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4【原無鄉X倦收天】故人心 by忽悠 45F第二部完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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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jia001

2016-08-03 22:51

這裡是南北雙秀的搬運工XD本次帶來的是原作背景下，在我們所看到的故事前發生的事情。
希望各位讀者在賞文之余也能不吝惜自己的回文，作者期待著大家的回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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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3 22:52

章一
原無鄉手執絹帕細心擦拭著手中的鎏金酒杯，眉眼間滿是溫柔之色。這雙手固然用了幾十年，畢竟和打娘胎生出的那雙有所不同，偶爾還是用不習慣。他舉起金杯端詳，杯壁翺翔的金鳳入眼，不由會心一笑，倒是想起那名金燦燦的老朋友來了。
‘可惜有酒無友，獨酌無味。’道者看著面前兩只空杯，無奈歎道。
‘沒有陪你喝酒的酒友，不是有徒弟我嗎？我說師尊啊~你也不要那麽小氣，把藏了幾十年的好酒分我點又不會掉一根頭發。太小氣啦！’充滿活力的聲音自原無鄉身後傳來，登時爲此地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說話的是一名身著黃衫的負劍少年，還沒邁進煙雨斜陽，就聽到他的大嗓門，還真是人未到聲先至。那少年眉清目秀，稚氣未脫，眉宇間兀帶幾分傲氣。其人行走帶風，步伐沈穩，正是身負道門正宗功法。
‘沒大沒小。’原無鄉笑罵道，但並未停下手中擦拭的動作。
‘本少俠一向心直口快，也是師尊教導有方~’名喚莫尋蹤的少年接道。口上雖逾矩，但莫尋蹤並未繼續向前，僅是停在原無鄉幾步之遙，恭敬的注視著師尊坐在石凳上的背影。原無鄉不說話，莫尋蹤也不說話，兩人卯著勁比誰更有耐性。錯啦，只有莫尋蹤在較勁。但站了不到半柱香，莫尋蹤就繃不住了。
‘師尊，你不是教徒兒說“心之所至，情之所鍾，當隨心而爲，隨性而爲”嗎？怎麽到了如今卻只窩在這裏擦杯子？’莫尋蹤撓撓鼻子，不禁問道。‘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記得那麽清楚？’原無鄉聽了不答反問，繼續氣定神閑的擦杯子。
‘是啊！’‘那我以前也說過——’‘什麽什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啊餵，這不跟沒說一樣嗎！’‘哈。想喝酒，可以，等你長大吧。’‘徒兒早長大了！這麽一個翩翩英俊少年郎你看不到嗎！’‘個子嘛，是長大了不少……腦子嘛……’‘當師尊的不能老這麽消遣徒弟！這叫爲老不尊！’‘我也沒見你尊老愛幼。’‘跟師尊你吵架我從沒贏過，不說了不說了！’‘乖。’
莫尋蹤抱著手臂哼哧哼哧的生著悶氣，突然間想到了什麽似的，拍了下腦袋。
‘師尊你又顧左右而言他，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什麽問題？’原無鄉輕飄飄的問。
‘既然想念前輩，爲什麽不去見他？前輩要是真避你，也不會在永旭之巅駐留。’
原無鄉停下擦杯子的動作，把酒杯在掌中來回翻轉。
沈默了好一會，他才說，‘相見不如不見，我總不好他爲難。’
‘可是師尊你不也說這其中是有誤會，既然是誤會，更該早日化解，早好過南北兩派對立吧。’莫尋蹤心裏藏不住話，當即追問道。
‘誤會？既是誤會，也不是誤會。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會因立場而生出截然不同的結論，就像人心，總不會長在正當中。嫌隙已生，偏見難解，自然是相見兩厭喽。’
原無鄉指尖撫著酒杯的邊沿，別說隔著手套，就算他摘下手套，這手指也早失了正常的觸感。但他面帶怡然，沒有一絲懊惱。
‘那你也勸勸前輩嘛，前輩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們兩個和好了，南北也就和好了嘛。’莫尋蹤嘟囔道。
聞言原無鄉不由展顔一笑，心道赤子心性無論何時都讓人欣羨，只可惜他和他早失了那份純粹，就只能把願想都寄托這名少年身上了。
‘他啊，生來一副傲骨，是那甯折不彎的性子，認准了理就容易鑽牛角尖，更何況當年事態實在複雜。若不是他堅信南派散播謠言玷汙了已故北派領教的聲名，也不會一人一劍，一路向南，沿途戰敗諸多道門高手，就爲討個說法。雖然當年他只傷不殺，卻仍是得罪了不少同門。新仇舊怨，更是結上加結，難解矣。’
‘前輩最後不還是回轉了啊。’
‘是，他不過賣了我一個面子。’
‘那也是好大一個面子！’
‘一個性格嚴厲堅毅的人，他所言所行都會遵守某種不可輕易更改的原則。若不律己，言出必行，如何做後輩楷模？所以我雖願挽回彼此情誼，但也不能讓他爲難。他之避世，已是最大退讓。與其遲早有一天戰場相見，不如不見。’
而且，我也不願他一直認爲欠我恩情。原無鄉心中默道。
‘啊啊啊，師尊你和前輩的事情好麻煩啊！’莫尋蹤抱著腦袋哀嚎道。
‘真巧，我也這麽認爲。’原無鄉笑答。
黃衫的少年見氣氛凝重，忍不住說些俏皮話打诨，‘本來我是有兩個師尊來的，現在就剩下一個。師尊你想想，我以後行走江湖、鋤強扶弱，一報名號，本少俠是金銀道士的徒弟，咻咻左手一甩一把金條，咻咻右手一甩一把銀票，不對不對，咻咻左手一甩一把金餅，咻咻右手一甩一把銀餅，要多氣派有多氣派！’莫尋蹤雙手掐著腰，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青天白日做美夢，爲師都不忍叫醒你。’原無鄉又拿起絹帕開始擦杯子。
‘除了本少俠這般天資聰穎，誰能取長補短，融南北絕學于一身呢！像我這樣的練武奇才，現在卻要做只跑腿的青鳥，在煙雨斜陽和永旭之巅兩地跑來跑去，給兩位道爺鴻雁傳書。銀色那個道爺還不給我喝酒，我好命苦啊！’
原無鄉手指微動，一道氣勁直射莫尋蹤額心的靈玉，立刻疼的莫少俠捂著腦殼嗷嗷叫。
‘不學無術，生搬硬套。該罰。’原無鄉嘴裏說著該罰，嘴角卻依然挂著笑意。
他擺擺手，溫柔道，‘來，把今天金色道爺教你的招式舞來，讓爲師看看你可得人家百分之一的神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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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3 22:53

章二
倦收天靜靜站在山巅，腳下是翻滾起伏的雲海。他挺直腰板，緊抿嘴角，就像一座鐵鑄的雕像，伫立在萬古洪荒之中，從始至終，亘古不變。縱然人世滄桑，鬥轉星移，也無法磨滅他的棱角，摧折他的意志。
雲，無形無常，變幻莫測，卻也因其捉摸不定而令人沈迷。亦如人心，亦如人生。但比起臣服于無常命數，倦收天更願于冥冥天命之中自尋生機。人各有命，卻不認命，當揮衣袖于天地之間，拔劍斬地，投石衝天，慷慨來去。
只可惜，倦收天即便豪情萬丈，也畢竟是個凡人。人，總會有煩惱。煩惱無解是爲結，結深而生執。執了，便悟不得。倦收天知道自己的脾性太過固執，是是非非總要分個清清楚楚。倒不是非要把什麽都分個白黑正邪，泾渭分明。他自己也知人心難測，世事無常，惡中惡，善中善，惡中善，善中惡，都在一念之間。凡事自然做不到盡善盡美，但求無愧于心而已。所以倦收天固然憎惡邪魔外道，卻不會一概而論，惡而改之，大善也。而他所固守的原則就是一件事無論好壞，都要說得清楚明了，有個幹脆利落的結果。你錯就是你錯，我錯就是我錯，誰也別推脫，誰也別敷衍，就算要打，就算要吵，要輸贏，要生死，必須把這件事給了結。凡人相處，總要顧忌三分情面，俗話說的好人要臉，樹要皮，多留幾分余地。其實大多數時候辦事未必在乎是非曲直，但面子功夫卻是要做個十足，對方覺得自己面子有了，自尊心得到了滿足，自然一團和氣。
但倦收天，是個不會給人面子的人。
不，他只跟少數人論情面。原無鄉就是其中一個。但倦收天甯願不要做情給原無鄉。因爲原無鄉的情，他還不起。
永旭之巅風不止，人不動，心難定，情難解。倦收天站在那裏，視線投向千裏之外，等待著隱于雲海彼端的朝陽緩緩升起，把象征著希望的金色光芒播撒向大地。當曙光照耀在他身上時，倦收天覺得自己的心不那麽痛了。他閉上了眼。那段屬于過去的溫暖記憶在他眼前鋪陳開來。
‘前前前前輩輩輩輩！我我我我又又又又來來來來了了了了！’屬于少年人的清亮嗓音久久回蕩在永旭之巅上。
倦收天張開雙眼，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入定了一日，連金烏早已西垂都未察覺。
莫尋蹤的呼喚聲讓倦收天有一瞬晃神。原來，自己的輩分已經這麽老了。但那段與原無鄉一同修業的年少時光，還恍若昨日，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他幾不可聞的歎了一聲。
莫尋蹤窩在石階下，仰望著石台上的倦收天，心中既有傾慕敬佩，還有一絲拉的畏懼。是啦，他有點怕前輩，不行嗎！倦收天氣度威儀，又向來不苟言笑，看著實在不好相處，但這並不是莫小俠害怕他的原因。因爲打小他那個不靠譜的師尊就不斷的告訴小小少俠莫尋蹤————“千萬要乖，不要惹北大芳秀前輩生氣喲，他生氣會打你屁股喲。北大芳秀前輩可凶了呢，那些敢惹他的都被打挺屍了呢，不服他的揍服，服他的揍趴！”原無鄉這段話說的那個叫聲情並茂，手舞足蹈，把少不更事的小小少俠嚇得瑟瑟發抖，自此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每次見到倦收天都規規矩矩，嗯，反正比跟原無鄉在一起是規矩多了。
‘你今日來的晚了。’一道淡然卻又威嚴十足的聲音傳入莫尋蹤耳中。
‘是這樣的前輩，師尊跟我晚飯吃得有點撐，就看了會晚霞消消食，然後我又打了個盹，醒了就馬上趕來了。’莫尋蹤連忙回道，見高台上的倦收天沒有任何不悅，放心的舒了口氣。
‘你師尊也吃撐了？’倦收天的聲音有些訝異，不知道是不是莫尋蹤的錯覺，似乎還包含著幾分笑意。
‘是啊，我明明在長身體，師尊還跟我搶吃的，真是太過分了！’莫少俠憤憤不平的說道。
‘哈。’
這聲淺笑讓莫尋蹤耳朵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現在百分百確定倦收天笑了，這事一定要回去跟師尊講！莫尋蹤握緊拳頭，期待的看著倦收天，心裏不停的默念，快快快快，前輩再多問問師尊的事情，多關心關心師尊有沒有吃撐了！
但倦收天只是揮了揮拂塵，電光火石般立于莫尋蹤身前，冷然道，‘閑話少敘，亮劍，讓我一觀你修習之成果。’
莫尋蹤雖有些失望，但不敢大意，肩膀抖動，長劍出鞘。只見一道銀色光華劃過夜空，最後墜于莫尋蹤眼前。莫尋蹤手捏劍訣，腳踏五行八卦，以肉身爲陣眼，催動道門無上劍陣。登時陣中劍影縱橫，劍氣凜凜，數把巨劍化虛爲實，把倦收天圍于一處，只待莫尋蹤一聲令下。
倦收天微微擡擡下巴，說，‘架子不錯，可惜……漏洞百出。’話音未落，只見倦收天拂塵輕甩，聚在他身邊的劍影便立刻分崩離析。莫尋蹤心下一驚，劍指一揮，劍影似有生命般再次彙聚起來。這次他當機立斷，直襲陣中之人。倦收天合上雙眼，似閑庭漫步般邁動腳步，慢慢向陣心之處的莫尋蹤走去。劍影淩厲刁鑽，盡數攻向金色身影，但倦收天步法飄忽難測，竟是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分毫。更可氣的是倦收天始終閉著雙眼，只憑聽風辨位來躲避莫尋蹤的劍氣。見倦收天與自己距離愈發接近，情急之下，莫尋蹤運動元功，把全身功力凝于劍上，欲一劍拼個勝負。
‘太慢了。’毫無起伏的聲音隨著微風拂過莫尋蹤的耳畔。
倦收天食指點著莫尋蹤額心，金色的眼眸裏光華流轉，隱有笑意。他輕道一聲，‘破。’
等莫尋蹤再回神，陣法已破。他連一招都沒撐過，不過他輸的心服口服。但是……
‘哇哇，爲什麽前輩你和師尊一樣喜歡彈我的額頭啊，很痛的！！！’莫少俠再次捂著額頭嗷嗷叫了起來。
‘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裏嗎？’倦收天問眼前的少年。‘因爲我根基不足？’莫尋蹤眨眨眼說。‘這只是其一。根基，經驗，敏捷，應變，意念，均是關系到武道之人勝負的重要因素。’倦收天耐心的解釋道。‘恩恩。’‘你根骨不錯，底子打得也可以。’‘恩恩。’‘但是……’倦收天故意頓了一下。‘但是？’莫尋蹤好奇的問。‘你基本功太差了，招式太浮誇。所以你現在要擔心的不是根基和經驗，因爲以你目前的實力擔心也沒用。’‘……前輩你說的未免太狠了吧，我有那麽差嗎？’莫尋蹤悲憤的看著面無表情的倦收天，眼底還有淚珠徘徊。但那位金色道爺只是冷酷無情的點了點頭。
‘你師尊平時太過放縱你，你對他也無懼怕，你們兩人一起練功不是插科打诨就是瞎胡鬧。你招式上的不足，我會好好、好好調教一番的。’倦收天的語氣平靜淡定，卻無一絲可辯駁的余地。‘調……調教到什麽程度？’莫尋蹤小心翼翼的問。‘到我滿意爲止。’
莫尋蹤默默淚流，師尊，你說的對，前輩真的好可怕。
‘動作太僵硬，重來！’‘重心不穩，重來！’‘手腕方向不對，重來！’‘腳邁錯了，重來！’‘重來。’‘重來。’‘重來！’‘重來！！’
莫尋蹤大字型仰臥在地呼哧的喘著粗氣，他實在沒有氣力再站起來了。他把心一橫，索性閉上眼，視死如歸的說，‘前輩……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吧。’倦收天並不應聲，只是冷冷的俯視著打挺的莫尋蹤。莫尋蹤偷偷掀開右眼的眼皮瞄了一眼，看到一雙金色的鞋子向自己踱步而來。他趕緊合上眼，緊張的手心都冒了汗，心裏不住的說，‘完了完了完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師尊救命啊！！！！’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拂塵並沒有抽在他身上，相反，一股沛然之氣注入體內，緩解了自己身軀的疲勞與疼痛。讓莫尋蹤覺得自己再跳起來舞一千遍劍招也沒問題。
‘累了，先休息吧。’
莫尋蹤轱辘從地上爬起來，看著倦收天又回到了石台上吹冷風。其實前輩也沒有師尊說的那麽凶啦。
‘咕噜——咕噜——’莫尋蹤臉蛋騰的一下紅了，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去山下找些吃食，體力不足是沒法練功的。’倦收天揮揮手，示意莫尋蹤先行離去。
‘不怕！本少俠早有准備！’莫尋蹤手掌一翻，一個小包袱就出現在他手中。他哼著小曲解開包袱，從裏面拿出一張燒餅，用力咬了一大口。‘臨走時師尊給我包起來的。’
‘你喜歡吃燒餅？’倦收天眉宇微挑，問道。
‘不，師尊喜歡。’莫尋蹤三口兩口吞了一個燒餅後，又拿起了一張，問，‘前輩，你吃嗎？’
‘我……’倦收天有一瞬的猶豫，然後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淡，‘你自己吃吧。’
過了一會，他才狀似不經意的問，‘你師尊喜歡做餅嗎？’
莫尋蹤咬著餅，心想，前輩可真別扭，關心師尊就直說嘛。
‘喜歡啊，師尊做的燒餅可好吃了呢，他做的別的東西也很好吃！’
‘我倒是不知道如今他廚藝也如此精湛了，也是，他生就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什麽都一學就會。’倦收天看著遠方，似乎心有感懷。
‘師尊說做菜也是門功夫呢，注重對眼力，雙手，火候，調味的控制。只要稍稍有一點偏差，好菜就失了味道。所以師尊最喜歡用做菜來練手勁~’
‘練手勁嗎……’倦收天喃喃自言道，隨即莫名愁緒染上眉頭。
莫尋蹤手裏捏著餅，心裏叫道，快快快快，前輩快關心關心師尊！
‘他最近……’
對對對，繼續繼續！
‘罷了。’
莫尋蹤啪叽一聲摔倒在地。
倦收天歎了一口氣。原無鄉以前就說過他太計較，顯得生分。好友間還講什麽你我？但正是因爲重視才計較。倦收天並非不能接受別人的好意，但總是無法心安理得。他就是那種別人對他好一倍，他就要好幾倍還回去的人。若是別人對他太好，他又沒法對對方加倍的好，就會覺得欠了對方的恩情。嘴上即便不說，心裏也會愧疚不已。即便對方心甘情願，他也無法接受。所以原無鄉才會說他實在太愛死撐了。
‘前輩啊……你真的不吃……餅……嗎……很好吃的……’莫尋蹤有氣無力的揮動著手臂。
‘你在長身體，身爲前輩自然要照顧你的食欲……’倦收天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了下來，就在莫尋蹤以爲已經沒有下文的時候，他說，‘下次再給我帶些吧。’
‘下次我要用燒餅填滿永旭之巅！’莫少俠仰天大笑道。‘讓這燒餅的香氣和本少俠的俠名一起傳遍武林！’
但倦收天卻給他適時潑了冷水，‘少年人說話不要托大，行走江湖切記禍從口出。’
莫尋蹤動了動眼珠，他想起以前師尊跟他說的一個趣聞。
于是莫尋蹤說，‘前輩，師尊跟我說你以前脾氣特嗆，嘴巴也毒，所以三天兩頭有人找你定孤枝，這是真的嗎……當然你最後把他們都打趴了。’
倦收天斂去面上神色，把目光轉向泛亮的天邊，然後對著初升的旭日重重笑了兩聲，‘呵、呵。’
莫尋蹤突然發覺自己好像把師尊給賣了，他雙手合十，對著煙雨斜陽拜了拜。
發小的壞處就是從小到大什麽糗事對方都知道，知根知底。但有些時候有些事彼此知道就好了，說出去就容易發生流血事件了。
正在擦杯子的原無鄉鼻翼顫了顫，隨即沈吟道，‘今日的風……啊欠，有點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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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3 22:54

章三
莫尋蹤在額頭正中央貼了塊膏藥，算是無聲的抗議。
原無鄉說，‘吾徒今日格外的俊俏。’倦收天則說……哦，他什麽也沒說。
莫少俠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于是他說自己出去買塊豆腐撞，等練好鐵頭功再回來被道爺們彈腦門，接著就這麽光明正大的翹家去吃豆腐腦了。
然後。
此時此地，莫尋蹤枷鎖在身，盤腿坐在石牢內，右邊的臉頰還高高的腫了起來，模樣好不狼狽。與他被關在一起的都是十多歲的少男少女，從衣著看，大多來自富足之家。不過大概是被嚇的狠了，這幾個孩子縮在角落，用一副驚懼的表情看著衣襟上還帶著血迹的莫尋蹤。莫尋蹤抓抓頭毛，帶動手腕間的鎖鏈，發出了沈悶當啷聲，把幾個孩子嚇的縮的更緊了。
‘本少俠看起來像壞人嗎？’莫尋蹤無奈的問角落的孩童們。
‘除了好人什麽都像！’一個帶著點顫音卻又強作凶狠的稚嫩童聲傳入他耳中，莫尋蹤循聲望去，噗嗤笑了出來。
說話娃兒頭上紮了個衝天揪，穿的紅彤彤，是這幫孩童中最幼的一個，小臉蛋胖嘟嘟的，可愛極了。但他年紀小，脾氣可不小，直接就和莫尋蹤叫板起來。
莫尋蹤把身子挪了挪，對著那個小娃兒調笑道，‘敢問小英雄如何稱呼？’
‘我不告訴你！’那娃兒哼道。‘爹爹媽媽說不能和不認識的人說話！’
‘哎呀，這可就麻煩了。’莫尋蹤長歎，然後抱拳道，‘在下莫尋蹤，師承南拳北劍，乃銀票當家，不是，銀骠當家首徒，道門新星，武林希望，罪惡的克星，光明的守護者。怎麽樣很了不起很厲害吧！’
‘那又怎麽樣……？’紅娃娃疑惑的問，那麽一長串有聽沒有懂。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就不是陌生人了。對不對？’莫尋蹤笑眯眯的說。
‘嗯……對。’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莫尋蹤對小娃娃招招手，表情慈祥和藹，天知道，他爲了擺這個表情臉都快抽筋了。
小娃娃被他可親的態度迷惑，不自覺的走到了莫尋蹤面前。
莫尋蹤把臉湊到娃娃跟前，對紅娃娃綻放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然後他低聲說，‘我是來救你們的呀。’
讓我們把時間倒退回四個時辰之前。
莫尋蹤在街上找了個幹淨的小攤要了碗豆腐腦。吃了三碗豆腐腦以後他又去買了十個素包子。素包子吃沒了以後他覺得還是不頂餓，就決定去酒館裏要點好東西打牙祭。他在酒館嚼花生米的時候，聽旁邊幾桌閑聊談到附近山頭盤踞了一夥惡賊，那夥賊人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綁票勒索，無惡不作，最近連擄了好幾個富貴人家的孩童，跟他們的親人索要贖金。孩子們的親人已經交了數次贖金，但賊人遲遲不肯放人，是吃定無人能奈何他們。可憐那些無辜稚兒落在虎口，早晚會遭遇不幸。莫尋蹤聽了，啪的一聲把桌子拍成兩半。這哪成！朗朗乾坤，惡人當道，還有天理嗎！本少俠這就代替天理正道滅了他們！掌櫃的連忙豎起大拇指稱贊莫少俠急公好義，乃年輕一輩的楷模，不過少俠你先把桌子錢賠了好嗎。
‘算我師尊賬上！’莫少俠大義凜然的說道。
莫尋蹤問了賊人巢穴的位置，提著劍就衝到了山腳下，連續砍翻了十數個巡山喽啰。當真是一劍在手，所向無敵。但他鬧騰的動靜大了，把整個山上的人都驚動了，連那個傳說中陰險狡詐的惡匪頭子都親自出馬對付莫尋蹤。爲首的惡匪看起來病怏怏的，心眼卻不少，本事不如莫尋蹤，便把他引進了迷陣中困住。莫尋蹤對那奇門遁甲之術一竅不通，在迷陣裏亂竄了半天也沒尋到出路。後來賊人在陣中放了毒霧，莫尋蹤屏住呼吸，假意中毒，順勢被賊匪帶出了迷陣。
那惡首見了被擒的莫尋蹤就氣不打一處來，二話沒說就把這個害他折了半數手下的毛頭小子一頓拳打腳踢。莫尋蹤雖然挨了揍，但突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腦袋裏有了個絕妙的主意。索性就任那惡首隨便揍，揍開心爲止。惡首打累了，讓人把莫尋蹤拖出去扒皮以解心頭之恨。莫尋蹤當下大叫，道爺有錢，殺不得！見衆匪被他一聲中氣十足的叫聲震喝住，莫尋蹤立馬胡扯起來。
莫尋蹤說，道爺家裏有一座金山，一座銀山，數不盡的法寶珍奇，你若留我性命，可到我家裏討贖金，管飽你們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榮華富貴享不盡。
匪首將信將疑，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穿金帶銀，指不定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做著不切實際的大俠夢，思前想後，這次損失慘重，若真有好處總不能錯過。即使來了救兵，引入迷陣中再殺不遲。于是便讓莫尋蹤寫了兩封書信，向家中求援。莫尋蹤樂得如此，大手一揮，用血寫了兩張‘救命’的字條，然後又摘了自己耳飾做信物，讓送信人一並帶去。他怕送信的人不認路，還體貼的畫了兩張路觀圖，千叮咛萬囑咐，一定不要走錯路。然後莫尋蹤就被丟進石牢和先前被擄的孩童關在了一處。
‘老天啊，既然讓我有如此的天賦，爲什麽還讓我有如此的智慧……’莫尋蹤一手抓著胸口，一手向前伸出，身體顫抖的好像羊癫瘋發作。‘這種一箭三雕的計策只有我才能想得出來吧……’莫尋蹤激動的在地上打了滾，‘既找到了囚禁孩子的石牢，還能除去爲惡一方的巨匪，又促成了師尊和前輩的並肩作戰……天啊……爲什麽我這麽聰明！’
正在莫尋蹤激動萬分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一點沒計算到。
他在畫路觀圖的時候，故意把所經路途畫的一般長短，這樣送信的人到達時間該是相差無幾。以師尊和前輩的腳程，差不多在山腳下就能碰面，到那時金銀聯手，何等的波瀾，何等的壯闊！
但是……
莫尋蹤忘記計算……
尋常人……
爬上……
永旭之巅的時間……
所以……
莫尋蹤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他哐當一下扯開手上的鎖鏈，不知道現在自救還來得及不。
原無鄉負手而立，眼前迷霧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也阻礙了他前進的步伐。朦朦霧霭，既分不清前路，也看不到歸途。原無鄉已在這陣中靜立了半個時辰。但他並無一絲焦躁，氣定神閑的在這危機四伏的迷陣中散起步來。看似不經意的每一步，卻都與北鬥排列暗暗相應。轉身，邁步，揮手，輕松避開陣中毒箭與利刃。遊刃有余，心無波瀾，說的就是原無鄉此刻的境遇。不止如此。原無鄉笑了。笑容淺淺，卻叫人如沐春風。這笑稍縱即逝，唯有嘴角余韻殘留。因爲他在陣中橫亘的怪石上發現了一道熟悉的劍痕。屬于莫尋蹤的劍痕。
原無鄉方松了一口氣，卻突然神色一變，猛地向後一躍，避開被劈成兩半的巨石。數道剛猛劍氣接連襲來，陣中怪石不堪抵擋，登時化爲齑粉。劍勢未止，雄渾氣勁化整爲零，如遊龍蜿蜒，撕裂暗沈霧氣，盡數衝向原無鄉。原無鄉手掌上下翻轉，手畫太極圖紋，運動元功形成一道氣盾，擋在身前。氣劍氣盾相撞，如驟雨落地，發出陣陣轟然鳴響。劍雨未散，原無鄉再贊一掌，隔著霧氣與來者掌勁相觸，熟悉入骨之感立刻自掌心貼合的地方傳向彼此搏動的心髒，兩人不由身軀微顫，皆是一驚。
‘是你？’‘是你！’
短促的探問過後，兩人都收斂了氣息，分至一邊，只能隱隱約約看到對方的身影就在自己眼前。
原無鄉幾次想開口，卻還是硬把話噎回了肚子裏。
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但我們卻知道彼此就在身邊。
這種感覺真是……應景。
倦收天名劍入鞘，心下恻然。最不想見的人和最想見的人就在眼前。收到莫尋蹤的血書後，他一拂塵抽飛了送信人，便立刻趕來。行至半途之時，他已想到可能會遇到故人，但心中仍帶一絲僥幸，或者說是自欺欺人更合適。因爲他不能否認心中的期待。以及畏怯。他，還有他，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會這般重逢。
殊途同歸。還是……道不同，不相爲謀。
只盼你我不要有戰場生死相鬥的一日。但避得了一時，怎能避得了一世？
總要有個結果。我等太久了，你也……等太久了。
倦收天看著對面那道模糊的銀色身影心道，看不清也好，這般心中便不會有所挂礙。這麽想著，他一拳向原無鄉面門打去。倦收天突然發難讓原無鄉一時捉襟見肘。除了劍法，倦收天拳法也稱一絕。倦收天的拳，快、准、狠，與他的脾性一般，一旦下定了決心，便不留余地，但此際他之勁道卻不足五成。以前原無鄉和倦收天就這麽你來我往的套招，倒是有許多樂趣。原無鄉心下了然。即便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對彼此的招式卻了然于心。推手，對掌，肩頂，勾腿，一招一式早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
以前有人說倦收天性格如烈日炙陽，至剛至烈，然則過剛易折，還是要隨和些。那個人又說，原無鄉性格如春雪秋水，至柔至剛，水容萬物，卻少了幾分烈性。最後那個人說，你們以後一起出門打架，指哪個揍哪個，看揍不丫挺的，老翁請你們吃餅。
原無鄉的手掌擦過倦收天的臉頰，柔軟的絲綢輕觸他的皮膚，讓他的睫羽不由自主的輕顫。倦收天的長發劃過原無鄉的唇畔，光滑的發絲纏繞在他指尖，讓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緊縮。溫熱的鼻息與低沈的喘息交纏，描摹著最深刻卻又不能訴諸于口的思念。
原無鄉握住了倦收天的手，只一瞬，又輕輕放開。
‘師尊我錯了……’跪在豆腐上的莫尋蹤哀嚎道。‘哪錯了？’莫尋蹤斜瞥了一眼自斟自飲的原無鄉心道，今日可奇了，師尊竟然喝酒了。‘我錯在不該假裝被抓，不該用血書驚動長輩，但是但是，我救了被綁票的孩童！’‘這倒是不假。’原無鄉點點頭，神色稍霽。‘所以我能起來了麽？’莫尋蹤一臉無辜的表情，‘這都跪碎幾十塊豆腐了……’‘跪著。’原無鄉捏著手指一彈，正中莫尋蹤額心，疼的莫少俠嗷嗚一聲，又啪叽跪碎兩塊豆腐。‘師尊，我要跪到什麽時候啊……不帶這麽體罰的！’‘跪到你不會跪碎豆腐爲止，對了，跪碎的豆腐是你平日的膳食，哪天吃完了，哪天換新菜式。’‘師尊你好毒……’‘咦，我覺得還不夠毒呢。’‘我錯了……師尊饒命……’‘乖。’原無鄉拍拍莫尋蹤的腦袋，一臉溫柔的笑道。
‘師尊……問你個事兒。’跪在豆腐上的莫少俠微微仰起頭。‘什麽？’原無鄉摸著酒杯的杯口應道。‘你見到前輩了嗎……’莫尋蹤摸摸胸口說，名劍出鞘……半個山頭都被前輩削平了，衆惡伏誅，這麽大的陣仗不是倦收天還是誰？
原無鄉久久注視著自己藏于銀色手套下的手掌，然後緩緩握緊了拳
‘沒見到。’他淡淡的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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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4 19:17

章四
莫尋蹤最近不太好，豈止是不太好，簡直是不好的從煙雨斜陽到永旭之巅了。
你想想啊，連續一個月上頓下頓連著吃豆腐，他都快變成一灘豆腐了。而且原無鄉還把他給禁了足，不許他出門瞎溜達，甚至連倦收天也不許他去找了。
原無鄉說，現在不是你去的時候，讓他獨處吧，過段時間再說。
莫尋蹤追問原因，原無鄉卻閉口不談，只囑咐他，別忘了還有好多豆腐沒吃完呢。
想到那些豆腐，莫少俠立刻腿就軟了。
他告饒不行，服軟不行，撒嬌不行，耍潑更不行，原無鄉是鐵了心讓莫少俠吃成個豆腐精。
莫尋蹤流著淚扒拉了三天白飯後，終于下定決心絕食，不是，辟谷。
原無鄉看了一眼甯（可餓）死（也）不屈（服給豆腐）的莫少俠，贊許的點點頭，微笑著說，‘既然徒兒道心堅定，我自不敢藏私，來來來，用使劍的那只手倒立兩個時辰，然後師尊教你新劍招。’
莫尋蹤連退數步，幾乎想扭頭就跑，但瞥見原無鄉微微蜷起的手掌，立刻打消了這個找死的念頭。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有些幹澀和顫抖的問，‘師尊你在玩我呢嗎？’
莫尋蹤怕倦收天，因爲金道長生氣時會揍人。但莫尋蹤更怕原無鄉，因爲銀道長生氣時會笑。莫尋蹤從小到大被微笑的原無鄉不知道收拾了多少次，可他就是不長記性。
原無鄉搓了搓手指，捋捋下巴上並不存在的胡須，擺出老道長那副嚴苛的表情，粗聲粗氣的說，‘少年人，需知學無止境，豈可因懶惰浪費大好年華……’聲調徒然一變，又恢複了原本清朗的嗓音，‘玩你有意見嗎?’
莫尋蹤垮下肩膀，有氣無力的答道，‘徒兒不敢有意見。’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個時辰行不行……’
原無鄉料想這點教訓也夠這個頑劣的淘氣包受了，摸摸莫尋蹤的腦袋道，‘允了。’
‘那是不是可以不吃豆腐了？’莫尋蹤使勁把眼睛睜大，讓自己看起來眼淚汪汪的。
‘別得寸進尺。’原無鄉彈了一下莫尋蹤的腦門，便打發他到一邊拿大頂，然後自己坐在石凳上擦杯子。
大頭朝下的莫尋蹤連連討好說，‘師尊您進屋歇著吧。’‘把我支走，你好偷懶？’原無鄉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擦手中的杯子。‘不是不是不是，我怕您老被風吹著。’莫尋蹤單手撐著身軀，才一會功夫手臂就有些發麻。雖然知道自己那點小心眼師尊用膝蓋也能看穿，但還是忍不住想碰碰運氣。
原無鄉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杯子。他把頭轉向莫尋蹤，視線與之相對，眼中非是以往的淡然冷靜，而是帶著莫名悲傷的嚴肅。
‘你總嚷著要仗劍江湖，除暴安良，但尋蹤，你知道什麽是江湖嗎？’‘江湖，是武者大展拳腳的所在。’少年的眼中閃耀著熾烈的光芒，好像自己已經站在了那片讓他熱血沸騰的戰場。‘錯了，江湖是被無數枯骨鋪成的不歸路，無論你走多遠，最後都會倒在這條路上，成爲另一具無名屍骨，等有一天，讓另一個人從你身上踏過去。’‘師尊，你未免太消極了吧！’‘你閱曆尚淺，當你手上的血洗都洗不幹淨的時候，便會懂此中真意。只願那時你不要迷失了本心。’
別像我們一樣陷入無解的恩仇泥淖中，掙紮不得。原無鄉手一揮，石桌上的那對金鳳杯立刻消失蹤迹。
‘餵餵，當人老師的，怎麽能說這麽喪氣的話啊！’‘哦~我覺得與其讓莫少俠沈浸在美好的夢境中，還是用現實這盆冷水潑向他更能盡到爲人師者的責任。’‘潑冷水就罷了，體罰是不是就太過分了！’莫尋蹤硬撐著酸麻的手臂，一臉悲憤的大叫道。他腦袋朝下，血都湧到臉上，小臉憋的通紅。‘爲師是爲你好啊。’‘我不信！’‘莫少俠，莫英雄，你整天吵著要去闖蕩江湖，但以你現下的本事，對付些小毛賊是綽綽有余，對上硬咖，穩死。我和他不可能時時看顧著你，你性格又太毛躁衝動，沒事你也要惹出點事來，吃了虧也不長記性。我是不指望尋蹤你能長心眼，所以爲師只能更嚴厲的教導你，讓你真正能獨當一面。你也不想被人追的像兔子一樣四處亂竄，慌不擇路吧。’‘才不要呢，太丟臉了！’‘道門雖分道真、道玄、道靈三脈，也僅是按照修習相同功法人數最多的派門進行歸類，久而久之才推舉出領頭處理雜物的，比如你師尊我就是其中一個苦力。然這世上修道法門何止千萬，不在三脈之內的奇人異士何其多，單一個劍子仙迹，亦是你可望不可即的境界。不知天高地厚的莫少俠，快快好好修煉吧。’‘說來說去……還真是爲我好？’‘是啊。’‘師尊我錯怪你了……嗚嗚。’‘乖，再倒立兩個時辰。’‘……師尊你個大騙子！’
原無鄉讓莫尋蹤繼續倒立，自己則踱步到煙雨斜陽外的山崖上觀賞晚霞。莫尋蹤個性雖放浪，但是個知上進有慧根的好苗子，原無鄉一席話，畢竟還是入了他心，今日之後，他必會更加努力。但如果可以，原無鄉並不想莫尋蹤踏入江湖。可惜原無鄉‘不想’的事情雖多，卻沒一件能達成。他摘去了左手上的絲綢手套，把那只銀色的手掌向天空舉起。落日的余晖灑在冰冷的金屬上，似乎給這件象征著道真至高榮耀的寶器染上了一絲屬于人間的溫暖。但這溫度在炙熱的鮮血面前微弱的不值一提。在原無鄉繼承銀骠玄解前，他覺得自己的雙手可以把握命運，能握住自己想握住的人。但在繼承銀骠玄解後，他才驚覺到，原來一切早已失控。
那時候大家都說倦收天的脾氣硬有擔當，反倒是原無鄉太過隨性而爲了。這兩人一冷一熱，性格不同，卻極爲投契。一動一靜，相得益彰，來日必成齊名之俊傑。到後來倦收天變得孤傲冷漠不假辭色，原無鄉變得冷靜自持喜怒不形于色。這中間的轉變連當事人自己都記不分明了。而北芳秀與南修真果真齊名，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敵。他們不再把真情顯露在外人前，甚至平靜的近乎冷漠。因爲這世上苦樂喜痛，他人不可代替，更不能體會，何必多言。
天意弄人。
原無鄉記得很久以前他和倦收天還一同修習時曾談論過天意命數。當時倦收天說的話原無鄉記得清楚，直到很多年後他還會想起倦收天驕傲自信的神情。
倦收天說，‘世人皆有命，冥冥中引其向前，無論前路何等艱難險阻，心念既動，勢必貫徹到底，否則枉費一身好皮囊，白來紅塵走一遭。而無論你做了什麽，做的是對是錯，都有旁人命數因你而改變，這改變也許是好的，也許是壞的，你無法控制。同樣，你的命數也會因爲旁人有意或無意做的事情而被影響。種種偶然與意外糾纏，才形成了芸芸衆生不同的命運。你無法決定別人的抉擇，但是你能堅持自己的選擇。做事瞻前顧後不是我的風格，我的路，無論盡頭是刀山火海還是懸崖深淵，一往無前，無悔也。’
那個時候原無鄉是怎麽說的來著？
他說，‘無論是刀山火海還是懸崖深淵，我都會把你拉回來，如果拉不回來，那我就陪你跳下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唉，好友，你說牛頭馬面凶不凶啊？’
倦收天用力擰著原無鄉的臉蛋，惡狠狠的說，‘有我在，誰敢動你？給我好好活著！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這是一個不算諾言的諾言。其實原無鄉不用倦收天保護，他雖然沒倦收天能打，但自保綽綽有余。說自保都謙虛了，原無鄉啊，很厲害呐。但，倦收天言出必行。
這就是倦收天的壞毛病。他很強，他強的以爲自己可以保護所有人。所以如果有人受到傷害，他會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恩怨情仇，皆在己身。
這脾氣可得改改啊。
不過原無鄉就中意他這款脾氣，雖然這臭脾氣讓他很煩惱。
原無鄉帶上手套，把那銀色的手掌遮蓋在布料之下。
可惜原無鄉讓倦收天違約了。
還不止一次。
原無鄉的雙手被斬下的時候，很疼。但他看到倦收天那副驚慌失措樣子，都懷疑被砍了手的其實不是自己。倦收天叫的可比他慘多了。他當時就調侃道，‘從來沒見過你這副慌亂的樣子。’倦收天聲音沙啞，悶悶的，好像快哭出來的樣子，他短促的罵了一句，‘閉嘴。’然後原無鄉就閉嘴了，因爲他血流的有點多，開始暈了。原無鄉靠在倦收天懷裏，心中卻十分惬意，想，如果不是在如此重傷的情況下就好了。他能聽到他的心跳，聞到他發間的檀香，感受到他緊緊攬在身上的手臂。原無鄉突然就想起以前兩個人還是小道士的時，半夜三更跑去神壇上偷祭品，結果打翻了香爐的糗事。迷迷糊糊間，很多過去的記憶在原無鄉的腦海裏閃過，倦收天一邊抱著他衝殺，一邊不停的對他說話。
‘我帶你回去！’‘我帶你療傷！’‘撐住，撐住！’‘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說好我會保護你的！’‘好友，原無鄉！’‘求你、千萬活著……’
原無鄉想伸手去摸摸倦收天的臉，安慰他別難過，告訴他自己沒有事。但他已經沒有手了。他突然很難過。因爲他再也沒法用自己的手擁抱他了。他沒法再拉著他的手去看月亮了。他再也沒法觸碰到他了。滾燙的液體落在原無鄉臉頰上，也不知是血還是淚，燙的他生疼。
原無鄉湊到倦收天耳邊，用盡力氣說了一句話。
‘我好著呢，別哭。’
‘哭個屁，給我撐住！’
原無鄉站在山崖上眺望著天邊的晚霞，心思卻飄忽到了遙遠的彼方。煙雨斜陽常年暖風缱绻，蜂蝶飛舞，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青之樹，滿眼姹紫嫣紅，鼻尖暗香萦繞，是個讓人舒心的好所在。相比起來，雲海之上的永旭之巅就冷清的多。
住所風貌最能體現主人的性情與志趣。原無鄉是個知情知趣的人，總喜歡擺弄各種有趣的玩意，鼓搗了不少新奇的東西。倦收天除了習武修行，倒是沒什麽其他的愛好，一切從簡。嗯，吃如果算愛好的話。原無鄉每每找到好玩的東西都會去找倦收天獻寶，倦收天則會耐著性子陪著他一起玩。這麽樣過了好多年。
再後來，兩人天各一方，不複相見。很多事情就照顧不到了。
原無鄉歎了口氣，「不知道永旭之巅的茶葉喝完了沒有，讓尋蹤帶去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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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4 19:21

章五
倦收天揭開壺蓋瞅了瞅，茶壺內中連半點茶葉渣也沒有了。他眯著眼睛想了想，上次喝茶好像是莫尋蹤來拜訪的時候吧。這麽說來，那個活潑的孩子大約有三個月沒踏入永旭之巅了。時間對踏上天地同源之道的修行者已無意義，若沒有個比照參考，那千百個日日夜夜，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正因心有惦念，方才計較。
倦收天放下茶壺慢悠悠的拾級而上，在永旭之巅的雲台上站定，等待旭日自東方升起。唯有那破雲升起的朝陽才能溫暖他冰冷的心，也只有明亮的曙光灑在他身上時，他才不至迷失自己的道路，能以一顆堅定的心來面對未來的坎坷。金芒乍現道無名，九陽辟魔劍收天。這就是倦收天，這就是他的道。
然，倦收天身雖在白雲外，而心卻還在那紅塵中踽踽獨行，漂泊無依。本來他是有個伴行的交心之人的，可惜。那場改變道真未來的決鬥同樣改寫了很多人的命運，不止羁絆了倦收天，也羁絆了另一個人。
道真南北兩宗領教爲雙寶歸屬相約比鬥，孰料一者重傷不治而逝，一者身背汙名而亡。因不恥葛仙川小人行徑，偌大的北宗一夕之間分崩離析，門人散離。眼見大廈傾頹，同修自絕，多年基業付之東流，倦收天如何能不心痛？倦收天信葛仙川，信他被奸人設計而參與了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他信，不代表別人會信。所以在倦收天背負起金色名劍的那刻起，同樣背負起了重振北宗聲譽，洗去亡者汙名的責任。那個時候倦收天並不清楚到底是何人在背後暗中挑撥兩宗關系，但如今兩宗已勢同水火，仇怨難解，再多言也無用處。于是他一路自北向南，戰遍道門高手，只爲一個執念，一個證明。
北宗領教絕非使用狡詐手段之小人，縱然光明正大對戰，倦收天一人一劍，依舊勝的輝煌。
若南宗認爲先前決鬥有失公允，好，那便再戰。
戰、戰、戰。
南北恩怨，雙寶歸屬……盡付一戰。
來一場轟轟烈烈之戰，爲世間所證，道真之人，無畏生死，一腔碧血，頂天立地。
倦收天就是這種直性子的人，他非是不懂權謀，不善言辭，只是喜歡這種幹脆直接不拖泥帶水的解決辦法。大家堂堂正正打一場解決問題，這就是倦收天的想法。若是換了原無鄉，便不會直接擄袖子幹仗。他會遊走于門派之間遊說調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道出同脈，本是同門，又曾並肩作戰而勸解諸人暫熄雷霆之怒。這樣未必能化解仇怨，但總會有個好的開始。但無論是倦收天，還是原無鄉，想的都太簡單了。
人心，總是莫測。天下熙攘，爲利來往。對很多人來說，倦收天和原無鄉都太礙眼了，偏偏他們感情甚笃，那可就更惹人厭了。
倦收天有時會想，如果原無鄉不是銀骠當家就好了，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北芳秀與南修真必有一戰。但倦收天和原無鄉卻無法把劍指向對方。原無鄉不忍與倦收天決裂，倦收天何嘗不是如此。用劍砍原無鄉？還不如砍他自己痛快些。讓原無鄉流血倦收天可做不到，他已經爲自己流了夠多的血了。
但原無鄉是銀骠當家。那場未竟之戰，讓倦收天心生夢魇。恩情與責任之間的矛盾撕扯著倦收天的理智，讓他不斷掙紮在血腥的幻境中。他必須要做的事情，同時也是他最害怕做的事情。他要殺的人，是他最不願殺的人。他要殺自己發誓保護的人。倦收天這一生沒有什麽時候比此刻更能體會「無能爲力」四字背後的絕望。
縱然一劍在手，縱然有經天緯地之能，仍是……無能爲力。
除了避，再無他法。
他和他，各自畫地爲牢。
「前輩前輩前輩前輩前輩前輩！！！！！！！！！！！！！！！！！！！！！！」淒厲的嚎叫聲自永旭之巅山腳直衝雲霄，震的穩如山嶽的倦收天也不禁微微一顫。不多時，莫尋蹤上氣不接下氣的噔噔噔的爬上了永旭之巅。他因跑的太急還在喘著粗氣，但嘴裏卻斷斷續續的叫道，「前輩……前輩……我師尊……救人……」聞言倦收天神色悚然一變，急速閃到莫尋蹤身前，出手連點他身上幾處穴道，爲他舒緩紊亂的氣脈。
「你師尊出事了？」「嗯。」「平心靜氣，慢慢道來。」簡明扼要八個字，卻铿锵有力，威嚴雄厚。倦收天聲音與往日一般沈靜，但莫尋蹤卻覺得，他生氣了。
「大約一個月前曾有一幫人來煙雨斜陽叫板，聽師尊與他們對談，似乎是南修真的人。」緩過氣的莫尋蹤不顧形象的往地上一坐，解釋起事情始末來。「南修真的人？」倦收天冷冷的問。「是啊！那幫人可凶了，真當自己是什麽人物了，在我師尊面前頤指氣使的，不知道誰才是南宗的領教！要不是師尊攔著，看我不啐他們一臉豆腐渣！」莫尋蹤手舞足蹈的比劃著。「他們刁難你師尊？」倦收天聲調徒然一降，身上威壓又重了幾分。「是不是刁難我不知道，但那麽沒禮貌的還是頭一次見，從小師尊就教我尊老愛幼，我這麽乖巧的好少年都想把他們打的滿頭包！」「重點。」倦收天聲音沒有起伏的提醒道。「嗯……啊……」莫尋蹤偷偷瞄了一眼神色冷峻的倦收天，心想，前輩果然生氣了。他繼續說道，「那些人罵師尊數典忘祖，違背信諾，和北賊沆瀣一氣，狼狽爲奸……哼，我看他們就是嫉妒師尊和前輩你感情好！」「重點。」倦收天揮了揮手上的拂塵，看樣子只要莫尋蹤再廢話一句就直接敲下來。
莫尋蹤抱著腦袋退了老遠，然後遠遠的對倦收天說，「那幫人讓師尊去找一樣東西！還說只要找到這樣東西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次不計較你們暗通款曲……」
「呵呵。」倦收天不怒反笑，兩聲冷笑讓莫尋蹤全身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然後呢？」
「師尊說他此行少則三五天，多則半月……剛開始我還開心終于不用吃豆腐了，就跑出去玩了十多天。但等我回去的時候，仍不見師尊影蹤，師尊曾說，若晚歸會投書相告，以師尊的能力我絕對不相信他會出事，相約日期過後就又等了半月……但……」說到此處，向來開朗的莫尋蹤臉上也染上了幾分愁色。「但他一去便無音訊。」倦收天默默握緊了手中的拂塵，握緊又松開，再握緊。「你師尊可曾透露要去何處？」莫尋蹤歪著腦瓜想了半天，最後拍了拍腦門，大叫道，「師尊說他要去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開始的地方……」倦收天歎了口氣，這是原無鄉留給他口信。
「走吧，我知道你師尊可能去哪裏了。」倦收天淡淡的說。莫尋蹤點點頭，跟上了那道偉岸的金色身影。
「既然你未與人衝突，怎會氣脈紊亂？」「我……我說來前輩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哈。」「不生氣。」「我吃太多了……然後練劍的時候走岔氣了。」「……」「前輩你別生氣哈！」「此事過後，我會再好好教導你的。」「……………………………………我我我……錯了，前輩。」
戰戰兢兢站在飛劍之上的莫尋蹤小心翼翼的維持著身體平衡，生怕一不小心就從天上摔下去。相較他的畏縮，同樣立于名劍劍身之上的倦收天則身形飄然若仙，氣質超凡脫俗，兩者真是雲泥之別。這也不怪莫尋蹤，畢竟禦劍飛行這玩意兒莫少俠以前沒玩過啊！倦收天一開始催動名劍飛天的時候，莫尋蹤還樂的很，心想這招式自己一定要學學。以後到江湖上走跳，也夠有範兒。但飛了一會莫尋蹤就樂不出來了，天風嚴寒，莫尋蹤的功體遠不能阻擋。不多時身上便罩上了一層霜雪，他又不好意思讓倦收天飛慢點，太削少俠的眉角了，于是他只能抱著胳膊吸溜鼻涕，誓死做一條不求人的硬漢。但是……真的好冷啊。
察覺到莫尋蹤的尴尬，倦收天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他放柔聲音說，「你以前不曾禦劍而行，不懂其中關竅，這是正常。不必逞強了，抱住我的腰吧。若讓你出了差池，你師尊可不會輕饒我。」說到最後，倦收天竟然還同莫尋蹤開了個玩笑。
既然金道長都這麽說了，莫尋蹤還裝什麽大瓣蒜，當即抱住了倦收天的腰不松手。
這一抱不僅不必擔心摔下去，而且倦收天亦把源源不斷的熱能傳到莫尋蹤身上，溫暖了他的軀體，也緩解了他的不適感。
真是太有安全感了，莫尋蹤感動的想，以後自己一定要像金道長和銀道長那麽厲害，讓人能夠放心依靠。這麽想著，莫尋蹤像小貓兒一樣在倦收天背上舒服的蹭了蹭。
嗯，金道長腰挺細的。莫少俠嚴肅的想。
「到了。」
聽到倦收天的聲音，莫尋蹤向腳下望去。在重巒疊嶂之間有一處山峰陡峭奇峻，靈氣遠勝其他，缭繞的雲霧間隱約可見巍峨的大殿樓閣。
「走。」這句話不知道是對莫尋蹤說的，還是對倦收天自己說的。
莫尋蹤甫一落地還有些不習慣，頭重腳輕，走道都走不直，他跟在倦收天身後晃悠，一點點向山門走去。倦收天的腳步很輕，很慢，似乎在懷念什麽，也似乎在思考什麽。離山門約三十步左右距離的時候倦收天突然停了下來，仰頭看向牌樓上的牌匾。莫尋蹤循著他的視線也看了過去，那牌匾上寫著遒勁有力，卻又俊逸出塵的四個字。
返璞歸真。
莫尋蹤腦袋瓜一轉，心道，這裏莫不是……
「從現在起，我每踏一步你都要緊緊跟上，我走一步，你走一步，分毫不能相差。」倦收天對身邊的莫尋蹤說。
「那要是走錯了呢？」莫尋蹤問。
倦收天用腳從地上挑起一顆石子踢向半空，石子還未落地，靜谧的空間突然撕開一條裂縫，被卷入裂縫中的石子立即化爲齑粉。
「現在你正站在道真的護山大陣前，只要踏錯一步，立刻會萬劍穿心而亡。」倦收天故意輕飄飄的說道，讓本來目瞪口呆的莫尋蹤心裏咯噔一聲。
他連連點頭，緊緊跟在倦收天身後，踩著他的腳印在陣法中緩緩穿行。此陣無形物質，平日無甚特別，但一有人踏入，便會啓動。九九八十一種組合，九九八十一道殺陣，陣中陣，險中險，至今還沒有陷入此陣後能靠己力脫困者，不是學藝不精，而是，他們都死了。道真向以陣法著稱，此護山大陣更是曆代前輩之心血，經過不斷完善方有今日之規模。有此陣護衛，道真內部自可安然無憂。
安全通過護山大陣後，莫尋蹤就像整個人都散了架子似的，直挺挺的在牌樓下面倒了下去。在陣中他幾次險險喪命，若不是倦收天以劍相護，他估計就交代在裏頭了。還好他心夠大，不然嚇都嚇死了。倦收天站在他身邊靜靜等待，莫尋蹤在地上趴了半天，總算腿也不軟了，身子也有勁了。他一個猛子挑起來，又恢複了往日的活力，中氣十足的對倦收天說，「前輩，我們走吧！」
倦收天點了點頭，神色卻有些飄忽。他領著莫尋蹤一步步沿著石階向上走去，每一級石階都讓他離過往更近一步。當他們終于登上石階盡頭後，莫尋蹤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氣。而倦收天則歎了一口氣。
兩人視線所及是一片廣闊的演武場，青石磚鋪成的地面因常年有門人練武而被踩得凹凸不平。道真鼎盛之時，這個演武場能容納數千道者一同練武修習，何等壯觀，何等繁華，如今卻頹敗空蕩的只有兩人寥落的身影。
倦收天低頭看著演武場地面上用石磚拼成的巨大太極圖像，心中一陣恍惚。他擡起頭，往日衆人共同習武的景象浮現在他眼前。那些熟悉的招式，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熟悉的聲音，只能以「過去」兩字存在于記憶中。
倦收天把視線投向演武場的盡頭，記憶中的兩道身影正邊打鬧邊嬉笑著向他走來。年少的倦收天和年少的原無鄉臉上依然保留著當年的稚嫩與純真，而他們的眼中也尚未染上風霜與愁緒。他們緩緩走向倦收天，兩道幻影毫無阻礙的穿過倦收天的身軀繼續前行，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倦收天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淡淡的對一臉好奇的莫尋蹤說，「這裏是尚未分裂成南北兩宗的道真，亦是，我和你師尊修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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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4 19:22

章六
「大半夜的你這是拉我去哪？」年輕道者的聲音除了帶著濃重的鼻音外，還夾雜幾分明顯的不滿。也是，任誰被從溫暖的被窩裏拉出來都不會太愉快，就算擾人清夢的是自己的摯友，道爺也是會鬧情緒的。于是他狠狠的掐了一把原無鄉的臉頰，聽到對方唉的一聲叫出來，心情突然就暢快了。心情一好，困勁卻又上來了，白日練劍練的太辛苦，這眼皮就是忍不住打架。他打了個哈欠，一手搭上原無鄉的肩膀，靠著原無鄉又開始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起盹來。原無鄉看看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嘴角不由染上了淺笑。這位道爺的道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出來的時候太急，扣結還有幾個系錯了，那俊俏的臉蛋上睡意未消，平日淩厲的眼眸裏也一陣迷茫，全然沒有人前那副神氣活現的傲氣勁兒。原無鄉想，大概只有自己敢趁他熟睡的時候把他折騰醒還不會被揍成豬頭吧。
原無鄉伸手親昵的拉拉他的手，他的手很暖，比原無鄉的手還暖，掌心還有薄薄的繭子。兩只手握在一起，便是連這夜晚的寒意也驅散了。原無鄉湊到他耳邊輕輕的說，
「阿倦醒醒，我帶你去看月華鶴舞……」
原無鄉突然睜開雙眼，他的身體浸在水中，隨著水波沈沈浮浮，只有耀眼的光線透過碧藍清澈的湖水投射進他眼中，晃得他眼前一陣模糊。他就這麽漂浮著，不知來處，不知去處。原無鄉剛剛似乎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裏有一對白鶴揮動翅膀在皎潔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它們潔白的羽翅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優雅曼妙的身姿堪比最傑出的舞者。它們親密的磨蹭著彼此的頸子，修長的腳爪踩在平靜的水面，撥散了水中明月。水中月，鏡中影。
原無鄉想起了自己在哪裏。他此行目的正是來取道真秘寶乾坤道鏡。而現在，他便是在鏡中。原無鄉微微運氣，破水而出。在他脫離水面的一瞬，湖水也起了變化。水底太極陣起，那金色的圖像緩緩上升，直到原無鄉腳下方才停止。而湖水也漸漸從流動變爲靜止，最後凝成一面光潔的水鏡。原無鄉雙腳踏在水波之上，好像踩在虛空之中。他看著腳下旋轉的巨大太極圖形陷入了沈思，而那略帶猶疑的面容同樣也映在鏡中。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極而靜，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爲其根。也許正確催動陣法就可脫身。想到此處，原無鄉一步邁進其中一側的陰陽魚中。但是還未等他開始破陣，陣法就停止了。陣法啓動才有法可破，它不動，就什麽都做不了。
原無鄉撫著額頭想，「好像，有點麻煩啊……」
同時，某地。倦收天正領著莫尋蹤在道真內中四處溜達，嗯，應該是莫尋蹤拽著倦收天四處溜達才是。
「前輩前輩，這是什麽？」「……那是觀星台。」「看啊看啊！這烏龜雕的好好笑！」「……這是玄武。」「前輩前輩，這面碑上刻了好多人的名字！咦，還有你和師尊的呢！前輩和師尊排在第一位呢！」「……我們功課好。」「哎呀！這門怎麽這麽不結實，拽一下就散架子了！」「……你輕點。」「嘿嘿，這練功的木樁子好硬！「……那是銅鑄的。」「前輩！前輩！」莫尋蹤一邊撒丫子在道真各處瞎跑一邊對身後面色凝重的倦收天叫道。「安靜。」倦收天甩了甩手裏的拂塵，一字一句的對亢奮的莫少俠說。「就算你不曾在此修業，也克制點。」「是！」莫尋蹤高聲答道，「不過前輩，這裏真的很大呀！」
是啊……很大啊。倦收天望著那宏麗的殿宇，心中惆怅郁結久久難以消散。
兩人不知不覺間遠離大殿，行至一處極爲幽靜偏僻的所在。與恢弘的殿宇相比，此處就清冷了許多。除了一面石碑，只見一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巍峨雄壯，樹幹大概有十人才能合抱，茂盛的枝葉幾乎覆蓋了大半個天空。微風吹過，隱有銅鈴輕響，音色悠揚，聞者心情平靜安詳，煩惱皆消。
「跪下。」倦收天突然開口道。「咦？」莫尋蹤疑惑的看向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嚴肅的倦收天。「此樹名爲“安魂”，凡是爲道義與天理捐軀的道真修者，我們都會爲他們在安魂上挂一枚銅鈴，接引凜然道魂，開啓西方極樂之路。同時讓道真之人永遠記得先賢生前之功績，仿效其德行，以除魔衛道爲畢生之目標。這樹上大半都是天羌族一役中……」似乎想到了某些不愉快的記憶，倦收天話只一半，就不再說下去了。「所以說這些都是爲正義犧牲的前輩們……」莫尋蹤收起輕佻的表情，恭恭敬敬的跪下身來，對著安魂數磕了三個響頭。
「晚輩莫尋蹤，見過道真諸位前輩。晚輩必當以各位前輩爲楷模，護天理，行正道，衛黎民，誅惡魔，萬死而不悔……」還沒等莫尋蹤把這番铿锵有力的話說完，倦收天對著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腳，一下子把莫少俠給蹶了個狗啃屎。「學好本事後再說大話吧，不然你有幾條小命也不夠折騰。」倦收天把拂塵往肩膀上一甩，語氣雲淡風輕，頗有幾分得道高人的超凡脫俗，完全想象不到他說出手就出手，不對，什麽也沒說就出腳。以前莫尋蹤一直奇怪爲什麽自己師尊和前輩性格一冷一熱，脾氣差那麽多，感情卻那麽好，現在他懂了一點。其實他們有很多不爲人知的共同點。比如說……欺負無辜又可愛的小徒弟！！！
「起來吧。」倦收天對在地上打滾的莫少俠說。「我受了重傷，起不來啦！哎呦我骨頭都斷了！」莫尋蹤把眼睛一閉，好像還真進氣少，出氣多了。他身上確實疼，但不是被倦收天踹的屁股疼，是之前練劍岔氣撐的筋脈疼還沒好利索，一路上他一直強忍著，被踹趴以後倒是壓不住這疼了。「要我背你嗎？」「好啊！」莫尋蹤本來是逞口舌之快，沒想到倦收天把拂塵往腰上一別，當真把他背到了肩上。這回倒輪到莫尋蹤全身不自在了，好像背著他的不是那位厲害的金道爺，而是一頭隨時會咬他一口的猛虎。他手腳僵硬的挂在倦收天身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想來他之前逞強都被前輩看在眼裏，踹了他一腳算是給他個台階下。之前怕冷不說，也是被輕易就揭穿了。好像莫尋蹤無論隱瞞啥，這些長輩心裏心裏都明鏡兒似的，只是不說。啊啊到底是岔氣傷了丟人還是被踹趴下丟人，現在連莫少俠自己也分不清了。他把腦袋靠在倦收天的背上，臉皮火辣辣的燒，心裏卻還是有些高興的。如果師尊也在這裏就更好了。莫少俠還惦記著左手金道長，右手銀道長，出門耀武揚威那檔子事兒呢。
「平時話那麽多，現在怎麽不吭聲了？」倦收天笑道。莫尋蹤想，自己怎麽那麽遲鈍，竟然現在才發現。
「前輩，你很擔心我師尊吧。」莫尋蹤趴在他肩膀上小聲說。倦收天有些訝異的挑了挑眉，「哦？」「平時雖然你也會打趣我，卻不會像今日這樣話多。」「跟你比，誰的話都不算多。」「因爲你十分擔心師尊，又不想在我面前表現出來，才跟我說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對不對，對不對……要不以前我自言自語的時候你都不會搭理我的！」「在你眼裏，我那麽不通人情嗎？」「不是啊，前輩對我很好，但是你性格太孤僻了！性格太孤僻別人會不高興和你說話的！」「多說無益。」「前輩爲什麽要這麽說呀。」莫尋蹤用爪子戳了戳倦收天的臉頰，讓他蓦的一機靈。倦收天拍了下莫尋蹤的爪子，讓小鬼老實的呆著。這麽背著莫尋蹤，也許是想起了曾經把某個人也背在肩膀上的感覺，讓他煩躁的心緒能有一絲安甯，但太過親密的動作倦收天還是不太習慣。
「交談是結識的前提，既然結識就有了牽挂，有了牽挂就會想起，想起就會在意，一旦在意就難以忘懷，難以忘懷便會日夜思念。若有一天你思念的人因某種原因不得不離你而去，這種分別無法挽回，只會徒增傷感。但那時思念已深，藥石無用。不如泛泛之交，萍水相逢，錯身而過，無牽無挂。執著，太苦。無論對人，還是對事。」倦收天背著莫尋蹤一步一步慢慢走著，每一步都無比仔細小心，像是要努力避開紅塵中那一道道無形的坎坷。「前輩你是在說我師尊嗎？」
倦收天突然不說話了，莫尋蹤等了許久還是沒得到回答。所以莫尋蹤說，「前輩你別擔心，我師尊可厲害了，他不會有事的。而且……」他呲牙笑道，「就算爲了見前輩，師尊也是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你不疼了是吧。」「疼啊，疼疼疼，前輩我疼死了。」「疼就安靜，不然自己走。」「是！」
「你師尊到底怎麽把你教的這麽多話？」當莫尋蹤再次打開話匣子扯東扯西的時候，倦收天忍不住這麽說了一句。「因爲師尊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樣把什麽都藏在心裏吧。」莫少俠撓撓下巴，認真的想了半天後，回道。
「師尊那叫悶騷。」
「啊欠！尋蹤那個小頑皮是不是又背後說我壞話了。」原無鄉揉揉鼻子，爲難的看著腳下的乾坤陰陽陣。
「話說前輩，我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莫尋蹤撓撓鼻子說道。「是嗎。」「剛才我們走的大殿是不是有點幹淨的過分了……這裏不是荒廢了很久嗎？」「你也注意到了。」「嗯……啊……呃……前輩……」莫尋蹤又往倦收天身上靠了靠，他覺得背後陰測測的冷，「這裏不會……鬧鬼……吧……前輩你會捉鬼嗎？」「不會。」「前輩你不是道士嗎！道士怎麽能不會捉鬼！」「你也是道士。」「師尊又沒教過我捉鬼……」「先師也不曾。」
「前輩，我們又走回之前的演武場了……」
不知何時起，演武場上被一層薄紗般的白霧籠罩，倦收天皺了皺眉，捏起劍指，運動神識探查四周情況，一切正常，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地方。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演武場上的太極圖紋金芒乍現，瞬間又消逝無蹤。心弦被某種莫名的力量牽動，讓倦收天不由自主想一探究竟。他放下莫尋蹤，囑咐他留意周遭動向，便向圖紋走去。
倦收天一踏進太極中心，圖形驟然發出金色的光芒，隨即快速轉動起來。莫尋蹤看的著急，當下要跳進來幫忙，卻被倦收天揮手阻止。倦收天冷眼觀察著圖形變化，欲從其中一窺關鍵。正在倦收天准備以劍氣試探陣法之時，腳下的太極産生了驚人之變。金芒散去之後，腳下太極化爲一面澄明剔透的水鏡，鏡中一道熟悉的人影與倦收天一正一反，相持而立。
「原無鄉？！」
鏡中的原無鄉也開口喚道對方名姓，無奈隔著水鏡，彼此的聲音傳達不到對方耳中，只能看到對方惶急的神情。
倦收天連忙蹲下身，伸手去觸那光滑的鏡面，鏡中的原無鄉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兩人的手掌隔著鏡面貼合在一起，明明那麽近，卻永遠也觸不到對方。他們只能在這道透明的屏障兩端，用心仔細描摹著對方的容顔。靜靜的看著，看著對面那個人。光是這麽看著，心都覺得疼痛難忍。擋在他們中間的原不止這麽一道障礙而已。可打破那無形的枷鎖又談何容易？
有那麽一會，水鏡表面産生了輕微的波動，好像寒冰被暖陽融化，倦收天和原無鄉幾乎能感覺到他們的手指碰到了一起。但這種幻覺轉瞬即逝，不止如此，連原本透徹的水鏡也漸漸變得渾濁，鏡面最後慢慢又變回了堅硬的石頭，金色的太極圖紋也失去了光彩。倦收天依然維持著手掌撫著地面的動作，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莫尋蹤同樣焦急陷于鏡中的原無鄉，但目前倦收天的情況看起來也……不太好。就在他抓頭煩惱之時，突然倦收天背後名劍龍吟一聲，自晨曦之中衝天而出。倦收天旋身而起，握住浮于半空中的名劍。名劍在他手中七彩耀目，劍勢凜凜，倦收天一手持劍，一手負背，袖袍翻飛，道威赫赫。倦收天揚劍，正是五陽燎原起手式。
一旁的莫尋蹤顫顛顛的問，「前輩你這是……？」
倦收天劍尖直指腳下的太極圖，只重重的道了四個字。
「砸開、救人。」
莫尋蹤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心想，這樣真的好嗎……這裏好歹是道真總壇……吧……說砸就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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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5 20:59

