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8【默欲】人間荒唐事（7F更新11、12）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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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悟紅塵欲

2017-05-07 18:34

    想了想還是把這篇搬過來了……

    完全沒什麼意思的劇情文，二設多得自己都不想說什麼，寫到現在還是個隨緣的狀態，雖然早把劇情大綱定好，但直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怎麼讓這兩個人好好談對象。

    但這對真的是在金光的白月光，無論如何都想要有始有終地完成這個故事，並且分享給可能會喜歡的朋友。

    感謝所有願意停下來讀讀這個故事的人。

1、結客少年場

欲星移拜入墨家之後，很快便贏得了衆人的好感。

雖說是異族，然而欲星移見識淵博，入門時便頗得幾位師者贊賞。加之處世老練圓熟，進退有度，尚賢宮內幾乎無人不曉那位海境來的富麗公子。

是以年節未到，尾牙宴的請早早柬便送到了欲星移手上。

「有勞了。」欲星移柔聲向前來送帖的年輕弟子道謝，看對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又一禮笑道「我入門時間尚短，未曾赴過年節盛宴，且太虛海境與世隔絕，唯恐出什麽錯處徒然掃興，還望師兄指點。」

語氣雖然謙遜，總帶著點去不掉的矜貴。

那人慌忙回禮「不敢不敢……這宴席師者們是少有參與的，說是不令弟子拘束，連長幼之序都可暫且不論…只是……」

「師兄盡管直言，欲星移自然會好生斟酌。」

「只是今年許多弟子新入門，巨子便遣了自己的得意門生前來……」「巨子的門生，想來必定是出類拔萃，能與之交遊該是受益匪淺，爲何師兄卻面露難色？」

來人苦笑「出類拔萃倒是不假，交遊當真敬謝不敏。我這時同你也沒辦法細說，你見到他自然會明白。」

欲星移其實並未將這些話放在心上。

轉眼已是年下，少年墨者們齊齊拜會過各自的師者，便三三兩兩往約好的地方而去。

雖說是尾牙宴，衆人大都是吃過年夜飯才來。席間只有幾樣細點小菜，倒是烹茶煮酒的風爐水舀一應俱全，花簽投壺的小玩意也是各色不缺。有早早赴約的弟子手腳麻利點燃紅泥爐子中的炭火，暖洋洋熏熱了鎏金鳥獸香爐里飄出的淡淡龍腦香。

等到欲星移在門口抖落肩頭沾上的零星細雪時，早有幾個熟悉些的師兄斟上暖酒熱茶招呼他過去，連平日里最不合群的鐵骕求衣都沖他遠遠舉了下杯。

可打從進門起，欲星移便被角落里一個身影勾住了視線。

墨門弟子平日里被約束慣了，如今年節，雖然禮節氣度總歸不錯，也難免放浪形骸起來。偶然幾聲高談闊論伴著笑音，不算嘈雜，畢竟熱鬧。

那人卻仿佛置身禅室，眼中只容得下面前一盤棋，身側一壺茶。

之後衆人盡興開懷，總算有師兄得空，引他過去同那人見禮。

欲星移早就想起了他的身份。

「這位便是那位太虛海境來的……」「欲星移見過師兄。」

「默蒼離。」

空蒙的嗓音只道三字，默蒼離便又斂衣坐回原處。

引見的師兄像是早就習慣，並沒有悻悻的神色，又同旁人說笑去了。欲星移卻仍在原地正襟危坐，偷眼看默蒼離面前的棋盤。

一盤珍珑活死棋，棋局不定，尚未多落一子。

2、春秋來下酒

有智者多善弈，取的是世事如棋勝負之道。欲星移雖然不曾以智者自诩，但若論起「無事一枰棋」這樣的灑脫做派，他卻也不遑多讓。

何況他雖不自诩，卻也自負。

他本以爲默蒼離是下快手棋，行左右互搏的路子，自排自拆出如今這盤局面。可等待許久又不見對方落下下一子，不免又猜測是否爲古譜上已有殘局，否則如何需要苦思許久。

然而默蒼離就這樣一語不發坐著，絲毫沒顯出半分不自在的樣子。

直到欲星移手中的酒盞漸漸冷卻，再被手掌的溫度捂熱，他依舊沒想出個可說是不蹩腳的理由上前搭話。

于是他只能試探性地開口「師兄不飲酒？」

默蒼離甚至沒有擡起頭來「這是客套？」

「這是邀請。」

這句之後，默蒼離還是沈默，卻伸手自棋盒中抓出一把棋子。

「你也下棋。」「略通一二罷了，師兄這盤棋排得精妙，欲星移這才好奇。」

執子的手指很瘦，骨節伶仃，在溫潤沈著的黑子映襯下越發蒼白。欲星移看著默蒼離在那幾顆棋子中挑挑揀揀，依舊遲遲沒有落子。

他正等得有些沈不住氣，冷不防對上默蒼離看過來的視線。

平平淡淡一雙眼，眼中看不出什麽情緒。

默蒼離將手舉到他面前「依你之見，我該落哪一顆子？」

欲星移訝然。

若是默蒼離問他這一子該落在哪里，他自有最妥當的回答，即便需要藏拙，他也能藏得不顯山露水。

可如今對方卻將一把沒什麽分別的棋子放在他面前，心平氣和請他選出最合適的那一個。這在欲星移看來，簡直是三分刁難，七分荒誕。

于是他脫口道「隨意哪一顆，都是一樣的……」

這句話說完他便後悔，因爲默蒼離果然把子落在了他所想的位置。

珍珑局中，這一子落下，便是自損半壁江山。

欲星移看著默蒼離落子如飛，棋盤上乾坤分布，指派春秋，幾乎是片刻就到了收官定局之刻。

方才所落的第一子，正拿在默蒼離手里。

「如今再看，你還依舊認爲隨意哪一顆，都是一樣的？」

「……是，」欲星移咬牙，「無論哪一顆，都是選來……遺棄犧牲的那一顆。」

他答完這句，默蒼離不置可否，反倒徑自站起身來。

「酒已不必喝了。」

「這是拒絕？」

「這是贊賞。」

談悟紅塵欲

2017-05-07 19:14

3、跌馬欲攬夢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自從尾牙宴之後，欲星移再也沒見過默蒼離。偶爾在尚賢宮相遇，也只是彼此見禮，連寒暄也沒有多出一句來。

欲星移知道自己同默蒼離在尾牙宴上論棋的事情，有許多人在背後議論。只是他從小也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不過是風言風語的一時談資，若當事人不去理會，時間久了便煙消云散。他不在意，也知道默蒼離更不會在意。

一晃便是一兩月光陰，欲星移已經記不起自己上次見到默蒼離是什麽時候。

對方就像是他曾經讀過的一本書，淡忘到了只能依稀回憶起幾處情節地步，卻依然還能脫口而出三兩字句。

所以當師者提出要帶他去見一見巨子的時候，欲星移幾乎是立刻想起了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和那盤由他獨自完成的珍珑棋局。

尚賢宮內巨子的房間時常無人居住，因此陳設異常簡單。師者爲兩邊引見之後，便同巨子落座在矮幾對側，欲星移則正襟坐在師者身側偏後的位置。他聽師者向巨子說起最近弟子們的修習內容，自己的出身來曆，零零碎碎不一而足，竟事無巨細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這當中有些事，巨子應該是已經知道的，而又有些事，巨子是不需要知道的。

雖然隱隱知曉這場會面的真正意義，可欲星移還是暗自心驚：自己的師者竟然同巨子一道，暗自觀察他往來應對的種種言行。想要應付巨子有時提出的旁敲側擊並不困難，從師者繁瑣的話語中窺得重點對欲星移來說也很容易。

他所費解的，非是這兩位長輩的刁難，而是他們的未曾刁難。

早在年節之前，分散各境的九算即將回到尚賢宮的消息就已經傳開。這本不是什麽新鮮事情，可弟子們無論年資如何，都是滿心的忐忑又雀躍。

原因無他，只因爲不知是誰從何處打聽到一點風聲，說是這幾位不常謀面的師者此行，旨在挑選些優秀的弟子帶回各處云云。欲星移本就出類拔萃，人緣又好，這樣的風聲自然早就傳到耳邊。

他心里也並非不期待。中原，苗疆，或是魔世，哪怕是回到海境……或許海境只是幻想，以他原本身份，夾在墨家與海境之間，只能是尴尬多于便利。可離開海境求學墨家，本就是爲了能夠在返回之後做出些改變，不爲鲛人一族的期待，也爲他心內的一點點傲氣。

太虛海境對欲星移來說是根，可終究因爲與世隔絕，太過局限。

然而沒等他盤算如何向師者提起這件事情，有關他出身來曆的質疑聲竟然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等到有平日關系不錯的師兄弟遮遮掩掩地來向他詢問時，尚賢宮內幾乎大半弟子都已經知曉他在海境的顯赫家世。

