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9 【俏如來中心】一夢如是 (短篇集中) - 全篇完 11-14F (更新) 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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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飛飄渺

2017-08-08 15:27

這是個俏哥已經傳承後的故事
默默想著，對鉅子而言若傳承後的死亡是種解脫，那麼天運太好的俏哥，如果沒有死呢？
那樣的他又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大概是這樣以俏哥為中心又沒有CP的無聊故事吧XD

這篇是其中之一
之後，也許可能，會慢慢寫出其它部分

〈流年似水〉歡迎和BGM一起食用：江湖歸來敘舊茶 By 五色石南葉 / Smile_小千

==========

更新各篇樓層： |W/Hi^YE2
)S"o{N3B
〈流年似水〉－－首樓 GYTbeY
〈長路漫漫〉－－６樓 .y( @Y6hO
〈悠悠鬼途〉－－７樓 ; W =by2x*
〈一念無明〉－－１０樓 fjG/dhr
〈落葉歸根〉－－１１樓 Kjvs@~6t
〈醉生夢死〉－－１２樓 4v i B=>
〈歸去來兮〉－－１３樓 T&e%/
〈衷〉－－－－－１４樓

==========

〈流年似水〉

　　看著圍籬內的茅屋一片黑漆，時方入夜卻沒有半點燭火，硯寒清並不是特別驚訝。
　　柴門邊那盞大紅燈籠也難得的做了回無用的飾品，隨著山間捎來的徐風左右擺動，卸去暖人的光暈，倒顯得有些陰森。
　　作為看慣生死的大夫，硯寒清自不怎麼害怕鬼魅之事，比起虛無精怪，他更怕那些會毫無痕跡吸去人一生精血的煙火世塵。
　　硯寒清敲了敲門，果然無人回應。他順手推了下門，卻發現門板向後退了些露出細縫。
　　離開前忘了上閂嗎？
　　若是過去，他敢保證這個忘字肯定有著什麼莫名其妙的深意。可若是現在……思及此地主人目前的狀況，還真有可能就是忘了而已。
　　並未多作猶豫，硯寒清推了門進到了門內，回頭順手將門給閂上。
　　前院的桂樹像灑上了細雪，粉白小花爭相盛開，整個院子都飄散著清雅的桂香，聞之令人神清氣爽。
　　硯寒清沐浴其中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輕車熟絡得向後院走去。
　　所幸今日月色皎潔，即使沒有燭火相照，這短短路程也不至於因看不見路而跌了跟頭。
　　不過這路才走到一半他還是停下了腳步，因為－－
　　後院有人。
　　那再無法以功體掩蓋下去的呼吸聲，對他來說即使還離得稍遠，也不難辨認。
　　硯寒清搖了搖頭，萬分不解為何人明明在家卻一盞燈也沒點。而後繼續保持著慢悠悠的步伐走到後院。
　　似乎一點也沒有擅闖他人住處的自覺。

　　後院的確有人。
　　那人一襲白色袈裟沐浴在月色中，好似鍍上銀輝，將整個人籠罩得有幾分朦朧不實，與其袈裟不甚相映的，還有那頭如瀑雪髮及腰方止。曖曖內含之光，宛如人間月華，渡了眾生，自己卻羈留於濁濁世浪之中，徘徊佇足。
　　若是常人看了，不免要先讚嘆一句仙人之姿，世間難得吧。
　　硯寒清自非常人。
　　看著人站在後院也不知在看什麼，硯寒清沒什麼遇見仙人的感動，倒帶上幾分仙人離塵而去的不安，他壓下心頭稍縱即逝的情緒，故意抱怨了聲：「縱使憐此月光，想學古人風韻，你也不必將燭火滅得這般徹底吧。」
　　那人聞聲回過頭來，一如最初相見時帶著生畜無害的笑容，差別在於硯寒清現在深知這笑容背後可不見得真的這麼純良。

　　「唉呀，貴客來訪，俏如來有失遠迎了。」

＊

　　「我說你今日怎會在此？」
　　後院有一處棚架，架上不知種了何種藤蔓，稀稀疏疏的垂下幾縷細藤。硯寒清將提了許久的食盒放至棚架下的石桌，這才發現那裡擺著一罈未開封的酒甕，還有一只陶碗。
　　「應該是我問硯大夫為何會在此吧。未經主人同意擅闖住處，非奸即盜呀。」俏如來一起走入棚架下笑道，然後與來人進屋一樣的主動，順手就掀開食盒擺弄著。
　　硯寒清涼涼地看了身旁人一眼：「別忘了買地時一半的銀子是我出的，這屋還是我蓋的。」
　　像是被糾了什麼把柄，俏如來連忙不知從哪又變出一只陶碗放到桌旁，陪笑道：「是是是，硯大夫還請上座。」

　　想那時好不容易與此地村人談妥了價碼，有人卻一臉無辜的捧著手中碎銀，說他積蓄就只有這些了，硯寒清只覺自己是否一如既往又被坑了一把，只差沒有馬上滴顆鮫人淚做交易了。
　　平凡人家好歹有幾畝薄田自給自足，誰知威名赫赫的墨家鉅子奔波半生，倒真是孑然一身，兩袖清風。但可惜，這清風吃了也不頂飽。
　　他曾問俏如來何不回正氣山莊有現成的屋住了？此地雖是寧靜，然春秋兩季溼氣頗重，並不利於養傷。
　　那時俏如來坐在田埂旁看農人在田裡忙碌地插上新的秧苗，也不顧一身雪白袈裟沾滿塵土。過了好半晌，才淡淡道。
　　因為這裡沒有江湖。
　　在江湖待得太久，都快忘記人間長什麼樣了。

　　小屋位處地勢頗高，恰可一覽山下整個村落的風景，山溪從中蜿蜒而過，順其流勢再向遠眺，便是一片碧波大海。
　　兩人坐了下來。
　　「原想說這時節你不在，我恰可安靜獨享眼前美景。」硯寒清望著升至半空滿盈未缺的碩大玉盤，銀輝燦然，自海的那端宛如映出一道彼岸路，也不知通不通得月上廣寒，亦或十八黃泉。
　　俏如來認真翻看疊了三層的食盒：「但我看這點心的數量不像是給一個人吃。」
　　「順手多做的。」
　　「硯兄覺得我不在此地又該在哪？」
　　「比如正氣山莊？」
　　畢竟，今日可是中秋啊。
　　俏如來沒有馬上回答，只是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遞給硯寒清，信箋上頭蓋著一枚骸骨印記，硯寒清認得那是屬於修羅國度的圖騰。他將信展開，上頭只寫了一句話。

　　『魔世的藍月美多了。』

　　狂放的筆跡也未署名，但出自誰人之手，不言而喻。
　　「銀燕恰好有事也要去東瀛一趟，」俏如來將信仔細疊好又放回袖中，有意無意地磨搓食盒邊緣，半晌才笑道，「說來我們這一家人，旦凡團聚，便無好事。相距天涯反倒彼此平安。」
　　那些聚首的日子，莫不是父子相棄便是兄弟相殘，數來也真可說是波瀾壯闊、血淚摻半。史家人彷彿天生不知團圓為何物，世事總是能讓他們輕易錯過。幾番離散，反倒還成了習慣。話裡的涼薄，實為訴盡悲哀後的淡然。
　　「娘親與父親去世後，吃不到他們做的月餅，似乎也就沒了特別要回去哪的念想了。」

　　這事硯寒清是知道的。
　　那年，一代儒俠史豔文，在其髮妻離世不久，亦溘然長逝，聽說人走得很安詳，無病無痛。而那時身為九算的他，自墨家獨有的情報網中得知鉅子尚需滯留道域的消息。
　　為此他還偷溜出一趟海境，前往消息中那人落腳之處。抵達該地時，同樣是一間沒有絲毫星火的屋子，他原想或許是錯過了，卻在準備離開前往他處找尋時，看見人出現在不遠處的懸崖邊，山風將那寬大的僧袍吹得幾欲飛起。
　　有那麼一刻，他想，人會不會就這樣跳下去呢？然後便一了百了，什麼痛也不會有了。
　　然而他見人只是跪了下來，向虛空緩慢的磕了頭，然後起身、再拜。
　　如是者三，直磕到第三下，人就那樣跪著，好半會兒都沒有起來。
　　他向人跪的方向望去－－
　　那裡，是中原。
　　他們之間離得頗有一段距離，可他還是能感覺跪在那的人在顫抖。也不知是冷得還是哭得。
　　他沒有靠近，只是靜靜看著，待得人復又站起，他才轉身離去。

　　千山萬嶽，擋不住渡世的步伐，卻終究是斷了當年那名剃渡出家少年的歸鄉之路。

　　硯寒清拿起食盒裡的點心塞進不知道是陷入回憶還是在發呆的人手上，「我做的味道也不差。」
　　看著手中的素心軟，俏如來恍然憶起當年在海境時，他們倆單憑他的記憶搗鼓出這麼一道點心來，弄得白粉撲面、灰頭土臉，而今想來不禁莞爾。
　　「還好硯兄這次沒再叫我吃斷雲石了。」
　　「哈。」這麼多年下來，他和修儒的醫囑沒被惦記幾次，少數反唇相激的話倒是被記得緊，到底是多會記仇啊，硯寒清搖了搖頭。
　　這斷雲石啊——
　　褐髮醫者望向天空，今夜夜色清朗，可這天，永遠會有一處比濃墨還要深的黑隱匿於所有星輝之後。就如那不可能為光照亮的影子，它永遠會藏在光對立的方向。
　　在那裡，是無法看見光的。
　　他回望身旁認真吃著點心的人，白得好似未藏一絲陰影。
　　光與影互相競逐，是否有互相理解的那瞬間？
只是如今，大約也無探究的必要了。

　　「勞硯兄這般招待，奈何此地簡陋，只有這個能回贈了。」不過尋思片刻，硯寒清見食盒內的素心軟以驚人速度消失了五個，也未待他阻止，俏如來便拍開陶甕的泥封，一時間清香四溢，卻非酒的味道。
　　硯寒清愣了一下，「這是？」
　　「桂花蜜。」似是早料到硯寒清心中所想，俏如來笑道，「我知道不能喝酒。」
　　硯寒清點點頭，病人願意配合，大夫自然都是滿意的，「看不出來你還會釀這樣的東西。」
　　俏如來取勺子自甕中舀了一瓢倒到硯寒清的陶碗裡，「許久前在黑水城時，曾向金池姑娘請教過。」隨後也舀了一勺給自己。
　　硯寒清回想前院桂樹上的小白花似乎的確缺了那麼一塊。
　　碗裡的桂花蜜略帶鵝黃色澤，甚是清澈，桂香芬芳濃郁，雖不是酒倒也有幾分醉人的意思。
　　俏如來舉了手中的陶碗示意道，「嚐嚐？」
　　硯寒清也不推辭，輕呷一口。此物雖言蜜，卻不如尋常蜜釀膩口，花香清冽於齒間流淌，直到將之嚥下，才有幾許甘甜漫上舌尖。
　　俏如來並未與之共飲，只是晃了晃手中的杯盞，「我曾在黑水城喝過一次金池姑娘親製的桂花釀，那時她問我，這桂花蜜究竟是何滋味？」
　　「你怎麼回答？」
　　「我說，酸甜苦澀，飲者自知。」俏如來眼睫低垂看著碗裡因波動而破碎的光影，「不過實際上，初嚐此蜜時，只覺滋味甚苦。」
　　當時父親於魔世生死未卜，尋得故人蹤跡卻再非故人，他甚至設局得讓無心在團圓之日親嘗被親人傷害的滋味，諸事擾擾，都憶不起當時之月是否如今夜這般明亮。也或許一念之間，他亦冀盼那一忘而解憂，此世便得圓滿的捷徑吧。
　　「其實，也沒那麼複雜。」硯寒清杯中盛滿一輪明月，「以我多年試菜的經驗，我可以肯定這蜜，是甜的。」
　　然後他學著俏如來方才的動作，舉著碗說道，「嚐嚐？」
　　「哈。」俏如來輕笑一聲，將桂花蜜一飲而盡。
　　他想起自己騙了夢虯孫，其實這世間之苦哪裡有飲盡之時，不過是苦到極至，終能品出些回甘滋味罷了。

