絕望……這種種的情緒在他心裡翻騰，一種深刻的痛楚從心底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連西尼也無法獲得幸福嗎？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上天會如此殘酷？

但是他無法怨恨面前這個年輕人。

他感覺得出，對於西尼的死，菲利克斯的痛楚甚至比他還更深。

「我想……我能為他做的……就是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你們。我不能讓他的死永遠這麼不明不白……經過了三年……我才終於領悟這是我該做的。」菲利克斯說。

尤里安沉默了許久，才問：「你們……是朋友？」

菲利克斯沉默了，朋友……

他靜靜地說：「他……曾經是我的朋友，現在……不只是朋友…………」

尤里安注視著菲利克斯的臉，無法真正理解話中的涵義。

菲利克斯低聲說：「從失去他的那一刻起……我開始漸漸明白……他對於我而言……就是整個宇宙……」

尤里安放大了瞳孔直視著那張坦然而蒼白的面龐，心中的複雜感受互相衝擊。他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只覺得面前那張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純粹、如此真摯、又如此深刻。雖然陌生，但是他能夠感受到那種感情的深切，是如此令人動容。

「…………」

菲利克斯的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個像是要微笑一般的表情，可是不知為何卻是一種孤寂的感覺。

「……他要是知道的話，恐怕覺得難以承受吧……」

「不會的……」沉默了許久的尤里安突然開口說：「我想他即使知道，也會微笑以對的。」

菲利克斯的眼中出現了摻雜著一絲驚訝的複雜情緒，然後他的眼神恢復了平和，點了點頭，說：「……謝謝你。」

　

※

　

菲利克斯後來也跟史路夫婦以及他們的兒子見了面，看著那對善良的夫妻在他面前顫抖著蒼白的臉，看著那個年輕人俯在桌上失聲痛哭，他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蝕空了一樣。

他好像站在遙遠的地方望著這一切，覺得無力，卻也覺得平靜。

雖然回憶再次鮮明地刺痛靈魂，可是，他知道，這是在為那個人做一番了結。

　

離開海尼森之前，他去了那個小湖。

彷彿就在眼前，他看見自己還有那個黑髮的身影面湖而坐。

就在微風中，就在陽光下……

這是最後一次，他不會再到這裡來。

美麗的湖光山色依舊，溫柔清涼的微風依舊，可是，再也無法給他平靜的力量。

因為，不再有對了的人。

可是，他知道，平靜的力量不會消失，它來自他的內心深處。

因為那裡，就是那個人存在的地方。

(完)

shoulder94

2016-01-27 13:57

似乎是擁有著不一樣的自己回到奧丁，菲利克斯進入辦公室，一打開電腦，就看到標示著要求立即開啟的命令書。

菲利克斯凝視著跳動著的紅色標記，手停住不動，他想得到會是關於什麼。

這半年來，縱使遠在奧丁，也聽說過了皇帝要大婚的消息。

總覺得很遙遠，菲利克斯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這件事情的感受如此平淡。並不是不在意他愛戀過的人，也許，是因為知道這是必然的進程。

也許，是因為知道早在發生任何事之前，一道寬闊如海的鴻溝就橫亙在兩人之間。

即使，想要維繫的只是朋友的情誼……

也聽過其他人對於準皇妃的評語。那是財政尚書的女兒麗妲‧伯納希爾，據說有著爽朗無畏的個性。也聽說那其實並非皇太后屬意的人選，只是為了讓皇帝答應成婚而做的妥協。以歷史上疆域最廣的帝國而言，皇帝年過二十六歲尚未完婚實在令人無法安心。

　

菲利克斯打開命令書。

原本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可以維持平靜的，但是，當文字展現在他眼前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又無法扼抑地悸動起來。

其實，命令書中沒寫什麼多餘的事，只簡單扼要地要他暫返費沙，連理由也沒提，然後就是皇帝的署名。

這，就是他所知道的皇帝……

菲利克斯的心底深處灼痛了起來。

在他與皇帝之間，有著太多無能為力，一切的一切，皆是矛盾。

看到了這樣簡潔的命令書，菲利克斯知道皇帝其實仍然念著舊日情誼。安慰與超越安慰的愧疚，以及超越愧疚的遺憾，充斥著他的心。

不想去面對……

但，為人臣子，沒有拒絕命令的自由。

而，作為一個曾經的朋友，也沒有吝於給予祝福的理由。

菲利克斯關閉命令書，低垂著眼簾的湛藍眼眸如同即將隱沒的晨星，光芒消斂。

　

※

　

菲利克斯在皇帝侍從的引領下走在皇宮的迴廊裡，思緒飄蕩。

見到養父母的感動與感傷還未退去，就被告知皇帝要他立刻入宮晉見。

皇帝……

他被帶到的這個地方不是皇帝的書房，而是休憩室。他不知道，他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陛下有令，請您進去。」