欲星移卻比衆人想象的更加氣定神閑「師兄這話未免奇怪，墨家曆來不重出身，寒門學子既然不會耽于貧寒，爲何欲星移反倒會被家世所累？」

「這……這卻有些不同。」那師兄想也是好心前來告知，沒想碰到個軟釘子，「你大約也應該知曉，墨家沈埋千年，門人謀求私權乃是大忌，可你……」

對方無意把話說得太過直白，欲星移也欣然接受對方的好意，只回了句「多謝師兄前來相告，只是既然流言已起，又豈是我一人之言就能平息的，但看巨子與衆位師者的意思吧。」

不久之後，欲星移的師者突然提起要去看望故友，只是路途遙遠不知何時能夠回轉，便尋了一天單獨將欲星移叫到眼前，說有些事情要囑咐于他。

想來當真是要離開許久，欲星移求見的時候，師者已經開始打點雜物行李，見他進來也未曾停下手中事務，只讓他在房間里的矮幾前先坐下。

「想必這兩日發生的事情你已經知曉。」早有料到師者要對自己談起此事，欲星移自然將答案也已經盤算清楚，不慌不忙應了一句「是。」

「可有打算？」

「欲星移既然選擇拜入師門，自然不可能就此不明不白返回海境。」欲星移斂容正坐，對著師者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若當真爲難，欲星移願自請離開尚賢宮，只望師者能爲我指派一處踐行所學，不至前功盡棄。」

師者歎氣「我早知你會如此說，可惜……巨子昨日告知我，要你到非樂閣去……」

非樂閣是尚賢宮中的一處書閣，收藏的都是各類偏門書籍，多有曲譜戲文一類。墨家向來看輕戲樂之流，弟子們也不在這上面下功夫，因此平日只有一位專掌此事的師者守在那里。

欲星移皺眉，也不再多說什麽，行禮之後起身告辭。

臨出門的時候，師者突然漫不經心提了句「巨子那位徒兒，這幾日總是不見……」

這話他雖然說得淡，欲星移腳下卻是慢了一步。

「上次聽巨子說起，才知是病了。聽聞你同他也有往來，閑時不如去探望一下。」

他口頭上應下，可還是等了幾日，直到有從前關系相熟的同窗閑談時提起，才打聽了對方住處，挑了個修沐的日子，探望默蒼離去了。

春雨已經一連下了多日，絲毫沒有停下的征兆。欲星移從非樂閣出來往那邊只消穿過兩道花門，半盞茶的功夫也用不了。可他就這樣舉了傘在路上慢悠悠走著，特別留心去看兩邊的綠植花木，仿佛在默蒼離門前停下，不過是在欣賞門前那株開得正好的西府海棠花。

等到在檐下脫去鞋履，欲星移像是才剛剛發現自己衣袖下擺都浸透了雨水，面帶歉意對著出來應門的默蒼離道「非是有意儀容不整，還望師兄不要見怪。」

他說這話的時候也在打量默蒼離，可對方就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一般，又緩步走回到桌邊坐下，桌上攤開一張不知畫了什麽的卷軸，于是他只把手中讀了一半的書隨便放在邊上，取過一只陶杯倒了杯茶。

如今正是剛剛開春的時節，又趕上好幾日的雨，料峭的春寒直往骨子里鑽。默蒼離房間內冷冷清清不見什麽擺設，除卻書架臥榻之流，只有屋角一副棋桌並兩副棋子，坐榻前放了個小小的火盆，伴著外邊淅瀝的雨聲，偶爾爆起幾簇火星子來。

欲星移就這樣在火盆附近坐下，看著默蒼離將肩上的夾襖裹緊了些，因爲不曾戴冠的緣故，頭發只在胸前隨便一束，動作之間難免有幾縷松散開，垂在顔色越發蒼白的臉頰邊上。

看他這個樣子，竟真是病了。

「師兄可是……沾染了風寒？」

默蒼離將方才倒的那杯茶往欲星移面前推了推，自己又拿起方才擱下的那本書，慢慢回了一句「我的病是真的，但你……就只是來探病的嗎？」

4、禽鳥敢稱王

「師兄這是給我出題？」

「若你只是來探病的，」默蒼離口氣平淡得依舊如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麽飲完這杯茶，就請回去吧。」

他拿來招待欲星移的這套茶具本就細巧玲珑，如今欲星移手中的杯子里只剩了半杯茶。

而整件事情雖然不至于千頭萬緒，卻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

好在欲星移也並不是在踏進這個鋪滿海棠落英的小院時才意識到事情的關鍵，好在他還沒有同默蒼離說太多話，好在他手中還有半杯茶。

而他還沒有打算把這半杯茶喝完。

于是他開口，沒有否認默蒼離的問題，而是說了四個字。

只有四個字，一個人的名字，一個看起來跟他們的會面沒有任何關系的人。

他說「鐵骕求衣。」

而默蒼離竟然點了點頭，隨手用書在桌上的卷軸上一指「鐵骕求衣已經出發前往苗疆。」

「所以傳言果然是真的。」欲星移漫不經心將手中的茶水搖出一圈圈的漣漪，「九算之中，確有師者要找尋繼任了嗎？」

「九算，師者，繼任，你已經很接近了，只是會有這樣天真的猜測，莫非你到如今還沒有認清墨家。」

欲星移手上的動作蓦然一停，杯子在桌面磕出一聲悶響。

他就這樣盯著杯子里沈浮的茶梗，輕笑了一聲「若論責任，鐵骕求衣的確比我看得清。」

「你的茶冷了。」默蒼離沒等他繼續說下去，已經伸手去拿他手中的杯子。指間相觸的瞬間，欲星移下意識縮了縮手。
所剩無幾的茶水潑濺出來，沾濕了默蒼離的袖口，好在茶杯穩穩當當還被默蒼離端在手中，隨後被放回了矮幾上。

「引我來見你的，是巨子。」沈默片刻之後，欲星移才又開口，「我卻甯願是師兄你……」

「順水推舟而已。」

「那麽海境呢，是墨家當真不曾遣人前去，還是……」

默蒼離沒有接話，答案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即便海境需要一名墨者甚至九算，也不會，更不能是我。」欲星移歎了口氣，「只是將我留在尚賢宮中又如何呢，欲星移並非是屈從安排之人。」

這些話他從未同別人說過，卻敢在默蒼離面前直白道出。

「錯了，你並未被留在尚賢宮中。」

欲星移臉上終于浮現出一點吃驚的神色「那麽……」

「羽國，」默蒼離合上手中的書卷，「要你同我一道去羽國，這才是我向巨子建議將你的師者支開的真正原因。」

欲星移從未去過羽國。

因而直到長途顛簸之後，他們真正到達羽國的國都時，他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定感。這種感覺直到他們在驿館接到了進入王宮的許可之後，才逐漸明晰起來。

躍躍欲試，就仿佛他當年離開海境時一般。

從尚未離開尚賢宮開始，默蒼離就帶來了太多出乎意料。

比如他絕口未提的，他在羽國的身份。

一路自馬車換至肩輿，羽國王宮中的宮侍安靜而又從容，迎來送往沒有半分差池。只是這一路實在太過安靜，甚至不曾有人上來詢問他們的身份。

待到穿過曲曲折折的重重回廊之後，終于有看來矜持高雅的高階女官迎上來，恭敬地向默蒼離行過禮，稱了一聲「鳳君」。

這聲稱呼中包含的可能性太多，欲星移一時之間也無法妄加猜測。

他想起前夜去找默蒼離商談，偶爾問及兩人的身份該如何，默蒼離沈吟片刻之後的回答。

「我要用的方式，正是你所竭力避開的宿命。」

「在這里，我自會有我的身份。而你，只是欲星移。」

進入內廷之後並沒有走出多遠，便同一隊幾人的儀仗在回廊下相遇。引路的女官碎步上前，俯身行了大禮「參見太子。」

欲星移跟隨默蒼離一道行禮，又見被人簇擁著的羽國繼承人親自將他扶起，不知爲何生出幾分複雜心思來。

曾曰：位極聊方伯，謀深必帝師。

談悟紅塵欲

2017-05-13 18:57

5、天下任爾宿

那一日在羽國王宮中，欲星移並沒有見到現今的羽國之主。

太子上官鴻信年屆十五，剛剛到了開府進學之齡，可雁王的身體卻已經每況愈下，不過一場春雨，就將他困在了病榻之上。

離開王宮的時候二人的車馬是同太子儀仗一道的，一路上端容肅穆到了東宮，也不見車夫調轉馬頭。欲星移本來暗歎自己所料果然不錯，晃眼間卻被默蒼離帶進了東宮旁側一處隱蔽的小院里。

院子落著鎖，院內卻並沒有蔓生的雜草，一眼便看得出有人用心照看。房屋只得兩進，繞進垂花門便是正房，烏青頂瓦一層層覆蓋下來，半遮半掩在郁郁蔥蔥的梧桐枝桠後邊。

兩人都沒有許多隨身之物，況且也早就有仆役一道跟進門來，井然有序開始收拾房中用度。欲星移看著正在燒茶的默蒼離，也只好斂衣在他對面坐下。

默蒼離無論做什麽事情總是非常專注，即便是旁人看來極之無趣的細枝末節。好比他現在手執茶則撥茶葉入壺，目光被半垂的眼簾遮住，只投在雙手之間的方寸之地，又是同他平日里在棋盤前端坐時一般的拒人千里。

