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1 [默史]有間客棧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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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iviean

2016-02-01 22:39

參本《山陰夜雪》
再次感謝大夫邀本和各位神隊友。

有間客棧

*默蒼離史豔文
*私設架空

這間客棧老得不能再老，破得不能再破。房基是黝黑的土坯，牆垛布著裂紋，風吹雨淋，雪擁日曬，瓦蓋四處生草，籬笆歪歪斜斜，仿佛一推便倒。
可它卻沒倒。非但沒倒，竟安穩地走過了許多年歲。
客棧近來熱鬧，經營的人、逆旅的人、監察的人、圍觀的人，進進出出，隨處是人，忙裡忙外，人人不閑。
門外一陣馬蹄跺地的聲響，小二麻溜招呼完滿座賓客，陀螺般轉至門外，將新一波的旅人迎進門來。
這一年驛道上的人尤其多。
這一年客棧的生意格外紅火。
這一年客棧的名聲悄然傳揚，八方百里，各處驛道無人不知。

這一年邊亂叢生，朝堂洗整。生不太平，人世嗚呼。而天又異象：寒冬無瑞雪、初夏見冰雹。
這一年歷史車輪淌過泥淖濁沼，似曾相識的動盪竟與多年前的災劫如輪回再現。
大地轟鳴的聲響直要將安平盛世全盤打散，此日黃土飛揚，黑曜蔽空。司天監雲：孛星降世，禍將始矣！

這一年大權旁落，新輔接位，十八衙門改革重整，致仕之人四散離去。史豔文輕車簡裝，寂寞離京。
這一年客棧生意越發地好，來往行人，老老少少、富貴清貧，盡聚一堂。默蒼離撥上手中最近一筆賬，琉璃眼抬了抬，露出眼下深深溝壑。

客棧外沉沉的天色，仿佛積雲烏霾全數聚集過來。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秋風已起，秋蟬卻噤，門外歇腳的行客謹慎而兇猛地往內一看，重將細軟背負上身，拖家帶口，嚶嚶鬧鬧，避災遠去。
天下兵馬啼鳴，烽煙欲至，烏雲四起。
暴雨要下了。
入秋的第一場暴雨要來了。
棧內烏烏泱泱，如鳥驚弓，驚懼漫彌。
騷動要起了。
入夜的騷動，悄無聲息，要起了。

掌櫃的撥動著算籌，啪嗒一聲，燈火明滅一瞬。
狂風忽地起，蒼幕暗沉一片。小二正要給那吱呀木門上栓，正中突伸來一隻手。
驚雷炸響。
小二驚退兩步，只覺空氣凝滯不流，稍頃，雨勢如百萬雄軍踏江，轟鳴貫心，震耳欲聾。
那只手順勢扶起半合上的木門，只推開了半扇，那雨勢便勒馬不住，插縫湧泄進來，房中立刻充盈陰濕水汽，在座無一不顫顫，仿佛被水汽壓住了身，喘不了氣，騷動立止，竟無絲毫人氣。老闆案前的一盞燭燈躍動兩下，也顫顫地伏了下去。
黑漆漆的房中百隻眼睛齊齊注視著那雙手。那雙手沾了水，白森森，絲絲寒氣滲著似的。那雙手兀自推門。
直到半扇門終於推開，老闆抬起深陷眼眶中的琉璃眼。
那雙手的主人捶打著淌水衣袖，遙遙抱拳施禮。
藍色的視線投遞過來：“店家，可還有房？”