章七
說砸就砸啥的……
莫尋蹤還沒反應過味兒來，倦收天便一劍刺入地面。沛然道氣灌入，名劍虹色大盛，以名劍爲中心，太極圖紋緩緩龜裂開來，縫隙中金芒四射，隱有電光竄動。隨著石板地上的裂縫越來越大，大地深處發出悶雷般的轟響聲，久久不曾散去。被氣勁震飛的碎石受倦收天真氣牽引，漂浮在道者四周，隨即被盤恒在倦收天頭頂的五顆烈陽融爲一縷殘氣。倦收天身上道氣升騰，周遭空間亦因爲他雄厚的內力而扭曲。他低喝一聲，左手握緊劍柄，右手掌心向下狠壓，勢要一劍擊破石壁。
一旁的莫尋蹤被這撼天動地的氣勢驚的呆愣一旁，心中竟生一股難以形容的畏怯。搭在劍柄上的手一陣酸麻，不自主的滑落，他咬了咬牙，又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寶劍。他告訴自己，我是南修真的後起之秀，是未來要把道真發揚光大的人，我……不能輸。我不會讓師尊和前輩失望。暗暗下了決心的莫尋蹤擡起垂下的眼簾，他要把倦收天每一個動作都牢牢記住，深深印在腦海中。
這邊倦收天運功已臻至極點，眼見功成，突然驚覺背後襲來一道雄渾掌氣。倦收天頭也未回，向後甩動袖袍，竟是以柔克剛，卷住來人手臂。掌勢雖緩，仍夾帶風雷之勢，不得已之下，倦收天只得與來者掌力互較。
雙掌相接，氣勁爆衝，連身處戰局之外的莫尋蹤也背被震退數步。
「哎呀，金小子你怎麽還是這麽胡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喚醒倦收天最爲熟悉的記憶。
倦收天回頭觀視，眼前正是熟悉的故人。
「老翁？」倦收天訝異道。
白胡子花花的老翁吹了吹自己的胡子，沒好氣的說，「老翁跟你講啊，還不快收起那滿身的蠻力，你這麽亂來就算把道真的地兒挖穿了也找不到銀小子啊！」
聞言，倦收天氣勢一斂，短暫的猶豫之後，便收回未竟之招，喧囂震動的道真演武場再歸往日平靜。倦收天揚手化出拂塵，手腕翻轉，拂塵卷起名劍入鞘，動作行雲流水，潇灑倜傥。莫尋蹤瞧了，心裏琢磨著，趕明兒自己也弄把拂塵，耍帥什麽的夠夠了。
那名老者白衣白發白胡須，鶴發童顔，仙風蕩蕩，此刻正撫著胡須微笑的看著倦收天。「哎呀餵，金小子，還記得老翁嗎？倦收天傲氣不減，在老者面前卻多了幾分恭敬，他微微躬身道，「怎敢忘卻，見老翁依然精神矍铄，晚輩心中欣喜不已。」「這麽多年了還是不會說句好聽話兒，久別重逢就這麽個幹巴話，老翁可很受傷啊。」「老翁說笑了。一句赤誠之語，勝過千句虛情假意。」「哈哈，你這脾氣一點沒變啊，好好好。走，跟老翁走。」老翁爽朗大笑，上前拍了拍倦收天的肩膀，拉著他的胳膊就要向前走。誰料倦收天氣沈丹田，雙腳竟像死死釘在了地上一般，一步也不曾挪動。老翁看看倦收天，又看看那邊被戳裂的石頭地，心中有了計較。「老翁跟你講啊，急也沒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就算你把道真翻個地兒朝天，你也找不到銀小子。」察覺老翁話中有話，倦收天眉頭微皺，忙問道，「老翁這是何意？」「簡單啊，因爲銀小子根本……不在道真。」
從方才就一直被忽略的莫少俠驚叫道，「怎麽可能！？」
原無鄉的手掌按在水鏡之上片刻不曾移開。源源不斷的內力通過玄解轉化爲最精純的道門元功注入平靜的水鏡之中，但水鏡毫無反應，更無法成像。自方才水鏡上漣漪散去，無論原無鄉再怎麽催動功法，都不能産生效果。明明剛才看到了……看到了……明明就看到他了啊……原無鄉因先前變故而心念紛亂，深知不可自亂陣腳，他調整內息，長長出了口氣，平複了心中躁動。回想起方才水鏡中所見，原無鄉不由搖頭苦笑。他想，該不是自己被困太久出現了幻覺吧。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嗎……夢裏的倦收天比他們上一次見面清減了許多，雖然氣質愈發冷冽，眼神也愈發寥落，但還是原無鄉認識的那個人，一點都沒變。是與他相交相知的那個人，這點原無鄉一點都不懷疑。沒變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他只知道，這樣孤寂的倦收天讓自己心疼。
原無鄉腦袋枕著交叉的雙手躺在了水鏡上，他把翹起腿搭在膝蓋上，腳丫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晃著，姿態是不同往日的懶散悠閑。也就只有在這無人的空間內，他才敢如此的放松自己。他與他都被身份、立場、原則、責任等等枷鎖緊緊束縛，縱然有淩雲衝天之願，還是會被栓綁在原地，動彈不得。到底是南北停戰的約定讓原無鄉和倦收天不能相見，還是兩人的心結讓他們不敢相見，原無鄉也不知道。他突然懷念起兩人什麽人都不是，不是北芳秀，不是南修真，只是自己的那段時光。原無鄉想起他們修行還未學會辟谷前，倦收天特別能吃，從不挑食，就是有時候胡亂吃東西，山上摘的野菜洗洗就吃了，好幾次都吃壞了肚子。後來老翁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偷偷給他們兩個開了小竈，經常給他們塞點心吃。大概從那時起，倦收天就喜歡上了吃燒餅。年少時的趣事真是越想越多，以前覺得丟臉的事，現在提起也十分感懷，只可惜往事終不可追。
是了，那時候誰又能想到從小到大黏在一起的倦收天和原無鄉後來竟然就那麽天涯遠隔了呢。
當年繼承銀骠玄解的原無鄉爲了弭平南北嫌隙四處奔波，無奈兩宗隔閡已深，最後才勉強定下的和平共處的約定，條件則是倦收天與原無鄉不得有過度私交。莫尋蹤年幼，不知其中緣由，只以爲兩人放不下面子，才盡力撮合。
雖然有這層協議作用，但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總不能被死板的條約限制。原無鄉是個懂變通的人，而倦收天則是個不畏事的人。所以歸根究底，無論是倦收天，還是原無鄉，他們仍尚未准備好再面對彼此。尤其是倦收天。
原無鄉歎了口氣。
「還是很想見你啊，阿倦……」
「朔以，喔舍麽師尊不債道泥面啊……」莫尋蹤一邊往嘴裏扒拉著飯，一邊口齒不清的問笑眯眯的老翁。「唉唉唉，多吃點多吃點，老翁就愛看小朋友吃飯吃的香，這樣老翁做起活計來才有激情。老翁跟你講啊，上一個吃飯吃的像你這樣香的小家夥還是……」「咳。」站在窗前的道者低咳一聲，打斷了老翁要出口的話。「唉唉唉，金小子你沒口福，不吃老翁做的飯，也不要打攪小朋友吃飯嘛。」老翁扯扯自己的胡須，對挺直腰板靜立在一旁的倦收天說道。「老翁方才爲何阻我？」倦收天從窗邊慢慢走來，拉了一條板凳坐在桌邊。「你瞧你，性子還是那麽急，好了好了，老翁也不賣關子了。你看到的不過是乾坤道鏡投射的幻相，銀小子的真身不定在哪裏呢。」「嗯……？」倦收天閉目思索片刻，方開口道，「乾坤道鏡不是在道真分裂之時已經被打碎了嗎？」「對哦。但打碎了半面，還剩半面。」
莫尋蹤默默的往嘴裏扒拉著飯菜，恨不得把自己的臉都埋進飯碗裏去，一方面是老翁做的確實好吃，另一方面是……他完全沒聽懂這兩位在講什麽。
倦收天金眸微顫，內中閃過一道冷芒。他與老翁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登時形成默契。老翁臉上笑意不見，神色卻是難見的嚴肅深沈，「道真有三大陣，第一陣是禦敵的護山大陣，凡有外敵來襲，必折命于此。第二陣便是太極轉命陣，說白了，就是第一陣被破，門人們將通過轉命陣被帶出道真逃命。第三陣，則是以道真總壇爲陣眼，啓動的玉石俱焚之陣，不求己生，只求敵亡。不過這三大陣，如今只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喽……」老翁說著說著，竟然面帶哀戚，眼中也有淚珠翻滾，「你們鬧就鬧吧，但道真這麽大個基業竟然讓你們給鬧騰黃鋪了，唉……人算不如天算啊，就算別人都走了，老翁可不走。就算只有一個人，老翁也要守著道真。」「抱歉。」倦收天亦有所感，心中不免悲戚，張口道。「你道歉？你道哪門子歉啊。天命無常，人命終是己作啊。劍宗拳宗交惡，積怨甚久，又有人從中挑撥，非是一人之責。」老翁頓了一下，接著說，「金小子啊，老翁以前就跟你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這款凡事都要把責任攬在身上的脾氣只會讓更多人把怨恨仇視的目光都投注在你身上。何必呢……」「合該。」
只兩字便夠，只這兩字道盡傲骨俠心。
「那個什麽……」莫尋蹤錘了錘胸口，總算把卡在氣管裏的飯給咽了下去，他一腳踩著板凳，有些激動的搖著手臂，慷慨激昂的說道，「前輩，前輩的前輩，你們不要傷感！不要難過！有本少俠這個後起之秀在，來日必複興道真！重現輝煌！哈、哈、哈！再來一碗！」
老翁低聲問捂臉的倦收天，「你徒兒……？」「原無鄉的……」倦收天一手擋著臉，簡直不想再多說一句話。「哦，你們兩的……別否認，老翁可看出來了，他身上有你傳授的九陽真氣。」「那就算是……」倦收天還遮著臉，聲音微微顫抖。「行了行了，別裝了，老翁都看到你在笑了。」老翁哀色褪去，又換上那副明朗的笑容，「好娃兒，好娃兒，有前途。」「嗯。」倦收天柔聲應道。
「人老了不濟事了，剛才說到哪了？」「道真三陣，半面乾坤道鏡。」「對了，對了。乾坤道鏡本爲陰陽兩鏡，一面在道真內，一面在道真外，而太極轉命陣之根本，正是依靠兩鏡之間的感應而在兩地形成的一條通道。」「這麽說來，只有半面鏡子，便是只能入，不能出了？」「沒錯。」「所以銀小子該是被困在通道中間的某個空間內了。演武場原是道鏡入口，所以才會有幻相投射。」「不對，既然道真內的乾坤道鏡已碎，爲何我會在演武場看到原無鄉？」「依老翁推測……原因很簡單。」
老翁對冷著臉的倦收天眨眨眼。
「因爲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
「想見誰？」莫尋蹤從飯碗裏擡起腦袋問道。倦收天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怒自威。莫少俠凜然不懼，冷靜的把腦袋又埋進了飯碗裏。
「老翁跟你講了，通道是依靠兩鏡之間的感應，那麽換個說法，凡是能産生感應的事物，或者說人，自然也能開啓通道喽。」老翁撫撫自己的胡須，繼續說道，「當然，這只是老翁的假設，具體情形仍需實際操作，但大致原理就是如此了。」
倦收天神色坦然，眼中卻顯露些許微妙情緒，聲音也有些凝滯，他問道，「即是說我與他……嗯，只要陣中人與陣外人能達到心意相通，便能打開通道？」
「光心意相通還不行，必須要非常真摯強烈的情感才行。」老翁點點太陽穴，笑的十分含蓄。
「何意？」倦收天平靜的問。
「乾坤道鏡畢竟是件特別的法器，所蘊含的能量也非同一般，若想代替另一面被打破的鏡子，自然需要十分強大的力量才行。」
「我懂了。」倦收天點點頭，語氣已無一絲猶疑，眼神如往日一般果決堅定。
「該如何做？」倦收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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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5 21:03

章八
「如何做啊……」老翁拽了拽白胡子的末端，擰著眉頭毛臉色凝重的說，「……沒想好。」
莫尋蹤仿佛聽到了倦收天頭上青筋崩掉的聲音，他識相的把臉在飯碗裏埋的更深。
倦收天並沒說話，只是把沒拿拂塵的那只手放在了桌子上。他的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光潔的肌膚下隱隱有金芒在血管裏流動。這手握著劍的時候，是極好看的。形與意合，意與氣合，翻掌之間，劍意自成。倦收天的指尖輕點著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動作優雅流暢，發出清淺的叩擊聲。此刻倦收天仿若一座挺拔巍峨的山嶽，沈穩，又不動聲色。若天地崩陷，便撐持天地，若天道錯亂，便撥亂反正。因爲，他在。如此威嚴氣勢，壓的莫尋蹤肩膀都有些酸麻。莫尋蹤的眼珠跟著倦收天的手指有規律的上下移動，心卻快要提到了嗓子眼裏。他覺得打踏進道真的那一刻起，倦收天就有點不大對頭，具體怎麽不對那真是說不好，但長了眼睛都看出來金道爺心情很糟糕。
原無鄉曾對莫尋蹤說，其實能坦率的把心中所想宣泄出來不失爲一種平複情緒的好辦法。當你把積郁的情緒釋放出來，就像移走了壓在心口的石頭，如此便能以相對平靜的心態處理問題，至少，不會怒極失智。怕就怕心裏有事兒一直壓著，憋著就把自己給憋壞了。
莫尋蹤小時候那脾氣可倔的很，遇到了不開心的事從不和人說，就憋在心裏。但原無鄉可看得出來，非要把他逗的又哭又笑才作罷。不過哭過笑以後，莫小少俠發現還真是不那麽難過了。總的來說，心大人傻缺根筋是福分。但有些人天性克制，高傲矜持，不善表露情緒，更不會輕易哭笑，那他們難過了，可怎麽辦呢？
莫尋蹤看了看坐在自己左邊敲著桌子閉目養神的倦收天，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右邊扯著胡子碎碎念的老翁，然後看了看微微搖動的木桌，心中不禁大叫道……
師尊你快回來啊！有人要發飙啦！！
*
原無鄉揉揉自己發癢的鼻子，他總覺得被困在乾坤道鏡裏以後就有人一直在念叨著自己。他微微擡眼看看頭頂那片流動的靛青色水波，似受原無鄉意識所感，水流像有了生命般形成一道水柱緩緩垂下，又無形之物慢慢彙聚成一個剔透澈亮的人形。那張熟悉又冷漠的面孔懸在原無鄉上方，與他只有咫尺之距，他甚至能感覺到自水中散發出的絲絲寒氣。原無鄉微微一笑，幻象皆散。水流又恢複成無形之物，融入鏡中，僅余漣淪圈圈。原無鄉用手背擦去臉頰上的水珠，心中歎道，這乾坤道境果然非凡物也，僅做撤退之用未免可惜了。鏡中景象變化萬千，隨心而動，心底任何隱秘念頭都在水鏡之下無所遁形。道鏡如今失了控制尚有此能，若利用妥當……原無鄉馬上想通了此中關節，心中不由一沈。看來，還真是個麻煩差事啊。道真南北分裂之前，原無鄉于南修真而言，不過是繼承者中諸多候選之一，並非無足輕重，也非獨一無二。若不是得到銀骠玄解，原無鄉絕不會是繼承南修真的最佳人選。南修真對原無鄉的態度不冷不熱，既懾于他的身份，又不屑于他的處事之道。但無論怎樣刁難，原無鄉始終都挂著南修真領教這個頭銜，仍會對他有所顧慮。可對倦收天，他們就未必有那多顧慮了。原無鄉不怕別人找他麻煩，但就怕他們找倦收天麻煩。一者擔憂好友安危，二者擔心滋事者生死，三者煩惱仇怨更深。而這也是當初原無鄉同意南修真定下的不與倦收天有過度私交協議的主要原因。唉，一事未平，一事又起，麻煩。他決定還是先睡一覺，睡醒也許能想到辦法也說不定。于是原無鄉合上了雙眼。
*
倦收天手指依舊敲擊著桌面，只是頻率較之剛才快了幾分。因倦收天閉目凝氣，面色不見一絲表情，莫尋蹤也無從猜測他此刻心緒。是激蕩，是沈靜？亦是急怒？區區半刻不到的時間，莫尋蹤感覺自己好像過了快半輩子。突然，倦收天把手掌輕輕的按在了桌上不再動作。同一時間，老翁開口道，「姑且一試吧。」
「走。」倦收天二話沒說，衣袖一拂，利落起身。
老翁引領倦收天與莫尋蹤穿廊過殿，沿著曲折的道路在迷宮一般的道真故地行進。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只挂了半塊殘破牌匾的舊庫房。老翁手掌一揮，厚重的大門向兩邊敞開。久未見天日的幽暗之處突見光明，竟恍若誤入被重重陰謀與算計環繞的遺忘之地。倦收天立于此地，心潮起伏不定，背後金劍在鞘中嗡鳴不止，劍上太極轉盤在劍氣引動下亦旋轉不停。他心中默念了一句，太上台星，應變無停，智慧明淨，心神安甯。此咒乃修道之人入門必修之基本，修爲到了倦收天這般地步，祛除雜念，于凡心而入道心乃是輕而易舉之事，更不必誦念此咒。但他心中執念始終難消，故成心結。誦咒非是爲靜心，而是分心。
與沈默的倦收天不同，莫尋蹤倒來了興致，摸東摸西，很是歡脫，皆因他在此處可發現了不少有趣的玩意。莫尋蹤對道真的了解僅出自原無鄉只言片語的描述，很多法器只聞其名不知其形，如今見了實物，自然要好好把玩一番。那邊老翁也在四下翻找，似在尋找某物。不多時，便見他從一堆法器中翻出了九盞鶴燈，兩枚銅鈴，一把帝鍾，除此之外還有紅繩若幹，以及其他諸多雜物。那鶴燈乃是金石所造，栩栩如生，主體爲一羽展翅鳴叫的仙鶴，鶴頭之上頂著約一掌大小的圓盤，莫尋蹤瞧了半天也不知此物是何用途。然後，他看見老翁從庫房的深處端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檀盒子。
「當年乾坤道鏡雖被打破，但尚留存一枚碎片。」老翁把打開的盒子送到倦收天面前，說，「老翁想啊，至少留下當個念想吧。也許有一天……」話說到一半，老翁竟有幾分哽咽。「就像這房中的一切？」倦收天的視線在房內掃了一圈後，淡淡的問。「就像這房中的一切。」老翁歎了口氣，把那枚細小的碎片放進倦收天掌心。
也許有一天，一切能恢複原樣。
但你我都心知肚明，不過癡夢而已。
「閑話少敘，金小子！」老翁一掃方才頹然，周身散發出灼灼鬥志，眼中炯炯光耀，震懾人心。
铿锵兩字，再現道真往昔威儀。
「布陣！」
*
入夜。無月。無風。
倦收天站在八卦陣中，凝神閉目，靜待天時。忽地，纏繞在他右手小指上的紅繩被輕輕拉拽，紅繩一端的銅鈴也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倦收天張開雙眼，銳利眸光直射紅繩末端。令人驚訝的是那繩子末端竟好似憑空漂浮一般，再仔細一看，紅繩終止之處空間有輕微扭曲之象，料想是紅繩透過隔空之法與遙遠的某一處連接在一起。正是老翁利用殘留的道鏡碎片強行打開一條縫隙，好讓倦收天把傳音鈴送去原無鄉的所在，方便兩人配合開陣。
傳音鈴，名爲傳音，實爲傳心，兩枚一對，心念互通。
銅鈴一響，登時散發出柔和的金色光芒，外壁上镌刻的符文緩緩升起，經過片刻的漂移與跳動，重新組合成了四個纂字，漂浮在倦收天眼前。
同心同念。
倦收天垂眸一笑。再擡頭，臉上盡是狂傲之色。
「那就開始吧，無鄉。」
說罷，金色道影揮動拂塵，從背後卷起金色名劍，甩向半空。隨即倦收天用染血的手握住劍柄，在一片華彩當中，緩緩抽出金劍，劍鞘圓盤之上指針飛旋，不知指向何處歸途。倦收天拔劍瞬間，圍在八卦圖外的九盞鶴燈同時燃起火苗，那火苗金色灼目，火心之處竟是朱紅之色，古怪異常。火光搖曳間，隱約有經咒聲響起。三聲鈴響過後，九燈火焰同時向天爆衝，形成九道金色光柱，通天徹地。幽幽靜夜，明如白晝。
倦收天被包裹在光柱之中，身影看不分明，陣外等待的莫尋蹤不由擔憂。這時，一旁閉目的老翁又搖了下手中的三清鈴，口中並念道，燃燈威儀，功德至重，上照諸天，下照諸地，八方九夜，並見光明……隨後老翁聲音漸弱，竟似已然入定。莫尋蹤圍著老翁轉了一圈，又圍著九華燈陣轉了一圈，最後實在憋不住了，蹲在盤坐的老翁面前，小心翼翼的叫道，「前輩的前輩……前輩的前輩？前輩的前輩……老翁前輩！」
「哎哎哎，誰叫老翁？」老翁抹了把下巴上的口水，眨眨眼四處看了一圈，然後視線才聚集在臉色發黑的莫尋蹤身上。「老翁前輩，現在是生死攸關的重要時刻，認真一點，可、以、嗎？」莫尋蹤壓抑著心中滔滔怒意，盡量心平氣和又恭敬的說道。「可是老翁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老翁也幫不上忙啊？」老翁摸摸自己的白胡須，一臉遺憾的回道。「咦？都做完了？老翁前輩你剛才不是還在念咒嗎？怎麽說沒你的事了呢？」「老翁瞎念的啊那是。」「…………………………」「哎，老翁能做的不過是替金小子開燈陣，讓他把傳音鈴送去給銀小子，剩下的，就靠他們自己了。」
莫尋蹤吐了口氣，總算沒去抓背後的劍。
「晚、輩、驽、鈍、還、請、開、示。」「九華燈陣以倦收天鮮血爲陣引，自身爲陣眼，目的正是僞作成乾坤道鏡與另一面進行感應。如今燈陣已開，剩下的……銅小子你說他們會怎樣心意相通呢？」
-
莫尋蹤想起方才情境，手心蓦地一疼。爲開燈陣，需在九盞鶴燈中滴入九滴至陽之血作爲陣引，當時老翁剛說完，倦收天便拳頭緊握，讓道鏡碎片深深嵌入肌膚，鋒利的碎片割破手掌，殷紅的鮮血立時從指縫間滴落，不多時就在地上積成一小灘。莫尋蹤呆愣了片刻後，連忙把燈舉到他手下，接下這炙熱滾燙液體。
「夠了吧。」當時倦收天如此輕描淡寫的問道。「金小子你幹脆直接割腕算了。」老翁吹著胡子罵道。
莫尋蹤心裏想，前輩的前輩把自己想說不敢說的話給說了。
-
「我哪知道啊，等等，誰是銅小子啦！」老翁捏著胡須沈吟道，「說起來，銅小子啊，你不好奇金小子給銀小子送過去的口訊是什麽嗎？」「當然好奇……」莫尋蹤搔著鼻子嘟囔，但片刻之間，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高聲叫道。「不對，爲什麽叫我銅小子啊！」
*
原無鄉掌心微微合攏，掌中小巧的銅鈴摩擦著銀色的玄解。他微微用力，握了握掌中的銅鈴，想到那人傳來的訊息，原無鄉嘴角泛起淺淺的笑意。連接著銅鈴的紅繩在剛才消散，這是倦收天給原無鄉的信號，告訴他陣法已開。現在。本來平靜的水鏡之上漸生漣漪，靜止不動的八卦圖紋也開始緩慢轉動。幽暗靜谧的青色空間內投射進耀目的金色光芒，滾滾暖流亦驅散了陰寒之氣。原無鄉手掌翻動，銀骠成劍，玄解蘊化，長劍指天，道骨出塵。
「等著你呢，阿倦。」
*
「啊，老翁突然想起一件事……」「什麽事？」「一旦金小子把銀小子撈出來，本來相互感應的乾坤道鏡再次失衡……」「會怎麽樣？老翁前輩快說啊！」「陣法會逆衝。」「我操！」
*
世人皆知道門雙秀一剛一柔，一冷一熱，一擅劍法，一擅拳法。兩人相交莫逆，感情甚笃，共創道真至高陣法之一——巧奪無極變。此陣玄妙，變化無常，集兩人之長，補兩人之短，正應了太極當中萬物化生，生生不息之道。但世人只知雙秀共創陣法，卻不知兩人機緣巧合之下又創下一套劍法。而今，機緣再至，雙劍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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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5 21:05

章九
九華灼耀，照徹冥陰。天風落燼，蕩邪驅魔。人，正氣長存。道，生生不息。燈陣之中，倦收天抱元守一，氣沈丹田，不動如山。他手掐玄妙劍訣，劍尖斜指浩穹，一派傲然氣態。倏忽之間，燈焰血色大盛，陣中隨即震蕩不已，倦收天卻恍若未覺，似正凝神傾聽萬物之音。然後，他動了。但見倦收天手化陰陽，足踏九宮，動如狂風，疾如閃電，身似遊龍，劍似飛鳳，舉手投足，盡展威儀氣度。
同一時間，乾坤道鏡內原無鄉也動了。原無鄉持劍之手手心向外，另一手劍指在身前虛畫，長劍順勢帶回，劍身懸于頰側，與地面相平，接著重心後移，足下亦後撤一步。隨後，他以右腳爲軸，腰肢微扭，手腕翻轉，劍尖下壓，緩緩在身前畫了一個半圓，動作潇灑飄逸，好似白鶴展翅撩動漾漾水波。水光瑩瑩，映照在劍身之上，宛若月華清輝握于原無鄉手中。
道鏡之外，同樣的招式，卻是截然不同之風采。一者用來，如綿綿流水，沈緩雄厚。一者用來，如烈烈驕陽，剛毅霸道。倦收天劍尖上挑，半圓已盡，一式已末，卻仍是劍意不減。金劍繞腕而旋，攪動萬點金光，皆彙于三尺青鋒，光耀如炎炎天日。倦收天足尖輕點，躍身而起，騰空擊舞，恰似白鶴旋身揚翅，擾亂無波月影。
原無鄉一劍躍空擊出，飄然落地。隨即以右腳爲支點，身軀後仰，銀劍施然後劈。同時同刻，倦收天亦金劍向後劈出，聲勢浩蕩。
兩人同招同式，卻是一快一慢，一剛一柔，偏生韻律應和，默契十足。劍勢風姿各異，時機卻分毫不差，著實令人稱奇，好像共舞之人就在身邊。
此刻兩人心無旁骛，專注于劍，心念唯有—— 一人。
遠在他方，近在咫尺，等待的，那一人。
精焰燃心血，寒鏡起波瀾。欲語先忘言，唯願同此心。
*
陣外等待的莫尋蹤雙眼一刻不敢移動，生怕出了什麽差池。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熾烈的光柱此刻竟柔和了幾分，好似有一股柔綿之力中和了火焰之烈。心中雖疑慮，但無奈根基尚淺，只能靜觀其變。突然，他注意到陣中舞劍的倦收天周身竟泛起銀色光影。莫尋蹤定睛一看，竟是一道模糊的銀色光彩與倦收天如影隨形。
倦收天出劍，那道銀影亦出劍。倦收天收招，那道銀影亦收招。刺、撩、橫、掃、截，每一招，每一式，俱是一體同心，不見紛亂。隨著倦收天劍招越舞越盛，那道銀影越愈發清晰。
莫尋蹤失聲叫道，「師尊！」一旁老翁按住幾乎跳起的莫尋蹤的肩膀，沈聲道，「靜觀。」少年疑惑道，「老翁前輩……這……這，成功了嗎？我師尊可以出來了？」老翁摸摸胡須道，「這不過是兩人交心之時，幻象通過乾坤道鏡投射到彼此身邊而已，銀小子那邊現在也能看到金小子的影子。」「那要多久能成功？」「還差一步。」
*
原無鄉銀劍在手，隨心而動，隨意而舞。心境平靜通透，卻也難抑一絲欣喜。熟悉的氣息包裹于身，便是連心也給溫暖了。原無鄉起先懷疑所見皆是道鏡生成的心中幻念，就是傳音鈴握在手中還是有半分不可置信。自淺夢中醒來，乍見倦收天傳來的訊息，他如何不驚，如何不喜，如何不疑？但即便如此，原無鄉依舊願意爲他一試。因爲原無鄉知道，倦收天會爲自己而來。原無鄉相信倦收天，正如倦收天相信原無鄉。然後，他真的來了。-
倦收天金色身影浮于身側，雖是虛幻，但招式默契，同進同退，仍讓原無鄉憶起往昔相伴時光。想當年，兩人皆是意氣風發，血氣方剛的年歲。同患難，共甘苦，相知相惜，不離不棄。尤憶那時，原無鄉與倦收天月下觀鶴，見雙鶴共舞，心血來潮便仿照白鶴翩翩之姿創了一套雙人劍法。這套劍法不爲破敵，只爲賞玩，雖招式優美，卻並不實用，故此，除了兩人獨處之時偶爾玩樂，從未在他人面前使出。倦收天習武向來講究實用，劍法之道，更是追求以簡制繁，于不變中而生萬變。他的劍法，絕無半點花哨。但是倦收天和原無鄉卻共創了一套連原無鄉也笑稱是繡花枕頭的劍法。
幽幽道鏡，一人一影，相對歎息。
也只有此時，那壓抑的思念才能衝破心中的壁壘，毫無保留的傾訴。
「阿倦，我很想你。」
*
燈陣之中，倦收天強壓翻湧的氣海，再出一劍。因此陣以倦收天自身血氣爲牽引，開陣同時，陣法亦與倦收天相連。燈焰越發沸騰，倦收天內息也越受鼓動，難以平息。但這都是無關緊要之事。倦收天強提內元，催動燈陣運轉，眼見功成，怎可半途而廢？自剛才起倦收天便能感覺到原無鄉之氣息與他之劍氣交融。再見身側銀色幻影，倦收天心中更急。但他深知不可因此亂了方寸，用劍之手又穩了三分。
如老翁所說，要兩人心意相通才能打開通道，但到底所謂心意相通，要到什麽地步？若是多年以前，倦收天定會對此不屑一顧。以兩人之交情，何須煩惱。但現如今倦收天卻不敢如此斷定。畢竟……心結仍在。南北道真之仇，始終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但是……
無論未來將發生何事，此刻倦收天只有一念。救原無鄉。
「我一定要救你，無鄉。」
*
正在莫尋蹤憂煩之時，九華燈陣中起了變化。一金一銀身影蓦然抽離，竟是分退兩旁，執劍而立，劍尖直指對方心口。莫尋蹤心中一驚，反觀老翁卻是氣定神閑。
九華燈陣之中，倦收天的劍指著原無鄉。乾坤道鏡之中，原無鄉的劍指著倦收天。氣氛驟然冷凝，一觸即發。
叮。老翁搖動了手中的帝鍾。
地面本來靜止的八卦圖紋飛速旋轉起來，由刻痕中迸出的光芒把兩道人影罩在其中。
叮。帝鍾輕響，萬籁俱寂。天地之間仿佛只有倦收天和原無鄉仗劍而對。只有你。只有我。眼神交彙瞬間，無需言，無需語，一切了然于心。倦收天與原無鄉同時跨出一步。
叮。帝鍾三響，打破靜寂。雙劍向前疾刺而出，目標正是——眼前之人。金劍夾帶風雷之勢破空襲來，銀劍不避反進，以綿綿不絕之劍意包裹住那斬天破日之劍。正是，以天下至柔克天下至剛。兩劍劍尖相撞，發出铿的一聲沈響。錯身而過的瞬間，金芒銀虹再度交擊，金石碰撞擦出點點火星，落在了他們交纏的發絲間，宛如一雙白鶴交頸厮磨。那一刹那，彼此的容顔深深的印在了他們的眼中，刻在了他們的心中。往日種種如走馬觀花，在腦海中一波蓋過一波，一念強過一念，相背而對的兩人緩緩垂下了手中的長劍。
怎敢相忘。永難相忘。
到底，忘不了。忘不了，放不下。世間唯一的你。
八卦陣紋轟然破碎，身後的虛影也像被打破的鏡子，化爲無數碎片崩裂開來。倦收天腳下的地面漸漸由頑石化爲澄清的明鏡，原無鄉的身影也緩緩自鏡中浮現出來。不多時堅硬的鏡面變成了碧藍的湖水，身處水中的原無鄉向著倦收天伸出了手。倦收天見狀，連忙把手臂浸入水中去拉原無鄉。他們的指尖在水中相觸，小心翼翼的確認著彼此的存在。然後十指相扣，緊緊握在了一起。倦收天微微蓄力，把原無鄉自水中提了出來。因爲用力過猛，兩人撞在一處，抱成一團摔在了地上。兩人抱在一起躺在地上喘了半天氣，不知誰先笑出了聲，最後一身狼狽的倦收天和原無鄉都笑了起來。原無鄉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水，撐著倦收天的胸口起了身，然後伸手去扶方才被他壓在身下當肉墊的金道爺。倦收天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原無鄉，眼底光彩流轉。然後倦收天握住了原無鄉遞過來的手掌，讓他拉起自己。兩人掌心相貼，一時竟然忘記了放手。
「你來了。」原無鄉看著倦收天的眼睛柔聲說。「嗯，我來了。」倦收天聲音平靜，卻全然不似往日冷凝。
正在原無鄉思考說辭的時候，陣外突然傳來莫尋蹤慌張的叫喊聲。「師尊、前輩！小心！陣法逆衝，道鏡失控了！」
不及多想，原無鄉一步上前，牢牢抱緊倦收天，以血肉之軀硬是擋住自乾坤道鏡中湧出的滔天洪流。陣法逆衝引發的力量非同小可，原無鄉只覺五髒六腑好像都要被震碎了。但好在力量大半都被他吸收，未傷及懷中之人。想到此處，原無鄉心一松，喉頭腥甜難抑，一口朱紅登時嘔出。飛散的血珠沾在了倦收天錯愕的面容之上，倦收天下意識緊緊摟住了原無鄉。原無鄉意識漸漸渙散，身軀也難再支撐，只能枕著倦收天的肩膀，由他扶持著。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似乎聽到倦收天在他耳邊輕語，聲音飄渺，似歎息，又似低泣。
「無鄉……」
原無鄉想說幾句話安慰倦收天，但他已經沒氣力了。
「你又做傻事了。」倦收天神思有些飄忽，看著懷中昏迷的原無鄉，不由喃喃自語道。他不顧嘴角溢出的血絲，一手抱著原無鄉，另一手把金劍狠狠插入地面強行運功與陣中爆衝的力量互拼。
九華燈陣中驚見第十道光柱衝天而起，聲勢駭人，震撼寰宇。
*
莫尋蹤站在陣外，見原無鄉被亂流衝擊，當下急的要衝過破陣，但才衝兩步就被老翁一腳絆倒在地。莫尋蹤想要再起身，被老翁死死按住，囑咐了一句別添亂。老翁同樣憂慮，卻比莫尋蹤鎮定許多。他料想以倦收天一人之力，破陣絕非難事，可如此不得章法的硬拼，最後傷的還是自己。但……老翁瞄了一眼倦收天懷裏的原無鄉，又瞄了眼神色嚴肅的倦收天，最後長長歎了口氣。
「都老大不小了，怎麽還是這麽亂來啊。」
話音未落，轟然巨響自九華燈陣內傳出。一片皓光過後，塵埃落定。爆炸造成的深坑之中，只見一道傲然身影在煙塵之中單膝跪地，一手撐著金劍，一手抱著一人。倦收天身軀微顫，勉力抱起原無鄉，然後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他走的很慢，很平穩，生怕驚動懷中沈睡的人。
莫尋蹤和老翁趕緊迎上前去。老翁把食指按在原無鄉額心探查他周身經脈，確定他只是被巨力衝撞，加之在乾坤道鏡內困了太久陰寒之氣入體而造成的昏厥後，不由松了口氣。再觀倦收天也無大礙，老翁才徹底放下心來。只是倦收天態度堅決的要親自抱著原無鄉去療傷這點比較麻煩。你自己走路都打顫，還要抱著個人，逞強不是這麽逞的吧，等你們兩個都摔個跟頭就好玩了是吧。不過這次老翁沒把話說出口，倒不是給倦收天留面子，而是莫尋蹤這娃兒已經體貼的上前攙扶住倦收天的手臂。老翁看著三人互相扶持著遠去的身影，摸著胡須想，這樣，也挺好的。
*
「老翁前輩，老翁前輩，你看到前輩了嗎？我剛想到很厲害的劍招，要請前輩賜教呢~」莫尋蹤蹦蹦哒哒的跳到了正在配藥的老翁身邊。
自原無鄉回歸已過兩日，他也昏睡了兩日。倦收天最後一劍威力驚人，竟隔空劈碎了另一面乾坤道鏡，這回是一點碎片也沒剩，包括那九盞鶴燈法器，盡化塵土。一下沒了幾件寶物，老翁其實十分肉痛，但看到兩人平安無事，就不再計較了。而且最近道真這麽熱鬧，老翁很開心。
「你說金小子啊？他去看你師尊了吧，大概在排練等你師尊清醒以後要說的話吧。」老翁一邊搗著藥材，一邊回道。「哦哦哦~這樣啊~」莫尋蹤拽了把椅子，坐到老翁身邊，一臉好奇的看著他制藥。「怎麽，不去找金小子了？」老翁笑道。「我才不是那麽沒眼力見呢！」莫尋蹤嘟著嘴說道，「師尊和前輩好不容易見面，我能去添亂嗎？」「哈哈哈。」老翁聞言，開懷大笑，突然，他拍了下腦門，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一般。接著他從懷裏摸出一枚玉符，交到莫尋蹤手中。那枚玉符由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玉符正面中心刻有「歸真」兩字，後面則空無一物，只在四角則雕飾祥雲如意和許多莫尋蹤識不得的圖紋。這玉符雖小，設計卻極爲精巧，內中更隱隱有一股精純道氣盤桓。莫尋蹤握著玉符，面露不解。老翁解釋道，「道真分裂前，凡道真弟子均有一枚玉符作爲身份象征。只不過後來這些玉符不是碎了，就遺失了，也沒有弟子在意了。這玉符後面要由你的授業恩師親自刺上你之名姓，這才算是正式拜入道真門下。你若是不要，老翁就收回去了哦。」
「要要要！當然要！」莫尋蹤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老翁前輩，還有什麽好東西，一起給我吧！」
*
倦收天爲原無鄉掖了掖被角。本想轉身離去，但看著那略帶愁思的睡顔，倦收天不由把手掌覆上原無鄉的額頭，爲他撫去眉間哀愁。肌膚相貼帶來的暖意讓倦收天心頭一顫，刻意的堅持也再次動搖。他的手指輕蹭著原無鄉的面頰，似是貪戀這片刻的溫暖，不舍離去。
「凡事一旦上心，便容易傷心，人心啊……」
歎罷，倦收天低頭輕輕在原無鄉的額頭烙下一吻。
「好好睡吧，無鄉。」自唇瓣間傳來模糊的低語。
-
「前輩，前輩，吃飯啦~咦，前輩人呢？」莫尋蹤找了一圈沒發現金道爺的影子，就乖巧的趴在銀道爺床邊，一邊玩笑一邊撒嬌道。「師尊師尊，你要快點好起來，你好起來我可以再吃一個月豆腐啊！然後等你好起來，我們和金道爺一起吃餅！師尊啊~老翁前輩做飯真好吃，你要不也跟著學學？」
*
「走了？」老翁放下手上菜刀，對門外靜立的倦收天說。「嗯。」倦收天老實的應道。「不等他醒了？」老翁拿起菜刀又切起菜來。「不了。」倦收天淡淡說，「我還沒做好准備。」老翁翻了的白眼，罵道，「笨的急死個人喲。」倦收天聞言嘴角微勾，向著老翁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老翁，多謝您這些年的照顧。」老翁長歎，「下次，吃了飯再走吧……」
*
又過了一日，原無鄉方幽幽轉醒。醒後原無鄉便與老翁在靜室內商談了幾個時辰，具體談什麽莫尋蹤旁敲側擊了許久也得不到答案。問起倦收天，他也笑而不語，看的莫少俠直著急。猜不透這兩位道爺心裏到底在琢磨些什麽東西。
之後，師徒兩人又在道真逗留了半月之久。短短半月，把莫少俠吃成了個小胖子。這個時候原無鄉才告訴莫尋蹤，老翁是道真年齡最大，輩分最高的前輩前輩前前輩。莫尋蹤就問，老翁是什麽人呀。原無鄉笑道，老翁乃修膳火道的高人。莫尋蹤不由叫道，哇，好了不起啊！原無鄉說，是啊，是啊，上至掌教下至護山弟子，沒一個敢惹動老翁的殺意。莫尋蹤接著問，爲什麽呀？原無鄉忍笑說，因爲惹動老翁的殺意就沒飯吃啊。大家都可怕老翁了！莫尋蹤又問，那前輩害怕老翁嗎？原無鄉嚴肅的說，他最怕老翁。
永旭之巅上的倦收天淡定的打了個噴嚏。
「對了對了，師尊，老翁前輩給了我這個！」莫尋蹤獻寶似的把玉符捧給原無鄉看。「這是……」原無鄉訝然道，「老翁給了你這個？」莫尋蹤點點頭。「原來如此……」原無鄉輕笑道，手掌一翻，莫尋蹤的名字就刻在了玉符之上。莫尋蹤接過玉符，歡呼一聲，就撒丫子跑走了。看著他歡脫的身影，原無鄉不由失笑。
道真之內諸弟子根據師承與根基不同，所掌玉符形制、材料各不相同。老翁贈與莫尋蹤的玉符只有掌教的嫡傳弟子方能攜帶，當初包括原無鄉和倦收天在內，僅寥寥數人有資格在玉符上留名。老翁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回想起師徒兩人辭別老翁時，老翁對原無鄉說過一句話。
「你之徒兒雖心性未定，卻是塊璞玉，得你與他親授，來日前途不可限量。老翁想問，你和他爲何對教導此子如此執著？」老翁目光深邃，似早已看穿他內心想法，此話不過是想聽原無鄉親口說出。
當時原無鄉是這麽回答的。
「這個孩子，象征著希望。」
是的，希望。
原無鄉眼中閃過一抹亮色，對跑在前面的莫尋蹤默道，「尋蹤，快些長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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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尋蹤因爲前段時間吃的實在太好，身材有些走形，被原無鄉笑了好久。一想到未來自己的俠客大業可能會夭折，莫尋蹤不得不痛定思痛，開始辟谷和修煉。原無鄉見此，當然極力支持，不僅加重了他課業，還讓他又吃了一個月的豆腐。莫尋蹤真懷疑自己背後說道師尊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說起來，不知爲什麽他最近總是想起離開道真時的場景。那時老翁微笑著送他們離去，然後一個人慢慢走進空蕩的道真投下的巨大陰影當中。孤獨，寂寞，直到瘦弱的身軀整個被吞噬。想起來就讓莫少俠很難受。那枚玉符被莫尋蹤貼身攜帶，就放在心口處，現在已經被他的體溫捂的暖呼呼的。這枚玉符像是不斷在提醒他，有一個必須完成的承諾。一個從沒有人說出口的承諾。一個甚至沒人知道的承諾。
但莫尋蹤知道。
莫尋蹤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愉快的說，「明天去找金道爺一起看日出吧~」
【乾坤道鏡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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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6 19:23

故人心番外·浮雲意
倦收天一生遇到過很多難題，但沒有什麽難題如現下這般棘手。
一個嬰孩，一個不足一歲的嬰孩，竟讓見慣大風大浪，在敵人面前傲然不懼的倦收天心生畏意。
而現在，這個嬰孩正蜷縮在倦收天懷裏，揮舞著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拍打著他的臉頰，沒長牙的小嘴含著他垂在胸口的頭發呵呵笑。
倦收天揚起頭，視線投向遙遠的彼方，眸光深邃而憂傷。
這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嬰孩留在倦收天臉上的口水印兒經拂面清風一吹，帶來絲絲涼意，同時也卷起倦收天心頭落落哀愁。
爲照顧此子，他已經三天沒看到日出了。
無法沐浴曙光的道者連那挺拔的金色身影都黯淡了幾分。
嬰孩亂揮的小拳頭再一次擊中倦收天的下巴，道者微微偏頭，避開小家夥的拳頭，生怕自己下巴太硬弄疼了他。
滿腹歎息在接觸到懷中嬰孩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的瞬間，化爲愛憐的一瞥。
「天道無常，禍福相倚啊……」倦收天神色冷然飄忽，但手上拿著裝了羊奶的水袋給嬰孩餵奶的動作倒是一刻未停。
孩童抱著水袋喝的歡暢，還不時把奶水吐到倦收天身上，弄的道者一身狼狽。
諸如形象之物，皆乃浮雲……
堂堂道門名宿，劍界翹楚，在哺育嬰孩方面是個不折不扣的門外漢。
嗯……是不是要再熬點米糊？但永旭之巅別說米了，白薯都沒有。
要是被好友知曉此事，大概會笑著調侃道，節好過，年好過，日子難過也得過，北大芳秀你可聽過一句老話，活到老，學到老啊。
想到此處，眼前竟不由浮現起故人面容。
這次，倦收天真真切切長歎了一口氣。
若說倦收天與此子因緣皆起于三日前。
那日，永旭之巅戰事方歇，倦收天戰意未消，血氣翻湧間似被冥冥天意牽引踏雲而去。
行至距永旭之巅百裏之處，不想偶遇一場江湖仇殺。
猶記得當日殘陽似血，寒鴉淒鳴，蕭瑟天地間一名男娃兒靜靜的坐在死去母親身邊，稚嫩的臉龐天真無暇，不見一絲驚恐，只是好奇的看著緩步而來的倦收天。倦收天心生憐憫，上前抱起嬰孩，輕拍他的身軀安撫。
那娃兒似乎也倦了，竟在道者懷中睡了過去，小小的手掌緊緊抓著倦收天的領口，好像生怕一松手就失了什麽一般。
倦收天心中一動，向來堅毅的道者也爲這嬰孩遭遇感傷起來。
環顧四周，死者大多是江湖人士打扮，料想許是江湖恩怨造就這一地枉死之人。再仔細查看，死者中不少名門望族，更肯定倦收天先前推測。
突然間，倦收天發現不遠處還有數具孩童屍身，心中怒意乍升。要不是嬰孩母親死前用身軀護住懷中稚兒，只怕連這小小孩童都不能幸免。婦孺孩童皆不放過，何等歹毒的心腸。
恰逢倦收天怒意升騰，一道暗掌破空襲來，竟是殺手爲斬草除根而來。倦收天不避不閃，肩頭微動，拂塵揚手而出，盡化掌勁。數條黑影飛速竄動，片刻間把倦收天團團圍住，招招凶殘逼命。
倦收天氣定神閑，足下分毫不移，拂塵勾掃劈橫，抽的衆殺手哀叫連連。「心狠手辣，無義。趕盡殺絕，無情。暗箭傷人，無恥。而遇到了倦收天，再送你們三個“無”。」
翻手之間，名劍上手。倦收天擡腕一甩，劍鞘飛出夾帶雄厚氣勁擊向衆賊人，爲首者首當其衝，當場爆體而亡。倦收天一手攬住嬰孩，另一手金劍指天，沛然正氣直衝雲霄。隨即他冷冷道。
「無知。無智。無命。」
剩下的事且按下不表，無非是倦收天把其他幾名殺手斬瓜切菜般剁了。
真正讓倦收天煩惱的是……該如何安置被他救下的娃兒。在安葬了受害者後，倦收天曾尋過嬰孩其他親人，但此子似乎已無其他親人。倦收天原想把他托付給一戶樵夫，望他能日後能平安長大。結果剛把嬰孩送出手，這娃兒就迸出驚天動地一聲哭嚎，把倦收天都嚇了一跳。只要一離開倦收天，這娃兒就哭鬧不止，誰勸慰都沒用，但一到倦收天懷裏就馬上止住啼哭。倦收天見他哭的如此撕心裂肺，也心生不忍，便只能把他帶回永旭之巅。
如此，過了三日。
「你我有緣，才有今日際遇。世有天意，凡人皆只願趨利避害。你啊你，你本可一世無憂，安然成長，爲何還要與我踏入這腥風血雨的江湖呢？」倦收天搖著懷中酣睡的娃兒，輕聲問道，孩童自然不能回答他的問題，只發出咿呀夢語。「永旭之巅戰火不止，每跟隨我一日，你就多一日危險……」想到此處，倦收天突然沈默不語。片刻之後，他心中已有決斷。
*
倦收天抱著一名嬰兒來到煙雨斜陽的時候原無鄉正在閉關。
說閉關，不如說面壁思過更爲合適。永旭之巅與倦收天聯手之後原無鄉曾被南修真的人找上，出于息事甯人的態度，原無鄉應承面壁思過以表不再有逾矩之舉的決心。
但面壁多久，所謂逾矩的尺度，原無鄉深信還有轉圜余地。人活在世，總得外圓內方，懂變通哦。
原無鄉想過千百種日後與倦收天再遇的情景，但倦收天抱著個娃兒來煙雨斜陽這個狀況他可是真沒想到。當時原無鄉正在內室打坐，倦收天就站在窗扇外面。原無鄉依稀能看到倦收天落在窗子上的投影，一如往日的挺拔，卻平添幾分蒼涼寂寥。
「你可好？」原無鄉問道。
「好。你呢？」倦收天答道。
原無鄉沈默半晌，千般言語，萬般思念，到嘴邊就只剩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也好。」
「那就好。」
「嗯。」
兩個人，一個在外，一個在內，薄薄一面牆，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阻擋在了兩人面前。
過了一會，倦收天方緩緩道出此行目的。
原無鄉笑言，「好友這是給我找了個徒兒嗎？」
倦收天嚴肅的回答，「跟著你比跟著我好，活得長。」
原無鄉聽聞，歎道，「你不必把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倦收天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原無鄉走到窗前打開了窗子，便見一雙修長的手掌把一個清秀的娃兒遞了過來。原無鄉只看到一個模糊的金影，卻沒法看到那思念的容顔。
「他比較愛哭，你忍著點。」
原無鄉接過小娃兒溫柔的抱進懷裏。那娃兒看到原無鄉不知怎地呼呼哈哈的笑了起來，抓著他的手指不放，還送到嘴裏啃咬。咬了一會大約是覺得不好吃，就開始咬原無鄉的頭發。原無鄉被這可愛的娃兒逗的嘴角上揚，積郁的心情也頓時暢快起來。他伸出手指逗弄懷裏的小娃兒，這小家夥笑的更加開心了。還爬到原無鄉肩膀上，對著他的臉吧唧的親了一口。「很乖呀。」原無鄉笑道。
窗外的倦收天應道，「你們有緣。」他頓了一下，「我走了。你，保重。」話音未落，倦收天轉身欲離。
屋內原無鄉突然念道，「高台悲風江湖遠，遲暮惜光心已倦。
倦收天接道，「千秋風雨浪拍岸，世路崎岖莫尋蹤。」
「請了。」
「請了。」
*
「師尊師尊，我到底是哪裏來的啊！」
「你啊~是師尊有一天去河邊釣魚，從上遊飄下來的啊，所以你小名才叫江流兒。」
「師尊你又騙人！」
「上次你還說我是麒麟送到你門口的呢！」
「啊，我是這麽說的嗎？尋蹤，你記錯了吧。」
「師尊！！！！！本少俠不是三歲孩童了！！！」
「是啊，你八歲了呢。」
*
其實，我們都不想你沾染上江湖風雨。
結果卻是我們害你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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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6 19:24