　　耳邊依稀傳來鑼鼓嗩吶的喧囂。

　　此地其實甚為偏僻，村裡的人大多務農為生，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是以夜半三更往往一片闃靜，只聽得驚鳥空啼和那稀疏蟲鳴。
　　今夜，嘶啞蟬鳴未擾清夢。月上西樓，山下難得亦是燈火熠然，彷彿為那幽寂的山谷上了妝，點染得嫵媚非常。
　　清冷月光下，山頭上的兩人，看著眼前景致只覺心頭微暖。
　　一盞明燈，便是一處團圓。

　　「今日村裡似乎特別熱鬧。」
　　俏如來點了點頭，「嗯，聽小霞姑娘說是他們這的習俗，中秋當晚家家舉燈，徹夜不熄，以此祈求來年一家人同樣能於月下團聚，好像還會搭戲棚酬謝月娘，一夜熱鬧。」
　　硯寒清意味深長的看了俏如來一眼，「人家小霞姑娘是否還順道邀你去看戲？怎麼，你又拒絕了？」
　　俏如來又解決了一個金磚裹，笑道，「硯兄真是料事如神。」

　　硯寒清想，俏如來這人吧，與其說天運好，不如說是能聚人和。剛到此地時，他還擔心這人身無分文會不會餓死，不料才沒過幾日呢，也不知村民們被灌了什麼迷湯，東邊的大嬸，西邊的太爺，這的姑娘那的壯士，送米送菜，連被褥枕頭一干雜物也都備得周全全往這送。
　　初時，村裡幾位姑娘總帶著靦腆的笑，不時就找個由頭來尋俏如來搭話，但俏如來則是一貫溫和而疏離的態度，將邀約或姑娘親手縫製的小物一一婉拒。久之，姑娘們也明瞭其意，漸漸不再打擾。就只剩那位小霞姑娘偶爾還會過來。
　　「小霞姑娘又得傷心了。」
　　「我既無意，又何苦給人希望？一時傷心，總比錯付一生要好。」俏如來眉目淡然，山下燈火卻在他眼底暈染出一抹柔和的光，「她們都值得更好的歸宿，而我這輩子虧欠的人已經太多了。」
　　「說到這，」俏如來握拳輕擊掌心笑道，「我才要問何時能吃一杯硯兄的喜酒？當年硯兄的志願，俏如來至今未忘。」
　　硯寒清懶懶地搖搖手，「年紀都一大把了，還是別耽誤人得好。」
　　俏如來不甚贊同，扳手指數了起來，「年紀算什麼呢，看硯大夫氣宇軒昂、丰神俊朗，有如潘安再世，更是上得了庭堂下得了廚房，還……」
　　「夠了夠了，」連珠炮似的讚詞聽得硯寒清差點將口中的桂花蜜吐出來，「這些年拜您之賜，鬢髮都染霜了，還丰神俊朗呢。」

　　茶褐色的髮絲，曾幾何時，亦閃爍起幾縷銀芒。
　　與當年相比，他們都已不再年輕。
　　可反觀俏如來，時光彷彿被凍結於某個當下，除卻髮長變換，音容樣貌，再不隨歲月流淌。
　　就連幾許愁緒憂思，也掩於無色雪髮之中，難覓蹤跡。
　　濤濤巨河，似乎將其遺忘，蝕去萬丈紅塵，獨留下他。

　　「更何況我也早過慣一個人的生活，比較清靜。」硯寒清放下手中杯盞，眺望遠方那片大海。
　　「海境也有類似的節日，幼時我常想，若非鮫人一脈牢枷日困，競逐高官厚爵成為生存唯一目的，是否月華夜我就能與父親簡簡單單吃個餅，而非與一群根本也不在乎你的人虛以委蛇。」
　　富麗堂皇的筵席上縱使籌觥交錯，那熱鬧，看著也是荒涼。
　　「所以，你選擇離開。」
　　「可以這麼說。」
　　所以他嚮往平凡，嚮往人與人能真誠相待的快樂，嚮往能專注於柴米油鹽這種瑣事的踏實。
　　然後待在一個能夠看別人團圓熱鬧的地方就足夠了。

　　「我倒與你相反。」俏如來笑道。
　　他原是喜歡熱鬧的。
　　在龍門世家那段時光，還沒成為俏如來的史精忠最喜歡拉著未來人出門，未來人會讓自己坐在他高大的肩頭上，哪有熱鬧他就讓未來人往哪裡湊，十足小破孩一個。
　　若否也不會在六歲那年糊裡糊塗訂了門親。
　　弟弟們剛出生那會兒，他更是興奮得幾天幾夜沒睡好覺，總想呀，他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有弟弟一起玩，還一次兩個，肯定熱鬧的。
　　再然後，也就沒有然後了。
　　一家離散，入了空門，他反倒怕了那熱鬧，因為那往往只是分離的開端。但凡他放下戒心想要伸手觸碰，裡頭的溫暖便會轟然而散，成了碎骨殘屍，冷得令人發寒。
　　如果可以，他寧願站在某個角落靜靜守候，看這人世繁華。只要自己不踏進去，熱鬧似乎就不會散，眾人便也安穩。
　　這點，兩人倒是出奇相似。

　　「看不出來你少時這般風流。」硯寒清輕瞥了人一眼。
　　「咳咳嗯－－那是一場誤會，咳咳咳－－」大約低估了友人抓重點的能力，俏如來這一口桂花蜜倒是真嗆到了。
　　硯寒清報仇得逞的笑了兩聲，才幫人順了順氣。

　　兩人又閒談片刻，多言他年舊事，時而放聲大笑；時而低迴沉默。最後甚至說到了前任師相若哪日清醒，或許都要當太太太太師叔了。
　　「我們這樣還真像兩個老頭，一直在話當年。」俏如來將最後一塊素心軟放進嘴裡。
　　「有時間回憶，也不是件壞事。」
　　人憶當年是青春年華；是歡顏笑語。於他們，總多了那麼幾分滄桑斑駁，因為這回憶中的人，已太多成為了回憶。

　　「硯寒清，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兩人相熟後，某人開始硯仔、硯兄、硯大夫、硯大俠……漫山遍野地隨意亂喊，可每當人正正經經的喚了他的本名時，那肯定有著即使他覺得麻煩，也拒絕不了的交託。
　　「唉，你說吧。」最後，他都習慣應下了。
　　他轉頭見人認真望著他，並且笑瞇了眼。

　　「別比我早死了。」

　　果然是又麻煩又不合理的要求，硯寒清想。
　　可他又是太明白的。硯寒清望著天上不顧人間離合，兀自陰晴圓缺的月。
　　所以根本無法拒絕。
　　這人，已經目送太多了。

　　如果可以，硯寒清倒希望俏如來可以去山下沾沾那煙火氣。否則這人笑是笑、哭是哭、打趣是打趣、發呆是發呆，卻總好像少了什麼。
　　也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修儒不只一次問過他，他們將人救回來，究竟是對、是錯？

　　「雖然我們海境人壽數比較長，但這事可不是我說得算，」

　　與夢虯孫一戰他受了重傷，後來傷勢雖穩定下來，人卻始終昏昏沉沉的。可他很確定大軍要徹退時，是誰背起了他，然後很輕的說了聲抱歉。
　　那時他便想，這人啊，無論是戰場上揍人的狠勁，還是這一身幹練的打扮，不過都是偽裝。
　　卸下佛珠後一點也不壯碩的身板，底下藏著的，始終是一個溫柔到太過心軟的人，是一個心願小到這世間給不起的人。
　　他們都嚮往平凡，可又有誰真得平凡。

　　「不過……」

　　即使如此，人還是認真的走著一步、又一步、再一步。縱然每一步都踏得艱難，卻也未見人停下。
　　若這條路註定眾叛親離－－
　　他大約又是嘆了一口氣吧，那，就陪這人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直到他們都走不動的時候。

　　「我答應你。」

　　但是！九算什麼的他只會當到某人從鉅子之位退下的那一天！沒有妥協的空間！

　　「畢竟，」硯寒清將兩人的陶碗盛滿桂花蜜，「這好不容易盼來的退隱生活，我還想多過幾年吶。」
　　俏如來愣了半晌，方輕笑一聲。
　　江湖歸來，尚得一友、一地，把盞共話，眼底終是映入山間清輝，山谷燈火。
　　也許－－

　　兩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陶碗在半空中輕碰，濺出幾滴水花。
　　桂香滿盈，清新甘甜。
　

　　「敬此明月。」
　　「敬此韶華。」

　　敬此，似水流年，天上人間。

　　（完）

kukie	2017-08-09 01:14
好好看qwq超感动…很高兴能看到这样身上没有背负的俏俏

語焉	2017-08-12 23:57
心疼满身风尘的俏俏，他是一个开始一条开始就不能回头的路中行者，满满的红尘和风暴枷锁担负在肩上，他不能回头不能退缩。

慕霠	2017-08-13 01:07
收藏先，明早起床再來細細品藏❤樓主大的文筆好棒啊，看了開頭的前幾行，就果斷收編了

慕霠	2017-08-13 11:55
好看！！二話不說鮮花送上 j_{gk"2:d` 別比我早死了的一句話，莫名戳中淚點，就這麼捧著手機哭得稀裡嘩啦 *8Lym,] )yK!EK\ 期待樓主有新作

雪飛飄渺

2017-08-17 13:43

引用
引用第1樓kukie于2017-08-09 01:14發表的 : oc15!M3$
好好看qwq超感动…很高兴能看到这样身上没有背负的俏俏 "BTA"

謝謝kukie的賞文 ~~~

謝謝您喜歡這篇文//////
能讓您覺得感動好開心呀 //////
是的，我也很希望能見到他卸下重擔的一天
然後也想著卸下後的他又有另一番心境需要梳理吧~~~

引用
引用第2樓語焉于2017-08-12 23:57發表的 : 643 O(0a
心疼满身风尘的俏俏，他是一个开始一条开始就不能回头的路中行者，满满的红尘和风暴枷锁担负在肩上，他不能回头不能退缩。 $#0%gs/x

謝謝語焉的賞文 ~~~

好喜歡您的敘述QQQQQQ
他的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每一步都踏得艱難，腳下也佈滿鮮血
卻又不能停下不能回頭
但他明明是那個最不願意的人 > <
即使停下了，曾走過的血路也不會消失
那麼他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然後活下去呢？
這篇，還有之後的故事，大概就是想去寫著一些相關的心情吧~

引用
引用第4樓慕霠于2017-08-13 11:55發表的 : |3vQmd !2}
好看！！二話不說鮮花送上 In]h+tG?rN
別比我早死了的一句話，莫名戳中淚點，就這麼捧著手機哭得稀裡嘩啦 uTOL
[ UQzCqV
期待樓主有新作 #OG_OI

謝謝慕霠的賞文和小花 ~~~

謝謝您喜歡這篇文///////
遞張面紙先~
俏哥其實一直都想身旁眾人都好好的，然而最後，總是當那個目送的人
想著若一切終可停佇，他最希望的，大概也是再不用看誰離去了吧
也謝謝您的期待~~~希望我真的可以慢慢摸出來XD

同時也感謝鳳棲、董董、燁影、飛苓、藍沙鷗、柳君的小花~~~

雪飛飄渺

2017-08-30 21:57

〈長路漫漫〉

　　看著眼前高聳入雲的穿天松，俏如來一時犯起難來。
　　「第一次來的時候也不覺有這麼高呀。」　
　　輕功雖非他所擅，但以往提氣一番上到頂端還不成問題，可如今……俏如來深吸了一口氣－－
　　嗯……只能在樹根上多踩一腳。
　　這可麻煩了。
　　沒了輕功，爬樹什麼的又太久沒做，手腳都生疏了。
　　俏如來在巨大的松樹下繞了幾圈終不得其法，但也未見有什麼懊惱的神色，好像即使只能在山下到此一遊也沒關係。

　　「怎麼還是這麼老實，走後門吧。」山頂慢悠悠地傳來一陣宛如山間晨鐘那樣綿長卻又慵懶的聲音。
　　而後，像怕他不知道路在哪似的，籠罩的雲霧自動散出一個方向。
　　「多謝前輩。」雖然眼前無人，俏如來還是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向前走去。