1.
方圓百里，前接著村，後連著縣，棧道所通之處，唯這一間客棧。
這間客棧破敗難盡。朽柱破幾，窗門漏光，廳無長物，院無燃薪。牆角拄著一把銅劍，卻鏽跡遍生，鈍不可用。門框匾額似曾有題字，卻斑駁得乾乾淨淨，一點兒影子都沒剩下。眾人沒了主意，又不好略過不表，茶餘飯後，實要涉及，只好囫圇給了個名字，叫“有間客棧”。
“有間客棧啊。”說話的人摸著一把花白長胡，話至一半便這麼停了下來，無聲有聲，百轉千回，最後不了了之。
“嗯，那兒有間客棧。在那兒立了許久了。”
城外河水湯湯，河水代代養人，代代都有人說得上那客棧的一二。
那客棧似比官家棧道修得還要早，存得比這座城還要久。水流了多少年，那客棧便合該立了多少年。
客棧建在郊荒，臨著江高出一塊地，客棧便建在那兒。二十五年前一場泥流幾乎覆住了整座城，唯這座高地上的老宅毫髮無傷。後來人便說，這宅子成了精。老舊的事物若百十年風雨不倒，那必有它的道理。
客棧平日裡不營業，唯在每月十五這一天開門迎客。是月十五，各處城樓的更鼓方擂擂響起，四更將過，史君子便已慣常早起。天邊晨光歷歷，烏泱泱一群人已擠在客棧岌岌可危的木門旁，更夫皂隸也在其中，伸頭縮腦、議論紛紛。
百戶長一桶漿糊將黃紙佈告貼滿了郡縣衙門，客棧旁的公告亭也糊了一張。小二踮著腳在人群外張望了個大概，回頭端茶送水時便回給了客座上的人客。
“行軍令呢，說是不日便要有後援的軍隊經過，要我們安安分分，不准出門。”
出城再去八十裡地便是北境邊防。去年寒冬無雪，今歲炎夏降冰，春蟲成患、秋實無收，實在天災頻頻。偌大疆域都不安生，韃靼犯西、寇據東南，漕河失修、橋壩決堤，天劫與人禍齊發。
史豔文歎了口氣：“國事為先，這也在理。”
小二卻搖頭一笑：“史君子是京裡來的人，恐怕不知道這地方裡的情況。”
史君子摸了把鬍子，稀奇問道：“還有什麼內情？”
隔桌的茶客喊了一聲水，小二忙忙前往招呼。轉回身來才接著道：“當朝尊文，讀書人都去做了官，成天同筆筒子打交道，邊防的事沒人做，只能湊人頭，這人頭哪裡來？哪是家家戶戶抓壯丁這麼簡單的？”說罷壓低了聲音，“地方許許多多秋後未圈朱的極犯便都充進去作數了。”
“文官吃肉武將喝湯”，出血賣力之人一朝威橫，遭殃的盡都是無辜池魚，小二話猶未盡，一雙手已抖了抖。話未盡處史君子已了然。
“不瞞您說，戍邊的隊伍十有八九都是朝著我們這兒來的。這年頭靠山吃山，靠官吃官，地方任職圖的都是一筆官財。這驛道也是財道，咱們說得好聽叫官驛，可您也知道，我們哪兒有什麼餘財可供上頭享用？阻了人家的財道，歷年如此，見怪不怪了。”

史君子提著一把紫砂壺直接坐到了櫃檯前頭。禁令今晨方下，客店裡人已少了許多。白鬢老翁始終垂著頭算手邊一簿無頭的賬，烏潤算籌劈啪脆響，看似雜亂無序內中卻實有章法。史君子很讀過一些書，凝目瞧著他的手藝卻總瞧不出什麼關口。
便自行替老闆滿上了一杯煨了許久的碧螺春。
致仕前史豔文在應天府賦閑了幾年，獨鐘朱蘭窨這口茶。不過為官清簡，偶有得之自然珍藏，稍取些品，已是難得，今日大方贈茶，那已是萬般稀奇難有。
只他覺得掌櫃確然是位奇人，擔得起同品好茶。
他在這老破客棧住得興味，日子愈住愈久，小二同他處得熟稔了，便時不時同他說一些風情秘辛。