故人心番外2·與子成說
原無鄉近來睡的並不安穩，半夢半醒間總覺喉嚨幹癢，氣息不順，好像有什麽東西壓在他胸口，讓他喘不上來氣。他用手肘撐起身體，迷迷瞪瞪的起身尋水喝，卻突然身形一傾，頭朝下往地上摔去。
「小心！」一聲低呼入耳，隨即原無鄉便跌進了一個柔軟寬厚的懷抱。那個人抱著原無鄉的手臂用力的圈了圈他的身軀，過了半晌才放開手。
令人熟悉又安心的氣息，原無鄉滿足的蹭了蹭倦收天軟軟鼓鼓的衣領，心想，不當枕墊還真是可惜了。
「醒了怎麽不叫我？」倦收天輕聲說道，同時把原無鄉扶回了床榻。「剛睡醒，有些迷糊。」原無鄉笑道，說著還故意打了個哈欠給倦收天看。
倦收天並不答話，走到桌邊提起茶壺倒了杯熱茶。「口渴了吧，這是方才沏好的藥茶。」倦收天把茶杯送到原無鄉唇邊，端著茶杯小心翼翼把茶餵到他嘴裏。倦收天一邊餵水一邊柔聲說，「別燙著。」原無鄉嗯了一聲，小口品著茶中苦味。「阿倦啊……」原無鄉喚了一聲。「嗯？燙嗎？」倦收天停下手上動作，那雙好看的鎏金色眸子認真的看著癟嘴的原無鄉。「好苦。」原無鄉哀叫道。「忍著。」倦收天話雖不客氣，但聲調卻是軟軟的，聽著十分舒坦。「但真苦啊……我這嘴裏現在除了苦都嘗不出別的味兒了，呐，阿倦，我想喝酒行不行？之前藏的那壇好酒還沒開封呢。」原無鄉眨眨眼，可憐巴巴的看著面前一臉冷凝的金色道者。「這麽大的人了，良藥苦口的道理還用我教嗎？」倦收天冷哼了一聲，「那酒壇早讓我餵了老翁養的鯉魚。」「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原無鄉作痛心疾首狀大聲叫道，卻換來倦收天淡淡一瞥。倦收天不理原無鄉的苦叫，用手指拭去了他嘴邊的水迹。指尖與唇瓣磨蹭瞬間傳遞的熱度卻好似天上烈陽炙烤，讓兩人同時一震。
「我爲你更衣吧，無鄉。」倦收天對只著中衣的原無鄉說。原無鄉本想推辭，但最後還是應承了下來，先不說自己現在確實不太方便，而且你看誰和倦收天拗脾氣能拗過他那個牛脾氣。他要做的事情，誰攔得住。就是原無鄉，十次裏也有一兩次攔不住啊。
倦收天的手很穩，動作很輕，很仔細。他幫原無鄉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每一個扣結都系的平平整整。那溫暖的手掌落在原無鄉肩膀、鎖骨、胸口、背脊，理平每一道衣褶和折痕，細致的出人意料。原無鄉心中雖欣喜，卻也夾雜著一絲無奈。倦收天大約高了原無鄉半個腦袋，給他系腰帶的時候不得不微微低頭才便利些。原無鄉雙臂平伸，手臂全部藏在寬大的衣袖裏，看不分明。他垂著眼眸，倦收天的臉就在眼前，近的鼻尖都能撞在一起。倦收天低著頭，注意力都在手中的活計，只是長長的睫羽幾不可見的輕顫著。他的雙手環在原無鄉的腰間，把腰帶纏在原無鄉腰上，然後打了個結。
「無鄉你坐著，我打了水給你擦臉。」「這些瑣事自有門中道童打理，阿倦你不必事事親爲。」「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可是……」倦收天取了汗巾浸了清水就糊在了原無鄉臉上，原無鄉被他摁坐在了床邊，剩下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不過倦收天也就只有開始那下子用力，之後力道輕柔的很，光滑的布料擦在原無鄉的面頰上感覺癢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面皮被擦的薄了，要不然原無鄉怎麽覺得臉蛋發燙呢。屋裏除了兩人交纏的呼吸聲，就只剩下兩顆心韻律相同的鼓動聲。原無鄉想，還是，說點什麽吧。
「阿倦你這些天一直寸步不離的守著我，如今我已無大礙，你又傷體未愈，還是快快修養去吧。」原無鄉猶豫半晌後，試探著開口道。「那點小傷不打緊，再者，什麽傷有你重要？」倦收天擦拭的動作微頓，神色卻不見一絲動容。原無鄉一時啞口無言，倦收天話說的理所當然，他反倒不知怎麽應答。「但大戰方止，道真還有要事需你處理吧？」「鼓舞士氣、安撫情緒、策劃戰略，均不是倦收天所長，其他後續自有能人安排。需要倦收天之時，必當鼎力助之。而現在，我要留在這裏，留在你身邊。」倦收天一席話铿锵有力，言語間的堅定既讓原無鄉感動，又感慨。就是怕你這樣啊……原無鄉心中歎道。原無鄉擡起眼，視線與倦收天相撞。看到他瞳孔中滿滿都映著自己的影子，一時間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在原無鄉心混成一團。「想你傲骨不群，卻爲我折腰……這如何過意的去。」原無鄉聲調中帶著些許歎息，明著似乎是說倦收天彎腰替他擦臉的姿勢，實際卻是一語雙關。倦收天蹲下身，本想去拉原無鄉的手，最後改成把手放在了他的膝蓋上。「這幾日你雖不明言，卻與我生疏了許多，如今更是……」倦收天的表情淒然，倒似原無鄉喝了苦茶時一般模樣，「你怪我嗎，無鄉……」倦收天的聲音帶著點哭腔，全然不似往日的威嚴沈穩。「怪我害你失了雙手。」倦收天手按上了原無鄉衣袖中的斷手的腕部，那被戰斧撕裂的血肉處如今已經纏上了層層布條，用來遮蓋那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傷口。「我不怪你，但我怕你怪你自己……」原無鄉擡起手想摸摸倦收天的臉，但是從今往後，他再也沒辦法用自己的雙手去撫摸眼前的人了。倦收天握著原無鄉這雙斷手，緊緊握住，生怕一不小，連原無鄉也從他眼前消失。「很痛吧……」倦收天哽著嗓子問。「不痛。」原無鄉雖然聲音微弱，但一如既往灑脫豁達，「你的心更痛。」原無鄉把臉湊到倦收天面前，說，「看到你心痛，我的心比你還要痛。」「都是我的過錯。」「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這是意外。」原無鄉和倦收天兩人嗆了半天，一個執意過錯在己，一個努力寬慰對方，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如果不是爲了護我，你怎會斷了雙手？你是我之責任。」倦收天把原無鄉的雙手抱在懷中，一字一頓，不容辯駁。原無鄉歎了口氣，心道，就知道是這樣。「我不是你的責任。」原無鄉那雙明亮的眸子閃著光芒，「我是你的知己。爲你，心甘情願。」倦收天聞言一顫，原無鄉認真的目光也讓他心中震動，他不由閉目長歎，「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原無鄉用手臂勾過倦收天的脖子，在他錯愕之時，把自己的額頭貼上了對方的額頭。「阿倦你這些日眉頭緊皺，看的我實在不舒坦，老想替你碾平眉間溝壑。」原無鄉一邊調笑道，一邊左右搖了搖腦袋，當真用腦門在倦收天的腦門上碾了幾下。「這法子確實不錯。」倦收天抱著懷裏的原無鄉，一時失笑。原無鄉也笑了，他用自己的臉頰去蹭倦收天的臉頰，左蹭了蹭，右蹭了蹭，肌膚摩擦帶來的酥麻感實在讓人愉快。真實，熱烈。更是印證著彼此的存在。原無鄉覺得自己大約是蹭上瘾了，倦收天的臉蹭著實在舒服。原無鄉頰邊的絨發拂在倦收天臉頰，竟然他突生一股平靜祥和之感，連那徹骨的心痛也被撫平。方才的愁悶也似乎被這親昵玩鬧的動作驅散。他們額頭貼著額頭，鼻尖碰著鼻尖，擁抱在一處，好像打算就這麽抱在一起一輩子。「阿倦，我不想你心有遺憾。」「但遺憾已生。」「唉……」原無鄉輕歎，用殘臂擁緊了倦收天。「阿倦，我們出去走走吧。」
倦收天聞言，二話沒說，手腳利落的把原無鄉打橫抱起，擡腳就要出門。驚得原無鄉連連叫道，「唉唉！我只是手不方便，腿腳還好著呢，別真這麽把我抱出去啊，至少讓我把靴子穿上吧……」
*
原無鄉靜立在楓林之中，嘴角含笑，雙手負背，姿態悠然。突然，他動了。但見他足踏八卦，袖袍旋舞，雖雙手之故，無法演練擅長之拳法，舉手投足卻依然飄逸潇灑。原無鄉把真氣灌入兩片寬大的長袖上，以袖舞行拳路，竟然被他耍的有模有樣。林中落楓在他氣勁牽引之下，也隨之共舞。一旁靜立的倦收天見狀，也配合原無鄉一起演練起來。漫天紅楓之下，一金一銀兩道身影，剛柔並濟，並肩並行，此生得彼相交相知，無憾矣。
一舞終了，原無鄉笑著對身旁的倦收天說。「原無鄉，永遠是原無鄉。」這句話既是說給倦收天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無論是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腿，都無法摧折他之風骨，不可以爲他會因身體殘缺而成了殘廢。殘心者，殘廢也。原無鄉的心裏，可是烈日當空，光明萬丈。「而且你也在我身邊。」說著，他上前擁住了倦收天。倦收天眉間愁色稍減，難得染上笑意。他用力回擁了原無鄉。「我在你身邊。」他說。
當晚兩人抵足而眠，幾日來纏繞在兩人之間的尴尬氣氛消逝無蹤。倦收天說，自己勢必要踏遍名山大川，尋訪奇人異士爲原無鄉接續手掌。原無鄉倒是無所謂，囑咐倦收天千萬莫要執著。他說，現在能閑下來也是好事，是時候退隱享享清福了。他又說，自己要尋一處靈山寶地，養花養鳥養魚。那個地方就叫煙雨斜陽好了。再收個小徒弟每日欺負。他還說，阿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退隱，每日閑看日升日落，雲卷雲舒。說這話的時候原無鄉有點不明所以的緊張。倦收天的眼睛在黑暗裏也是亮亮的，看的原無鄉更緊張了。然後倦收天捏了捏原無鄉的臉頰。他說，好。原無鄉笑道，說定了。說定了，倦收天答道。
後來。
原無鄉身體好轉後，倦收天便出外尋訪名醫。如此年複一年，仍沒有消息。原無鄉勸他別找了，但倦收天就拗著勁一定要找。原無鄉想，還不如陪我一起看花呢。但這話他沒說出口，因爲他知道這是倦收天的心結。倦收天永遠都覺得辜負了原無鄉的情義。這人，太念情，也太固執。念情又固執的人，就容易鑽牛角尖。原無鄉翹著腳坐在煙雨斜陽裏喝小酒，等著倦收天踩著晚霞的光輝走進煙雨斜陽，走到他身邊。現在原無鄉袖子用的都快和手一樣好了，他這琢磨著可以收個小徒弟了。
再後來。
倦收天看著負手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原無鄉，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原無鄉也是這樣站在楓林中，連微笑的表情也一樣。這麽想著，蓦然覺得肩膀上的名劍重若千鈞，沈得倦收天都背不起，拔不出。原無鄉把放在背後的手臂抽了出來，緩緩擡起手臂，纏在衣袖中的銀色手掌露了出來。名劍。銀骠。北芳秀。南修真。道真雙寶。道真雙秀。恩與仇，情與義。
如此，甚好。

完

majia001

2016-08-06 19:25

故人心番外3 咫尺

倦收天合上雙目，然後順勢往輪椅裏一靠。
現下他身體頗是虛弱，連站起的多余氣力也沒有，卻仍是傲氣不減分毫，閉目養神的氣態也有幾分睥睨之勢。
雖然現在睜眼與閉眼無甚區別，但雙目曾長久仰仗北鬥指引辨別物體與方向，倦收天幾乎都要忘記自己眼睛的舊疾。
他的雙眼依舊能分辨出物體的大致輪廓與虛影，對光線強弱的感知也同樣敏感，但也僅此而已。
倦收天眼中的世界不帶絲毫色彩，僅僅在永夜的籠罩下竊竊私語。他並非完全看不見了，可這種既看得見又看不見的情況，還不如不要。
在那一日，他意識到唯有驅散黑暗的曙光，才能同時驅散自己眼前的黑暗，讓倦收天在一片金色昊芒中，重見光明與希望。
也許只是他自以爲是的希望。
可他仍是貪戀上了這衝破無邊暗夜的光華。
後來借助北鬥指引之功，倦收天雙眼不至徹底無用，而他也愛上了在永旭之巅觀看曙光。
不過現在，倦收天要重新學習如何「看見」這個世界了。
對北鬥指引的過度依賴讓他的聽覺與感覺都退步不少，導致失去名劍後行動諸多不便。
但這些並不是他遇到的最大的難題。
劫後余生後他才真切的意識到，哪怕是那一瞬間，他都已經徹底放棄了自己。
放棄，這個詞從未出現在過倦收天的人生當中，無論是遍體鱗傷也好，無論是艱難險阻也罷，只要倦收天認准的路，他都會堅定的走下去。
但現在倦收天不知該如何走下去了，因爲好像無論他怎樣選擇，身邊都有人因他而受到傷害。
曾經自信滿滿以爲可以撥亂反正，維護天理公義，保護身邊之人，結果，卻是要他親眼看著他們一一離去。
無能爲力之感像一條毒蛇般緊緊纏繞在倦收天身上，用尖利的牙齒刺破肌膚，把毒液注入他每一根血管之內。
仗劍而立，慷慨激昂，然而心底卻茫然忐忑，唯有仰天長歎。
于是倦收天做了一個決定，用天鞘晨曦換取銀骠玄解。
至少這樣，能保原無鄉一世安康，足矣。
恩也好，仇也罷，總要有一人放下，雖然這未必是最好的結果。
是啊，這不是倦收天曾經設想過的結果，可他卻無比慶幸自己的夢魇沒有成真，至少原無鄉活著，活的好好的，夠了，這就夠了。
原無鄉用銀骠玄解換得導靈盤的那份關懷與情誼，他爲自己而承受的壓力，他多年來的恩義，倦收天銘記在心，所以他絕對不能再讓原無鄉有絲毫損失。
倦收天不能再失去原無鄉，那還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因此，這份代價由倦收天承擔就可以了。
不過……他會很生氣吧。
對不住。
「如果想說道歉的話，上次我已經聽過了。」
倦收天猛地睜眼，眼前仍是朦胧一片，他揉揉自己的耳朵，除了風聲，他並未聽到腳步聲或者說話聲，魄如霜姑娘尋醫未歸，此地也無其他人氣息。
是幻覺嗎？
倦收天歎了口氣，關心則亂，不知原無鄉現在情況如何了。
「擔心我，不如擔心你自己。」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平素柔和清朗的聲音竟隱約壓抑著怒意。
倦收天循聲而望，想要起身一探究竟，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掌再次按回了輪椅上。
「坐好。」原無鄉硬邦邦的說。
「無鄉？」倦收天試探著問，即便他傷勢嚴重，也不至于功力消弱至連原無鄉都未察覺到。
「你的傷比你想象的嚴重……也比我想象的嚴重，阿倦你怎麽能這麽胡來？」見倦收天一臉疑惑，原無鄉聲音不由放柔，來時積蓄的怒氣，在看到那思念又擔心的容顔後也消散到九天之外。
倦收天只看到一個虛影，無法見到原無鄉的樣子，但能感覺到他的雙手撫在自己的肩背上。
看來原無鄉已經取回了銀骠，還好，還好。
原無鄉把倦收天一個打橫抱起，然後扶到床上坐好。
在簡單探查了一番倦收天的身體情況後，原無鄉便不再開口，只是爲他輸入真氣梳理閉塞的筋脈，緩解他體內的沈疴舊傷。
接著原無鄉的雙手開始在倦收天的大腿上揉捏，爲他按摩麻木僵硬的肌肉。他的力道輕重適宜，找穴也極爲准確，讓倦收天自腳掌湧上一股熱流，身體也暢快了不少。
原無鄉不說話，倦收天也不說話，這樣僵持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
他們就像拗著勁，誰也不第一個開口說話。
原無鄉起身要給倦收天找點水喝，卻被拽住袖子，一把拉了回來。
「你在生氣。」倦收天盡量讓自己語氣顯得平靜淡然，不至讓原無鄉怒氣升騰。
「是。」原無鄉幹脆的回答，「比你上次還要生氣。」
然後他突然歎了口氣，坐到了倦收天的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但是一看到你我就氣消了，而且……」原無鄉頓了一下，牽著倦收天的手，把他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臉頰上輕撫。「我總算知道你上次有多生氣了，所以，該道歉的是我。」
原無鄉把臉埋在倦收天的掌心，哽咽著說，「對不起。」
倦收天的掌心被溫熱的液體浸濕，讓他心中蓦然一痛，他本來想就算原無鄉發火，他也能給一句不落的噎回去，誰想到現在竟然方寸盡失。
在原無鄉的事方面，他總是無法保持冷靜。
他看不見，觸感卻更加敏銳，掌心的溫熱燒的他雙眼發疼，只想好好看看原無鄉，好好看看他的臉，這種明明無法實現的願望，此刻卻強烈的讓倦收天無法自控。
倦收天的手指順著原無鄉臉部的線條一寸寸撫過，希望用這種方式能牢牢記住對方的模樣。
「你不需要對我道歉。」倦收天的聲音低緩沙啞又帶著無法言述的哀傷。
「那你爲什麽要對我道歉？」原無鄉反問道。
「因爲你爲我犧牲太多。」倦收天脫口而出。
「沒有因爲。」原無鄉把手按在了倦收天的唇上，語氣堅定又決絕，「我以前就說過，我所做的一切，爲你，心甘情願。而阿倦你爲我做的，難道少嗎？我們誰也不欠誰。」
「你的情義我還不起。」倦收天垂下眼眸，低歎道。
「你的情義，我的情義，還來還去還的完嗎？有情，心裏就挂念著，永遠分不開。除非你我就此陌路，這事才算完。還是說……阿倦你要與我絕交？」
「我絕無此意。」
「我也不打算絕交。」
「可是……」
原無鄉一把抱住倦收天，力氣大的好像要把對方摁進自己的胸膛，倦收天被箍的死緊，一時失了言語。
「其實來找你前，我是打定主意要和你幹一仗的……」原無鄉抱著倦收天悶悶的說，「揪著你領子狠狠揍一頓，不是說好一起面對嗎……」
「你……聽到了？」倦收天靠在原無鄉的肩膀上，嗅著那熟悉的氣息，心中是難以形容的安穩。
「是啊，我還以爲是做夢呢。」
原無鄉低笑一聲。
「我之前不該瞞著你去南修真，那時我以爲既可以救蒼的性命又能保住北鬥指引，而且最重要的是沒了銀骠，你我之間的心結也不複存在，你也能好好的。這本來是個好買賣，結果最後竟然……」原無鄉抱著倦收天低聲啜泣道，「我胡來，你爲什麽也要胡來……咱們真是……真是一對傻子。」
「傻子嗎？」倦收天自問，他用手幫原無鄉擦去眼角的淚珠，說，「也許吧。但你犯傻的次數比我多。你最傻。」
「彼此彼此。」原無鄉抽泣了一聲，繼續道，「同樣的事情兩次就夠了，別有第三次了，所以阿倦，咱們這次好好做個約定行嗎？」
「什麽約定？」
「以後無論遇到什麽，都一起面對，真的，我不會一個人扛，你也別一個人扛，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好嗎？」
「不好。」
「你不答應我就哭給你看。」
「我看不到。」
「聽得到吧，我一天哭三遍，煩也煩死你。」
「別學尋蹤的招式，越活越回去了。」
「他那是我教的，而且這是返璞歸真。」
「……」
「我知道你答應了，別毀約。」
原無鄉拉起了倦收天的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對方的小指，兩人的手指緊緊勾在一起。
「說定了。」原無鄉說。
倦收天雙眼直愣愣的看著前方，那雙黯淡的眼眸中好像突然點燃了一團火焰。
明亮的火焰照亮了黑暗，讓他再次看到了原無鄉的那含笑的容顔。
他要把這個人的面容與笑容镌刻在心底，永遠不會忘懷。
倦收天傾身輕輕吻了原無鄉的手臂，這一吻烙在原無鄉手腕與銀骠交界處的皮膚上。
是唯一，也是最後的誓言。

majia001

2016-08-07 19:03

【故人心番外4·舍得又名每次吵架吵三句就和好】
這裏應該是原無鄉的臥房，倦收天想。
身前半尺之距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是一壺新煮的茶水，微苦。
不過對現在的倦收天而言，無論何等珍馐美食，入口也只剩苦澀一味。
他從杌凳上起身，旋而後轉，但只走了四步便停住腳步。如果他記得不差，這個位置擺著的該是原無鄉的床榻。
倦收天微微彎腰摸索，摸到了柔軟的被褥和一把瓷枕。他把這瓷枕在手裏翻轉了一番，嘴角不由微微上揚。說起來這把兔子形狀的瓷枕還是原無鄉自己選的。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張燈結彩的上元佳節。
哈，往事不可追，去者影茕茕。
昔年原無鄉在道羌之戰中負傷後便退隱在了煙雨斜陽，而倦收天爲就近照料他也曾在此居住了一段不短的日子，算的上十分熟悉。
之後，爲替原無鄉求醫，倦收天離開煙雨斜陽遠行，哪曾想暫別險些成了訣別。
再相見時，情誼依舊，造化無常。
人還是那個人，肩上的劍卻越發沈重了。

倦收天心裏估量著距離，沿著床邊向右走了大約五步，果然被一道屏障擋住了去路，是三疊的山水屏風。
他循著記憶在屏風上找到了署名的位置，指尖在原無鄉三個墨字上停留片刻，然後又伸出手在半空中探了探，碰到旁邊木架子末端的鳳首圓雕。這是原無鄉的梨木衣架。
倦收天掌心在長長的木條上滑過，指尖不經意觸到了搭在上面的衣物。他撚起布料，用兩根手指搓了搓，從手感來說，大概是原無鄉的披風，不過他也不敢肯定。
自從與南宗一戰過後，他的五感便不複往日敏銳，連雙眼對光線與距離的感知也失去了掌控，眼前黑朦一片。
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原無鄉知情。
但若不是有此變故，倦收天也不會知曉名劍之上隱藏的另一個秘密。
他又向左走了十二步，把手按在木板上，通過撫摸凹凸起伏的紋理來辨別上面的花紋，這裏擺著原無鄉的龍紋圓角櫃，圓角櫃旁邊還放著一個書箱。
房內的擺設他都說得出來源，而過了這許多年，所有布置竟與他離開時一般無二。
倦收天扶著右面的牆壁走了三步，然後碰到了牆壁裏的窗棱。他用力推了推，窗戶似乎已經被封住了。
以前倦收天就借宿在隔壁。那時候原無鄉行動有諸多不便，但爲了不讓倦收天擔心，他從來不肯提及。于是倦收天一怒之下在牆上挖了個洞，裝了扇窗。白日兩人相伴，入夜之時分房而睡，但每隔一個時辰倦收天都會推開窗看看隔壁的情況，偶爾隔壁也會傳來原無鄉輕輕的叩窗聲。
本來是不必這般麻煩的。
起初他們同床而眠，直到有一日最負師弟前來探望，剛巧兩人才起，還未梳洗，模樣比較淩亂。最負那副欲言又止中夾雜著恍然大悟且又包含著難以形容的熱切的神情讓倦收天和原無鄉冷汗連連，雖然三人在門中修習時感情就不賴，但有時他們完全跟不上最負的思路。
再然後，兩個房間中間有了一扇隨時能打開的窗。
可惜現在，這扇窗被封死了。
‘阿倦，你在想什麽？’原無鄉進來時正好看到倦收天面對著牆壁發呆，便開口問道。
‘無事。’倦收天微側頭，細聽原無鄉的足音。
‘怎麽不坐？雖然成功敗退雙魔，但你我也非分毫未損，比起我，你的傷勢還重了幾分，更要好好療養才是。’
說著，原無鄉便上前去拉倦收天的手臂，卻不知怎麽的把對方拉了個踉跄。
‘銀骠當家……’倦收天喚道，聲音稍帶幹澀與沙啞。
‘我是原無鄉。’原無鄉心中訝異，這一拉他並未用上多少力，以倦收天的功力更不該如此。
但比起這個，他又一次嚴肅的重複了兩人重逢時說過的話。
‘銀骠當家乃南宗給予我的榮譽與身份，但在你面前，我是原無鄉，永遠都是。’
倦收天低歎了口氣，被原無鄉扶著入座。
‘我還未傷重到需人攙扶，何況幾步之遙。’雖然如此說，倦收天也並未拒絕原無鄉略顯親昵的動作。
‘關心你，不行嗎？’原無鄉攬著倦收天的肩膀笑言道。
‘……’
兩人分次落座，原無鄉提起茶壺向已空的杯子裏斟茶，茶水落入杯中發出潺潺聲響，隨後他便把茶杯遞給了倦收天。
‘以茶代酒，敬你英雄肝膽。’
倦收天似乎有所遲疑，雖神色不變，瞳孔卻動了動，然後慢慢伸出了手。原無鄉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倦收天的手，卻見他的指尖馬上要碰到杯子時差了那麽一絲絲落了空。
只見倦收天的手掌在半空虛畫一道，順勢收回。原無鄉也不點破，只是眉間憂色更重。
‘罷了，來日方長。’倦收天斂色沈聲道，‘以你之見，北鬥指引能否再回歸金劍？’
原無鄉握緊手中的杯子沈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情緒，接著他放下茶杯開口道，‘我已查閱了道真內的典籍，說來也奇怪，關于金劍與玄解的記錄甚少，大多只是摻雜在其他的典籍中，並未有專門記錄，道真雙寶的全部功能與故事，大概只有它們的鑄造者才清楚吧。’
‘照世明燈。’倦收天咀嚼著這個名字背後所蘊藏的秘密。
‘不過金劍與北鬥指引本爲一體，就算拆分也能合並，所以阿倦你免擔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北鬥指引安回去，過兩天保證還你個完好無缺的金劍。’
倦收天點點頭，就不再多言。
‘但是我只問你一句，你必須如實告知。’原無鄉看著倦收天，但倦收天卻垂著眼眸不肯回望。
‘阿倦你爲什麽要拆掉北鬥指引？’原無鄉雙眸牢牢鎖住眼前的故友，向來溫潤隨和的人此時周身散發出難以形容的壓迫之感。
倦收天合上雙目。這個問題啊……怎麽回答呢？
當年倦收天不願與原無鄉爲敵，遂回轉北宗，卻因悲怒交加，氣血翻湧。再回神時，光明已再無法驅逐眼前的黑暗，也同時造成倦收天五感紊亂，武感失調。
這個時候他也知道北鬥指引原有能幫持有者矯正五感之功，在北鬥指引協助之下，倦收天更與常人無異。
不過這是在拆了北鬥指引後才讓倦收天確定的，因爲他起初並不清楚到底是名劍的功效，還是北鬥指引的功效。
後來安回北鬥指引，本以爲再無問題，哪想到與雙魔對戰的最後關頭，北鬥指引竟然飛脫。幸虧當時雙魔已經敗走，而原無鄉又在身邊，才沒出了大差池。但沒想到的是北鬥指引竟然裝不回去了。
真要說爲什麽拆了北鬥指引，那就只有兩字————好奇。
直白點講，手欠。
‘道真雙秀聯手退敗禍世雙魔這般的曠世決戰，必能讓邪魔歪道爲之膽寒，爲蒼生帶來一份希望。同時也算爲南北道真弭平恩怨開了個好頭，對不對，北大芳秀？’當時原無鄉這麽說。
倦收天能想象他的表情，微微上挑的唇角含著溫和的笑意，明亮的眸子閃著明澈的光亮，柔柔軟軟的，連人心都能被他感染的溫溫暖暖的。可惜，倦收天看不見。
原無鄉邀他一訪煙雨斜陽，倦收天本欲推辭，畢竟現時情況倦收天是無所謂，但南宗還有人在壓著原無鄉，他不想原無鄉爲難，就像原無鄉不想他爲難一樣。
他們都不想對方爲難，偏偏兩個人誰都犯難。
原無鄉知道倦收天的脾氣，又直又硬，認准了什麽就一頭牛似的撞了南牆也不停，他懂倦收天不忿北宗染上汙名，所以他也知道代表南宗的自己遲早會與代表北宗的倦收天爲門派榮辱而有一戰，他所求只有到那時……兩方可以找到和解的途徑。
半推半就下，倦收天還是被原無鄉撈來了煙雨斜陽。畢竟比起倦收天，原無鄉在擺弄奇怪東西方面擅長多了，譬如把北鬥指引安回金劍上。
‘擦劍時不小心手勁太大，就把北鬥指引拔下來了。’倦收天語調平靜的說道。
‘哈。’原無鄉低笑一聲，‘真是好理由，或者北芳秀可以端著架子說一句“無可奉告”？’
‘銀骠當家今日情緒似乎不佳，看來我不便打擾，就此別過。兩日後我會來取名劍。’倦收天起身微揖，便直要離去。
‘呵，北芳秀好大的派頭，難道不怕我拿著名劍回轉南宗，就此一統道真嗎？’原無鄉坐在凳子上的身軀絲毫未動，但一把抓住倦收天的袖子，阻他離去的動作。
‘你會嗎？’倦收天挑眉，語帶冷睨。
原無鄉大笑一聲。
‘…………不會。’聲音前冷後軟，前挑後壓，又恢複了往日的酥酥軟軟。
‘哈。’這回換倦收天冷笑，還一甩袖子，背向原無鄉。
‘阿倦，別鬧脾氣了……’原無鄉有點委屈的嘟囔道。
‘誰在鬧脾氣，嗯？’倦收天語帶冷厲，看來也是動了怒。
原無鄉站起來一把抱住倦收天，雙手牢牢摟住他的腰，還把腦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打算瞞我到何時？’原無鄉抱著他，聲音還帶著點哭腔。
倦收天心裏咯噔一聲，故作平靜的問，‘什麽？’
‘你的眼睛怎麽了？’
‘無礙……’
‘胡說！’
倦收天不說話了，只是把沒拿拂塵的那只手輕輕的覆在了原無鄉纏在他腰間的雙手上，准確的說是，銀骠玄解上。他輕撫著上面的裝飾與花紋，心裏是說不出的難受與憋悶。原無鄉原來的手很溫很暖，現在這雙手卻又冷又硬。
‘我真的沒事……倒是你，銀骠用的還習慣嗎？’倦收天放柔聲音，問道。
‘不許岔開話題，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原無鄉聲音高挑，已有幾分不耐。
原無鄉把臉埋在倦收天的肩膀，濕熱的氣息吹拂在他耳畔，有些癢癢的。‘我真的沒事，真的。’
‘都看不見了還叫沒事嗎！！’背後的原無鄉突然大吼了一聲，連倦收天也被驚的一哆嗦。
‘你隨我回來時，我就發現有些不對勁。同行時，我走一步，你才走一步，雖然間隔不長，卻像是跟著我的足音而行。中間我故意走了些彎路，你也行的一步不差。當時我雖有懷疑，但仍不願相信，直到剛才我才知道……才知道……’
‘你……看見了？’倦收天想，糟了，這下可怎麽應付過去。
‘還想瞞我嗎？’原無鄉扳過倦收天的肩膀，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拽到自己面前，因爲力氣太猛，兩人的鼻子差點撞在了一起。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這叫沒事？看啊！’
倦收天看不到原無鄉的表情，但是他的怒氣，倦收天領教到了。
他握住原無鄉揪著自己領子的那只手，輕聲說，‘比起你的雙手，我這真的不算什麽……’
原無鄉一愣，方才積蓄的怒氣一下子都散到了九霄雲外，肚子裏一堆想罵人的話此刻是半句都說不來了。
他攬過倦收天的脖子，兩人腦門貼著腦門，肌膚相親帶來的溫度讓他們心中的焦慮瞬間平息，兩人一時間都沒了聲響，只有交纏的呼吸越發沈重。
過了一會，原無鄉嘴裏才蹦出了一句模糊的‘混蛋’。倦收天立刻回嘴，彼此彼此。
‘你的眼睛到底怎麽回事？不許說因爲金劍太閃，閃壞了眼睛。’
原無鄉氣雖然消了大半，但事情還沒弄清楚這就算沒完。
倦收天想想，說，‘金劍太閃，閃壞了眼睛。’
‘餵！阿倦你還嘴硬！’
‘哈……’倦收天笑了一聲，回抱住原無鄉的身軀。
即使有諸般情非得已，但倦收天必須承認，只要原無鄉在他身邊，他的心就能獲得安甯與平靜。
他如何舍得原無鄉受到傷害？但偏偏要傷害原無鄉的就是他自己。
就算未來他們不得不戰場相見，他也如此貪戀這片刻的擁抱。
原無鄉抱著倦收天想，對啊，來日方長。
這麽想著，他摟住倦收天的雙臂又緊了緊。
來日方長……
他如何舍得倦收天一人撐持？無路前路多麽艱難，原無鄉都希望倦收天能好好的。
好好的。
雖各懷心思，但此刻他們想的也唯有對面之人。
世上唯一的那一人。

‘對了，我順了點老翁特制的燒餅，阿倦你就留下多住幾天吧。’
‘這……’
‘不許拒絕。’
‘好吧。’
原無鄉讓倦收天先坐著等他，他炒幾個菜就過來，臨出門的時候，他突然問道，‘阿倦你知道我爲什麽封住那扇窗嗎？’
倦收天握住拂塵的手一僵，反問，‘爲什麽？’
‘我無法忍受推開窗卻無法看到你在另一邊。’原無鄉頓了一下。
‘但是……我相信遲早有一天，那扇窗會從另一邊被推開，就像，很久以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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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7 19:04

故人心番外5·少俠別作死

莫尋蹤九歲的時候特別貪玩，背著把木劍就以爲自己能降妖除魔了，無論原無鄉怎麽解釋自己不會捉鬼畫符，他都立志當一名像燕赤霞那樣的大俠。
原無鄉扶著牆吐槽，徒兒醒醒，你上哪找個聶小倩和甯采臣啊！
于是原無鄉自我安慰，等莫尋蹤長大以後就會知道如果想要學捉妖應該去道靈，道真這邊專精陣法與武術，他拜錯師了，不過那時候也晚了。
不過莫尋蹤九歲以後就再也不提要變成燕赤霞了，但當大俠的夢想卻越發熱烈。原無鄉又扶著牆吐槽，徒兒醒醒你是個道士啊，你當什麽大俠啊！道德經你都背不下來啊！

但是他身邊還真是有個志向當大俠且確實當了大俠的道士，所以莫尋蹤的理想也不是那麽不切實際。
原無鄉默默遙望永旭之巅的方向想，阿倦現在怎麽樣了呢。
原無鄉不知道的是，遠在彼方的人，此刻也正念著他。

莫尋蹤不想再當捉鬼道士是因爲他九歲的時候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事。他在鎮上和小夥伴們玩的時候聽說最近有古墓裏的僵屍出來吸血，當即熱血上頭要去捉僵屍爲民除害。
雖然有原無鄉調教，他本身也天資過人，以孩童來說，算是很能打了，一般人不能近身。但那是僵屍啊，手直直伸著，腿直直蹬著，滿口尖牙，面色慘白，蹦蹦跳的活屍哎呦媽呀。莫尋蹤打聽了有僵屍出沒的墓地，雄赳赳氣昂昂就殺了過去。
那晚月光頂頂好，就是有股陰氣兒。莫尋蹤趴在草叢裏等僵屍出現，不一會，整齊的跺地聲就傳了過來，砰砰砰，砰砰砰，還挺有節奏。莫尋蹤一伸腦袋，乖乖個隆冬，說好的一只僵屍呢！！少說有三十來只啊！那些僵屍列隊有序，被一個將軍模樣的僵屍領著，看打扮是古時候的士兵，然後他們就開始對月亮跪拜起來。莫尋蹤知道這叫僵屍拜月，是僵屍特有的修煉方法。莫小少俠不是憨頭，打不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呗。但是晚喽，僵屍將軍發現他了。然後莫小少俠就被捉走了。

再說原無鄉這邊，本來今兒是莫尋蹤生日，他打算好好給小少俠做點好吃的，但是太陽落山了還不見人回來，就去鎮上拎人。
結果想當然，他知道莫尋蹤跑去捉僵屍了，差點氣吐血。
但吐完血，這個惹禍精還是得救啊。
然後原無鄉就循著莫尋蹤的氣息找了過去，沒想到在古墓邊看到了某個想當大俠且當了大俠但目前應該窩在家裏不出門的道爺。這個時候原無鄉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麽叫情怯，回去以後這兩字倒著寫他都能寫出來。
倦收天看到原無鄉也是一驚，兩個人對視了好半天，誰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倦收天說，聽聞山下僵屍肆虐，有百姓向我求援，所以我特來除魔。原無鄉說，真巧，我也是。然後他們兩個又都不說話了。
這個時候古墓裏傳來一聲淒厲的女性哀嚎，兩人默契在心，一同動作。在進入古墓中遇到了僵屍士兵的襲擊，不必言語，原無鄉和倦收天彼此照應，配合完美，輕松就解決了僵屍。
說到打僵屍嘛，會道術的道士自然有咒語和黃符什麽的封印，但是原無鄉和倦收天不懂啊，那怎麽辦啊，倦收天比較幹脆，都打爆了。于是原無鄉也學他把僵屍都打爆了……真是太暴力了，太血腥了。
他們一路打一路轉圈，那古墓規模不小，地宮設計複雜，繞了好些圈子，後來倦收天劍一揮，在墓牆上打穿了好大一個洞……這下不怕迷路了。
等他們找到莫尋蹤的時候，又吃了一驚。
娃兒活著，精神著呢，就是打扮的不太對勁，還和一名女僵屍手牽著手。原無鄉和倦收天隨時准備出手，但那女僵屍似乎對他們一點興趣都沒有，反倒對莫尋蹤憐愛有加。那女僵屍依舊保持著生前的美貌，看向莫尋蹤的目光甚至帶著慈母般的珍視，莫尋蹤蹦蹦跳跳撲倒原無鄉懷裏，說，師尊我可想死你了。
然後他問倦收天，壯士你哪位？
原無鄉啪的拍了下他腦門，笑罵道，沒大沒小。
接著介紹了這位就是與自己並稱道門雙秀的倦收天。
莫尋蹤哦了一聲，一臉八卦的說，這就是師尊的……原無鄉連忙捂住他的嘴，問他到底怎麽回事，怎打扮的跟個貴族子弟似的。
莫尋蹤就說，這個阿姨把我認成她的兒子了，對我可好了，師尊，前輩，不要殺她好不好。
原無鄉和倦收天對視了一眼，一下沒了主意。莫尋蹤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不太對勁，接著就說，阿姨一直在古墓裏沒有出去過，她沒害過人，能不能找人把她超度了呢。

這下提醒了原無鄉和倦收天，會超度的和尚不認識，會做法事的道士……有啊，于是他們找來了感謝師。
感謝師雖然愛唱歌，但專業技能還是很硬的，拍著胸脯說交給他，然後就開壇作法。女僵屍被超度前，最後抱了抱莫尋蹤，然後就化成煙消失了。
感謝師說，這女僵屍原來是名公主，過的挺幸福，但是她父親晚年昏聩，以爲所有人都要害他，就讓人把公主的丈夫和幼子砍了腦袋，公主的孩兒當時正好九歲。公主一夕失去丈夫與兒子，生無可戀，懸梁自盡，但是胸口憋著一口怨氣，沒法轉世投胎。那皇帝最疼愛這個女兒，而且又對她有愧，便把她風光大葬，還殺了好多無辜人陪葬，結果你們也看到了，這些人也變成了僵屍。

僵屍消滅了，前因後果也知道了，這事應該就結了。

但是莫尋蹤心情不太好，坐在屋頂上吹風。原無鄉也上了屋頂，把他抱進懷裏，問，小少俠怎麽了，不開心嗎？結果莫尋蹤撲進他懷裏就開始哭，說，阿姨對我真好，好像娘親，師尊，我娘在哪……
這個問題原無鄉可沒法回答，總不能說你雙親已經去世了吧，現實永遠比謊言更傷人。原無鄉只能說，等你以後長大了，成爲大俠了，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的爹娘也就能找到你了。莫尋蹤用力點點頭。

然後原無鄉說，今天那金道爺你看到了吧。
莫尋蹤說看到了。
原無鄉問，他厲害不。
莫尋蹤用力點頭，好厲害，太能打了。
原無鄉笑著問，那你要不要跟他學劍術啊。
莫尋蹤一下子蹦起來，叫道，要學我要學！

原無鄉點點頭，那明天你拎著兩斤茶葉去永旭之巅找金道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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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7 19:06

《故人心》備選結局之一
倦收天雙手握緊劍柄用力下壓，想借著插入地面的名劍撐起身來。
他試了幾次，可每次當他搖晃著身軀將要站起時，雙膝都會不爭氣的彎折，最後脫力跌倒。
倦收天緩緩吐氣調整內息，即便氣海已毀，難在聚力，但他依然沒有放棄。他強撐著破裂的髒腑帶來的錐心之痛，再次豁力站起。
這雙腿的骨骼盡碎，已無法承受道者傲然之軀。
但那又怎樣？
縱然遍體鱗傷，縱然粉身碎骨，倦收天都不會輸給自己。
一次又一次跪落塵埃，一次又一次試圖站起。
一次，又一次。
汗水和著血珠從倦收天的額頭滴落，在暗紅色的血泊中泛起淺波漣淪，便是腳下這片方寸之地也早被道者一腔碧血染紅。
不屈道魂，棱棱傲骨，頂天立地，只爲一份信念，一個堅持。
劍指天，三尺青鋒蕩魔孽。
人獨立，一生豪邁捐俠骨。
然。
天道難循，人力……終歸有限。
倦收天單膝跪地，一手拄著名劍，另一手撐在碎石上，緩緩、緩緩地垂下了頭。
血沫從他的唇邊溢出，血液從他的傷口湧出，那一身如曙光般金耀的道袍也在血色的浸染下黯然失色。
金色的飛焰星星點點環繞在倦收天身邊，飄落在了他的臉上，手上，劍上。宛如一曲激昂又淒豔的挽歌，哀悼將要逝去的英魂。
倦收天慢慢合上了雙眼。
不行，我還不能死。
一個念頭如驚雷般在倦收天腦中炸開。
對，我不能死。
倦收天掙紮著要爬起來，但無奈他早已沒有氣力。
他還活著，我不能死。
倦收天低喝一聲，猛然起身，在頹然倒地的瞬間把金劍刺入自己的腳掌。以名劍爲支點，他終于又站了起來。
原無鄉，你在哪……
他握住金劍走出了第一步，疼痛隨即排山倒海而來，身上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淒厲的嚎叫，倦收天緊抿雙唇，不發一聲。
劍刃翻攪著腳上的血肉，讓他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染血的腳印。
原無鄉……倦收天低喚著摯友的名字。
道者雙眼早已不複往昔神采，渾濁的金眸裏僅余殘焰搖曳。
他要尋一個人，在找到那個人前，他不能死。
倦收天叫著原無鄉的名字，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尋找對方的蹤迹。
因眼前一片模糊，又行動不便，倦收天只能拖著重傷之軀摸索前進，好幾次都險些摔倒。他胸中含著一口浩然之氣，強撐著繼續前進。
突然，倦收天氣息一凝，身軀頹然傾倒，卻在摔倒前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哈……我找到你了。」倦收天笑道。
「是啊，你找到我了。」原無鄉也微笑道，他雙臂環著虛弱的倦收天，與倦收天一同坐倒在地。原無鄉蒼白的面容滿是欣慰，緊緊擁著懷中的倦收天。「太好了，阿倦你還活著……」
「你還活著，我怎麽能死？」倦收天雙目無法視物，只能循著原無鄉的氣息，把手放在了他的臉頰上輕輕摩挲。指尖觸及到幹涸的血痂，倦收天不如心中一痛。原無鄉不說話，安安靜靜的任他撫摸。
然後，倦收天歎了口氣，「不是不讓你來了嗎？」
「如果我不來，魔孽豈不錯失了一見巧奪無極變之殊榮。」原無鄉微微搖動臉孔，磨蹭著倦收天的臉頰。
「哈。」倦收天輕笑，不意又嘔朱紅。
「阿倦!'原無鄉連忙用衣袖去擦他的嘴角，卻被倦收天抓住袖子。
「你這樣讓我如何放心的下？」倦收天聲音陰郁，那空蕩蕩的袖管，讓倦收天重憶往日噩夢。
「失了銀骠玄解的原無鄉仍然是原無鄉，難道阿倦你不信我嗎？」原無鄉雙臂搭在倦收天肩上，鄭重其事的問道。
「我信你，我一直信你。」倦收天言語堅定，不見一絲遲疑。
「那不就得了。」原無鄉摟著他的脖子開懷笑道。
「但是……」倦收天言鋒一轉，語帶愠怒，「我很生氣。」
「呃……」原無鄉一哽，頓時無聲，連忙用自己臉頰去蹭倦收天的臉頰來告饒。原無鄉的聲音軟軟的，柔柔的，聽到就讓人無比欣喜。「下次不會這樣了，真的，真的。」
肌膚摩擦傳來的酥麻感和鼻息交融帶來的溫熱感，緩解了倦收天心中的不安，他回抱住原無鄉，把頭埋在對方的頸項，與他一同體味劫後余生的喜悅。
兩人相互扶持著准備離開戰場，不料突生驟變。銀槍如虹，劃破暗沈夜空，夾帶滅天絕地之勢向重傷的兩人襲來。不待倦收天反應，原無鄉一個閃身擋在了他身前，衣袖翻動，畫出太極乾坤爲盾。
但如此絕殺之招，以一己肉軀怎能輕易擋得住，原無鄉與倦收天兩人當即被連成一體，一槍貫穿，血濺當場。銀槍斜插地面，撐起兩名道者不倒之軀。原無鄉首當其衝，左心房被一槍刺破，仰面摔進倦收天懷中。
「阿倦……小心……」原無鄉氣息越發虛弱，直至倦收天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倦收天怒極，悲極，卻也平靜至極。他緩緩拔出金劍，昂揚一聲長喝，把僅剩的氣力全部灌入金劍之中，名劍耀目如陽，驅散無邊黑暗。倦收天用力投出長劍，用這傾盡生命的一擊爲這場道魔之戰劃下句點。
「哈……」倦收天把頭枕在了原無鄉的肩膀上，緊緊抱住懷中逐漸冰冷的身軀。「你看見了嗎？無鄉。」
看見了嗎，看見了什麽？
看見了，看見了那屬于蒼生的安甯，屬于你我的希望，在曙光灑滿大地之時，重臨。
倦收天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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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7 19:09

【酒和燒餅】
倦收天理理道袍下擺，在房頂上找了個舒服的地兒盤膝而坐。
他挑的道真最高的屋頂，從這個位置看去，整個總壇一覽無余，尤其是正在設宴的演武場，倦收天眼力極好，連喝高後撲倒在桌下的同門也看一清二楚。
演武場現下鬧騰的正歡，今兒是大年夜，正是團圓時節，明兒就是新歲，又是一個好年景。
道真的修習雖說不上嚴苛，但也是一板一眼，容不得差池，一年到頭就這時候能讓大家放松放松。故此，持戒長老們都睜一只眼，任著現任掌教這個老小孩帶著一群小徒弟們吃喝瞎胡鬧。
倦收天看著腳下一片歡欣景象，搖頭淺笑。無憂亦無患，如此安樂祥和，甚好。
「我就說看不到阿倦你，肯定是來屋頂吹冷風了。」酒香伴著夜風，缱绻纏綿，調皮的在倦收天鼻尖打著轉兒。
原無鄉搖搖晃晃的爬上屋頂，深一步淺一步的踩著瓦片向倦收天走去。
「也和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啊。」原無鄉說。
倦收天伸出手一把撈住身形不穩的原無鄉，原無鄉把手掌握在他的手臂上，借著他的扶助坐在了倦收天身邊。
「太吵。」倦收天答道，然後看了眼坐在他旁邊的摯友。
原無鄉的臉蛋撲撲紅，眼睛蹭蹭亮，柔軟的嘴唇也被浸潤的晶瑩水嫩。
倦收天用手背貼貼他微燙的腦門，問，「喝了不少吧。」
原無鄉揉揉臉，對他展顔一笑，「推不掉，就只能奉陪到底了。」
倦收天輕笑，「到現在還有人敢跟你拼酒？」
「初生牛犢不怕虎呗。」原無鄉打了個酒嗝，「不知道哪個亂來的編了個酒裏乾坤醉中仙，現在師弟們總要探我的酒量，真是……」
「這次喝趴了幾個？」倦收天燦金色的眼眸含著笑意，眼中映出的唯有原無鄉那抹清雅又飄逸的白衣。
原無鄉在微醺的酒意中有些陶醉的欣賞著月輝灑落在倦收天身上，月光猶如一襲薄紗，既柔和了面前之人的容顔，也柔和如曙光般明耀的光彩。
倦收天不是不愛笑，只是很少笑。倦收天不是不愛說話，只是很少說話。
但對朋友，他從不會吝啬自己的笑容。
原無鄉喜歡倦收天對自己笑的樣子，也喜歡他和自己說話，所以他挺樂意逗他笑。
倦收天性格高傲，卻並非是個不好相處的人，他只是不知如何處理複雜的人際關系，所以讓人覺得略過冷淡。
別人對他好，他放在心中，來日必當傾力回報，重諾守義，不計生死。
原無鄉有時候不知道這脾氣算是好還是不好，反正他時常會擔心這脾氣會讓倦收天負擔太多。
不過自己在他身邊，總是能幫他擋一擋，擔一擔。
這樣也不算太糟糕。

原無鄉伸出五根手指在倦收天眼前搖了搖。
「五個？這麽看來你的確是退步了。」倦收天正色道。
「哈哈，是五十個！」原無鄉拍手笑道，「全部趴倒，一個能爬起來的都沒有。」
「今年的挑戰者有點太差勁了，去年還有一個能跟你扛到最後。」
「怎麽，倦師兄又要捶打捶打小師弟們了？」原無鄉靠在倦收天身上，與他背脊相抵，一同俯視著人頭攢動的演武場。
「玉不琢不成器。」倦收天淡淡回道。
「哈哈哈，那趕明兒又該有師弟師妹們來跟我哭訴倦師兄沒人性，安排的課業太苛刻。」
「哦？有人和你這麽哭訴過嗎？」
「沒有，沒有，阿倦你別說是我說的。」
「哈。」原無鄉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拍了下腦門。
「你瞅瞅，還是喝上頭了，都忘了這茬。」原無鄉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拿出個油紙包，「今晚菜肴雖豐，但還是少了一味。」
「燒餅。」倦收天眉頭一揚，接過原無鄉遞過來紙包，「是剛出鍋的。」
「是哈。」原無鄉兩掌一翻化物在手，他一手捏著兩個玉杯，一手提著把酒壺，笑道，「口感綿長溫厚，香氣和緩，回味無窮，阿倦，要不要試試？」
倦收天接過酒杯，道，「我素不喜飲酒，但無鄉你請的酒，我從不會錯過。」
「倦師兄平生只飲原無鄉的酒，乃我之榮幸。」
兩人相視一笑，玉杯輕碰，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明月清風影成雙，知交把臂同遨遊，人生爽快之事，此爲其一。」原無鄉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哼著小調，聲音卻越來越小。
「仗劍江湖志比天，誓把公理人間留。」倦收天一邊啃著燒餅，一邊應道。即便嘴裏塞著燒餅，倦收天這番話依然說的是那叫一個威儀壯闊。
原無鄉意識已經有些渙散，但倦收天的低柔的聲音搔著他的耳朵，實在叫人歡喜，背後靠著的那片溫暖，也讓他心裏舒坦的很。
他迷迷糊糊的枕在了倦收天的肩膀上，卻又不知怎麽的，從他肩膀上滑了下來。
倦收天把原無鄉的腦袋扶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又擺好姿勢，讓他能睡的更舒服一些。
不知怎麽的，這個動作卻驚醒了原無鄉，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直勾勾的看著倦收天的臉，然後就去揪他垂在額前那兩縷未束的長發。
他的手指一下下卷著倦收天的發絲，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倦收天的頭發緊緊纏繞在原無鄉的指間，也染上了他的手指的溫度。
原無鄉咧嘴一笑，是醉酒之人特有的憨笑。他對倦收天招招手，示意對方低頭。
倦收天一低頭，原無鄉便用柔軟的舌頭卷走倦收天唇邊沾上的餅渣。
只是簡簡單單一個舔舐嘴唇的動作，等倦收天反應過來時，原無鄉已經在他懷裏打了個滾，然後便握著他的頭發睡了過去，只有唇上冰涼的濕意撥動著道者的思緒。
倦收天動作溫柔的替原無鄉順了順頰邊的亂發，然後扯了自己的披風蓋在對方身上防止他著涼。
他之功體雖然屬陽，可以當個暖爐用，但還是穩妥些好。
轟的一聲爆響過後，半空中燃起了燦爛的煙花，色彩斑斓的煙花一個接著一個在夜空下綻放開來。
明明滅滅的彩色光華照在兩人臉上，被爆竹聲吵醒的原無鄉握住了倦收天的手，倦收天也同樣回握，自心房流動到掌心的血液滾燙的幾近沸騰。
即便未來暗淡無光，此刻的的安逸依舊能夠撫平來日的傷痛。
便讓這刹那的華彩與酒香和餅香永遠駐留在心底。
因爲這一刻，我們在一起。
「阿倦……」原無鄉哼哼道。
「什麽？」
「剛才說的不算。」
「什麽不算？」
「明明是我先進門，你該叫我聲師哥的。」
「睡吧。」
「哦……」

酒宴正酣，繁華正盛，屋頂上卻有兩人依偎而眠。
END

majia001	2016-08-07 19:11
明天進入第二部不滅聖火篇，也希望能看到大家的回文支持哦～

阿鹿

2016-08-07 22:37

一直很喜歡樓主筆下原小兔和倦小芳之間那親暱自然的互動模式，如沐春風，什麽不好的事都自動遠離啦！
追文追到這裡，心下總不免有個疑問，樓主是打算讓這兩枚一直停留在“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階段嗎？
雖然現在的情境也挺浪漫，但內心還是忍不住吶喊想要更深入的發展啊啊啊……

第二部這兩隻就會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吧？還是又因想太多而不上不下的讓人不省心

樓主加油，期待下文^^

majia001

2016-08-08 18:02

【不滅聖火】篇開啓，爭取後續四章或者三章內結束，目標！不要爆字數！！！！山龍隱秀友情客串=L=先發，之後再捉蟲子（。
章十

原無鄉踩著月色，沿著石徑信步而行。
他心情愉悅，步伐輕快，不疾不徐。
原無鄉記不得何時踏上這條小徑，也不知道它將通往何方。
他只得一個念頭。
走。
走到小徑的盡頭，他便能見到那人。
想到此處，原無鄉不由微笑起來。
他緩緩地行，緩緩地走，似乎享受著這份期待的心情。
月華清輝灑在他臉上和身上，爲原無鄉增添幾分不似人間的風流格韻。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腳下再無前路之時，原無鄉眼前出現一片竹林，篁竹深處一抹金色道影傲然而立。
那金色的光芒在暗夜中耀若烈陽，讓人心生暖意。
原無鄉欣喜不已，卻依然按捺心緒，慢慢向倦收天走去。
倦收天背向原無鄉，雖靜默不語，然出塵道骨，凜然道威，不由令人贊服其風采卓絕。
原無鄉上前欲輕拍倦收天的肩膀招呼，孰料一道劍氣擦著他的脖頸疾射了出去，原無鄉背後綠竹應聲而斷裂，連帶他未出口的玩笑話也被截斷。
隨即金色利芒在靜夜燦然劃過，劍尖所指，正是原無鄉的脖頸。原無鄉心中驚疑未定，神色卻不見絲毫慌亂，淡然的注視面前舉劍之人。
因爲他知道，這一劍，沒有殺氣。
倦收天把金劍抵在原無鄉的咽喉處後便再無動作，只是那麽靜靜看著眼前的原無鄉。他平素不喜多言，也非感情外露之人，今日卻反常的很，面容乍喜還憂，金眸黯然幽深。
幾番猶豫之後，萬般心念盡斂于眼底。
倦收天的糾結也全數落在原無鄉眼中心中，他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君心似我心，我念同君念。
兩人眼波流轉，各自感歎造化弄人，天意莫測。
奈何。至親至信至相交，至情至仇至恩怨。
若有一日生死相拼，死的又是哪一個？活的又是哪一個？
死的可以獨死，活的，又怎麽獨活？
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此刻，他們也只能如此牢牢記住對方的模樣。
然後，倦收天做了一件出乎原無鄉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舍了名劍，抱住了原無鄉。倦收天的力氣很大，大的原無鄉被勒的有點喘不氣來。原無鄉雙手環過倦收天的腰，也用力抱住了他的背。他們擁著對方，緊貼的身軀傳遞著彼此身上散發的溫度。這麽互相擁抱了一會後，倦收天先推開了原無鄉。但倦收天並沒原無鄉想的那般轉身離去，而是把雙手覆上了他的臉頰。熱燙的掌心撫上微涼的面孔，迥異的溫度之下卻是最熾烈的心思交融。
倦收天的手在原無鄉臉上摩挲，指尖輕輕在他額心的靈玉上畫著圈，然後沿著鼻梁一直點上他的唇瓣。倦收天的雙手順著原無鄉臉龐的線條仔細的撫過他每一寸肌膚，似乎是想靠這種觸碰的悸動感，牢牢記住他的模樣。記住原無鄉。用心記住。原無鄉合上雙眼，讓倦收天撫摸著他的臉。他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了倦收天的手背上，握著對方修長的手掌，臉頰微微蹭著他的掌心的皮膚，細細體味這喜悅與酸楚夾雜的重逢。突然心頭湧起的不安讓他猛地張開雙眼。此時景色易傳，兩人早不在那片竹林，而是來到當年一起觀鶴的水濱。不遠處，兩羽白鶴在月下翩翩起舞。
倦收天頗爲懷念的說道，「很美。」
然後他嘴角微勾，對原無鄉微笑著說，「無鄉，替我好好記住這月華鶴舞，用你的雙眼，代替我記住。」
話音剛落，還不等原無鄉反應，倦收天另一手把名劍狠狠刺入心口，隨即一陣昊芒自他心口的傷痕處爆射而出。紅色的血珠緩緩滴落，一滴，兩滴，三滴。在他們腳下的水面泛起圈圈漣漪，整片水域慢慢都被染成了紅色。
原無鄉愕然失聲，驚惶的看著嘴角被鮮血染紅的倦收天。反觀倦收天，神色釋然，像是終于解決了什麽難題一般輕松。而他撫在原無鄉頰邊的手掌就像金沙般開始崩散，起初只是手臂，然後是肩膀，接著他整個身軀都如沙雕般在風中一點點消散，寥落天地間。而原無鄉只能看著倦收天在自己眼前消失，明明痛徹心扉，卻連半句呼喚的話語都說不出，明明五內俱焚，卻連一個挽留的動作都做不出。
那一刻，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挫敗感。
無能爲力。
*
躺在搖椅上午睡的原無鄉擡起手遮住投射下來刺目陽光。明明剛過午，卻感覺好像已經睡了一輩子似的。這般想著，他苦笑一聲。白日噩夢，真是奇了。原無鄉用掌心蓋住雙目，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失態。方從夢魇中驚醒，此刻他紛雜的心緒還尚未平複。這個夢，這夢中的情境，到底是有所思有所夢，還是某種預兆？或者他心中某種恐懼在無意思的夢境中被擴大？到底是我怕自己會被阿倦殺掉，還是害怕阿倦死在我面前？原無鄉曾想過若有一日兩人真正刀劍相向會怎樣。這場決鬥，關乎的不是他們兩人，而是他們所代表的門派榮辱與聲譽，自不可簡單處置。倦收天會爲了北宗而戰，而原無鄉，也會爲了南宗而戰。如果不是那場本該點到爲止的比試導致兩宗領教意外身亡，他們本不會如此，本不該如此啊。原無鄉移開擋在眼睛上的手臂，低聲問道。「阿倦，你也會做噩夢嗎？」你是不是害怕會殺了我？
-
原無鄉歎了口氣，胡思亂想于事無補，不如小酌壓壓驚。這麽想著，他便取了珍藏的佳釀坐在石桌邊品酌。桌上依然擺著兩盞酒杯，鎏金飛鳳杯，兩盞一對。他爲自己斟滿了一杯，又爲對面的杯子也斟滿。原無鄉舉著酒杯對著虛空一敬，便送到嘴邊准備飲下。還沒抿上一口，忽然一聲暴響自煙雨斜陽西南角發出，爆炸引起的震動害原無鄉差點酒杯脫手。他咦了一聲，化光向巨響發出的聲音趕去。尋蹤啊，你又惹什麽禍了……
-
莫尋蹤灰頭土臉的從塌了半邊的房梁下怕了出來，滿臉滿身都被炸的黑不溜秋，非常狼狽，狼狽非常。方才見原無鄉午間休憩，他便也跟著偷了個懶，爬上樹打了個盹。誰料忽來一夢，重回童蒙時代，夢中景象宛如昨日，倒是喚起了莫尋蹤懷舊的心情。莫尋蹤年幼之時，師尊原無鄉爲他做了不少小玩具，泥土捏的小鳥、小人，稭稈編的蟋蟀、草龍，布絹貼的玩偶，白瓷燒的虎哨，還有安了兩個轱辘的小馬車，這個莫尋蹤最喜歡，除了這許多還有不少好玩的玩意。等他漸漸長大了，興趣就都在練武之上，玩具也很少玩了，原無鄉便把這些滿載著回憶的東西都收藏在西南的庫房內。這回莫尋蹤來了興致，就自己跑去翻以前的玩具。但西南的庫房並非只存放著莫尋蹤的玩具，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說一尊銅質煉丹爐。那尊丹爐並不太大，大約有五六個栲栳疊在一起那麽高。這是以前原無鄉和道玄的道友結交時得到的惠贈。對方雖然爲他講解了簡單的煉制要訣，但原無鄉並無太大興趣，便把這丹爐收在了庫房內。莫尋蹤見了這丹爐外壁雕琢精巧，花紋錦簇，十分喜歡。然後……他就手欠了。後來原無鄉問莫尋蹤到底怎麽把丹爐折騰炸的，莫尋蹤撓著頭說，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炸了呗。
-
原無鄉趕到時，就看到臉像小花貓似的莫尋蹤一臉從容就義的表情仰著脖子等著他。是時，原無鄉手裏還提著酒杯，莫尋蹤偷瞄原無鄉，琢磨著師尊會不會氣的把這酒潑在他臉上。但原無鄉畢竟是個好脾氣的，這些年也早叫莫尋蹤鬧的越發淡定，自然不會真正動怒。他揮手化去手中的酒杯，心中哀歎，自己還真是與酒無緣。原無鄉拍拍莫尋蹤的肩膀，探問道，「沒傷著吧。莫尋蹤用力搖了搖頭。原無鄉摸摸他的腦門，安撫道，「人沒事就好，其他都是小事。」是說，自打莫尋蹤發髻高挽後，原無鄉就沒法再摸他的腦袋，以前一摸他的腦袋小家夥就會大叫被摸腦袋會長不高的，該不是……原無鄉嘴角上挑，心道，就算不摸你的腦袋了，你也沒長多高啊。心中雖然調侃著小徒弟，但爲人師表，還是必須賞罰有道。于是原無鄉話鋒一轉，接著道，「你雖安然無恙，但這房子到底是因你而毀，後續修繕整理可都是你的責任了。有問題嗎？」莫尋蹤用力搖頭。
「只要不讓我再跪一個月豆腐，幹什麽都行！」「你那麽想跪豆腐嗎？」「師尊饒命！！！！！」「好了，去洗洗臉就開始吧。」「開始什麽？」「蓋房子啊。」「啊？？」「以莫少俠能爲，不到半日就能把這庫房整理的井井有條，你說是還不是？」「是…………」「乖。」原無鄉拍拍手，「爲師就在這督促你，省的你偷懶。」莫尋蹤有氣無力的回道，「是………………」
-
原無鄉悠閑的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看莫尋蹤忙裏忙外忙上忙下維修被炸的半毀的庫房。其實修繕倒是其次，主要想磨磨莫尋蹤的性子，讓他能更穩重一些，長點記性。莫尋蹤在銀道爺身邊稱王稱霸慣了，即使到了金道爺面前也只是收斂一二分而已，兩人對他太過疼寵，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這要是到了外面，這款放縱的性格可一定必然肯定會吃虧。以莫尋蹤現下的脾性，是不適宜行走江湖的，還需要磨。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
「師尊師尊，你看我找到了什麽！」莫尋蹤捧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一臉興奮的跑到原無鄉面前。「這是……」看到那盒子的瞬間，原無鄉不由一驚。他接過盒子慢慢打開盒蓋，滿面懷念之色。盒子打開後，兩只栩栩如生的小貓兒立刻跳了出來。一色雪白，一色姜黃，模樣十分討喜乖順。說跳不對，這兩只小貓兒雖然姿態各異，但還是趴伏著被固定在盒子內。木盒兩側各有一個機關，拉動左邊的機關，左邊的小貓的爪子就會搖動，拉動右邊的機關，右邊的爪子也會搖動。只要爪子搖動，就會擊打兩者中間的小花球，左右拉動，就能看到兩只小貓在反複傳遞著小花球，是個十分古怪又有趣的玩具。「師尊，我不記得你給我做過這個了。」莫尋蹤戳了戳黃色那只小貓兒。
「這自來也不是我做的。」原無鄉笑道，「這是當年和他在某處得來的紀念品。」
「師尊……這個他是哪個他啊？」莫尋蹤聳著鼻子，做了個鬼臉。
原無鄉彈了下他的大腦殼，漫不經心的說道，「明知故問。」莫尋蹤抱著腦袋撒嬌道，「哎呀師尊你不要這麽小氣嘛！快講給我聽吧！師尊最好啦啦啦~~」「你要聽什麽？」原無鄉拿著盒子坐回了椅子。「盒子，還有師尊你和前輩的故事！」「這個盒子啊……」原無鄉神思不由飄向九霄之外，飄回很久很久以前。過了一會，他才口道。
「那一年我受門中長老所托，外出公幹。當時他怕我沒有幫手，便與我同行。要事辦完之後，我二人剛巧路過一處繁華的集市，我就拉著他去遊玩，看看有什麽新鮮的玩意。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一個驚天的陰謀會在這熱鬧昌盛的集市上演，就連我們二人也早被算計在其中。」
「咦，師尊，你和前輩惹了麻煩嗎？」
「不是我們惹了麻煩，而是麻煩，招惹了我們。」
「一個大的麻煩。」