　　所謂的後門也只是另一條路，並沒有辦法縮短山下與峰頂的距離。
　　千級石階方踏過半，縱使山間涼爽，可俏如來額際已沁出不少汗水，腿腳彷彿灌了鉛般又沉又重。最近這日子真是過得太安逸了，他不禁感嘆，過去無論是趕路或被追殺，奔個三天三夜也只是家常便飯。
　　他望了望天。
　　位於中苗邊境的神蠱峰終年雲霧繚繞，神祕縹緲，這天看上去也是灰濛濛的。
　　俏如來忽然想坐下來。
　　他也真的就著石階坐了下來。
　　最近他常常這樣，想到什麼便做了什麼，沒有太多思索與考慮。套上修儒說的，他前半生想了太多，把後半輩子的份都想完了。沒有一刻停歇的腦子像被關上了什麼閥門，安靜得彷彿不存在。
    隨心所欲，似乎變得簡單，卻也困難。

    霧氣縈繞於身，放眼所及一片白茫茫的，倒有幾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味道。
    他並沒有愴然涕下，只是想起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場景。
    那裡同樣是一片白茫，他獨自一人走著，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他又是為什麼要走，他只知道自己必須一直走。
    走得久了，他也不確定是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還是早已走去相反的方向。
　　如果這條路真有終點的話。
    然而夢的最後他總會停下腳步，回頭看不見起點，向前也望不到想抵達的地方。
     天地蒼茫。
     而他也忘了自己是否流下了淚。

　　＊

　　也許是身體漸漸習慣，後半段的路，走得沒像一開始那樣艱難。
　　迷霧散盡，他終於爬上峰頂。
　　總說高處不勝寒，可此地卻是鳥語花香、惠風和暢，少了四季變化，永遠停在最宜人的季節。不過這宜的只有此地主人而已，所以天氣偶爾還是會隨主人的心情變化。

　　幾隻色彩斑斕的蝶彷彿通了靈性，從明顯有人打理的院子裡翩然飛到俏如來身旁，他伸出手讓蝴蝶停在指尖上，蝶翅薄如蟬翼，透光映出七彩流虹，美麗而脆弱。
　　初見之時牠們被豢養在燈紗中，狹窄的天地沒有風雨，亦沒有自由。燈紗裡的蝶沒有一刻停下飛舞的動作，啪嗒啪嗒拍著翅膀，勇敢而堅韌，好像只要這樣，有一天牠們就可以飛到一片藍天下。
　　最後，主人放了手，生死由牠。
　　而這蝶，飛出燈紗，卻也沒有真正離開這個地方。

　　俏如來帶著停留在指上不願撲翼遠走的蝴蝶走向院子。
　　院子深處擺著一張軟塌、一張石桌、一張石椅。軟塌鋪了一塊白毛獸皮，看著都覺得舒服。
　　更別說躺在榻上的人了。
　　兩旁高大的銀杏樹隨秋風轉了黃，如蝶翅的金葉飄然而落，本屬秋日的肅殺與蕭索恍若不存，一席暖人的燦爛華貴。
　　如此景致倒襯得置身其中的寶藍身影，像豔陽下萬年未化的冰川，沉靜淡漠。
　　石桌上雲龍紋香爐青煙裊裊，指尖之蝶似有所感，在香爐上徘徊一陣，便隨煙遠去。
　　俏如來取下兜帽，低首雙手合十，「溫皇前輩。」
　　榻上的人沒應他，只是將覆於面上遮陽的羽扇取下，向旁隨意一揮，化出茶具。
　　「你來得倒是時候，再過半刻，這茶，可就苦了。」
　　眼看人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俏如來頗為自覺地主動拿起紫砂壺，將茶注入兩人杯中。
　　「那是前輩神機妙算。」
　　神蠱溫皇半倚在榻上，微瞇的眼睜了開來，「我要收回前話，現在可一點也不老實了。」
　　俏如來拿起蓮花瓣樣式的茶盞，微笑道，「前輩明察，俏如來也是以誠待人的。」
　　「哈哈哈。」溫皇以扇掩唇，難得笑了出聲，眼底興味非常。

　　神蠱溫皇一直覺得俏如來是個奇怪的人。
　　第一次見到他，人著一身袈裟，未向西天而行，卻是自紅塵走來，又向紅塵走去。一雙藏不住心事的眼，即使用兜帽掩蓋，也為神蠱溫皇看了個透。
　　一個什麼都放不下的人，自求佛之路折返，想求得什麼？
　　成不了斷情無欲的佛，也做不了沉淪貪嗔的人。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看這個年輕人，最後會變成什麼？
　　喔當然，年輕人也已經不年輕了。

　　神蠱溫皇羽扇輕搖，「你初來神蠱峰時，就已經知道要登此峰不是只有一個選擇，為何數度來訪你總是棄捷徑而行？」
　　不只這條路，就神蠱溫皇看來，眼前人腦子明明不差，卻總愛給自己惹麻煩。
　　總愛捨去所謂最好的選擇。
　　「誠心跨出一大步，迷茫之中亦有路。」俏如來低聲唸道。
　　「無邊崖上的木牌雖被赤羽先生拆了，但我始終記得。」
　　神蠱溫皇見俏如來抬起眼，「此路雖難，俏如來只求行得心安。」
　　眼裡的波光淡然寧靜，同樣能輕易就望盡眼底。與初見時，倒也未兩般。

    「哈。」神蠱溫皇輕笑一聲。
    「喝茶吧。」

　　這心，當真安嗎？
　　此心尚存，又何以安？

　　方才那隻蝴蝶又飛了回來，只是這次停在神蠱溫皇的肩上。
　　「看來修儒的醫術越發精湛了，還有海境的那個硯寒清也不差。」
　　知溫皇意有所指，俏如來頷首回道，「託他們的福我現在還能坐在這與前輩說話。」
　　卻見神蠱溫皇聞言放下茶盞，一個旋腕，倒轉羽扇，將扇尖指向俏如來的胸膛。
　　「那麼，」神蠱溫皇眸光一斂，「你現在，還活著嗎？」

　　＊

　　那年千古一魔降臨中土，其暝乃晦；其視乃明，一百零九名高僧渡不得他，斬武之道護不了世，止戈流停不下征伐。
　　然此世紛擾，又與天地無涉。日升月落，川流不息，夜幕依舊會降臨。
　　風雨欲來，還珠樓是一片寧靜。
　　這陣子還珠樓來來往往躺了不少傷員，神蠱溫皇在幾間廂房外信步巡視，看到其中一間房是空的，本該在床上的人失了蹤影，被褥整齊地堆疊在一旁。
　　但他卻不怎麼意外。
　　秋意漸濃，令人窒悶的夏風已逐漸轉涼，拂於面上頗能醒神。他慢悠悠的走著，直走到一處迴廊邊才停下腳步。
　　那裡坐著一個白衣僧人，低首頗為專注地在擺弄手上的物什。

　　「你現在該做的是好好休息，」神蠱溫皇走近淡淡道，「逞強是愚者無謂的掙扎。」
　　「溫皇前輩。」俏如來抬起頭，面上帶著幾分歉意，「我睡不著。」
　　因傷勢沉重的關係，俏如來的臉色甚是蒼白。
　　神蠱溫皇看清俏如來手上拿著一個九連環。
　　感受到神蠱溫皇的視線，俏如來揚起手，「抱歉，擅自拿了前輩廂房中之物。」
　　「無妨。」
　　雖然坐在地板上不是他的喜好，但能坐著總比站著好，所以神蠱溫皇也坐了下來。
　　今夜無月，濃雲罩頂，亦見不著星子閃爍。全賴還珠樓內定點放置的夜明珠，尚得幾分微光。
　　「溫皇前輩知道常欣嗎？」沒頭沒尾的，神蠱溫皇聽身旁人問了句。
　　手裡的九連環鏗鏘作響。
　　「金雷村的巫女。」雖沒真見過面，但還珠樓的情報足以讓他知道的不比真認識的人少。
　　「是，她是一位非常善良堅強的女子。」像是想起了什麼，俏如來浮出一絲笑意。
　　知其言下之意，神蠱溫皇想起這名巫女慘亡於惡人之手的消息，還有鱗族師相掩不下心緒的神情。
　　他並未對此有所感嘆，只輕搖羽扇，淡然道：「那是正確的判斷。」
　　金屬互相敲擊的聲音並未斷絕，人卻是沉默著。那是一場精細又妥善的局，意料之內所發生的意外。
　　「的確。」俏如來並未點頭也沒有搖頭，「這裡頭沒有人真做錯了什麼，真要怪，也該怪我將風波帶入了與世無爭的金雷村。」
　　而後頗為自嘲一笑，「保護人的本事沒有，踏破一地寧靜倒是擅長。」
　　「犧牲一人能救眾生，非常合算。這些我都明白，卻無法習慣。」
　　幽暗的夜掩住了神情，白髮明明打理得潔淨，神蠱溫皇看著卻好像泛著一層褪不去的血色。
　　「佛經有云：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我曾不明何以小如芥子能納須彌之山？直到很久之後才懂得，須彌與芥子都是一樣的。」
　　「一人與眾生，也應當是一樣的，何來輕重之分？」
　　什麼聲音都停下了。
　　天地彷彿無底深淵，吞噬一切之後，又寂靜得未捎來任何回音。

　　「俏如來，你太貪心。」
　　也太老實。
　　智者長於算計，善於掩藏，斷捨離分經不得一絲猶豫。一顆真心或是割下，或是埋到連自己也看不見的地方。即便心有所衷也要裝成不在乎，所有在乎都是堅硬外殼上無法忽視的裂縫，只要一條，便足以致命，且無可救藥。
　　而眼前人，將心放在身上，堅硬外殼像是幻覺，縫隙多得不忍卒睹。
　　支離破碎，搖搖欲墜。

　　「是啊，如果可以，我還想與缺舟先生喝一杯茶；與元邪皇談談燭龍，甚至……問問雁王關於師尊過去的事情。」
　　幾乎可說是貪得無饜了，俏如來自己都不禁笑了。
　　但是那些終究是做不到的。
　　「我不想再眼睜睜看著身旁人們消失而束手無策，最後卻做了必須傾斜的天秤。原以為手持的是護人的盾，未料是把傷人的刀。」
　　也許是黑夜讓人恐懼，也許是傷病讓人脆弱，所有不安與彷徨全都無處躲藏。

　　「現在的你很危險。」神蠱溫皇依舊只是靜靜的看著，「深淵之前，墜落只是一步之距、一念之差。」
　　「我曾說過，某種意義而言，你已死過一次。若再死了第二次，你，會變成什麼？」
　　他手中又化出另一個九連環，劍氣一發，九個環盡皆斷裂，掉落塵土。
　　「這也是一種解法。」
　　他見人看向他，攥緊手中尚緊緊相扣的環。

　　你恨嗎？恨這矛盾，恨這無可救藥的人世。
　　有那麼一時半刻曾有過吧。
　　只是有太多想惦念，似乎又忘記要恨了。

　　九連環恍似世間無解的結，層層交錯，難解難分。

　　「如果有一天，你解了這環又還活著，就再來見我吧。」
　　離去前，他這麼說著。

　　＊

　　神蠱溫皇收回羽扇，不急不徐地搖著。
　　然後見人自袖中取出一個陳舊的九連環。
　　－－沒解開的。

　　「應該是活著的，至於為什麼活著，我也不太明白。」俏如來看向茶盞裡模糊不清的倒影。

　　許多人等待著他第二次死亡。
　　是的，他死了。
　　只是，也活了下來。

　　他知道人性脆弱，也曾利用過人心，他害怕自己麻木，卻依舊貪心與老實，戰戰兢兢成了另一種習慣，小心翼翼守住每一個可能，但最後雙手依舊沾滿了鮮血，縱是忘川之水也洗不清。
　　安心的信賴也好，崩潰的怒吼也罷，後悔認識他的比比皆是。那一雙雙闔上的眼像詛咒一樣無時無刻看著他。他從沒想過捨去，只是揹著他們前行。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他就是忘不了，他們笑著的樣子。

　　心已殘破不堪，卻依然在跳動。受傷了會覺得疼痛，開心時會想要微笑。
　　至今他依然不確定這樣算不算活著。
　　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一個什麼都不要，一個什麼都不放。
　　默蒼離啊，這是你留給世間終極的疑問還是最後的解答？神蠱溫皇不禁在心裡輕哂。
　　他想起大智慧給的評價。
　　－－光明中的一點黑暗。
　　那雙淡然到近乎淡漠，卻又多情的眼，如佛龕裡的像，給予世間唯一的慈悲。
　　看透此世永無寧日，仍是淡然處之。
　　那一點黑暗可以冷漠的接受這世間的殘缺，因為他從未希冀完美。