雖然心知對方斷然不可能全神貫注只爲泡一壺茶，欲星移還是沒有選擇主動挑起話題。

哪怕他現在有滿肚子的問題想要問。

他不知道自己選擇不先開口，是因爲希望默蒼離先開口解釋一切，還是自己根本不知從何問起。更不知道如果默蒼離也同樣選擇沈默，兩個人是不是就要這樣相對坐到天黑。

念頭只在腦子里轉了一轉便被打斷，默蒼離話是說給他聽的，眼睛卻在看壺中已經溫熱的水「你覺得太子如何？」

「太子……實在有些太過年輕了。」

「年輕並不會是問題，畢竟他還有許多時間學習。」

「他的確還有時間，」欲星移單手撐住下巴，「可是師兄你呢？」

微沸的水注入茶壺，袅袅的水霧在兩人之間升起，默蒼離終于擡起頭直視欲星移，聲音也比方才要輕了些「問題，你不打算問了。」

「我若開口問，你會說。」

「可你並沒有問。」

面對比常人難以捉摸的對象，兩人一來一往都是笃定口吻。欲星移甚至在笑，雖然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笑些什麽，可就是沒來由心情很好。

大概是見到上官鴻信的那一刻，他突然體會到了默蒼離所說的那一句「在羽國，你只是欲星移。」

于是他笑著提出了今天唯一一個問題「關于你和羽國，我所不知道的還有多少？」

「並不很多，」默蒼離又低下頭去倒茶，聲音竟然也輕快了起來，「大概只比我所不知曉你在海境中的事情多一點。」

這句話說得漫不經心，卻差點砸懵了欲星移，頂好的春茶喝在嘴里都忘記了是什麽滋味。片刻之後，卻又有點不自在起來：他問這話本是爲了揶揄默蒼離，可對方如此回答，非但遊刃有余把問題扯回到自己身上，連帶還撩撥起本就旺盛的好奇心。

好比自己正費盡心力想要打開一個寶箱，對方在此時將另一個同等分量的寶箱鑰匙交到了他的手上。

「想不到師兄也會開玩笑。」欲星移磨著牙道。

默蒼離沒有答話，只是從身旁的書架上取出一卷書冊慢慢展開。欲星移的視線越過桌上的茶具，依稀分辨出幾項名目，其下的小字便看不分明。還未等他發問，默蒼離便已經開口給出他想要的答案。

「這是羽國各部掌握實權的人員名錄。」

「師兄做事原來這樣直接。」

「你既然提到了時間的問題，還是假做意外嗎？」

「意外，意料之外，」欲星移手中把玩著一把桧木扇子，即便離開海境已有一段時日，有些習慣卻並不容易改掉，「就算我略略摸透了羽國局勢，也的確看不透師兄你的打算。這樣的意外，哪里是假做。」

熱氣從滾沸的壺中躥騰出來，交纏在料峭的春寒中糅作了輕霧，半掩的窗奁透進濕淋淋的涼意，又是一場淅瀝的雨攏住蔥茏的庭院。

從尚賢宮到羽國，這場雨實在下得太久了。

原本欲星移想著自己雖然猜不透這趟羽國之行的目的，但從那日兩人的對話來看，默蒼離短時間內就該是有所動作。結果十幾日過去，莫消說什麽動作，默蒼離只在東宮與居所之間往來，連外出都是寥寥。

日間兩人會一道前往東宮。上官鴻信雖然天資超群，但畢竟年輕，欲星移雖然已經猜到默蒼離並非剛剛開始對這位繼承人的教育，可若說求一位治世明君，仍舊需要一番琢磨錘煉。

每每默蒼離講學時，欲星移也會在偏座上一道聆聽。只是他並非像是上官鴻信那樣全神投入，桌案上總會有些書卷典籍，他手中執一只小楷筆，有時批上幾字，擡頭竟還能在上官鴻信對策時插上兩句嘴。

十次里大概有七八次會演變成毫無意義的鬥嘴，而默蒼離竟然就只是安靜旁觀，完全沒有阻止兩人的意思。

鬥嘴歸鬥嘴，私下里上官鴻信還是樂意親近欲星移，不論是因爲年紀更爲相近，還是欲星移比默蒼離要開朗有趣得多。大概就算平日里要拿出進退有度的國儲模樣，少年人總歸有時會需要兩三「損友」，一道論論可能並沒有什麽意義的天南海北。

原本東宮中便不曾額外設立太傅太保，默蒼離到羽國之後，上官鴻信的課業自然也就只得他一人教導，正廳里連隨侍的少保也不入內。偶爾默蒼離會請欲星移替上官鴻信講解星象曆法，自己則會退到屏風之後，外間的兩人並不知曉他在內中做些什麽。

這日上官鴻信排完了之前欲星移教他的星象圖，突然就起身湊到對方跟前，頭碰頭壓低了聲音向欲星移問道「你有沒有同師尊下過棋？」

欲星移隨手把握著的曆書往他頭上一扣「苦口婆心這麽多天，想不到連太子殿下一句「師叔」都聽不到，做人真是難哪……」

他雖然沒正面回答，答案卻是心照不宣。

「原來師尊也沒同你提起……」少年嘴里嘟嘟囔囔，語氣卻輕松起來，說完這話竟然還回頭沖欲星移眨眨眼，補上了一句
「師叔」。

欲星移目送上官鴻信隨內侍往寢殿去更衣，該是預備午後往宮中見禮，又瞧了瞧毫無動靜的屏風，慢悠悠自衣袖中展開一卷細細的紙條。

紙卷是上官鴻信方才塞給他的，他雖然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麽消息需要瞞著默蒼離傳遞給自己，卻也下意識沒有戳穿。
字迹在他手中一點點顯現了出來。

6、有恨賒名花 {hg$?4IyQ

訊息非常簡單，只有一處地點和一個時間。書寫的筆迹娟秀端莊，墨色濃淡合宜，甚至仔細裁剪的厚實紙張上還熏染著淡淡的蘇合香的氣味。

時間正是三刻之後，若是欲星移立時出發，應當剛好可以提前半刻到達。

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妥當，沒有分毫錯漏之處。哪怕欲星移走出小院的時候突降陣雨，看起來已經等候多時的侍從們依舊能夠有條不紊，完全沒有受到惡劣天氣的影響。

他果然在提前半刻的時候進入了一個小巧精致的花園，見到了約他見面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看上去同整件事情相配到極點的女人。

從欲星移踏上鋪著紅木的拱頂回廊時，就已經開始打量那個在亭子中安靜莳花的女人了。粗略看過去，她應當已經有了一定的年齡，畢竟她也並沒有刻意遮掩眼角的細紋，但這完全無損于她的美麗。哪怕此時身著中規中矩的衣飾，也依舊能夠從某個不經意的動作神情中瞧出過人的風情。

欲星移走得很慢，故而當他來到女人面前的時候，對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寒暄，而是抱怨「你來得遲，酒已經冷了。」

桌子上確實擺著一個黑漆木盤，放著燒制精巧的酒壺酒杯。

欲星移微笑道「無妨，我並不飲酒。」

女人歎了口氣「可我今日卻是約你來喝酒的。」

「欲星移雖然不飲酒，但也是懂禮數的人，」兩人已經說了幾句話，欲星移卻依舊站在那里，此時微微對著女人一揖，
「尚未同王後見禮，還望海涵。」

王後臉上並不見什麽驚訝神色，而是擡手示意「還是坐下吧，不喝酒，也是可以說說話的。」

接著又對著欲星移上下瞧了幾眼「我聽人說，先生是海境之人？」

「不錯。」欲星移略微一頓，「海境中人多通岐黃，聽聞王後身體抱恙多年，怎麽還有飲酒的習慣呢？」

「如今倒無人不曉得我這病了。」王後拾起一枝金縷梅修剪，隨後插入了桌上的淨瓶中，「我知曉今日之舉唐突，心中暗疑實在正常，只是先生如此爽快赴約，又是什麽緣故呢？」

「大概因爲……王後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欲星移確實非常好奇。」

「不過是些婦人閑話。」

「但卻是有關鳳君的。」

欲星移好似在欣賞桌上供著的各色鮮花，語調里依舊沒有什麽起伏「羽國的鳳君于我來說，完全是陌生人。」

聽他如此說，王後仿佛顧慮起了什麽，沈思許久才接著說道「即便他曾被我養于膝下，我也不敢說對他能有足夠了解。」

「但王後還是約我來此，」欲星移語氣誠懇，「至少請告知您與鳳君的關系。」

「他……他合該稱我一聲王嫂。」王後站起身，目光投向愈見繁盛的花園，「只是陛下早已沒有了兄弟……」

「我早聽鴻信說起同鳳君一道來的先生，今日一見……」

欲星移尚在考慮方才幾句話，略微心不在焉接了一句「如何？」

「你很像他，但——」

此時一個小宮女匆匆跑來，伏在王後身側耳語幾句，便聽得她輕笑一聲，接著看向欲星移「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自然不可拂逆，這就送先生去吧。」