majia001

2016-08-08 18:03

章十一
繁華鬧市之中，一名金袍道者閉目端坐在茶棚外的長凳上。
他把拂塵挂在肩上，雙手捧著一枚缺了口的瓷碗。
那碗中的茶水已飲了大半，但觀色澤暗濁，料想也不是什麽上品，但道者卻是飲的津津有味。
人生之道有百味，便是苦，也有百味。
千般愁，萬般苦，但著一字，悟。
而道者……悟的還不夠。
但這人世間，又有幾人能夠徹悟圓滿，畢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思至此地，倦收天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名豁達的好友來。
紅塵中的愁雨淒風都染不上他的眉梢，羁不住他的心，絆不住他的腳。
那人總說，人生短暫，何必自尋苦惱？被心內滋生的執念所擾，怎麽能活得快活，所以我最愛一口烈酒入肚，渾身火辣辣的舒爽。
是了。
倦收天嗜茶，原無鄉嗜酒。茶苦，酒辣，滋味各不相同。
正如他們的人，各有堅持。
倦收天一生只求兩字，不負。不負恩，不負義，不負情，不負仇。
原無鄉一生只求兩字，無悔。俯仰天地，坦坦蕩蕩，無怨無悔。
倦收天微微擡起頭，放松自己的精神，讓意識脫離肉體的桎梏，隨清風飄搖而上九霄，在浩瀚宇宙之中遨遊。周遭客販喧阗，車馬辘辘的聲音似乎被隔離在了另一個時空，而倦收天在這片寂靜的空間內，陷入了自己創造的謎題中。
無解的難題。
阿倦。
一聲輕柔低喚，似雷殛加身，飄忽的魂靈立即被從虛空中拉回了人間。
倦收天睫羽輕顫，光芒投入了眼底，照亮了前途。他張開了雙眼，眼前正是等待的那個人。
倦收天神色不由柔和下來，雙眸中冷冽隨之褪去，他緊抿的嘴角也微微上挑，對原無鄉投去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原無鄉也眯著眼睛微笑起來，兩人一站一坐，維持著唇邊的笑意凝視彼此，就只是這樣看著對方，便覺心中暖流湧動，安穩惬意。
原無鄉走到倦收天身邊，與他一並坐到了長凳上。他未語先笑，開口便是告罪之詞，「對不住，明明是我拉你來逛市集，結果把你一人撇在此處，勞你等待許久。」
倦收天漫不經心轉了轉手裏的拂塵柄，淡然道，「不熟，所以客套，既然如此……還未請叫閣下名號，仙府何處，好讓倦收天厚顔結交一下？」
「哈，阿倦你這舌頭堪比名鋒，銳可劈金裂石，斬雲斷水，小道甘拜下風。」說著，原無鄉當真抱拳恭敬一拜。
倦收天用手指用力彈了一下他的腦殼，低喝道，「還鬧！」
原無鄉捂著腦門笑道，「借道長之言，就是太熟，所以胡鬧。」
倦收天搖了搖頭，無奈道，「看來我也只能配合你胡鬧下去了。」
「多謝道長擡愛。」
「好說。」兩人斜眼瞟了對方一下，然後都噗的笑出了聲。
「買到了？」倦收天問身邊的原無鄉。原無鄉點了點頭，從懷裏拿出了個酒囊。這酒囊乃羊皮所制，囊身上還有一只金屬雕的猛獸做裝飾。那猛獸背生渦狀雙翼，腹部覆羽，似獅似熊，雙眼鑲著紅色寶石，威猛凶狠，不曾在中原見過。
見倦收天疑惑，原無鄉道，「這是賣我酒的店家故鄉所供奉的神獸，名字太過繞口，我也沒記住。不過此處非是邊境，聚集了這麽多外邦商旅，倒是稀奇。」
倦收天點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雖然此地亦有不少中土人士出沒，但大多都是高鼻深目的外域之人。
「所以我稍微打聽了一下。」原無鄉扭開了酒囊的金屬蓋子，把鼻子湊到近前嗅了嗅，「賣酒的店家說，此地名爲“火市”，又稱“走集”。
「火市？」
「對，因爲聚集在此處的商旅多數信奉阿胡拉·馬茲達，乃火祆教信衆。」
「原來如此，早些年聽說曾有外域信衆持《火經》來中原傳教，因爲他們尊崇光明聖火與太陽神，教導衆人行善之道，所以當時統稱他們爲太陽道士。我曾與其中幾位打過照面。不過……」
倦收天頓了一下，原無鄉接道。「不過他們後來都莫名其妙失了行蹤，好像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一般。」
「那麽……」倦收天把視線投向街市上行走的路人，「他們又是從何而來。」
「關鍵就在此處。」原無鄉抿了一口酒囊中的酒，「喲，不錯。阿倦，雖然你不喜飲酒，但還是要嘗嘗這個，是口感很醇厚的甜酒呢。」
倦收天接過酒囊，揚了揚下巴，示意原無鄉繼續，接著仰著脖子灌了一大口。酒液下肚，倦收天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湊合。還是辣。」
「這就是走集的由來了。」原無鄉拿過酒囊喝了一口，又遞給了倦收天。倦收天又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
「這些商販都已在中原居住了多年，平日散居在各處，但隔幾年由德高望重的長者號召聚集成市，一邊與中原商戶做生意，一邊舉行教內祭天大典。因爲開市地點不定，所以又稱走集。火市裏多是各地珍奇，繁盛非常，這次咱們趕巧也能湊個熱鬧，能看到不少稀罕的玩意。這些商販華夏語說的也非常好呢。」
見原無鄉心情雀躍，倦收天也跟著愉快起來。
「走，咱們去溜達溜達。」原無鄉站起身，對倦收天伸出了手。倦收天自然而然的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站了起來，與他一同向市集深處走去。
一金一銀兩道身影，步伐一致，比肩並行。
出塵仙骨，凜然道姿，引得路人啧啧贊歎。
「對了，阿倦。」
「何事？」「聽聞火襖教徒最擅七聖刀法，以刀運火，可有此事？」
「確實。可惜與我交手那幾位道友內力不濟，陽火雖旺，但只是個花架子，不然倒是可以與九陽威勢一抗。」
「哈哈哈，我就知道，哈哈哈哈。」
「無鄉，你笑什麽？「
「我就知道以你的性格，見到高手就會手癢。放心放心，我不會告訴掌教你又去打架了。」
「哦，那還真是謝謝師兄手下留情了。」
「好說好說，唉呀呀呀呀！阿倦不要再扯我的臉皮了，會被扯成胖子的啊！」
兩人邊說邊打鬧起來，全然不見方才的仙氣，倒像是兩個頑皮的孩童。
這要是被道真的師弟師妹們看見，不嚇掉下巴才怪。
兩人平素在門中雖然不會端著架子，但一者冷傲寡言，一者溫和深沈，怎會像這般胡鬧。
「面若銀盤，富態多福，甚好。」倦收天兩手捏著原無鄉的臉頰，揉捏拉扯，語調雖冷，眼中卻笑意滿滿。等他掐夠了，才放開兩頰紅腫的原無鄉。末了，還調笑道，「咦好像真胖了。」
「這是虛胖，連老翁都說阿倦你最近吃胖了。」
「嗯……」
「投降，不要掐我的臉了！」
-
兩人玩鬧之時，並未發現暗中有人正在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其中一人問，「是哪一個？」
另一人答道，「高個兒那個。
」衆人噤聲，過了一會爲首者冷冷下令。
「鎖定目標，尋機拿下。」
「是。」
-
原無鄉拉拉倦收天的袖子，見他走神，便問道，「怎麽了？」
倦收天沈吟了一聲，「無事，大概是錯覺。方才一瞬竟察覺到殺意。」
「這集市內魚龍混雜，難免沒有匪徒之類，我們自然要留個心眼。」原無鄉眨眨眼，笑道，「阿倦你可要保護我。」
「自然。」原無鄉說的玩笑，但倦收天應的認真，眼神更是不容質疑的堅定。
見他那副神情，原無鄉心中一動，靠到了倦收天的身邊，兩人的袖子登時卷在了一起。原無鄉把手伸到倦收天的袖子裏，用指尖輕輕撓了撓對方的掌心。倦收天被搔的酥麻，不自在的避開了原無鄉的指尖。原無鄉順勢捏了捏倦收天的手指，十指交纏片刻，又緩緩放開。
兩人像沒事人似的，繼續在集市裏四處溜達，只是視線都盡量避開對方。爲了打破詭異的氣氛，他們便聊起了道真內的家常。
「說起來，葛仙川最近蓄須了，比之以前穩重不少。」
「是啊，劍修長老最近有意讓他接掌上下的事務。」
「抱樸子在拳修師弟們聲望也頗高，拳修長老也很看好他。」
「這樣看來，未來道真護教長老，已有兩名人選了。」
「差不離。最負師弟呢，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也有半年不曾見到他，應該又迷路了吧。」
「哈哈，我都有點開始懷念他的歌聲了，每日清晨聽到他的歌聲，就知道又到了早課時間。」
「是啊。」
「時間過的真快。小師弟們也長大了。」
「嗯，不過最近劍修與拳修的師弟間似乎生了嫌隙，背地私鬥之事多了不少，我教訓了幾回，他們才稍微收斂。」
「這也正是我擔憂的。道真以個人功體特性和修行法門不同，分成了劍修與拳修兩大脈，兩大脈中又包含許多支流。教中弟子大多精修一門，也有少數拳劍雙修。拳、劍，各有精妙之處，哪有優劣之分。」
「你這樣想，我這樣想，不代表其他人也這樣想。爭強好勝，乃人之本能，即使修道之人，也不能免俗。但願……事端不要擴大。」
原無鄉一把勾過倦收天的脖子，親昵的摟著他說。「別杞人憂天了，阿倦。」
「但願吧。」倦收天低聲應道。
兩人心中不知爲何被一種莫名的忐忑與不安彌漫，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事態最後真會惡劣到無可挽回的境地。
突然間，原無鄉用力拍了下腦袋，叫道。
「哎呀，差點忘了，過幾日就是掌珠師妹的壽辰了，阿倦你說我送師妹簪子如何？」
「你看到好看的簪子就買給她，她的簪子都能開個首飾鋪了。」
「胭脂水粉如何？」
「太小家子氣了。」
「雖然掌珠師妹天生麗質，但女孩子總是愛打扮，胭脂水粉自然少不了。」
「每日練拳習武，流汗受累，再好的胭脂也化開了。」
「阿倦你真是……二八嬌娥花一朵，掌珠掌珠，掌上明珠，自然要全心呵護，哪有你這麽不解情趣的，劍修的師弟們可是羨慕死拳修的師兄們有小師妹了。」
「瞎說，想靠近掌珠的師弟們都被濮陽打成豬頭了，而且掌珠明明都……」
倦收天剛要開口，就被原無鄉捂住了嘴，只發出了模糊的嗚咽聲。
「阿倦啊，姑娘家的年齡可不能亂說，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的！」
原無鄉微溫的掌心貼在倦收天的嘴唇上，說不好是掌心更柔軟，還是唇瓣更柔軟。掌心與嘴唇的肌膚互相摩擦，引得兩人各自微顫。
原無鄉拿開了手，然後咳了一聲，說，「那你說送什麽好？」
倦收天神色不動，過了許久才吐出了兩個字，「吃食。」
然後他又補了一句，「方才街角的胡餅味道就不錯。」
「怪不得你剛才打包了兩百份，是要給師弟們帶回去嗎……」
「是。」
「怪不得掌教問你要學什麽絕學，除了劍術，你還提了袖裏乾坤。就是爲了這個原因吧。」
「是。」
原無鄉無力的趴在了倦收天的肩膀上，他本就比倦收天稍矮，這麽一趴倒是正正好好。
「我的阿倦啊……」他埋在倦收天的肩膀上悶笑了半天，笑的都快岔氣了，半天才緩過來。
倦收天任他靠著，一副無語問蒼天的表情。彼此都知根知底，早知道的事情還笑成這樣，到底誰更無聊？
「笑夠沒？」
「夠了。」
原無鄉揉了揉臉，把臉揉回了笑開前的模樣。
「我總不能真的帶吃食回去吧。」
「那就閉著眼睛選一樣。」
「好主意。」原無鄉閉上眼睛胡亂指了指，然後說，「就這個了！」
他才張開眼，就嚇的連忙倒退數步，差點摔進倦收天懷裏。
「中原人，你想要奴家嗎~」一名描眉畫眼，坦腹露乳的外域女子扭著窈窕婀娜的腰肢向原無鄉撲過來。
「誤會，姑娘這是誤會！唐突了姑娘是貧道失德！」原無鄉拉著倦收天一起後退，生怕被這如虎豹般凶狠的女子生吞了。
「兩位都是俊秀的人物，奴家好生喜歡~就讓奴家侍奉在兩位身旁，任憑驅使~來嘛~嗯呀~」那名金發碧眼的胡姬撲抱原無鄉不成，便把目標轉向另一邊同樣被女子豪放之舉驚的發懵的倦收天身上。
倦收天身手雖快，但今日見了胡姬的身法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光是這氣勢便已經萬人莫敵了。
最後原無鄉和倦收天實在招架不來，手拉著手，一起逃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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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8 18:04

章十二
「胡人女子真是豪邁。」原無鄉拉著倦收天躲進家銀器行，見那名胡姬沒有追上來，長舒了口氣後，不由歎道。
倦收天並沒應聲，只是點頭同意。
原無鄉見倦收天的模樣似乎有些難爲情，眼睛瞅著別處也不看自己，心中疑惑不已。于是順著他視線看去，竟發現兩人手掌依舊緊緊交握，想是躲避胡姬之時，原無鄉下意識牽住倦收天的手就沒有松開，便這麽一路攜手到了這處。
倦收天這人平時我行我素慣了，傲骨天成，從不在意他人非議責難，能讓這樣的人覺得不好意思……實在太難得了。
原無鄉這麽一想，自己好像也有那麽點不好意思了。雖然他們也不知道到底哪裏需要不好意思一下，但既然心裏歡喜多過疑惑，也就不再多想。
原無鄉不著痕迹的放開了手，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對方的肩膀。倦收天任他撞了兩下，反正也撞不倒。
既然湊巧進了這家銀器行，兩人索性閑逛了起來。內中器物形制與外觀頗有異域風情，設計精巧奇妙，原無鄉對盛酒的器皿尤其喜愛。其中一款酒具底座乃純銀鑄造，形如海浪波濤騰空升起，海浪之上一頭似獅似鷹的猛獸高據其上，雙翅揚起，背負一枚拳頭大小的海螺殼，螺口朝上，正是以此盛酒。
除此之外還有胡風與中土風格融合的龍壺茶盞，也讓人啧啧稱妙。原無鄉最喜歡琢磨新奇的玩意，便把這些器具外形特性記在心中，待閑暇時間鼓搗鼓搗。倦收天對花哨的東西一向沒甚興趣，不過他喜歡看原無鄉鼓搗。
原無鄉那雙巧手不說拳術，任何金石土木之類的物件在他手下都能收拾的服服帖帖，掌教書房裏的十錦槅子就是出自他之妙手。不過以他的個性，竟然沒收集幾個酒具回去，難不成今日轉了性？
原無鄉知倦收天疑問，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說道，「方入火市，前路還長……若現在就不克制……」
倦收天當即了然，手中拂塵一甩，不由調侃道，「道友不必害怕錢銀有限，你這一身行頭可抵千金，實在囊中羞澀，也可在這市中開攤蔔卦，定會日進鬥金，生意興隆。」
「哎呀，好友你莫诓我，蔔卦算命、捉妖做法可是道靈的專門科，我這雙手也只能揉揉面團，切切青菜。還不如問問哪家客店缺個廚子比較靠譜哩。倒是金道爺也是一身富貴，料想必能雪中送炭。」原無鄉把雙手攤到倦收天面前，一臉誠懇的說道。
「也無不可，屆時倦收天一定會照顧好友生意。」倦收天面色嚴肅，正經八百的回道。
「哈哈，就算我真當了廚子，也是免費做給阿倦你吃，何須你破費呢？」
「等得就是這句。」倦收天聞言嘴角微挑，眼中笑意滿滿。
「說來說去，竟是把我繞進去了，哈哈。」原無鄉手臂搭上他的肩膀，笑著把臉湊到倦收天跟前。
兩人又互相逗了幾句，這時一段帶著外域口音的華夏語傳入他們耳中。原來一旁侍候的夥計聽他們說了半天，以爲兩人不過是衣著光鮮的破落戶，當即插話進來。
「咳，兩位客人盤桓許久不知是否有看上的貨物，不過本店也有本店的規矩，概不賒賬……」話還未說完，夥計只覺眼前光芒一閃而過，當場已不見兩人身影。那夥計撓了撓腦袋，用家鄉話罵了句，怪模怪樣的怪人。
原無鄉和倦收天出了銀器行，拐了個彎向另一條巷子走去。想起方才遭遇，還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兩人好歹是秀絕道門的雙傑，竟然被胡商當成了潑皮無賴，說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好吧，就連他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外來的道士難念經哈。」原無鄉不由笑道。走在他身邊的倦收天輕輕點頭。
兩人路過一家瓷器行，原無鄉自然拉著倦收天進去瞧上幾眼。店中瓶碗碟壺分列擺放，五顔六色，色澤瑩潤。紅若桃李，靛如晴空，白如初雪，黃如暖陽，真像是把世間讓人愉快的色彩都彙聚于此。
原無鄉挑了套茶具送給倦收天，然後笑著說，「你嗜茶餅，以後一手拎著茶壺，一手捏著燒餅，喝一口茶吃一口燒餅，吃一口燒餅喝一口茶，快樂似神仙喲~」
倦收天接過茶壺，故意一板一眼的說，「道友一番好意，倦收天這就收下了，下次定然記得留塊餅給你。」原無鄉哈笑了兩聲，與他又向另一處走去。
兩位道爺這次進了一家書行。此處的書籍裝幀排版也與中土大不相同，很大一部分書籍都是用羊皮縫制而成，封皮多有金屬浮雕，既爲裝飾又爲防護。原無鄉隨意選了幾本翻看，內中多是看不懂文字，並配有色彩鮮豔的圖畫。倦收天則對牆上挂毯描繪的故事有了興趣，站在旁邊端詳了半天。那一方色彩鮮豔的毛毯大概講述的就是火襖教信奉的天神的故事。正在倦收天聚精會神思索挂毯上符號含義的時候，身後的原無鄉突然噗的一聲噴笑出來。他好奇的走到原無鄉身邊，卻見原無鄉連忙合上書頁。倦收天不解，追問他看到了什麽。
原無鄉憋著笑把自己嘴唇湊到倦收天耳朵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倦收天聽完，表情一瞬僵硬，隨即沈聲道，「有傷風化。」
原無鄉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阿倦，別那麽嚴肅嘛，咱們那兒這種……也不少，只不過沒這麽露骨……吧，嗯，我都是從師弟們那看到的，你別誤會。」
倦收天翻了個白眼，冷哼道，「回去都給他們燒掉，整天就想沒用的，不知上進。」
原無鄉心裏悄悄爲師弟們的小黃書默了個哀。
出了書行，又走了幾家。原無鄉惦記著給掌珠選禮物，倦收天便與行人問了路，兩人一並向首飾鋪走去。到了首飾鋪原無鄉就犯了難，那形狀各異的鬏勒和首飾看了就讓人眼花缭亂。此店老板是中土人士，店內珠翠首飾應有盡有。望月髻、蝴蝶髻、花籃髻，還有八面觀音髻等等，連貂鼠臥兔兒也在其中。見到諸多樣式繁多又笨重的義髻，連倦收天也不由感歎道，把小山丘頂在頭上的女兒家真是不得了啊。後來，原無鄉實在是挑花了眼，拉著倦收天出主意，倦收天還不如他，兩眼發直，壓根分不出好看賴看。再說了，他兩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混在一群嬌俏活潑的少女中，要多別扭有多別扭。被小姑娘們調笑長得俊可惜眼力差就算了，還被扯著袖子摸摸捏捏成何體統。原無鄉最後真是沒轍，胡亂挑了把簪子，就拽著倦收天溜之大吉。
路過布行的時候，原無鄉看到匹青蓮色的緞子，正襯小師妹漂亮的眼睛，幹脆整匹都買了下來，回去找裁縫做套衣裳。
走了幾步，倦收天突然停住腳步，神色略顯痛苦。原無鄉連忙把他扶到一邊坐下，關心道，「如何，哪裏不舒服嗎？」
「無礙，只是方才眼前一黑，頭痛欲裂。最近時常如此，也不知怎麽了。」倦收天撐著額頭低聲說。
原無鄉手指按上他的額頭，爲他按摩穴道，舒緩不適之感。
「你最近沒日沒夜練劍，該不會累壞了身體吧，我就說不可操之過急，就算你想早日完成九陽劍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亂來。我可是會心疼，咳，擔心的。」
倦收天疼痛稍減，倒是被原無鄉手指揉的有些酥麻，連忙輕輕推開他的手。原無鄉反手把倦收天的手腕握在手裏，手指順著他掌心的紋理與線條摩挲，然後把自己的手掌翻過來，比對起兩手的掌紋來。
「都說掌紋亂的人愛操心，阿倦，你啊有時候就是愛在不該糾結的地方糾結，不該鑽牛角尖的地方鑽牛角尖，這毛病得改改。」
倦收天看看原無鄉那白淨整潔的手掌，再看看自己的手心，心說，是有點亂。
「我會注意，勞你擔心了。」
「是你，不勞。」
「……」
「走吧。」
原無鄉拉起倦收天，兩人再度並肩而行。
他們悠悠蕩蕩，走走逛逛，除了帶給同門的物品，又隨手買了不少有小玩意。東西多的連倦收天的袖裏乾坤也裝不了，只能手裏提著。原無鄉一直自言自語說，要克制，要克制，結果他買的最歡。到最後果然應了倦收天先前那句話，兩個道門先天身無分文的站在大街上默默對視。
原無鄉突然拍了下腦門，「對了，我還有垂袖銀縫在袖子裏！」說罷咬開袖子線頭，笑呵呵取出了不少碎銀。倦收天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他盡量讓語調保持平靜，緩緩道，「無鄉，你這才是真正的袖裏乾坤……」
-
「師尊，你爲什麽在袖子裏縫銀子呢？」莫尋蹤一邊津津有味的嚼著栗子，一邊好奇的問道。
「銀子既吉利，又有重量，壓著袖子不會亂飛。」原無鄉抿了口杯中的酒水，慢慢說道。
「那我袖子裏縫了沒？」莫尋蹤抓起自己的袖子開始四下摸索，「哈哈，找到就是我的零花。咦，怎麽沒有？師尊你縫嗎？」
「我有說沒有嗎？」原無鄉笑吟吟的說。
「可是沒找到啊！」
「哦，那就是沒有。」
「師尊你又騙人！」
「有個小笨蛋胡思亂想怨不得人喲。」
「師尊你太壞了！等我以後有了徒弟，一定不會這麽欺負他！」
「你還要聽故事嗎？」
「要要！」
-
原無鄉和倦收天正走著，卻被前方人群擋住去路。人群裏三圈外三圈圍成厚厚一道人牆，不知道正在看什麽熱鬧。只聽一聲如野獸般的低吼，然後就見人牆裂開道縫兒，一名彪形大漢被從圈子裏甩到了外面，重重摔在了地上，半天動彈不得。縫隙合並前，原無鄉和倦收天瞥到一名藍衣白發的俊秀文生正坐在一個桌子後面，氣度恢弘，悠然自得。
兩人好奇之下問了圍觀的路人，路人道，這也是慕名而來火市的後生，不過好像盤纏用盡，便在此地擺桌賣藝。說賣藝也不精准，他只一把桌子一把椅子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一條手臂，力拔千鈞，勢不可擋。那後生說一粒碎銀掰一次手腕，贏了他的人錢銀三倍奉上，輸了就把銀子留下。算算，半日下來已經有幾十個挑戰者，卻沒有一個能讓這個看似瘦弱的青年的手臂挪動分毫。越是這樣，越有人不信邪，現在青年桌子上的銀子已經堆了一堆。
倦收天閉目片刻，仔細探查青年散發出的氣息，隨即評價道，「強而不驕，穩而內斂，內息沈厚，是個用拳高手。」
倦收天接過原無鄉手裏的東西，對他揚揚下巴，「知道你手癢了，下場走一圈吧。」
「要是個用劍的高手，你自己就先上了吧~」原無鄉對倦收天眨了眨眼睛，然後內力一提，使了個登雲縱，越過人牆。落地瞬間，原無鄉與青年視線碰撞，各自敬佩對手根基。
原無鄉把一粒銀子放在桌上，比了個請的手勢，接著披風一甩，潇灑落座。而倦收天也移行幻影，閃入人牆內部觀看這場比試。青年對原無鄉點了點頭，把右手放上了桌面。原無鄉則搖搖頭，說道，「還是用你慣用的那只手吧。」青年聞言微微一笑，也不矯情，當即換了左手。兩人手掌相握，暗暗角力，一時難分上下，周遭衆人也被雄渾內力壓的喘不過氣來。還未等衆人反應過來，木桌砰然碎裂。木桌化爲碎片，桌上的銀錢自然也該掉落在地，可圍觀衆人一看，地上哪裏有散落銀錢，都在兩人手掌心呢。
其他人不明所以，倦收天卻看得清楚。木桌爆裂瞬間，原無鄉與青年左手維持不變，右手頃刻間過了數百招，拳影來往，各有千秋，那掉落的銀子也是這當中被他們收齊的。既然木桌已碎，又是平手，圍觀的衆人見沒了趣兒，各自散去。
原無鄉對青年拱了拱手，自我介紹道，「貧道原無鄉，這是我的摯友……唉，阿倦快給我拿點！」
倦收天手裏提著東西，腰裏別著拂塵，模樣雖有幾分狼狽，卻依然冷峻傲然，頗有幾分登高睥睨的氣勢。
「倦收天。」
一個名，三個字，擲地有聲。
青年神色謙和，聲音清朗，當即對兩人回禮，「兩位道長稱呼我隱龍就好了，對了，你們吃朱古力嗎？很好吃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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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9 10:37

章十三
原無鄉先左看看，再右看看，最後把目光轉回到自己手裏的瓷碗上。
現在他算是知道隱龍爲什麽遲遲湊不足盤纏了，這種食量一輩子都別想走出火市，多少銀子都不夠吃的。
而且看到投緣的還要搶著請人吃飯……那就更……原物鄉用手托著下巴，一臉敬佩的看著面前兩位要把食肆吃光的高人。
堆在他右手邊山一樣的碗碟就是最好的證據，以及他左手邊同樣也堆著一座差不多高的碗碟山。
真是棋逢對手，惺惺相惜，佩服佩服。
原無鄉也很佩服自己，畢竟能一次遇到兩位饕餮家，也算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看著碗碟繼續增加，原無鄉撫住自己的額頭，不由歎息。
「你們這是在比誰更能吃嗎……」他小聲嘟囔道。
聲音雖低，但身旁兩位都耳聰目明的俊傑人物，當即擡起頭，一起疑惑的看向原無鄉。
「嗯？」倦收天臉頰鼓鼓的，正嚼著環餅。
「咦？」隱龍端著碗，還吸溜著須面。
他們神情嚴正認真，只是這副狼吞虎咽的模樣似乎有點……
噗，原無鄉笑了出來。
可愛。
倦收天和隱龍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一者傲而不驕，不喜贅言，言必見血。一者沈靜穩重，謙虛內斂，不喜爭鋒。
他們除了食量不相上下外，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都不太愛說話。
這個不愛說話，與不善言辭意義完全兩個意思。
倦收天不愛說話是因爲懶得說話，要是遇到欣賞喜愛的人自然會聊的投機。跟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跟蠢人說話……你說再多他也聽不懂，罵幾句就夠了。遇到實在講不通又胡攪蠻纏的，直接揍趴。
原無鄉時常想，自己在倦收天身邊的時候幫他擋了不少決鬥，他要不在倦收天身邊……那他不得天天和人幹仗啊，想想就覺得很可怕。
而隱龍不愛說話是因爲沒說話必要，他自己老是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的話……到時再說。其實也是個怕麻煩的。
這兩種人胸藏錦繡，卻不會主動和人攀談，你逗他說，他才會說。可一旦和這樣的人交了朋友，會是很有趣的體驗。
「沒事，你們吃，我看著。」原無鄉誠懇的說道。然後他伸出手，用指尖拭去了粘在倦收天臉上的餅渣。倦收天冷硬的眉角頓時軟化下來，對著原無鄉點了點頭。無需言語，只眼神交流，他們便能明了對方心中所想。
隱龍瞄了一眼兩位對此彼此微笑的道爺，決定還是當什麽都沒看見繼續吃自己的面好了。
就在這頓飯吃的熱火朝天的時候，食肆外傳來一聲沈厚悠長的號角聲。
他們選的是靠窗的桌子，正好可以看到街上的景色，疑惑當時，原物鄉和倦收天都向外看去。
號角共響了三聲，接著便被激昂有序的鼓點聲代替。
在鼓點的節奏下，大概有將近一百個聲音一同吟唱起來。一隊身穿白色長袍，手捧明燈的火襖教徒自遠而近，在飄渺悠揚的歌聲中緩緩走來。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肅穆莊重，眼眸中似乎也有團火焰在閃耀跳動。雖然無法分辨歌唱的內容，但這充滿了虔誠與敬畏的聲音，依舊有種能透徹靈魂的莊嚴之感。這群信徒所經之處，路人紛紛讓行，並垂首以示尊敬。在隊伍的最前端是四名身著暗紅色長袍的祭司，他們的長袍上點綴著黃金色的穗子，胸口用金線繡制成太陽的圖案。以太陽爲中心發射出的光芒向他們的手臂延伸。
每個祭司手中都拿著散發著芳香氣息的木枝，四個人，四種不同的香木，但是除了檀木外，原無鄉和倦收天對其余幾種完全沒有了解。隊伍的中央由九個人擡著一個黃金鑄造的聖箱行進，箱子上裝飾著數不清的寶石與黃金，而這些色彩斑斓的石頭組成了一個又一個神秘的符號。其他人護衛在一旁，像是在保護什麽重要的東西，或者重要的……人物。
這時，密封的黃金箱子上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窗口，一只蒼白的手掌從裏面伸了出來。這只手做了一個手勢，一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手勢，緊接著太陽遺落在人間的碎片就在他掌中緩緩升起，直至升到半空中爆開。崩散的光芒變爲金雨點點，在半空劃下美麗的光痕，卻在落地瞬間爆出一簇微小卻明亮的火焰，隨即化爲袅袅青煙，消失無蹤，當即引得行人擡頭仰望。而那隊信徒則在吟唱聲中越行越遠，直至不見蹤迹。
原無鄉和倦收天站在窗邊，也擡手去接那飄落的金色火雨。金雨在掌心散逸，但接觸的那一刹那還是能感受到重量與熱度的存在，其中玄妙，頗讓人好奇。
「幻術？」倦收天問。
「好像不是。一般幻術無法連旁人的感覺也操縱，尤其是一次這麽多人。」原無鄉搖搖頭。道真一脈專攻劍陣與武學，但術法與符咒也多少涉及。見了如此陣仗，兩位道爺也起了探究之心，腦袋碰腦袋，湊成一團商量起來。倒是隱龍不爲所動，一直專注于飯食。反正他也不懂。
「隱龍兄弟，你怎麽看？」原無鄉問正在添飯的隱龍。
隱龍放下飯碗，揉揉七分飽的肚子，說道，「原兄，這金雨怎麽來的我是不知道，但那群人哪裏來的我略知一二。」
「還請賜教。」原無鄉做了個請的手勢，倦收天與原無鄉同樣。
「我來的比你們早些時日，這般陣仗也見過幾回，那群信衆正是這次祭典的發起人。這個儀式具體怎樣執行我不太清楚，只是聽說祭典開始前，每天都要如此巡遊。說是遵循太陽神升起與落下的軌迹，于光明與黑暗的界線迎接神靈的到來，嗯，好像是這麽說的。」
「哦？」倦收天揚了揚眉毛，興趣又多了幾分。
「那之後呢？」
「大典當日由先知，就剛才箱子裏那個，由先知以聖火爲媒介召喚神靈降臨，之後祭神大典才算正式開始。有神靈加持的聖火擁有淨化靈魂、治愈百病、轉運添福等等功效，因平時火襖教行蹤成謎，不易找尋，所以每當火市開啓，就會有不少人會來求取聖火祝福庇佑。各地信衆受先知召喚，在三月內陸續來到聚集之地，三月內建成一座繁華昌盛的城鎮，祭典結束後，這城鎮會被拆除。對了，聽聞聖火甚至可起死回生。爲了這聖火，許多人會不擇手段，也發生了不少的悲劇。」
「哈，把希望寄托于虛無缥缈的神迹，不依靠自身意志抗拒誘惑，戰勝困難，只想著白日發夢就能事事如意，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倦收天語帶不屑，似乎對這所謂的神迹頗是不以爲然。倒是原無鄉陷入沈思當中，只因方才他隱約看到好像有一名八九歲的孩童出現在倦收天身邊，但是一眨眼那孩童就不見影蹤，另兩人似乎完全沒有看到。
這到底是他的幻覺，還是……這邊原無鄉心念飛轉，那邊倦收天與隱龍的對話仍在繼續。
「倦兄，聖火是否真那麽神奇我也並不知曉。但我同意你的觀點，天下沒白吃的朱古力，可人們多數時候不知要付出什麽代價。只是他們既然做出了選擇，就必須承擔代價，旁人無法幹預。」
「以信仰爲借口妝點自己的私欲，操弄人心，卻置真正陷于危難中的人于不顧，這種漠然與邪惡也沒有區別。人行于世，便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坐視惡行猖獗，良善被欺，不是倦收天作爲。」
「倦兄……你要知道，救的人越多，仇家就會更多。而你所救的人也未必能成爲你的朋友，他們甚至不會領情。」
「所以隱龍兄弟是勸我不要多管閑事嗎？」
「哈，是隱龍失禮，我只是認爲人力有限，莫要強求。」
「非是強求，而是當所爲。」
「當所爲嗎……」隱龍對倦收天抱了抱拳。「隱龍敬佩倦兄胸懷，只願君……不忘初心。」
兩人爭論告一段落，便端起了飯碗，先前被火襖教巡遊打斷的飯局再度開始，兩人見原無鄉心不在焉，以爲飯菜不合他口味，又點了新菜。原無鄉實在推辭不過，勉強吃了十張餅，五碗飯，三碗面。
幾人飯後辭別，隱龍擡了一張桌一把椅，又換了條街繼續賺盤纏。因爲祭典三天後開始，于是原無鄉和倦收天決定在火市多留些時日，隱龍說自己比他們熟悉此地，有需要可以去尋他。又聊了幾句後，相約來日再見後，便各自散去。
既然要多呆幾天，帶著太多東西實在不方便，所以原物鄉用門內的傳音令牌叫了幾名師弟，幫忙把在火市采買的物品帶回道真。
因爲東西多的令人咋舌，師弟中一人不由脫口而出，「原師兄你這是要過年嗎？這麽多東西你屋子放不下啊！」
不等原無鄉回話，倦收天輕飄飄的瞥了一眼想取笑原無鄉的衆師弟們，果然他們都把嘴巴閉的緊緊的不再說話。
「我屋子裏放不下就放阿倦屋子裏，他屋子裏空。正好給他屋裏添點新鮮色兒。」原無鄉開懷道，「你屋子裏的擺設除了你自己別的都不是亮色兒。」
倦收天又冷瞥了他一眼，原無鄉只是笑，絲毫不怕他擺那副臭臉。
「吃食之類都交與老翁，他心中有數，其他物件等我回去再做整理。」送走師弟們，兩人又在火市裏四處溜達起來。
原無鄉還對先前出現孩童一事心有疑慮，但總也理不出頭緒。難不成還真是遇鬼了不成？以倦收天的體質，陽火鼎盛，正氣沛然，至烈至剛，神鬼難近，怎麽也不可能被邪物纏上。掌教還總愛調侃倦收天，說他命硬，遇到妖魔鬼怪放自己的陽血就能把它們都燒化了，要不是自己出手快，他早被道靈收去當捉妖道士了。這話玩笑成分甚重，但倦收天是個人形辟邪符倒還是有幾分可信度的。無論多陰邪詭異的地方，只要把他往那一放，再用九陽劍訣照一照，立馬邪氛皆散。這可是劍修師弟們冒著被倦收天揍成豬頭的危險把他忽悠到鬼洞後得到一手消息，絕對真實。
「你心中有事，若爲難，就說給我聽。」走在他身邊的倦收天目不斜視，專心看著面前的路，剛才關懷的話語好似完全不是從他口中說出。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原無鄉揮揮手，青天白日怎麽可能鬧……鬼……原無鄉揉揉眼睛，然後又揉揉眼睛。
「阿倦，我好像看到你發冠上停著一只彩鵲。」「嗯？」倦收天搖搖腦袋，好像真的比剛才重了一絲絲。
「別動。」原無鄉手按著倦收天的肩膀，伸手去捉那只彩雀。但那小東西忽的揮動翅膀跳了起來，借力飛到了原無鄉的腦袋上。原無鄉剛擡起手，彩雀又跳回了倦收天的腦袋上，然後歪著小腦袋一副無辜的模樣撲著棱翅膀，讓兩位道爺無奈至極。這時候原無鄉突然發現從開始這只小雀鳥都沒有發出一聲鳴叫，甚至從它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屬于活物的靈氣。當它再次跳到原無鄉的頭上時，倦收天驟然出手，一把抓住了這頑皮的小東西。他攤開手掌，彩雀安安靜靜的停在他的掌心，倦收天拉起雀鳥一側的翅膀仔細觀察，它的羽翅在陽光下折射出特殊的金屬光澤。如原無鄉所料，這並不是一只真正的彩雀，而是以奇門遁甲原理爲基礎制造的機關鳥。
就在兩人爲雀鳥精巧的工藝贊歎的時候，微弱卻陰冷的殺氣讓兩人同時神色一凜。他們互相交換了個眼色，選了條人煙罕至的暗巷拐了進去。
「八個？」原無鄉漫不經心的問。
「不，十三個。二左，三右。上左一，上右二，下面還有一個，剩下的是後援。」倦收天拿下挂在肩上的拂塵，用手掌捋順有些打結的獸毛，然後用力的扯了兩下。
「怎麽分？」原無鄉把拳頭捏的嘎嘣嘎嘣直響。
「都歸我。」話語未落，倦收天已率先衝了出去。倦收天把真氣注入拂塵之中，拂塵登時堅硬如鐵。昊光閃過，地面被劈開兩半。再見倦收天手腕微轉，拂塵化剛爲柔，卷起躍出地面的殺手腰部，狠狠甩了出去。接著倦收天拂塵一抖，身影虛化，片刻間連掃向五個方向，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五招，五聲哀嚎，高下立見。倦收天回手一撩，拂塵末端抽打在意欲偷襲之人的胸口，只聞骨頭斷裂的脆響。
「餵！阿倦給我留兩個啊！」原無鄉暗自蓄力，一拳打破左面牆壁，藏匿其中的殺手立刻無所遁形。
「是你太慢了。」倦收天用衣袖纏住殺手的刀刃，拂塵向對方面門砸去。原無鄉雙手提起兩名殺手的脖領，在半空中掄了幾圈，然後按著兩者的腦袋用力一撞。一聲悶響，兩名殺手立即昏厥了過去。
「這不是問題吧……」原無鄉一個踏步閃到倦收天背後，兩人背脊相抵，共同禦敵。
「我不記得和這些人有過節。」倦收天答道。
「這也不是問題……」
「哦？」
問題是原無鄉和倦收天不小心誤中了對方的陷阱，被困在了一個陣法創造的虛幻空間內。
「人越來越多，而且打倒一個竟然會站起來兩個。」
「應付的來。」
「但是我們的體力消耗的太快了，而且真氣也難以彙聚。」
「發現了。」
「阿倦你有什麽建議？」
「趁現在還有力氣，打出去。」
「真是好主意。」
「我沒開玩笑。」
「我也是認真的。」
「那就這麽辦。」
「這麽定了。」
倦收天與原無鄉同時釋放靈識，探尋陣中薄弱之處。「找到了。」原無鄉低喝一聲。兩人同時運功，把精純道氣凝于掌心，對掌瞬間力量成倍增加，倒是彌補了他們單個人在陣法中真氣被過度消耗造成的不足。倦收天和原無鄉屏氣凝神，一個金銀光芒交纏閃耀的光球以他們貼合的手掌爲中心緩緩形成。待能量完備，把這個直接丟出去就行了。
「我想起咱們以前拿石子砸後山的銅鍾的事兒了，一砸一個響。」原無鄉突然開口道，他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下顯得十分愉快。
「那你可別丟偏了，無鄉。」倦收天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笑道。
「怎麽會呢，阿倦。」

一聲轟然巨響過後，黑暗構成的牢籠在兩人合力之下分崩離析。再次回到現實的原無鄉和倦收天卻在看到眼前的慘狀後，不由面露驚詫。方才圍攻兩人的殺手如今都變成了沒有生命的肉塊，而在這些破碎的屍骸中，一名身姿窈窕婀娜的金發女子正悠閑的擦拭著手中的彎刀。
「中原人，咱們又見面了~」胡姬愉快撲向原無鄉和倦收天，同時摟過他們的脖子，用自己柔軟的胸脯去磨蹭他們的身體。
「姑娘請自重。」
「請自重。」兩人同時推拒著想逃離胡姬的擁抱，不料卻被她抱的更緊了，這時他們才發現這名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力氣大的驚人，一時竟掙脫不得。胡姬妖娆的臉蛋幾乎要貼到倦收天和原無鄉的臉上，她紅豔的薄唇微微開啓，嬌俏柔媚的聲音卻是說出最讓人心驚的話語。
「奴家早說要隨侍兩位左右，既然你們不讓奴家跟你們走……」
胡姬嬌媚的喘息了一聲，淺褐色的瞳孔卻閃過狠戾的殺意。
「那你們就跟奴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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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9 10:38

章十四
那名胡姬踮著腳尖扭著腰走在前面，身上配飾叮叮咚咚，悅耳動聽，卻又暗藏殺機。
原無鄉和倦收天與她差了四五步，慢慢跟在後面。
胡姬嫌兩人步速太慢，不時停下來催促，還噘著紅豔的嘴唇嬌聲嬌氣的埋怨中原男子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
這指責來得實在莫名其妙，原無鄉只能苦笑，倦收天則默然不語。
任誰跟這種蛇蠍美人走在一起，都要多長幾個心眼。
見兩人不爲所動，胡姬故作嬌嗔道，「奴家這樣的美人都不能讓你們動心，該說你們兩個假正經，還是……不喜歡女人呢？或者你們喜歡金銀珠寶？」
原無鄉微笑道，「姑娘……正事要緊。」
倦收天冷哼一聲，已是極爲不耐。
雖然不耐，但倦收天對那她腰間那雙冷月彎刀仍十分在意。
眼前胡姬身段柔軟，妖娆妩媚，乃是不可多見的佳人，但除了閉月羞花的容貌，她殺人的手段更讓人記憶猶新。
極冷、極快、極狠。
一點殷紅奪人命，半月刀光冷心寒。
觀其刀路與七聖刀法極似，但刀意截然相反。因只在甫一破陣時乍見胡姬出刀斬殺陣外殺手，所以想要驗證心中疑惑，還需與她真正交手方能知曉。
說起來，若不是原無鄉拉著，讓他暫且靜觀其變，倦收天大概已經與胡姬戰上一場了。畢竟一個用刀架在你脖子上威脅你不跟她走就砍了你的女子，怎麽看都算不上有多善意。
兩人跟著胡姬在街巷內左拐右轉，漫無目的的亂轉，此時他們才發現火市布局比他們想象中的要龐大數倍，路徑也複雜的宛如迷宮。
「姑娘說帶我們去見一個人，我們依言隨你同行，但總也該解釋一下前因後果。必要的情報互通，才能促成友好交流，對吧？」行了約莫半刻鍾，原無鄉見胡姬並不打算坦言，便開口問道。
「奴家現在說給你們聽了，你們耍賴半路跑了可怎麽辦，那奴家豈不是白做工了？」胡姬雙手掐腰，站定在原無鄉和倦收天面前，纖指則在刀柄處徘徊。
「奴家好聲好氣的請你們，你們怎麽能這般不識擡舉？」最後四字語調微挑，已是帶了殺氣。
因她身量高大，原無鄉不得不微微擡頭仰視，倒是倦收天與她一般高低，冷目直視這名目的不明的外邦女子。
「三個問題，答，我們隨你走；不答，那……」倦收天一手手掌向上，微微前伸，正是請戰手勢。
旁邊原無鄉雖負手而立，但早已與倦收天連成一氣。他平素推崇以和爲貴，不會輕易動武，但有時有些問題卻非是言語能夠簡單化消，有些人也不是講道理就能講清，實屬無奈。
人生天地，爲人處世不分男女老弱，恪守無非道義兩字，俯仰無愧。
不過肯定又會被胡姬抓住由頭，嘲笑他們不懂憐香惜玉了。
「真是性急的男人，但奴家就喜歡小可人兒你這雙既像金桂花兒樣漂亮又像出鞘寶劍鋒利樣的眼睛……」胡姬伸手去挑倦收天的下巴，卻被突來的力量鉗住手腕，沒的得逞。
她扭頭一看，正見原無鄉俊顔含笑。「小貼心兒，奴家也很喜歡你~」
胡姬順勢抓住原無鄉的手摩挲，原無鄉笑容登時僵了僵。倦收天臉色微沈，撥開她的手掌，把原無鄉拉到身後。
「你的答案。」倦收天問。
「呵呵，奴家以前可沒見過誰像你們這般護食的，哎呀，感情好的讓人羨慕呢~」
「你的答案。」
見倦收天氣勢威儀，凜凜傲態，毫不退讓，胡姬畢竟有所顧慮，威脅是一碼事，但若倦收天真打算相殺……
她思慮片刻後斂去面上戲谑之色，也不再裝傻充愣。有些人樂于猜謎轉圈子，有些人恰好相反。像這種太認真又開不得玩笑的人，就要直接些。
「道長既然這麽堅持，那就問吧。」
胡姬雙手下垂，把手指從刀柄處移開。倦收天也收起劍意，劍指背于身後。方才一觸即發的殺機，如今悄然而散。
「那些殺手是何人？」
「殺你們的人。」
「你是何人？」
「救你們的人。」
「我們要見何人？」
「需要你們救命的人。」
三問三答，簡單至極，卻又不明所以。
但對原無鄉和倦收天來說，答案，足夠了。剩下的謎題，需要他們自己解開。
不料胡姬突然又補了一句，「這些殺手都是襖教的人。」
「走吧。」倦收天衣袖一揮，越過胡姬身旁，大步向前走去。原無鄉對胡姬點頭致意，與倦收天走到一起。
「兩位……」胡姬細眉微揚，語帶揶揄，「你們認識路嗎？」
倦收天和原無鄉同時頓住腳步，略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對方。
胡姬又道，「看來奴家忘記說了呢，我們已經到了。」說著，她一下推開了身旁米鋪的大門，徑直走了進去。
兩人對視了一眼，也走進了米鋪。
米鋪裏除了一名趴在門口打盹的夥計並無他人，三人進來時這名夥計連眼皮都沒擡一下。胡姬擺擺手讓倦收天和原無鄉不必在意，接著便把他們領到了後屋。後屋陳設雜亂，多是一些沒用的舊物，空氣裏還散發著一股黴味。胡姬走到一名殘破的灰牆前，用腳尖踢了踢牆根，鞋尖的金屬花貼撞在石頭上發出沈悶的聲響。不一會，大地發出一陣嗡鳴，地面裂開了一道縫隙，縫隙逐漸擴大，最後形成通往地底深處的暗道。
「白日兩位見識了火市的繁華，現下就讓奴家引兩位到鼠市一遊吧。」胡姬輕笑一聲，一個閃身投入黑暗之中。
原無鄉和倦收天眼神交彙，默契于心，隨即先後進入暗道。待兩人埋身黑暗，暗道也緩緩關合，米鋪又複往日平靜。
暗道之中密不透光，乍失光明，又不熟腳下之路，讓原無鄉和倦收天撞在一起，險險摔做一團。倦收天連忙攙住原無鄉，手指虛空一點，華光金芒凝爲一圈耀目明日，暗道裏立時通明光亮起來。
「這就是你的本事麽……難怪……」胡姬見狀不由喃喃自語。
原無鄉察覺她言語中似有莫名意味，待再想詢問時，胡姬已經岔開話題。
「鼠市不同于火市，內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你們需更加謹慎，千萬不能與人起了衝突，不然奴家可真的不管你們了。」
「鼠市是何物？」倦收天不由疑惑道，暖陽懸在他頭頂，照亮三人腳下延伸的長梯。
「呵，簡單來說見得光的買賣都在地上的火市交易，見不得光的買賣便在地下的鼠市交易。鼠市嘛，就是打地洞的耗子們湊在一起喽。這裏什麽都不缺，怪人怪物最多。」胡姬語氣輕快愉悅，又道，「雖然這裏是個賊窩，卻也是此刻最安全的地方了。」
「恕我直言，火市不是由襖教信衆爲舉辦祭典而自發形成的嗎？如此聖潔莊重之事怎會縱容鼠市……」原無鄉斟酌著說辭，盡量表達的委婉一些。
「怎會縱容鼠市這般藏汙納垢的存在？」胡姬邊走邊道，「此事說來話長，起先不過是些心懷不軌的罪惡之徒借火市流通方便而暗下進行不法勾當，久而久之竟讓他們做大，最後依附火市而另辟一處交易之所，取名爲鼠市。」
「那爲何不鏟除鏟除鼠市？」倦收天問。
「除的了嗎？已經有太多人嘗到甜頭了，早不是襖教能插手得了了。在利益面前，有又幾人顧得了道義信仰？最多協議火市依然屬襖教範圍，而鼠市的交易襖教也不可過問，兩不幹涉，誰也管不了誰。所以每當火市開市之時，鼠市也必在火市周圍地下開鑿集市，只是一般人不知其中秘密罷了。」
「這真是……」原無鄉喃喃道。
「與惡爲鄰，自甘墮落。」倦收天冷冷接道。
「凡光之所在必有暗影相隨，光影相悖又爲一體，神之光輝引導善人前行，卻也滋生罪人心底之黑暗，光越盛，影越暗。罪惡因人心軟弱而如影隨形，這是我等逃避不了的命運啊……」胡姬最後歎息道。
接下來的路程三人都默不作聲，只顧埋頭向前。
「到了。」通道盡頭隱隱有光芒閃現，胡姬率先走進那片昏暗的光圈當中，原無鄉和倦收天隨後跟上。
腳步還未站穩，兩人便覺迎面一波熱浪襲來，空氣中混合著香料的味道，草藥的味道，烈酒的味道，烤肉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他們說不上來的味道，甚至還有腐爛的惡臭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此地並無火市一般的商鋪與建築，多是臨時搭起的帳篷與架子，火光點點，在黑暗中好似飄忽的幽魂鬼火。雖鼠市衆人大多掩住面貌，把身形藏于幽暗的火光之後，但論其繁華之景，比起火市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同語言不同服飾不同民族的飄浪之客自四面八方而來，彙聚在這個隱秘之地，有笑聲，有哭聲，有罵聲，許許多多的聲音交錯在一起，共譜了一曲暗夜之下的悲歡離合之歌。
此處既是希望之地，也是墮落之地。
「歡迎來到鼠市，遠方的客人。」胡姬笑著張開手臂，作勢要擁抱原無鄉和倦收天，卻被兩人一左一右避開。
「不過這裏的確讓人驚奇。」原無鄉口中驚奇指的正是鼠市所在。鼠市坐落在一座可容納幾萬人的半圓形岩穴之中，頭頂數十丈有人工開鑿的巨大天窗作通風之用，隱約還能看到繁星閃爍。
「易進難出。」倦收天探查了一番周遭的環境後說道，「通道周圍有數名高手守衛，岩壁光滑無法著力，天窗自然也不能做逃生之用。這設計倒是有趣。但反過來說，若有心困殺，諸人必死無疑。」
「這裏雖然彙集了不少亡命之徒，好在他們還算守規矩。」胡姬哼笑一聲，對原無鄉和倦收天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自己。
三人在人群中小心的穿梭行進，盡量避免與人交談。鼠市內異服奇裝者多不勝數，但多只顧自己的買賣，偶爾有見了原無鄉與倦收天道士打扮而心生好奇的商販上前，都被胡姬提刀喝退。原無鄉仔細觀察著周遭的環境，心中暗暗戒備，鼠市交易如此隱秘，想也知道許多貨物來路不正。一路行來，他看到不少古物器皿被隨意堆在一邊，上面土坷拉都沒洗淨，甚至還帶著褐色的血塊。一名花甲老婦把曬幹的壁虎和半片鳥喙丟進研缽裏，與許多稀奇古怪的物件一起搗碎，然後配成藥粉交給了一名蒙面人。旁邊一面身形佝偻的怪漢肩膀上坐著一只小巧可愛的金毛靈猴，他面前則擺了一排方形鐵籠，內中囚禁著的都是稀少難見的靈獸幼胎，均是尚未成年便被從母親身邊強行奪走。不止是動物，就算是人……在鼠市內也不過是件商品罷了。除卻這些，平日只會出現在傳聞中的邪物也在鼠市占有一席之地，讓原無鄉與倦收天心中頗是不爽快，只不過倦收天情緒外露更加明顯。
突然間，被藏于原無鄉懷中的彩雀躁動起來，掙紮從他衣領裏冒出個小腦袋，然後撲棱著翅膀飛了出去。兩人心中驚訝，尾隨彩雀來到一處偏僻所在，正好瞧見彩雀落在一名蜷縮在陰影中打盹的男子肩膀上。那男子看來也是名商販，不過他所賣的貨物在鼠市顯得極不起眼，更不出奇，幾乎沒有客人賞光。因爲他賣的都是專供稚童玩耍的玩具。鼠市之內能出現如此正常的貨物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地方。那男子打了個哈欠，幽幽轉醒，乍一見彩雀停在自己肩頭，竟歡喜的尖叫起來，接著不等原無鄉和倦收天說話便滔滔不絕起來，又是感謝他們幫自己找回心愛的小鳥又是要贈送禮物酬謝還拉著他們講解機關鳥的原理構造，男子說話又快又急連氣都不喘一下，狀若瘋癫，兩人一時間連半句話都插不進去。
到最後，倦收天和原無鄉實在招架不住這般熱情，隨便道別了一下就要離開，但臨走前還是被塞了個盒子當謝禮。
好不容易脫離瘋相男子，不料竟失了胡姬影蹤。
兩人正待找尋，原無鄉卻突然伸手捂住了倦收天的眼睛。倦收天的身體暖呼呼的，讓原無鄉總忍不住想趴在他身上不起來。
「無鄉？」倦收天掌心貼在原無鄉的手背上，想拉開他的手掌。
「阿倦……非禮勿視啊……」原無鄉的聲音就在他耳邊打著旋兒，語調軟糯輕淺，又帶著點詭異的嚴肅。
「人心有正氣，君子修其身，何物不可觀？」倦收天說著便拉開原無鄉的手，然後……他握著原無鄉的手又蓋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我就說嘛，非禮勿視啊。」原無鄉噴笑，溫熱的氣息吹在倦收天的脖頸上，讓他脊梁骨發軟。
「我什麽都沒看到。」倦收天硬邦邦的回道。
「沒看到什麽呀？」胡姬嬌喘著走到兩人身邊。「什麽都沒看到。」原無鄉放下手，用肩膀頂了頂倦收天，倦收天則把頭扭到一邊不去看胡姬。
「哎呀，不誠實的男人，罷了，我們走吧。」「嗯……姑娘你不擦擦嗎？」原無鄉用手指在臉上虛畫了兩下。
「哼~這是奴家的寶貝們留給奴家愛的印記，你們懂什麽！」胡姬驕傲的挺了挺胸，不止臉頰，她胸口處露出的雪白皮膚上也印滿了各式各樣的紅唇印。
原無鄉和倦收天終于明白鼠市內男人們爲何投向胡姬的目光都充滿了濃濃的嫉妒之情。
後半段路程相對平靜了許多，也沒再生事端，胡姬也終于舍得擦去那一身的唇印。
胡姬把兩人領到了一個簡陋的窩棚前，掀開帳簾進入，裏面才是別有洞天。等他們全部進入後，胡姬念了一句咒語，小小的窩棚立時隱去行迹。
內中布置華貴，焚香缭繞，火焰搖曳，鮮豔的羊毛地毯從門口鋪陳到一面金屬壁畫前，壁畫兩側有流蘇墜下，左右分別立有一尊巨大的青銅異獸，似虎似熊，羽膊獨角。壁畫十分精美，四邊飾有忍冬紋與火焰紋，畫面最上方有明日高懸，下方一顆巨樹立于水面，枝桠向天伸展，樹枝上停有一只頭光閃耀的神鳥。樹下一人端坐蓮台，一尾遊魚在水中徜徉。那畫中人五官柔和，眉眼低垂，周身似散發出一股清聖宏大之氣。
原無鄉與倦收天瞧不出什麽名堂，只隱隱覺得這畫背後大有文章。不過原無鄉還覺得這畫中人有幾分面熟，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要見我們的人在哪裏？」倦收天把拂塵甩上肩膀，淡淡問道。
「嘻，在那之前，還未認真介紹一下我自己呢。」胡姬對兩人抛了個媚眼。
「是啊，還未請教姑娘芳名，是我們失禮了。」原無鄉與倦收天交換了一下眼神，柔聲問道。
「哎呀，失禮的是奴家呢~」胡姬一手指天一手放在心口，行了一個特殊又莊重的異邦之禮。
「襖教護教尊者阿蘭那甯，在此，拜會了。」

原無鄉死死拉住倦收天，不讓他掄起拂塵揍人，雖然他也有種想揍人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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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9 12:40