　　他曾好奇為何默蒼離會選擇這個年輕人當傳人？很明顯，那一身破綻不該是最好的選擇。
　　而今觀之，也許正因如此才是最好的選擇。

　　沒有解開的結，是他的路。
　　他的一生沒有結果，只是反覆叩問，芥子能否納須彌？
　　芥子能否納須彌？
　　試證一條無人走過的道路。

　　只是，活下來的，是誰呢？史精忠、俏如來、墨家鉅子，又或是別的什麼？他聽見自己這麼問著。

　　「以儒識世，以佛淨心，以墨行道，他們都是我，也不全是我。」
　　如山間雲霧於拂曉之時逐漸散盡，一雙明眸剔透燦然。
　　「如溫皇前輩與任飄渺。以不同之道，驗世間之法。」
　　「萬相歸一，而此心依然。」
　　神蠱溫皇見眼前人手持琉璃佛珠合十低首，恍然間，他彷彿聽見菩提樹開花的聲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寧靜，一地銀杏隨小小的旋風揚起。
　　「精忠伯伯－－」
　　俏如來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一團毛球撞個滿懷。
　　「渺兒抓到精忠伯伯啦。」俏如來被緊緊抱住，毛球在他懷裡蹭了好半晌，然後毛茸茸的粉色衣裘中才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掛著滿足又興奮的笑意。
　　「跑得這麼急，要是跌倒該如何是好。」俏如來看清來人，雖是出言提醒，但溫暖的笑意反倒更多了幾分寵溺。
　　「嘿嘿我相信精忠伯伯會接住我的。」懷中的小女孩露出自信的笑容。
    有著他熟悉人們的影子。

　　劍無極與鳳蝶結褵不久便誕下一子，直到數年前才又誕下幼女。不同於兄長的穩重，身為年紀最小的孩子，受盡寵愛的渺兒自幼便甚是調皮。性情也不知是隨了誰，如今不過六歲年紀，已頗有成為混世魔王的天資。
　　也不知為何，明明相處時日不多，渺兒偏生與俏如來親近得緊，也只有俏如來的話，她才能聽進幾分。女兒的反應讓身為親爹的劍無極鬱悶了好些時候，沒少讓神蠱溫皇在旁消遣。
　　渺兒第一次見俏如來那會兒也不怎麼怕生，見了人就拉住衣角討抱抱，笑得燦爛可人，讓人無法拒絕她任何要求。
　　另一頭劍無極一邊想叫孩子喊人，又糾結著到底該喊什麼才好。
　　「就叫精忠伯伯吧。」俏如來將孩子抱起，適時解了圍。
　　人年紀越大，會喚自己名字的人越來越少，存在著的，好像只剩下一個個稱呼背後代表的責任，而不在是自己本身。
　　可以說是私心與任性吧，他希望這世上還有人能記得這個名字。

　　「恰好，這丫頭這幾日就交給你了，還我幾天清靜。」
　　「爺爺別裝啦，你明明盼渺兒回來盼得緊。」小毛球一個縱身直接撲進榻上之人的懷裡。
　　神蠱溫皇無奈的皺了下眉，「我說過別喚我爺爺，聽著都老了。」
　　「爺爺還不老嗎？」
　　「唉……」
　　「哈哈哈。」沒想到神蠱溫皇也有拿人沒有辦法的時候，俏如來不禁笑了出聲。

       打鬧了一陣，渺兒說想去後山晃晃，俏如來站起身將她扛在肩上，女孩雙腳開心的晃呀晃。

　　「身為第一任沒死的前鉅子，往後你想做什麼？」
　　俏如來轉過身，見神蠱溫皇以扇遮陽又躺回榻上。
　　他想了想。
　　「如果我說想睡覺，前輩信嗎？」
　　想起那年說著睡不著的青年，神蠱溫皇勾起唇角。
　　「那就好好睡吧。」

　　隨著腳步聲遠去，神蠱溫皇睜開了眼。
　　「這路無論走得多遠，你身上始終有著未成定局的矛盾，令我感到趣味。」
　　「俏如來、俏如來－－」
　　肖人之如來。
　　有渡世之胸懷，亦有不可捨之執著。
　　非人亦非佛。

　　陽光自羽扇的縫隙透了下來。
　　如此秋日，神蠱溫皇想，還是睡覺最適合了。

　　＊

　　「精忠伯伯，」一路上開心哼著小曲的女孩忽然喚了聲，「錢鋸子是什麼？一樣是拿來切東西的嗎？我看過娘親拿著鋸子在鋸木頭。」
　　一時沒聽懂女孩的童言童語，俏如來愣了半晌，直到反應了過來，才笑了聲。
　　「這麼說也沒錯。」
　　鉅子，的確也是拿來切東西的。
　　不僅切東西，還要將自己的心切碎，撒入九界土地，隨其脈動、與其生滅。銘於心上的傷痕，永遠也褪不了色。
　　他抬起頭原想看看藍天，未料卻撞進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

　　女孩得到了解答，但很快又有新的疑問。
　　「精忠伯伯，我們現在要去哪呢？」
　　「渺兒不是說想去後山？」
　　「但我不確定是不是要走這條路。」女孩顯得有些懊惱。
　　「沒關係，」他安撫道，「走走看就會知道了。」

　　走完這條路前，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
　　想知道終點在哪，只能不斷地、不斷地走下去。

　　「走吧。」

　　儘管那是一條無法回頭亦沒有盡頭的道路。

　　（完）

雪飛飄渺

2018-02-26 19:03

〈悠悠鬼途〉

　　他是一隻鬼，還是名符其實的「小鬼」。
　　不知曾經發生過什麼，小鬼的魂魄比一般的鬼還要稀薄，一個大風颳過好像就能將他吹散。
　　可他偏偏就是好好的存在著。
　　小鬼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死而成鬼未渡忘川，往往是在生前有執念未散，致使魂體滯留世間。無日月、無春秋，當時辰沒有盡頭，一夜與一歲也沒了區別。金烏東升，月華西落，不過又復一日。僥倖者，遇機緣了卻所執，而得回黃泉渡口；略次者，魂飛魄散，渺於天地；最下者，縛於人間，永世徘徊。
　　小鬼覺得自己大約就是那最下者了，他沒有生前任何記憶，甚至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自不知該從何放下。
　　鬼的外貌會維持去世時的模樣，是以開腸剖肚者也不在少數。小鬼算是幸運的那群，五官端正，也沒缺胳臂少腿的，不少鬼同志們都說，要不是沒有人看得見他，該當以為他是個活人了。真要說較獨特之處，也唯頸上有一抹紅痕，鮮豔刺目，觸之又平滑與肌膚無異。也許是胎記什麼的吧，小鬼想。
　　大部分的鬼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看過抱著琵琶，一襲迤地黃裙坐在樹下反覆彈唱的；也見過在王宮裡對王位上的人氣得吹鬍子瞪眼，但有時又會安靜的摸了摸王者的頭；還有明明沒有翅膀卻堅持要從高峰上跳下，模仿鳥兒翱翔的樣子，當然，沒有一次能飛起來；亦有身著華服，卻獨自坐在空寂寒冷的大貝旁，凝望另一個沉眠的人，即使觸碰不到，也執著地把手覆在那人心口上。
　　他們大多會重複一樣的事，連生死都跨越了，也沒有什麼事物可以阻止他們做著世人可能以為的傻事，只不過想傳達的話，再無法為另一個世界聽見罷了。
　　明明脫離了形體的束縛，又心甘情願自困此囹圄。
　　但小鬼什麼想做的事也沒有，只能漫無目的的亂飄。
　　最近他找了一個好去處，山頭上陰氣頗重，聽來往的行人說道此地過去有個駭人的名字叫葬骨嶺，聽名字就知道死過不少人，不僅如此，此地曾瀰漫一股終年未散的毒氣，令人無法靠近，一直到前些時候，有一帶髮修行的僧人，至此地不知施了何法，將毒霧驅散，這山道才又得以通行。行人們將那位僧者說得像個神通廣大的活佛般，小鬼聽了只是笑笑，即使如此，積累偌久的陰氣不會那麼快就散去，這足夠讓他待得舒服些了。
　　這好巧不巧，還沒待上三天呢，就被他遇見了有人來此超渡亡靈，那道者有幾分道行，他反應過來時已被困在陣內，全身像燒了起來。他原以為自己就要不明不白交代了過去，卻被一股力量拉了出來。
　　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清奇，別急著尋死。拉他出來的人一身紅衣，搖著有些誇張的羽扇，比一旁的道士還仙風道骨幾分。
　　小鬼聽著耳邊呼呼風聲，淡淡道，可惜我本來就死了。
　　那人拿羽扇敲了敲自己的頭，恍然大悟般，唉呀呀瞧我又忘了。
　　大約是跑得夠遠了，那人才停下腳步，掐了掐他的胳臂，誇張地嘆道，你這樣不行呀，再不處理會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不好嗎？
　　嗯……紅衣人用扇柄戳了戳額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看你是無念孤鬼，又年紀輕輕的，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徘徊在世上這麼久嗎？
　　也許，小鬼說，那是讓人不願想起的事。
　　若不願想起，又為何會變成鬼來惦念呢，紅衣人笑道，還好我之前有備了不少東西過來，然後從懷裡掏出一顆丹藥。
　　紅衣人一臉真誠道，這定魂丹你先服下，可保你一月平安無事，但這終非長久之計，還是得趕緊去找身負極重怨念的人，跟在他身旁，補補散掉的精魂。
　　小鬼拿著丹藥，愣愣地看著他。
　　你不是不信吧！紅衣人誇張地仰天長嘆，祖師爺在上，我連用自家本領掙錢都不敢，哪還敢騙人。遂而搖頭晃腦輕笑道，這總做賠本生意的衰運怎麼還是去不掉，果然真該聽孤達仔的話改名字。
　　小鬼還是沒有吃下，只問道，你這麼厲害，怎麼也變這樣？
　　只見人忽然安靜了下來，羽扇輕搖，吊兒郎當的笑意閃過幾分蕭索。
　　凡事都有代價，欠債欠太多，一輩子還不完，所以就這樣了。
　　一旁法事做得正熱鬧，明亮的火光映不出兩人的身影。
　　小鬼忽感頸上那抹紅痕陣陣的抽痛，也許是方才受術法影響所致，他摸了一下，紅痕像有生命般鼓動著。
　　最後他還是將丹藥服下。
　　紅衣人看他魂魄穩定不少，拍拍他的肩，笑道，小兄弟，我們就此別過，望後會無期。
　　小鬼目送他轉身離去，直到那身影逐漸隱沒於山川之中。
　　
　　問君何以然，道勝心自平。雖為南遷客，如在長安城。 ycH=L8
　　云得此道來，何慮復何營。窮達有前定，憂喜無交爭。

　　淡泊曠達之聲，一聲聲，彷彿迴盪於獵獵山風裡。
　　當然，只該是錯覺吧。

　　＊

　　小鬼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一隻鬼跟在一名僧者身旁，這該是多麼詭異的景象。但偏偏，這個僧者身上有足夠的怨氣得以修補他的魂魄，他也只好待著。
　　畢竟這樣的人並不好找。
　　不過，到底是他先養好了魂，還是僧者先超渡了他，就沒人能肯定了。

　　也許是此地僻靜；也許是佛經安撫的眾生也包括自己，小鬼總是茫然的心緒，從來到這兒後，竟逐漸沉靜了下來。
　　當初是一陣誦經之聲將他吸引到這的。按理他該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僅是一剎的時間，他聽見那道和煦猶如潭水沉靜的嗓音，幾要肢解破碎的魂魄，竟開始有凝聚的跡象。
　　這一停留，彷彿成了永世的佇足。
　　
　　僧者正在給後院種的菜澆水，小鬼蹲在一旁，就著晨光看向僧者的側臉。不是什麼大事，僧者仍做得認真，恬淡溫和的神情，與他在佛寺遠遠見過的菩薩像甚為相似。
　　這樣的一個人，合該安然度此靜好歲月，為何會背上沖天怨氣，重得幾欲將之吞沒？
　　小鬼雖是好奇，卻也只能蹲在一旁，看著晶瑩的露珠滾落，沾到僧者並未著履的腳上。那雙腳佈著厚繭，這僧者不知修的是何法門，總歸不是侷於一處灑掃修行。
　　一足一印踏出的厚實，也許漫長得曾走過這九界八荒。