有一樁是這位掌櫃的。有間客棧不大，平日唯有掌櫃與小二兩人。掌櫃名何姓甚，小二也不明白，只聽說從前是個讀書人，舞文弄墨，便按著習慣稱呼一句墨先生。先生鮮言寡語，話無半句多，墨先生喊來喊去，便又叫做了默先生，默先生不提異議，這就定成了俗約，長此以往，人人都道一句默先生，年紀愈長，又成了默老先生。
傳聞默老先生實為一介文人，識書斷句，卻不思功名。早些年裡四處遊學，教過幾個學生，後世也不知何如。二十五年前西北犯虜，戎狄南下，教書先生摔了筆墨提劍上沙場，淋漓血池裡滾打摸爬，一身虯疤，左眼下頭一道深溝。他乃是一個暴雨天氣到的客棧，彼時正值韃靼一支先鋒南行犯邊，城中人畜四逃，已就一座空城。官道鋪到鎮子這兒，也就算到了盡頭，出了城門便是滔滔黃水，激流怒湧，四面茫茫，與那戎狄隔江而對。默先生逆行在流離的隊伍裡，渾身血漬，綠角袍都染成了玄色，臉上一道深短的創痕，頭上無根天水如注，磅礴雨勢，鐵蹄聲俱埋沒在轟雷中。雨水混了鮮紅淌落一地，他便站在那扇飄搖欲倒的客棧門前，仿佛生根不動。
半月後戎狄蠻軍急收攻勢，退守江北二十餘年未犯。那個人倖存未死，那座客棧大難不倒，那個人便成了那座客棧的老闆，從此長居此地，至今有二十五年。
然傳聞終歸是傳聞，真相如何，無人知曉。有間客棧破敗依舊，但方寸清靜，分明沒有浩劫之中的暴戾血氣，且它靜默世外，噤聲喧囂，那跌宕的一夜半月仿佛只留存于眾口相傳，無人興起去探究，也無人知曉如何去探究。

史君子斟了一滿杯的碧螺春，站了有一會兒，默掌櫃終於將這一頁的賬算到了頭，拿紅筆在簿子上劃了兩道紅線，才仿佛發現了這位人客一般，頷首與他致意。
史豔文將手中茶杯放在了案上，端凝著他筆下密賬。默掌櫃的帳簿與常人的不同——行列分明，卻並無聯繫；不至毫無章法，卻叫常人瞧不出什麼端倪。照理帳簿乃不傳之秘，這是一行的規矩。然掌櫃與儒叟卻都不覺不妥，史君子來回掃視著這一頁帳簿，默掌櫃也大方地任其所視，手中端著那杯熱茶，熱氣蒸騰著，水雖不是好水，然茶葉是絕品。茶香氤氳，默老先生心情似乎也好起來，素來少語，今日也有長談的興致。

“史君子可看出了什麼來？”
史君子撫著那把長胡，展眉贊道：“先生好手藝。”
默掌櫃八風不動，再問：“何以見得？”
“先生算帳，算的是賬，也不是賬。”史君子煞有介事，老先生便將那琉璃珠子的算盤朝外一推，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哦，如此手藝，果真是好的，史君子不如說來一聽。”
默老先生年輕時的師傅曾在京裡做過言官，一腔墨水推拿得精，教得徒弟也是一杆筆桿用到了老，老先生還兼也提過劍拿過刀，言止便銘刻著一種鋒利的薄涼。
“僕年輕雜學，知曉一二算帳關口。世上人人一本賬，先生算的是自己的那簿賬，巧的是，先生算的也是我的那簿賬。”史君子拿手在桌上劃了兩個字，老先生垂眸凝視了一會兒，臉上那些淺淡的笑意便全無了蹤影。
琉璃眼珠一轉，直看過來。史君子手中還端著茶壺，大方一笑，作了半個揖。
“先生覺得我說的可對？”
他氣定神閑，自懷中掏出一份邸報，斑駁黃漬，墨色輕淡，老先生眼力已不太好，左側的琉璃眼尤其不能視物，但他只瞧一眼便已明白來人的身份。
“史君子才是好手藝。”他摩挲著紫砂茶杯，眼中又聚起了一些星點的笑意，口氣仍是慢條斯理，薄涼更甚，“不過朝堂新政才頒，史君子一介退隱閒人，私藏官府邸報不論，又是尋我何事？”
史君子撫著長鬍子半真半假地歎氣。
“擔一份干係，舍一壺珍茶，見一面故知，討一個故事，這樣如何？”
“好說了。”默掌櫃背著手走往中堂，他肩背瘦削，還微微佝僂，左眼下的一道淡疤已看不出什麼印子，同二十五年前孤守空城的人再無半分相似。
他默默無聞，沒身市野，而他抬眼時，周遭卻突然靜謐。
他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接著轉頭淡淡道：“看茶。”