章十五
「阿倦，下次我一定不會攔你。」原無鄉長舒了一口氣，松開了緊握的雙拳，然後緩緩說道。倦收天拍了兩下他的肩，安撫道，「兄弟，冷靜。」「平日都是我勸你，沒想到今日竟換你來勸我……」倦收天沒說話，只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原無鄉回握了一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一笑。只要你在我身邊，這世上就沒有過不了的險關。只要你在我身邊，任何危難都不能讓我動搖。
「咦？奴家還以爲你們會摔個四仰八叉呢。」胡姬從「門」裏走進來的第一句話還是不忘調侃。「那甯尊者，下次若有任何變故請務必提前告知一聲。」原無鄉態度溫恭，卻不卑不亢，對她抱拳致意道，「不然連我也會想揍人啊。」「哎呀，知道啦知道啦~」阿蘭那甯甩甩手嬌笑道。
原無鄉看了看倦收天，倦收天也以同樣的目光回望。然後兩人一起面無表情的把臉轉向阿蘭那甯。信你才怪！說什麽畫壁內有驚天秘密需慢慢參詳，卻趁倦收天和原無鄉兩人不備連出兩掌，把他們打進了畫壁。一教護法如此肆意妄爲，真的可以嗎？不過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所謂畫壁不過是幻術而已，金屬牆壁之後隱藏的乃是一處幽谧洞穴，洞穴內有一道巨大的地縫，中間由一條石橋連接。原無鄉撿起一塊碎石向漆黑的地縫內丟去，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回響。
「好了好了，辦正事吧~」阿蘭那甯走上石橋，對身後的兩人說，「橋的另一邊有人在等你們。」「哈，現在才想到要辦正事嗎？」倦收天不由出言譏諷道。「這次沒有陷阱了吧？」原無鄉也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們兩個大小夥子別那麽愛計較嘛，姐姐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嗎？」阿蘭那甯伸手就要去摸兩人的腦袋。「尊者，請自重。」原無鄉和倦收天異口同聲道。
「阿蘭別胡鬧了，帶兩位尊敬的客人過來吧。」就在此時，一道衰老又莊嚴的聲音從石橋的另一面傳來，洪亮的聲音震顫了在場衆人的雙耳。阿蘭那甯啧了一聲，向對面走去。
「此行處處透著古怪，阿倦，你千萬小心。」「你也是，小心。」原無鄉與倦收天互相囑咐過後，一同踏上了這條未知之旅。
待他們踏上深淵的另一邊，四周景色咻然一變，本來幽暗的地穴耀如白日，金光燦燦，隱有香氣彌漫。一人一樹，一鳥一魚，立現眼前，與先前壁畫絕無二樣。阿蘭那甯光足踩在水面，點起圈圈漣漪，她慢慢向水中蓮台走去，最後恭敬立于其側。
「歡迎，尊敬的客人。」方才的聲音繼續說道，但令原無鄉和倦收天意外的是，這般雄渾的聲音竟是從一個不過七八歲的男童口中發出。這名男童身穿赤色翻領長袍，領口繡著茛苕紋與火焰紋，面貌雖然稚嫩，卻有一雙飽經風霜的深邃眼眸。原無鄉終于想起哪裏見過畫中人了，這個男童就是之前出現在倦收天身邊的那道幻影。
「阿蘭太過貪玩，若有任何不敬之處，吾代她向兩位賠禮道歉。」說著，他微微一揖。雖然容貌不是評價一個人的標准，但看到一名男童說話如此老氣橫秋，還是讓人覺得有些怪異。而性情乖張的阿蘭那甯此刻卻畢恭畢敬，不發一語，更是讓他們對這名男童模樣的陌生人心懷好奇。「不必客套，尊駕有何要事直說無妨，若不知從哪裏開始，不如就從今日的襖教殺手說起。」倦收天踏前一步，拂塵一甩挂在肩上，語氣是不容辯駁的強硬與威嚴。其實一般這種場面交際平日都是原無鄉攬下，一是倦收天不樂意和不投緣的人說話，二是他不說話則以一說話必是寒芒出鞘，半分余地不留，說白了舌頭太毒容易得罪人，所以說話的活都是原無鄉搶著來。但今天不一樣。他們兩個都在氣頭上。
「雙秀請稍安勿躁，今日襲擊你二人的殺手確是襖教之人無疑，但請耐心聽吾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男童雙手突然泛起萬丈光芒，他的聲音中夾雜著雷電的轟鳴聲與火焰的噼啪聲。「吾乃約迦，光明之神的信徒，不滅聖火的護衛者，迷途靈魂的引領者，正義與公理的捍衛者，傳播真理與知識的襖教兩名大穆護之一。他每說一句話，身上的火光就越發明亮，這個男孩被熊熊烈火環繞，他每根頭發絲都像是火焰的一部分。「但現在……吾是被流放之人。」約迦最後說道，隨即，他身上的火焰驟然熄滅。
倦收天挑挑眉，剛要開口，不料原無鄉拉了拉他的袖子。于是他硬是把到口那句「廢言無用，開門見山」給生生咽了回去。所幸，約迦終于說到了正題。
「襖教並無實質的領導，而是由兩名大穆護共同執掌，吾與吾之半身。但吾之半身卻被光明之神的死敵蠱惑，投身于黑暗之中。」約迦雙手中的光球躍上半空，化爲兩道人影，一個是約迦，另一個應該就是他口中的半身了。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由親密無間到爭吵背離又到舉劍相對，最後支持他的人與支持他的人互相厮殺，血流成河。這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在剪影的演繹下竟平添幾分荒唐意味。
「最後，吾輸了。」故事最後，黑色的人影踏上聖壇，在七瓣火焰前張開了手臂，接受衆人的臣服，而白色那道人影則躲進了深不見底的洞穴中。
「然後呢？」原無鄉問。
「他贏得了勝利，便打算喚醒被封印的黑暗之神，讓邪惡降臨大地，到那時人間將化爲地獄，生靈一片塗炭。因光明與黑暗本爲一體，若想召喚黑暗之神同樣需要聖火作爲通道，用黑暗力量玷汙光明聖火便能打開地獄大門。幸好吾早有准備，帶走了火種。」
倦收天面色沈重，看似正在沈思，只有原無鄉知道他一句都沒聽懂。其實原無鄉也沒聽懂。
「除惡誅魔道門中人自是當仁不讓，我與阿……我與倦收天也不會放任邪魔橫行，但我們仍不知爲何會被襖教追殺，以我的記憶，我們與襖教……」原無鄉對倦收天投了一個詢問的眼神，倦收天點點頭，他才放心的說下去，「……並無恩怨。」
這時一直不曾說話的阿蘭那甯突然指著倦收天，一字一頓道。「因、爲、他。」「阿倦？！」原無鄉徹底懵了，說好的沒瓜葛呢？「哈？」這回連倦收天也有點懵了，除了打了幾場外真沒別的聯系了啊。
約迦雙手翻轉，半空中光影變換，最後組成一道七瓣火焰圖紋。他說，「所謂聖火乃是由十六種不同用途的火焰經過淨化而形成，其中最重要一種是自太陽碎片中蘊化而出的陽火，此爲世間最爲精純無暇之火。能煉化惡靈，驅逐惡魔，點亮冥府與人間的道路。亦只有這味火，才能通神。但碎片在吾手中……他拿不到，所以只能著手尋找替代品。道門雙秀之一的倦收天啊，你命火熾烈，又修習純陽功體，正是最佳人選。因此吾在他們之前找到你們，讓阿蘭帶你們來此。」
「所以那個替代品……」倦收天嘴角微勾，戰意瞬間升騰。「是我。」「是阿倦！」「有趣。」倦收天笑道。「哪裏有趣！」原無鄉頭上登時冒出細細一層薄汗，若約迦所言屬實，這從一開始就是陷阱。進入火市之時，他們就被盯上了。襖教教衆成千上萬，遍布各地，若都被惡徒掌控，那豈不麻煩？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們現在還在人家的老窩裏溜達。原無鄉甚至不能保證眼前的人是朋友還是敵人。
「不必擔心，我人在這裏，夠膽就放馬過來，正好可以趁機領教一下正宗的七聖刀法。」想到可以活動筋骨，方才不忿一掃而光，倦收天愉快的掐著原無鄉的臉蛋說道。「等一下，他們打算如何取阿倦身上的陽火？」原無鄉心中忐忑難安，連忙把疑問道出。「把三魂七魄從肉軀剝離，用襖教秘法進行鍛煉，最後凝聚成的魂火就是陽火了，」阿蘭那甯冷冷說道，「但因這陽火乃是違逆天理，奪人天壽而成，需再獻上一千二百名自願殉教的教衆作爲生祭，才能使陽火徹底與聖火融合。」約迦點點頭，證實她所言非虛。倦收天瞥了一眼在場兩位襖教中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頗是不屑的說道。「巧立名目，犧牲他人性命成就自己的罪惡欲望，好一個勸人爲善的，播撒光明的聖教啊。」約迦垂首歎息，阿蘭那甯則無所謂的攤攤手，「奴家和他們不是一起的。」「阿倦。」原無鄉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嚴肅，「我們馬上回道真求援，千萬不可在此停留。」
原無鄉此時心急如焚，也顧不了許多，扯著倦收天的手臂就往外衝。「區區不入流的邪佞之徒，我還不放在眼中。無鄉你別急……」倦收天被原無鄉拖拽著走了好幾步，又不好掙開，只能如此安撫急火攻心的摯友。「不准拒絕！」原無鄉爆喝一聲，「聽我的！」倦收天馬上不吭聲了，因爲這世上有誰是他拒絕不了的，那個人就是原無鄉。
「停。」阿蘭那甯一個閃身攔在他們面前，擋住了他們離去的路。「你們不會忘記了吧，我叫你們來可不是聽故事的，買賣還沒做完呢。」「阿蘭尊者何意？」原無鄉問。「合作。」「合作？」「我說過，你們能救一個人的命，但是我能救你們的命。」「開門見山吧。」倦收天說。「好，約迦大人與你們同樣都是襖教追殺的目標，既然有共同的敵人，我們只有合作才有機會。所以我要借你們的力量幫我殺死大穆護。這樣，你們活命的機會也更大。」「恕我直言。」原無鄉頓了一下。「我們怎麽才能知道尊者所說的是實話？」「什麽？」「如果事實與你說的相反，要傷害阿倦的是你的約迦大人，而不是你口中大穆護呢？」「哈，可笑。」「如果沒有有力的證據，抱歉，我不能拿阿倦的安全冒險。」倦收天見原無鄉難得如此鋒芒畢露，又是驚訝又是感動。不過身爲當事人，最後還是應該由他自己判斷。「無鄉，我能插一句嗎。」「不能。」「……」倦收天去摸原無鄉的腦門，這……沒發燒啊。
另一邊，阿蘭那甯橫刀在前，眼露殺機，「既然無法達成共識，爲了不讓穆護拿到陽火，我就只能殺了你們了。」「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了。請指教。」原無鄉把倦收天推到一邊，打算親身上陣。「無鄉你今天火氣略大啊。」「是啊，我也這麽覺得，此事過後請我吃涼糕吧。」「好。」
阿蘭那甯與原無鄉刀掌相對，各自尋覓出手之機。「阿蘭，退下。」約迦喚道。「可是……」「退下。」「是……」「兩位，吾並不想強人所難，也知你們心中顧慮，但他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外面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你們只要一出現在火市，便會受到阻擊。好好考慮吾的合作建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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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迦大人，你就讓他們這麽離開？」阿蘭問道。「他們非是可以被武力脅迫的人，所以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怕他們是榆木腦袋不開竅可怎麽辦？」「所以你要去保護他們啊。」「我？他們都煩死我了。」「你也該改改愛捉弄人的脾氣了。」「哪有很愛捉弄人……」「去吧，別讓他得逞……只要撐過這次聖日，就還有機會……」「約迦大人您還撐得住嗎？」「放心去吧，赫瓦雷納與吾同在，幸運不會抛棄吾。」
阿蘭那甯擡頭看向生命樹上駐留的赫瓦雷納神鳥，心中卻懷疑幸運是否真的不會舍棄他們。
-
原無鄉拉著倦收天急急而行，尋找離開鼠市的道路。既然談判破裂，自然不能指望阿蘭那甯帶路。此刻只能盡量找到出路，早些離開。
正在兩人趕路之時，突然聽聞哭嚎聲大作，遠處不知是何原因竟掀起陣陣爆炸。原無鄉與倦收天同時向後一躍，避開從天而將的一股強大氣流。轟然巨響過後，一人灰頭土臉的從地面上的深坑爬了出來。
「隱龍兄弟？」原無鄉訝異道。「嗨……原兄，倦兄，好巧啊……」隱龍踉踉跄跄的爬了起來，離他最近的倦收天一把扶住他。「發生何事？」倦收天問。「不知哪裏竄出條巨蟒正四處吃人呢……我與它戰了一陣，被尾巴掃中給打了出去，這不就看到你們了。」
隱龍拍拍身上的塵土，四處摸索了一番，然後苦著臉問原無鄉和倦收天，「原兄，倦兄，你們看到我的朱古力了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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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06:48

章十六

「說起來，隱龍兄弟你怎麽會在這兒？」見隱龍除了形容稍有狼狽外並無大礙，原無鄉才放下心來，開口詢問道。
「啊，有位財主來鼠市交易，怕孤身一人不穩妥，要找個保镖。剛巧我路資還沒攢夠，就接了這檔買賣。」隱龍在隨身的錦囊裏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塊被壓碎的褐色糖塊，然後一臉無奈的塞到嘴裏含了起來。「倒是你們，沒有門路怎麽也逛進鼠市來了？」
原無鄉歎道，「說來話長。」
不等原無鄉繼續，倦收天眼神一變，閃到他身前，手腕翻轉蓄力，沛然道氣自掌中發出，直擊纏扭而來的龐然巨物。
那巨蟒被倦收天一掌中下颚，拖拽著長長的身軀轟然翻倒在地，壓塌了不少帳篷，掙紮中長尾橫掃，周遭又有不少攤販的貨物被碾碎成了一堆廢物。但因它鱗甲堅硬無比，已卸去倦收天大半掌力，故並未受重創，不一會就扭著長脖子直立起來，觀其長度少說有十丈左右。
倦收天、原無鄉、隱龍瞬間交換眼神，分三處站定，把巨蟒圍禁在他們的拳掌範圍。蟒蛇把身軀圈圈繞起，一雙妖異的豎瞳惡狠狠的盯視著倦收天三人，卻懾于眼前人類的武力而不敢輕易發難。
人在觀察著蟒，蟒也在觀察著人，竟造就了蟒與人隔著一片廢墟冷冷對峙怪異景象。
靜寂。
方才的哭嚎、求救聲、呻吟聲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利刃切斷，四周除了巨蟒發出的嘶嘶聲，只剩下圍觀商販們的私語聲。
「這玩意兒皮厚的很，我打了它有三十幾拳，每拳都用了差不多六成力，竟然沒什麽效果。」隱龍撩起下擺塞進腰帶中，以便腿腳施展。
「隱龍兄弟你知道這巨蟒從何而來嗎？」原無鄉一雙眼雖在巨蟒身上，但也暗自觀察周遭事態。若真如阿蘭那甯所言，鼠市勢力盤根錯節，鬧出這麽大動靜，不可能沒人出來幹涉。除非……
「不曉得哇，我和頭家進來時這東西已經開始四處亂竄了。不過逃命的人說它剛開始只有……」隱龍伸出兩根手指比了比，「細竹竿那麽粗，然後……」他張開雙臂，比量著巨蟒現在的粗細，「不知道吃了什麽，變得這麽這麽大了。」
巨蟒探了探頭，張開血盆大口想要偷襲，不知怎麽的卻在接觸到隱龍平和的眼神時，瑟縮著退了回去。隱龍撓了撓鼻尖，一臉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原無鄉和倦收天。
「這巨蟒有些奇怪啊……」原無鄉疑惑道，「它額頭上靠近雙眼的地方似乎有兩個突起。」
「它很聰明，懂得審時度勢。」倦收天足下微移試探，那蟒蛇也跟著他移動起來。
「其實我比較關心它好吃不好吃。」隱龍打趣道，「火市有道特色菜就叫蔥爆蛇絲。」
倦收天嚴肅的問道，「好吃嗎？」
「不賴。」隱龍鄭重的回道。
「噗。」原無鄉扭頭低笑。
巨蟒似乎能聽懂人言，見三人愚弄于它，登時凶相畢露，巨尾一搖氣動山河，向隱龍狠狠抽來。隱龍不躲不避，穩紮馬步，提氣在胸，隨即一聲低喝，雙手牢牢抓住落下的巨尾，十指緊扣入鱗片，把它甩起拍在了地面上。
「還挺沈。」隱龍拍拍手說道。
「那隱龍兄弟要不要換手？」倦收天甩甩拂塵，語氣雖然平淡，卻是躍躍欲試。
「不成，這畜生殺傷了不少人，若是看不見就算了，可被我看見了，那就不能輕放。原兄，倦兄，不如我給你們變個戲法吧。」
說罷隱龍一躍而起，將全身功力聚于左拳攻向蛇頭，力求一擊制敵，雄渾巨力排山倒海，連倦收天與原無鄉也險被卷入以隱龍爲中心形成的飓風之中。他們立即各種運氣，以自身功體抵禦這陣焚風烈雨。鼠市內的點點火光被罡風托起，隨渦流飄飛旋轉，圍繞在隱龍身邊，幻化成一條氣勢震天的紅色巨龍。
區區一條鱗蟲怎能與九天之龍一較高低。
可笑。
倦收天對原無鄉揚揚眉，意思這一陣沒我出手機會了。原無鄉向倦收天眨了眨眼，然後搖了搖手指，讓他不要露出根底。倦收天明白他憂心自己安全，但覺得有時原無鄉實在小心的過了頭。原無鄉則總是擔心倦收天太不小心。
太小心和太不小心，有時實在難以分辨到底哪個更有道理。
「我來把這條吃人的蟲子變消失！」氣流爆衝瞬間，巨蟒的腦袋被砸進地坑，發出一聲淒慘的嘶鳴，身體顫抖了幾下就不再動彈。
「啊……好像有點太用力了。」隱龍擡頭看看四周，因他方才一擊岩壁竟然龜裂，顯出道道深縫，連鼠市也因余力未消而震蕩不已。「要是塌了，我可沒錢賠。」
「以我個人的經驗這個時候……四字足矣，」原無鄉頓了一下，「腳底抹油……」
「溜之大吉。」倦收天一板一眼的接續了原無鄉後面那句話。「哈哈，原兄倦兄，你們真是太對我胃口了。」
三人意氣相投，相視之下，不由大笑起來。運動了這麽一下，隱龍覺得肚腹空曠，拉著原無鄉和倦收天早些離開是非之地，找個好去處祭五髒廟。
「唉……隱龍你怎麽不說一聲就跑開了，讓我好找。」一名白衣書生擠開人群衝到隱龍面前。「害的我生意才做了一半。」
「頭家你怎麽跟來了。」隱龍扭頭看到這名書生，大爲驚異。那名白衣書生相貌秀麗，身形纖弱，一雙黑色的眸子卻是炯炯有神，精氣神兒十足。他背上還背了十幾個畫軸，手裏提著書箱，滿臉擔憂，比起倦收天等人，氣質與鼠市更是格格不入。
「原兄，倦兄，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這次雇我保镖的頭家。對了，頭家你怎麽稱呼。」
「隱龍你啊有時候看起來精明的很，有時候又糊塗的很，你忘記鼠市裏的規矩了？」白衣書生對原無鄉和倦收天拱了拱手，便繼續和隱龍磨牙。
「不通姓名，不問來曆，沒忘啊。」「也就只有你大大咧咧連第一見面的人也敢報給人家。」
「我叫你頭家，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不能管你叫頭家吧。」
「你……明明看起來老實，怎麽有時候說話卻能噎死人。而且哪有保镖突然就丟下雇主自己跑掉的啊！」
原無鄉拐了拐倦收天，在他耳邊低聲說，「阿倦其實這點你們挺像的……」
「哪點？」倦收天反問道。
「看著老實，說話噎人。」原無鄉笑道。
「像嗎？」倦收天想想，自己已經很含蓄了。
白衣書生轉向原無鄉和倦收天，對他們抱了抱拳，道，「兩位道長稱我爲白羽客吧，鼠市得見也是緣分，但來日在外重逢，只當從來都是陌生人，再行結交吧。」
「規矩真多。」隱龍搖著腦袋歎氣。白羽客白了他一眼，不想多言。
「既然這事完了，趁有奇奇怪怪的人冒出來前，咱們先去吃飯吧。」隱龍提議道。
倦收天聽聞本要附和，卻被原無鄉攔住，「隱龍兄弟抱歉，我們尚有要事待辦。」
白羽客也插口道，「是啊，都因爲你，我這筆買賣還沒做完，你半路開小差，我可是不會給你結賬的。」
人家都這麽發話了，倦收天與隱龍還能說什麽，只能依依惜別，相約來日再開飯局，然後就被一邊一個拉走了。
但沒走兩步，一道熟悉的妖娆女聲讓原無鄉和倦收天後背一寒，連隱龍與白羽客也不由駐足。
「哎呦~~這是怎麽回事，奴家才走開一會，你們是要把天都捅下來嗎~好暴力~」原無鄉與倦收天面面相觑，心道這魔星怎麽又來了。
「姑娘，容我說句公道話。」隱龍走到阿蘭那甯面前解釋道，「其實這邊是我砸的，與原兄倦兄無關。」
「咦~這不是東街賣藝的小哥嗎~」阿蘭那甯執起隱龍的左手，放在掌心揉捏。「這只有千鈞之力的臂膀讓奴家印象深刻呢~」
「多謝姑娘稱贊，姑娘放……放手好嗎，男女授受不親。」隱龍掙了半天，才讓自己脫離魔掌。
「小哥要不要和奴家一起走呢~奴家這邊可有好差事呢~」
這時旁邊靜觀的白羽客突然微笑道，「姑娘，隱龍我已經包下了，他現在是我的保镖，所以抱歉，他不能和你走。」
阿蘭那甯唇角勾起，圍著白羽客轉了一圈，然後壓低嗓子說，「你這種人向來別人躲著走都來不及，怎麽還需要保镖呢。」
白羽客舒眉淺笑，所答非問，「鼠市的規矩……」
「呵呵，奴家曉得。我不動你的人，但那兩個人……」
「與我無關。」
「頭家啊，雖然你們小聲嘀咕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是我們耳朵還好使呢，撇清關系前，多少顧忌下別人的感覺吧。」隱龍撫著額頭，有氣無力的說道。
「這事，你別摻和。」白羽客說。
「阿蘭尊……阿蘭姑娘，該說的話，之前也說過了，既然無法達成共識，何必糾纏？阿倦，咱們走吧。」原無鄉也沒打算和她講道理，但禮數上向來做到。
「你們要走，我可沒同意。」阿蘭那甯擋在他們前面，寸步不讓。
「要戰？」倦收天揚聲問。
「不，奴家要喊非禮。」阿蘭掐著腰铿锵有力的說道。「你們敢走奴家就敢叫~嗯哼~跟奴家鬥~」
原無鄉和倦收天聽她這麽說，太陽穴一陣抽痛。
「……原來可以這樣嗎？」隱龍喃喃自語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啊這。」
白羽客淡淡說，「這招數只對你們這樣的君子有用。」
「而且，沒有奴家，你們出得了鼠市嗎？」阿蘭再行勸說，卻在看到被塵土遮掩的蟒蛇屍體時失聲叫道，「遭了！」
衆人見她花容失色，俱是不解。阿蘭那甯把玉手放在刀柄上，臉上是少見的凝重。「這只是餵食它們的餌，它們來了。」
像是證明阿蘭那甯所言，自天際傳來一陣似虎嘯，似鷹唳的獸吼聲，第一聲獸吼短暫的停歇後，一陣高過一陣的獸吼接連不斷的響起，似乎有一群渴飲鮮血的凶惡怪獸自地獄蘇醒。
衆人暗自戒備，極招上手。
「那是什麽……」白羽客輕聲問。
「惡食凶祿。」阿蘭那甯用胡語罵了一句，「他瘋了，在人這麽多的地方放凶祿……」
阿蘭那甯口中「他」到底是誰衆人此刻沒有余裕關心，因爲正如她所說。
它們來了。
一群身負羽翼，獠牙利爪似虎似鷹的怪獸自鼠市上方的天洞飛降而下，向衆人，准確說是向蟒屍急衝而來。鼠市之人見狀，驚懼不已，連忙丟下貨物各自逃命去了，場面混亂，按下不表。
怪獸們來勢凶猛，拍動的羽翼掀起狂暴的氣流幾乎讓人站不穩，凡是它們所經之地都在利爪下化爲一片廢墟，甚至有來不及逃走的人還被撕成碎片，濺起漫天血雨。
「這大蟒是惡食凶祿的主食，方才你們與它對戰已經沾上它身上的鱗粉，所以惡食凶祿也會攻擊身上有大蟒氣味的人。」阿蘭那甯一刀劈向迎面而來的惡獸，卻被它巧妙的避開。
「別靠近它們，它們的皮毛有劇毒！還有，它們的弱點在眼睛！」
聽到阿蘭那甯的提醒，衆人立刻改變戰術，在躲避惡獸利爪同時，尋隙破雙眼命門。在場諸人皆是身經百戰，無奈惡食凶祿數量太多，打了一只還有一只，砍了一只還有另一只，不多時身上都挂了點紅，好在都是擦傷，並不嚴重。
倦收天與原無鄉背脊相抵，拳掌來往間互相照應，合力誅殺了數只惡獸，使其他惡獸一時難越雷池。再觀隱龍三人也建立起臨時戰線，共同禦敵。
在衆人與惡食凶祿對戰之時，那條大蟒的屍體已經被啃食殆盡，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蛇骨。
就在原無鄉思慮如何撤退的時候，驟然瞥見一名稚童蹲在在不遠處低聲抽泣，倦收天同樣也看到了那名孩童。
兩人眼神交彙一瞬，倦收天祭出初陽燎空，金陽奪目攝魂，氣勢震懾天地，熱流燒灼惡獸皮毛，讓它們哀嚎連連，惡獸凶性被此舉喚醒，竟然盡數向倦收天撲去。
原無鄉利用倦收天爲自己制造的機會一個閃身向那名孩童奔去，終在孩童罹難前救下他之性命。不料他剛抱住孩童，就察覺不妙。那名一直低著頭的孩子擡起臉，赫見一名成人面孔，同時他口中的吹針也射中原無鄉的胸口，原無鄉便這麽軟軟癱倒在地上。
倦收天驚見原無鄉被暗算，急怒攻心，無奈被獸群圍攻，左衝右突，卻難殺出一條血路。其他幾人也是自顧不暇。
那「孩童」舒展了一下身體，身上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不一會竟然變成名彪形大漢，看來是用了縮骨術。壯漢扛起原無鄉，然後吹了一聲口哨，立即有一只惡食凶祿飛到他面前，低垂著頭跪伏在他腳下。這只惡獸與其他不同，毛色並非棕褐，而是五色摻雜，十分鮮豔。
壯漢爬上坐騎後，一聲呼哨便自行離去，全然不顧尚在惡戰的衆人。
倦收天眼見那惡獸越飛越遠，心中急火更盛，背後驟然升起四輪金陽，正是四陽焚野。倦收天劍指向天，四枚蘊含著強大力量的焚陽在他控制下飛速旋轉，隨即他一聲怒喝，金芒爆裂四射，刺透惡獸身軀，不待哀嚎，惡獸全數蒸發無蹤。極招過後，現場一片焦土，氣流蒸騰上升，扭曲了周遭景象，亦扭曲了衆人的面容。
「啊……倦兄，你生氣了。」隱龍拍拍腦袋說。
「他在哪？」倦收天冷冷的問。
「我若猜的不錯，他現在被帶去了堆星岩。」阿蘭那甯收刀入鞘，她雖然未曾受傷，衣衫卻被抓的破破爛爛。
「帶我去。」
「那是……不可能的。」
「嗯？」
「你先別生氣，聽我說完啊。」
「說。」
「堆星岩乃襖教豢養惡食天祿的所在，即使是我，沒有令牌也尋不得路徑。」
「重點。」
「前幾日有個中原人因窺探鼠市秘密被拘押，聽說他知道去堆星岩的路。他好像叫……叫什麽醉飛雄鷹……？真是古怪的名字。」
「帶路。」
「餵餵，奴家是那種能呼來喚去的人嗎？」
「我接受你之前的提議。但是，我必須看到原無鄉安全，以及，我應承你保護約迦，但不會被你們驅使而殺害任何無辜之人。」
阿蘭那甯一愣，但見倦收天語氣認真，知道這事兒算是成了一半。不殺無辜之人，啧，太有原則，有時候會壞大事。
「好，奴家帶你去。」
「等等，我也要去！」隱龍走到倦收天身邊，「雖然只有兩面之緣，但我已認定了你們是值得結交的朋友，倦兄，我敬你們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原兄有難，我怎能讓你孤身犯險？」
「不是還有奴家呢嗎~」阿蘭小聲嘟囔道。
「有你才最不安全。」白羽客輕描淡寫的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懷疑，「但是隱龍，你與我協議在前，這麽就走了，置我于何地？」
隱龍從懷中拿出錢袋，塞進白羽客的手中，「對不住，是我壞了規矩，但我不能舍棄朋友。」
白羽客歎了口氣，說，「罷了，反正鼠市現在亂成這樣，一時半會也無法恢複，我就在客棧等你回來履行承諾，這次，你不會違約了吧。」
隱龍笑笑，「不會。」
「隱龍兄弟，多謝你。」倦收天感激之下微微一揖，卻被隱龍扶住肩膀。
「你叫我聲兄弟，說謝，太客套。走吧。」
臨行前阿蘭那甯從白羽客身邊走過，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白羽客淡淡一笑，「是嗎？」

-在衆人尋找向導的同時，原無鄉亦被帶到了堆星岩。
擒他來的壯漢把他丟進了地牢便先行離開，看守的獄卒見原無鄉昏迷不醒，料想他和其他人一樣是中了劇毒，沒有反抗余力，上了枷鎖以後也對他不管不問，然後就聚在一起談論將要舉行的祭典。
原無鄉無聲無息的倒伏在地牢內的稻草上，竟然真像死去了一般。
但當月光自牢外照向原無鄉的臉龐時，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道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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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06:49

章十七
地道之內阿蘭那甯手持無耀暗火緩緩而行，此火無光無熱亦無形，說是火，更似一團氣，卻有顯出黑暗中物體輪廓的功效，平日藏于一枚紋章中，由咒語驅動，可使人在夜晚不被察覺行蹤。
阿蘭那甯嬌顔帶笑，腰間冷刃淒鳴不止，更讓這趟旅程增添幾分詭異氛圍。
這次跟在她身後的依舊還是兩人，卻不是最開始的兩人。
那一人，下落不明，生死未蔔……想到此處，倦收天不由握緊了拳，強壓心中怒火。
阿蘭那甯漫不經心的瞄了倦收天一眼，全然沒了往日揶揄的興致，她的心其實也亂得很。
隱龍撓撓頭，他總覺得走在頭前的兩位殺氣騰騰，隨時要抽出兵器打一仗似的。
倦收天心情不好他可以理解，爲什麽這位姑娘好像心情也不太爽快呢？
「呃……兩位，請留步。」隱龍稍作思考，還是決定吐露心中疑惑。
「嗯？」
「幹嘛？」
兩道身影同時停住腳步，微微偏頭看向身後的隱龍。
一者道骨出塵，一者妖娆冷厲，截然不同的人，截然不同的氣質，卻在眸光流轉間，眼底殺意悄然溢出。
這般景象讓隱龍忍不住想調侃一句，如果不是曾有共同禦敵的情誼，還以爲你們要揍我呢。
但此刻不是開玩笑的恰當時機。
于是他開口問道，「我們去哪啊？」
「找向導。」倦收天冷聲言道。
「去找死。」阿蘭那甯譏笑道。
隱龍突然覺得嘴裏發苦，實在想吃塊朱古力潤潤喉嚨，可最後一塊也吃沒了，真是憂傷啊……他長長出了口氣，自己吧雖然不太會做和事老，但也得硬著頭皮上。
「這種時候兩位就別拗著勁了，」隱龍看了看他們，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絲毫不曾減緩，啊啊，麻煩。「現下我們站在同一戰線，不妨把話都挑明了說吧。」
「呵，你要奴家說什麽？奴家知無不言哦~當然喽，看心情。」
阿蘭那甯紅唇微挑，語調婉轉嬌柔，酥麻入骨，便是不知是輕蔑還是譏诮。
隱龍其實也不知道要問什麽，因爲他對當前局勢完全是不明所以，只知兩位新結交的朋友遭逢劫難，原無鄉被擒，需要援助。而眼前這位女子，隱藏了太多秘密。
「你要奴家說什麽啊~嗯~嗯~」阿蘭那甯越湊越近，幾乎要貼到他的身上，隱龍直被逼的連連後退。
「倦兄你看，這……」隱龍見狀，轉而向倦收天求援。
一旁倦收天沈默不語，似在整理思緒，隨即他郎眉長舒，燦金的眼眸華彩內斂。
倦收天在阿蘭那甯面前站定，即便不發一言一語，依然宛若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嶽，自有一股不可抵擋的凜然威嚴之勢。
暗火橫亘在兩人中間，被兩股強大的力量擠壓撕扯，連它依附的紋章上也隱隱出現淺淡的裂紋。
「咳，倦兄。」隱龍輕咳了一聲。「開始問吧。」
雖是簡單一句話，卻也飽含內勁，終是打破兩人對峙。
倦收天揚了揚下巴，他與胡姬身高無差，卻似居高臨下俯視眼前之人，眼中睥睨與驕傲，像是無聲的宣告，世間無人可與他同登頂峰，並肩而立。
毫無掩飾的鄙夷與不屑。
驕傲的人最厭憎另一個比他還驕傲的人。
驕傲的人可以在朋友面前斂去鋒芒，放下尊嚴。
驕傲的人可以爲朋友忍受屈辱痛苦，舍生忘死。
兩個驕傲的人若是不是朋友，那就是敵人。

「所以我才看他不爽啊，要不是有求于人，早揍他了。」阿蘭那甯後來這麽對原無鄉說。「不過，他在你面前倒是挺乖的，有什麽竅門麽？」
原無鄉但笑不語。
其實倦收天並不是個壞脾氣的人，他只不過當時心情格外不好而已，而且可以順毛的人剛巧也不在。
「奴家只回答一個問題，好好想清楚再問哦~」
「一個便足夠，我要知道原無鄉的安危。」
「呃……除了這個不問別的了？比如爲什麽殺手會追殺到鼠市？捉走原無鄉的是何人？」
「不必。」
「你很討厭呀！奴家還想等你求我我才說呢！」
「我要知道原無鄉的安危。」阿蘭那甯翻了個白眼。「真是敗給你了，奴家給你吃顆定心丸，原無鄉現在一根汗毛都不會少。奴家若猜的不差，他中的毒不過是麻痹全身的神經，讓他分毫不能動彈，並無性命之憂。而且捉他的人……捉他的人不會留下沒有價值的生命，既然捉了他，就不會殺他。」
「嗯。」倦收天低應一聲，眉間愁雲稍散。
阿蘭那甯咬著嘴唇等著倦收天開腔，他卻視若無睹，當真如他所說，除了原無鄉的安危其他不再關心，倒是胡姬一副焦急的模樣，分明是在指責倦收天「奴家不說的時候你們要知道，奴家要說的時候你們卻不想知道，氣煞人了」！
「阿蘭姑娘，不知如此稱呼可否？聽你話意似與捉走原兄的人熟識？」隱龍不著痕迹的挑起話頭，化解尴尬的氣氛。
「你很想知道？！」阿蘭美眸扇動，頰染紅霞。
「我看姑娘很想說……」隱龍坦言道。
「是啦是啦，奴家很想說了，氣煞人了氣煞人了！那幫沒道義的賊子！」阿蘭突然發癫了一般狠狠踹向通道兩邊的石壁，受巨力影響，地道震顫不已，幾有坍塌之險。
踹了幾腳宣泄了心中的怒火後，阿蘭那甯似乎也冷靜下來，又變成了那名笑意缱绻的神秘女郎。
隱龍對身邊的倦收天感歎道，「我以後絕對不敢惹任何女性生氣……」
倦收天並未發表看法，腦海中卻浮現起道真某位小師妹發怒時把師兄們痛揍的可怕模樣。他完全同意隱龍。
「那個人和奴家同樣，爲襖教四位護教尊者之一，其名阿摩徑路，最擅豢養畏獸，你們看到的惡食凶祿就是他所創造。」阿蘭那甯靠著石壁，慢慢道來。
「創造？」隱龍問道。
「對，取吉獸天祿血肉，經秘法錘煉而成的怪物，非是天地自然而生的生命，不，不是生命，只是一團嗜血的肉團。」
「那只帶走原無鄉的彩色飛獸可是天祿？」一直默不作聲的倦收天問道。
「眼力不錯嘛。」阿蘭那甯揶揄道。
「阿蘭姑娘說是四名尊者，剩下的兩名呢？」
「還是小哥說到重點了~」阿蘭對隱龍抛了個媚眼。「剩下兩人，其中一人醉心機關學，很少參與教務，你們不需小心他，卻要小心他所造的機關和陷阱。至于另一人，呵呵，我可不會承認那個渣滓與我齊名。」
「咦？」不止隱龍，連倦收天也被阿蘭那甯毫不掩飾的憎惡情緒勾起了興趣。
「奴家之前說過，火市與鼠市兩不相犯，這次惡食凶祿引起騷動卻不被阻止，必然已得鼠首同意，這說明襖教與鼠市達成了某種協議，某種會讓我非常非常非常不開心的協定。其中牽線的，肯定是那個渣滓。反正你們見到那個渣滓不用給奴家面子，直接打死，算奴家的。」
隱龍搔搔鼻子，心道，你不說他什麽樣子我們怎麽認得出來，不過他明智的選擇不在胡姬正在氣頭的時候提出這個問題。
「不過爲了捉你，他們還真是煞費苦心。」阿蘭那甯把視線轉向不動聲色的倦收天身上。
「既然他們目標是我，爲何要擒走原無鄉？」倦收天聲音低沈，一字一頓，內中夾雜著不易察覺的愠怒。
-
是啊，他們爲什麽要捉走我呢？
牢房內的原無鄉也在尋思這個問題。
確定看守之人都離去後，原無鄉便一個翻身從稻草上爬了起來。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盒子，正是先前在鼠市得來的禮物。
暗器趕巧就卡在了盒子的金屬環扣上，不然受這一針的就是原無鄉的血肉之軀了。
原無鄉取下暗器細細打量，此針細如牛毛，針尖藍光閃耀，確是淬了毒。想來原無鄉運氣不錯，被這個盒子救了一命。
他小心翼翼收起毒針，此物未來也許還用得上。
被偷襲當時，原無鄉便已發現暗器被懷中之物所擋，他當機立斷，假意受創，就是爲能混入敵營。
敵暗我明，身邊還有一個不知敵友的阿蘭那甯，局勢對他和阿倦十分不利。所以原無鄉決定冒險潛入，反客爲主，畢其功于一役。
但卻要累阿倦爲他擔心了。
原無鄉對牢外的月亮拜了拜，祈禱倦收天不要氣的太狠。
不過阿倦生氣的樣子也挺好玩的……原無鄉想象了一下倦收天氣嘟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然後他打開手中的盒子觀視，盒子內是兩只栩栩如生的白色小貓，雕刻小貓的材質似木似玉，瑩潤可愛，很得原無鄉的眼緣。
原無鄉研究了一番，找到了盒子上的機關，他手指勾動，兩只小貓便活動起來，揮起小巧的爪子拍動中間的花球，一來一往間倒像是兩個小毛球在玩耍。
原無鄉看的開心，用手指摩挲著其中一只看起來表情很嚴肅的小貓兒，自言自語道，「回去就把這只塗成金色的吧。」
就在原無鄉玩著手裏的玩具的時候，遠處響起兩道不輕不重的足音，他斷定這兩人是內力深厚的高手，于是連忙趴回稻草上屏氣裝死。
那兩名陌生人停在外面，隔著牢籠打量著「毫無反抗之力」的原無鄉。
兩人用胡語交談，中間摻雜著幾句華夏語，其中一人聲音雄厚，卻並不多言，另一人聲音略低，語速則很快。起先他們語氣平靜，到最後好像因爲什麽爭吵起來。
原無鄉隱約聽到他們談到「錯了」、「追蹤」、「約迦」、「盒子」……剩下的就聽不懂了。
最後他們不歡而散，同來的兩人分別離去，唯留下牢內的原無鄉揣摩這幾個詞背後的意義。
原無鄉翻了個身，從趴臥換成仰臥，他叼了根稻草在嘴裏，咬著稻草試圖把至今發生的一切串成個串。
錯了。
哪裏錯了呢？原無鄉想。
難道是捉錯人了？本來是想捉阿倦，但卻不小心捉了我？
不會吧……原無鄉喃喃道，有這麽蠢的反派嗎？
原無鄉的臉垮了下來。
被這麽蠢的反派捉到，雖然是假裝，但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
「到了。」
沿著地道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三人總算走到了盡頭。甫一出地道，阿蘭那甯就把倦收天和隱龍拉到陰影中藏了起來。
他們此刻也身處一個與鼠市形狀差不多的洞穴內，但比之鼠市可是小了太多。
這個洞穴的岩壁被開鑿成階梯狀，每一層高約兩丈，分別密密麻麻的鑿有淺洞，而這些洞窟正是拘押鼠市囚犯的所在。
阿蘭那甯他們出來的地道位于較高的位置，既沒囚犯也沒看守，洞窟早已荒廢多時。
「這幫耗子幾乎把地底都挖空了。」阿蘭那甯恨恨道。
「這裏都關著什麽人？」倦收天問。「與鼠市作對的人，不過大多不是好人，所以救了向導咱們馬上離開。」
「阿蘭姑娘，我們要找的向導也在這些洞窟裏嗎？」隱龍用手指數了數岩壁上的黑窟窿，少說有三四百個洞，一個個找可是個不小的工程啊。
「不，這個人的情況比較特殊，他可是「意圖」竊取鼠市的機密哦，耗子頭頭們要把他烤幹以後扒皮以儆效尤，所以，喏~」阿蘭那甯努努嘴，「下頭那個被放在籠子裏架在火上烤的就是。」
洞穴最底端是一塊不小的平地，平地中間高高架起一座鐵籠，由四名守衛看守。一名男子被吊綁在鐵籠中不知生死，籠子下面的銅鼎裏烈火熊熊，炙熱難擋，連鐵籠都被燒成了紅色，可想見籠中之人受了何等的炙烤折磨。
「殘虐。」倦收天怒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如此折辱？」
「這小子很是硬氣咧，耗子頭說只要他說出師從何處，被何人指使便讓他死的舒服一點，但他就是不吐露一個字，從頭到尾咬定自己是誤闖。」阿蘭那甯掐著纖腰燦笑道，「下面四個都是高手，他們若是結陣連奴家也會有些苦惱呢，如果打鬥動靜引來其他人就更麻煩了，倦收天你准備如何做？」
「現場除了他們四人是否還有伏兵？」倦收天淡淡問。
「據我所知，沒有。」阿蘭那甯笑道，「沒人比奴家更了解鼠市了。」
隱龍心道，剛才怒罵鼠市無道義的那個是誰來著？
「好。」
話音未落，金色道影飄然而去，不待四名守衛反應，銅鼎內火焰便驟然熄滅，四周立陷一片無措黑暗。
黑暗中金芒乍現，電光石火之間劍指劃開靜寂，瞬間連制四處命門，四名守衛不及出聲便僵直倒地。
「好快的身法。」隱龍拍手贊道。
「湊合。」阿蘭那甯言不由衷的說道。
倦收天指尖虛點，劍氣射向鐵籠，牢籠轟然碎裂，被縛于牢中的男子也重獲自由。倦收天把奄奄一息的男子背在肩上，一個躍起，再次回到兩人身邊。
兩人連忙來到倦收天身上，查探男子是否生還。
倦收天把那名男子平放在地面，阿蘭那甯蹲下身，爲他把了把脈，「活著，這小子命真硬。來來，把這瓶給他灌下去。」
「這是什麽？」阿蘭那甯把藍色的瓶子往倦收天面前遞了遞，倦收天不解道。
「給他吊命用的，哎呀，拿著，人是你救的，難道讓奴家伺候他服藥嗎？趕緊的！」
倦收天接過瓶子後，扶起男子的身體，微微掰開他的雙唇，把藥灌入他口中。
不知怎麽的，面前蓬頭烏面的男子竟然讓他心生幾分熟悉之感，動作也不由得又溫和了幾分。
藥灌下後過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那名男子幽幽轉醒。
「你醒了，我……」還不等倦收天自我介紹，那名男子出口的第一句話卻讓他震驚不已。
男子的聲音幹澀沙啞，但音色圓潤，想必是有一把好聲音。
因受了數日的折磨，他氣息微弱，聲如蚊蚋。
但倦收天分明聽到他喚了一句……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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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06:50

章十八

原無鄉晃了晃手腕，冰冷的金屬貼在皮膚上，緊緊扣住腕子，比他想象中還要沈重牢固，竟然不能用內力強行掙脫。

這倒是有趣。

原無鄉借著月光細細觀視這副鐐铐，發現此物頗爲考究，不說冶煉工藝精妙，形制也很是奇特，表面亦刻著神秘的符文和花紋。

要不是此刻鎖鏈拘束著原無鄉的行動，他幾乎以爲這只是一對制作精良的手環了。

原無鄉又加了幾分力，卻仍無法撼動鐐铐。他思索了片刻，試探著把一絲內力注入，果然如他所料，力量被吸入這不知名的金屬內，在圓環內部流轉不止，使其越發堅固。

原無鄉當下心中了然。借彼之力，禁彼之身。

只要你想掙脫，所使出的力量都會被鐐铐吸收，反過來拘束你的行動，掙動力量越大，鐐铐越沈重。這麽想來，上面的花紋大概也是秘術的一部分。

但凡事都有極限，這副鐐铐應該也有承受力量的上限，只要超過這個限度，便能衝破禁術。不過原無鄉並不清楚它的極限，更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元功才能破解，當下身在敵營，貿然拼勁，實屬不智。

既然不能硬拼，原無鄉只得另尋他法，他本不抱希望，可在鐐铐上摸索了半天，還真讓他找到了小指指甲大小的鎖孔。

原無鄉從頭上拔下了根簪子，試了試，尖端剛好可以塞進空洞。撬鎖的事兒他在道真修業的時候和倦收天其實幹過不少，主要是撬夥房的後門，咳咳，也算熟門熟路了。

不過這次出門的時候沒帶順手的家夥，只能用簪子湊合湊合了。

原無鄉兩指捏著簪子小心轉動，感受著鎖孔裏傳遞出的微妙顫動和摩擦。他變換了幾個姿勢，嘗試了幾次，終于找准位置，正當他以爲可以打開鐐铐的時候，清脆的破裂聲讓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簪子被拗斷了。

不巧斷掉的一截正好卡在鎖孔裏，摳都摳不出來。

原無鄉手裏拿著剩下那截簪子，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動了一下。玉石畢竟不同金屬，韌性差了許多，撐著被原無鄉鼓搗了半天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但原無鄉還是有點心疼自己的簪子。

這簪子挺貴呢。

回頭讓阿倦陪我再買一支吧。

嗯，這回有點心疼銀子。

-

倦收天以掌覆背，把內力源源不斷的注入那名氣息微弱的男子體內，助他打通閉塞的氣脈。所幸男子身上都是些皮外傷，手好腳好，僅斷了十七八根骨頭，哦，還差點被烤成肉幹，不過養上段時間就又能活蹦亂跳了。

「命硬就是好。」阿蘭那甯如是說。

運功至最後關頭，倦收天不敢大意，再催真力，以元功護住男子五髒六腑，但見男子嘔了口黑血，低呼了一聲便軟倒下來。

倦收天見狀，連忙扶著他的肩膀讓他平躺在床上，爲他蓋好被子。然後他探了探男子的脈息，除了虛弱，一切尚好。

倦收天長舒了口氣，心中慶幸不已。若不是機緣巧合，他都不會知道同門遭逢此劫。

要是晚了那麽一點……他搖搖頭，不再細想。

這時一直坐在一邊看熱鬧的阿蘭那甯開了腔，「你熟人？」

「他是我師弟。」倦收天簡單的回答道，說著爲尚在昏睡的男子掖了掖被角。

「又一個道真門人，嗯……」阿蘭那甯嬌笑，「越來越熱鬧了。」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隱龍抓了抓頭毛，他覺得現在的發展似乎有點奇怪。

「我們……」倦收天剛起了個頭，就被微弱的呼喚聲打斷。

方才昏睡的男子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雙黑色的眸子空洞晦暗，幾乎沒有半分生氣。

「師兄……」男子啞著嗓子叫道。他的聲音極低，就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才能發出這麽模糊的哼嗚聲。

倦收天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著對面前兩人微微欠身，說，「勞駕，讓我們獨處一會。」

阿蘭撇了撇嘴，似乎想說什麽，但不等她開口，便被隱龍一把抓住手臂拖了出去。

「倦兄，你慢聊，我和阿蘭姑娘去前堂等你。」

「餵餵！奴家有話還沒說完呢，你讓奴家嘲笑倦收天幾句啊！」

「阿蘭姑娘，附近哪裏有賣朱古力的地方？」

「你有錢嗎？」

「我給姑娘簽張借據，還請阿蘭姑娘先借我點銀子……」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奴家最喜歡借錢給別人了~」

「我拿到傭金後一定馬上還錢，阿蘭姑娘不用趁火打劫了吧。」「奴家是那種人嗎？」

阿蘭一路狂笑著與隱龍走遠，倦收天合上房門，搬了條板凳坐到床邊。

「好久不見，最負師弟。」倦收天對床上的男子說。

最負直直的看著倦收天，他嘴唇動了動，最後卻還是選擇沈默。

自從見到倦收天後，他除了喚兩聲「師兄」，再沒多說一個字。

倦收天也非健談之人，除了在意氣相投的好友面前多些話外，他平日可說得上惜字如金。劍宗的師弟師妹們最佩服倦收天這個師兄，但也因爲他這冷清孤傲的性格而不敢與他親近，最負英雄算是其中與他感情最爲親厚的師弟。

唔，其實按輩分，原無鄉也是倦收天的師弟，但原無鄉一直不認罷了。叫聲師哥也沒那麽難吧。

原無鄉說，我還是喜歡叫你阿倦。

但也只有原無鄉一個人叫他阿倦。

倦收天也只讓原無鄉一個人這麽稱呼他。

以前最負性格雖然有些木讷，但很喜歡給師弟們講故事，也是個多話之人。如今這般抑郁，讓倦收天十分擔憂，怕他之經曆擾亂了心境。

最負不說話，倦收天也不說話，一時竟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沈默。

倦收天想了想，一直相顧無言也不是辦法，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但有時話說出口比藏在心裏更能釋放壓抑的情緒。

而身爲師兄，倦收天要做的就是傾聽。

這也是他僅能做的。

一個人，只有自己幫助自己才能真正走出困境。

自己都放棄自己了，誰又能幫你？

「之前你雖四處遊曆，但還是會捎口信回道真，可卻半年沒有你的音訊，爲何？」倦收天盡量語氣平靜的問道。

「遇到了點，麻煩……而且，我不想回去……」

「原因呢？」

「我自覺……愧對師門。」

倦收天垂眸不語，指尖點著手中拂塵，話鋒突然一轉。

「你的劍呢。」倦收天問。

「埋了……」最負悶悶的答道。

「你最愛劍，當年費盡心思才尋來那把寶劍，以你對它珍愛的程度，怎會輕易丟棄？」

「跟著我，名器蒙塵，不如埋了，再待，有緣人……」

最負喘著氣把這段話斷斷續續說完，寥寥數字，幾乎耗去他的生命。

倦收天看著他，眼神平和深邃，可卻也像一把鋒利的寶劍，把最負劈開，看到內裏隱藏的怯懦與自欺。

「你輸劍了？」雖是問句，語氣卻是十成十的肯定。

倦收天金眸中怒氣翻騰，「因爲輸了，就放棄了害怕了退縮了，舍棄武者的尊嚴，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洞中苟延殘喘？是嗎？這就是最負英雄的氣魄？回答我！」

倦收天聲勢迫人，周身氣勁回旋，宛若耀目金陽，焚盡四野，讓最負英雄不自主的往床裏縮了縮。

完了，師兄生氣了。

「我再問一次，臨陣退縮就是最負英雄的氣魄嗎？你是這種廢人嗎？你是這種懦夫嗎？」

「不……不是……」

「大聲點，我聽不見。」

「不是……」「再大聲點。」

「不是！」

最負英雄大吼一聲，這聲洪亮的嘶吼衝破靜谧的黑暗，也衝破了心靈的藩籬。這麽縱情吼叫後，最負心中也暢快了不少，眼中也多了幾分光彩。

「很好。」倦收天點點頭，「以劍鑄魂，以魂冶劍，生無愧，死無畏，方是劍者之路。劍之道在于心念堅韌不屈，不斷的挑戰與超越。輸並不可恥，可恥的是輸了卻沒勇氣再挑戰。不能因爲無法逾越的困難而心生畏怯，忘記本心，這才是對武者尊嚴的踐踏。懂嗎？」

「師兄……我不是你，你又沒輸過……我……」我再也無法握劍了，最負英雄哀戚的想。

「嗯？」

「沒沒沒……我沒說什麽！」

倦收天瞄了一眼最負英雄，對方連忙低下頭，他哼了一聲，接著道。

「還記得你爲什麽要自稱最負英雄嗎？」

「記得……最是一劍平世浪，負盡豪名稱英雄。」

「好好記住，千萬別忘記了。」

「我……」

「若忘記了，」倦收天手捏劍指，用力戳了一下最負英雄的額頭，「我幫你記起來。」

「師兄……」最負英雄心中感慨萬分，千言萬語到嘴邊，只化爲輕輕一聲低喚。

「廢言無用，休息吧。」

「師兄……」最負又叫了一聲。

「有事嗎？」倦收天挑眉，冷冷一瞥，似是在警告最負英雄，再說一句廢話，就把他揍的不會胡言亂語。

「師兄你爲何會來鼠市？如何尋到我？」

「路過。巧合。」倦收天模棱兩可的回答道，他心中雖然焦慮，卻對原無鄉的事只字未提。

最負英雄目前的情況，站都站不起來，再讓他涉險帶路，並非良策。

「師兄……」最負英雄知道倦收天性格，必是有所隱瞞，待再行追問，卻被一句話喝退。

「睡覺。」

最負英雄老老實實的把腦袋藏在了棉被底下，縮成了一團。

倦收天出了屋去前堂找尋阿蘭那甯與隱龍，一邁進門就看見阿蘭正在與客舍的老板娘調情，隱龍則專注的把一塊塊黑色的糖塊摞在一起，擺成一座小城的模樣。他輕咳了一聲吸引兩人注意，阿蘭在老板娘的手背上親了一下，便讓她先行回避。隱龍看到倦收天，便把桌上的朱古力收進了隨身錦囊裏，別人靠靈丹妙藥吊命，他可是靠這玩意吊命啊。

倦收天走到桌子邊，與兩人相對而坐。

「剛才那一嗓子可真是中氣十足，你對你師弟做什麽了？」阿蘭食指按在紅唇上，一臉的意味深長。

倦收天沒搭理她，徑自斟了一杯冷茶。

茶水苦澀冰冷，卻無法平息他燃燒的心火。

阿蘭討了個沒趣，就趴在桌子上搶隱龍的朱古力吃，隱龍苦著臉趕緊搶救剩下的糖塊。

「倦兄，堆星岩的路徑……？」隱龍一邊搶糖塊一邊問道。

倦收天握著茶杯沈默了半晌，開口卻道，「阿蘭尊者，真的沒有其他的方法到堆星岩了嗎？」

阿蘭那甯雙手撐著下巴，怏怏道，「奴家與阿摩素來不睦，他的地頭奴家從來避而遠之。堆星岩奴家只隨約迦大人去過一次，說實話，你們去哪裏奴家都能領路，唯獨那裏不行。怎麽，你師弟也不認識路嗎？」

「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宜遠行，若我告知他原無鄉有難，他必定舍命隨同，不能冒這個險。」倦收天淡淡道。

「也對，帶著他一個傷員也是累贅。」阿蘭突然笑道，「要不然你幹脆站在大路上大叫——我是倦收天，都來抓我，興許他們就能帶你去見原無鄉了呢~」

倦收天沈吟道，「嗯，不失爲一個好主意。」

阿蘭噗的一下把嘴裏的朱古力噴了出去，「你腦袋沒病吧，想原無鄉想瘋了？」

隱龍用手掌擋住阿蘭吐出來的碎渣，盡量平靜的勸慰道，「倦兄……冷靜。」

「此法確實可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倦收天神色不似玩笑，雙眼中更是滿滿堅持。

「我該站在哪喊？」倦收天認真的問。

「到底是你有病……還是奴家有病啊……」阿蘭雙手捂住眼睛，言語無奈至極。

「我說倦兄，三思而行啊……」隱龍繼續勸道，雖然他知道自己肯定勸不住。但堂堂道門名宿，當街大喊快來抓我啊，不行不行，好難爲情啊！等等，我爲什麽要難爲情！

「等等！」突來一道沈厚的嗓音，喚起衆人注意。

原來是最負英雄扶著牆壁步履蹒跚的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的目光沈靜，投在倦收天身上的視線專注而堅毅。

「師兄，我帶你去堆星岩。」

-

原無鄉決定使出最後絕招來擺脫鐐铐，不料地牢外竟響起了腳步聲。

三個人三種腳步聲，其中兩人是先前的獄卒，另外一人，不曾見過。

這人走路的聲音極怪，像是走路的人雙腳緊貼著地面蹭行，猶如一條蜿蜒而行的毒蛇，接著一股陰邪戾氣在地牢內彌漫開來。

高手，還是很麻煩的高手。

原無鄉當即又趴在稻草上裝死。

那人在牢外站定，透過鐵籠打量著裏面的囚犯。

然後來人冷冷道。

「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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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15:02

章十九

「那便是堆星岩了嗎？」倦收天站在山巅之處眺望遠處被白色霧海包圍的黑黢岩峰，曙光灑在他的鬓角與眉宇，爲他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光華。他手持拂塵伫立在天地之間，神色淡然超脫，袖袍隨風翻飛，仿佛整個人都要融入這片廣闊的蒼穹中。

站在倦收天身旁的最負英雄低低應了一聲嗯。他早已換了一身衣裝，不再是倦收天記憶中熟悉的道袍，而是帶著異族特色的鬥篷與勁裝，便是連發髻也不再束了，完全看不出他原是出身道真。

他現下雖面有病色，但精神已經好多了。

倦收天看了看他空蕩蕩的雙手，沒再提及之前他棄劍之事。罵也罵了，接下來全看最負自己。

「看起來並不是什麽特別隱秘的所在。」隱龍咬了一口朱古力後說。

阿蘭那甯一腳踩上石頭，一手掐著細腰冷笑道，「看得到不代表就能進去。如果只是參觀那黑不拉幾的破石頭，奴家可以領你們繞著它跑個百八十圈。」

隱龍被狠狠噎了一下，求助的把視線轉向倦收天。

倦收天與最負英雄交換了一下眼神，最負點點頭，指著山峰腳下翻滾的霧海說，「想到達堆星岩必須通過這片不覺霧林，但……」

「但，從沒有人能活著通過這片樹林。」阿蘭那甯接道。「算了，還是奴家說吧，遇到你奴家都成包打聽了。」

阿蘭那甯說著瞪了一眼倦收天，但任憑她把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對方都沒反應，而是專注的看著那座巍峨挺拔的山峰。

「長話短說，這林中常年彌漫的不是普通的霧氣，而是能讓人陷入永眠的迷霧，只要不小心吸入一口，就會迷迷糊糊倒在地上再也醒不來，不知不覺從肉軀變作骷髅，最後成爲這片森林的養料。」阿蘭雙手合十墊在臉頰下面搖了搖，做了個睡著的動作，「不覺霧林便得名于此。很不巧堆星岩就坐落在這倒黴催的霧海中。」

「那阿蘭姑娘你以前是怎麽來過來的？」隱龍好奇的問。「飛來的。」阿蘭那甯指了指天空，「坐著惡食凶祿。不過你們免想了，堆星岩周圍常年有飛祿巡邏，不管什麽能飛的玩意在他們眼前晃悠都會被撕成碎片。」

「就是說所有路都被封死了嗎？」隱龍摸了摸鼻尖，這可有點麻煩。「奴家不知道，問他師弟。」阿蘭那甯揚了揚下巴。

倦收天靜默不語，似在閉目養神，如此不合時宜的淡定實在有點……欠揍啊。

最負英雄清楚倦收天的脾性，知道他這般氣定神閑，不過是因爲信任自己。而這正是他隨行的原因。

于是，最負英雄開口道，「不，路還有一條。」倦收天睜開雙眼，擡眼瞬間，眸中一抹厲芒閃過。

-

「殺了他。」

聽聞此言原無鄉不禁一愣，他沒想到來者行爲竟如此不符合常理。

他按下心中驚詫，腦中思緒飛轉，欲尋脫身之法。

戰，或不戰？

直取敵首？聲東擊西？

一瞬間原無鄉閃過萬千念頭，最後他決定賭一把。

賭一把，對方不會殺他。

不敢殺他。

隨行兩人似乎也被男子的命令搞糊塗了，其中一人嘟囔道，「可是阿摩大人說過，不可傷他性命……」

那人冷冷的說，「殺了他。」他說話的時候帶著特有的嘶嘶聲，好像毒蛇的吐息，連帶口中每一個字都淬了毒液似的，讓人遍體生寒。「殺了他，別讓我再重複一遍，或者你替他死。」

兩名看守被嚇的抖如篩糠，哆哆嗦嗦的打開牢門走到原無鄉身邊。他們推推搡搡，誰也不肯下手，直到男子冷笑了一聲。

一個看守硬著頭皮拔出了腰間的彎刀，他舉著刀對著原無鄉的脖頸比劃了幾下，然後一咬牙斬了下去。

冷刃破空，殺機臨身，原無鄉卻無聲無息，恍若未覺。眼見利刃就要割開皮肉斬下頭顱，站在牢外的男人突然又笑了一聲。

看守手中的長刀頃刻間化爲一條獠牙尖利的毒蛇，順著他的手腕纏繞上了手臂，看守大驚失色，連忙甩脫這條鱗蟲。

「你們兩個到洞口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呵，我要審問犯人。」

原無鄉松了口氣，看來他賭對了，他猜測對方既然要對阿倦不利，勢必要以他做餌引人來救，因此不會輕易要他性命。現在嘛……就看能不能套到些有用的情報了。原無鄉暗中蓄力，只等適合時機出手擒下來者。那人揮退兩名看守後，緩緩走進地牢，然後他說了句今天第二次讓原無鄉心裏一咯噔的話。

「我知道你醒了，中原人。」

-

「倦兄，水勢湍急，我們不會錯過最負兄弟說的那條水道了吧？」隱龍抹了把臉上的水，問身邊同樣泡在水裏的倦收天。

兩人渾身都濕漉漉的，被水打濕的發絲有些淩亂的貼在臉頰上，模樣十分狼狽。

正如隱龍所說，水勢湍急凶猛，水下光線昏暗，又有礁石阻擋，危險萬分，稍不小心就不知道被衝去了何處，而他們又是逆流潛行，更耗費了不少的氣力。

倦收天五指扣緊緊在冰冷濕滑的岩壁上，以防被吸入前方巨大的渦流裏。

最負英雄所言的另一條通路，正是一條隱秘的地下水路。他說之前隱身鼠市的時候曾幫人秘密運過幾次貨物給襖教，其中一次就是到堆星岩。那次最負英雄在堆星岩外被巨蟒襲擊，不得已只得跳水求生，不料被旋流卷走，幾經輾轉卻意外來到堆星岩內部的暗湖，這條水道就是在那時發現的。

「後來你怎麽離開的？」倦收天當時問。照阿蘭那甯所說，襖教管理森嚴，不會放過任何可疑之人，而水道危險，實在不適合再闖，但最負現在卻好好站在他面前，他又是如何脫身的？

「當時襖教正在爲祭典進行准備，教內人手不足，故請了許多教外的工匠，我便混在了衆多工匠中，過了大概半月就隨他們一起離開了。」最負語調平平，神色怏怏，絲毫沒有死裏逃生的喜悅，反倒有些莫名抑郁。