眼看宮女在旁恭敬等候，欲星移也只得斂衣起身告辭。羽國的內宮屋室排布繁雜，因爲有宮女在前引路，欲星移便有些微微走神，思慮起方才王後最後未完的那句話來。

等被一句刻意壓低聲音的「先生」提醒，欲星移才發覺自己非但沒有離開宮廷，反而是更加富麗的建築出現在長廊盡頭。
而有一個人正在不遠處等他。

方才那場會面之後再見到默蒼離，欲星移難免有了點微妙的小心思，刻意在稍遠的地方便停下了腳步，正考慮該如何開口之際，突然瞧見對方手里的傘。

回想起自己出門後的那場大雨，欲星移開口打趣道「師兄莫非是特意來接我的？」

沒料到默蒼離竟真的點了頭。

欲星移暗自攥了下攏在袖子里的手「你知道……」

「嗯。」

「方才那個宮女也是你遣去的？」

「因爲雁王的確下旨召見你我，」默蒼離上前一步，「只是我更早一步等在這里，消息也就知道得更早了一些。」

欲星移苦笑「師兄這一手，非但不算高明，甚至不太磊落。」

「但卻有效。」

「是啊……」欲星移歎氣，「手段如何並不重要，人只是爲了達到目的罷了。」

他擡頭直視默蒼離，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卻清晰「我以爲只是看不透這一局，卻沒料到是尚未開局。」

默蒼離依舊沈默，安靜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因爲師兄需要的第一子，是我。」

他並不是非要選擇這樣悲觀的字眼，只是他需要等待默蒼離的回應，羽國這一局尚未開啓是真，可欲星移同默蒼離的這次小小較量，卻正到高峰。

默蒼離並沒有錯開視線「你說錯了。」

「說錯了……莫非我應該鬥膽猜測，師兄想要我來落這第一子嗎？」

「剛剛你問我，是不是特意來接你。」

欲星移突然愣住，仿佛直到剛剛一刻他才想通了全部。

默蒼離手中的傘幹幹淨淨，連半點水漬也沒有，的確如同他自己所說的一樣，他已經在這里等了許久了。如同從進入羽國，或是從尚賢宮那次會面開始，默蒼離一直未有任何動作的原因，是他一直都在等。

「身爲做出選擇的人，師兄卻沒有信任我的自信嗎？」

「既然不願意從旁觀看，我便只好邀你入局。」默蒼離頗爲少見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可我並非在等待信任你的時機，而是在等待你表示對我的信任。」

欲星移伸手拿過了默蒼離手中的傘，臉上已經恢複了平常時候的笑意「王後的確說了許多關于你的事，多到耽誤了我欣賞園中春色。」

「不如等朝見之後，師兄同我手談幾局當做賠償？」

銀歸	2017-05-15 08:39
好久不见粮食的默欲啊…突然开心。

談悟紅塵欲	2017-05-18 19:12
其實也是好久之前就開的坑啦，斷斷續續沒有寫完，然後一直沒有在這邊發過…… 0bPJEEd 沒想到還有人願意看默欲，我也是突然開心！（x

談悟紅塵欲

2017-05-18 19:16

7、纏甲紅粉骨

甫得到消息說要前往羽國的時候，欲星移便開始處處著心留意有關羽國的種種。

羽國地處東北方，國人尊禽鳥爲禮，諸王分封俱是以飛禽作名號，由中原禮學看去，頗得少昊遺風。只是羽國雖不似太虛海境一般與世隔絕，到底遠離中原，且與其他各境來往不算密切，即便是墨家文書中，也少見有關羽國的詳盡記述。

從前墨家遣往羽國的墨者大多是出身彼方，知根知底卻毫不多言，即便回到尚賢宮向巨子述職，也極少提及境內風貌。

不過欲星移卻並不是毫無頭緒，最起碼在非樂閣幾個不爲人知的小角落里，他還是尋得了幾卷有關羽國的殘本，內中所載雖然未必能夠盡信，多少能夠讓他心中有數。

因此羽國一行，他確實也不必非要被默蒼離牽著鼻子走。

只是直到如今欲星移跟在默蒼離身後進入羽國王宮正殿，仍舊對眼前這人的目的有些捉摸不清，每每回憶起兩人方至羽國時對方的一席話，仿佛是教導栽培的意思，卻又讓他無法全然放下心來。默蒼離乃是巨子親傳，一身超絕的學識與智計，墨家門中無人與之比肩，幾乎是人人默認的未來巨子。

這樣的一個人，爲何要兜如此大的圈子來指教入門不到一年的同門？欲星移雖然自負，該有的謀算總還是清楚明白：默蒼離必是有非要親身處理的事情才會回到羽國，對自己的指教也許別有所圖，也許根本就是個障眼法。

至于是什麽樣的事，欲星移至今仍在推敲。最初他以爲會是因爲上官鴻信，過後又覺得巧合未免太多，實在站不住腳。直到方才默蒼離自回廊上來迎他，說起雁王召見的事宜，欲星移才從對方少見的猶疑話語中瞧出點點端倪。

事情或許牽涉王權，或許……是墨家未來在羽國的勢力。

欲星移就這樣懷揣著別樣心思隨衆人落了座，不想殿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喚他「早先雖然見過先生，然而礙于禮數未見真切，深以爲憾。來人，將欲先生的座位移到孤王近前來。」

旁邊已有宮侍應了聲，走到欲星移近旁來服侍，將他面前的酒盞器物統統收拾起來，移到王座左側那處空座上。欲星移見狀先是直身一禮，隨即緩緩起身，略一錯視線，便同默蒼離的眼風撞在一起。

默蒼離手中將將端起一盞茶，雁王發話之後便又放回到桌上，恰好側身向欲星移那邊，瞟見他略帶揶揄地沖自己擡了擡眉毛。旁人看去只是兩人各自欠身，並沒人注意到欲星移動作中突如其來的片刻停頓。

等到欲星移再次端正坐下，才回過神來腹誹：方才自己那樣使眼色，本來以爲默蒼離看見了充其量略點點頭，誰知那人把眼簾一垂，臉上竟然還帶了點笑意。這原本連個小插曲都算不上，默蒼離此舉倒讓欲星移多心起來，連雁王說到給太子選妃事宜，反應也甚是平淡。

好在人人只當他諱莫如深，也就轉而去比較幾位前來送嫁的部族人員。

方才來時的路上，默蒼離已經將今日上殿的幾家貴族大略介紹過一遍，此時欲星移座次比首席還要往前幾分，大略一掃已經是清楚明白。多虧了這一節，當雁王隨口向他征詢之時，那片刻的走神才沒害得他手忙腳亂。

上位者各自支持的對象早已是心照不宣，雁王仿佛臨時起意的詢問實在唐突，一時間衆人心里都存下了疑影，紛紛去看欲星移該如何應對。

欲星移倒是把二分驚詫三分惶恐跟五分自诩做了個十足十，唯唯諾諾的表面文章不是沒有，最後也從善如流站起來，不痛不癢發表了幾句「高見」。最後沖著端坐的羽國之主一拜，道了句「雖說國之大體當由王上做主，太子到底也年歲不小，婚嫁這樣的事情，總要問過太子的意見才好。」

雁王笑著命他回到席上，又敬了幾杯酒，好一派賓主盡歡的樣子。

只是欲星移免不了心里哂笑，筵席名目是爲上官鴻信選妃，雁王不去問默蒼離的意見，反而高調問到自己頭上，後續宴飲又頻頻提請自己，這樣的態度實在不言而喻。心中雖是心思清明，欲星移在席上卻禮數周到，一點沒辜負海境貴公子的名頭。

轉眼已是夜色深沈，君臣都已有了幾分醉意，饒是仍舊各懷心思，也到了該告退的時辰。欲星移行過禮自席上起身，向殿外退去時卻被人壓住袍角，腳下一個踉跄。他自幼習劍，本可以不動聲色穩住身形，可余光里瞟見早有人來至近前，索性就把三分酒意醉成七分，直挺挺朝著那人身上壓過去。

默蒼離是太子輔師，位在西席，同欲星移的位置不算太遠，只是席間兩人都不曾有過只言片語，連視線都沒碰上幾回。衆人告退的時候默蒼離未曾行禮，反而上前幾步到了欲星移身邊，衆人尚在不解時，就見欲星移被默蒼離攙扶著歪歪倒倒站起。

「師弟不勝酒力，還望王上不要見怪。」默蒼離對著雁王一低頭，攬在欲星移腰間的手並沒松開，「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我二人便先告退了。」

雁王見狀笑道「未曾料到欲先生這樣量淺，鳳君也不提醒孤王。如今時候不早，鳳君早些扶先生回去吧。」

出了宮門早有奴仆備好車馬迎接，默蒼離還是一路親自將欲星移扶回住處，又照料他換過衣服睡下，這才回到自己房中。
回房更衣濯盥之後，默蒼離便只在屋內留了盞小燈，自己半靠在臥榻上讀一本看不出名目的舊書，直到外邊敲了三更天，書櫃旁邊的偏門才被輕輕叩響。

偏門之外是一道長而隱蔽的走廊，原本曾是堆放舊物的地方，也不知何時被默蒼離命人悄悄打通，正好連到欲星移寢居旁邊的小門房。

叩門聲又輕又慢，也不知是試探還是猶豫。默蒼離擲下書本，走過去拉開那扇暗門，就看到欲星移站在門外，中衣外邊只披了一件家常穿的長袍，厚密的頭發垂在背後，手里捧著一盞琉璃風罩的小燈，半點沒有酒醉的樣子。