　　僧者的生活平淡得近乎無聊，他可以大半日都坐在溪水邊，也沒做什麼，就是安安靜靜的看水，好像那水裡有什麼寶物。又或是在房裡讀佛經，一讀就是大半天。
　　更別說，他有大把的時間在睡覺。
　　在後院曬太陽會睡著，煮水煮一半會睡著，坐在門前那棵桂花樹下賞花會睡著。
　　無時無刻，沒有預警，上一刻他還在房裡看書，下一刻已經支著腦袋安然睡去，好像永遠也沒有睡飽的時候。
　　也好像隨時會一覺不醒。
　　不過小鬼覺得看僧者睡覺比看他醒著有趣多了，最少面上表情比較豐富。
　　最初，僧者晚上睡覺時，小鬼惡作劇之心頓起，會故意壓上一壓，而他也如願的在僧者面上看見一絲痛苦的神情。但只看了那麼一下，他頸上紅痕又抽痛了起來，心下也感到一陣莫名酸澀。小鬼退了開來，只道修行人和鬼果然天生相剋。
　　後來他發現，即使沒有「鬼壓床」，僧者在半夜也沒什麼睡好的時候。那雙眉頭啊，總是皺得緊緊的。
　　也許是被噩夢魘住了吧，小鬼見僧者有時候睡到一半會醒來。不像一般人被夢困住會瞪大雙眼或跳起身，僧者總是醒得很安靜，緊皺的雙眉也隨之舒展，只是素日透亮明晰的雙眼，沉澱了渺渺紅塵，既幽且深，任誰也觸碰不得。
　　好像那些夢才是他的世界，所有煙火氣息全都埋葬在裡頭。
　　僧者生得頗為俊秀，即使一頭銀絲，看著面容亦不過青壯之年，只是漫佈在眼底的滄桑，小鬼不知道，裡頭該流淌過多少無法挽回的歲月流光。
　　這樣的夜裡，有時僧者會不顧夜風寒涼，披著外衫獨坐在月色下，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的目光總是望得很遠，遠到小鬼無法企及的玄黃天地。小鬼只能在一旁陪他坐著，這樣的距離似乎帶著某種熟悉，小鬼想，也許他也曾想再靠近一些什麼，但沒法做到。
　　吶，既然這麼痛苦，為什麼要活下去呢？小鬼不只一次想這麼問。
　　然而就像他不知道為何自己還要徘徊在這個人世，這都是沒有人會回答他的問題。
　　一人一鬼常常就這麼並坐一宿，只是月華終究僅能映出一道清冷身影。

　　僧者身體並不好，行動看著與常人無異，可那看起來又黑又苦的湯藥一日也沒停過。
　　即使如此，僧者仍不時會面帶紅暈，發起低熱。
　　小鬼想，也許和僧者一身的傷疤有關吧。
　　雖說非禮勿視，但他無法離開僧者太遠，所以總有那麼一兩次不小心看到的時候。
　　僅是輕暼一眼就已觸目驚心。
　　傷痕之多，讓他不禁要懷疑僧者溫雅的氣質都是裝的，窮凶惡極、滿手血腥的鬼剎才是真正面目。否則這些傷痕何來，一身怨氣又何來。
　　尤其胸前一道猙獰的劍痕透體而過，那傷當是致命的，他幾乎能想像一劍下去，鮮血如何自傷口洶湧而出，他彷彿親眼見過，一柄古樸的青銅劍身揮灑著漫天血霧的畫面。
　　他看著僧者穿上月白僧袍，猶如捻花微笑的佛，無苦無傷，無色無相，那一眼煉獄血途，彷彿一場虛妄。
　　而他頸上的紅痕又痛了起來。
　　
　　所以最常來拜訪僧者的是兩位大夫也就說得過去了。
　　其中一名棕髮的大夫好像就住在附近，偶爾就會拎上自己做的食物點心和給僧者的藥包過來串門子，要切個脈還會被僧者推著一起去後院拔雜草。
　　另一名藍衣大夫年紀較他們都小，可每當他來訪，僧者都會正襟危坐，乖乖撩開袖子給他把脈。藍衣大夫垂首沉吟半晌，再睜開眼劈頭就是對僧者一陣數落，連半夜起來吹冷風的事都能被他從脈象探得。藍衣大夫倒也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冷冽的語調聽了會讓人背脊發寒。兩個被藍衣大夫稱作大哥的人，都只能一聲不吭乖乖聽訓。直到半個時辰過去，藍衣大夫終於停下喝了口水，轉身進到房裡認認真真的寫下新的藥方，棕髮大夫和僧者才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藍衣大夫外頭忙，偶爾才能過來一趟。
       那一日，棕髮大夫送藍衣大夫離開，還沒走出門，藍衣大夫便停在前院的桂花樹下。
　　「硯大哥，」藍衣大夫喚道，「有時我會想，當初選擇把俏如來大哥救回來是不是錯了？」
　　他抬首望向花葉盡凋的枝幹：「他雖然有呼吸有心跳，有時我卻覺得他好像沒活著。」
       棕髮大夫同他的視線看一幅冬日蕭瑟之景：「你後悔嗎？」　　「不，」藍衣大夫搖首，「如果再來一次，我肯定還是這麼做的。」
      棕髮大夫垂下眼，摸了摸身旁人的頭：「身為醫者，要眼睜睜看著人從眼前逝去卻什麼也不做，未免太殘酷。」
　　「況且，事難兩全，何謂最好的選擇呢。」棕髮大夫看向屋裡，「他用大半輩子的時間在尋找那個答案，有些道理他比誰都明白。無論他人如何以為，最少對我而言，若能不悔便已足夠。」
　　「而且你看，他還有力氣做死，想來是活得挺好的。」
　　藍衣大夫莞爾笑道：「硯大哥會不會後悔遇見我們呢？」
　　「你，自然是不會，至於他嘛－－」棕髮大夫故作嘆息，「唉，我還真有點後悔。」
　　兩人頗有默契地相視而笑，方才蕭索的氣氛瞬而散去。
　　棕髮大夫目送藍衣大夫離去，夕陽餘暉逐漸自山頭隱沒。　　小鬼這才聽見他喃喃自語道：「也許活著對他而言從來是痛苦多於歡喜。只是⋯⋯」

　　即使痛苦還是要活下去嗎？小鬼看著眼前無法觸碰到枯葉的雙手。
　　日復一日陪僧者過上平淡的生活，那雙安靜的眸子映著紅塵萬相，即使如古井無波，仍對這個塵世深藏眷戀，僅是一葉飄零，亦足以讓他佇足回首，小鬼心中某種想法逐漸變得強烈－－
　　如果可以，他大約想再活一次的，儘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麼。
　　只是活著，就可以聞到桂花香，可以感受清茶潤喉，可以觸碰到冰涼的河水，可以……確確實實陪伴在什麼人身旁。

　　小鬼有發現，即使僧者如此愛睡覺，有件事卻從未被睡眠打斷。
　　一盞油燈將伏在案前的身影拉得綿長。
　　每日入夜後，僧者便會挽袖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一筆一劃穩當而鄭重，在一方素白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墨跡。那應是什麼文字的符號卻奇詭扭曲得令小鬼難以辨識。
　　每寫滿一張桌案大小，僧者便會鋪開一卷卷軸，用端正的楷體寫下一個名字。那卷軸裡不只一個名字，也不只有名字。在名字旁，往往會有數行小字，或長或短，不一而足。
　　在寫下小字前僧者往往會沉吟半晌，或是乾脆擱下了筆，任忽明忽滅的油燈在他眼底閃爍幽暗的火光，有時這麼一坐，就到了天明。
　　小鬼從未細看那卷軸上寫的是什麼，墨色殷然恍似乾涸的血漬，約莫是從骨肉中剝離下的隻言片語。他靠近不得，亦看不得。
　　新月之夜，僧者會將一疊寫滿那神祕文字的紙帶到屋外，用那盞隨時會被吹滅的油燈將它們焚得乾淨。無月之夜，山下村落燈火盡滅，天地間彷彿只餘這一點火光。僧者凝望一張張紙翻卷成灰，一襲白衣站在那，像是要被融去的春雪，又似極寒之地萬年不化的堅硬凍土。直到手中所持全化作一縷青煙裊裊，彷彿從未存在過，那雙安靜的眼眸才會浮動碎星般的波光。
　　又是沒有月的晚上，棕髮大夫恰好來訪，僧者也不避諱，照樣在屋外燒起紙來。棕髮大夫就坐在一旁，飲著僧者釀的桂花蜜。
　　「我知道這麼做也許沒有意義。」僧者彷彿在低聲自語，幽微的光映著他的側臉，「只是覺得，若連自己都不記得，也許，便無人記得他們了。」　　石桌上擱著新的卷軸，棕髮大夫將之展開。
　　那卷軸上才寫了一個名字，棕髮大夫很快看了過去，沉默許久才悵悵道：「才十四歲啊。」
　　「嗯，還是個孩子。」僧者的面容一半藏在黑夜裡，難辨悲喜。
　　「那時魔世來犯，百武會眾人為我斷後，群俠不敵魔軍，卻是不畏生死撲上去，只為爭取片刻讓我離開的時間。」僧者手下未停，幽幽說著。
　　小鬼原本仍如平常隨意坐在一旁聽他們談話，此時，魂魄卻猛然一震，暈眩之中耳邊響起一片殺戮之聲。血色裡，有惡魔猙獰的臉和遍地殘肢斷臂交雜在一起。他提劍揮砍，推著什麼人不斷向後退去。
　　小鬼搖搖晃晃站起身，定睛細望，那人悲痛的面容和僧者沉靜寶相逐漸重疊在一起。
　　「那時我慌了心神，不願捨下眾人退離，還是他推著我，一邊抵抗魔軍一邊護我離開。」
　　『我可以為家人犧牲，可是盟主你不行。』
　　小鬼顫顫地一步步向僧者走去。
　　棕髮大夫垂下眼，看向那微弱的火光：「你也有這般不冷靜的時候。」
　　僧者微微一笑，轉眼笑意又隱沒在暗夜虛空中：「竟像上輩子的事了。」
　　小鬼站在僧者面前，伸手想要握住他的雙手，也不知是想幫著他一起燒，還是阻止他的動作，直到兩雙手交錯而過。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如清泉般清澈的眼睛。」
　　
　　僧者手邊的火光猶如業火，將他焚得乾淨。
　　所有流年歲月似都凝凍在這一瞬。

　　＊

　　郭箏－－
　　汩汩而出的鮮血趨黑了視線、消散了意識，耳邊僅能聽聞那一聲悲傷的呼喊。
　　他的心已經無法跳動，卻還是感到疼痛。
　　如果還能再開口，他只想對這個人說－－對不住。

　　自小他沒有太大的夢想，只希望可以給父母弟妹過上好日子。
　　他是幸運的那個人，因為天生還有些練武資質被途經村落的師父看中，收了他當徒弟。他比誰都認真練功，門裡許多人都想他是欲名揚江湖，但他不過是想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家人。
　　師父常對他們說，俠之大者，還該像史賢人一般，救死扶傷，為大義捨生忘死。
　　他不覺得自己可以成為那樣偉大的人，但行有餘力，自當幫助需要的人，就像當年師父幫助他一樣。
　　所以他出師後，就入了正在廣募義士的百武會。
　　然後遇見了那個溫和得不像江湖人的盟主。

　　人人都想成為大俠，但能成為大俠的只有寥寥幾人。當他為了家人背叛了天下時，那人卻要為了天下放棄他的所有。
　　那把名叫墨狂的巨劍自那人手中刺穿蒼離先生的胸膛，曾捂著他頸子沾滿鮮血的雙手，此刻殷然依舊，人卻再沒有了淚。
　　曾請人取針線來，一針一線，小心地縫起他屍體上致命的傷口，然後取來乾淨的布巾，細細將傷口暗褐色血塊拭了乾淨。如今卻是毫不猶豫在稱作師尊的人頸上劃上一道再也不會癒合的痕跡。
　　從此世上再無史家長子，只剩天下人的俏如來。
　　他想他錯了。
　　人們口中所有的大義，不過是用這些人的鮮血淋漓，來換取成全他們的私心。
　　即使求得此世太平，對失去一切的人，又該如何安享靜好歲月。
　　
　　那人語氣冷冽的讓人將蒼離先生的頭顱懸掛在天擎峽，回過身卻是遣人去尋他家人的蹤跡。也許是魔物比人更講信用，也或許是大戰在即無暇顧及，他的家人並未因失了價值而被屠戮，最後順利被會眾救了出去。
　　他見那人明明忙碌，還是抽了空去尋他們。
　　「是我沒有保護好郭箏壯士。」
　　直到這一刻那人依舊沒有揭露任何真相，母親哭泣的聲音還有那人的沉默，像是冰錐般一根根刺進他應當無知無覺的心裡，又冷又痛。
　　父親冷然送客的態度，還有群俠間描繪那人弒師的冷酷如燎原野火遍佈四野，那人彷彿渾然未覺、充耳不聞，幽幽於此世來去奔波。人們仰望他、依賴他，卻沒有人敢再靠近探問一聲，你還好嗎。