「你難道沒被發現？」隱龍好奇的問。「我學的很快……雕刻刀。」最負頓了一下，「他們都以爲我是石刻匠。」

一直沈默不語的阿蘭那甯開了腔，「倦收天，你師弟是天生的密探料，當個道士，太屈才了。等等，原來說你好運撞破了鼠市的某項交易不是亂講啊。」

這話不知是贊還是諷，反正最負英雄也似乎沒往心裏去，但他的沈默算是回應了阿蘭。不愧是和倦收天是師兄弟，都會擺一副臭臉。

「那你對堆星岩內部可有了解？」倦收天又問道。最負英雄搖搖頭，說，「襖教對工匠們看的很緊，不准他們離開特定的區域，所以我也不大清楚內部構造如何。」

「是嗎……」倦收天緩緩出了一口氣，聲音略帶失望，「罷了，你先繪張水路圖與我吧。」

「好。」

「倦收天，這次奴家不能陪你去。」阿蘭那甯突然道。

「嗯？」倦收天心中不解，面上卻沒有一絲動容。「堆星岩是我教教民主要聚集地之一，奴家可以對那些殺手毫不留情，卻不能把刀轉向自己該保護的族民。所以這趟……奴家不能去。」

倦收天聞言，平淡的神情中多了幾分欽佩，他微微躬身施禮道。

「倦收天領會了，我和隱龍兄弟都會斟酌著出手。」

隱龍笑著比了比拇指，算是對倦收天的贊同。

「多謝你。」阿蘭終于在倦收天面前垂下了驕傲的頭顱，聲音是前所未有的真誠。

「師弟重傷未愈，還勞尊者多加照拂。」

「師兄！」最負英雄急忙叫道。

「不用多說了。」倦收天揮揮手，「留下。」

如此這般，四人兵分兩路，一路潛入堆星岩，一路在外圍支援。

在離去之前，倦收天對阿蘭那甯說了這麽一段話。

「尊者曾說襖教被惡魔霸占，你護約迦逃離，是與不是？尊者既是襖教「叛徒」，身份敏感，卻毫不避諱被發現，坦然行走于火市之中，是與不是？你與我們一路行來，看似孤身一人，卻耳目明通，暗中布置人手，是與不是？」

倦收天連續擲地有聲的三問，一如初逢時的針鋒相對。

「喲，原來你也不是單純的一根筋，奴家還以爲你只管打架，想事情都是原無鄉來呢。」

「既然尊者要求合作，還請莫再有事欺瞞。」

「等你們回來，奴家……定知無不言。」

如果你們能活著回來。

「不會，只要順利通過這個漩渦之後就能到達暗湖了。」倦收天把上了蠟的水路圖放回懷裏。

「那就一鼓作氣，衝過去吧。」隱龍咧嘴大笑，「倦兄，我就不客氣了。」說著，隱龍深吸了口氣，率先潛入水中。

倦收天見狀，也潛了下去。

-

最負英雄坐在山崖邊，目光焦急的看著堆星岩的方向。

他十分擔心，但比起擔心，他更恨自己無所作爲。

如果他再強一點就不會被留在這裏，如果他再強一點就不會被無力感燒灼的幾近崩潰。

太弱。太弱。

我實在，太弱了。

曾經以爲可以像師兄們一樣強，結果……他不過是個無能之輩。

最負英雄雙手揪緊頭發，只有這微末的疼痛能讓他稍微冷靜。

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按在最負英雄肩膀上，他一回頭，正看到阿蘭那甯對他微笑。

「人想太多只是徒增煩惱，」阿蘭那甯手指順著最負英雄的肩膀一路攀爬到他的脖頸，動作輕柔而暧昧，「而知道太多呢……」

她唇角高高上揚，更顯得容顔絕美。

「就死的快。」

話音未落，她雙指已點上最負英雄脈門，不及反應，他雙眼一黑，昏倒在地。

一只彩雀落在阿蘭那甯的肩膀上，小巧的羽翅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屬的色澤。

金發的女子撓撓雀鳥的下巴，愉快的說，「去，告訴他，魚兒入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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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醒了，中原人。」

原無鄉想，該不會被拆穿了吧。

「不過你就算醒了又能如何，中了我的毒針，全身麻痹無力，你想逃也逃不去哪裏，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實我也沒想逃，原無鄉想。

那男人走到原無鄉面前，一擡腳把他踢翻了個個兒，因爲絲毫沒有控制力道，原無鄉被巨力掀起撞到後面的牆壁上，接著又反彈回來，摔在了對方的腳下。

他微微擡眼，總算看到了來者的樣貌，身披黑袍，面色鐵青，一臉戾氣。

原無鄉趴在地上不停的告訴自己，要忍住，忍住。

如果阿倦在這裏……

原無鄉突然笑出了聲，如果阿倦在這裏啊，這人已經被揍的鼻青臉腫了。

這麽一想，原無鄉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他裝作虛弱無力的樣子，開口道，「你是什麽人？」

「中原人，你還不配知道我襖教四尊者德勒瑟的名號。」黑袍的男人一臉傲慢，俯視著地上的俘虜。

你已經說了。原無鄉默道。

「道真與襖教素無恩怨，你們爲何要針對我們？」

「你們？誰管你們是倒真還是正真，約迦大人要的只是火種，剛好那個倦收天就是火種。只能算他倒黴了。」

原無鄉眼神一暗，看來在這方面阿蘭並未說謊。

他又繼續問道，「既然目標是倦收天爲何又抓我來？」

德勒瑟又踹了一腳原無鄉，冷冷的說。「我也想問你呢，費了那麽大的功夫，害我損失了一條赤血蟒，只捉你回來，阿摩到底想做什麽？難道是他和那賤奴已經私下有了協議？」

德勒瑟身上陰寒之氣大作，似是極爲不悅。「那賤奴殺了我派去的精銳，還想搶我的頭功，哼哼哼，我不會讓她稱心如意的。」

他？她？

他或者她到底說的是誰？

難道是阿蘭那甯？原無鄉越想越覺得事情透露著古怪，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阿倦你可別有事啊……

「至于你，你似乎與倦收天感情不錯，那……我就借你的軀殼用一用，掏空你的內髒，把你變成我的傀儡，然後讓你去殺你的摯友，這個場面一定非常精彩。」

說著，德勒瑟擡起手，一條一指細的小蛇從他袖中飛出，在半空中越長越大，最後變成臂粗大小的大蟒，就像鼠市內那條見風狂長的巨蟒。

那條蟒蛇遊到原無鄉身邊，把他緊緊纏住，把他繞住脖子懸空吊起，似乎想直接勒死他。

對了，差點忘了這還有個玩蛇的呢，原無鄉歎了口氣。

原無鄉被勒的面色通紅，雙眼卻依舊澄明清澈，他雙手直直的垂下，好像已經放棄了抵抗。他平靜的問，「這鐐铐的鑰匙……在何處……」

德勒瑟挑眉道，「死人還那麽多話。」

「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吧……」原無鄉聲音微弱的說。「我打閣下的臉可以不？」

「莫名其妙！」

「哦，那我就隨意發揮了。」原無鄉喃喃道。

不等德勒瑟明白他話中之意，一拳已當面狠狠打來，牙齒的斷裂聲清晰的傳入耳中，隨即他便全身麻痹，無法動彈。

「這，什麽時候！？」德勒瑟不由大叫道，僅僅一瞬，這個中原人做了三件事，掙脫鐐铐，殺死巨蟒，制伏自己，動作快的他根本都看不清對方做了什麽。除了最後……原無鄉把毒針刺入自己的脖頸。

「剛剛。」原無鄉笑著晃晃手上的鏈子，然後他握住另一只的手指，那只手的手指以十分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只聽咔咔幾聲，原無鄉便接上了被他自己扭斷的指骨。爲了讓手掌能從符合铐子的尺寸脫出來，這是最快的辦法。也是最疼的辦法。

「疼……」原無鄉嘶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可不會弄第二次了。」

原無鄉把德勒瑟的黑鬥篷扯下來披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用兜帽遮住了自己大半的臉。

他似乎對自己的新裝扮很滿意，把德勒瑟移到稻草上後，還特意跟他道了聲謝，然後就徑直走出了牢房。

僞裝成德勒瑟後十分順利，沿路沒人敢攔阻原無鄉，甚至沒人敢正眼看他，只要看到那黑袍子的一角，他們便都嚇得瑟瑟發抖。

原無鄉不由懷疑，這個被他打斷牙的家夥真的那麽恐怖嗎？

不過原無鄉現在面臨一個難題，到底是盡快想辦法與倦收天會合，還是借著這個機會打探更多的情報。

正在他遲疑難決的時候，老天爺幫他做了決定。

原無鄉背後的石壁突然被外力打碎，轟然巨響引得他雙耳嗡鳴，崩碎的碎石和彌漫的煙塵亦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一道俊逸身影自煙霧中飛身衝出，拳風直襲原無鄉面門，他連忙擡掌相迎。

兩人拳掌互擊，力與力相拼，再掀一陣驚天巨爆，震撼寰宇四野。

但只有這一招，這一招後，兩人竟同時收力，維持著交手時拳掌相貼的姿勢。

原無鄉手掌蜷起，握住了對方的拳頭。

他低喚了一聲。

「阿倦，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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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15:06

章二十

滴答。滴答。

晶瑩的水珠順著倒懸的石柱尖兒滴落，在湖面泛起圈圈漣漪，沒多久碧綠色的水面又恢複往日如鏡般的平和。

正在此時嘩啦兩聲巨響，兩道水柱騰空升起，水花飛舞四濺，擾亂了這一方甯靜。

來者正是闖過暗流和漩渦的倦收天與隱龍兩人。

想他們在水中與暗流搏力，幾次都險險被卷走，當真是千鈞一發。

但此刻倦收天與隱龍也已氣空力竭，趴在岸邊喘粗氣。調息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複紊亂的內息。

他們運功蒸去衣服上的水汽，身上清清爽爽，心情也愉快了許多。

但是隱龍比較倒黴，收在錦囊裏的朱古力都被水溶了，這下子他又沒得吃了。

「就是這了吧。」隱龍哭喪著臉把錦囊裏裏外外翻了幾遍，最後終于面對了現實。

「石洞生玉龍，累繞欲飛天……說的該是這洞內晶瑩剔透的石柱吧。」倦收天拿出了最負英雄繪制的路觀圖，仔細觀視了一番後說道。

波光粼粼，映在倒懸的石柱上，倒還真有幾分像活生生的玉龍盤旋在上。

「圖上說在這裏三四丈高處有一個被流水侵蝕而成的洞穴，由此處就能通向堆星岩內部。」

隱龍聞言點點頭，與倦收天一同四處搜尋。

洞內石柱、石筍、石幔甚多，地勢奇古，尋找起來並不十分容易。

「找到了。」略帶一絲欣喜的聲音傳入倦收天耳中，他走到隱龍身邊，隱龍指了指懸在半空中的洞口。與洞內他處起伏不平的石壁不同，這處的石壁好似被利劍削下，平整光滑。

倦收天把手掌覆在了石壁上，道，「光滑潮濕，沒有合適的著力點很難攀爬。」

隱龍勾唇一笑，然後對倦收天眨眨眼，隨即蹬地一躍，左腳踩右腳借力而上，自半空中落到石壁上，待他雙手雙腳都貼在上石壁後，好似一只壁虎般三兩下就遊了上去。

等他爬上去後，不多時，又丟了一根繩索下來。

「倦兄接住，我拉你上來。」

倦收天把繩索纏在手臂上拉了一下，得到信號的隱龍輕輕一拽，倦收天淩空而起，順利落在了洞口。

洞口處插著幾根弩箭，繩索末端就綁在其中一根箭上，想來是最負英雄被困時的求生之舉。

「倦兄，我們走吧。」

「嗯。」

兩人鑽進洞中，沿著洞穴一路小心前行。

洞穴起初十分狹窄，一次只能通行一人，隨著兩人越發深入，洞穴也寬敞了許多，甚至還出現了幾條岔道。

倦收天與隱龍按照最負英雄的提示，沿著最寬的那條通道前進，越向前走，他們心中也越發警覺。

「有火光。」隱龍小聲對倦收天說。

倦收天會意。

道路盡頭隱有光影搖曳，看來他們已經進入了敵人的腹地。

倦收天手捏劍指，隱龍雙拳緊握，兩人各自戒備，把身形隱在黑暗中，慢慢靠近洞口。

幾名腰配長刀的胡人男子，嘴裏叽裏呱啦的說著什麽，從他們藏身的洞穴前面走了過去。

「看來還沒人發現我們。」隱龍松開了拳頭，問身邊的倦收天，「地圖就到此處，倦兄，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倦收天閉目思考了半天，然後語氣鄭重的說。

「不知道。」

隱龍腳下一滑，差點撲倒在地。

「原無鄉在這，我會找到他。」倦收天雙眼好像流動的黃金，又像驅逐黑暗的金色曙光，在黑暗中散發出耀目的光彩，暖心的很。

隱龍看著他的認真果決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平時也常笑，但只是微微挑起嘴角，把笑意都含在眼中，可這回他笑的時候卻露出了兩顆白白尖尖的小虎牙。

「好好，人生得此至交，夫複何求？我一定幫倦兄找到原兄。」隱龍用力拍了拍倦收天的肩膀，勾過他的脖子大聲說道。

「呃……」倦收天不太習慣和他人貼的如此親密，有那麽些不自在。但隱龍的喜悅似乎也傳遞到了他的身上，讓他放松了緊繃的神經。雖然他並不知道隱龍在開心什麽。

「走吧走吧！反正也不知道往哪裏走，我來帶路！」

「咦？」

隱龍此言讓倦收天十分不解，既然兩人均不知方向，那隱龍怎能找到去路？

察覺到倦收天的疑惑，隱龍指了指自己，愉快的說，「我這人沒什麽大本事，但是直覺特別准，每次想找人或者找什麽東西，只要順著感覺走，就都能找到，倦兄你就跟我走吧！」

「既然如此……請隱龍兄弟帶路吧。」

然後，隱龍帶著倦收天避開巡守的襖教守衛七拐八拐爬上爬下左轉右轉…………來到了蛇窩。

說蛇窩並不准確，那鋪了一地密密麻麻的都是圓滾滾的蛇蛋。

這是蛇蛋窩。

倦收天默默看了一眼隱龍，然後又看了一眼，沒說話。

「這……哈哈，我平時直覺真的很准的，這次不知道爲什麽對這些蛇蛋這麽親切……哈哈，大概想吃烤蛇蛋了吧……」隱龍尴尬的笑道，他這張老臉是徹底丟在這了。

倦收天站在一顆蛇蛋前，這顆蛋十分巨大，大概有一人多高，內中隱隱有紅光流竄，照出蛋內扭曲的細長蛇軀。

「禍世妖物，留不得。」倦收天冷冷的說。

「倦兄你想怎麽做？」隱龍咔嚓咔嚓的捏了捏自己的拳頭。

「砸！」

口中铿锵有力的吐出一個「砸」字，倦收天率先出手，雄渾勁力掃去，頓時幾枚蛇蛋化爲齑粉。

「這動靜可有點大。」隱龍看看被震的搖晃的洞穴，他已經聽到遠處有不少人正向蛇洞趕來。

「正好。」倦收天自然也聽到了腳步聲。他化掌爲拳襲向地面，拳勁夾雜自身的烈陽之力，登時以他爲中心燃起金色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所有蛇蛋頃刻間都被火焰熱力蒸發。

「躲躲藏藏不是我的作風，一路打過去，自然能找到原無鄉。」倦收天平靜的說。

「哈，這個主意我喜歡。」隱龍把下擺塞進腰帶，然後撸起袖子，連發數拳，打倒衝殺進來襖教兵卒。

兩人聯手對敵，當真如他們所說，一路打了過去，哪裏有襖教的人衝出來，他們就往哪裏去。

因爲之前應承阿蘭那甯，他們手上留有分寸，只傷不殺。

可不殺人不代表不砸東西，這一路走來襖教的兵器庫也好其他建築也好都被他們砸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些殘骸，場面要多慘烈有多慘烈。

不過鬧的動靜太大了，到底驚動了鎮守在此地的護教尊者，但這也正是倦收天的目的。

可這位尊者似乎並不想與倦收天和隱龍正面衝突，所以只是放出了一頭刀槍不入的機關銅牛。

這銅牛铠甲堅硬厚重，犄角鋒利如刀，奔跑時好像一股飓風，撞擊的力量大的就像一座山峰壓在你身上，每根骨頭都要被碾碎了似的。

倦收天和隱龍的拳頭一時半會對銅牛無奈何，反倒被那莽物撞的骨頭差點散架。

隱龍尋機跳到銅牛身上，抓住它的犄角想扭下它的腦袋，結果卻因爲無法施力而被困在銅牛上面，倦收天只得邊躲避銅牛的衝撞，邊尋找克敵之法。

見銅牛撞開了岩壁，倦收天連忙從縫隙間鑽了進去，卻見一名身披黑袍的襖教弟子擋在面前，他當即出拳應敵，不料他這一拳卻被對方接住。

這世上能接住倦收天拳頭的人不多，也不少，但沒有誰能在拳掌相貼的時候讓他産生如斯的悸動。

心，不受控制的緊縮，渴求著另一顆心搏動的聲音。

對方握住了他的手，聲音軟軟的，柔柔的。

他說。

「阿倦，你來了。」

遮住面容的黑色兜帽緩緩落下，露出了最熟悉與牽挂的容顔。

「我，來了。」

倦收天回道。

原無鄉緊緊的握住倦收天的手，眉眼間滿滿的溫柔與笑意。

倦收天一直緊抿的嘴角也柔和下來。

「牛來啦啦啦啦啦！！！！」隱龍揪著牛犄角從兩人旁邊跑過去。

「你沒事吧。」倦收天問。

「沒事。」原無鄉說。

他們看著對方，用眼神傳遞著最深切的關心。

「牛又來啦啦啦啦！！！！」隱龍揪著牛犄角從兩人旁邊跑過去。

「你挺好吧。」原無鄉問。

「挺好。」倦收天說。「你的毒……」

「我沒中毒，騙他們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

「阿倦，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嗯，我很擔心，還很生氣。「

「以後不會這樣了，相信我~」

「那就做燒餅補償。」

「好呀。」

「我一點都不好！！！！」牛背上的隱龍大叫道，「又不是久別重逢，原兄倦兄你們等下敘舊可以嗎！！！」

「呃……」

「啊……」

兩人這才回過神來，不由相視一眼，然後同時笑出了聲。他們隨即一同出手幫隱龍解圍。

後來三人合力，終于把銅牛拆成了八段，才讓它徹底消停下來。

倦收天猜測，這銅牛大概就是阿蘭那甯口中那位擅長機關的尊者的傑作。

「在堆星岩撒野，你們膽子不小。」低沈渾厚的男聲突然自半空傳來。

三人同時仰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處，只見巨大的穹頂下懸浮著一個……大陀螺？

那並不是陀螺，而是一個高速旋轉的錐形平台，平台上安然站著一高一矮兩名男子，矮的那人帶著面具，高的那個則是當初襲擊他們的阿摩徑路。

阿摩徑路面帶愠色，似是恨極了這三個把堆星岩弄的一團糟的中原人，語氣陰冷帶殺。

他欲跳下平台與三人對戰，卻被身邊的人攔住。那人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故意放緩了語調說，「就讓我來招呼幾位遠方的客人吧。」

話音未落，前後左右同時落下厚重的玄鐵門，把三人圍困其中。鐵門上有刺刀，四面鐵門緩緩推進，向他們碾壓過來，同時鐵門上的暗孔開始傾倒黑火油。黑火油粘稠非常，不一會就漫上他們的腳背，牢牢黏住了他們的雙腳，讓他們行動困難。

阿摩徑路冷笑了一聲，把火把丟了下去。轟的一聲，三人便身陷火海。

倦收天與原無鄉眼神交彙，同時向火焰出掌，欲以掌風撲滅火焰，不料烈火竟然越燒越旺。

不得已之下，他們只得奮力脫出火油束縛，踩著石壁向上攀爬，向頭頂處的生門衝去。

這時帶著面具的男人動了動手臂，鐵箭破空，直射陣中三人。

三人登時陷入綿密的箭雨當中，只能運用上乘輕功，左閃右避，在石壁上遊走，同時躲避鐵箭逼殺。

原無鄉雙手太極蘊化，陰陽之氣化爲盾牌擋在自己和倦收天身前，鐵箭射在氣盾上發出砰砰砰的鈍響。倦收天不避反進，劍氣在指，在虛空中連點數下，每一道劍氣都精准的打在了鐵箭上，叮叮叮幾聲鐵箭便在半空碎裂。

兩人一攻一守，配合的相得益彰。他們踩著插在火焰中的鐵箭上，騰閃挪移，動作翩然潇灑，遊刃有余。

可這並非是長久之計，陣勢連綿不絕，但他們的氣力卻有限。

若被一直困在這裏，遲早要變成三只鐵刺猬。

隱龍欲以拳開路，打碎擋在前頭的石門，卻被對方發現端倪，鐵箭都集中向他身上射去。隱龍揮臂擋開，卻還是連中兩箭，一箭被射中肩膀，一箭被射中膝蓋。膝下無力，隱龍勉力站起幾次，最後還是跪倒在地。

原無鄉見狀連忙前去攙扶，倦收天與他默契一致，馬上擋在他面前，爲兩人護持，他手中兩輪烈陽當空而現，回旋著向鐵箭襲去，兩下衝突，氣流爆衝，讓陣內的火焰滅了幾分。

鐵箭箭頭上有倒鈎，卡在了骨頭上，隱龍咬著牙把箭拔了出來，還帶出了幾片血肉。

他強忍劇痛，把全身力量凝于左拳，只見一條昂揚巨龍自他拳中飛出，片刻之間便打破了困住他們的玄鐵門。

原無鄉攙著他，由倦收天開路，三人且戰且退，殺將了出去。

「呀……怎麽辦，阿摩，他們要跑了……約伽大人會生氣的。」帶著面具的男人說，「你去攔一下？」

「剛才不讓我出手，現在出手早錯過時機了。」

「一個人就算了，打三個你行嗎……大哥又不在，你打不過他們我自然要攔你要是能打得過他們我怎麽會攔著你，說到底還是你打不過他們……」

「閉嘴！」

「……我閉嘴也……」

「閉嘴！」

「那怎麽辦啊……」

「叫你閉嘴就閉嘴！我還有一個殺手锏！」

「你要……」

三人一路行來，又遇重重陷阱，倦收天與原無鄉也挂了點彩，和隱龍一起做了難兄難弟。

但比起最初的逼殺，之後的陷阱就粗糙了許多，但他們不敢大意，只怕這是對方消耗他們體力的計策。

他們避到一處寬廣的洞窟內稍作休整，哪想到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又一波襲擊就已到來。

只不過這次的敵人是……一只獸。

比他們見過的惡食凶祿還有大十倍的……超超超大號的惡食凶祿，唯一的區別就是它沒有翅膀。

原無鄉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問身邊的倦收天，「現在跑來得及嗎……」

倦收天、原無鄉、隱龍同時躍起，躲過大獸揮舞來的利爪，只輕輕一擊，地面就留下了幾丈深的溝壑。

「大概來不及。」倦收天回道。

隱龍對著大獸的腳爪比了比，開玩笑道，「哎呦餵……有三個我那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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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15:16

章二十一

其實一個超超超大號惡食凶祿也沒什麽可怕的，不就是個兒大點，皮兒厚點，力氣大點，叫的嚇人點……

還會噴火嗎！！！！！！！！

「爲什麽它還能噴火！！」原無鄉一邊甩開胳膊狂奔一邊大聲叫道。

「因爲火教信仰，所以都與火有關？」在他身邊與他並排疾奔的倦收天偏著頭琢磨道。

他的臉蛋被滾燙的空氣烤的紅彤彤的，少了平日嚴肅，倒多了幾分可愛。

原無鄉看在眼裏，心中也有幾分莫名的歡喜。

能多看看倦收天，總是很好。

但是……

熾烈的火焰自身後襲來，幾次都差點燎著他們的衣服。縱橫蔓延的紅色焰流把他們圍在其中，被火舌舔舐過的地面頃刻間融爲岩漿，可見火焰溫度之高。若不是他們跑的快，早變成一捧焦土了。

「阿倦，這個時候就不要想這種事情了！！」

「哦……閃開！」倦收天一把推開原無鄉，回身連發數掌，雄渾氣勁擊破噴發而來的炎柱，穿過四散的火焰打向大獸，無奈它皮糙肉厚，這一點力量對它不痛不癢。

「阿倦小心！」原無鄉扯下身上披著的黑袍卷在臂上，手臂快速畫圓，長袍隨即被旋成傘狀，再注真力加成，柔軟的布料立刻堅硬如鐵，又擋下一波炎流，但袍子也受火焰侵襲，被摧散爲片片焦灰。

「是啊，快逃命吧。」蹲在角落的隱龍善意的提醒道。

「爲什麽它不追著你跑？」倦收天閃身避過一道火柱後，疑惑的問道。

「大概它以爲我是一塊青苔……」隱龍扯扯自己的外褂，一臉認真的說，「你們兩個的顔色太顯眼了。」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隱龍兄弟！」原無鄉聚氣在掌，道門正宗真氣在他周身流轉，隨著雙掌緩緩拉開，他掌心慢慢凝成一根氣箭，隨即原無鄉把它向大獸投去。

倦收天見狀再贊一掌，金色氣流包裹著銀色的長箭夾帶風雷之勢破空而去。

叮，氣箭毫無懸念的從大獸褐色的皮毛上彈開，不過就是給他搔了個癢癢而已。

倦收天與原無鄉交換了一下眼神，此刻他們的臉色都說不上的郁卒。

此舉到底還是激怒了惡獸，它黃褐色的眼珠子上方突然又睜開了兩對黃色的眼睛，本來晦暗的毛色就像著了火一般，轉爲了赤紅色。

它仰頭長嘯，鬃毛如根根鋼針一般豎起，那長有倒刺的尾巴一陣橫掃，洞內的石柱應聲斷爲兩截，濺起的碎石噼裏啪啦都打在了三人身上。

「這事兒有點難辦。」趁著剛才空閑把身上傷口包紮了一下的隱龍站起了身，他活動了一下筋骨，血流的雖然多了點，但還能再幹一場架，「原兄，倦兄，有沒有好點子？」

「眼睛。」倦收天快速的說了一句。

原無鄉和隱龍久經戰事，經驗豐富，瞬間明白倦收天所指。

凶獸皮毛刀槍不入，但它的眼睛卻是身上最爲脆弱之處。

「剛好三雙眼睛，也不用搶了。」隱龍用拳頭撞了撞掌心，笑道。

倦收天對原無鄉點點頭，原無鄉眨眼回應，目光流轉間已制定戰略。

「上吧。」

話音未落，三道人影化爲光形，分別從三個方向襲向巨獸。

不料驟變突生，本以爲神智混沌未開的巨獸突然有了動作，擡爪揮尾，巧妙攔下兩處襲擊。

隱龍雖及時舉起雙臂護住肺腑，卻還是被獸尾狠狠抽了出去，身軀在石壁上撞出了深深的裂痕，但那巨獸生怕獵物不死，長尾舒張扭動，連續抽打嵌入了石壁之上的隱龍，直到他沒了聲息。血水順著裂隙蜿蜒而下，在石壁上留下道道血痕，隱龍腳底下不多時就聚成一小灘慘烈的淒紅。

同一時間原無鄉也被巨獸半空降下的腳爪拍在了地上，這一擊極重，讓他登時陷入地面數尺。原無鄉拼力撐住壓下的巨爪，無奈凶獸體型龐大，力量也大的驚人，與它角力漸落下方。原無鄉只覺口中一陣腥甜，血沫從牙縫裏冒了出來。他頓感不支，最後還是被巨大的獸爪摁倒在地。

至于倦收天這路，也是驚險萬分，那巨獸直直向他咬來，尖利的獠牙從他衣袍擦過，在他腰間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割傷，若不是他在半空中及時轉變身法，從巨獸牙縫間衝過，再猛擊它的上颚，從獠牙下脫離，那倦收天此刻恐怕已經被撕成了碎片，吞進了惡壽的肚腹。

「隱龍？隱龍！」倦收天捂住腰上的傷口連喚數聲，卻得不到隱龍的回應，但不一會傳來了微弱的呻吟聲，才讓他放下了心。

倦收天轉而尋找原無鄉的行蹤，祈盼對方也能如他一般好運。

他方才僅瞥到隱龍受襲，卻不知原無鄉是否無恙。

「無鄉，無鄉？無鄉？！」叫了幾聲還不見回應，倦收天語調不免染上了一層惶急。

直到他看到巨獸腳下露出的一塊破爛的白色披風。

「原無鄉！！！！」倦收天長眉倒豎，怒發衝冠，他也管不了許多，只覺腦子一熱，直直衝了過去。

倦收天雙手環抱住巨獸的一根腳趾，一點點把它的腳爪擡起。

但他的力量還不夠，沒法把獸爪從原無鄉身上移開。

你，等我。

倦收天輕聲呢喃道。

說罷，倦收天全身肌肉緊繃，頭上青筋暴現，他低吼一聲，竟在情急之下把整只巨獸都甩了出去。

凶獸落地，宛如巨山傾倒，整個山洞都劇烈的搖晃起來，已有崩塌之勢。

此時他怒意升騰，不待巨獸起身，便殺了過去。

那巨獸在地上掙紮翻滾，它身體重，摔的也格外重。見倦收天向它奔來，張口便吐出一股烈焰，孰料倦收天竟不躲不避，倚仗強橫的修爲硬擋火焰。

倦收天雙眼蓦然一痛，卻覺靈光一現。以身爲劍，以意爲招，意行合一，通徹天地。傲陽淩絕頂，鋒劍燎九州，正是純陽劍訣第五式——五陽燎原。

倦收天身上五輪金陽緩緩升起，發出耀目的燦爛光華，這五陽以他爲中心躍動旋轉，隨即又再化爲點點金色光芒融入倦收天體內。

巨大劍影在他身後成型，以排山倒海之勢斬向惡獸，劍氣上衝九霄，下破幽冥，寰宇乾坤爲之震顫不已。

一招。

驚天動地。

巨獸被斬爲兩段，如山般的軀體轟然倒地。

倦收天亦口嘔朱紅，單膝跪地。但他不顧傷體沈重，發狂似的在碎石中挖找原無鄉，可他無論怎麽找不到原無鄉。

在哪？在哪？

到底在哪？

你到底在哪？

倦收天眼前被一層朦朦血色籠罩，頭殼疼的都快要裂掉。

你在哪？

「哎呦……」一聲痛呼吸引了倦收天的注意，他連忙向聲音的來源奔去，正看到原無鄉自己從石礫中爬起來。

原無鄉擡眼看到倦收天，立即展顔一笑，叫了一聲，「阿倦……」

他又看了看倒在一邊的獸屍，開心的說，「阿倦好曆害！」

出乎原無鄉意料的是倦收天並沒向往常一樣與他笑鬧，而是一下子抱住了他，力氣大的像要把兩個人揉到一起。他把臉埋在原無鄉的頸項，臉頰的皮膚輕蹭著對方的臉頰。

倦收天一向不喜與人太過親密，即使已經習慣原無鄉的觸碰，但他做出這種近似肌膚相親的行爲，還是讓原無鄉十分吃驚。

從與他緊密相貼的溫熱軀體上傳來微弱的戰栗，讓原無鄉不住心疼。他把手放在倦收天的身上，輕輕的撫摸著他的後背，安撫他這個不善表達情緒的摯友。

「阿倦我跟你說，我一點事兒都沒有，剛才都是因爲那畜生踩到了我的披風我才……阿倦？你說句話？你的身體爲什麽這麽燙？」

察覺不對的原無鄉連忙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倦收天移了下來，卻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心髒劇烈抽痛。

只見倦收天雙目緊閉，兩道血痕從眼角流下，似是傷到了雙眼，在看他全身皮膚微微發紅，似乎是被毒火灼傷。

而他的手……倦收天的雙手掌心黑氣流竄，皮肉甚至略有腐爛的迹象。

原無鄉看著昏迷的倦收天，拳頭幾乎握的發白。

「用一只巨凶惡祿換你們重傷，這筆買賣，不虧。」阿摩徑路冷笑道。

頭頂一道白色光芒驟然射入，竟是天頂被打開了一個洞口，兩位護教尊者乘著懸台緩緩落下。

「瞎說，你明明心疼的要死，若不是這次因爲祭典約迦大人調走了我們半數精銳，你根本舍不得放出巨凶……」另一位無名尊者說道。

「閉嘴，玩你的玩具去！」

「阿摩脾氣真差……」

「閉嘴！」

原無鄉對敵人的到來毫無反應，只是看著倦收天，只是靜靜的看著。

接著他抱起了倦收天，慢慢的轉身面對兩名襖教尊者。

他表情很溫和，甚至還是帶笑的。

原無鄉禮貌的問，「解藥呢？」

「哼，你以爲我會給你嗎？」阿摩徑路說，「放下倦收天，我可以留你一命。」

「哦。」原無鄉應了一聲。

哦。

他就只應了一聲。

然後他柔聲說。

「這世上有很多可以放下，但他，不能放。」

不能放。

這個男人白衣染塵，神色落寞，傷口還留著血，該是無比狼狽才對。

但他站在那裏，卻讓人不住心生懼意。

「自找死路！」阿摩當即躍下懸台，五指屈爪向原無鄉心口抓去。

一直垂頭看著懷裏昏睡的倦收天的原無鄉突然擡起手，擋住了這致命一擊。他的動作看似漫不經心，卻蘊含著可撼動天地的力量。

他慢慢擡起頭，那雙向來風輕雲淡的眼眸裏此刻正有一場風暴將要降臨。

「我生氣了。」

無名的尊者蹲在懸台上圍觀阿摩徑路與原無鄉對戰，他功夫平平，只擅長機關巧技，所以像這種硬拼的戰役，一般他都不會參與。

不過他倒是要對原無鄉的實力重新評估了。

懷中抱著一個人，又是帶傷之身，能與阿摩這樣的高手戰至平手，原無鄉無論是韌性還是修爲都讓人贊歎。

可惜。

阿摩也非是易與之輩。

雖然他自負能爲，不恥于和傷者動手，但關乎襖教存亡，武者的尊嚴……又有什麽價值？

既然已經選擇惡行，便只能咬牙堅持下去，因爲，你連後悔的機會都不配擁有。

不過說來，原無鄉全盛時再與阿摩較量，兩人的勝負又是幾成呢？

「打聽個事兒行嗎？」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快說快說，沒看我忙著看戲呢嗎？」無名尊者趴在懸台邊，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正在拳掌厮殺。

「這玩意能飛多遠？飛多高？飛出堆星岩夠不夠？」

「夠了夠了！」

「怎麽操縱？」

「那又個拉杆，自己轉動方向就行了，真煩！你誰……」

還沒等他說完，便被人照著一屁股一腳踹下了懸台。

隱龍抹了一把嘴角的血，長呼了口氣，他每呼吸一次胸口都疼的厲害，該是肋叉子戳進肺裏了。

他強打精神，扳動拉杆，懸台果然動了起來。

隱龍對原無鄉大叫，「原兄，快走！」

原無鄉與阿摩徑路同時看向懸台，但兩人視線著眼點不同，一人看向台上的隱龍，一人則看向墜下的人。

「阿摩救命！」

阿摩瞪了一眼原無鄉，飛身前去接住倒黴催的同僚。

隱龍降下懸台向原無鄉飛來，原無鄉三縱兩躍跳上了平台。

「走了！」隱龍雙手握住拉杆向上提，懸台立刻上升，向天頂的洞口飛去。

「休走！」阿摩把同僚丟到一邊，發掌阻攔，掌勁從懸台邊擦過，打碎了半邊平台，但還是讓它搖搖晃晃的飛了出去。

「可惡！！！」阿摩徑路大吼道。

懸台從堆星岩飛出，緩緩向當初的出發的山峰方向行去。

「倦兄怎麽樣……」隱龍有氣無力的問攬著倦收天的原無鄉。

「不太好……」原無鄉用手背貼貼倦收天的額頭，燙的嚇人，好像他隨時都要從內部燃燒起來似的。

「阿蘭姑娘也許有辦法。」隱龍喘了口氣，他整個人幾乎都靠在了拉杆上，也只有這樣才能撐住自己不至倒下。

原無鄉抱住倦收天的手臂又緊了緊，他用自己的臉頰貼上對方的額頭，希望靠這種辦法可以幫他緩解痛苦。

「隱龍你怎麽樣？」原無鄉問。

「只要給我朱古力……」隱龍突然頓住，雙眼看著前方飛來的數個黑點，「原兄，我沒力氣了，前面那些東西就靠你了……」

那些黑點越飛越近，不一會就來到他們面前。

又是惡食凶祿。

「真不想看到它們。」隱龍呻吟了一聲。

「我也是。」原無鄉放下倦收天，然後攤開雙手，正是道真絕學的起手式。

那些惡獸圍著懸台打轉，似乎在等待進攻的合適時機。

突然領頭的惡獸長嘶一聲，衆獸齊鳴，向懸台上的三人衝了過來。

原無鄉手畫八卦，足踏七星，身形移轉間，借天地靈氣于己身，拘惡魔于乾坤羅網之中。他掌下在不留情，數只衝上來的惡獸首當其衝爆體而亡。

惡獸不敢造次，見強取不成，便又退出了原無鄉的攻擊範圍，只是繞著懸台飛行，似乎要困住他們。

原無鄉沒時間與它們虛耗，當即飛衝而起，向空中的惡獸攻去。

他先發一掌，打退一只惡獸，再扭轉身形向旁邊的惡獸拍去，又有惡獸向他衝來，他順勢踩著惡獸的腦袋，借力躍升，再反手一掌滅了這妖物。他在獸群中跳躍騰閃，一邊踩著它們的身軀前行，一邊殺退想要圍上的惡獸，使它們一時間無法越雷池一步。

原無鄉身影俊逸潇灑，在獸群中間來往自如，竟有幾分一夫當關的豪邁氣態。

=

「喲，挺熱鬧啊。」阿蘭那甯眼力不錯，正好能看到堆星岩外這驚心動魄的一戰。

「啊……」最負英雄呻吟了一聲，隨即猛地張開雙眼，從地上爬了起來，做出了拔劍的動作，但他馬上想起，自己早就沒有了劍。

阿蘭那甯依舊看著遠方，對最負英雄充滿敵意的眼神視若無睹，只是淡淡的說，「你剛才暈倒了。」

她的語氣極爲平和，幾乎讓最負英雄以爲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

夢裏這個叫阿蘭那甯的女子冷冷的對他說，知道太多的人死的快。

那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夢？

「哦，來了。」阿蘭那甯突然笑道。

這句話沒頭沒尾，來得奇怪，但最負英雄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來了。

一個不明物體以一種奇異的規矩從天邊向他們所在山崖飛來，而且並沒有減速的意思，結果就這麽直接墜了下來。

衝撞産生的巨力把最負英雄抛了出去，待他爬起身，赫然驚見塵埃中驚人的一幕。

原無鄉抱著倦收天坐在地上，阿蘭那甯則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們。

「救救他。」

原無鄉低聲說。

「求你救救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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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2 06:42

章二十二

原無鄉每一步走的都十分艱難。

腳底板就像踩著一把尖刀，走一步都挖心似的疼。

仿佛有千根鐵針同時紮入雙腿，無數細微又尖銳的疼痛最終彙聚成一團炙熱的火焰，焚燒著原無鄉的血液與筋脈，折磨著他的意志與軀體。

但他必須走下去。

原無鄉看著懷裏的倦收天，昏迷的人眉宇緊鎖，眼角有血痕滲出，他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卻抿著嘴不讓呻吟溢出，哪怕痛的微微顫抖。

你總是愛強撐。原無鄉歎了口氣。

倦收天睡著的時候就沒法看到那雙漂亮的瞳孔了，他的眼睛總讓原無鄉想到很多很多東西，成熟的麥穗，三月的春花，破曉的曙光。

都是讓人心中溫暖的金色。

其實倦收天五官輪廓很柔和，但眼神實在太犀利，即使刻意收斂，與人對視也總是有三分殺氣。而他行事向來說一不二，衆人便只記得他性格威嚴果決，雷厲風行，險少有人去注意他與個性大相徑庭的樣貌。

但原無鄉卻知道，他的阿倦，長得可好看呢。還是……那麽的溫柔。

原無鄉用手指爲倦收天拭去鬓角的汗珠，然後咬著牙把拔出的腿又浸入了湖水中。

湖水冷如火，利如刀，從四面八方向他們擠壓而來。好似一頭自洪荒之時就潛伏于此的巨獸，咆哮著亮出它的獠牙，要把原無鄉與倦收天吞噬。

水剛沒到膝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原無鄉必須走到湖中心才行。

他的步伐略微踉跄，卻無比堅定，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原無鄉也只會坦然一笑，無畏前行。

這片湖波坐落在距堆星岩百裏外的極闇凍土，因一行人中大半受了傷，走走停停，行了將近一天一夜才到達目的地。阿蘭那甯幾次提出換手，由她背著倦收天趕路，但原無鄉只是笑笑，卻執拗的不肯放手。

唯獨他，不能放。

依阿蘭那甯說，此湖名爲舍心，湖水陰寒邪異，只要身上沾上一點，就像被千刀萬剮一般。曾經有人就是因爲飲了舍心湖的水，生生疼死。因此，只有舍了心，棄了情，沒有感覺的行屍走肉才不會被湖水所傷。

但這湖水卻能救倦收天的命。

阿蘭那甯說倦收天的雙手因碰觸到惡食凶祿皮毛上的毒素而生腐壞迹象，又被毒火灼傷了雙眼，火毒自他雙眼向大腦蔓延，若不及時治療，會從體內開始燒沸血液，然後是腑髒與骨骼，最後剩下的一層人皮被余下的火苗燒成灰燼。

這是一個漫長又痛苦的過程，中毒者會一點點看著自己的軀體被焚燒殆盡，少則三月，多則一年。

舍心湖水的寒氣剛好可以克制火毒，只要把中毒者放入湖中，便可阻止毒素蔓延，再由另一名內力精純者運功拔出毒火。

解毒並非難事，可前提是運功者第一必須內力深厚，第二能承受舍心湖水寒氣。

因爲運功拔毒過程中，他無法同時用內力抵禦寒氣。

「所以奴家不敢保證，你們兩個人會不會一起淹死在湖裏殉情。」

「咳咳……」最負英雄咳了一聲，「這個措辭不太合適。」

「你對奴家的華夏語有什麽意見嗎？難道說做一對同命鴛鴦嗎？」

「阿蘭尊者，」原無鄉突然道，「除此以外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嗎？」

阿蘭那甯偏頭看著他，視線從他臉上移到倦收天臉上，然後又移回了原無鄉的身上。

「努力活下去吧。」她說。

原無鄉並不確定阿蘭那甯是否有所隱瞞，他懷疑從與這名神秘女子相遇開始，就已經被她算計了。

她說的話，做的事模棱兩可，卻從未對原無鄉和倦收天造成直接傷害，反倒是她處處爲他們周全。

可心中的懷疑卻不斷累積，讓原無鄉越來越無法信任阿蘭那甯。

也許是直覺，也許是在堆星岩的遭遇。

在經曆了如此多的倒黴事後，看到最負師弟是唯一值得原無鄉高興的事情了。

不過現在沒余裕給他們師兄弟敘舊，最負大致把自己的遭遇講了一番，原無鄉也把得到的情報告訴了他與隱龍。

三人合計了一番，目前他們勢單力薄，與襖教交手處處劣勢，便由最負英雄先回道真求援，他們帶倦收天到舍心湖療傷。

臨行前原無鄉握了握最負英雄的肩膀，面色深沈的叮囑道，「千萬小心。」

最負英雄看了一眼正在擦刀的女子，點了點頭，「師兄你們也要小心。」

原無鄉長舒了口氣，湖水已經沒到了胸口，他的雙手雙腿快沒有知覺了。

這段短暫又漫長的路途，他並沒有運功禦寒，因爲他要留多點力氣幫倦收天拔毒。

倦收天的頭枕在他肩膀上，睡容卻安靜的讓原無鄉心痛。

阿倦，快醒醒。他小聲喚道。

-

「原兄已經進入舍心湖了。」看到原無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那片幽藍森寒的湖泊後，一直撐著傷勢的隱龍找了塊石頭靠坐下來。

「奴家看到了哦~」阿蘭那甯愉快的回答道。

「一切如你所願了？」隱龍捂著胸口喘息道。

「小哥這話說的別有深意喲~奴家聽不懂~」阿蘭那甯在隱龍身邊站定，語氣嬌嗔柔媚。

「想想，如今我三人重傷，你卻毫發無損，若你有意殺我們，我們全逃不過。」

「奴家爲什麽要殺你們呢？」

「哈，也許你意並不在取我們的性命，如果你所說的聖火之事屬實，你要的只是——倦收天。」隱龍淺灰色的眼眸亮了一下，「從頭到尾都是你與襖教其他人共演的一出戲。」

「很大膽的猜測。」阿蘭那甯笑道，「可惜錯了，我只執行我的計劃，非是參與他們的計劃。我的目標，從來沒有改變過。」

「這句話，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你確實與他們勾結；二，你只是利用了他們。」

「到底是哪一種呢？」阿蘭那甯把手指按在撅起的嘴唇上，眼中笑意更盛，「真是難以抉擇~」

「無論是哪一種，我都不會讓你得逞。」隱龍說。

-

原無鄉抱著倦收天在湖水裏緩緩下沈。

在這片漆黑的空間內，眼前的人是唯一的光明與溫暖。

原無鄉把掌心按在倦收天心口，感受著他心髒搏動的真實聲音。

如此讓人安心的跳動聲。

潛伏在倦收天體內的毒素因舍心湖水的功效沈寂下來，倦收天的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

原無鄉摸摸他的臉，溫度降下了不少，也不似之前那般滾燙了，說明湖水確實有效，那接下來就是拔毒了。

他不顧傷勢強提元功，把源源不斷的內力注入倦收天體內，氣勁甫一入體，便與毒素纏戰起來。兩下僵持，竟一時無法把毒火逼出體外。

原無鄉再催真力，銀色的光芒隨即在水下翻動，牢牢鉗住竄動的的毒素，把它們全數逼至心口處，最後再用內力裹住，生生的拽了出來。

被拔出的毒火一接觸寒冷的湖水，立刻凝爲暗黃色的光團，然後在湖波的攪動下破碎成無數的光點，徘徊在原無鄉與倦收天身邊，映出了彼此的容顔。

倦收天咳咳兩聲，緩緩張開了雙眼。他擡手想去碰原無鄉的眼睛，卻因水下的窒息感與撕裂感不由自主蜷住了身軀。最後一點空氣被從肺裏壓了出去，倦收天看著那浮起的氣泡，只覺一陣暈眩。

嘴上突然傳來柔軟的觸感讓倦收天有些糊塗，那是……原無鄉的嘴唇。

原無鄉捧著倦收天的臉頰，兩人唇齒相依，通過緊貼的唇瓣傳遞著牢不可破的羁絆。

倦收天看著閉眼給他渡氣的原無鄉，一時無措。

從來沒這麽親密，還是本該這麽親密。

他和他都不知道。

倦收天合上了雙眼，感受著那份讓他心中震顫不已的溫柔。

在這片深不可測的湖水下，兩人依偎著共同承受那幾盡千刀萬剮般的剔骨之痛。

原無鄉挪開了臉，那一瞬間他想也沒想就把嘴貼上了倦收天的嘴。

非常時刻並不是計較的時候，但……那一刻仍讓他心中騷動不已。

那是既甜蜜又迷惘的感覺。

這種感情讓原無鄉十分困惑，也讓他無比沈迷。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他一定能好好想想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現在來不及了。

他正在下沈。

內力耗盡後，寒氣毫無阻礙的開始侵入他體內。他全身都疼，疼的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原無鄉的手從倦收天的身上滑下來，他甚至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捉不住。

只能這樣，沈入無邊的黑暗中。

明明說好不放手的……

原無鄉有些沮喪的想。

原無鄉的手向上伸直，似乎最後都在努力去抓住那個人。

但他抓不住。

可是他可以抓住他。

恢複神智的倦收天向原無鄉沈下的地方潛來，然後，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

倦收天把原無鄉拉到自己身邊，像原無鄉那樣，把一口救命的真氣被渡給了他。

原無鄉的身體一下子就熱乎起來，連身上的疼痛也輕了幾分，他握了握倦收天的手指。

倦收天拖著他，踩著水奮力向水面遊。

但對現在的他們而言，還是辛苦了一點。一個人也許還可以，但兩個人絕難求生。

原無鄉拍拍倦收天的手臂，讓他放下自己先遊上去，然後再找人救他，但倦收天瞪了原無鄉一眼，那意思已經很明顯。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絕不留下一個人。

倦收天都這麽放話了，原無鄉還怎麽反駁。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絕不留下一個人。

-

「水下有動靜！」隱龍叫道。

湖面中央突然泛起了大片漣漪，不一會就冒出了個金色的人影。

那個金色的人影抱著一個銀色的人影緩緩向湖邊走來。

隱龍和阿蘭那甯連忙上前相迎，把兩人接到了岸邊。

倦收天和原無鄉被他們扶著坐了下來，然後在他們內力加持下驅散了體內的寒氣，但想徹底恢複還要等兩人各自元功運轉起來才行。

期間阿蘭那甯又調侃奄奄一息的兩人道，「進去的時候是你抱著他，出來的時候是他抱著你，你們可真夠折騰的了。」

倦收天和原無鄉沒心思搭理她，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便入定療傷。

見兩人都不理她，阿蘭那甯把話鋒轉向還睜著眼睛的隱龍，「小哥你說，今日他救他，明日他救他，兩個人救來救去有甚意思？照奴家看，他們合則兩傷，分則兩利，只要天各一方，誰也看不著誰，就沒這麽許多曲折與揪心了。你說是不是？」

「這事你說不准，我說不准，畢竟這是他們自個兒的事。」隱龍淡淡的說，「我前半生一直糾結于自己的來曆與身份，什麽事情都非要弄個一清二楚才行。我給自己取名隱龍，就是因爲心中雖有衝天之志，卻茫茫不知歸屬，只能隱下這份豪情四處漂泊，後來我想明白了，凡事未必非要弄個明明白白，只要四字足夠。」

「哪四字？」

「心甘情願。」隱龍頓道，「千金難買我樂意，不是嗎？既然他們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外人沒有插話的余地。」隱龍也找了個地方打坐，雖然他體質特殊，愈合能力非常強，但現下身處險境，還是能恢複多少便恢複多少吧。

「你情我願嗎？呵呵。」

可惜啊。

她摸了摸腰間的彎刀，眼中浮現出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

正如隱龍所說，不過是你情我願罷了。

這燦爛又耀目的生命光芒，最終還是要在如此寂寥與淒涼中悄然落幕。

誰又能阻止命運惡意的玩笑呢？

「圖窮，匕首見了嗎？」

背對著她的隱龍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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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2 06:43

章二十三

倦收天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似乎有火光搖曳。
他雙眼疼的厲害。
那感覺就像有火焰在血管裏躍動喧囂，燒灼著每一條經絡，吞噬著每一寸血肉，沸騰的血液幾乎要衝破軀體，蒸騰而出，便是連意志要在這無休止的焚燒中化爲灰燼。
他咬緊了雙唇，不讓一絲呻吟溢出。
哈，這一點小疼痛怎會讓倦收天低頭。
他呼了口氣，試著調理內息，緩解這份疼痛。但他馬上發現自己丹田空空，竟然聚集不起分毫內力。
倦收天喉頭一甜，當即嘔出一口朱紅來，
他擡起手想拭去唇邊的血沫，卻蓦然發現四肢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倦收天掙動了幾下，耳邊立即響起鎖鏈沈重撞擊聲。
數條鎖鏈緊緊的纏繞在他身上，不止雙手被扣綁在身後，腳上也有鎖鏈拘束。
這一切都證明有人想把他困囚在此，既知如此，倦收天反倒更加鎮定。
心道是，我還會怕了這些藏頭露尾的鼠輩。
倦收天晃了幾下身體，發覺自己似乎被鎖鏈吊起，腳下懸空，並無可以踩踏的實地。
這倒有些麻煩，沒有立足之地，半空之中不便借力。
倦收天思考了一番，現下功體被鎖，而且雙眼尚未恢複，不如靜觀其變。
但他轉念又一向我既然被捉……那原無鄉呢？難道他出事了？
想到此處，倦收天本來平靜的心緒立即翻湧起來，心中焦急萬分，強行運功想要掙脫鎖鏈。
正在他催動真氣之時，不遠處突然響起撥弦聲。起初只得幾個簡單的音調，後來執弦者接連變換了數種指法，平靜的氣氛登時被這波铿锵的樂律打破。
倦收天雖不甚精通音律，但好壞總是分得出，這曲彈得實在……太爛，說不上魔音穿耳，但絕對是學藝不精。唯一能稱道的，大概是樂者的氣勢吧。
樂者似乎也知曉自己的水准上不了台面，幹脆一壓弦，一曲戛然而止。
「看來奴家這雙手，除了提刀，其他方面真是一點天賦都沒得喲。」婉轉悅耳的女聲帶著幾分嗔怨，「真羨慕現面時又是有歌又是有曲兒的人，很氣派呢。」
倦收天握緊拳頭，強壓心頭怒氣，一字一頓，冷言道，「阿蘭尊者別來無恙？」
饒是他再遲鈍，此刻也知道是被這名襖教尊者算計了。
阿蘭那甯展顔一笑，端得是豔光四射，可惜倦收天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只會說一聲面目可憎吧。
阿蘭那甯放下手中的箜篌，驅動懸台漂浮到倦收天近前。
「奴家是無恙，但你嘛，可是很不好。」
是啊，是不太好。
阿蘭那甯摸著下巴打量著面前一身狼狽的道者。
面色蒼白，氣息微弱，衣衫淩亂，半身浴血，樣子真說不上好看。
但這麽憔悴的樣子，卻真比之前順眼，也可愛了許多。
九條磐龍扣鎖在倦收天身上，把他綁縛在半空，鎖鏈向九個方向延伸而出，最後深深的埋進岩壁之中。
岩壁上燃燒的火把火光忽明忽暗，卻盡數投射在倦收天身上，照的那張英俊的面容有幾分不真實。
至于倦收天腳下則是一邊無邊際的黑暗，不，他還是不要知道腳下是什麽比較好。
這磐龍扣火燒不壞，水淹不壞，雷打不壞，若沒有鎖匙，任你本領通天也別想掙脫。
「不勞挂心，原無鄉呢？」倦收天擡起頭，那雙金眸雖不能視物，但犀利如昨，威嚴不減，只是一瞥便叫人膽戰心驚。縱然身陷囹圄，他仍是一身傲氣，風骨分毫不被摧折。
不過換個說法就是，都被折騰的這麽慘了，還一副大爺樣……真有你的。
但奴家需要的就是你這一身傲骨。

「這下奴家可真是要做壞人了。」阿蘭那甯面帶哀色，心中卻有幾分難以形容的快意。可任是她臉上變出朵花兒來，倦收天也看不見。
「原無鄉呢？」倦收天又問了一遍。
與其擔心你相好，不如擔心下自己的處境吧，阿蘭那甯心中雖是這般想，到了嘴邊又是另一番話。
「對于一個將死之人，倦收天你擔心的有些多了。」
「嗯？」倦收天雙眼一眯，眼底怒意外露。
這一聲沈渾威儀，恫嚇之意明顯，尋常人許是會被嚇到，但阿蘭那甯依舊笑道，「落在襖教手中的你，又有幾分機會逃出生天呢？」
倦收天閉目不語，過了半晌方開口道，「你是來此炫耀自己的勝利，或是有其他目的？」
阿蘭那甯坐在懸台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自己的雙腿，聽到倦收天如此問，微笑道，「我欠你一個解釋，我說過，你能活著離開堆星岩，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哈，我該贊一聲尊者言而有信嗎？」
「好說，只是想看到你頹敗的神情而已。嗯，奴家說笑的，畢竟你也是個可敬的對手，可惜不能與你好好相殺一場。」
倦收天歎了一口氣，心想自己果然與阿蘭那甯不對盤，不如一開始就相殺反倒簡單。
「那就請尊者爲我開解疑惑吧。」
「從哪裏開始呢？」
「就從你如何找上我與原無鄉開始好了。」
事到此地，兩人反而心平氣和的聊了起來，頗有幾分怪異荒唐之感。
倦收天一邊分心聽阿蘭那甯侃侃而談，一邊擔心原無鄉的情況，他的記憶只到在舍心湖運功療傷之時，之後發生了何事，全然記不得了。
但聽阿蘭那甯口氣，似乎只有自己被擒，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原無鄉和隱龍應該是順利逃脫了吧。
無鄉，只願你安然無恙，我心足矣。
-
隱龍看著正在給昏迷的原無鄉施針的白羽客，張了張嘴，然後又閉上了。
他背著手在床前走了好幾個來回，最後實在憋不住了，問道，「頭家你到底會不會醫啊，不會紮針不要亂紮啊，萬一醫壞了怎麽辦？而且你不是畫師嗎，怎麽還會醫人，真不是江湖郎中嗎？要不我還是找別的醫生吧，醫壞了我怎麽向倦兄交代啊……我……」
「閉嘴收聲安靜，同樣的話你都說幾十遍了，再開口我就用針紮你的舌頭！」白羽客哼了一聲，然後拔出了插在原無鄉額頭的銀針。
「因爲你看起來真的不太靠譜嘛……」隱龍小聲嘟囔了一句。
「我怎麽不知道隱龍你這麽啰嗦！」似乎被戳中了痛處，白衣文士惱羞成怒的怒喝了一聲。「除了我，你還有能信的人嗎！要不是你背著他滿身是血的出現在我面前，我才不會趟這趟渾水呢！」
隱龍撓了撓自己的鼻子，的確是自己先有求于人，是不該這麽沒禮貌。
他想了想，立即對白羽客施禮致歉加致謝，然後就拿了塊朱古力坐在一邊安安靜靜的看對方忙活。
但白羽客鼓搗了半天，原無鄉依然沒有轉醒的迹象，隱龍忍不住又要開口，卻被對方搶白，「你再說話我真紮你的舌頭了！」
隱龍怏怏的啃著黑色的糖塊，把身體縮在椅子裏，不說話沒法轉移注意力啊。
血水順著他的傷口流出，隱龍捂住傷口，強壓痛楚，心想，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麽多血可以流。

「店家！給我打一盆熱水過來，對，要剛煮沸的！」
過了一會店家端來一盆沸水，白羽客立即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店家，讓對方不要聲張。
然後他把沸水端到床上，然後把原無鄉扶了起來。
「頭家，你這是要幹什麽？」隱龍不解的問。
「放血！」
「哎哎哎？？」
白羽客用銀針在原無鄉中指上狠狠戳了一下，但針孔處並無血珠，反而隱隱有寒氣溢出。
不止如此，原無鄉整個身體都冷的像塊寒冰。
白羽客二話沒說，把原無鄉的手按進了沸水裏。
接著，他連點原無鄉身上數處大穴，以真氣導引他身上血流走向，試圖讓寒氣隨血液一起被排出體外。
但無奈他內力不濟，而這寒毒又纏縛在骨，竟然一時難被撼動。
隱龍見狀，立即出手相助，把真氣輸入原無鄉體內。
「繼續。」隱龍對白羽客說。
白羽客點點頭，有隱龍助拳，他可高枕無憂。
兩人合作，那寒毒被催動，漸漸順著原無鄉的指尖一點點被逼了出來，而那一盆沸水上也慢慢浮起一層薄冰，到盆內熱水漸漸被紅色所染，這寒毒才算是去了七七八八。
白羽客又施了幾針，才擦擦頭上的汗水，舒氣道，「大功告成。」
「是嗎……」隱龍安心道，不料話音未落，隱龍卻身形不穩向一旁摔倒。
白羽客連忙拉住他，把他攙到一邊，解開了他的衣扣查探他身上的傷勢。
「你被大象踩了嗎？」白羽客檢查隱龍身上的骨折情況的時候，突來一句。
隱龍想了想，回道，「差不多……比起大象，還是母羅刹更可怕。」
「那這脖子上的齒印呢？該不是哪家的姑娘咬的吧？」白羽客調笑道。
隱龍摸摸脖子側面那個齒印，其實白羽客說的不對，齒印邊還緊貼著一條刀傷，要是再用力一點，自己的脖頸就被那人割開了。
隱龍腦中不由浮現起舍心湖邊的情景，爲護原無鄉與倦收天，他強撐傷體與阿蘭那甯周旋。阿蘭那甯用刀十分奇異，一般人使刀招多是用刀刃與刀背，她卻是用刀尖，而且出招極快，防不勝防。冰冷的刀刃貼著皮膚劃著圈，讓人遍體生寒。
這本就是個難以應付的對手，隱龍如今有傷在身，更是戰的艱難，而更奇怪的是，兩人過了十幾招，刀氣拳風縱橫，竟然一點沒有引起原無鄉和倦收天兩人注意。
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寒毒發作了。
估計這一開始就在阿蘭那甯的計劃中，她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完全無法確定。
而真實中夾雜著的謊言，比純粹的謊言更具欺騙性。
隱龍雖誓要護衛兩人，無奈力不從心，阿蘭那甯見狀同時向倦收天與原無鄉發出刀氣，刀氣觸體，立即見紅，隱龍急怒之下被阿蘭窺得間隙，以冷刀制住。
當時她從後面狠狠咬了一口隱龍的脖頸，然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她說，你的血和人類不太一樣。
隱龍還沒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便被一腳踹倒。阿蘭一只腳踩在他胸口上，一刀向他頭上斬去。
等隱龍再醒來的時候，只剩下他和不省人事的原無鄉。
隱龍知火市內肯定有襖教的眼線，他又沒有其他可信之人，最後便想起了白羽客。
至少，隱龍願意相信他。
現在倦收天生死不明，隱龍壓根不知道要如何和原無鄉解釋。
總而言之，輸的真慘。
「你的傷勢其實比原無鄉嚴重多了，他只是寒毒入體，而且在關鍵時刻被人以外力，一刀打算寒毒，才沒讓寒氣聚集在五髒六腑，不然他的內髒早就變成冰疙瘩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最後一刀不是要取原兄的性命？」
-
「你與原無鄉同爲道真雙秀，名動江湖，實力自然不容小觑，之前派去試探你實力的幾名教衆更讓我確信此點。派人圍殺你這個段數的高手簡直是自找死路，若整個道真都被動員起來，襖教更占不得上風，耗費那麽多心力與人力，以襖教覆滅的代價來換魂火，簡直得不償失。所以奴家有了個主意。」
「本來只想引你一人來火市，但你那性子無趣的很，又不愛熱鬧，除非陪原無鄉出門或者和人約戰，甚少離開道真。奴家想，既然你們感情那麽好，就讓雙秀同路吧。可是兩個高手啊，計劃難度又增加了，所以奴家就借爲你們指路的爲由，一步步消弱你們的實力，等你們又傷又累的時候，才是奴家出手的時候。」
「爲了博取我們的信任，不惜殺死自己手下？甚至可以把旁人也卷入？鼠市上的傷亡也是你的手筆嗎？如此冷血冷情，無恥無情，搬弄是非，操弄人心，所謂救贖的信仰，就是如此自私與不堪嗎？」
「那些殺手是德勒瑟的手下又不是奴家的手下，有什麽值得憐惜的。不過奴家要更正一下，鼠市的事跟我沒有關系，是阿摩自作主張要捉你。我的計劃不代表他們的計劃，當然，他們的計劃也不是我的計劃。雖然我確實在算計你們，但不是每一步都會算到，我也要根據不斷發生的突發事件來調整自己的步調，以最小的犧牲奪取最大的勝利，這才是奴家計劃。就算奴家不出手，還有其他人要你的命。但是你一開始接受奴家的提議，現在也許會是另一番景象。」
阿蘭那甯一躍而起，然後踩在鎖鏈上，走到倦收天面前蹲下，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蛋。她笑道，「其實你現在還有改變主意的機會。」
「最負發生什麽事了？」倦收天突然問，「你不可能讓他去道真求援。」
「死了，不止他死了。」
阿蘭那甯湊到倦收天耳邊，輕聲說。
「原無鄉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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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2 06:46

