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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3 20:46 |
片名:《思悼》(台譯:《逆倫王朝》) 導演:李濬益 主演:宋康昊、劉亞仁、文瑾瑩 客串:蘇志燮 片長:125分鐘
記錄一下本身對《思悼》的感想,內容涉及大量劇情,不喜者請慎入。
這部電影改編自史實,而這段史實只是寥寥幾筆帶過的幾行敘述,因為相關紀錄幾乎都被正祖刪除了(電影中,是由英祖刪除),史書記載有道的未必可信,遑論是經過刪減的資料。然而,愈是不可為外人道,愈是引發後人好奇,後來上網查,才發現韓國相當多的戲劇文本多多少少都會有這段史實的影子。例如《李蒜》、《成均館緋聞》都是,李蒜就是正祖,成均館緋聞裡的陛下也是正祖,故事也是以正祖追查其父死亡真相為發軔。而《思悼》則是以這段被史冊簡要帶過的史實為本,藉後人的猜測與想像為之添補完成的作品。 # 本片採倒敘法,開頭便是從棺材裡爬出的世子(劉亞仁)提刀前往慶禧宮,意圖殺害當時在位的朝鮮國王,也是他的父親英祖(宋康昊)。事發後,世子妃趕緊找上禧嬪(世子生母),求她出面向王告發世子,以保全世子和世孫的性命。禧嬪遂向英祖告發世子罪行,希望英祖從輕發落,英祖隨後下令要世子自盡,大臣群起諫言,朝鮮律法無自盡一刑,君不可自亂禮法,英祖便改而命人搬來糧櫃,將世子關進糧櫃裡。自此,影片採取現在、過去交錯呈現的手法來敘事,告訴觀眾這對父子是如何走到這一步。 # 先看看英祖這個人的形象。從禧嬪口中可知,英祖是個尊崇禮法之人,且自有其一套尊崇之道。他不用死、歸等會令人聯想到死亡的不吉字詞,出外辦公後一定要換過衣服,並且漱口洗耳,再叫來一個他看不順眼的人講幾句話,然後跨過燒掉的符咒才進屋內,其意在把從外面沾染上的霉穢,聽到的不吉之言洗去,並拋丟給另一個他厭惡之人承接,是一個全身淨化的概念。大王大妃(英祖母親)則曾說,英祖是個挑剔之人,像個孩子一樣,做不好就嚷著退位來折磨世子;她還曾說,世子之相貌人品,比起英祖可謂是更堂堂正正。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一個是自己的母親,從兩個最親近的女人口中拼湊出的英祖,形象並不討喜XD禧嬪自然不是帶著鄙意來描述英祖,她是帶著敬意和懼意來殷殷告誡自己的媳婦,千萬要好好侍奉公公。相較之下,大妃對自己的兒子就沒這麼客氣了。 # 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人心難測,君心更難忖。然而,不論是身為君王親人或臣下,必須學會的功課卻是度君意。君王正因捉摸不定,所以具現於外便是喜怒無常的反應,往往殺你個措手不及,英祖更是箇中翹楚,世子就是這麼被他搞出憂鬱症。 # 再來看看世子的形象。英祖膝下有二子,老大孝章世子很早就過世,英祖年過四十才又得子,即現任世子。千盼萬盼盼來了龍子,英祖大喜過望,兒子一出生便冊封他為世子,對他寄予厚望。英祖是個極其講究禮法的君王,更重視讀書,這應是受中國儒學當道影響,並傳承自中國宋代以降以士大夫治國的傳統使然。再加上,他中年後才又得子,對世子的期望甚高,自然待他嚴苛。同時,世子的早慧聰穎卻也令他深感欣慰,他日日熬夜為世子親手抄寫考前秘笈(也就是幫兒子寫筆記圈重點,告訴他哪幾題一定會考),就盼他莫負父意,懸樑刺骨奮發圖強每日睜開眼就要讀書讀到一發不可收拾,最好連晚上睡覺作夢也夢到孝經孔孟。