2.
二十五年前的夜晚沒有月亮，星辰藏匿在烏雲之後，人間無一點光。
客棧和祠堂離得不遠，過一條街側進便是。祠堂裡的忠義牌位駁得不像樣，一座一座密密麻麻地擠在院裡。牌坊都是些老東西，銷泥落齏不可逆轉，只得如此揚灰。第一年抗虜的時候，這兒便是血戰的角場，戎狄神出鬼沒地在街巷口子忽隱忽現，戍邊的將士便前赴後繼地圍殺堵截、拋命捐軀。那一年萬人埋骨，亡人無法盡得身後英名，唯有用石碑刻記，安存於此，鎮魂將引。
這座城已是座空城，家家戶戶門窗未緊，顯見是匆忙離去。而今君權昏庸，王道不復，內宦掌朝，外府幾癱，官衙貪墨，下士通敵，這座城無人來守，城中居民生計不得，唯有背井離鄉，從此無根漂泊。
暴風雨是要來了，欲來之時四周卻是無邊滯靜。默蒼離倚靠在木柱前頭，手中拎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劍。他不知去哪兒找來的這樣一把劍，既沉又重，單要將它拖行走過如此漫長的一段路已是難以料想地艱難。此刻他仿佛是脫了力，身後拖著劍，那劍也支著他，衣袍浸透了血和水，沉甸甸地綴在身上，臉上一道道的血漬，眼睛低垂著，與那洞開的祠堂中央的畫像一般蒼老。
他身型瘦削，手中提的該是朱筆丹青，而非一柄巨劍。
馬蹄聲與乍起的雷聲同時響徹，城外江流襲天，紅土黃沙吞星噬月，城門大敞著，當先一騎先在平門下極快地一閃，眨眼便到了眼前。大地至極仿佛天柱斷裂一般，摧拉枯朽，崩裂轟鳴。電光劈啪折向黑森森的山脈，默蒼離借著這道光，看清了高舉斧鉞的來軍：他面前的年輕人長了一張清秀而面熟的臉，此刻竟扭曲著，同他身後的兵士一般，叫狂風吹豎紅發，如怒冠修羅。
二十五年前的夜色像化不開的濃墨，絲絲滲出稠腥。

史豔文握著茶杯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枯塌著的手背上爆起經絡，面上那種溫文終於不見蹤跡。他豁然起身，負著手走到了客棧的門後，從斜開著的那半扇門裡透看出去。
日頭高照的正午，街巷空而寂靜，圍觀的行人已全不知蹤影。祠堂的大門不知何時打開了，門口駐守著罩甲著身的邊兵，來往進出，莊嚴肅穆。
“他們到了。”
今日十五，本是客棧開門迎客的日子，小二卻早早地退回了憩房，前院只坐了兩個人，默老先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熄滅了台案上的燈。史豔文會意掩上了門，重新坐回掌案前的桌旁，待巡防的邊士走過去了，複才道：“先生請繼續。”
室中昏暗，默老先生視不得物，一雙琉璃眼便闔上了。史君子低聲相詢：“在京時我見過禦史呈報，這一戰分明至關重要，卻不知為何語焉不詳、一筆帶過。”
他反問：“換做是史君子，已至絕境，人力又殆，該如何彌補？”
史君子許久不曾出聲。
默老先生重又睜開眼，看見他再次起身離座，將那千金的一杯綠茶傾倒在門邊。
“先生信天嗎？”
“你信？”
史君子歎了一口氣：“那可真是適合先生的答案。”
人力有時窮盡，前有惡敵，後無援至，地不利，人不和，何如？
默老先生輕笑了一聲，涼薄至極，幾有決然的氣勢。
“他們大軍南下，過江鎩羽，出兵三月則回返。是時震驚朝野，都以為這是天降祥瑞，來佑我江山萬代。然這一樁奇跡後來卻鮮有人知曉，如今居然也二十五年了。”
史豔文拈須道：“先生在這裡也已呆了二十五年吧？”
默老先生神色鋒利：“如何？”
“沒什麼。不過歷史總是要重複上演。”
史君子重又拾起那份邸報，借著堂外微弱的光眯著眼遠遠細閱。
“可惜。呈報不詳，當年盛景難現。”
“那才是正常。他總歸不會知道該當如何呈寫。何況，你當真以為那是什麼‘空前盛景’麼？”默老先生坐不得許久，他直起身來，點燃了桌上的燭燈，“那場戰役至關重要，結果而言確然如此。但有一點邸報上應有呈現，我相信你也已經知曉，”他扶著桌子緩慢地站起來，史豔文注意到他的左肩內塌得厲害，那是曾受過當胸重創的遺症。他端起燭臺，伸手拍了拍儒叟的肩膀，邁開步子慢騰騰地上了樓，“那個晚上所有參戰的人，盡赴黃泉，無一生還。”
秋分過後入夜的速度越發得快，城中已進入了戒備的狀態，這夜便降臨得比往時還要早上許多刻。