「師兄不請我進去？」欲星移手中的燈火安靜跳動，映在眼中仿佛落入星鬥。默蒼離略側過身讓他進來，隨後又仔細把門掩上，這才回到桌前坐下。

欲星移把燈放置在桌上，室內倒比原來明亮不少，只是仍舊好像照不清默蒼離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兩人相對默坐了片刻，還是欲星移先開了口「莫非是我會錯意，師兄並不願意我前來會面？」

見默蒼離搖頭，欲星移又笑道「那便是了，午後師兄曾許諾手談幾局，現在欲星移上門討債，師兄必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說話間已經拖了默蒼離平日用的那一副棋具過來，正想詢問如何決定執子，卻見默蒼離已經伸手將黑子拿到了面前。

「師兄曾言要我來落第一子，如今卻連先手也不願讓出，可是失了風度。」

默蒼離不緊不慢在棋盤上放下一子「既是你要破我的局，我若相讓，才是輕忽。」

棋盤上經緯縱橫，偌大天地間，只有孤零零一個黑子。

欲星移伸手打開棋盒，也拈出一子來「既如此，那便請師兄……手下留情。」

8、承歡自殿前

欲星移來時已過三更，到這會院子里更是寂靜無聲。兩個人執子對弈，有一搭沒一搭說著方才殿上種種，棋反而越下越慢，局間走勢更是膠著，連帶立行飛尖粘都在手下走了一遍，仍舊看不出明朗格局。

以至于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棋盤上仍舊是空廖，兩人也不知是舉棋不定還是心不在焉。

「若真論起此事，倒並沒有什麽難處，各爲己利罷了，只苦了太子小小年紀便要卷入這紛雜鬥爭中。」

「事無難處，難在如何左右事態。」默蒼離伸手將燈挑亮一些，「依你之見，我是站在誰那一邊的？」

「太子，或許還有王後？」

默蒼離並未出言打斷，像是仍舊在等待欲星移說下去。

「只是王後有什麽理由會同我們合作？」欲星移手中一子遲遲未曾落下，視線也並沒落在棋盤上，因而清楚瞧見默蒼離在聽到「我們」二字時神態的微妙變化，「或者說，她怎麽會選擇信任你？」

默蒼離並不催他落子「因爲王後的立場，只能是太子的立場。」

「可太子的立場未必是王後的立場，對嗎？」

「你心中早有判斷。」

欲星移飛快在棋盤上落下手中那子「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

已到嘴邊的一句「未免無趣」硬生生被欲星移吞了下去，換成了更爲謙卑些的語氣「師兄就沒有絲毫會擔心的變數？」

「你。」

雖然早在心中對這個答案有所盤算，默蒼離這樣直接明示卻又是完全不同的意義。欲星移足足沈默了半盞茶的功夫，才伸手把棋盒重新蓋上，擡頭看向默蒼離「那對于這個變數，師兄又有幾成把握？」

「半成也無。」

聽完這話欲星移幾乎是立刻就笑了出來，默蒼離也不多說什麽，只是看著他笑。

早在欲星移剛入墨家的時候，默蒼離就已經知曉他的存在。或者說不只是他，還有禦兵韬，忘今焉，玄之玄，墨家與他同輩可稱出衆的弟子，早被他摸過一遍底細。可當這幾人即將被巨子派往各界師者那里時，他卻挑中了欲星移一道前來羽國。

爲什麽偏偏是欲星移呢？這個問題默蒼離也在心中反複考慮很久。

二人尚未離開尚賢宮的時候，默蒼離對于欲星移尚有五成把握，等到羽國見過雁王與上官鴻信便只剩三成，王後宮中那場暧昧不明的對話之後殘存的一成，也在方才的棋局中消磨殆盡。

非關智計，欲星移此人從頭到腳都是混沌的通透，仿佛狂風怒浪之後的大海，再淺的水面下也瞧不清底。若說默蒼離是自高處留手，那麽欲星移便是對面藏步，一顆真心硬做了虛情假意，偏偏還故意露出破綻來。

最初默蒼離對他只是欣賞，這種欣賞來自于兩人脾性之中的相似與理解，也正是因爲這份欣賞，促成了默蒼離一步一步將欲星移引入這場早已布置停當的局勢之中。只是同樣身在局中，時間日久，最初的激賞之情好似也變了味道。

「師兄在想什麽？」欲星移出聲打斷默蒼離的沈思，臉上依舊帶著方才的笑容，眉眼彎彎地看他，「怕你沒聽清楚，我方才是說，這局棋先按在這里，來日方長。」

默蒼離也不問他原因，只是點了下頭，便伸手去收棋子。欲星移並不幫他，反而站起身一把推開了後窗，若有所思似的仰視夜空，等默蒼離那邊收拾停當也站起身，突然開口說道「不知道師兄敢不敢同我打個賭？」

「可以。」

「師兄連賭約內容也不曾過問就應下，究竟是太過自負，還是瞧不起我。」欲星移轉過身，順勢就拉住默蒼離的手，一把將他拉到窗前。

默蒼離原本站在他身後三步，並不知他在看些什麽，這時同欲星移並排站到窗邊，才見滿天星鬥如在眼前。他這間屋子坐北朝南，屋後便是圍牆，附近又沒有人家，夜間自後窗望出去總是黑黢黢有些嚇人，觀星卻是正好。

兩人尚有一手彼此交握，欲星移就伸出另一只手去指點星象，胡天侃地說了許多不相幹的事情，最後才道「雁王最遲明日午後便會找上門來。」

而默蒼離一直安靜聽他講話，眉目間都是平日少有的輕松神色「一日時間太短，再加一日吧。」

欲星移笑著搖頭「最遲明日，一日也加不得。我若說中，師兄可要願賭服輸。」

「好。」默蒼離把視線又移回欲星移身上，「賭注呢？」

「三個問題。」欲星移豎起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二日清早果然有宮中內侍前來傳話，說是雁王請欲先生入宮內一敘。欲星移聽罷來人話語，想了想追問一句「王上可有提到鳳君是否一道前往？」

內侍畢恭畢敬道「王上只說請您，並未提及鳳君。」

「何時呢？」「先生也不必著急，午間太子殿下尚要入宮向王上請安，之後自會派人前來接您。」

午後默蒼離回到住處，聽完奴仆前來說明了欲星移受邀入宮一事，便徑自回房去了。誰知剛剛推開房門，門縫中便有什麽東西掉了出來，正是一封折得整整齊齊的信件。默蒼離展信便看到熟悉字迹，洋洋灑灑揮毫恣意，卻只有沒頭沒尾一句話。

「要吾來此緣由。」

將這句話反複看了幾遍，默蒼離差人喚來了同他一道自東宮回來的小侍女，交代她入宮向王後帶句話，關于上官鴻信選妃一事請她放心。複又提了幾件別的事情，最後才問道「王後可曾提到凰兒小姐何時回到羽國？」

「回先生的話，王後前幾日才收到小姐來信，說最遲便是十日內了。」

午後欲星移乘雁王派來的車馬入宮觐見，本以爲定是安排妥當，誰知到了雁王處理政事的正殿外，卻被告知太子仍在內中，請他在宮外稍待片刻。

少頃便見上官鴻信帶著東宮少保並兩個黃門官自宮內出來，欲星移便上前行了禮，沒料到上官鴻信回禮之後竟拉住他問起那日會見宗親的事情來。欲星移只挑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說了，話語間全是正經腔調，一副守口如瓶的樣子。

上官鴻信撇嘴「師叔竟也如此公事公辦，虧我還在母後那里替你擋去不少麻煩……」

「欲星移身在羽國王都，自然是要萬事小心。只是我都如此小心了，還能有什麽麻煩？」

聽他如此說，上官鴻信臉上突然浮現出促狹笑意，四下里一張望便湊到他近前來「那日母後見過你之後曾問我師叔是否已經婚配，說是我那小姨母與師叔年歲相仿，又是郎才女貌，沒准能湊成一段良緣。」

這事來得奇怪，欲星移不禁皺起眉頭「那你是如何說的？」

「我自然說師叔遠道而來，這種事情怎麽好冒冒失失憑空提起，好在母後也並沒有堅持，隨便說了幾句就過去了。」

欲星移正想追問，忽然聽到殿內黃門官提著嗓子道了聲「請欲星移先生上殿」，也只好同上官鴻信匆匆別過，一步步拾級而上，走入殿內。

他心中模模糊糊突生一點怪異的想法：也許羽國之局的確尚未開啓，也許默蒼離的確有些無法親身完成的布置需要借他之力，甚至對方也許真的有心助他完成理想。可這些都不可能是最初默蒼離找上自己的理由，盡管羽國仿佛山雨欲來，但這蛛絲馬迹之後的未竟之局，才是自己一直以來探尋的謎題。