可偏偏世子是個不愛讀書的小屁孩,他天資聰明,他愛看書,但他愛看的是西遊記和水滸傳,不是之乎者也的經書。他老北希望他廢寢忘食學習,他卻是廢寢忘食地畫狗、和內官玩騎馬打仗,曬得像個小黑鬼。英祖盯著那些張不知道是貴賓還是臘腸的圖畫,一臉了無生趣不如歸去的死樣子,世子的老師看了個個捏把冷汗,唯獨世子本身猶如七月半的鴨子,在他老北親自當監考官的情況下,還理直氣壯地回答說「兒臣一年中至少有兩三次會想到要讀書」,考官急得替他掩護說「唉呀,世子您怎麼這麼謙虛」時,他還很誠實地回說「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心」。 # 那時世子才10歲,一個孩子能說出「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心」,身為其父母,應該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兼驕傲:吾兒心智該是多麼堅定強大。無奈英祖並不這麼想,那一刻,他感到天塌下來了。世子餓死前際,父子倆有過一段對話,其中一段是英祖說的:「如果你不是王的兒子,我不是王,我們就不會走到這局面,這一切只能說是我們的宿命。」 親情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模式嗎?即使不是帝王家而只是尋常百姓家,親情尚且未能如書中所繪般理想,何況是放在一個無時無刻不摻雜政治、利益的複雜環境裡。英祖曾帶著世子參訪歷代祖先牌位,英祖說:「一般百姓會以慈愛之心來養育兒女,但君王不是」。世子反問「父母對孩子的心不該是一樣的嗎?」英祖接說:「不同,君王是把孩子當敵人養育。等你當上王就會明白。」這個回答貫穿了全片,連同禮法,是這部電影兩大主旨。 世子的個性,若放在現代社會中,是較偏向獨立藝術家類型的,很聰敏、有自我主張、有個性、想法在當時風氣來看也偏大膽,不拘泥於小節,這是優點;但這些優點也反過來困住了他。因為不拘小節,所以罔顧禮法;因為大膽,所以輕忽政治結構環環相扣的特性,容易得罪人,不夠謹慎只會落人話柄;因為自我性強不願妥協,在權力壓制下的傲氣終究淪為意氣之爭。 # 世子在第一次的代理聽政上,一下子就將被臣下把持的五軍營兵權收回給英祖,大妃稱讚世子處事明快,但英祖並不感激,他為第一次的代理聽政狠狠訓斥了世子,並且在隨後的代理聽政裡,暗示世子應該當個傀儡,也暗示群臣,世子也只是個傀儡,掌權者仍是他,大大羞辱了世子一番。對於君臣相處之道,英祖自有一套邏輯,政治就是一連串的妥協和權宜,兵權誠然是英祖賞給助他上位有功的將臣酬庸,雖然自己長期以來也受制於此,他並不是不想收回,然而這一來是他與功臣們的「義理」之約,二來也是可以用來制衡朝廷黨派鬥爭的武器,不光是只有世子看到的那種表象。世子做事瞻前不顧後,仍猶沾沾自喜,這就是不懂禮法、荒廢學習而生的弊端。他得在臣前教訓教訓這個孩子,孩子做錯事前,只要父母先行訓斥,旁人也就插不得手不是?英祖在最後告訴世子,君王只要不懂禮法,就光是褲腳綁不好這點小事也足以令臣下輕視,所以當時他必須挫挫他的銳利,避免他犯更大的錯誤。 # 然而,真的只有這個理由嗎?世子一針見血的俐落思維和魄力,難道真沒有丁點撼動老君王的力道?有的,他以為世子不學無術,卻沒想到他卻能一擊而中問題的癥結點,原本只是討論如何補足軍資缺口的議題,竟一下就被拉到向兩班貴冑及王室徵稅,以及收回兵權的層次,這種摸蛤蜊兼洗褲子的策略,怎會是他那個成天只會畫臘腸的兒子想得到的?