史豔文解開上了栓的木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借著縫隙張望對街駐紮的邊軍。城中人口不多，也無望族，祠堂不大，是座唯有兩進的宅子，左廳充給了邊軍做廨房，右側的偏門時有喬裝的人進出。不遠處的城關上盔帽罩甲的黑衣將士來回逡巡，街上還有巡防的戍隊。
夜色壓降著，屋堂內靜謐無聲，他沒有點火，堂中暗漆漆的一片，唯有身上的月白的袍子瑩瑩作亮。
打梆更聲一聲接一聲，換防的片刻間歇之中，平地突地起了風。客棧的木門吱呀了一聲，在靜謐的夜色中尤為突兀，臨街的將士警覺地望過來，只見一扇破舊的木門像一片枯葉，在風中搖搖欲墜。
城門並未完全闔上，甕城洞開，足容大隊車馬。
此夜圓月透亮，人間大地一切無處遁形。臨城陰影之下白色身影忽地一閃，幾同月色融作一處，敞亮從容。

這座城臨著邊關，隔著滔滔黃江，與北域相望。二十五年前韃靼下犯，北境戰線一路潰敗南撤，這一帶州縣自開始便淪為戎蹄下土。是時處暑未過，南江暑氣尚盛，北境失地卻連日暴雨，西風寒涼，直侵入骨。當月十五，夜空竟無一絲透亮，濃雲陰沉沉地壓勢盤踞，地雷與城門轟破的崩裂聲同時作響，四面蠻軍開進，所過之處悉無完卵。破舊而滄桑的老城在這一日難逃浩劫，是天不佑。

那座城樓是禍亂安定後返鄉的百姓後來重興，史豔文沿著側面的爬梯一步一步登上去。爬梯陡峭而粗簡，他行動十分緩慢，有些力不從心，白色衣袍被風吹揚起來，如半夜暗生雲霧，卻沒有人發現。
城樓上點軍高閣亦漆黑一片，閣下鐵甲錚錚，四面防兵，無懈可趁。他翻身而上，自側首爬梯直投高閣，寬袖大展，月色滿載其上，瑩光突暗。閣下陰影忽然搖擺，守將厲聲喝問：“何人！”
不遠處客棧的木門又吱呀一聲，堂風穿室而出，內中空無一人。
史豔文抖袖打整了一番衣冠，花白髮髻有些散落下來，他隨手撫了一把，面上從容不迫，還禮了一禮。
“實為狼狽，先生見笑。”
高閣上另站著一個人，不知到了有多久，此時轉身過來，左邊的琉璃眼浸在月色下，那道疤痕顯得尤為明顯。他微一頷首，並不問來人此時為何在此。世上不期而遇之事或者殊途同歸，或者狹路相逢，當此情形唯言語最不可用，二人對視片刻，便默契地緘口。
樓外便是繞城而過的奔騰長河。
江浪聲一波一波拍打岸堤，秋色連波，波上風雲譎詭，二十五年日複如是，逼涼天氣。濤聲陣陣，梆子聲聲，遠處鼓樓打起了四更響，聲聲催人，夜底下不知哪出隱約傳來簫聲嗚咽。
閣下巡防腳步未停，震顫有力。
史豔文遙望著江上茫茫的月映，薄雲一片蒙塵月色，他正要拜別。默蒼離忽然道：“你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先生本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他低聲笑了，“實則我與先生做的事一樣。你很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日默蒼離埋頭撥賬，長長的一本厚賬，算來算去，算得兩樣，一為積年流離的百姓，二是眾官汲取的私利。他在帳冊上留書二字，那是試探。默掌櫃抬頭審視，舉杯一氣痛飲，這是共識。
算不盡的是人命，寫不出的是人心。
他則整衣肅容，對著月下人間鄭重一拜：“世道昏暗，朝政積弱，內憂必致外患。他們能可偏安一隅，弄權媚上，甚者暗通戎狄，然但凡邊關有失，北疆邊城方圓三百里，平民將死傷無數，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遲早舉世灘塗，無人可逃，那便是無間。”
離京的那日，早起晨霧還沒有消散，天光是禁錮於層層蔽物之後的微茫躍動的火。不日前邊關邸報八百里急遞入京，兵部趕催內閣擬票，附本卻至今壓在司禮監案頭。二十五年前的奇戰積威松落，英名不得昭，國勢微弱如此，清流引而不發，然無辜人命已在水火。
他本就沒有什麼選擇。
史豔文問：“後悔麼？”
“你呢？”
“此身雖已老病無用，唯有此志不違。”

3.