　　兩千年英魂的祈願太過沉重，巨劍在那一刻幾乎要承受不住，飛沙走石迷了他的眼，天地彷彿僅餘浴血的紅髮修羅獨立。
　　『你願意陪我們一起走嗎？』耳邊響起難辨雌雄難辨的嗓音，似從悠遠的長流中穿透而出，在那人手中鮮血澆灌下，巨劍光芒猛然熾盛。
　　他看向即使滿面血汙卻依然沉靜堅定的眼眸，最後，他將雙手覆在那人緊握巨劍的手上，回道：『我願意。』

　　在他答應的瞬間，不多的記憶在眼前流轉、紛飛、流逝，最後只剩那人在黑夜裡獨自行走的身影。
　　也許他還徘徊在這裡，不過是想陪這個人走得再更遠一點、再久一點，想讓那人知道，這條路上他不是一個人。
　　殘缺的魂魄被一股強大的宏勁推離。
　　待他再次睜眼，已然不計年歲，不知身在何方，亦不明此身所為何來。

　　直到他為歲月吞沒，那人依舊在天涯彼方，渡此漫漫紅塵。

　　＊

　　在一片冰天雪地裡俏如來看見閃爍微光的流螢，四周的黑暗襯著牠隔外明亮。
　　那流螢似頗通靈性，在他面前轉了轉又向前方飛去。
　　是在叫我跟上嗎？俏如來想。
　　本不該在隆冬時節出現的光，他此時卻不覺得奇怪，腳踏在鬆軟的雪地上，也不覺得冰冷。
　　他就這樣隨流螢在黑夜中走著。
　　直到萬籟俱寂中傳來稚子清亮吟唱的聲音。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流螢停在一處普通的農舍之前。
　　院裡有兩個孩子在打鬧，還有一個孩子坐在秋千上晃盪小腿繼續哼著方才的調子。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纍纍。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穀持作飯，採葵持作羹。」
　　一青壯男子扛了鋤頭自屋內走出，三個孩子停下動作，紛紛撲到男子腿邊甜甜得喊爹爹，男子蹲下身挨個抱了一輪，這才回頭向站在門邊含笑的女子道了別。
　　是那可望不可及的平凡喜樂。
　　清泉般碧藍的眸子與記憶中隱隱相合，卻又不同。俏如來怔怔望著，下意識道出了一個名字。
　　「郭箏－－」
　　男子聞聲向他看來，放下鋤頭雙手合十向他道：「大師有禮，郭箏是我兄長，已故去許多年了。」
　　眼前景致倏然變得飄忽，俏如來側首回望，流螢已化作一道透著微光的淺淡人形，似乎在對他笑著。
　　然後他聽見熟悉的嗓音喚道：『盟主。』
　　對視一瞬，眼前身影仍是紅顏少年，而他的心業已荒涼蒼老。江湖滔滔如川東逝，將一切沖刷得面目全非。
　　
　　小鬼想，他終於又看到不一樣的表情了。
　　郭箏這個名字，在他死的時候就已經不存在了。
　　小鬼用盡最後的魂力造了一場夢，不過是希望讓眼前人明白，這世上有人因他而活了下去。在他用血肉灌溉的大地上，不僅有屍山血海。
　　他有許多話想說，他想說藍衣大夫的話要好好聽才行；他想說看見他平安活著真是太好了；他想說，自己真的很想，能陪他走到更遠的地方；他想說，莫再自責了……
　　他望向那人平靜中翻湧著悲傷的面容，又覺得這一刻好像什麼都不必說了。
　　而他只剩兩句話的時間。
       自戕之人在了卻心願後，僅存魂飛魄散一途。

　　『對不住。』淺淡的人形又說了聲。每句話像是用盡所剩不多的力氣，圍繞在周身的光芒又黯淡幾分。
　　俏如來顫顫地向他走去，不住向他搖頭。被封存在心底的記憶，此刻被鑽了一個缺口，抖落一地狼籍。
　　而後他看見人形躬身向他一揖，他想要去扶，卻在快要觸到那雙手時，最後一點魂光也驟然散去，並伴隨最後一聲。
　　『謝謝你。』
　　在空寂的雪白天地裡，他恍然看見一雙如雨後初晴澄澈乾淨的眼睛盛滿笑意，再無一絲陰霾。
　　那一頭，又悠悠傳來孩子的歌聲。

　　羹飯一時熟，庭中有阿誰。出門東向看，淚濕沾我衣。

　　＊

　　俏如來睜眼醒來，晨曦自窗櫺透入。
　　輕脆的童稚之音還在耳邊徘徊，雙手攥緊的，卻是熟悉的破碎虛空。
　　也許是晨光太過刺眼，他抬手掩住如枯井平靜的眼眸。
　　直到一顆晶瑩的露珠，隱沒於幽暗無明的大地之中。

　　（完）

落英翩翩	2018-03-25 23:09
二话不说先送花 tl{{Vc[ [mQ1r*[j 郭筝那段看得超想哭，穷哥很暖了……

雪飛飄渺

2018-04-11 02:43

引用
引用第8樓落英翩翩于2018-03-25 23:09發表的 : JIw?]xa*
二话不说先送花 >q&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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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筝那段看得超想哭，穷哥很暖了…… 1ig*Xp[

謝謝落英翩翩的賞文和小花~~~

窮窮有被看出來真是太好了！(欸XD
雖然他的故事還沒完全開展，但能感覺他是個很溫柔又很傻的人QQ
郭箏自刎那段，每看一次還是心痛一次，所以私心將他寫進故事裡，希望還有人記得他，希望最後他能得解脫。

雪飛飄渺

2018-04-11 02:47

〈一念無明〉

　　

　　人皆道史家三子唯長子未與其父有過齟齬。
　　但人年少之時，誰沒幾分想背天叛地的輕狂？被說最有乃父之風的史家長子自也不例外。
　　只是他叛逆的方式異於常人罷了。
　　－－他選擇出家。

　　＊

　　頗為荒涼的山頭上，一座清寂古寺於雲霧中若隱若現。細而觀之，寺門斑駁破落無甚人煙，想平時也沒什麼人來往參拜，即使日日灑掃不輟，階縫處仍不免生了苔。
　　一小沙彌正認真灑掃寺前長階，待他自第一階掃至第一零八階時，回首才發現階上已覆了一層細雪。
　　雪上還站著個人。
　　那人白衣飄飄，若非一頭墨髮束於身後頗為顯眼，這一人一影皆欲與霜雪融為一處。
　　小沙彌驚訝了一下，他不知道這人是何時上得山來，他一路灑掃竟無所覺。他緊了緊衣服，連忙雙手合十向那人行一禮。
　　「阿彌陀佛，」那人亦還一禮，溫聲道，「小師父，此地可是靈空寺？」
　　小沙彌點點頭，心下卻是疑惑，他入門不久，卻也知此地不是個名剎寶寺，幾乎無人知曉。再觀眼前人，劍眉入鬢、眉目疏朗，舉止從容閑雅，謙謙有度，尤其一雙如萬里晴空澄澈湛藍的眸子，溫潤平和，讓人看著就生幾分親近。他看過的人並不多，卻也知這樣的人來歷多不平凡。
　　他尚未開口相詢，寺門驀然向外推了開來。
　　「師弟，外頭下了雪，快些進來吧。」
　　和小沙彌做相同打扮的青年自寺門走出，許是未料得外頭有人來訪，目光觸及來客，竟是怔愣了半晌。
　　來人亦是同樣，從容氣度似裂了一道縫，小沙彌見他不住得向前踏了一階，卻不知顧慮什麼，又未再繼續上前。
　　小沙彌左看看右看看，總覺得氣氛有些怪異，悄聲喚道：「師兄……」
　　青年恍惚從萬千幻境中醒來，淡淡道：「施主此來，不知有何事？」
　　「在下……，未料山路漫長，此來……欲向師父討杯水喝。」應該真的是口渴了，小沙彌聽著方才還溫潤的嗓音，此時竟有幾分乾澀。

　　小沙彌悄悄攀在禪房外探頭探腦。
　　難得有人來訪，而且看著來歷不凡，此等機會自然要多看兩眼才是。恰好師父和幾位師兄都出門去，不會有人把他趕到一旁。
　　至於眼前這位師兄－－
　　這位師兄在寺裡是有些特別的存在，雖與大家一起修行，卻是不入排行，他曾好奇地問過師父為何如此，師父只是有些高深莫測得對他說，你這位師兄所修的法與你們不同。話語裡不知怎得藏了幾分嘆息。
　　怎麼個不同法，他想自己修行尚淺自不知曉，他只知道這位外表看著冷淡，待人有禮卻始終有幾分疏離的師兄，其實是個很好的人。也許是他年紀小，他甚至覺得師兄待他還特別好。每次輪到他與師兄一起下山化緣、採辦物什，師兄總會發現他嘴饞的對象，便默不作聲用不知從哪攢來的幾文錢將它們買下，然後在回程路上遞給他。當他吃得歡快蹦撻時，師兄會難得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柔和的目光像看著他，又像藉著他看向什麼人。
　　雖然大部分的時候，師兄就像現在這樣，毫無喜怒，彷彿真是那斷了凡念的修者。
　　領來客入禪房落坐後，他見師兄只逕自去泡了茶，不多時茶香四溢，門外的他卻忍不住皺起眉頭。他這位師兄什麼都好，悟性高、有耐性、做什麼都地道，唯有泡茶這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原因無它，就是一個字－－苦。
　　不知為何，師兄泡的茶總帶有一分褪不去的苦意，令人難以下嚥。
　　奉了茶後，師兄既不搭話也不看向貴客，僅端坐在一旁，捻起手中的佛珠，亦不知心下誦著哪篇經文。他想，不愧是師兄，早已不著於相，來者無論是名動天下的賢人亦或無名的販夫走卒，他都能一視同仁地相待，反倒是自己無端起了分別心。
　　未待他一番感悟結束，來客已是端起茶盞嗅其香、感其溫，他努力壓下出聲阻止的念頭，只見人目光微斂，頗為珍視得將茶緩緩啜飲，其間眉頭一動也未動。
　　好像即使杯裡盛著的是世間劇毒，這人一樣能面不改色得啜飲而盡。
　　「好茶。」
　　莫非這人的味覺有問題不成！他嚇得差點撲到門內，好不容易調整好姿勢，也沒聽見師兄得知己的一聲謝，仍是一室沉寂。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師兄此時的冷肅，似比外頭霜雪還要凜冽幾分。