那刻,英祖感到了威脅,這種內建的被害妄想/自我防備基因,是帝王家最可悲也最殘忍的現實。何況,這中間還參雜了英祖的自卑感,說他不正得位,說他是低賤侍妾所生的賤種焉能得大位的風聲,直到他在位37年都未能消除殆盡,他豈能不戰戰競競看待這個王位? # 任何尚未掌權者都以為自己能抵抗,可等到實際掌權後卻都無從抵抗的,就是對權力的戀棧。權力帶來的不全是成功、優越等正面感受,它同時帶來了害怕失去的恐懼感,時刻威脅著君王,因為自己是做了怎樣的事才得到這個王位,想當然爾 ,總有一天,別人也會對自己做出同樣的事來得到這個王位。君王只能死在王位上,若不死在王位上,就只能悲慘地死在他人的反撲裡。禮法之外,英祖對權力的戀棧和自卑,加劇了他內心的矛盾。世子無心學習、玩物喪志固然令他失望生氣,但世子帶給他的威脅感同樣令他如坐針氈。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英祖在帶世子去參拜肅宗大王的陵墓路上,對於世子寫了一首詩送給湖南臣屬,並獲得湖南文人稱頌一事勃然大怒,並藉此拒絕讓世子參拜陵墓,將他遺棄途中。世子死前曾對英祖說:「我試圖理解您,但我始終無法理解您的心。」 他以為,父親叫他上前是為了稱讚他,因為自己的文采備受稱道,這不是向來重視學習的父親最希望他做的事?然而,父親卻對他說他滿口謊言,說正是因為他的卑劣才讓原本該下在湖南的雨,全部下在這裡,暗示世子的無德讓湖南鬧旱災,甚至不讓他參拜祖父陵墓。他不懂父親的心,他想討好父親,想獲得他的認同,所以即使他是個很清楚自己內心的人,他也試圖做了自己不喜歡做的事。可是換來了什麼?父親滿口禮法、禮法,但那很重要嗎?有人才有禮法,人應該先於禮法才是。就在這次之後,世子放棄討好英祖。他覺得自己不管做什麼,都無法得到認同,這是個詛咒,父親要的到底是什麼? # 世子無心王位、無意權力,比起像隻金絲雀被困鎖在宮闈內,他更嚮往自由的海闊天空,就像從他手中射出的那支直直飛向天際的箭一般,理直氣壯地活著。他不知道的是,正是他的這股傲氣,讓英祖不知該愛該恨。世子的討好並不是全面性的,子未完全臣服於父,這是不行的。 英祖第N次藉著退位想折磨世子時,大妃竟然允諾了,大妃原意是想拔除英祖的劣根性,但世子卻承受不了接位的心理負擔,父親尚健在,兒子怎能上位?這豈不是不孝,遑論他從不想登基,他要的是父親關愛的眼神,不是這種決裂;再者,若他真接下王位,他當真還能活命嗎?他不是傻子,他只是不愛死讀書。他長跪在冰天雪地裡,直到大妃選擇死亡作為收回允諾的台階,中殿也追隨大妃辭世為止,自此,他失去一路護持他的祖母和名義上的母親,背負著深沉自責與對父親的不解,步入了癲狂。 葬禮上,英祖對世子說:「老老實實接下王位不就得了,是你害死了大妃和中殿。」世子聽了忍不住大喊:「對,都是我的錯,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英祖接道:「你看看,就是你這股傲氣,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這段清楚揭示了:父慈子孝,天經地義,但為人父之前,他是王,天下所有人的王,世子你是不是忘了,忘了敬愛寡人之前,要先學會敬畏寡人;要求寡人的慈愛之前,要先給寡人你的臣服?