隨即欲星移憶起昨晚發生種種，又有一個疑問湧上心頭。

默蒼離爲何會答應自己仿佛兒戲一般的賭約呢？

談悟紅塵欲

2017-05-28 20:38

9、眼譏千山小

羽國王宮向來巍峨莊重，屋舍建造大多高大莊重，與太虛海境極爲不同，這一點早在欲星移第一次入宮之時就已發現。可當他小心地踩著步伐踏入這間宮殿之時，卻發現內中遠比他想象的要逼仄許多。

牆壁上不見辟窗，巨大的銅枝燭台上火苗安靜燃燒著，沈重的大門在欲星移身後緩緩合上，燈花悄然一跳，燭淚倏忽滿溢出來。

雁王正端坐殿上，看著欲星移行至殿中央便停下，慢慢伏身跪拜。

「先生何必如此拘禮呢？」雁王的口氣可說溫和親切，目光卻還停在面前的文書上，手中朱筆也未曾放下，手肘撐住了坐榻的烏木扶手，換了個比方才放松許多的姿勢。

欲星移沒有擡頭，語調之中盡是恭謹「禮乃立身之本，欲星移能得鳳君引薦，又有王上擡愛，已是誠惶誠恐，哪里還敢僭越呢……」

聽他如此說，雁王隨手擲下筆，略微整了下衣袍坐直身體，看向欲星移微笑道「孤聞先生話中之意，似是感懷鳳君之情更甚于孤？」

「鳳君之情乃同門親厚，自然與君王恩賜不同。」欲星移不卑不亢道，「欲星移雖然感念王上待我以上賓之禮，畢竟高下有別，況且我本海境臣屬，在羽國……」

這句話欲星移並沒有說完，但是有些話本不需要全部說出來。

「孤王明白了，」雁王輕笑一聲，本就分明的面部棱角在燈影中越發料峭起來，「不過既然先生的顧慮是在此處，孤卻認爲不必過于煩惱，需知此間是羽國——」

「而先生，正是孤王的座上賓。」

欲星移面上不動，眼中猶疑之色卻是清楚明白「即便是座上賓……王上也該知曉客隨主便方合禮數，若是家事，外人怎好置喙……」

雁王突然出聲打斷他「這些場面話孤已經聽厭了，莫非先生當真對現下局勢一無所知，便敢跟隨鳳君來到羽國嗎？」

這間偏殿中不見日光，最近天氣雖然和暖許多，室內仍舊是潮濕陰冷。欲星移將有些發木的指尖攥入手心，微微縮起肩膀，只覺得心口都是涼的。

他這才想明白爲何默蒼離先前總是諱莫如深，如今卻又因著個荒唐的賭約答應據實以告；爲何先前直言自己爲局中一子的說法謬誤，卻又不曾明言錯在何處。

原來要欲星移落第一子是真，所落之子是欲星移，卻也是真。

方才雁王的話語中明顯已有不悅，此刻更是板起面孔，身子略微前傾，擺出了咄咄逼人的架勢。欲星移雖然一時心緒紛亂，但該有的應對早已思慮停當，這時便對著雁王長跪俯身，行了個架勢十足的大禮。

「王上可知曉墨家？」他如此說道，聲音中帶著些許恰到好處的顫抖，「雖然在下確實不識羽國情勢，可王上亦不解墨家內情。」

隨後欲星移便將自己如何被打發至非樂閣，師者如何離開墨家，又是如何被默蒼離選中來到羽國等諸多事宜，一一同雁王講述清楚。末了又加上這幾日在默蒼離住處的疑問與憂心，坦誠到了近乎啰嗦的地步。

可雁王端坐在堂上，半點不耐的意思也沒有。

待到欲星移講完，恭恭敬敬再次下拜的時候，雁王才歎了口氣道「先生確實不易，只是孤也並非有意爲難先生，如今羽國全境動蕩，隱有戰亂之象，若是內廷不穩……」

同樣是言語中的未竟之意，此刻由雁王抛回給欲星移。

欲星移哪里會聽不明白話中之意，原本他說雁王不了解墨家，就是個十足蹩腳的托詞。且不論默蒼離已經進入墨家多年，單憑雁王這幾日對他的態度，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然而直到送他回去的車馬在默蒼離居所前停穩，欲星移依舊在腦中盤算著雁王最後所說的那句話。

「鳳君之于先生，是禍非福。」

還未等他悟出其中真意，卻意外發現默蒼離正站在門口等他。

說是專程等他也不對，默蒼離身邊分明就是還未打發走的車輿，顯然也是自外歸來，恰巧在門前遇上罷了。

欲星移心中還存著疑問，不知是否該先出聲招呼對方。

「我本以爲還要再等上一陣子。」結果反倒是默蒼離先出聲說道。

不等欲星移接話，他又道「有些事，你也不必問我了。」

欲星移苦笑道「是……所以我很後悔……」

他現在幾乎可以確定，默蒼離之所以擇他一道來此，又安排下從墨家到羽國的種種困難，無非是想要看看他的能力與決心，能否擔得起墨家在一境之中的責任。

「可以讓師兄開誠布公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浪費一次，實在是很不劃算。」

默蒼離稍稍推開半步，將身側的位置讓出來，看著欲星移下了車，這才說道「若是覺得可惜，重問一次也可。」

「此話當真？」欲星移有些意外，又思忖了片刻才開口，「午後我奉诏入宮之後，師兄可是直接去面見雁王了？」

對方果然如他所料，搖了搖頭「我自王後宮中來。」

略頓了頓，默蒼離接著說道「不過你與王上見面時，我確實就在屏風之後。」

欲星移聞言笑道「那我與雁王之間所說，師兄想必都聽得清楚。」

「正是。」

「如何呢？」

「如何呢……」默蒼離明明將他這句話低聲重複了一遍，卻又像完全不曾聽到一樣，自顧自別開了話頭，「你可知曉原本我進宮，只是爲了去見王後。」

乍一聽他這般避重就輕，欲星移只是氣餒，以爲還有什麽自己仍未想明白的關竅。可這句話只在腦中過了一遍，便有些不尋常的意味流露出來了。

欲星移心中驟然生出些說不清的憋悶。這樣的話換了隨便別的什麽人來說，或是換在更早之前在墨家時，他都不會是如今的情狀。

可他面上還是強做不動聲色，順著對方的問題不痛不癢問了一句「現下這個狀況，師兄去見王後做什麽。」

「並非是我要去見她，而是替你去見。」默蒼離垂下眼睫，似乎在心中考量如何開口言說。欲星移也不催促，畢竟是能叫默蒼離猶豫不決的事情，他自認爲有足夠的耐心等待。

誰知未等到默蒼離說出一番緣由，反倒是一隊人馬慢悠悠停在了院門口。雖說早有機靈的奴仆上前引導車駕，二人少不得理了理衣袍准備迎接。欲星移趁著衆人忙亂中偷眼瞟了眼默蒼離，卻見對方面上還是一副沈吟不決的思慮神色，不免也在心中疑問起來。

待到他瞧見了由侍女攙扶著下車那人的模樣，方才所有的疑惑不解統統都已不見。

到了這時，欲星移才想起在進入大殿之前，上官鴻信仿佛玩笑一般對自己提起過，王後意欲爲自己說一門親事的事情。

「原來師兄去見王後，卻是爲了這件事。」欲星移長出一口氣，略微向默蒼離身後錯了半步，「這一手，果然高明。」

默蒼離像是半點沒聽出他話語中的機鋒，也全然不像是要迎接來人，還是用著平日里那副淡淡的腔調說道「我以爲你與她並不熟悉。」

欲星移哂笑「談不上熟悉，只是同門之中本就難見女子，況且你該知道她最近同禦兵韬總是走得特別近。」

誰知默蒼離竟從善如流點了點頭「走得近也好，畢竟苗疆如今只剩鐵骕求衣。」

說話間來人已走到他們眼前，削蔥般的手指尖上染著殷殷的顔色，虛攏了把檀香扇遮去小半張臉，眼風左右顧盼了半晌，才羞不勝怯似的道了句「兩位師兄可好？」

沒等欲星移答話，默蒼離便已開口「問好不必，只是你早到了幾日。」

這話中的意思，果然是早就知曉對方會來。

「高師妹早來未嘗不是好事？這幾日事務繁雜，我可是有些吃不消。」欲星移這話本該是對著默蒼離說，視線卻半點沒落在他身上，只像是定定望著高凰音。

原本這些事情他早該想明白，原本許多事不必兜轉猜測，不過因爲他自年節上初見默蒼離，眼中便只望得見這一人的身影。

10、騎入秋潭水

高凰音對這幾日二人之間發生的事雖然略知一二，可眼中所見卻遠非默蒼離信中所述那般，于是也不多說什麽，只道自己舟車勞頓，略欠欠身便由仆從引著往偏院去了。

這處宅院本是默蒼離舊年在羽國的居所，除去默蒼離自己住的那間之外，統共便只有兩間偏室，欲星移自從知曉了他的身份，便始終覺得寒酸。

門內的回廊是兩手合抱的式樣，方才欲星移瞧得明白，高凰音正是往還空著的那間客房去的。

「想來師兄也不會貿然替我應了這門親事，高師妹住在此處，可有不便？」

「暫住罷了。」

欲星移略略松下方才緊繃的動作，閑靠在垂花門邊，臉上帶著平日里慣有的微笑，仿佛剛剛所有事情都未嘗發生，他不過是自王宮中回來，正巧遇見默蒼離而已。

他這行爲透著古怪，連默蒼離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于是欲星移笑意更濃，微微勾起的眼睛像要望進默蒼離心里去「師兄不想解釋，還是在等我發問？」