章二十四

「爲什麽要故意激怒倦收天？」

阿蘭那甯從鑄魂洞走出來，一擡眼就看到阿摩徑路緊繃著面容等在洞口。

「哦，有嗎？」阿蘭那甯偏著頭，一副不解的表情。

「方才洞內魂力噴薄爆發，連鑄火也被壓滅了數分，你沒做什麽多余的事情，反倒不是你的脾氣了。」

「呵呵，奴家不過是替約迦大人確認下這位試煉者是不是真能成爲聖火的火種，畢竟……呵，不過他在極怒下所展現出的力量你也看到了，約迦大人沒選錯人。」阿蘭掩唇輕笑，媚眼卻斜瞥著阿摩徑路。「奴家累了，不陪你閑扯了。」

「等一下。」阿摩伸出手臂擋住了阿蘭的路。「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擒拿倦收天過程中處處擾亂我們的行動，甚至還刻意削弱我與德勒瑟的手上的兵力，爲什麽？」

「你想太多了，阿摩。約迦大人說過，各憑本事。」阿蘭那甯按下阿摩的手臂，她這句話說的輕柔婉轉，卻不見得有多少誠意。

「對你，我怕自己想太少。」阿摩神色一變，極招蓄力在掌，卻遲遲未見動作。「你連我也要殺嗎？大哥。」

沈沈一聲呼喚，讓阿蘭那甯唇角染上笑意，但刀尖仍抵在阿摩的脖頸，分毫沒有移動的意思，只要再用力一點，阿摩徑路必定當場見紅。

「既然知道叫一聲大哥，也該知道，我給你的東西，隨時都可以拿回去。」阿蘭那甯神色冷凝，殺氣升騰。

「你們別打架……有話好好說嘛……」一直縮在黑暗中的第四名護教尊者愚不知嗫嚅道。

「閉嘴！」兩人同時喝了一聲，愚不知被嚇的縮了縮脖子，但還是硬著頭皮勸道，「別……別打架……」

阿甯那蘭歎了口氣，「讓阿摩先收手。」

阿摩揚了揚下巴，哼道，「被刀架著脖子的是我。」

「你們真當我功夫不好好欺負嗎再不停手我就唱歌了我學了中原的新歌能唱一整天呢！我開始唱了！！！」愚不知突然大吼一聲。

想到他那破鑼嗓子唱出來的歌……阿蘭和阿摩當即一驚，向後一躍，彼此離得老遠。

「我會一直在背後看著你，任何想破壞襖教的行爲我都不會允許，無論是誰。」阿摩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不料卻被阿蘭叫住。

「阿摩，你記得故鄉的樣子嗎？」阿蘭那甯問。

阿摩徑路遲疑了一下，才說，「不記得了。」

「我還記得。用黃金澆鑄的磚塊鋪成通向神殿的聖道，空氣中飄蕩著雪松燃燒發出的香氣，石壁上雕刻著存在與天地間的生靈，赫瓦雷納在生命樹枝頭歌唱，七聖庇佑虔誠的善人，光明神聆聽信衆的祈禱……我們的故鄉富饒美麗，人民寬容仁慈，我們歡迎遠方的客人，願意與他們分享自己幸福……那裏是希望的所在，是聖火永遠不會熄滅的地方。」

「但是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阿摩冷冷道。「和我們的心一樣。」

「對，故鄉已經……變成焦土了，所以我們才遵循預言，帶著神子向東而行，最後定居在中原，如此過了幾個世代。」

「你想說什麽？」

「別擋我的路。」

阿蘭對他微微一笑。

「你竟然沒告訴他之前教內發生的騷動?我還以爲你什麽都告訴他呢。'阿摩離開後，阿蘭問蹲在角落裏的愚不知。

「阿摩一根筋，他要知道自己離開的時候約迦大人發生那種事情，一定會直接衝過去要個說法的，現在這位約迦大人可不像那位「約迦」大人那般隨和。」

「是影吞噬光還是光吞噬影，呵，雙子注定的命運，我與德勒瑟都選了自己認爲正確的道路，阿摩還蒙在鼓裏，那你呢？」

「無論是光還是影，我會遵循古訓，踏上約迦大人指引的道路。」

「真是模棱兩可的暧昧言辭。」

「作爲「監視者」的你，無論對「約迦」大人，還是那幾個中原人的事情，都幹預的太多。」

「喲，連你也開始教訓奴家了，這是變天了嗎？」

「大哥，以你現在的樣子……確實沒有多少威懾力。」

愚不知丟了面鏡子給阿蘭，看到鏡中的影像後，阿蘭立刻尖叫起來。

「倦收天你這個殺千刀的！」

之前在鑄魂洞中，阿蘭那甯告知倦收天原無鄉的死訊後，倦收天當即怒火升騰，磐龍扣被震的嘩啦直響，連鎖鏈上的符咒也被他身上的魂力逼的浮現出來，

阿蘭那甯剛想享受一下愚弄他的快感，便被倦收天狠狠一頭撞上面門。

倦收天頭殼硬的像鐵塊，也不知哪裏來那麽大力氣，這一記頭槌險險把阿蘭那甯的鼻梁撞斷。

不過使出這一招後，倦收天也差不多氣空力竭，幹脆閉著雙眼入定，任阿蘭那甯怎麽挑撥，也不動一下眼皮，似乎笃定原無鄉不會輕易送命。

阿蘭那甯見事已至此，便不再浪費時間，反正目的已經達成，倦收天這回肯定要和襖教死磕到底了。

不過她還是沒想到倦收天下手，不是，下頭這麽狠，她一張花容月貌的現在腫的要命，鼻子下還懸著兩條鼻血，簡直……簡直……沒臉見人了！

距祭典開始還有六日，三日煉魂，兩日凝神，一日靜思，時間還是太趕了，而且沒想到約迦竟然會把剝魂當做壓軸。

倦收天要經受三天鑄火的焚燒，使他身上的凡人之火更接近純粹的聖火火種，而後兩日他只能飲上池之水，保證血液中沒有雜質，最後一日則要把他關在密室內封閉所有感官，到第七日……

不知道原無鄉他們趕得及來救場嗎，要倦收天真上了祭壇，所有計劃都泡湯了。

阿蘭向洞內望了望，鑄火不會傷害肉軀，而是直接作用于魂魄，被燒灼的痛苦可勝過身體上的痛苦千百倍，不過他現在胸口含著一口怒氣，又記挂原無鄉，看起來能撐很久的樣子吧。

奴家真是個好人。阿蘭那甯揉了揉自己的鼻梁低笑道。

-

「頭家，我求你一件事行嗎？」隱龍小心翼翼的問。

「幹嘛？」白羽客沒好氣的回道。

「你在這裏熟人很多吧？」

「哼哼，不多，有幾個。」

「那幫我打聽下倦……」

「免開尊口，幫你治了一個原無鄉已經攤了個麻煩，我是生意人又不是慈善家，管不來那麽多閑事。」

「唉唉唉，話不能這麽說，助人乃快樂之本啊。如閣下這般芝蘭玉樹，風流倜傥的俊傑人物，必定心懷蒼生，好打抱不平。」

「別跟我擡杠！我倒要問問，你和原無鄉倦收天才認識幾天，怎麽爲了他們連命都能不要了？」

「他們是我朋友。」

「朋友也分遠近親疏，各個都值得你這般記挂？」

「他們是值得用性命交陪的朋友。」

「……真沒瞧出來，你看似隨和大度，實在疏離淡漠，怎麽還……？

「頭家你真是比隱龍還知道隱龍的爲人啊……」

「畫師功夫就在一雙眼一雙手，畫人畫骨更畫心，這都瞧不出來，我幹脆把這雙招子挖出來送你好了。」

「只是回憶起了一點以前的事情……」隱龍突然苦笑了一下，「我說過，自己記不得身世與過往，一醒來便在苦境四處流浪，後來遇到一個戲班，便與他們一起四處賣藝維持生計，也是在那時跟班子裏的武行學了點拳腳功夫。那時與大家相處的十分愉快，甚至還有了那麽點名氣……但後來大家不是老死了就是離開了，只有我維持著年輕的樣貌沒有一點變化，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想不離開也不行了。後來我遇到了一名高人，他對我說我體質特殊，根骨奇異，好好修煉必能成一方人物，交給了我一本秘籍，我雖然承了那位高人的美意，卻無心再去爭什麽聲名，只是心有不甘與遺憾，才繼續流浪。」

「不甘什麽？」白羽客輕聲問。

「大概是不甘心只有我一個人被留下吧。」

「唉……你啊……」

「頭家，我好久沒有交朋友了，所以我不想失去他們。」隱龍擡起頭，那雙淺灰色的眼眸澄明深邃，本來蒙在上面的迷霧也隨著他訴諸于口的話語一點點被光明驅散。

白羽客被他的眸子懾的心煩意亂，直接用手捂住隱龍的眼睛，口氣憤憤的說，「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讓我想揍人！好了好了，我用自己的渠道幫你查查倦收天的消息，但是事關襖教我也不敢打包票，知道嗎！」

隱龍雖然被捂著眼睛，但還是笑道。「多謝頭家。」

「還叫頭家，我不是你朋友嗎？」

「是。」

「值得性命交陪？」

「值得。」

「那爲什麽還叫頭家？」

「因爲我不知道你叫什麽……」

「我叫……算了，下次告訴你！」

「哦……」

「少羅嗦，去給原無鄉熬藥吧！」

白羽客把隱龍一推就疾步走開，鬧的隱龍一臉糊塗。

我話很多嗎？

-

原無鄉在做夢。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夢。

因爲太真實，太難過了。

他夢見了倦收天。

倦收天身上纏繞著許多許多鎖鏈，置身于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動彈不得。

金色的火焰舔舐著他的衣角，焚燒著他的身軀。

他垂著頭，汗水順著臉頰滴落，淩亂的發絲擋在臉上，看不清面容。

即使痛苦萬分，倦收天仍緊閉著雙唇，不肯發出一聲呻吟。

看著那記憶中高傲的身影受此磨難，原無鄉心就像被揪住擰了好幾個個兒似的疼。

他想喚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了聲。

他想穿越火焰去到他身邊，他想抱住他，與他一起在這無比的火焰中承受烈火焚身。

可他卻被牢牢的釘在了原地，寸步難行。

他只能看著，隔著火焰看著他。

阿倦，阿倦，阿倦。

原無鄉張開口無聲的喚道。

即使知道發不出聲，即使知道他聽不見，原無鄉依然在呼喚著。

但是讓他意外的是，那個失去了知覺的人突然動了動，然後慢慢擡起了頭。

似乎聽到了原無鄉的呼喚，倦收天從無止境的酷刑中恢複了意識。

他慢慢睜開雙眼，混沌的金色眼眸努力想穿過火焰看向彼方。

是你嗎？倦收天低聲問。

回應他的只有火焰獵獵的燃燒聲。

是你嗎？他又問道。

是我，我在這！原無鄉大叫道。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你在這。倦收天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寒冬臘月綻放的凜梅，清冽醉人。

真奇怪，我就是知道你在這。倦收天嘟囔道。好像心裏有個聲音這麽告訴我似的。

我在這，阿倦，在這。

你沒事就好，倦收天說，他神情有些飄忽，在這烈焰中鍛燒了那麽久後，他的意志也開始渙散。

但他仍在堅持。

因爲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堅持下去，不能屈服，不能認輸。

我是倦收天。

他之前翻來覆去的念著自己的詩號，念完自己的念原無鄉的詩號，有時候還把兩個串在一起念，就爲了讓自己能保持清醒。

阿倦，阿倦！

倦收天長呼了一口氣，他好像聽到有聲音從火焰那一端傳來。

你等我！

我等你。

倦收天重重應道。

-

原無鄉睜開雙眼，他喉嚨渴的冒煙，想說話卻只能發出幹澀啊啊聲，他動作困難的從床上爬起來。

他的上身赤裸，布條裹在傷口上，很多傷口已經結了疤，但是那道刀傷仍在滲血。

原無鄉四處找自己的衣服，看到洗好的衣服搭在一旁的屏風上，他抓了外套披在肩膀上就要衝出門去。

正在此時隱龍端著藥湯推門而入，見到原無鄉身形踉跄，隱龍急忙扶住他，然後驚訝道，「原兄你醒了？」

原無鄉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比了幾個手勢。

隱龍會意，回答了他心中的疑問，他聲音有些沈重的說，「原兄你已經睡了四天了。」

待續

majia001

2016-08-12 06:47

搬運作者的回復給親～

故人心第一部那種酸酸甜甜的相處感覺就是一開始雙秀戳我的地方，一開始沒想寫太多，不小心就寫出個故事來，然後就控制不住想各種雙秀的故事都寫一寫，第二部刪減了不少襖教相關的劇情，怕喧賓奪主，畢竟我就想寫雙秀打怪嘛，以後有機會會把刪掉的部分補上，然後最近開始填第三部和《雙秀》這篇文了，謝謝賞文’▽`

阿鹿

2016-08-12 12:17

首先，樓主寫文辛苦了，親一個，揪咪
然後，要開虐了嗎？不要啊……人家的雙秀，嗚嗚…，樓主手下留情，意思到了就好s:102]

那一吻太有愛了，雖然是情急之下的反射舉動，不過照現在的情況看來，這兩隻很快就會坦承相見了

劇情到這裡，感覺這不是個陰謀，而是兩派間的互相較勁。
可憐了原小兔和倦小芳這對俠侶，被賣了還替人家數銀子。
不過，一切都會雨過天晴的，對吧對吧？？？

樓主加油，期待下文^^

majia001	2016-08-12 12:56
這邊不是作者，只是大自然（划掉）作者的搬運工～ -K lR": 虐的話是會有的，不過呢，就像親說的那樣，雨過天晴是一定的！ n"`V\| UTHP 畢竟他們在一起就可以所向披靡呀。

majia001

2016-08-13 06:40

章二十五

過了大約半天，原無鄉才能正常發聲，但他的聲音卻不似往常那般溫潤柔雅，反變得沙啞低弱，就像嗓子劈了叉，每個字都帶著點顫音。
隱龍反複檢查了好幾遍，原無鄉的聲帶並未受到任何損害，到底爲何聲音會變成這樣，著實讓人不解。
原無鄉倒是毫不在意，他除了剛蘇醒時眼中帶著點迷蒙與焦躁外，現下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他甚至只字未提倦收天，就是向隱龍討酒喝，還是要最烈最辣的酒。
隱龍摸不准原無鄉心裏想什麽，但他知道傷者不能飲酒，所以怎麽都不給原無鄉找酒喝。
原無鄉咳了兩聲，然後苦笑著舉起自己的右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但本該蓄積著強大力量的手掌，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他低聲說，「烈酒雖傷身，但我實在需要它冷靜一下……」
原無鄉的聲音就像一根變調的琴弦，被按壓到極限，只要再稍稍用力便會崩斷。
隱龍看了原無鄉一眼，轉身出門，不一會就抱了一壇燒刀子並拎了兩個陶碗回來。
他把酒壇往原無鄉面前一掼，然後豪邁拍開紅封，朗聲笑道，「原兄若要飲酒，怎能無人作陪呢？」

原無鄉和隱龍在客棧面朝大街那個房頂上尋了個地方，這裏人少，視線好，一眼望去，四通八達，不論是應付敵人突然來襲還是抽身撤離，都十分方便。而且有什麽人從門口進來，也一清二楚。
原無鄉不說話，隱龍也不說話，他們只是一口一口啜飲著碗裏的烈酒，沈默的看著腳下人來人往的繁華景象。
從他們眼前走過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美有醜，有惡有善，有喜有怒，有悲有哀，仿佛世間百態都在須臾間兜了個轉，模糊的辨別不清本相。
原無鄉端著酒碗，出神的望著風中獵獵作響的酒幡，間或低咳幾聲。隱龍則眺望著天邊變幻莫測的雲相，兀自陷入沈思。

先前一切發生的都太過突然，他們都被阿蘭那甯牽著鼻子走，如今冷靜下來，是該把事情從頭到尾好好捋順。

這個局從什麽時候開始？怎麽開始？

「可惜與我交手那幾位道友內力不濟，陽火雖旺，但只是個花架子，不然倒是可以與九陽威勢一抗。」

是了，原無鄉猛地灌了一口烈酒，火辣的液體刷過氣管，嗆得他不住的咳嗽。

阿倦曾與襖教之人接觸過。

倦收天近幾年才開始修煉九陽功體，天有十日，後裔射其九，九陽之名取的便是焚天烈日棲于人間之意象。雖他有天生優勢，這套功法深奧難測，修煉起來還是非常困難，即便以倦收天的才智，進境也十分緩慢。
在漫長的修煉過程中，倦收天結合自身所長創造了純陽劍訣，可惜這套劍訣尚未完成，便擱置了。
待日後倦收天失明，頓悟了曙光之意義後，才真正完成這套劍訣，但那時純陽劍訣已經更名爲九陽天訣。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此地名爲“火市”，又稱“走集”。」

原無鄉腦海中回響起兩人之前的對談。

「這些商販都已在中原居住了多年，平日散居在各處，但隔幾年由德高望重的長者號召聚集成市，一邊與中原商戶做生意，一邊舉行教內祭天大典。」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無鄉咳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把旁邊的隱龍嚇了一跳，他趕緊拍拍原無鄉的背給對方順氣。
原無鄉說了聲多謝，然後突然大笑了起來，把隱龍又嚇了一跳，他把酒壇往身後挪了挪，心道原兄不是被烈酒燒壞了腦子吧。
見隱龍一臉莫名，原無鄉抹了把臉。他的雙眼锃亮，像是水洗過一般，沒有一絲迷蒙。
原無鄉啞著嗓子說，「我想明白了。」
隱龍眼睛閃了閃，等著他未說完的話。

「這個局從幾年前就布好了。」


-

這是第幾天？
到底過了多久？
倦收天說不清楚。
他的腦袋被燒的昏昏沈沈，意識在現實與虛幻間載沈載浮。
支離破碎的幻象在他眼前不斷閃現，倦收天仿佛置身于過去與未來的交界處，但又不屬于任何一方，他試圖跨越熊熊燃燒的火焰去窺探其後的隱秘，身體卻被鎖鏈牢牢束縛在原地，掙脫不得。
被灼燒的痛苦漸漸減輕，也許是因爲靈魂早已習慣這份酷刑。
火焰不知在何時熄滅，倦收天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當中，耳邊只聽得到自己低沈的喘息聲。
原無鄉，怎樣了？
這是現在唯一能牽動他的心緒，讓他正常思考的事情。
倦收天在黑暗裏不知等了多久，久到他的意識快要被混沌吞噬。

有人走到了他身邊。
倦收天能聽到那人衣袍在空氣中摩擦的聲音，聽到他骨骼與血肉舒展的聲音，雖然他雙眼卻看不到來者的樣貌，卻能感受到一股迎面而來的壓迫氛圍。
黑暗因這個人的到來而戰栗。

那個人擡起了倦收天的下巴，隨即冰涼的液體被灌入了他口中。
甘甜，凜冽。
這是幾天來倦收天第一次碰到水。
泉水潤濕了他的唇瓣，也讓他體內幾要噴薄而出的火焰平複下來。

「你是誰？」倦收天問。

「吾孕育于光明，誕生于黑暗，操縱夢境與死亡。」他說，「吾名，約迦。」

他每說一個字，眼前的黑暗便褪去一分，待他說出自己的真名後，倦收天眼前一片明亮。
然後倦收天看清了對方的樣貌。
眼前是一名身穿黑色長袍、大概二十五六歲的金發青年，他的樣貌與倦收天在鼠市內見的「約迦」重合起來，但更加成熟，更加淩厲與陰鸷。
那個約迦是名孩童，這個約迦則已經成年。
兩個約迦。
這人便是約迦口中所謂的半身？
抑或只是又一個謊言？

倦收天握緊了雙拳，如果不是無法掙脫束縛，他一定會一拳打出去。

照臉打。

-

「呃……原兄，我不太懂。」隱龍老實的說出自己的疑問。
「其實我也不太懂。」原無鄉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後，又陷入了沈默。
過了一會，原無鄉才慢慢說，「現在我只知道，襖教很早之前便盯上倦收天了，借請招試探他之能爲。更摸准了我對新奇之事的好奇心理，引我們來火市……即使這次阿倦不與我同行，他們也會想方設法把我困住，再騙阿倦來救……照此看來，最負師弟也凶多吉少，他們是不會讓道真總壇知道我們曾經求援過的，可惡！」
原無鄉把碗一摔，抱起酒壇發泄似的把酒水都澆在頭頂，酒液順著頭頂流到身上的傷口處，又喚醒另一波徹骨的疼痛。
「原兄你不必自責。」隱龍拍拍原無鄉的肩膀，安撫道，「既然知道他們這般算計，便不會再被騙的團團轉了。」
原無鄉抹了把濕漉漉的臉頰，慘笑道，「可惜晚了，我把阿倦弄丟了。怎麽辦，我竟然把他弄丟了？」
他聲音裏帶著微微的哭腔，讓人聽著揪心，臉頰上粘著的水珠，也像是流不出的淚水一般。
隱龍見原無鄉面色淒楚，神情惶急，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慰。他想來想去開口道，「也未必，我已經請頭家去打聽倦兄的下落，既然是如此聲勢浩大的祭祀活動，光准備就要耗費不少時日，所以還有機會找到倦兄……」
「還有機會？」原無鄉喃喃道，「對，還有機會，還有機會！他在等我，我一定會找到他，一定會找到他！」
原無鄉癡癡的重複了數遍，雖然聲音依舊沙啞，卻已從慌亂中找回了平日的冷靜從容。

「我會找到他。」原無鄉鄭重的說道。

隱龍長舒了口氣，總算冷靜下來了。之前他就覺得原無鄉醒了以後情緒不太對，如今總算是無礙了。

他不由感歎道，「原兄與倦兄感情真好，人生得此摯友，交心交情交陪，相知相依相伴，何等幸運……」

「我們……」原無鄉頓了一下，然後緩緩道，「其實以前相處的很差……」

「咦？？」

「經常吵架。」

「咦？？？？」

「還老是打架。」

「咦？？？？？？」

「是真的。」怕隱龍不信，原無鄉重重點了點頭強調。

「完全看不出來。」隱龍斬釘截鐵道，他心說，別诓我了，我看起來很好騙嗎？

原無鄉笑了一聲，這笑聲愉快輕松，似是讓他想起了什麽美好的回憶。

「當年我入道真時年紀尚輕，沒有什麽同齡的玩伴，一個人寂寞的很，後來他入了門，才有了改觀。那時我們一般高矮，年紀也差不多，但我比他早入門，就要他叫我師哥，可他從來都不理我。即使到現在他都沒叫過我師哥，反倒要我叫他師哥，他才肯應聲。我小時貪玩好動，他卻一本正經，我若完不成課業他就會呵斥我，所以我很氣他，有時幾天不和他說話。他脾氣倔，我不和他說話，他更不會跟我說話。但小孩子嘛，氣來得快，去的也快，過幾天就又和好了，但沒過幾天我們還是會吵架。因爲這個原因，我沒少捉弄他，他心思比較直，惡作劇的事情是全然不會做的，所以就算被我整了，也只會冷著臉瞪著我，氣的鼓起胖嘟嘟的腮幫子。」

「後來有一日我去酒窖偷酒喝，不小心打翻了燭台，燒了大半個酒窖，那時掌教氣得要死，我本來以爲自己免不了被重罰，沒想到卻是他替我擔下了罪責，說酒窖是他燒的。等他被打了板子，罰跪自省後，我才緩過神來。我從來不知道看到他受傷，我會那麽那麽難過，剜心似的。難過的想抱著他大哭一場。後來的事情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我陪他一起跪了三天。後來我問他爲什麽要替我受罰，你猜他怎麽說？哈，他板著臉教訓我，說我平時不用功，根基不如他，他不怕被揍，我要是被揍就慘了。你說說他，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真是服了他了。打那以後我就再也不鬧他，也不故意氣他了。」

原無鄉用手掌握住胸前的護心環，輕聲道，「那時我就下定決心，只要我活著，就絕對要護他周全。只要他能好好的，我怎樣都無所謂……」

那枚護心環是很久很久以前倦收天贈與原無鄉的禮物，並非什麽貴重的物件，卻意義非凡。
因爲它不僅見證了兩人之間的情誼，更象征著一個刻骨銘心的諾言。

隱龍撓了撓鼻子，不知怎麽的，他覺得有點尴尬，但是爲什麽尴尬他也說不好。
總之就是……很尴尬。

「以前總在一起倒不覺得，即便分開行動，我們也會知會對方自己的動向，可現在見不著他了，就覺得這天地都沒了顔色似的……心裏也沒一刻能安穩下來……恨不得馬上就能到他身邊去。」原無鄉把玩這手裏的護心環，自言自語道。

隱龍捂住臉頰，心想，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不該聽到的事情？
趕緊忘掉，忘掉。
就在隱龍恨不得找個地縫把自己埋起來的時候，他的救星來了。

街頭走來一男一女，男的白衣翩翩，女的戴著一頂鬥笠，整個身體都被鬥笠垂下的白紗蓋住，看不清樣貌。
那男的體貼的攙扶著那女子，一步步向隱龍他們所在的客棧走來。
來者正是白羽客。

-

白羽客帶女子進入房內，然後把門栓一插。
一旁的隱龍和原無鄉則靜靜等待他接下來的動作。

「原無鄉你醒的正是時候。」白羽客撲面一句，「你運氣不賴，遇到貴人了。」
貴人無疑指的是他身邊這名女子。
原無鄉雖然不明所以，還是拱手施禮，客氣道，「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那名女子摘去鬥笠，露出真容。她有一張娴雅溫柔的面容，雖不十分出色，但氣質出衆，舉手投足自有一番沈著優雅。

「公子喚我雲娘吧，」聲音婉轉清脆，如出谷黃莺，又爲她增色幾分。


「聽說公子要去襖教搶人？」雲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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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3 06:42

章二十六

原無鄉佝偻著身子，隨著身披白色長袍的朝聖人群緩緩前行。
他身邊的信衆們都專注的詠頌著聖歌，並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名外鄉人混在其中。
他們入夜之時出發，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簇搖曳的火苗，在歌聲中邁著虔誠的步伐向聖山的方向行進。
暖黃色的火光星星點點，從四面八方而來，最後彙聚成一條明亮耀目的火海，猶如一條巨蛇在漆黑的大地上蜿蜒而行。
原無鄉壓下心頭的焦躁，微微開啓雙唇，假裝與其他人一樣唱誦。
爲了不讓人發現，他臉上罩了一層人皮面具，打扮成一名老者的模樣。
到目前爲止，一切順利。

白羽客帶來的那名喚雲娘的女子比原無鄉想象中更有門路。
雲娘聽說原無鄉要闖襖教，當即提出一張路觀圖，內中所繪正是自火市至聖山，亦是祭典舉行之地的圖像。不過這張圖只是做個樣子，內容並不准確，因爲路徑是上一次祭典時留下的。
襖教之人在聖山設立祭壇，燃起聖火，等待信衆朝拜，這是曆來的規矩。
而聖山所在之處渺渺不可尋，但每次祭典開始都會出現在火市附近數十裏的地方，由幾名穆護帶領找尋。
信衆們自夜晚出發，待到第二日黎明之時來到聖山腳下，在第一道曙光乍現時，面向聖山跪拜，等待大穆護降臨，播灑福音。
這是一個繁瑣又漫長的過程，具體雲娘也沒多說，她只道自己曾因比較特別的原因參加過二次祭典，然後對原無鄉提了一個十分誠懇的建議，參加祭典的前一晚要吃的飽飽的，因爲到祭典結束前，任何人都不能進食。
原無鄉記住了她的話，又問她還有什麽其他需要注意的事宜。
雲娘眨眨眼，對他笑道，「其他的也沒什麽需要注意，因爲反正到時現場會一片混亂，不是嗎？」
原無鄉被她那雙星子般明亮的眸子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尴尬的咳了一聲。
雲娘繼續道，到時原無鄉只要跟著大隊人馬前進，就能找到聖山的入口，而到了聖山後，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了。
她的手指在圖上圈了圈，指尖停留在聖山入口處繪的兩尊有翼像上，道，「這兩尊石像是聖山的守衛者，只有通過它們考驗的信衆才能進入聖山，當最後一名信衆踏入，聖山入口關閉，便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了。」
隱龍沈吟了一聲，「那我們豈不是進不去了？」
雲娘又笑了笑，原無鄉發現她特別愛笑，那笑容俏皮可愛，讓人看了就十分惬意。
「這就是爲什麽我被找來的原因。」雲娘說，「我這裏有襖教穆護用過的貼身法器，屆時你們身上帶著那個，就能蒙混過關了。」
「然後呢？」原無鄉問，他盡量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而不顯得那麽急切，即使他真的十分著急。
雲娘對他投去一個安撫的微笑，繼續道，「進了聖山之後就比較容易了，因爲除了幾名守衛照顧進入的信衆外，其他聖職人員都要先聚集在一處，與大穆護進行儀式前的例行祈禱。這個時候是襖教防禦最爲薄弱，也是你們動手的最佳時機。」
「那……」原無鄉頓了一下，「聖山裏地勢如何？我要怎麽才能找到想找的人？」
「如果你們要找人的話……」雲娘在圖紙上點了點，「他大概是被關在了這裏。」

原無鄉在腦海中把看過的路觀圖又回憶了一遍，這一路他已經回想了無數遍，地點他早就爛熟于心，只不過借此來平複心緒。
只要想到倦收天在襖教的境遇，原無鄉心就揪的厲害，難受的不得了，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了。
他記得阿蘭那甯說過，襖教擒下倦收天是爲了取他的魂火，把生魂從肉體強行剝離的痛苦，原無鄉想都不敢想。
一想，他自個也疼了起來。
原無鄉長呼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
不冷靜，怎麽救阿倦？
眼前蓦地出現倦收天強忍痛苦的面容，讓原無鄉的心咯噔一下。
冷靜，冷靜。
他看看四周，隱龍與白羽客也化妝混在其中，只是不知現在在何處。
白羽客嫌麻煩，本來不想來攙和，但架不住隱龍央求，也就一起來了。他隨身帶了許多迷煙與黑火藥，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隱龍問他做什麽用，他說，「到時封山了不得想辦法炸開，難道你能用一雙拳頭把山壁打碎嗎？」
隱龍咬了口朱古力，認真的說，「沒問題。」
白羽客白了隱龍一眼，不再說話。
原無鄉知道他有怨氣，等待的這兩天，他壓根沒給隱龍和原無鄉好臉色看。
畢竟他們讓白羽客破了好大一筆財。
雲娘替他們張羅完去聖山的行程後，便笑眯眯的拿出賬單，「道上的規矩，貨銀兩訖，客人瞧好了。」
白羽客看了眼賬單，脫口而出，「搶劫呢啊！」
雲娘默默微笑。
白羽客扭頭對隱龍和原無鄉說，「掏錢啊！」
原無鄉歉意道，「對不住，銀子之前都用光了。」
隱龍理直氣壯的說，「我沒錢，別忘了現在是頭家你包養我。」
最後白羽客咬牙切齒的把錢付了，要不是原無鄉寫了張借據給他，他得把隱龍吃了。

原無鄉看看夜色，他們大概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火蛇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依舊慢慢的移動著。
這一夜，格外的漫長。

-

倦收天想起了原無鄉。
沒什麽緣由，只要想著他就內心平靜。
他這一生，並不算長，也不算短。
但歡樂的記憶也好，悲傷的回憶也罷，全與他有關。
只要這樣想著，心中也有一股暖流湧過。

又過了幾天？
還是幾個月？
或者幾年？
在黑暗中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也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烈火焚身的酷刑結束後，他似乎就失去了感覺。
約迦只來了一次，之後都是阿蘭那甯來給他餵水。
阿蘭那甯來了幾次？四次還是五次？
不過阿蘭不再挑釁倦收天，這倒省了自己跟她動嘴皮子。
他很累，但還強打著精神不肯閉上雙眼。
因爲他不知道自己一旦合上了雙眼，是否還能再睜開。
他聽到阿蘭在耳邊絮叨，似乎是在遊說他合作之類。
合作？現在要合作什麽？
倦收天意識糾成亂糟糟的一團，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
長時間的疼痛與疲憊讓他的精神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後來阿蘭那甯也不來了。
倦收天覺得徹底清淨多了。
但這份清淨或許代價也不小。
他能感受到五感被一一剝離，起先是觸覺，接著是視覺、聽覺、嗅覺、味覺。
在這片黑暗中他什麽都感受不到，包括他自己。
是誰，是什麽？
這裏，在哪裏？
他勉力聚起渙散的神智，讓自己牢牢記住——我是誰，我來自何方。
這並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因爲時間每向前推進一步，他忘記的越多。
那些畫面，那些回憶，那些過去，似乎只是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的經曆。
它們從他眼前閃過，最後被黑暗吞噬，破碎的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而這濃烈的虛無馬上就要連他也吞噬了。
除了心口好像有一小團火焰在燃燒，他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麽。
他……
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他動了動嘴唇，努力想叫出自己的名字，但幹裂的雙唇只能吐出模糊的呓語。
他啊啊了幾聲，最後叫出了一個名字，也許只是他自己覺得叫出了個名字。
那個深烙在靈魂深處的名字。

原……原無鄉。

即使我記不住自己，我還能記住你，到時……你來告訴我，我是誰。

-

原無鄉覺得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失神時被撞了一下，撞他的那位年輕人連忙向他致歉，還要扶著這位老人家走路，但被原無鄉婉拒了。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就像夏日暴風雨來臨前濃墨般的烏雲在頭頂傾軋，壓抑的難以言喻。
像是映襯著他的心緒，掌中的火焰微微顫動了一下，悄然熄滅。
原無鄉拿出火折子，又點燃了手中的蓮花燈。
快了，就快到了。
以他的眼力，隱約能看到遠處隱藏于夜幕中的白色山體。
聖山。
倦收天，就在那。

-

「拿來。」阿蘭那甯雙手掐著腰，氣勢洶洶的擋在愚不知面前。
「拿、拿什麽啊？」愚不知低著頭想繞過阿蘭那甯離開，卻被拎著後脖領拽了回來。
「鑰匙。」阿蘭不耐煩的喝道。
「什麽、什麽鑰匙啊……」
「鎖在約迦大人和倦收天身上的磐龍扣的鑰匙。」
「你竟然、竟然、竟然直接說出來了！」
「你是結巴嗎？不用重複那麽多遍，拿來！」
「我能不拿嗎……」愚不知抱著腦袋哀叫。
「那就打到你拿出來呗。」阿蘭那甯把拳頭捏的嘎巴嘎巴直響，「別忘了，你們都是我帶大，收拾你們……」
「收拾我們……你得心應手……」愚不知幫她把下面的話接了下去，然後他拿出了一枚紅色的鑰匙。那鑰匙剛拿出來，便被阿蘭那甯搶了過去。
「好了，你可以滾了。」阿蘭揮揮手，冷冷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可以像以前那樣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你知道了？」愚不知猛地擡起頭，雖然身爲襖教四名尊者，他卻一直是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在人前除了啰嗦外，從來不敢直視他人的目光。只有當他擡起頭時，別人才能發現，他有一雙十分深邃又哀傷的夜色般的眼眸。
「知道什麽？你舍棄本名，取了一個膽小鬼的名號？愚不知，中原話的意思到底是愚蠢的什麽都不知道，還是愚蠢的什麽都不想知道？尹塔斯莫，隕落的智慧之星。」
「我……」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話。
「記住，無論怎麽逃避，我們都要走向自己的宿命之路。」
看著阿蘭高挑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愚不知，或者說尹塔斯莫摸了摸停在肩膀上的彩雀，幽幽道，「這下可怎麽跟阿摩解釋……」

-

進入聖山比想象中順利，雲娘給的法器上的聖氣的確遮蓋了他們的氣息。
看樣子隱龍和白羽客也沒受到阻礙，原無鄉想。
入口處由兩座有生命的石像捍衛，進入大門後，一開始是一條狹窄的山縫，越往裏頭，縫隙越來越大，慢慢擴成一條大路，遮在頭頂的山石也分開兩邊，露出了廣闊的天穹。
聖山內的夜幕與外面完全不同。
原無鄉進來前，外面明明繁星閃爍，進入聖山後，天際只有一輪明月高挂。
在他們進入聖山的那一瞬，火光全數熄滅，只有月光照明。皎潔的月色照在們信衆的身上，明澈的不真實。
原無鄉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他們現在所處位置是被群山包圍在中間的一塊平地。平地中間只有一座高高的祭壇，祭壇邊空無一人。
進入的信衆們立刻安靜的坐下來，開始祈禱，等待祭典正式開始。
原無鄉借著月光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尋找雲娘所說的那條通向神殿的通道。
四周的岩壁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石雕與壁畫，但現在原無鄉全無心思欣賞。
他趁無人注意，一個閃身躲在了一座石雕背後。然後他找到了石雕背後的暗門。
原無鄉微微一施力，推開了那雕刻著精美花紋的石門，走了進去。
裏面的布置與堆星岩內有少許相似，但更爲壯觀華美，牆壁上繪著的人物身上都貼著金箔，鑲嵌著璀璨的寶石。
原無鄉在陰影裏隱沒了一段時間，見的確沒有看守巡邏，才放心的走出來，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尋找可能關押倦收天的地方。
但他剛走了兩步，卻突然被人按住了肩膀。
那個人無聲無息的走到他的背後，原無鄉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他下意識的一掙，卻被按住，他知道來者難纏，不敢大意。不過他也不能在此和這個不知名的高手起衝突，所以只能靜觀其變。
原無鄉思考裝作迷路的可憐老人有幾成蒙混過去的可能，卻在聽到來者聲音之時，怒氣攻心，幾乎要揮拳相向。

那是一道妖娆尖細的女聲，也是原無鄉怒氣的來源。

「你在這裏做什麽？」

來者，正是阿蘭那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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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3 06:43

章二十七

阿蘭那甯又問了一遍，「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一次她語氣略有不善，似乎已經失去了耐性。
給原無鄉考慮的時間不多，一呼一吸間，他心中有了決斷。
原無鄉故意咳了兩聲，做出一副衰老遲鈍的模樣，緩緩轉頭。
他本來只是裝裝樣子，不料幹咳帶動了體內的舊創，假咳變成了真咳，于是原無鄉幹脆順勢蹲下身咳嗽起來。
阿蘭那甯也沒想到有此變故，下意識也跟著蹲了下來，幫面前這位老者拍背順氣。
「年紀大，就不要四處亂跑啦。」
原無鄉心想，她也不算太壞。
既然無意中爭取了時間，正好讓原無鄉有機會琢磨對策。
但阿蘭那甯的動作卻突然停了。
她的手掌按在原無鄉的肩背上，看似柔若無骨的玉手，卻鎖在了原無鄉的命門之處。
「有沒有人告訴你……」阿蘭那甯輕輕吐息道，「易容的時候要連手也一起裝扮一下，老人家。」
的確，以那布滿溝壑的蒼老面容來說，原無鄉手上的皮膚過分的光滑。
但他並非沒有防範，在阿蘭把手放在他肩上時，原無鄉的手指也制在了她的咽喉處。
「真巧，我也聽說不能隨便相信不懷好意的漂亮女性。」原無鄉壓低嗓音，他說話的時候氣若遊絲，像是重病將死之人。
就是信了，才有目前的境遇。
互相叫板後，兩個蹲著的人就以無比詭異的姿勢維持著大眼瞪小眼的狀態。

過了一會，阿蘭那甯埋怨道，「這樣太削面子了吧？」
原無鄉並沒答話，阿蘭又道，「既然怎麽都要交手，還是保留點高手的顔面吧，奴家可不想一直蹲著和人說話，不如你我一起撤手？」
不管阿蘭脾性如何，這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蹲久了腿會麻是真的。
于是，他點了點頭。
他們同時撤了手。
砰。
只聽一聲巨響，阿蘭那甯被撞到了長廊的牆壁上，力道之巨，連壁畫都綻開了裂痕。
原無鄉的手掌扣在她的脖頸上，冷然不語。

「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啊。」

她嘴上說的和手上做的從來相反，只要她一動，匕首就會從原無鄉肋骨間刺入心肺。
阿蘭那甯想用匕首戳了戳原無鄉的肋下，卻被原無鄉手指夾住刀刃的尖端。
比起來，原無鄉只捏著她喉管，已經憐香惜玉多了。
他們兩人在撤手同時，一同發招，須臾之間過了約莫五六招，最後一式兩人氣勁對衝，原無鄉根基更勝一籌，搶占了先機。
看似阿蘭那甯被壓制，實際上兩人還是不分勝負。

「原無鄉？你的聲音怎麽回事？」雖是問句，但阿蘭笃定的表情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
「上次見面時，尊者的款待確實讓人銘心刻骨。至于我的聲音，不牢挂懷。」原無鄉牽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微笑，但面對阿蘭那甯，還真是笑不出來。「現在，可以好好談談了嗎？」
「哦？你想和奴家談什麽？」今日祭典，阿蘭那甯身著華服，額頭，胸口，雙肩，手臂，都用金粉繪著咒符，身上的配飾也比平常更多，叮叮咚咚的挂在身上，但是身上挂的東西多，不代表穿的衣服多。除了胸部和腰間纏了數層薄紗外，她能露的皮膚都露了出來。
阿蘭那甯故意用自己豐滿的乳房去頂原無鄉的手臂，還一下一下的磨蹭，弄的原無鄉好不尴尬。
果然不要臉的人，最可怕。
「尊者……這個時候就別再愚弄人了。」原無鄉好聲好氣的說，即使被诓騙了數次，他依然能維持著過人的修養與度量。
「倦收天在哪裏？」原無鄉問，他的聲音很輕，就像細雨打在樹葉上，溫柔和緩。

就不知這和風細雨幾時會變成狂風暴雨，好脾氣的人，生起氣來總是很可怕。阿蘭那甯想，如果不是自己也趕時間，真想多玩一會。
她扭了扭纖腰，見原無鄉不自在的避了避，才慢騰騰的把手伸進乳溝裏，掏出一把夾在雙乳間的紅色鑰匙，然後得意的對原無鄉晃了晃。
「鑰匙在奴家這，想救倦收天，求我呀。」

原無鄉突然不知道要用表情面對這位襖教尊者了。于是，他放開了手上的鉗制，連退數步。

阿蘭那甯不滿的啧了一聲，說，「都是不知情趣的，當初奴家見你們入火市，本來想用美人計逼你們就範，結果看到你們兩個那黏糊勁兒，就果斷放棄了，現在看來，奴家想的不差，你們眼裏只有彼此。啧啧。」

原無鄉呼了口氣，「尊者，可以說點有用的話？至少，說句真話。」

「真話？」阿蘭那甯用手指描了描自己的眉宇。「奴家可是一開始就說了真話喲~」

「哪句？」原無鄉冷冷的問。

「幫我……」阿蘭一字一句道，「殺了約迦。」


-

很吵。
很吵。
很吵。
他有些煩躁的想。
讓人心煩的唱誦自他醒來後就在耳邊徘徊個沒完。
他睜開雙眼，一群蒙著面目的白衣人在他身邊圍成了一圈，口中的念著他聽不懂的經文。
這經文讓他愈發痛苦，五髒六腑像被一把刀攪來攪去，血肉要好似要被強行從骨頭上剝下來。
他豁盡全力想要掙脫禁锢，纏繞在身體上鎖鏈卻如烙鐵一般灼燒著每一寸的肌膚，他咬了咬牙，心裏念叨著那個名字。
無鄉，無鄉。
無鄉，無鄉。
無鄉。吾鄉。
無鄉。
吾鄉。
吾心之所屬，劍之所護。
吾心歸處乃吾鄉。


-

「你當時明明說的是要殺了另一名大穆護。」原無鄉說。
「咦，奴家忘記說了嗎，兩名穆護都喚約迦大人。」阿蘭一臉無辜的應道。

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原無鄉嘴角抽搐著想。

「那既然要借我與倦收天之力，爲何還要把我們引入陷阱？」
「就是要逼你們沒得選擇才行喲，如果你們離開了火市，奴家還玩什麽啊。你直接回絕了奴家的建議，只有讓你們清楚知道自己的處境才行。反正，倦收天合該有此一劫。」
「只因爲這樣？」原無鄉輕聲問，那張蒼老的面容上，一雙明亮的星眸斂去往日的華彩。
「就因爲這樣。」
「哦。」原無鄉悶聲說了一句，「得罪了。」話音未落，便一拳照阿蘭那甯面門揍了過去。

阿蘭沒想到他竟然說打就打，繼被倦收天揍過臉後，她又被原無鄉結結實實揍了一拳，花容登時腫了起來。

「你們跟奴家的臉有仇嗎！」阿蘭那甯捂著臉尖叫道。

原無鄉是有那麽點負疚感，但也只有一瞬。現在他心情舒暢多了，但心中對倦收天的擔憂與思念卻更加強烈了。

「這次尊者可以把話說清楚嗎，包括所謂的合作。」

阿蘭那甯白了原無鄉一眼，「前情省略，之前約迦大人被另一名約迦大人囚禁在鼠市，我是名義上的監視者，也就是所謂的看守。教中上下只知一名約迦大人病重，教務都由另一名約迦大人掌管，對外說法是爲了給大穆護治病，襖教才迫切要找尋聖火火種。」
「火種不是在被囚禁的約迦手中嗎？」原無鄉疑惑的問。
阿蘭笑笑，「約迦大人掌握的火種也並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一個預言，一個啓示而已。他知道哪裏可以找到火種，但他永遠不會告訴他的兄弟。」
「之前的聖火呢？不是可以治百病嗎？
「那是假的。不過是把襖教秘藥放在火中燃燒，制造成可以治療的效果，與實際的聖火相差十萬八千裏呢。」
「所以，我和阿倦是卷入了襖教內亂。」
「話也可以這麽說。」
「既然約迦能夠掌管襖教，說明四位尊者承認了他的地位，現在你又想殺了他？」
「兩位約迦大人都是神之子，我們只聽命于神之子，但聽哪一個的，現在大家似乎有了不同的選擇。不管我的選擇如何，咱們立場一致，畢竟現在的這位約迦大人可是真想召喚惡魔，還想要你的阿倦的性命。」阿蘭故意在「你的阿倦」四個字上加重了音，原無鄉兀自沈思，沒理會她的調侃。
「我明白了，我接受尊者的提議，但也僅建立在你說的一切屬實的基礎上。」經過慎重的考慮後，原無鄉暫時同意了阿蘭那甯合作請求。「我要先見到他平安無恙。」

「呃……」阿蘭那甯有一絲遲疑，「怎麽說呢，因爲煅魂的過程十分……那個……痛苦……」她用指尖在太陽穴邊畫了個圈，「倦收天腦子有點……」

阿蘭那甯簡單把煅魂的過程講了講，沒敢講具體要經受怎樣的痛苦。
但原無鄉的心思卻被另一件事吸引了過去。

「你們竟然不給他吃飯！！！」

餵，這位道長，你的關注點有點歪。

-

「頭家你在畫什麽？」隱龍把兜帽拉了拉，蓋住了自己的臉。他們自混進聖山後，就找了處無人注意的角落安歇下來。
只見白羽客雙眼炯耀，如有神助，筆走龍蛇，一氣呵成，不多時掌中白紙上就有了一副完成的圖像。
「把看到一切都畫下來。」白羽客答道，「這裏有趣的東西真多，無論是人，還是物。」
「哦，走了一晚你肚子餓不餓，我這還有朱古力。」
「我才不會吃那種奇怪的舶來品呢！」
「嘗嘗呗，很好吃。」
「免了。你還不如關心一下怎麽出去吧。」
「對了，我突然想起，除了火藥你爲什麽還要帶迷煙？」
「打不過就放煙迷倒呗。」
「真是……理直氣壯的讓人無法反駁。」

-

「記住奴家的話了嗎？每一個步驟都不要出錯，不然就穿幫了。」站在門口的阿蘭那甯囑咐道。
原無鄉拽了拽新換上的穆護長袍，認真點了點頭。他臉上遮著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進去以後你會看到正在吟唱的其他僧侶，你的任務就是爲倦收天淨禮，然後找機會把鑰匙交給他。」
這個原無鄉自然曉得，其實他心中早打定主意，就算硬闖也要把人救出來。
不過……
「那個被打暈的穆護怎麽辦？」原無鄉問，爲了給他准備這套新行頭，阿蘭直接把要去給倦收天進行淨化儀式的穆護拳打腳踢了一頓。
「放心，等會動靜大了自己就醒了。」阿蘭這句話意有所指，原無鄉甯願自己不是想太多了。

「好了，進去吧。」說完，阿蘭那甯推開了那扇雕花的金屬大門。

所謂淨禮，取意淨化靈魂，奉獻自我之意。因倦收天並非襖教信徒，所以儀式也已簡化，僅僅是用聖水衝洗裸露的皮膚，再用灰燼擦洗後耳三次。在受洗者把石榴葉放入口中咀嚼後，再由旁邊的穆護頌念，淨吾身，洗吾靈，偉大的阿胡拉·瑪茲達在前，我把所有奉獻于您。這個儀式算是完事了。

門後的強光讓原無鄉有一瞬目眩，但在看到倦收天後，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激動的差點直接衝了過去。
阿蘭那甯把他一拽，低聲說，「冷靜。」
原無鄉被她擋在了身後，只能默默的用視線描繪著那張熟悉的面容。
倦收天身上綁著鎖鏈，鎖鏈的末端扣在祭壇上，而他正跪在祭壇中央。
即使形貌狼狽，他還是撐起膝蓋，試圖站起身來，但他每次掙紮後卻又被鎖鏈拉了回來，重重的摔在祭壇上。
原無鄉看的心疼，卻只能握緊拳頭，借由掌心的疼痛來使自己平靜下來。

阿蘭那甯拍拍他的肩膀，說，「去吧。」

不同于一開始的急切，看著近在眼前的倦收天，原無鄉竟然有一點害怕。
怕什麽？
怕他不認識自己嗎？
如果鍛魂過程中，倦收天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怎麽辦？

懷著忐忑的心緒，原無鄉踏上那條刻著火焰圖紋的黃金大道，一步步慢慢向倦收天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心跳的都比前一步更快，原無鄉懷疑再這麽跳下去，自己的心髒會先爆掉。
如果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他和倦收天已經十多年都沒見到了。

從來沒想過，思念是這麽苦澀又甜蜜的東西。原無鄉又握了握拳。

倦收天低著頭，似乎不屑于與他對視，那雙往日璀璨的金眸如今失了神采，只余空茫與晦暗。
但折磨只能傷害他的肉體，卻不能摧折他的傲骨。
原無鄉站在倦收天面前，俯視著這個即使身陷囹圄依然驕傲不屈的男人。
刹那間，憐愛與痛苦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一旁的僧侶把金色的水瓶端到原無鄉手邊，他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但還是接過了水瓶。
原無鄉按照阿蘭那甯所教授，口念了一句真咒，然後把聖水自倦收天頭頂傾倒而下。
清水潤濕了倦收天的發絲，濕漉漉的頭發貼在他的臉頰上，全然沒了平日的嚴正端方。水珠挂在他長長的睫羽上，更顯出幾分難見的脆弱。
原無鄉想捧起倦收天的臉，卻被他偏頭躲了開，擺明了不想合作。
雖然知道對方沒有認出他，但原無鄉還是有那麽一絲絲受傷。
因爲阿倦從來都不會躲開我啊。

原無鄉試了幾次，才順利把灰燼擦在他後耳上。
接下來就是最麻煩的事情，怎麽能讓倦收天吞下石榴葉。
原無鄉把石榴葉放在倦收天唇邊，但他咬緊牙關，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
這下可遭了，只有倦收天張口，他才能把解開他功體封印的解藥一並送入對方口中。
原無鄉急的有點冒虛汗，只能用手指輕撫倦收天的雙唇，希望他的態度能夠軟化下來。
倦收天的嘴唇有點幹裂，上面還有未結痂的傷痕，現在還有血絲溢出來。
原無鄉心疼的揉著他的嘴唇，真恨不得能替他承受這番痛苦。

「你的手指……我記得這個感覺……」倦收天突然擡起頭，那雙黯淡的眼眸中燃起了一點光芒，他有些迷惘的說，「你的眼睛，我也記得。」
他的嘴唇動了動，念出了三個字。
這三個字差點讓原無鄉想不顧一切去擁抱住倦收天，但他還是壓抑住了，現在，不是時候。
既然倦收天肯開口，原無鄉總算把石榴葉送進了他口中。
他的手指分開倦收天的唇瓣，把兩根手指伸進了他的口裏，濕熱的舌頭與冰涼的手指立刻纏繞在了一起。原無鄉的指尖微微撚起柔軟的舌頭，把藥丸塞在了舌底下。
大概因爲舌頭被夾的有些難受，倦收天不耐的動了動，發出了模糊的嗚咽聲。舌葉刮擦著皮膚，卷起口內的異物，在上面留下濕潤的唾液，倒像是他正在暧昧的舔舐著原無鄉的手指。

原無鄉的臉騰的一下燒的通紅。

待續

阿鹿

2016-08-13 08:00

果然一開始就掉進對方的陷阱裡了，該說是自信不察，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總之，遇見阿蘭這個煞星，原小兔和倦小芳這對俠侶可要自求多福了。

已經開始虐了嗎？心都揪住了。
分隔兩地不能見面一定很痛苦，希望災難快快過去，畢竟兩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相互扶持，許多事也要共同面對承擔，包括感情

加油，期待下文。

majia001

2016-08-14 06:42

章二十八

原無鄉先前怕倦收天認不出自己，心中忐忑，現下倒是慶幸臉上遮著一層面罩，讓旁人瞧不出自己的窘境。
他的兩根手指還被倦收天含在嘴裏，一時間抽不出來。
倦收天牙關微微閉合，本意似乎是想咬下去。他腦袋昏昏沈，很多事記不真住，但看到眼前之人，心中就會湧起強烈的熟悉感，態度也多少軟化下來。最後也只是叼著原無鄉的手指，用牙尖來回磨蹭，到底是不舍得咬下去。
被舌頭舔舐帶來的酥麻感從指尖蔓延到心尖，原無鄉的臉火辣辣的燒，一股熱浪竄到腦瓜頂上，暈坨坨的不知今夕何夕。
他都懷疑現在往臉上拍個生雞蛋，可以直接攤張雞蛋餅了。
那手指卡在倦收天嘴裏，讓他難受得緊，于是他便卷起舌頭想把手指推出去，連舌底的藥也要一並吐出去。
原無鄉一看這可不行，現在他不能多言，更沒法安撫倦收天，只能按住對方掙動的軟舌，不讓他把藥丸吐出來。
倦收天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你不讓他吐藥他偏要吐，這要是擱平時，原無鄉一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現在卻讓他焦頭爛額。
想想也好笑，平時玩鬧就算了，誰能想到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較起勁來了。
倦收天舌頭推拒的動作太大，原無鄉也有點急，一時用了力，手指不小心戳到了倦收天的喉嚨，藥丸是塞進去了，也讓他止不住的幹嘔起來，不過倦收天已數日沒有進食，也吐不出什麽東西。
原無鄉趕緊抽離手指，他的手指被倦收天潤濕，抽出來的時候指尖和唇瓣間還連著銀絲。因爲從方才開始他的雙唇便被撐開，沒法吞咽的口水混著被嚼爛的石榴葉的綠色汁液一同從唇角流到下巴，襯著這幾日因受刑而變得慘白的皮膚愈發憔悴，更讓原無鄉心疼的要命。
「別吐。」原無鄉短促的說了一句。
聲音微弱低柔，倦收天剛好能聽到。
倦收天雖然在幹嘔，但那雙蒙上水霧的金眸卻還是看著原無鄉。
疑惑有之，懷疑有之，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信任與眷念。
他聽了原無鄉的話，沒再試圖把藥丸吐出來，而是真正的咽了下去。
原無鄉用袖子擦去倦收天嘴邊的汙迹，又把手掌覆在他胸口，替他揉著胸口順氣。倦收天大約是緩過來了，也不再嘔了，就那麽一瞬不瞬的看著他，似乎在回憶什麽。
他看著原無鄉，原無鄉也看著他。
他們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彼此，那是無需語言，只用一個眼神就知曉對方所思所想的默契。
來自靈魂的共鳴。

這時一聲輕咳提醒了原無鄉當下的處境。

「咳，卓塔穆護，該念祈禱詞了。淨禮結束後，這個中原人要被送去神殿進行聖火召喚儀式，莫要讓約迦大人等久了。所以……能、快、點、結、束、嗎，啊？！」阿蘭那甯的聲音有點走調，好像是壓抑著不讓自己嘶吼起來。
阿蘭身爲襖教四尊之首，地位僅次于兩位約迦，所以淨禮儀式她亦可從旁觀視，主要吧，還是她怕原無鄉一時激動，直接背著人就跑，所以才來監督。
結果，她差點被氣死。

禱詞？禱詞，對了，禱詞。原無鄉回過神來。
雖然這麽說……但剛才心緒翻湧，竟然忘記了接下來的步驟。禱詞他是有記，但具體什麽動作來著？
他無奈的向阿蘭那甯看去，察覺到原無鄉求助的目光，襖教尊者的五官幾乎都要扭曲變形了，她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微笑道，「卓塔穆護，這個中原人似乎和你頗爲投緣啊。」
她頓了一下，繼續道，聲音甜美的都要滴出水來，「那他應該也不會抗拒你親吻他的額頭，聆聽你口中詠頌的聖言了吧。至少他不會用那硬腦殼，撞你的鼻子，哼哼。」

原無鄉聽了阿蘭的提示，心中有了計較，不過最後那句話卻十分莫名，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卓塔穆護。」阿蘭又催促道。

原無鄉知道不能再走神，于是捧起倦收天的臉頰，在他額頭落下輕輕一吻。
他的嘴唇擦過他額心的金玉和光滑的肌膚，引得對方一陣輕顫。
唇畔殘留的溫度也讓原無鄉有一瞬失神，但他馬上念起禱詞，然後在其他謙卑的彎折著腰的穆護恭送下離開了此地。

-

他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閉合的大門後，緊握的拳頭松又緊，藏在掌心的金屬熨燙著皮膚，讓他一時無措。
那個人離開前輕輕抱了他一下，然後偷偷把一把鑰匙塞進了他的手裏。
然後那個人低喚了一聲。
阿倦。
輕輕柔柔，溫溫和和，聽得心都軟了。

阿倦……是誰呢？他想。記不得了。

但是我好像記得你。

原無鄉。

無鄉。

-
「我沒露餡吧？」原無鄉有些猶豫的問。「我怎麽不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要親阿倦的額頭啊？」
「是啊，我之前的確沒說過。」阿蘭那甯又哼道。
「哈？」
「反正你多余的動作已經做的夠多了，不差這一樣。」阿蘭的眼睛閃了閃，內中狡黠若隱若現。
「那阿倦會不會有危險？難道他們已經發現了？」原無鄉一聽，心知又被阿蘭愚弄，立刻要回轉祈禱室。
「急什麽？」阿蘭那甯扯住他的胳膊說，「放心，親額頭也是襖教內的一種儀式，通過碰觸把聖言自天門烙入腦識。即使有人覺得奇怪，我在那裏，他們也不敢懷疑。」
「原來如此……」
原無鄉心中大石落地，但仍是不敢完全信任阿蘭那甯，反倒阿蘭耍起了橫。