菲利克斯推開門，記憶中的金色火焰驟然躍入他眼中，像是跳動的火舌般點燃他心中沉寂了許久的記憶。他覺得恐懼，害怕著所有的渴念以及痛苦會再度甦醒、再度焚燒。他站立原地，無法向前踏進一步。

亞力克轉過頭來看向他，表情是經過刻意修飾的平靜。

一瞬間，菲利克斯覺得彷彿被那雙淺藍色銳利眼眸所射出的雷電擊中，失去了所有屬於自己的思考。

「過來坐下。」

菲利克斯沉默著走過去，坐下來。

亞力克拿起咖啡壺，親自在菲利克斯面前預先放好的杯子中注入近乎黑色的液體。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回來吧？」

「……知道。恭喜陛下。」

亞力克沉默了一會兒：「你去海尼森……想做的事都做了嗎？」

菲利克斯不自禁抬起頭來望向年輕的皇帝，感到疑惑又驚訝。

「……陛下知道微臣去海尼森？」

亞力克的眼中升起一絲怒意，說：「你所有的公文都會經過我！你以為是誰准你假的？是誰准你去海尼森的？」

說完，亞力克似乎覺得有點後悔似地用力抿了抿嘴唇：「我本來不想說的，看來我果然還是不夠成熟。」

菲利克斯啞然，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夠說什麼。一種揉合著痛苦與甜蜜、不安與安慰、愧疚與慶幸……這許許多多彼此矛盾的情緒的感受沉入心底。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遠離皇帝，但是事實上並沒有。他只不過是單方面地逃避，卻不知不覺地一直被縱容著。

為了讓自己從這種令人窒息的感覺逃脫，菲利克斯轉回原來的話題：

「聽到陛下要成婚的消息，微臣感到高興。」

亞力克看了他一眼，說：「其實也沒什麼好高興的，那不是我真正想娶的女人。」

菲利克斯望著亞力克。

「我愛的人不是麗妲‧伯納希爾，而是克勞蒂亞‧繆拉。」看著菲利克斯訝異的表情，亞力克歪歪嘴，說：「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我不想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

菲利克斯沉默了半晌，才說：「……那個才女嗎？」

亞力克首度露出一絲笑意：「她現在是我的首席秘書官。」

然後亞力克又斂去了笑容：「這個位置……本來應該是你坐的。」

菲利克斯無言以對。

亞力克說：「她所承受的壓力……或許就像當年的你一樣。雖然她的父親不曾叛變，但是她是女人，有可能成為我的皇妃，比皇帝的密友更加具有威脅性的身分。而後來也正如有些人擔心的一樣，我被她吸引。但是，最後……這一次，我讓步了。」

菲利克斯聽到自己的聲音問：「為什麼？」

亞力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再失去我愛的女人。」

菲利克斯沉默了，亞力克的失去，他自己的失去……或許都是無可奈何的必然。

「這樣……你……還有你所愛的人……會幸福嗎？」

亞力克不說話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口：

「我不知道。」

亞力克注視著菲利克斯，切切地說：「你愛過嗎？你能夠了解我的感受嗎？我想讓她在我身邊、想看著她、想擁有她、想為她付出也想得到她的付出，有些時候，我真的覺得什麼都可以不顧了。」

菲利克斯的心刺痛，他曾深愛過的人問著他：你愛過嗎？

亞力克所說的所有感覺，他沒有一樣不曾嚐過。

但是他又怎麼能說出口？

而，在失去了那個人之後，他的想法變了。即使是愛著，也不一定要擁有。

「我一直想問你……」亞力克說。轉變的語氣中有著什麼不尋常的東西，讓菲利克斯不自覺地抬起頭，凝視著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他看到亞力克異常認真的表情下，有一種他所陌生的謹慎以及猶疑。

「那個複製人…………」亞力克說：「為什麼對你這麼重要？不可能只是因為他是楊威利的複製人。」

菲利克斯感覺自己的靈魂震動了一下，刺痛的心彷彿被侵蝕掏空一般，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感淹沒他的思緒。

為什麼要提起？

為什麼要碰觸失去那個人的傷口？

為什麼要提醒我是你讓我失去了他？

菲利克斯竭力把所有的痛苦包藏在面無表情的偽裝下，沒有辦法說出任何一個字。

「告訴我。我總要知道，我們今天會變成這樣，是為了什麼！」亞力克說。

菲利克斯移開了視線，依舊沉默不語。

他怎麼說？怎麼用言語描述出他的感受？怎麼用有限、貧乏的言語表達出那個人對他的意義？

亞力克注視著沉默的菲利克斯，低聲問：

「如果……我跟他的角色對調，你會有相同的反應嗎？」刻意想掩飾情緒的語調，不知為何讓人有一種深寂感。

「……你們的角色不可能對調。」菲利克斯的聲音顯得微弱。

「我是說假如！」亞力克堅持著說。

「沒有什麼假如！你做得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他做得到的事情你也做不到！」直接的話語，失去控制地從菲利克斯的口中衝出。