默蒼離並未回避他的視線「我說過，你仍有三次機會。」

「好。」欲星移點點頭，「師兄選定未來接管羽國的九算候選人，可是高凰音？」

「是。」

他話音剛落，欲星移便輕聲歎道「我已經將到羽國之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回憶了一遍，還是不能明了你的目的，如若只是爲了轉嫁雁王的注意……」

如若只是如此，爲何這個人選要是欲星移呢。

這句話欲星移終究沒有問出口，畢竟他早已經在心中替默蒼離想好了至少二十條理由，可他一條也不想從對方口中聽到。

偏偏這一次默蒼離不見猶豫，幾乎是立刻接上他的話頭「你可知非樂閣那位師者，亦是九算之一。」

「來此之後多少有所猜測。九界並非彼此連同，諸如魔世等處並不能夠順利往來，合該有幾位師者留在墨家……」欲星移仿佛突然想到什麽，急急道，「羽國一如海境，雖不至于與人界隔絕，若要進入也非易事——」

「不錯，論起羽國中事，墨家之中除我以外，也只有她能洞悉一二。」

不等欲星移說話，默蒼離又道「但我已經說過，在此地，你只是欲星移。」

說罷他便徑自往院中走去，欲星移有些不甘，跟在他身後揚聲道「師兄當真不想讓我作爲九算回歸海境嗎！」

默蒼離腳步只一踟蹰。

「也許……」

輕輕巧巧兩個字，又讓欲星移耗費許多日精神猜測。每每回憶起離開海境之後種種，他也有動過抛卻一切回去的心思，可不知爲何擡頭望見院子里凋了一半的垂絲海棠，又只能擲下筆，徒然歎息。

最難掙脫，總不過作繭自縛。

桌上擺的仍是默蒼離送來有關羽國諸事的文書，高凰音前來拜訪的時候，他正看到最後一卷。

這日天色尚好，陽光將空氣烘得暖融，高凰音著一件水色春衫，用羊脂玉雙頭钗挽了頭發，俏生生立在他房門口，實在是賞心悅目得不得了。

「欲師兄不請我進去，可是因爲這番遭遇對我生了嫌隙？」

「怎麽會呢？」

欲星移站起身，非但禮數周全將人迎了進來，甚至親手烹了一盞紫芽茶奉至對方面前，才又道「我入門未久，與衆人俱沒有什麽交情，師妹可千萬不要多心。」

茶香中隱隱透出些茉莉花苞的氣味，高凰音將身子稍稍前傾，笑容越發甜蜜幾分「這話可是欲師兄過謙了，依我看來，師兄同未來的巨子師兄交情可是好得很呢……」

欲星移苦笑「師妹莫要拿我玩笑……」

「非是玩笑，我今日前來是想要提醒師兄……」高凰音話音一頓，聲音突然冷下幾分，「若是師兄當真想在九算中謀得一席，還是不要同巨子走得太近爲妙。」

這話雖然說得唐突，欲星移卻不十分意外，只是問道「這又是爲何？」

高凰音笑道「要問爲何……師兄這幾日莫非還沒想明白？」

確實是自己還未想明白嗎，欲星移盯著面前未動分毫的茶盞，赭色的茶水已經冷透，嗅不見半分香氣，想到不過月余之前，曾有人對自己說過相似的話。

莫非你到如今還沒有認清墨家……

他忽然決定要去見一見默蒼離。

有趣的是，默蒼離似乎也正在等他。此刻已是夜深，欲星移不過伸手在門框上輕叩幾下，對方很快便來應了門。

室內照舊只是一盞小燈，矮桌上卻不見默蒼離平日放置的棋具，反而放著幾支算籌。

未等落座，欲星移便指著桌上打趣道「師兄也信這些？」

默蒼離不置可否，伸手將算籌一支一支排好，說道「高凰音去找過你了。」

「不錯。」

「你以爲如何？」

「那要看師兄以爲如何？」欲星移見默蒼離擡眼望向自己，接著又道，「這到底是她的建議，還是師兄的建議？」

「她並不是個傳信的好人選。」默蒼離伸手將燈台移至近前，挑了挑快要湮滅的燈芯，兩個人的影子在窗棂上搖搖晃晃，竟是重疊在一起。

欲星移點頭「的確如此。」

話音剛落，便有幾道銳響自窗外傳來，箭镞撕破空氣，幾乎瞬間釘在了兩人方才坐的位置上，原本掙紮殘存的一點燈光，也在利箭帶起的氣流中猝然熄滅。

雖然方才欲星移拉起默蒼離閃向一邊的姿勢略微狼狽，但好在兩人都沒有什麽損傷。欲星移凝神細聽了下外邊的動靜，這才伸手推了推默蒼離。

以欲星移對默蒼離的了解，會認爲對方過于理智以至于不通人情，加之自幼所受教養，所以平日里兩人相處，他總是盡可能禮數周全，唯恐有所冒犯。可現如今兩人衣冠淩亂滾作一團，卻是默蒼離更加處之泰然。

窗外是何種狀況尚不明朗，兩人便只倚牆而坐。流水似的月光灑進室內，映得桌旁插著的箭尾愈發可怖。

「依師兄之見，這該是何人手筆？」

欲星移並未刻意壓低聲音，如今已是深夜，這話在空蕩蕩的室內像是有了回音。

默蒼離轉頭看他「你不是已經有了答案？」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欲星移正背對著他慢慢站起。等到他把這句話說完，欲星移也已經回過身來，手中赫然多了一柄長劍。

劍鋒所指，自然是默蒼離。

「我雖有猜測，答案終究只能師兄來給。」

談悟紅塵欲

2017-06-08 17:00

11、披草行山野

欲星移有時想，若是將心中所有疑惑一次性倒個幹淨，默蒼離未必不會爲自己解答詳盡。但每每想要開口時又瞻前顧後，唯恐切不中十分關竅，只好總是費盡心思做些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猜測。

他自認算得上是個聰明人，到頭來卻心甘情願被人當做棋子，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可實際上默蒼離從未真正欺騙他什麽，只不過更多的時候選擇了沈默不言，放任欲星移在羽國一步步摸索試探，偶爾給出些無關痛癢的指導，直到如今。

如今，三支利箭橫在兩人面前，射破了膠著許久的情勢。

雖說欲星移難得開口發問，但誠如默蒼離所言，他早就知曉所有的一切都是對方安排，從高凰音出現在羽國，到自己深夜前來探問，再到這突如其來卻又草草收尾的刺殺。

默蒼離依舊靠在牆邊坐著，目光在箭尾上只一掃，便移到欲星移手中的劍上「今夜來的是宮中禁軍。」

欲星移挑起眉「雁王也牽涉其中？莫非王後保錯了媒，還不知道自家小妹已入宮牆？」

「若是說這件事，」默蒼離略微沈吟，「事情尚無十足把握，過幾日再商討不遲。」

「好。」

接下來默蒼離沒有再等欲星移發問，直接說道「至于高凰音，確是我送信到墨家邀她來此，然她雖可能成爲九算繼任，如今也並非爲我所用。」

「那麽她同雁王可是站在同一邊？」

「是。」

「雁王竟能收買她？」

「不能。」

欲星移笑道「沒被捷足先登便好，雁王做不到的事情，我卻未必做不到。」

默蒼離看向欲星移「你已有辦法了？」

「因爲此刻我手中有劍，」欲星移手腕輕擡，月光便緩緩沿著劍鋒流過，「師兄以爲這把劍如何？」

「這把劍很好，只是不知道是否人人都能看出這是把好劍。」

「自然，我想只要見過滄海珍珑的人，都不會否認它的價值。」

說話間，默蒼離已經扶著牆站起身來，只是仍舊站在原地沒有動作。欲星移收劍入鞘，朝著他的方向邁了半步，這下默蒼離能夠清晰地看清對方在月光下越發通透的眸色。

當真是浪泣鲛珠。
此刻這雙眼睛正一錯不錯地盯著默蒼離，眼睛的主人云淡風輕吐出一句「我的劍自然價值連城，卻不知道師兄可有相稱的籌碼？」

默蒼離仿佛仍有些晃神，片刻後才道「我的籌碼自然不及雁王有分量，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只有我能給。」

欲星移笑道「師兄這是許我九算一席之地？」

默蒼離搖頭「太虛海境此去何止千里，故國繁華統統抛諸腦後，你所求的難道只是區區墨家九算？」

「從前或許是，太虛海境的一切于我而言都太過順遂，而取得九算之位只能憑一己所長。」欲星移歎了口氣，「不過現在……」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麽。

天邊已經泛起深藍色，不久之後日光便會灑向大地。

但總有一些角落是日光照射不到的。

內侍的記憶中鮮少出現雁王光臨的場面，尤其是這樣行色匆匆，身邊只有心腹跟從的情景，更是少之又少。更特別的是，在這間偏僻昏暗的宮室中等待他的，是一個女人。

人們談起如今宮中的王後，莫不稱贊其敦厚謙和，若雁王想見一個女人，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可高凰音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或者說雁王其實並沒有將她作爲一個女人看待。