默蒼離前半生所拜謁的一位先生一生清簡，身無長物，出師時，僅傳了他一把青銅鑄就的巨劍。
他後來遊學各地，教過一些學生，也拜結過一些同儕，彼時風華，結客少年場。再後來同儕筆下聲名高起、平步青雲，他卻拋卻科舉，奔赴沙場。
他提劍的姿勢已不似年輕那般有力。他從來都是這般瘦削，但二十五年前身無病痛，身板與意氣同樣挺直，彼時他的身影像一把出鞘的劍，而今他如角落佇著的那柄蒙塵而鈍的三尺長鋒。是夜月色透亮，拂卻劍身一切銹蝕積紋，青銅散出微微螢光，依稀能可照見二十五年前迸裂的澎湃血氣。
那柄劍正輕輕地顫動。
這二十五年，縱使深埋地底，或者塵封暗室，每時每刻，它都在顫動，靜謐且孤獨。
唯在被握緊的當下，它和握著劍柄的手一同顫動。
默蒼離右手提著那把劍，沿著史豔文方才翻上的爬梯走向更高的地方。
這座城樓仿製著它毀滅前的樣子。高臺之下關防的將士在箭樓雉堞裡穿梭進出，然這極高處的點將台，卻從未有人登上過。
他一雙琉璃眼低垂著，明澈銀輝鋪陳進去，照映寂靜邊城的無數過往裡萬家齊亮的燈火。
江上簫聲依稀再起，四面環音。此時如有萬人啟奏，次第寥落，高遠夜空上圓月高照，無星無風，奔騰長江仿佛也驀然平息，天地餘寂。

史豔文重又回到了那間客棧。方才一陣風吹得急，將半扇古董木門吹開了，朽舊戶樞竟便卡在了那兒，推也不動。那門開得如此刁鑽，且又理直氣壯，史君子並無他法，摸著長胡，勞動一把骨頭彎腰鑽了進去。
客堂裡暗漆漆的一片，開了一半的門透進些許的月光，但這不夠。他老了，眼力大不如前，正要摸索著點一張火摺子，案臺上的燭燈已先亮起。
小二端著燭臺站在案桌邊上，向他打了一個喏：“今夜戒嚴，本不宜夜出。但見史君子平安歸來，我也便放心了。”
他同白日裡和聲唱喏的模樣並無二致，腰背仍慣性地微屈著。燈火之下，神色卻與平日多所不同。
然史豔文卻不覺驚訝，他借著燈光在臨門的位置上坐定，撫著長胡微笑起來。
“那還要多謝你為我操心。”
客棧所在這方高地後頭便是江水。江上起簫音，堂中繞梁聲。
簫聲不絕，忽有長歎百轉千回。
史君子又從袖中摸出那只紫砂壺：“何故歎氣？”
“歎息閣下本無需如此。”燈花嗶啵一響，燈焰一躍，那小二已全然是另一個人的模樣，“想必你還沒忘卻當日你是因何離京。”
“我也沒有忘卻我是因何入京。”他撫弄茶壺的手漸漸收緊。那雙手寫了二十五年的呈報諫疏，天下兵禍疾苦，無一不奏，無一不施。
“你鐵了心定要讓二十五年前的慘烈戰況重現？”他緩緩道，“這座城基下黑土，曾是三萬人埋骨的戰場。”
史豔文微闔上眼，燈火躍動的光影投射於其眼底，如同叫黃沙遮蔽時的日落黃昏。
歷史總要以相同的輪廓輪回。