世孫(正祖)和世子最大的差別不是在一個孜孜好學,一個不樂衷讀書,而是在於世孫願意為了讓祖父開心而讀書,就算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 既然父子破局,世子索性不去代理聽政了,他在東宮後院建了個山洞,整天與樂手、妓女和尼姑鬼混,還挖了個墳墓打了副棺材,每天睡在棺材裡,甚至發狂殺了內官。後來他因這些行為被構陷為意圖謀逆,英祖問他你挖墳穿喪服是為了要殺寡人嗎?世子說:「墳和棺材都是給我自己的,喪服是從大妃娘娘和中殿娘娘死後就穿著的了」,自掘墳墓,在這裡世子的台詞是個漂亮的雙關語。 當構陷意圖明朗化時,英祖卻仍下令斬首告密者,不讓告密者和世子對質。世子心灰意冷問英祖:「陛下就這麼想要兒臣謀逆嗎?」英祖卻回:「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種謀逆。」 這句話徹底否定世子的存在,粉碎他最後一絲渴望,既然父親要他謀逆,那他就謀逆,他舉刀衝向慶禧宮欲殺英祖(即電影開頭場景),卻因世孫和英祖的一席對話而罷手,這段對話,讓一向認為妻子生母全都只顧著世孫,沒人顧慮在乎他,為此深深感到孤寂的世子頓悟到,原來不是沒有人看懂他的心,他的兒子看到了,他的兒子領略到了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人應先於禮法」的信念。那刻,他放棄殺父,放棄所有人同歸於盡的瘋狂念頭,保全了兒子。 # 朝鮮律法沿習明朝律法,兒為逆賊,父亦為逆賊,故英祖不能賜世子死藥,只能要求他自盡;然而,朝鮮律法中無自盡此一刑罰,故英祖差人將世子關進糧櫃,活活餓死他。死英祖,朝鮮國祚將中斷,世孫亦不得倖免;將世子塑造成心神喪失意欲弒父的狂人,死於非命,方得周全。世子死後,英祖卻奏起凱旋曲,臣下竊語,是怎樣的狠心,才能搞死兒子後又奏凱歌,這是英祖選擇面對群臣的態度,身在帝王家,禮法重於一切,至於他內心所淌的淚,只能由後續他賜世子諡號思悼時,才得令外人窺見一斑;此外,凱歌也對應於英祖曾對世子所說的:「君主是把孩子當敵人養育」。王道之前,手足至親皆為政敵,他要昭告世人,世子亡於無道,仇敵亡,故奏凱歌,以此前後呼應壓制環境下的扭曲情感,不得不說是漂亮有力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結尾。最後,他與世孫達成「義理」之約,毀去所有世子相關紀錄,絕口不提世子,曾經協助世子的一概打為逆賊,以維朝鮮正統。 帝王家的逆倫弒親種種行蹟屢見不鮮,多殘忍的都有,然而王家也是人,也有其血肉情感。以往文本多偏重於權謀與王室之無情,鮮少正面去描寫王家的情感,本片選擇加重君王情感的揭露是頗成功的策略,尤其是揭露之外,仍不忘藉著環境壓迫與人性莫測兩重因素,來混濁這份情感,深化其中矛盾,透過兩位主演演員紮實的演技呈現出來,幾場內心剖白皆令人動容。
# 附註: 1.一開始會想看《思悼》,是因為蘇志燮客串正祖,為了看他才看的。本以為會是沉悶的片,沒想到意外地好看。導演李濬益也是《素媛》的導演,情感鋪陳的功力不在話下,他表示蘇志燮是他認為最適合飾演正祖的演員,為此三顧茅廬,終得蘇志燮零片酬出演。除了兩大主角的精采演技外,本片正祖最後的扇舞也是必看點,不論是姿態或神情,皆令人回味再三。
2.本片配樂十分動聽,哀婉的部分扣人心弦,那首與世子瘋癲狀態相互呼應的、宗教意味濃厚的悼歌更是一絕,大大為本片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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