盡管那件紫紅色的鬥篷穿在高凰音的身上實在是好看極了，襯得她愈發明豔動人，雁王仍舊無心欣賞。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昨夜派去默蒼離那里的禁軍，以及高凰音帶來的，有關墨家與默蒼離的消息。

「這就是他們二人的談話？」雁王將手中的絹帛胡亂團起擲在桌上，「依你之見，欲星移會否倒向默蒼離？孤聽聞鲛人在海境地位非同一般，若是此時介入……」

高凰音輕笑出聲「看來王上並未看懂……」

「看懂什麽？」

「自然是……滄海珍珑……」高凰音塗了蔻丹的手指點在發皺的絹帛上，眼神中除卻甜蜜的笑意，更多了些笃定的意味「若欲星移手持滄海珍珑，他便必然不會倒向默蒼離，更加不可能借用海境的勢力。」

雁王面上已有不耐之色，可沈吟思索一陣之後，還是只得按捺焦躁繼續聽下去。

「王上可知，太虛海境早年曾有師相一職，朝中爲宰輔，宮內爲帝師。從前在墨家只聽人議論欲星移出身，如今見到此劍，凰兒才知曉此人竟是這般來曆。似他這樣的出身，哪里是一個九算之位就能驅使得動？再者太虛海境已避世多年，界內風貌具與中原大不相同，國君亦未有過征戰他境之想。若是欲星移單爲助默蒼離而引戰火到海境，實爲不智之舉。」

雁王皺起眉「聽你話中之意，欲星移對孤也無助益，爲何此前卻授意孤行拉攏之舉？」

高凰音仍是語笑晏晏「若無王上此前拉攏，我又要如何才能在二人之間制造嫌隙？」

「孤並未看出他二人已有什麽嫌隙……」

「王上不必心急，」高凰音嬌聲道，「越是輕易瞧不見的嫌隙，發作起來才更駭人……」

許久之後雁王長出一口氣「凰兒，此番委屈你了。」

「王上言重，凰兒自覺並不委屈。」

雁王來的時候，高凰音已經等在這間宮室中，雁王走後，便又只剩她一人。原本候在門外的內侍是雁王帶來的，此刻自然同雁王一道離開了。

原本溫暖燦爛的日光透過沈重的窗戶縫隙照在高凰音腳邊，變作了昏暗扭曲的光斑，映出一片暗淡又看不清邊際的陰影。高凰音緩緩邁步踩在冷硬的青石板上，繡著金線的布履柔軟舒適，行動之間半點聲音也沒有。

她那窈窕的身影就這樣慢慢滑入陰暗之中。

12、大夢至桃源

自那日在默蒼離住處遇襲，二人都沒再進入王宮。每日卯時之後，上官鴻信便帶親隨乘車到默蒼離府上拜訪，有時由默蒼離授些君子德行的課程，有時去欲星移處聽聽天文經濟的教導。

終于上官鴻信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向欲星移打聽「師叔同師尊吵架了？」

欲星移扔下手里的書去倒茶，末了橫他一眼「誰同你說的？」

「自不必要人同我說，」上官鴻信蹭到欲星移身邊，「原本母後要爲師叔說親的事情，就是我告訴師尊的。」

接著不等欲星移接話，又自顧自說道「若非如此，母後怎能輕易善罷甘休，放過像你這樣好的妹婿人選。只是不曉得師尊到底動用了怎樣的手段，竟然連父王都摻和進這件事來……」

欲星移笑道「慚愧慚愧，這點小事要勞動王上做主，欲星移誠惶誠恐啊。」

誰知上官鴻信突然放下手中把玩的龜甲筊杯，有些奇怪地看著欲星移「欲師叔……對此事毫無耳聞？那爲何這幾日不見你與師尊入宮，父王還特意下了道旨意吩咐我登門求教？」

「這我實是不知，」欲星移怪道，「莫非太子殿下以爲是我……」

眼見上官鴻信默默不語，像是被說中了心思，欲星移越發覺得好笑起來「即便欲星移當真在王上面前推脫親事，又同你師尊有什麽幹系？」

上官鴻信靜默半晌，接著道「前幾日姨母到母後宮中來過，哭訴了足有半天，正是爲著她的終身大事。姨母早些年便入墨家求學，也少同母後說幾句體己話，此番突然說她早已鍾情師尊……」

欲星移趕忙打斷他的話頭「你說什麽？」

「我猜母後或許以爲師叔想要成人之美，可惜好心辦錯事，反教父王有了借口把姨母遠嫁別處。」

「我確實未曾聽聞此事……」

「可我聽說……」上官鴻信有些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才道，「聽說父王指派師尊同您一道爲姨母張羅送嫁事宜，怎麽會到了今日還一無所知呢？」

欲星移這才明白，日前默蒼離所說「尚無十分把握」的事情是什麽。

他雖然已經大概猜到高凰音才是默蒼離來到羽國的目的，可對方爲什麽如此輕易便離開權力漩渦的中心，他仍舊有不解之處。

好在此去路途雖不遙遠，但羽國風俗重禮，各色儀式繁瑣複雜，算算行程，前後竟有二十余日。

欲星移原本打定了主意，路上總能尋到機會好好將默蒼離盤問一番，可誰知離開羽國都城不到一日光景，默蒼離便染上風寒。雖不是十分要緊的大病，平日里也總是恹恹，欲星移見他那副病怏怏的樣子，幾次話到嘴邊都吞了回去。

「雖說都城內人人都道是遠嫁，但論起身份來，對方也算是鴻信的叔父。」

這日過午，欲星移正靠著車內的軟墊昏昏欲睡，卻沒想坐在對面的默蒼離突然開口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欲星移愣了片刻「這麽說，師兄的目的果然不是羽國，而是九算？」

「可我已經說過，高凰音是我選出的九算人選。」默蒼離垂下眼，將手爐放回到膝蓋上，「我沒有理由去質疑自己的決定。」

「這個自然，所以師兄想要隱瞞的從來就不是羽國的訊息，而是墨家的。」

馬車已經很是老舊，雖然在平坦寬闊的官道上行駛得還算平穩，但不免仍舊有些搖晃。兩人從墨家來到羽國時所乘的也是這輛馬車，連趕車人都是同一個。

車廂內也絕對算不上寬敞，欲星移幫默蒼離整了整搭在腿上的絨毯，才又接著說道「師兄曾借那位師者之手交給我幾本有關羽國的書冊，在都城時又將羽國局勢盡數相告，究竟想讓欲星移做些什麽呢？即便雁王意圖對周邊部族動武，這也不過是羽國境內之事，無論成敗，都與師兄沒有多少幹系才是。」

默蒼離依舊沒有搭話，只是伸手撫上手爐的蓋子，緩慢摩挲著上面光澤暗淡的鳳羽花紋。

「而唯一能夠說通的理由，就是羽國內亂的起因並不在雁王，而在高凰音。」

「我曾問過你，與她是否熟悉。」

「這個問題我也已經答過，雖不算熟悉，但也知曉她與幾位同門相交甚密，」欲星移輕笑一聲，「所以我方才的猜測仍有錯漏……高凰音要做的，怕不只是羽國內亂這樣簡單的事情。」

「看來你對墨家已有了相當的了解。」

「那麽只有欲星移能做的事情，恐怕只有一件……」

此刻欲星移認爲自己只要說出那個答案，就可以結束這場在他看來略顯荒謬的較量——

「不過，還不夠。」默蒼離擡起眼看他，帶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說道，「你真的認爲，我會需要你當上九算，再來助我平息禍亂嗎？」

這句話默蒼離說得輕描淡寫，又因爲是病中，語氣中甚至還有兩三分虛無的氣音，卻弄得欲星移渾身一震，像被什麽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一般。

良久之後，欲星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師兄曾說我想要的東西，只能你給我。」

默蒼離點頭。

欲星移苦笑道「可那太過理想……」

兩個人一時無話，直到馬車晃晃悠悠進了城，聽到街上息壤的人聲，欲星移才突然笑著說道「我本以爲師兄最是高絕世外，半點不近人情，沒想到也會有這樣的意氣。」

「既然是人，怎會不近人情。」

這會欲星移正挑起車簾向外張望，聽到對方如此說便指了指前方儀仗上揚起的彩帶「可我近日怎麽聽說了一段流水落花的感傷故事呢？」

欲星移說這話本是意在調侃下默蒼離，宣泄下一段時間以來的壓抑情緒。他自然知曉高凰音不可能真的因爲苦戀默蒼離而往王後處哭訴，此舉不過是爲自己博得更多幾分同情罷了。

既然是玩笑話，欲星移當然沒有指望對方會有所回應。

誰知他話音剛落，便聽默蒼離不緊不慢道：

「水中已照星月，自然難見繁花。」

TBC

sese	2020-06-09 22:48
有感觉。结尾是告白吗？ ~L%Pz0Gg jWH{;V&ZV 但是为啥没后续了（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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