二十五年前秋分未至的長夏，天水如破下足了月。北境漕河失修、橋壩決堤，澇情急遞與犯邊的戰報幾乎同時抵京，天災人禍並至，朝堂大驚失色，動亂之中已無暇追責細究，三省邊軍同赴北域，累月戰報連連告負，戎狄長驅直下，邊民流離失所，國土寸失，頹勢難轉。
默蒼離提著那把長劍千里奔赴而來，於最後一個十五的秋夜抵至。此城已形同空城，上將棄守避走，下士苟聯外敵，開城納狄。蠻軍沿著官驛鋪就一路血洗村戶，投降換不得生機，只為下一次戰鬥預備頹勢。
是夜默蒼離便站在那間破舊的客棧門前。聽著那群蠻軍踏碎安寧的蹄聲逐步靠近。他從後院牽來一匹老瘦的棄馬，握著劍柄的手經絡爆起。
出師的那一日，那位先生將這柄劍傳交予他。
“文不能就安平。當世合時已久，暗流洶湧，終有分崩之時。一日戰火紛起，便要肝膽塗地，可負百人千人，不可負蒼生。天下有千年之酒，不澆酸儒末路，唯燒劍膽成灰。”
來軍有上萬之眾，戎狄與國賊兼相有之。那高舉斧鉞的年輕人與來行路上引領逃亡百姓改道而往的邊軍長著相同的臉。默蒼離手中巨劍似有千鈞之重，他突地揮劍上斬，血色登時噴湧，與暴雨混落黑土，慘叫被更為徹響的雷鳴掩蓋，大地似也震怒，轟隆隆地搖動。
他掉轉馬頭回馳而走。身後殺聲極快追至，上萬蠻軍奔馬踏靴，如擂戰鼓，從城中四處巷陌街道分支圍堵，踏遍每一寸泥濘土地，突刺沖圍，將他困于臨江唯一的高地之上。
那匹老馬曾是邊軍戍營裡的戰馬，縱然枯瘦老去，靈敏矯健卻不輸當年。它或許已知曉此乃此生最後一次赴戰，馬鳴長嘶，前蹄高舉，竟生生踏倒兩匹已至跟前的覆甲壯駒。
羽箭如急驟的雨勢向這困孤的高地密集射來，那老馬前腹側腿先後中箭，卻始終不肯倒下，默蒼離將它的韁繩捆綁在自己手上，一馬一人步履踉蹌的當口，兩支利箭當胸而來，老馬強帶著座上之人左踏，卻晚了一步，一支貼著左眼擦過，另一支正中胸口，半支沒入，巨大衝勁將他震下馬來，手上韁繩未解，窮途老馬就此倒地，命尚未絕透，仍長鳴嘶吼。
暴雨沖刷著遍地鮮紅，沉沉的暗夜壓得長空低垂，幾要貼塌頭頂。萬軍尚未前移，大地的震動卻越發明顯。默蒼離喉中血沫堆疊，已無字句能出，鮮血流進眼中，視野也模糊不堪，他渾身狼狽，神色卻仍如刀刃，嘴角艱難上挑，露出一個鋒利的笑。
不日後兵部收到北疆前線自開戰以來第一份捷報。
暴雨沖毀了城外江流上游的堤壩，是月十五洪流湧至，泥流淹沒了整座城，上萬蠻軍全數入城，而後盡數被困。覆頂泥流來勢洶洶，來軍登時大亂，逃離城外之人少之而少，多數都與這古老的舊城同葬於此。
這一戰葬送的乃是南犯戎狄軍中的精英。戰果突如其來，雙方士氣大幅逆轉，先後不過月餘，失地盡數收復，戎狄退守八百里地，此戰名威震懾二十餘年。

禍亂之中人事牽連甚廣，戰後究責撫恤，唯一的倖存者卻無端被抹去了姓名，投敵賣城之人卻由牌坊揚名忠義。史豔文時任兵部侍郎，二十餘年窮追上裁，終於在這一年多事之秋遭彈劾卸甲，致仕歸隱。
他聽說這場暴亂裡唯這修於高地的客棧倖免于難，尚不知默蒼離後來便成為此間掌櫃，二十餘年固守在此。
這一年西北邊境又有騷動。