「有傷風化，有傷風化。奴家都沒這麽在別人面前打情罵俏過呢！中原人真是太沒廉恥心了！」她快步走在原無鄉前頭，沒好氣的念叨這句。

這是哪跟哪啊，原無鄉眼睛一抽，不知這位性情怪異的尊者又在發什麽瘋。誰和誰打情罵俏了啊……

原無鄉按了按太陽穴，無奈道，「尊者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麽？」

「你把鑰匙給倦收天啦？」
「是。」
「那就沒了。」
「嗯？」
「你確定他懂你的意思，配合你一起出手。」
「我確定。」
「真確定？」
「確定。」
「這份自信既讓人欣羨，又讓人不爽呢。」
「多謝尊者誇贊。」
「啧。」

原無鄉突然一閃身，攔在了阿蘭那甯面前。
那雙明亮的眼眸凝視著阿蘭那甯，卻沒了往日的笑意。

「既然尊者已經得償所願，讓我們不得不爲你驅使，那我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原無鄉的聲音平靜文雅，卻又帶著不容辯駁的強勢威壓。

「得償所願？還差得遠呢，不過你現在可以問，我看心情回答。」

聽她這麽說，原無鄉也不惱，反而微微一笑。

「那第一個問題，最負師弟在哪裏？」

-

「這裏的時間是靜止的……」隱龍把手上的沙漏倒了個個兒，但裏面的沙粒並未落下，而像凝固一樣牢牢的貼在內壁上。
「而且你發現沒有，這裏的火焰也很奇怪。」白羽客指著旁邊的火炬，低聲道。
「哪裏奇怪？」隱龍好奇的問。
「所有的火焰，我看過了，燃燒的時候都分成六瓣，雖然不明顯，但確實有某種力量控制著它們。」
隱龍盯著不遠處的火焰看了半天，然後不得不佩服畫畫的就是眼睛厲害，一般人並不會注意到這點細節。
「而且進入聖山後，所有的朝拜者都變得很安靜，幾萬人聚集在一起，如此安靜，不覺得反常嗎？起初還有祈禱聲，現在他們一個個都像雕塑一樣呆在原地，好像都離了魂。」
「爲什麽我們沒受到影響？因爲帶著法器嗎？」隱龍拿出金色紋章，仔細端詳了一會。
「大概吧……你說，原無鄉進去了多久？」
白羽客有些不安的問。
這裏越來越奇怪了。
隱龍突然站了起來，他鼻翼顫動，嗅著空氣中的氣息。
「起風了。」他說。

「風裏有血腥味。」


-

「死了。」阿蘭笑道。「你以爲襖教能放一個道門人去報信嗎？」
「你說謊。」原無鄉馬上反駁道。
「喲，學聰明了，爲什麽呢？」
「因爲這樣做對你沒好處。自我與阿倦進入火市以來，你在陷害我們的同時，也在施恩與我們。你說需要我們的幫助，便不會讓事情沒有轉圜余地，所以你一直留有後手。但你的計劃也太過冒險，萬一，萬一我或者阿倦于陷阱中身死，你又當如何？」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不過我現在心情不錯。呵呵，第一，約迦大人指明要活捉倦收天，所以襖教不會讓他死。第二，就算倦收天真死了，又能怎麽樣？」
原無鄉神情一凜，怒意不由染上眉梢。可他轉念一想，又立刻平靜下來。
善于蠱惑人心之人，她所言不可盡信。
「尊者這是何意？」
「約迦要取火種，倦收天死了，他就要再找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對我，或者對中原來說，都有利無害。你們死了，我再殺掉所有知情人，道真也不會得到風聲，只知道你們失蹤，襖教也不會被牽連，所以，我完全可以選擇殺了你們。」
「那你打算殺我了？」原無鄉不怒反笑，他負手而立，等著阿蘭那甯接下來的話。
見原無鄉沒被激怒，阿蘭無聊的嘟嘟嘴，繼續道，「沒啦，這只是計劃之一，可我不確定幾百年後還能找到合適的幫手，而我也不想再等了。在與你們周旋的過程中我也一直在猶豫，你們一直救來救去的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嘛，看到你爲了倦收天進了聖山，我才真正下定決心。」
「我挺感動的。」阿蘭對原無鄉眨了眨眼睛，「難得有情人嘛。」
「尊者，麻煩你正經點。」原無鄉正色道。「那最負師弟呢？」
「按時間來算，差不多已經到道真了。」阿蘭那甯摸了摸下巴，「我的人讓他在迷陣裏困了幾日。」
原無鄉長舒了一口氣，知道最負安全就好。

「那就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

他聽到鎖鏈拖地的聲音，嘩啦嘩啦，沈重又讓人不悅的摩擦聲。
他閉著雙眼不去理會。
他感覺丹田內升起一陣熱流，力量正在逐漸恢複，真氣在血脈裏竄動，叫囂著對戰的渴望。
還不夠，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本就不該被禁锢在此。
戰場才是他該投身的所在。
他要掙脫束縛，與這些邪惡之徒痛快一戰。
他被鎖鏈牽引著半浮在空中，然後落在了一個高台上，幾名僧侶走過來，把鎖鏈的末端扣在了祭台上。
他依舊閉著雙眼。
他握緊了手中的鑰匙。
他在等。
祭台被幾十名僧侶推動，黃金色的車輪緩緩滾動。
他在等。
僧侶們吟唱著，把祭台推向神殿。
他在等。
空氣中彌漫著甜膩又濃重的香氣，長廊兩側懸挂著的火把依次點燃，照亮了一條耀眼的黃金之路。
他在等。
那個人讓他等，他就會等。
他緊閉著雙眼，不讓紛亂的幻象擾亂自己的視線。
他希望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
只有他。

-

「我記得尊者說過，淬煉聖火除了阿倦的魂火外，還需要一千兩名信徒的獻祭？」
「是的。」
「那些無辜的人，不該被犧牲。」
「我知道。呵，但對他們來說，這是榮耀。」
「不，這是錯誤。爲錯誤的信仰與執念而舍棄生命，那不是成就，而是自欺欺人。我和阿倦幫你，雖然有我們欠了你的情的緣故，但不是因爲你，而是爲了這一千二百人，以及大門打開後會被邪惡波及的蒼生。」
原無鄉一字一句道，他的眼中閃耀著堅毅的光芒，那是擁有真正的信念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自欺欺人啊……」阿蘭仰著脖子，「你說的對。」

「今天，這裏只會死一個人。」她的聲音很輕，不知是不是錯覺，原無鄉竟然覺得她好像在低泣。

majia001

2016-08-14 06:43

章二十九

原無鄉打量著腳下的地面。
地磚的材質似琉璃般晶瑩剔透，光彩奪目，其下隱隱有火焰遊動。
他用腳跺了跺，硬度卻如精鋼一般堅實。
嗯……原無鄉沈吟了一聲，他自來對稀奇事物好奇，幾乎想敲下一塊來研究研究。
阿蘭那甯毫不留情的拍了下他的後腦，沒好氣的說，「發生麽呆呢？」
原無鄉被拍的一個踉跄，他非但沒有心生不悅，反而用一種略帶迷茫的眼神回望有些焦躁的阿蘭。
他說，「你在緊張，或者……在害怕？」
阿蘭突然沈默下來，過了半晌才哼道，「奴家怕你們壞了我的好事。」
原無鄉知道她在搪塞，也無意揭穿，只是不解到底什麽事讓向來不輕易把真實情緒示人的襖教尊者如此失態。
如果說襖教內亂這件事有十成可信度，原無鄉對阿蘭那甯最多只有六成信任，即使答應援手，他心裏那杆秤也不敢有絲毫偏移。

就算懷璧其罪，原無鄉與倦收天也是徹徹底底的外人，關乎襖教，在不了解的情況下，他們都沒有發言權。
現如今選擇幫助阿蘭那甯，到底對與不對，還是他覺得心裏沒譜。

原無鄉歎了口氣，至少我知道，救阿倦這件事沒錯。
阿倦，你再等等……

淨禮結束後，原無鄉以穆護的身份隨阿蘭那甯先行前往神殿。
在那裏，將舉行召喚聖火的祭祀儀式。
這座神殿的構造原無鄉前所未見，內中的布置也讓他啧啧稱奇。
厚重的大門後是大概能容納幾千人的拱形大殿，擡頭望去，穹頂上繪著許多胡人男女與珍奇異獸，原無鄉甚至看到了形似惡食凶祿的飛獸。畫中無論天人還是神獸都神情慈和安詳，他們圍繞在一名身上散發著光芒的男子身邊，那名男子面容模糊，張開雙臂似乎是要擁抱面前的一團火焰。除了這位在畫面中居主位的天神，原無鄉還注意到一名特別女性神祗，之所以注意到她，因爲她是唯一一名手持武器的神，那名女神雙腳踏在兩頭雌獅上，四條手臂都握有武器。
原無鄉對襖教神話並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這位便是襖教的四臂娜娜女神，她的神職之一便是殺戮與征戰。
他把視線從穹頂轉向大殿兩旁的柱子上。神殿內共有十二根巨柱支撐，每根柱子約莫四五人合抱那麽粗，上面同樣雕刻著原無鄉不懂的圖像和文字。
從原無鄉所處的位置看去，刻著巨大的六瓣火焰紋的道路直接通向盡頭的祭壇，祭壇坐落于半懸于空的石台上，祭壇之下則是翻湧的岩漿，即使隔的那麽遠，原無鄉都能感受到迎面襲來的熱浪。

「跟上。」阿蘭那甯小聲說。
原無鄉會意，擺出恭敬的姿態跟在她身後，向道路的盡頭走去。在祭壇之下，其他三名尊者早已等候多時。
道路兩邊的巨柱旁已經密密麻麻跪了許多白衣教徒，他們伸直雙臂，額頭緊貼著地面，一動都不動，虔誠的讓人畏懼。
原無鄉不禁想，當這些人把臉面向地面，屈膝臣服的時候，是否還記得天空的顔色？把肉體與精神一同奉獻，或者說舍棄，他們還會記得自己是誰嗎？
哈，他不由自嘲道，我也沒有評判他人選擇的資格。
每個人都選擇了屬于自己的道路，至于對錯，那已無所謂。
因爲選擇，總會伴隨代價。

「你來得太晚了，阿蘭。」德勒瑟不悅道。
阿蘭那甯揮揮手，讓原無鄉退到身後，原無鄉立即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蜷縮在地面。不過方才短暫一瞥，看到德勒瑟臉上纏著繃帶，他的心情突然就愉悅了。
比起揍阿蘭那甯的臉，他打德勒瑟的那一拳，才是真的沒留情。
「奴家是你能直呼姓名的嗎？」阿蘭那甯揚了揚線條優美的脖子，不屑道，「廢物！」
「你！」德勒瑟恨恨道，「哼，你也得意不了多久！」
「肯定比你這個渣滓得意的久。就算奴家死了，四尊之首也輪不到你。」阿蘭繼續道，「怎麽，不滿嗎？不滿就用實力來討回尊嚴與顔面，哎呦，奴家忘記了，你那張醜臉已經被中原人給打碎了，奴家也不樂意欺負不要臉的無能之輩。」
「阿蘭那甯，不要以爲我真的怕你！」德勒瑟懷裏的毒蛇嘶嘶作響，隨時准備衝出來纏上她的脖子。
「別……別吵了，都是同僚，別讓信衆們看了笑話……而且，好歹我們三人的武藝都是大哥教授的……」
「閉嘴，收起你那副唯唯諾諾的醜態，我受夠了，受夠你們所有人了。」德勒瑟嘶啞的聲音亦像是毒蛇冰冷的吐息，舔舐著衆人的耳根，「約迦大人會結束一切，是的，是的，殺光所有的渎神者與異見者，殺光他們，你們。」
「呵，奴家拭目以待。」阿蘭那甯笑道，她撫著腰間的匕首，神色輕蔑中夾雜著些許憐憫，今日她沒帶慣用的雙刀，而只帶了這把小臂長的匕首。
正在此時，一直沈默不語的阿摩徑路突現驚人舉動，他擡手掴向德勒瑟面門，德勒瑟當即被打掉兩顆牙齒。
德勒瑟被打的發懵，不解的看向面色陰沈的阿摩。
阿摩冷冷道，「真正醜態畢露的是你才對。」
德勒瑟用仇視的目光一一掃過面前的三人，除了愚不知瑟縮了一下，剩下兩人都對他翻了個白眼。
「我是對的，只有我是對的，你們全錯了。」他不停的念叨著。

原無鄉現在相信阿蘭所說，襖教內部，的確不太……團結。
他還在消化方才的信息，空氣卻變了。
一股雄渾霸道的氣息以祭壇爲中心排山倒海向四方擴散開來，那強橫的壓迫力讓原無鄉心頭一震。

「恭迎約迦大人。」阿蘭那甯率先單膝下跪，其他幾人也隨著她的動作依次跪落。

「恭迎約迦大人。」「恭迎約迦大人。」

此起彼伏的呼喊聲既熱烈又狂熱，在大殿內久久徘徊不散。

這位約迦大人原無鄉還是第一次見，他悄悄把視線投向上方的祭壇，但見一道偉岸的身影自半空緩緩落下，飄飛的黑袍宛若一對吞噬光明的死亡之翼，讓人心生寒意與畏懼，偏偏那張英俊的面容又是那般的祥和。
安甯與死寂，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竟然同人在一人身上呈現，如此極端的對立，又如此緊密的結合。
這張臉與另一名約迦那麽的相似，又那麽的不同。
他站在祭壇上，俯視著腳下的蝼蟻，神態高傲又冷漠。他揮揮手，止住衆人的歡呼，然後輕聲說了一句話。
沒有任何的禱詞，沒有任何布道，甚至沒有任何講演。
只有一句話。

「儀式開始。」

話音未落，緊閉的大門再次開啓。
兩名頭戴被帽，手持長劍的胡人率先進入，他們身後各有二十八名手持旌旗，腰懸長刀的彪悍男子，跟隨領頭之人緩步而行。他們身後是奏樂的樂工，他們演奏的樂器主要是橫吹、琵琶和羯鼓，共五十六名。他們身後是十六名手捧火盞的妙齡女子。再之後是四名端著盛放金色樹枝的穆護。他們之後是兩名身著連珠紋翻領長袍的襖祝，他們臉上帶著喇叭形的面具，不時向兩旁潑灑聖水。
最後出現的一座兩層裝飾著火焰紋與聯珠紋的黃金高台，由幾十名僧侶推拉著緩緩向前，車輪壓在地磚上發出辘辘聲響，一聲比一聲清晰，原無鄉的心跳也一聲強過一聲。
他像是著魔般愣愣的看著慢慢移動的高台，道路很長，高台離他還很遠，原無鄉只能依稀看到高台上有一個模糊的金色身影。
不知等了多久，高台才被推到他面前。在看到那挂心的容顔瞬間，凝滯的時間才重新流動起來。
倦收天緊閉著雙眼，眉宇微皺，面色比之前好了許多，卻依然很憔悴。他被鎖在高台上，九條鎖鏈捆在身上，把他禁锢在並不怎麽寬敞的平台上。
他垂著頭，似乎已經放棄了抵抗，只有原無鄉知道，在沈靜下壓抑著的是即將噴薄而發的激昂戰意。
無論何時何地，倦收天都不會屈服。
他在等。
他在等我。
原無鄉嘴角微微勾起。
他在等我。

高台停在了祭壇前。
約迦張開雙手，一簇白色的火焰突然從他身後升起。
兩名襖祝踩著懸浮的階梯把一尊方形的金屬祭器擡到了祭壇上，放在了約迦的面前。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淺盆，內中尚有一個圓盤，圓盤邊緣有畏獸連成一圈，中央則是兩個身覆渦翼似熊似獅的怪獸。淺盆有底座支撐，底座鑄造成一面雙手高舉的天人模樣，天人怒目圓睜，威嚴凶狠。
四名穆護手持金枝，在祭壇下跳起了祭舞。隨著他們的唱誦聲，祭器內的兩只怪獸竟像有了生命一般，在圓盤中央厮殺起來。
約迦身後白色的火苗又躥升了幾分，他念了一句禱詞，少女們手中的火盞登時飛上了半空，十六盞承載著火焰的蓮花投入了白焰之中。
除了穆護們的祈禱聲，其他人都不發一言，儀式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進行著。
原無鄉發現衆信徒中間不時有人起身，向祭壇下的火池走去，人越聚越多，他們像是沒有靈魂的玩偶，維持著整齊劃一的動作。
信衆們在火池前跪下身，等待約迦的聖谕，似乎只要約迦一開口，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縱身躍入岩漿之中。
約迦恍若未聞，只專心的看著圓盤上兩頭聖獸厮殺，直到其中一頭撕扯開另一頭的喉嚨，他才微微挑眉。
然後約迦把視線投到了閉著雙眼的倦收天的身上。
他邁著優雅的步伐，淩空走向高台上的囚徒。

「獲選者。」約迦捏著倦收天的下颚輕笑道，尖利的長指甲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膚。
約迦放開手，面向信徒們說了一串胡語，接著把手掌扣在了倦收天的額頭，准備把陽火從他頭頂取出。
趁著約迦運功的空檔，阿蘭對不遠處的原無鄉打了個手勢。
原無鄉一直等著這個信號，他當即扯掉了臉上的面罩。
阿倦，他叫道。
聲音很輕，但他肯定，他能聽到。

-

阿倦，他聽到了有人這麽喚道。
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但卻總能撥動自己的心弦。
他張開眼，向呼喚自己的人望去。
那個人混在人群當中，但他一眼就找到了他。
這回他可把他看得清楚了，不止那雙眼，連鼻子和嘴唇也瞧的一清二楚。
這張臉和自己意識中那個模糊的人影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嘴唇微微開啓，回應著對方的呼喚，念出镌刻在心底的名字。
無鄉。
他看到對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歡喜，那神情和之前他聽到自己叫他名字時一樣。
笑意在那雙溫和明亮的眸子裏擴散開，他看了也不由跟著微笑起來。

「你在看什麽？」冰冷又帶著些許嘲諷的聲音敲擊著他的耳膜，他想再看一眼那個人，視線卻被黑色的身影阻斷。

他擡起眼，直視著這個意圖摧毀他的男人。
強橫的力量自頭頂被灌入體內，撕扯著每一條筋脈與血管，流竄的力量在身體內探尋，妄想汲取他的生命之火。
他冷冷的說，「你擋到我了。」

「哦？你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嗎？」約迦笑道。
「我看到你的屍體被我踩在腳下。」他認真的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氣在丹田內流轉翻騰。

隨即他高喝一聲，沛然道氣經由聲浪衝擊在場衆人，功力低微者肺腑立時受創，連整座大殿都在這一聲包含雄渾內力的吼叫下震蕩不已。
約迦首當其衝受到聲波攻擊，他當機立斷連退數步，以攻爲守，一掌打出，抵消了這突來一招。
這一掌結實的打在了倦收天身上，讓他當場嘔紅。不顧身體受創，倦收天強提元功，掙開了纏在身上的鎖鏈。
叮，隨著鎖匙落地，九條磐龍扣其中八條也分別掉落。倦收天緩緩站起身，周身戰意昂揚。
還剩最後一條磐龍扣纏在倦收天的左腕上，怎麽也解不開，索性被他當成武器掄了起來。
他跳下高台，投身包圍當中，縱然千軍萬馬在前，道威赫赫，巋然不動。
倦收天甩慣了拂塵，這鎖鏈一時還掌握不好，但提著鎖鏈甩了幾下，也慢慢順了手。
先前一腔抑郁，竟在與人交手中全數發泄了出來。即便功力還未恢複往日水平，倦收天亦越戰越勇。
潮水般圍上來的襖教兵卒被他幾下就抽的飛了出去。以倦收天爲中心，一丈之內，無人可進。

約迦摸摸臉上被抽出來的血痕，幾不可見的挑了挑眉。



-

「這個叫聲好像有點耳熟……」白羽客扶著隱龍的肩膀才在地震中穩住身形。
「走！他們需要援手！」隱龍拎著白羽客的後脖領，直向聲音發出的地方奔去。」
「餵餵，我自己能走！能走！」被拎著跑的畫師無奈道。
「你跑太慢了。」
「……」

-

原無鄉被人牆擋在外面，一時沒法近倦收天的身，只能看著倦收天以一敵千幹著急。
這……這和一開始想的不一樣啊。
原無鄉原想的是倦收天一掙開鎖鏈，兩人便聯手對敵。哪想到還未等他衝上去，倦收天先衝了包出去，和別人戰到一起。
但現在也不是頭疼的時候，原無鄉一邊避開飛出的兵卒，一邊努力扒開人牆，向倦收天身邊趕去。

「大哥，怎麽辦？我們出手？」阿摩問臉色冷凝的阿蘭。
「等等，約迦大人傷了臉正在氣頭上，而且倦收天從他手裏逃開，以他的脾氣不會讓別人插手，再等等。」阿蘭握緊手裏的匕首，咬牙道。

原無鄉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牆，卻在擡眼間發現突來暗掌襲向背後毫無防備的倦收天。
他想也沒想就衝了過去，掌中蘊氣，瞬間在身前畫出太極圖紋，道門精純內力化氣成盾，擋住了對方殺招。
雖然化解此招，但根基畢竟有差，加之先前傷重未愈，還是被余勁震飛，落進了倦收天懷裏。
他力戰之時便察覺熟悉的氣息出現在身邊，方一回神，對方已經受創，他當即舍開手上的敵人，疾步上前，接住了原無鄉。
原無鄉靠在倦收天懷裏緩了會氣，然後對他展顔一笑，拍拍滿面憂色的人的手背，示意自己無事。
看到對方的笑容，他心中一暖，雖然很多事都記不得了，但跟著他打架總沒錯。
就在兩人背脊相抵，共同禦敵之時，騰空兩掌再度襲來。
倦收天與原無鄉同時動作，接下約迦雄渾的掌勁。
三人力量互相制約，一時竟難分勝負。
約迦透過扭曲的空氣看向分別接住他掌力的兩名道者，贊歎道，「能做到這個程度，你們不錯了，可惜。」
可惜你們逃不過。
「是嗎？」倦收天冷道，「自負之人多敗于自以爲是。」
不知何時倦收天甩脫了鎖鏈，另一手捏起劍指，點向約迦胸腹，淩厲劍氣衝破護體氣罩，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劍痕。
原無鄉提動內元，配合倦收天劍勢，綿綿不斷的掌勁再創約迦。
心知大意輕敵，約迦也不戀戰，當即撤手，脫離戰圈。
對約迦而言，稍微活動一下筋骨就可以了，他已經失了興趣。

「殺了他們。」他對坐下的四名尊者說道。

既得聖命，兩人立刻衝了出去。
剩下兩人，一人武力微薄，一人心思叵測。

阿摩徑路與德勒瑟的加入，讓倦收天和原無鄉頓感壓力。兩人心知久戰不力，但約迦不肯參戰，意在消耗他們體力，他們只能邊戰邊尋機會。

「原兄，倦兄，這等場面，怎少的了我呢。」只聞一聲爽朗大笑，又一人跳入戰圈，與兩人並肩作戰。

見隱龍出手，原無鄉心中安穩了許多。
倦收天看到隱龍，只對他點了點頭，便專心對敵。

「咦，原兄，倦兄見了我怎這般生疏？久別重逢，怎麽也說句話吧。」隱龍疑惑的問。
「呃……他這幾天餓過頭了，沒力氣。」原無鄉瞎掰道，總不能說倦收天腦子燒壞了，暫時誰誰都認不清楚吧。

不過他認識我，原無鄉想，這話要說出來，太欠揍了吧。

「你爲何不出手？」約迦問阿蘭那甯。
「三名尊者同時出手，太擡舉這幫中原人了吧。」阿蘭掩唇笑道。
約迦低笑了一聲。

突然，整個聖山震顫了一下，接著震動的幅度越來越頻繁，像是有人在用巨錘敲擊著山體。

「怎麽回事？」約迦面露不解，有一瞬間失神。

一名襖教士兵撲到約迦面前，急慌慌的禀告，「約迦大人……有……有道門的人在攻山。」

「不，我問的不是你。」約迦說。「我問的是她。」

「你要背叛我嗎，阿蘭？」約迦兩指捏著刺向心口的匕首，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他的手掌，點點碎紅順著刀劍落在地上。

阿蘭那甯被約迦掐著脖子舉到空中，只要約迦一用力，她的脖頸就會被扭斷。

「是啊。」阿蘭呲呲牙，竟然還滿不在意的笑了起來。

「可惜偷襲都失敗了呢。」


-

「其他弟子繼續開陣，這兩頭怪獸交予我和式洞機。」話音剛落，來人手中如意化劍，雖在暗夜，冰藍色的劍身依舊光彩奪目。
聖山之外，道真弟子布起劍陣，欲破結界，不料卻被蘇醒的守山神獸攔阻。
那兩頭巨獸鋼筋鐵骨，彪悍非常，尖牙利爪讓人防不勝防。
發話者面容清冷嚴正，舉手投足間氣度威儀沈靜，另人心生敬畏。又兼他功體專屬冰寒，說話的時候也帶著股寒氣，總讓人誤會他是個冷酷無情之人。
但道真上下知曉，這位央千澈雖不苟言笑，冰冷的外表下卻是一副熱心腸，無論修爲還是德行，道真內諸人是真正對他心悅誠服。
央千澈與倦收天素來交誼深厚，這次爲了援助倦收天和原無鄉，他自動請纓走了這一趟。
如今被怪獸所攔，他也是第一個衝上前去。
「好友，你可真是不客氣。」式洞機被央千澈點名，不由苦笑，手中道扇翻轉，幻化出一柄無甚特色的長劍。
「是誰說你我之間不必客氣的？」央千澈側過頭，一臉嚴肅的問道。如果不是深知他的性情，式洞機會想這句話就是在揶揄自己。但央千澈會這麽說，就是他把自己說過的話都當了真。
如果他想騙央千澈實在再容易不過了，式洞機稍微有點良心不安，就一點。
「唉，我本想你我許久不見，趁著你難得閑暇，咱們好好敘敘舊，哪想到會被拉來做苦工啊。」式洞機哀戚道。
「嗯……抱歉。」央千澈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歉意。
「不如此事過後，再補償我吧。」式洞機指尖狀似無意的擦過央千澈袖上飛起的飄帶，柔聲道。
「好。」
式洞機唇角微微揚起，然後他看了眼手中的長劍，竟然有一絲嫌棄。

他輕聲道，「我也該找把和法界銳光差不多的劍才行呐。」

-

「阿蘭，阿蘭，你的心那麽壞，留之何用呢？」約迦輕笑，就那麽隨意的挖出了阿蘭那甯的心髒，連接著心髒的血管從翻開的血肉裏露了出來，噴湧而出的血液染紅了她半個身子。
約迦的舉動讓在場衆人驚詫不已，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就連向來與阿蘭不睦的德勒瑟也是一臉驚恐。
誰也不知道眼前發生的情景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
襖教的大穆護，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挖了護教尊者的心？
面對衆人不解與畏懼的目光，約迦卻沒有絲毫動搖，他隨手把阿蘭殘破的軀體丟了出去。
最先回過神的是觀戰的伊塔斯莫，他跑過去接住瀕死的阿蘭那甯，卻被對方的體重壓的摔倒在地。
然後是與倦收天交手的阿摩徑路，他發狂的對約迦大嘶吼道，「你在做什麽！」

「殺人啊，有什麽需要大驚小怪的嗎？」約迦的笑容就如稚童一般天真純良，卻在衆人心中投下了死亡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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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4 06:45

章三十

伊塔斯莫，智慧之星，夢見之人，先知。

吾輩等待的約迦大人……唯一者，神之投影，爲何會是雙生子？難道……

你是最後一名先知，你要告訴他們……

告訴他們什麽？他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

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奴家很喜歡中原，但這裏畢竟不是我們的故鄉。嗯……不過中原的小姑娘們都挺可愛的~

你爲什麽要起個中原人的名字？整天擺弄那些玩具和機關，不如去練練刀。唉，算了，你還是老實呆在我身後，我來保護你吧。

襖教怎樣我才不在乎，你們誰死掉了我都不會流一滴眼淚。

兩名約迦，一者光，一者暗，一者善，一者惡，兩位一體，至親至仇。
他們是阿胡拉與阿赫裏曼，他是光明與希望的源泉，他是黑暗與毀滅的淵薮，他們自出生起便延續天地之初就存在的對立。
不死不休，循環反複。
若想驅逐黑暗，迎回光明，唯有踏過熔鐵地獄，才能到達永恒的天國大門之前。


記住，只有一個約迦大人，這世上本來只該有一個。


繼承了先知血脈的你，到底有什麽能教誨我們的？你也差不多一點，要麽說話結結巴巴，要麽說起來沒完沒了，多少有點自覺啊。


需要一個祭品嗎？呵，奴家懂了。


忘掉吧，忘掉吧，如果未來無法掌控，忘掉吧，都忘掉吧。



倒在血泊中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想起來……了嗎……」躺在伊塔斯莫臂彎裏的阿蘭那甯一邊吐著血沫，一邊費力的說道。她的身體止不住的痙攣，白皙的皮膚染上了死者才有的鐵青色，被挖去心髒後，她沒有立刻死去，而是含著一口氣，執拗的不肯閉眼。因爲她要等的人，馬上就來了。

「這就是……你看到的……未來吧……的確不怎麽樣……要是我，我也……甯願裝成個……瞎子，當做……什麽都不知道……」阿蘭喘了口氣，慘笑道，「快死了……才發現，有很多話來不及說……那兩個中原的小子……」

「別說了，別說了。我當初不該和你說那些話，我不該忘記，我不該忘記……我不該讓你去送死……」伊塔斯莫抱著奄奄一息的阿蘭那甯啜泣道。

「做都做了……哪那麽多……廢話，伊塔斯莫張開你的眼睛……張開你的眼睛……只有先知與神子……才能帶我們回到故鄉……」
「我不行……」
「不行、也得行，你想讓我、白死嗎！」

阿蘭那甯大吼道，然後又吐了口血。她摸著他額頭浮現出的金輪法印，象征先知的標識，欣慰道，「我的弟弟……相信自己……我爲你自豪……」

伊塔斯莫搖著頭，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湧出眼眶。

阿蘭那甯黯淡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對著虛空欣喜道，「您來了……」

一簇螢光在阿蘭那甯身邊徘徊，隨即點點火光漸漸彙聚成一團模糊的人影，在金色光芒的包裹中，另一名約迦露出了真身，這一次他不再是孩童的模樣，而是與黑色的約迦一樣的年紀，連面容也分毫不差。

阿蘭那甯顫抖著把手中的匕首遞給了約迦，約迦握著她冰冷的手掌，神色哀戚悲痛。

「以吾之心，獻祭諸神，以吾之魂，誓約忠誠。以吾之血，爲……爲……戰鬥號角，開啓……最終之戰。」阿蘭那甯突然回光返照一般，握住了約迦的手臂，在看到他臉上仁慈又堅定的神情後，滿意的歎息道，「很好，很好……」

她眸子裏的光破碎四散，這次再也亮不起來了。


-

「爲什麽要殺她，爲什麽要殺她！」阿摩徑路撕心裂肺的吼道，即使悲憤到極點，他也不敢有絲毫僭越，只能站在台階下看著把心髒丟在腳下碾碎的約迦。
兩名約迦既是襖教的大穆護，亦是預言中的神之子，代表著神在地上的榮光，所有的子民對他們都有出自本能的尊崇。
「是她先背叛我，你們都看到了。第一個敢對神子利刃相向的叛逆，總要有一個能警示其他人的下場才對。」約迦依舊是笑著，不過他已經厭倦和凡人玩遊戲了。「蝼蟻，要有蝼蟻的自覺。」
「當年是她拼死在大火中把還是嬰兒的你們從聖山帶了出來，依往日的功勞，難道不能換她一條命嗎？」阿摩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只能看到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
「我忘記了。」約迦甩了甩手掌上的鮮血，說，「阿摩，你也要叛教嗎？」
阿摩徑路握緊雙拳，他雙眼發疼，眼角幾乎撐得要裂開。
還沒等他說話，約迦輕飄飄的一句話，讓他的心一下變得冰涼。

「罷了，」約迦輕聲說，「反正暗界大門一打開，世間萬物不存，就先把你們都殺掉吧。」

話音方落，約迦金色的頭發便轉爲黑色，不再壓抑的黑暗力量自體內噴湧而出，壓得在場衆人氣息一窒。

這個發展……和說好的完全不一樣啊，原無鄉的目光四處逡巡，心中還抱有一絲僥幸，但看到雕塑一般抱著阿蘭那甯的另一位襖教尊者後，才不得不接受阿蘭那甯死亡的事實。
事情發生的實在太過突然，始料未及的變化讓原無鄉除了爲逝者感歎，亦陷入了難以掙脫的迷局，好不容易捋順的真相，再次變得撲朔迷離。
相比腦子裏一團亂麻的原無鄉，倦收天想的簡單多了。
打倒眼前這個男人，無論是踹踢捶劈撞，管他什麽方法，打倒他。
于是倦收天先發制人，指尖劍氣凝聚，純陽劍訣尚未到火候，他便以三尊封神劍第一式直取對方咽喉。氣勁化爲巨劍，劈金裂石，聲勢浩浩。
這一招原始煉陰陽雖是上乘功夫，但以他當前的狀況，頂多使出五成威力，還未觸及約迦，便被他揮手擋開，對方再贊一掌，倦收天當場濺紅。
見倦收天受創，原無鄉眼睛一熱，也顧不了許多，兩儀混沌變上手，蘊化天地之力，全力打向約迦。
一旁隱龍同時動作，背後龍影浮現而出，左拳龍形盤繞，龍頭昂揚而起，夾帶風雷之勢衝擊而出。
倦收天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再度投入戰圈。金芒萬丈，道氣升騰，四陽同天之景，再現塵寰。
三股相異的力量融爲一體，宛如一支破空之矢，射向氣定神閑的男人。
正在此時，又有另一股力量加入。原來是阿摩徑路助拳。
箭矢力量越發強盛，隱隱壓滅約迦黑暗之力。

「如果這點力量就能弑神，那神幹脆去自殺好了。」約迦歎了口氣，一揮手，便把襲向他的氣功卷入袖袍內，再一揮手，又把他們各自的絕招送了回去，而力量比他們本人使出的更強上幾倍。
四人險險被氣浪掀翻，雖勉力把持住身軀，卻再度嘔紅。

「阿倦？」原無鄉不顧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急喚道。
他身旁的倦收天雙眉緊鎖，閉目不語，似在壓抑傷勢，但最後還是吐了一大口血，然後他平靜的說。「不礙事。」
「……胡話不是這麽說的吧。」原無鄉看著他嘴邊挂著的血絲，無奈道。
「你傷的比較嚴重。」倦收天說。
「你傷的才嚴重呢！」原無鄉反道。

隱龍搔搔鼻子想，你們多少關心一下我吧。


「一、二、三、四……」約迦用手指點了點，「只有四個人啊……我以爲今天可以多殺幾個人呢。」

先前騷亂，大多數信徒已經撤離，傷員也被帶走，剩下的兵卒無法插手高手之間的對決，各自找了位置藏匿，如今大殿內只有約迦與四名弑神者對峙。
德勒瑟站在一旁觀戰，不知是何心思。伊塔莫斯也沈默不語，但臉上除卻淚痕，已經看不出一絲悲傷。

氣氛突然呈現出一股詭異的甯靜來。
甯靜的讓人絕望。
贏不了。
力量相差太懸殊。
他們四人心中都清楚。
逃？
開什麽玩笑。
那就，戰吧。
戰的有尊嚴，戰的激昂，戰的無悔。

至少，我還和你在一起。
原無鄉往倦收天身邊靠了靠，他們的袖子像以前那樣卷在一起。
袖袍下，原無鄉的手指撓了撓倦收天的掌心。
倦收天微微一顫，勾住了他的手指。
就像小孩子間拉鈎許諾似的，他們的手指緊緊勾住對方的手指，然後緩緩松開。

「我好像沒什麽遺憾了。」原無鄉打趣道。
「把那個白面鬼送回地獄再說吧。」倦收天微微偏頭，讓原無鄉看到了他發紅的耳根。
原無鄉覺得自己心情真的不錯，身上的傷也沒那麽疼了。
他想去捏捏倦收天的耳垂。

這時阿摩徑路突然低聲笑了起來，起初聲音很小，像是壓住嗓子幹笑，接著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

「爲什麽！」阿摩又一次問道。即使心中知道答案，他仍是忍不住一遍遍的詢問，這種固執根植在他血脈，到死也無法拔除。

「神拒絕回答凡人的問題。」約迦擡起一只手，指尖指著阿摩徑路的額頭。

就在他手指將要落下的時候，一旁的隱龍衝出去把阿摩徑路拉開，同一時間，許多黑色的彈丸被丟到約迦腳下，接著便是一聲連一聲的驚爆，濃重的煙霧立刻掩埋了約迦的身形。
有人引爆了黑火藥。
爆炸力量強悍，神殿的地磚被炸的翻起，四周的雕塑也受到波及，被炸成了碎末，但因殿內柱子堅實，到底沒讓神殿崩塌，但也沒剩下什麽齊整之物。

原無鄉趕忙拉著倦收天的手找了個安全的地方躲避爆炸的衝擊。這個時候也不必顧忌什麽形象，他們兩個人靠在一起，蜷縮在了巨柱後。
爆炸震得原無鄉耳鳴，倦收天瞧了下意識把他抱進懷裏護著，就像護著珍寶一樣把原無鄉抱得緊緊的。
他趴在倦收天的胸口上，整個世界裏除了那強健的心跳聲，再也沒有什麽聲音能入得原無鄉的耳。

從角落裏冒出來的白羽客架著隱龍的胳膊把他拖到一邊，一邊拖一邊說，「幸好我早有准備，快點謝謝我啊。」
「謝謝啊……」隱龍苦笑道。
「聽起來沒什麽誠意啊。」白羽客揶揄道。
「怎麽才叫有誠意啊？」
「人情先欠著，我想好再說。要不你再打個欠條？」
「頭家，別趁火打劫啊！」


過了許久，爆炸造成的震動方才平息。

「果然是拿來炸山的東西。」隱龍看著一片狼藉的神殿，不由贊歎道。
「你說他被炸死沒有？」白羽客問。
「應該沒有吧……」

不止隱龍這樣想，其他人也這麽想。
他們全神戒備，目光投向僅剩的祭壇，等待塵埃落定。
當煙霧散去後，出現的卻是另他們驚異萬分的情景。

約迦倒在另一個人懷中，胸口插入的正是阿蘭那甯的匕首。

「這世上只有我與你，兄弟……兄弟，你竟然殺我？我不忍心殺你，你竟然殺我！」黑發的約迦抓著那個把匕首刺入自己心口的人的衣領，惡狠狠的看著他的臉，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金發的約迦抱著自己的兄弟，眼角有淚珠滴落，他說，「記得吧，我們的名字來自于天地之初誕生的第一名人類，他既是人類之祖，亦是第一個以自身獻祭天神的人。」
「所以呢……你把你的兄弟當成祭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個世上本來只有一個約迦，但卻機緣巧合下有了象征著光與暗的雙生子。我本想維持現狀就好，只要，只要，光與暗維持平衡，便不必對立……但是……」
「但是你是阿胡拉，我是阿赫裏曼，我們注定無法相容，光明之子怎麽能允許黑暗之子肆虐人間呢，哈哈哈哈哈哈哈。」黑發的約迦用手指拭去金發約迦的淚水，「你總是感情這麽充沛，我的兄弟。讓我猜猜，軟弱仁慈的你本來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即使我把你囚禁，你也沒想過要殺死我，是阿蘭讓你下定決心吧。我的殘忍，讓你無法再沈默。啧，被擺了一道。」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約迦的身體逐漸變的透明，匕首穿過他的身體落在了地上。
約迦抱著自己的兄弟，晶瑩的淚滴化成金色的光點，與他軀體融爲一體。

「現在……完成真正的祭祀，取出我體內的火種吧。」
「你知道了？什麽時候？」
「就算我們的小先知不靠譜，預言之書總不會說謊，我用我們的血打開了它，而且，你有什麽事能瞞住我？」
「對不起，兄弟。」
「如果今天躺在這的是你，我絕不會說對不起。我會大聲嘲笑你。」
「對不起……」
「算了，我累了，結束這一切吧，早該如此。你我只能活一個。」

約迦的手臂緊了緊，他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然後在對方額頭印下一吻。

是啊，早該結束一切。

待續

阿鹿

2016-08-14 19:01

護心環果然是倦小芳送給原小兔的定情物，這兩隻打小時侯就互許終身啦！
曬恩愛也要適可而止，隱龍抗議的表示眼睛都快被閃瞎了。

說到這裡忍不住又要吶喊，金銀道長你們快快退隱去，種花除草，觀日出作燒餅都好，就是別在出來趴趴走，招惹一身腥，連累彼此擔心受怕，不值不值

倦小芳的記憶會恢復，那阿蘭尊者也會復活吧？(懷念她那令人氣得牙癢癢的毒舌)
畢竟約加大人是神，而神可是無所不能的，對吧對吧

加油，期待下文

majia001

2016-08-15 06:45

章三十一

原無鄉和倦收天一起逃命的時候，不小心被落下碎石砸斷了右腿，因他拖著傷腿，腳步一下就慢了下來。
倦收天見狀，趕緊把他背在了肩上，兩人跌跌撞撞的往殿外衝，而他們身後則是轟鳴沸騰的赤色洪流，只要稍跑慢點，就會被岩漿融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他們現在體力不濟，亦無法化光而去，只能用兩條腿跑出去了。

要原無鄉說，他們兩這次出門就該看看黃曆，不然怎會生出這麽許多事端？

約迦親手殺死自己的兄弟後，另一名約迦的身軀便慢慢消散成一片金色的煙霧。約迦把這團金霧聚集在兩掌之間，被擠壓的霧氣中間蓦地竄出一點闇色火焰。約迦把這團火焰放進了自己的心口，緊接著，耀目的光芒就透過他的皮膚照射出來，他胸口的火焰也逐漸轉爲了金色。
祭壇下本已平息的火池再度活躍起來。
然後，岩漿爆發了。
開什麽玩笑啊這！

岩漿湧出後，在場的衆人各自逃命，混亂中兩人亦和隱龍他們失散。
打倦收天和原無鄉踏入火市起，就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如此豐富的驚喜，真是讓人消化不來。


原無鄉趴在倦收天肩膀上問，「阿倦，你怎麽不說話？難道真餓的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
頭頂不時有碎石砸下，原無鄉氣勁接連打向石塊，替倦收天開路。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有心調侃對方。
倦收天氣息有些紊亂，呼吸也不似往日平穩。背後赤焰來勢洶洶，前方長廊漫漫無邊，他並沒答話，只專注眼前的道路，想著把原無鄉安全帶離這裏。
過了一會，倦收天才悶悶的回道，「有力氣跑出去就行。」
原無鄉用手指蹭蹭倦收天的臉頰，在他耳邊柔聲道，「那阿倦你可得跑快點。」
倦收天低哼了一聲，說，「你請客。」
「好嘞。」原無鄉把腦袋埋在倦收天的頸間，輕笑起來。
倦收天身體暖暖的，還有淡淡的檀香味，聞著心裏就舒服的緊。

原無鄉想，就這樣一直一直在一起，多好。

-

「內中到底發生何事？」央千澈凜眉微皺，面沈如水。
兩人解決護山神獸後，劍陣也臻至頂峰，在聖山的結界上撕開了一道裂縫。央千澈與式洞機趁機衝了進去，本以爲會面對千軍圍剿，不料眼前情境讓他們大吃一驚。
式洞機看著手中折斷的長劍歎了口氣，丟掉斷劍，化出道扇在手。
「嗯，十有八九是他們鬧的。」式洞機氣定神閑的說。

聖山此刻已不似原無鄉初見時那般恢弘壯麗，因爆炸造成的震動，聖山內山體崩塌，岩壁上的圖畫亦紛紛剝落，巨大的雕塑橫亘在地面上，碎成兩截。
斷壁殘垣，一片狼藉。
昏睡的信衆們也已蘇醒，有的跪在原地祈禱，有的哀嚎著奔逃，有的低聲哭泣，總之信仰在災難面前，需要的不止是虔誠，尚需一份勇氣。

央千澈和式洞機兩個不速之客靜靜站在騷動的人群中，顯得何等的格格不入。
現在的情況，可有點……亂啊。
央千澈看著眼前的亂象，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剛才他本想拉住一名信衆問路，不料對方叽裏呱啦一通，也不知說的是什麽。
式洞機看著面有難色的央千澈，把手裏的道扇轉了個個兒，又轉了個個兒。
過了許久他才慢騰騰的喚道，「好友。」
見央千澈終于記起他還在身邊，冰藍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專注的盯著自己看，式洞機嘴角染上了愉快的笑意。
「何事？」央千澈問道。
「最負回來求援的時候我就想到，即便我們進了火市，也未必能找到倦收天和原無鄉。所以，臨行前我向掌教借了北鬥指引。」
「還是你想的周到，北鬥指引可尋道真弟子真氣，如此甚好。」央千澈一時激動，握住了式洞機的手腕。
式洞機看著央千澈的手，眼睛裏有光點跳了跳，然後又恢複了平時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倒是央千澈不好意思起來，歉意道，「抱歉，我失態了。」
式洞機笑的不明所以，讓央千澈越發自省唐突。
式洞機卻淡淡的說，「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疏。」
他拿出北鬥指引，金色的指針懸在鑲嵌著陰陽魚圖紋的圓盤上，散發出一股清聖之氣。式洞機往北鬥指引內注入真氣，不料指針紋絲不動。

「奇怪，不是只要注入真氣就可以開啓北鬥指引嗎？」央千澈湊到式洞機身邊，兩位道真名宿圍在一個小圓盤旁邊，神色凝重深沈。

式洞機眼角抽了抽，若這個時候漏氣，他以後可怎麽在央千澈面前得瑟啊。但任憑他怎麽注入真氣，指針都直直的指著前方，一絲移動的迹象都沒有。

「大約這山內氣脈異于他處，北鬥指引無法發揮功效吧。」央千澈安慰道。
式洞機捏著北鬥指引的手緊了緊，然後放松開來，對央千澈說，「也許吧。」

正在兩人相視苦笑之時，再聞一聲巨爆，又一面山體爆裂開來，灼熱的氣浪自裂縫出噴出，掀翻了一地的人。
式洞機與央千澈擡手抵禦熱浪，所以沒看見有一道人影身負一人，自裂縫處躍了出來。
待那人跑到他們近前時，式洞機才眯了眯眼睛，不確定的說，「這兩人有點眼熟啊……」

被背在背上那人對他們揮了揮手，語調歡快的招呼道，「道磐，道魁，好久不見了。」

「倦收天！？」
「原無鄉？！」
央千澈和式洞機同時叫道。

原無鄉咧嘴笑開了，急促的對他們叫道，「快跑！」
而倦收天則直直的從兩人身邊跑了過去，只是在與央千澈擦肩而過的時候略帶疑惑的回望了他一眼。
等他們從兩人身邊經過，那北鬥指引才似有了靈氣一般，咻的一下轉了半圈。

「唉，他們怎麽跑的那麽……急……」式洞機摸著下巴說，但後半段話卻在看到迎面而來的岩漿後變得無比澀然。

-

「那個人讓我感覺很親切。」倦收天喃喃道。
「央千澈嗎？」原無鄉問。
「他叫央千澈？不記得了。」
「沒事，會慢慢記起來的，我會幫你的。」
「嗯。」

-

「好友，我們也走吧。」式洞機剛要拉著央千澈離開，卻見央千澈揚起法界銳光，一招法如鲛淚散乾坤，聚起天地冰靈，瑩雪紛紛而落，極寒凍氣直襲赤焰猛獸。
式洞機不由撫額。

-

「道魁出手了。阿倦，安全了。」原無鄉拍拍倦收天的肩膀，讓他把自己放下。倦收天把他扶到一邊，自己也倚著坍塌的雕像坐了下來。他體力早已透支，之前激戰造成的傷痛和疲累也在精神放松的那一刻衝擊四肢百骸，他雖然看著原無鄉，眼皮卻不住的打架。
原無鄉長舒了口氣，道魁與道磐都來援手，他們可以徹底放下心來了。
央千澈的真氣凝成一道冰壁，擋住了洶湧的赤焰，把倦收天和原無鄉，以及其他逃命的襖教之人都護在了後面。

「阿倦？」原無鄉喚了一聲，只聽到對方模糊的哼哼聲，他看著扯著自己袖子閉眼酣睡的倦收天不由笑了起來，然後往倦收天身邊靠了靠，枕著他的肩膀，也合上了雙眼。

-

央千澈橫劍在前，口中嘔出的鮮血濺在了佩劍之上。以他一己之力，抵擋岩漿還是太難了，冰壁也見崩裂之勢。
他被逼退數步，卻意外落進一人臂彎。
式洞機摟住央千澈的腰，把他攬在懷中，口中不住歎道，「好友你真是，讓我說什麽好呢……唉，罷了，我來助你。」
說著，式洞機掌抵央千澈背脊，源源不斷內力注入對方體內。
既有式洞機助陣，央千澈再啓驚世絕學，冰寒凍氣鋪天蓋地，幾要凝注炎流，不料，卻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炎流衝擊冰壁，央千澈與式洞機兩人雙雙嘔紅，被震退數步。
央千澈心頭一震，此時只金雨自半空飄落，一人腳踏虛空緩步而下，此人身罩聖光，眉目含慈帶悲，氣度非凡。萬物爲之沈寂，便是前一刻猖狂的炎流也在他擡手間，凝固爲冰冷堅硬的岩石。
襖教衆人見此人出現，紛紛屈膝跪拜，虔誠禱告。

式洞機挑挑眉，對這一景象不置可否。

這時央千澈突然想起倦收天和原無鄉來，他急急而尋，發現他們正頭靠著頭擠在角落睡成一團，全然沒被外界喧囂所擾，不由失笑。

「道真雙秀在戰場上旁若無人的呼呼大睡……」式洞機用道扇的長柄戳了戳兩人，接著道，「成何體統啊。」


-

倦收天和原無鄉睡了大約兩日才醒過來。式洞機已帶著其他弟子先行回道真複命，留下央千澈看護兩人。
原無鄉醒來後把發生的事情大概說給了央千澈聽，包括倦收天失去了部分記憶這一事。
央千澈聽了，並不怎麽在意，拍著倦收天的肩膀說，「沒關系，記得怎麽打架就行。」
倦收天深感兩人果然十分投契。
原無鄉又問了最負的事情，央千澈全數告知，說最負拖命趕回道真報信，現在正在門內休養。

「那道魁你們又是怎麽找到聖山的？」原無鄉問。
「是一名自稱雲娘的女子爲我們引的路。」央千澈說，「她還說會來找你們。」

原無鄉撓撓腦袋，找我們討債嗎？不是銀貨兩訖了嗎，他這還有給白羽客打的欠條呢。

說到白羽客，他與隱龍也安全逃脫，不過受了點傷，正住在另一家客舍之內，隔著三條街，隱龍經常來串門。

原無鄉的情況比倦收天好的多，睡了兩天就可以一瘸一拐的下床走動。倦收天大概是被襖教秘法反噬，又兼精神與軀體雙重被創，現下動根手指都撕心裂肺的疼，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由原無鄉幫他打理飲食起居。

至于襖教之人，就那麽消失無蹤，也不知死活，像是從來都不存在一般，火市也平靜的好像什麽變故都沒發生過。

但阿蘭那甯……是真的死了吧。
這位神秘的襖教尊者來得潇灑自若，走得幹淨利落。
她那份心思，直到最後也讓人摸不清楚。
原無鄉對阿蘭那甯雖然有怨，但也有敬，畢竟爲襖教犧牲，她也是一名忠義之士。
可累得阿倦受了這麽多苦，這點還是沒法讓原無鄉釋懷。
不過逝者已矣，也沒有計較的必要了。

感覺沒有什麽真實感，也許，只是一場噩夢吧，原無鄉想。

這幾日原無鄉大半時間就陪著倦收天說話，給他講小時候的事情，或者跟他聊道真裏人和事，剛開始是原無鄉一個人不停的說，倦收天靜靜的聽。
倦收天並不是全然不記得，原無鄉講的時候，他也偶爾能插上幾句。
有時聊的晚了，他們幹脆擠在一張床上就寢。
倦收天慢慢記起來的多了，就又能和原無鄉鬥嘴了。
不過他最先記起來的除了修行劍術之類，就是原無鄉的糗事，讓原無鄉懷疑倦收天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麽不滿。


到了第五日，來了個人說是拜訪道真雙秀，當時原無鄉和倦收天正在吃飯。
那人來的時候，隱龍剛好來串門，他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就引著那名客人去找倦收天的房間，用膝蓋想都知道，原無鄉肯定在倦收天那屋窩著呢。
結果一推開房門，就看到原無鄉正端著碗給床上的倦收天餵飯，那碗有缽一般大。
原無鄉端著那個缽，不是，那個碗，用瓷勺舀了一勺炒飯送到倦收天嘴邊，倦收天張開嘴就把飯吞了下去，然後原無鄉又舀了一勺送進自己的嘴裏，感情他們兩是用一個碗一個勺吃飯呢。
他們就這麽你一口我一口的餵飯，也不避嫌，倒是讓隱龍覺得怪不好意思。
隱龍退了出去，說，得，你們慢聊，我先回避吧。
原無鄉又給倦收天舀了一勺，倦收天搖搖頭，示意自己吃飽了，原無鄉就三口兩口的把剩下炒飯都塞進了嘴裏。
然後他對來人拱拱手，「雖然有數面之緣，但尚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失禮了。」
倦收天一言未發，也跟著拱了拱手。

伊塔斯莫笑道，「失禮的是吾等才是。」
說罷，他突然屈膝跪地，向原無鄉和倦收天行了個大禮，驚得兩人面面相觑。

「尊者這是……」原無鄉連忙把他攙扶起來，讓到一旁坐下。


「襖教的家內事卻把兩位卷入其中，約迦大人愧責不已，本想親自致歉，卻因要爲祭典之事閉關靜修，所以沒法前來，故由我轉達。」伊塔斯莫道。原無鄉完全無法把之前見到的那名神情畏縮的男人與眼前這個聲音溫和有禮，姿態高貴的人對上號。仔細看，面容也改變了不少。伊塔斯莫手中拿著一根點綴著金枝的手杖，額心金印光耀，雙眼……對了，難怪原無鄉覺得奇怪，他的雙眼瞳孔上罩上了一層白膜，看樣子是瞎了。

「祭典？」倦收天的聲音平靜的沒有任何起伏，但冰冷的也能讓人打寒戰。畢竟經曆了那些事，對祭典能有好印象才怪吧。


伊塔斯莫笑道，「道長請寬心，並不是什麽奇怪的祭典，也不會死人。我們，要回家了。」

這句話讓倦收天和原無鄉大惑不解，「回家？」

伊塔斯莫又道，「我此番前來，一者是約迦大人囑托，這已經完成了一半，二者則是向兩位解釋前因後果。」

「洗耳恭聽。」原無鄉做了個請的手勢。

伊塔斯莫點點頭，開口道，「吾等本非中土人士，因家鄉遭逢劫難，故逃亡至此。當時族中先知預言，天選之子，就是約迦大人，將引領吾等回歸故土，凡虔誠者皆受光明庇佑。不料光明與黑暗角力，誕生了一對雙生子。預言之書最後一頁寫著「光明之主，一手火焰，一手利刃，于黑暗中踏入下一輪回」。但當時知道此事者寥寥無幾，大多數族人死于天罰之下，只有少數人僥幸活了下來，其中最年長者，就是阿蘭那甯。之後她帶著余下的族民，依照古訓來到中原，蟄伏下來等待神子長大。然後……」

「然後，預言實現了。獲得了全部神力的約迦大人可以帶我們回家了，那也是阿蘭……心心念念的故鄉。即使那裏早已成爲一片焦土，但我們還是可以讓它恢複曾經的輝煌與富饒。對兩位而言，這是與你們全無關系的故事，你們是旁觀者，這只是你們生命之湖上一道微弱的不能再微弱的波痕。而我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那是她的心願。」

原無鄉與倦收天明白「她」指的是誰，心中不由感慨萬分。
這是一個無法評價的人。
或者說無法評價，就是最好的評價。

「哦，對了。」伊塔斯莫突然說，「兩位還記得鼠市上送你們盒子的人嗎？」

原無鄉打量了他一番，不確定說，「那個人是你?」

「是啊。」他又笑道，「原諒我，我當初在盒子上做了點小手腳，讓阿摩誤認爲原無鄉是我們的目標，鬧出了笑話。所以我又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向兩位賠罪，這回質量可絕對有保證。」

原無鄉遲疑了片刻，之前那個盒子似乎遺落在了舍心湖，這回這一個……

「收下吧。」倦收天說，「你不是喜歡嗎？」

原無鄉想了想，腦海裏又迸出一白一黃兩只小貓，最後決定收下這份禮物。

「事情辦好，那我也該告辭了。」伊塔斯莫對兩人鞠了一躬。

「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啓程？」原無鄉問。

「十日後，聖火將照亮吾等前路，引領歸途。而我，會走在最前方，我的雙眼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清楚，不會再有任何疑惑。兩位日後不會再看到襖教之人了，屬于你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前路坎坷，望兩位好好珍重。」

這話說的別有深意，似乎這位先知已經預見到了什麽，但那個時候，對原無鄉和倦收天來說，這世上無論有多糟心的事發生，只要兩人同心，任何難關皆能迎刃而解。
只是他們還不知道，或者從沒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們迫不得已分道揚镳，又會怎樣？
到那時，大概只能歎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喽。

伊塔斯莫最後離開時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看樓下。」

原無鄉倚在窗棂邊看著樓下一車一車運過來的黃金器皿，一臉驚歎的對倦收天說，「這賠禮真夠闊氣的啊。」


-

原無鄉擦著手中的杯子，全然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一旁聽故事的莫尋蹤手裏擺弄著那個有兩只小貓兒的盒子，意猶未盡的催促道，「然後呢，然後呢？那麽多金子呢？」

「花了。」原無鄉淡定的說，「還了欠白羽客的錢，剩下的也花了。」

「師尊你怎麽不給我留點啊！！！！！師尊啊！！！！！！」莫尋蹤搖著腦袋，仰天哀嚎。

「這個故事還有後續。」

「師尊請說。」

「不心疼金子了？」

「我有金山銀山，那點金子算什麽啊！故事的結局呢？！」

「結局就是我和阿倦又在火市停留了幾天，邀隱龍一起把能吃的美食都吃了個遍。過了十日，果然如襖教先知所說，他們離開了中原。不過還有一部分不想走的人留了下來，比如那名叫德勒瑟的尊者，他不願回到故土。但誠如先知所說，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見到襖教之人。然後我們在靈犀師妹壽辰前趕回了道真，爲她祝了壽。隱龍與我們同行，一起去了道真。他送了師妹一支珠钗，師妹對他……嗯，一見鍾情。」

「咦？靈犀師叔喜歡的不是山龍前輩嗎？」

原無鄉深深看了一眼莫尋蹤，莫尋蹤拍了下腦門，恍然大悟道，「原來故事裏的隱龍就是山龍前輩啊！！」

原無鄉摸摸莫尋蹤的腦袋，慈愛的說，「還行，不算太傻。」

「山龍前輩很久沒來煙雨斜陽了，我也挺久沒見到澎獅獅了呢。」莫尋蹤嚷道，「那小子也不來看我，真不仗義。」

原無鄉神色一動，低聲念了一句，「惡龍臂……」

「師尊你說啥？」莫尋蹤一臉好奇的問。

「無事。」

原無鄉斂去眼底憂色，展顔笑道，「去，把盒子送去給金道爺瞧瞧，我可是把其中一只白喵塗成了金喵啊……」


【第二部·不滅聖火篇完】

阿鹿

2016-08-15 12:43

好長好長的故事，仿佛才剛發生又那樣搖遠，歷歷在目的情境，即懷念又令人不剩晞噓。
好在，折騰了一回，原小兔和倦小芳這兩隻又再度合體了，可喜可賀，更加珍惜彼此吧！

所以阿蘭尊者是不會活過來了，不過以死換來燠教內部的團結，最後也如願回到了故鄉，想她也沒有什麼怨言了，也能安息了。

小尋蹤要好好孝敬金銀道長，沒有了他們，就沒有今天的你站在煙雨斜陽，跟師尊抬槓啦！

期待下一部到來

majia001	2016-08-17 19:16
感謝道友一直的追評……但是這篇文目前就到這裡了，第三部，作者大大說要寫……我們會努力抽打她填坑的！ qqzQKN {C]M]b*F6( 另外這邊給姑娘發了站內信還請查看呀XD

kathaka

2017-03-23 20:00

忽悠太太真是挖了好多坑啊TvT
這篇與辭賦優美的江山閱鬢華比起來，由於是從莫尋蹤的角度出發，以這個活潑可愛的少俠爲穿針引綫者，故而氛圍整體看起來更爲輕鬆（？）
非常喜歡莫尋蹤周旋在雙秀之間替他們牽綫搭橋的感覺XD感覺真的很有種兒子（？？）努力彌合還有感情但卻無法複合的父母的輕喜劇感（説真的從粉丝濾鏡來看原作根本也就是這樣吧（住口））
除了充當的調和性角色之外，莫尋蹤一直保持著對救世與入世熱情這點也是十分吸引人，在犧牲的先驅前起誓要繼承并光大前人的精神那裏，真是好感動，不愧還是那個燦爛又熱血過頭的少年，如果不是在霹靂而是普通的一部作品里，説不定就是主角，好歹能活到劇終（。）
他的野望真是很可愛，趴在倦收天背上，心裏想著要左手金道長，右手銀道長，雖然得隴望蜀不應該但是我也好期待（在同人里）會有這麽一刻，可愛的一家
……啊，語無倫次，總之忽悠太太的故事都好棒，如果不坑的話就更好了（。

knot	2021-11-10 01:20
好良心的长篇行文流畅脉络清晰看完让人觉得好温暖双秀真好……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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