　　不同於屋外小沙彌豐富的心裡活動，屋內靜得連一截香灰墜下都如開山破碑得響。
　　空了的茶盞復又被青年滿上。
　　人仍是無語靜默。
　　似除了這一茶一盞，他們之間如冬雪和夏蟬沒有什麼關係。萍水相逢，擦身便散。
　　香又短了一截，茶復飲盡一杯，有些事似就到了頭。
　　直到壺裡的茶僅能再盛一盞，來客終是開了口，低聲問道：「不知師父如何稱呼？」
　　「小僧尚在修行，當不得這聲師父。」青年的嗓音與眼前人有著相似的溫潤，只是挾了一絲漠然，「住持賜法號，俏如來。」
　　來客緊了緊擱在膝上的指，張口欲言卻是半晌無語，神色幾度變幻，湛藍的雙眸壓作幽幽深潭。也許是那茶太苦，末了他只得澀然輕語：「師父緣何入得佛門來？」
　　見人未改口，青年也不糾結於無謂的稱呼上。
　　「昨日之日譬如昨日死，今日之日譬如今日生。」
　　「不提也罷。」
　　語如鋒銳利刃，一劍揮下，斬盡前塵舊事，好似如此，過往諸塵便可作斷簡殘灰，輕風拂過，散得乾淨又清淨。同時亦將心魂生生剖成兩半，一半在故夢裡輾轉掙扎，一半在九霄外冷覷此荒謬無常的人世。
　　手下佛珠反覆回轉，心卻再沒有可以安放的地方。
　　只剩一副沒有淚也不會笑，無法憤怒亦無力悲傷的皮囊。
　　來客徹底沉默了下來，放下茶盞，阻了青年傾壺的動作，只道是自己多言了。
　　裊裊青煙繚繞，來客側首定睛欲視，然而青年的面容卻始終模糊飄渺。
　　稚氣明亮的笑容，皆隨徐煙散去，餘下一截枯槁殘破的灰燼。
　　「時候不早，山路迂迴，施主還是早些下山的好。」
　　
　　青年將人送至寺門外，來客未再多語向寺前長階行去。
　　在踏下第一階時，人卻驀然回首。
　　「精……」
　　「施主要找的人已經不在了。」像是早已料得，青年仍站在寺門前，毫無喜怒冷淡的說著。合十的雙手，猶如一堵巨牆，截斷所有塵緣念想。
　　清寂古寺沒有燈火闌珊，自也映不出任何一道舊人故影。
　　來客定定看著他半晌，有什麼在平靜汪洋中翻湧，只是最後仍看不見滔天巨浪。
　　抱歉，打擾師父清修了。最後他如是說道，低下頭，轉身離去。
　　見人已走遠，小沙彌走到青年身旁，小心翼翼問道：「師兄認得方才那位貴客？」
　　青年佇立在雪中，望著蕭瑟渺遠的背影，答道：「不識得。」

　　＊

　　待禪師回寺後，青年告訴禪師此事，禪師僅是靜默地敲了一聲木魚，而後說道，若那人再來，仍由你接引。
　　青年沉默著，既未答應，也未拒絕。
　　禪師看著青年，忽而問道，你是誰？
　　青年長跪在蒲團之上沒有回答。
　　他就這麼跪著，在禪師規律的誦經聲中，他抬首望向垂眸凝望眾生的佛祖。
　　耳邊只有禪師的一聲，你是誰？

　　＊

　　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拚命地在漆黑崎嶇的山道間奔跑，腳下的鞋履不知何時掉了，腳底都為碎石和枯枝磨得鮮血淋漓。後方傳來追兵的聲音，他心下卻有幾分歡喜。
　　只要多撐一刻，他們就多一分逃走的機會。
　　他跑呀跑，反覆的跌倒再站起，身上不知劃開多少口子，儘管他不願意停下，連日來的躲藏已將他體力耗盡，最後一個踉蹌，他終於再也爬不起來。
　　我要死了嗎？他揣緊懷中母親給他的匕首，倒在地上不知向誰問道。
　　身旁傳來兩個腳步聲，猶如閻王催命，伴隨著殘忍的笑意。
　　「真沒想到以純陽掌聞名江湖的史豔文，他兒子竟然不會武功。」
　　「我們也不想殺小孩子，要恨就恨你父親殺太多人了。」
　　來人大概沒料到他還有反擊的力氣，當他暴起一劍刺向來人胸膛時，那人嘴角還噙著一抹嗜血的快意。趁另一人怔愣間，他又一劍畫向那人脖頸，滾燙的鮮血灑了他半邊的臉。
　　轉瞬間，山裡又只剩下蚱蜢無知無覺吱吱的聲音，還有他驚魂未定的喘息。

　　顫抖地握緊匕首，他沒有一刻像此時一樣渴望力量，只要有力量，再不用這般苟延殘喘的逃竄，他甚至可以成為唯一的秩序，定下那是非黑白，保護他在乎的人事，將所有惡人如螻蟻一般消滅乾淨。有什麼就要破土而出，然而腦海間卻是閃現母親溫柔的笑容。
　　母親抱著甫出世的幼弟，笑著對他說：『如果可以，母親希望你們兄弟三人可以互相扶持，平凡安然的活著。不用武功蓋世，也不用超凡入聖。』
　　他驀然低頭望向沾滿黏稠鮮血的雙手，有人從此因他再也沒辦法看到日出月落，他們是否也有母親和兄弟在等他們回家？他們是否也只是想活下去？
　　他側首看著兩雙失了神無法瞑目的眼睛，嗅覺似乎才回過神來，鮮血濃厚的鐵鏽腥味縈繞在鼻尖。
　　自己和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他轉身吐了起來。彷彿要將過去所有的天真和已然破碎的信念吐個乾淨。
　　徒留下茫然失序的混沌。
　　
　　過了好半晌他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拖著腳步繼續在黑夜裡行走。
　　他已經什麼都無法思考，只知道不能停下腳步，甚至連不能停下來的理由都要忘了。
　　天地之大，他卻只覺得空茫，好像無論走到哪都不是他的家。
　　咚——咚——咚——
　　天際傳來雄渾肅穆的鐘聲，敲醒他靈台一絲清明。

　　他昏倒在寺前被禪師所救，清醒後，便焦急地欲去尋母親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們。禪師擔心他的傷勢，連同幾名僧人隨他去搜山，最後在湍急的河岸邊尋得大片的血跡以及幾塊碎布。
　　他認得那是母親裙裾的布料，連同包裹弟弟們的布巾都被血染成了暗紅色。
　　最後繃緊的那條線也斷了，他覺得自己胸口破了一個大洞，放在裡頭的東西被江水吞沒、蝕盡，留下無波無瀾的汪洋結成了凍土。他吐了口血，像要流盡心上最後一點溫度。
　　昏迷前他看著混雜在一起的血跡，想道，這樣，他們算是一家團圓了嗎。

　　他反覆想著，他們究竟做錯什麼呢？

　　在母親轉身離開的那一天，在兄弟失散的那一天，在躲避仇殺的那一天，在他找不到父親的那一天，他以為自己是有恨的，但最後他卻悲哀的發現自己不知道能恨什麼。
　　恨那些追殺他們的人？恨派他們來的人？恨在外與人結怨的父親？恨逼得父親殺人的世局？恨到天地玄黃之生，萬物源起？
　　恨盡這個世界，然後呢？

　　他反覆於噩夢裡掙扎，在希望與絕望間上下求索，一日、一月、一年，直至冬日再臨，所有貪嗔妄念似也隨最後一片枯葉凋零沉沒。

　　待他再清醒，眼裡什麼也不剩，只是空落落地對禪師稽首長拜。
　　他問禪師，佛能救人嗎？
　　禪師回他，佛渡有緣人。
　　他又問，江湖翻浪如何能渡？
　　禪師言，心若安之，一葦渡江；心若不安，雖乘艟艨巨帆亦將傾覆於無聲暗流。
　　渡與不渡，端看爾心。
　　他沉默許久，將短短十年的歲月拿出來反覆洗刷，照見分明，直到將回憶洗褪了色，變得蒼白枯寂，他又是一拜。
　　
　　「弟子願皈依佛門，求禪師為弟子剃度。」

　　咚——咚——咚——
　　鳴響的晨鐘散去黎明前最後一抹黑暗。
　　他坐起身，如夢方覺。
　　他想，那個叫史精忠的孩子早已死在他年故夢裡了。

　　＊

　　來客像是行至此都會口渴，小沙彌已見怪不怪，請人稍待，便轉過身去尋師兄。他已經抓到了某些規律，那人似乎總是踏著季節遞嬗的節奏出現在寺前。　　
　　青年仍是泡一壺苦得讓人難以下嚥的茶坐在一旁，像修了閉口禪不發一語。
　　來客也不以為忤，只是品著茶，偶爾隨青年一起讀經。
　　待壺中茶水告罄，來客便會起身離去。
　　從禪房至寺門的沿廊，桃花爛漫，唧唧蟬鳴，落葉蕭蕭，一直走到凜冽寒風灑了一地冰霜。
　　青年恍惚發現，已是一年過去。
　　來到寺門前，來客一如過往，幾不可聞得說，師父珍重。
　　青年亦是千遍一律的回答，謝施主關心。
　　再無其它。
　　
　　而每當青年再回禪房裡收拾時，總能發現桌上不知何時會留下些小物什，一枝梅花、一串糖葫蘆、一把涼扇、一件披風……不一而足。旦凡小點，青年會轉手贈予小師弟，至於其它，都被他收進一個箱子裡，不碰、不看，像那些壓在梵唄聲裡的歲月隙縫。

　　＊

　　山中修行自是清苦，日子規律得只能說聲無趣，但那個十來歲的孩子卻是安安靜靜地待了下來。
　　天未亮，隨眾人起身用過早膳後開始做早課，早課內容除了誦經還包括了練拳，結束後孩子被分派下山挑水，來回走過那一百零八階，雙肩雖沉，邁出的每一步彷彿也踏平了昨日、今日、來日無端而生之憂懼煩惱，讓心靜得像一潭波瀾難興的死水。午後依每個人不同進度抄寫經文，偶爾禪師會喚人入禪房內考校。也許是心境契合，也許亦是所謂與佛有緣，不過數月光景，當與禪師應答時，那位孩子對佛法的領悟已不比先入門的僧人們差。做完晚課至就寢前是僧人們自行修行的時間，較無拘束。然禪師多予了孩子一項功課，他讓孩子至後山一處瀑布旁的大石上打坐。
　　轟鳴的水聲洗去所有聲音，孩子聞不得塵世其它聲響，只能見著山間月、樹中影，冷寂蒼茫，他孤身一人靜坐，幾乎要隨流水化於天地之中，再不存己。
　　有時他會陷入魔障，闇夜中影影幢幢成了眾生萬相，互相殘殺，血流漂杵，轟鳴的水聲成了不絕於耳的哀鴻悲鳴。而他無能為力。
　　幾度痛苦難安，直至清涼的水滴濺到面上將他喚醒，眼前所見仍是山間月、樹中影。
　　一日，禪師來到他身旁，問他，你看見什麼？
　　他道，世間多苦。
　　禪師平靜地望向他，看著寧靜又混沌的眼眸示意他繼續說。
　　他道，佛若慈悲，則世間多苦業佛為何不將其滅除？
　　阿彌陀佛，禪師說，即使是佛也無法了卻因果。
　　他問，若為因果，又何以種善因而得惡果？
　　知眼前的孩子想起什麼，禪師於心中輕嘆。何為惡者？何為善者？禪師道，諸般萬象不過業果相循。大哉三千世界，因與果的牽繫何能輕易窺破。
　　孩子沉默不語。
　　禪師輕拍他的肩頭，並以一手指月。
　　孩子的目光現出幾分清明。
　　禪師道，佛與我輩口中之法，不過皆如此指，僅引人望月，只是世人多一葉蔽目，不見泰山。
　　禪師側首複詢，你看見什麼？
　　孩子就著灑落的清輝沉吟片刻，才低首合十回道，月之圓缺依舊，而諸行無常。
　　禪師欣慰的眉眼，散不去一縷嘆息。

　　歲月如梭，孩子長成了少年，又從少年蛻化為青年。一生該當最肆意明媚的、跳脫的、憤世嫉俗的、不可一世的年少意氣，全予了日日喚醒天地的山鐘；予了青苔長階上的足印；予了青燈下靜默長坐的身影。
　　無有悲歡的誦經聲，彌去秋冬春夏，將恨削得淺了；將喜怒磨得淡了。執著是非善惡的孩子，似乎也與他擦身而過了。
　　他原想，自己已然不存執著。

　　＊

　　那天夜裡，寺中眾人皆已歇息，唯他方從後山回來，察覺寺門外傳來熟悉的聲息，推開門，見著那道佇立於風雪中的身影。
　　一如初見。

　　進了房內，他將熱茶遞給來客。不知在寺門前待了多久，來客烏黑的髮上都結了冰霜，他定睛細看，裡頭還藏著已然化不去的霜華。
　　曾幾何時呢，他以為凝滯的歲月，彷彿加倍在別的地方留下痕跡。
　　自外頭捎進的寒氣伴隨屋內冷去的檀香卻縈繞出一絲淺淡的血腥味。他沒有多說什麼，轉過身從櫃子裡拿出傷藥。那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只有平日小師弟調皮劃破口子時會擦擦。明知也許沒什麼作用，他還是拿到來客面前。
　　來客比平日沉默的雙眼閃爍幾分驚訝，歉然說著是在下擾了佛門清淨之地。
　　他仍是動也不動地看著來客，直到來客敗下陣來，自覺地卸去上衣。
　　一道刀傷猙獰地跨過來客精壯的背部，那傷才初初癒合，卻因為動作過大而又掙裂了開來。他先用乾淨的布巾拭去血跡，才將傷藥抹上。
　　而背上不只一道傷。
　　他靜靜看著，覺得這背像是武林裡傳說中的煉功石，無數刀光劍影一一在上頭留了痕跡，用一己之身見證江湖的浪濤起伏。所有痕跡之下，篆刻著四個刺目大字。那四個字彷彿是眼前人的脊梁骨，將他撐得又挺又直，即使累了也無法彎下。它們在的一日，這人雙手所抱必不是至親愛人；雙腳所行亦非故園歸鄉。
　　像是流淌在血脈裡的詛咒，只有等血流盡了，才得解脫。