簫音從變徵轉為金石之聲，史豔文打著節拍輕哼了兩句，小二聽出來，那是邊軍戍營戰鼓敲響前壯勢的軍歌。
“我想你們未必能明白。”他將手中的茶壺擱置在桌上，啪嗒一聲，“老則老矣，庸則庸矣。他手上那柄青銅劍蝕角生灰，但在邊軍的眼裡，那仍是不可屈服的殺敵戰意。”
其人年歲已高，面上溫潤，眼角帶笑，該是寬和的模樣，卻分明有另一種威嚴。
“戰事但起必然將有犧牲。但若要與你等要為自以為的和平付出的代價相較，以一戰止百戰，又有何不可。”
江上簫聲漸漸消退，刹那複又高聲揚起，那小二側耳凝聽了片刻，臉色終於大變。
穿堂夜風自半扇漏光的門中猛地吹過，臺上燈火倏忽熄滅。史豔文緩緩起身，那小二本十分眼利，卻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腰間別著一把長劍，劍已出鞘，鋒刃彈濺瀝瀝白光。入秋的月色極冷，龍泉刃上所映，還更冷。
青鋒出鞘，劍出，人亦出。
“老夫已有數十年不曾用劍，身法生疏，難免漏技。不過敗你，仍在舉手之間。”

千戶長方才張貼的禁令第二日便作銷了。眾人又是濟濟一堂。這日不是十五，客棧本不營業，這一日卻破例開張。
更聲方過，木門便緩緩開了一條縫。
迎客的卻不是灑掃的小二，更不是掌櫃的。而是一個素未謀面、不知名姓的人。
那人古稀之年，一頭白髮束冠，法令紋極深。他環顧四周，眼中晨光藍盈盈地沉著，對著人群微欠身。
“各位，昨日戒禁，未能開張，今日補上。”他朝四方略拱手，“歡迎做客。”

人群稀奇相問：“你是何人？”
那人又是一揖，溫文有禮：“陋名不值一提。”
禁令解制，客棧重新營業，諸君終於滿意，也不計較那間客棧究竟有何變故，緣何小二不告而別，又緣何牆角銅劍又立另把樸劍，不重要。他們三兩同行，鳥獸散去。晨光在天邊露出金色邊廓，長夜已逝，來日正好。
老者撣衣抖袖，重新回至店中，徑直坐到了掌案下上座的位置。
台案後的老翁鬢角霜白，瘦削微佝，乃普見的老者之象，唯面上琉璃眼透澈非常，眼下若現淡痕。
白衣儒叟摸出一把煨著茶的紫砂壺，自斟一杯，向後遞了一杯：“在下方才自認了一回主人，還請掌櫃的勿要見怪。”
綠衣老翁微一頷首：“有何可怪？來客再多，魚龍混雜，終歸勞煩你前後張羅。”
他面上淡淡，話意分明是將其認作新任小二。儒叟卻不以為杵，反溫文朗笑。
“掌櫃的說來客魚龍混雜，敢問魚為何人？”
“常人。”
“那龍又是何人？”
窮究此問分明促狹，老翁寡淡的神色終於透出幾許笑意：“你是何人？”
儒叟展眉一笑，長胡抖擻，依稀少年意氣。
“雲州酸客。”
老翁便頷首：“那龍便是酸客。”
儒叟又道：“掌櫃的自認又是何人？”
“中原罪身。”
儒叟同表贊許：“罪身方為龍。”
樓鼓邦邦。街對面的攤主販戶推著板車提著短口木桶早早開始灑掃塵埃，街巷本便兩騎並驅的寬度，那頭灑掃，客棧門前跟著洗塵。白衣老叟又向那攤戶遞一杯茶。朽門爛檻，黃土青地，水澤過處無一不新。驛道遠聲噠噠馬蹄，村巷近處吆吆牛鳴，水漬漸幹，一日生息漸起。
世道繁亂，人心向來嘈煩。
晨風穿堂，算帳的掌櫃抬起一雙琉璃眼，視界之內白衣浮動，人間欣欣可愛。
他輕淡一笑，別入秋風。
有間客棧這一日靜無聲息，開門迎客。

如瑕玉

2016-12-30 22:39

其实从来没有想过默教授和史爸会有老的那天，客栈里的重逢看的我有点小愉悦又有点小悲哀。
“此身雖已老病無用，唯有此志不違。”
云洲酸客，中原罪身。
不过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结局其实也是不错的，不是甜的糖，更像茶，然而默教授是永远不可能有这个结局了的，史爸的责任也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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