亞力克的表情僵住了幾秒鐘，然後緩和了臉色。

菲利克斯疲倦地說：「對不起，微臣失態了。」

亞力克凝視著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抬起眼睛，確認了無法迴避，終於說：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克勞蒂亞……你就會明白我的感受……」

他看到亞力克的眼中，震驚的情緒在擴張。

菲利克斯沉靜地說：「……是的，我愛過……」

於是沉默凝滯在兩人周圍，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我無法相信！……怎麼會？你怎麼會……？」

「……那不是我能選擇的……」菲利克斯低聲說。

看著菲利克斯無比沉重的神情，亞力克慢慢恢復冷靜。

不管怎麼樣，這是他唯一的摯友……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知道……」

「那不是你的錯。」菲利克斯說。

菲利克斯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亞力克，等著亞力克的思路把他帶到終究會到達的地方。

在菲利克斯深沉平靜的眼神下，亞力克的表情漸漸轉變。怪異、複雜的神色浮現在那張俊美的臉上，亞力克用一種無法置信的眼神回視菲利克斯。

「……你終於明白了？」菲利克斯靜靜地問。

「原來……你那時要離開，對我說的那些話……」亞力克的臉色像是初冬的新雪一樣蒼白。

「如你現在所明白的……非關背叛。」菲利克斯說。

正好相反，是愛……痛徹心肺的愛……

菲利克斯低聲說：「我很抱歉……」

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去看亞力克有著什麼樣的表情。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跟他的皇帝這樣面對了。

是一種遺憾，也是一種解脫。

　

※

　

皇帝立妃的典禮當然是隆重盛大的。

只是，參與者都感受到一種嚴肅的氣氛，欠缺喜慶的歡樂感。

整個儀式中，皇帝都面無表情，而新皇妃則是坦然無謂的神態。

菲利克斯遠遠望著這對新人，心中有著很複雜的感受。

「好久不見。」

菲利克斯一轉頭，看見克勞蒂亞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

「……真的很久。我上次見到你時，我們都還是學生。」

克勞蒂亞望著皇帝與皇妃，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

「陛下跟你說了嗎？關於我的事。」

「……說了。」

「嗯，你的想法呢？」

「……我不知道。這種事情，旁人沒有置喙的餘地。」

克勞蒂亞輕輕地笑了：「真奇怪，只有你會這麼說呢！其他人幾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教我怎麼做。」

菲利克斯凝視著克勞蒂亞，說：「你很有自信。」

克勞蒂亞回視他：「怎麼說？」

「你有把握陛下的心還是你的。」菲利克斯說。或許是羨慕吧！他覺得克勞蒂亞那種篤定是他從來就無法擁有的。他從來都無法奢望所愛的人能夠回應。

「她很勇敢。」菲利克斯說。

「你說麗妲？」

「陛下愛的是你，聽說這不是秘密。」

「……你覺得陛下跟我利用了她？」

「我不知道。」

克勞蒂亞說：「你說得沒錯，她是很有勇氣。或許她有把握，總有一天她會贏過我。」

菲利克斯不說話了。

同樣是愛，這樣的感情世界卻是他所陌生的，競爭、比較、得到、失去……

突然想著，其實他也不能認為自己失去了什麼，因為那從來就不屬於他。

不曾得到，就無所謂失去。

他忽然很想離開，自從在那個湖畔遇到那個人開始，他已經逐漸不能習慣那以外的世界。

缺少那樣的平靜、穩定、理解以及包容的世界。

思念那個人的情緒，霎時間強烈起來。

「……請你轉告陛下，說我回奧丁了。」

「你這麼快就走，陛下會失望的。」

「……不會的，陛下應該也知道，我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

克勞蒂亞突然說：「有時我真的很嫉妒你。」

已經轉身要走的菲利克斯回過身來，注視著克勞蒂亞。

「你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即使是我也無法取代。」

「……以後……或許就不是如此了。」菲利克斯平靜地說。

克勞蒂亞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目送菲利克斯離開。

　

※

　

半年以後，菲利克斯接到一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話：「仍然如此，也將永遠如此。」署名是克勞蒂亞。

菲利克斯望著螢幕，動也不動。

一時之間，一種想法闖進他的腦海，他是擁有最奢侈幸福的人，縱使，他無法從這樣的幸福得到快樂。

他愛過，也被他所愛的人理解過。

足夠了。

是的，足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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