　　值得嗎？
　　幾日前他與小師弟下山，聽得那菜販熱心與他們分享江湖之事。
　　『小師父們你們有沒有聽說史豔文又重出江湖了？』
　　『太平？唉，還別說，我才要跟你們講，那人稱的史賢人啊，怕才是真正的大惡人。』
　　『否則他消失前怎會被萬教追殺？我看啊，這其中還有許多說不清的算計。』
　　唯有此時，人們才會化身未卜先知窺破世局的高人，指點江山，好不快意。
　　世道人心不過如此，值得嗎？
　　何不放下？
　　藥乾得差不多，來客將上衣繫好。燭光幽微，映得那深邃的五官明明滅滅。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蔚藍的雙眼好似藏了一絲悲愴。
　　兩人靜默無語，半晌，來客才兀自低喃。
　　「在下不願有人也嘗到這痛苦的滋味，值不值當在下無能估算，一切，僅是為所當為。」來客回過身望向他，目光柔和，「既已提起，便難放下。」
　　末了，他見人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只是這代價，終究是太大了。」
　　胸前冰封的凍土傳出一道碎裂的聲響。

　　來客站起身，自袖中拿出封信，放在一旁的桌上。
　　「如果……」來客垂眸停頓片刻才又望向他，「如果他還在的話，請師父將信轉交給他。」
　　「至於拆與不拆，便隨他所願。」來客唇角的笑變得溫柔，「無論他的決定為何，在下都支持他。」
　　
　　入夜後風雪更大了，來客堅持有要事待辦，不便多作停留。還是那條沿廊，他若有所感，竟生出幾分這路能再長些，甚至永遠也別走到盡頭的盼望。但終究是一瞬不可得的妄念。
　　他將人送至山門前，見人墨髮雪衣隨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撐起方才順手攜上的傘遞給來客，來客有些驚訝，卻是抬手接了過去，嘴角仍是溫和的笑意。
　　相顧無言，最後還是來客說道，「師父珍重。」
　　他看著在風雪中明明透著人的溫度，卻彷彿無堅不摧的身影，不同於往日，他合十作揖向人拜別。
　　「施主亦是。」

　　自那日後，來客再沒出現於寺門外，待得再重逢，又已是幾個輪迴而過。
　　
　　他回到房內，那封信靜躺在月光裡，輕如蟬翼，重若千鈞。他拿不起，也放不下。
　　他枯坐在那，恍惚又回到最漫長的那個黑夜。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一如那些難眠的夜裡，青燈與佛祖低垂的眉眼，是他唯一的慰藉。
　　咚－－咚－－咚－－
　　一夜似剎那之短又如千劫之長，山鐘伴隨晨曦自窗外傳來，緊緊包裏住他。
　　心有罣礙，難離識界，涅槃不存。
　　他終是，於此世躑躅徘徊。
　　指尖輕觸封蠟之處，上頭彷彿還帶著焰火灼人的溫度。
　　三張信紙上各有一幅人物小像，一旁端正的蠅頭小楷寫道三處地方。他顫抖著雙手，不可置信地描繪信上人的輪廓，眉間的燕形疤痕；無法再成長的矯小身軀；滄桑溫婉的雙眸……他將信上的字讀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最後他像失了所有力氣，跪倒在地，唯獨雙手緊緊握住信箋捂在胸前，深怕一鬆開，信上的人們又將隨風而逝、零落飄散。停滯的時光洶湧而來，融消心上凍土，冰霜化作清泉自眼眶流下，暈開信上的墨跡。
　　原來，他以為的放下，終究是一場自欺的虛妄。

　　＊

　　寺裡得了消息，道一幫身穿東瀛服飾的盜匪在村落內大肆掠奪。他與諸位師兄弟匆忙下山，卻見平靜安和的村莊已被烈火吞噬，人們四處奔逃、惶惑不安，向來熱鬧的趕集聲，化作痛苦哀鳴。死者、傷者倒落在道旁，天際盤旋嘶啞鴉鳴，牠們隨亡者而來，歡快啃食散落各地的腐肉。
　　不過一日未見，此地已成一片地獄圖景。
　　他見到菜販斷了一臂，奄奄一息靠在殘垣邊。他上前簡單幫人止了血，便將之背起往寺裡走去。
　　一路上，喘咳的呼吸聲越來越淺。
　　菜販似是認出他來，低聲道，「謝謝你啊小師父……你們真像菩薩……慈悲……」
　　他加快腳步，反覆對身後的人道，撐下去，就快到了。
　　菜販像是沒聽見，目光開始變得混濁。
　　「我不想死……真的……不想……」
　　「萍兒……」
　　呼吸聲停止了，靠在他肩上的單臂無力滑落。濡溼肩頭的溫熱不知是最後一滴鮮血還是不甘的眼淚。
　
　　緣起緣滅，此生修行已盡，或得來世能解脫自在，他應當平靜為其祝念，可是心頭卻無法扼止覺得悲傷。
　　為生存奔波；為死亡恐懼，生命脆弱如螻蟻，轉眼即逝。
　　自己和身後的人並沒有什麼差別。
　　他握住逐漸散去溫度的單臂，只覺自己渺小似塵沙。生滅興亡，世道輪迴不過如是，他們皆為大道中的一粟，誰都逃離不了，抗拒不得。
　　掙扎此間究竟該以何安處？曾以為尋得的答案，如今卻又模糊了起來。
　　他背著人，足下血印踏過一百零八階，彷彿輪迴無盡的漫漫血途。

　　一月間，僧人們為村民重新安頓居所，所幸盜匪未再前來，村民終於得以喘息。
　　待護送最後一批村民回到村裡，眾人回房歇息後，他前往拜見禪師。
　　
　　他長跪在佛前，稽首長拜。
　　他道，弟子修心不堅，如今不知該以何自處，又該向何而往？
　　禪師看著他，卻問，你可知我為何賜你如來之名？
　　他抬起頭沉吟片刻，只道，弟子有負此名。
　　禪師搖首，招了招手讓他靠向前來。
　　禪師道，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禪師伸出一指指向他的心扉，諸法之義本在你心，自當來去自在。
　　數日來惶惑難安的心緒，竟是隨一指而平靜了下來。
　　禪師拉過他的雙手，攤平指掌，復又使其握起。而後對他道，既然放不下，何不將它拿起。世尊亦是捨不得眾生，而行願天下。
　　他望著禪師向來嚴肅端凝的神情，此時竟透了幾分柔和。
　　未識七情何以忘情？不識貪嗔何以放下我執？若無法坦誠面對自己的心，又何言勘破？
　　這些年來，禪師看著當年的孩子將自己封在佛法瀚海中，雖得平靜，卻失去了心。如無根浮萍，漂泊來去，無可無不可，似再無阻礙，卻終難行至彼岸。
　　禪師問，我輩中人為何修行？
　　他思忖片刻，方道，為求不苦。
　　禪師言，你之心，苦嗎？
　　他回想起在背上逝去的溫度，還有盈繞於耳的哀鳴，低聲道，苦不過眾生苦。
　　似是早已明白他的答案，禪師點了點頭，自身旁取出一卷破舊的竹簡。禪師將其攤開，上頭枯瘦的筆墨寫著「聖印六式」。
　　禪師言，先祖傳下這部武學，曾道，久遠的未來或許有人離了紅塵是為入世而行。禪師目光和煦望向他，道，你該當是這有緣人。
　　禪師將竹簡遞予他，並拍了拍他的手背，此地已非爾心安居之處。
　　掌下不意外傳來一絲顫動。
　　禪師溫聲續道，你需用雙足證己之法。
　　隨緣而處，隨緣而往，來去自在。這是貧僧最後能教你的。

　　＊

　　多年後，一劍而落，粗糙的布巾劃過臉頰，擦不完的血跡、逝去的溫度、垂下的臂膀，卻如當年。他恍惚又回到山寺之前，無論願與不願；是微笑或不甘，命軸輪轉向來不為世人所盼而稍作停留。
　　只是緊握的指掌，已不再惶惑難安。
　　劃過千年歲月的一劍並未將他吞噬，傳承的渡世之願藉著那人血肉，為多年來撕裂的心魂，鎔鑄上最後一道缺口。
　　一視同仁，清冷嗓音猶在耳畔，他驀然想起佛祖無有悲喜的眉眼，對他說道－－眾生平等。

　　「俏如來，會哭、會笑、會冷靜、會憤怒、會悲傷，我不會變成任何人。」 [:\8Ug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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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為我是史家人，而是為了天下人而該做。」 oFU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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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不能給予包容呢，正因我們自己也同樣脆弱，同樣會犯錯，才更需要互相扶持。」 F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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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行剝離七情六慾，不也形同為了逃避而遁入空門，這樣，還算是悟嗎？」 rJl'+Ae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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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上，有誰活著，不辛苦。」

　　暗夜長途裡，有一盞青燈，照亮他足下寸土，讓他看見自己，亦看見眾生。

　　＊

　　他又回到了這裡。
　　山門更加破落了，腐朽的木片甚至已不能稱之為門。過去尚顯幾分出塵氣的匾額，也已歪斜斷裂，而今只能見著一個斑駁的寺字。
　　一直到前些日子，他才打聽到此地在魔世入侵時遭了魔禍。
　　入得寺裡去，處處是烈火梵燒過的痕跡，與他走過無數秋冬春夏的沿廊，僅存焦黑的殘柱。沒了人煙，蛛網便是毫不客氣的在各個角落據地為王，亦成了另一番清靜之地。
　　他推開禪房，凝結光陰的塵灰撲面而來，佛祖斷了首倒臥在紅塵之中。
　　他趨向前去，發現壇上留有一支殘燭，他自袖中取出打火石將其燃起。
　　螢螢燭光搖曳，照見佛祖的眉眼仍是慈悲地凝望著世間，凝望著他。
　　他想起禪師曾問他，你是誰？

　　他一如當年長跪在地，垂首而拜。
　　我是誰？誰是我？
　　空寂的寺裡彷彿再次響起了悠遠肅穆的梵音。

　　「此身非我有。」
　　「我不過眾生。」

　　（完）

雪飛飄渺

2018-07-29 22:17

〈落葉歸根〉

　　爺娘送我青楓根，不記青楓幾回落。當時手刺衣上花，今日為灰不堪著。

　　「精忠。」
　　「精忠。」
　　他聽見有人在喚他，宛如窈窈無聲的石洞中，傳來泉水滴落的迴響，滴答滴答。
　　自內心湧現的惦念，令他迫不及待想要回應，卻又疲憊得只剩沉默。像個在沙漠行走太久的旅人，見到綠洲也怕是過眼煙雲、海市蜃樓。
　　「精忠。」儘管他繼續沉默，那人依然耐心喚著，輕柔的嗓音如春風般溫暖，可以無條件包容他所剩不多的任性。他無須左右為難，僅是全然的放任自己，也沒有人會責怪他。
　　但他還是醒了。

　　那是一處後山草坪，他躺在上頭，鼻尖充盈碧草的清香，入眼紅霞滿天、奇瑰絢麗，血灑一般卻讓人沉醉安詳，烏鴉在日暮彼端嘶啞啼鳴，彷若夢中。
　　「又在這看書看到睡著。」有人摸了摸他的頭，好像他還只是個童蒙稚子。
　　一冊古書被他平攤放在胸前，他想不起自己看了什麼，也想不起何時來此，又是何時睡著的。
　　他轉頭看見身旁婦人露出一抹無奈又慈愛的微笑，一雙如春草的碧眼流淌著江南煙雨，如水波光盪漾至眼尾劃開歲月滄桑，那是他熟悉又不敢觸碰的痕跡。
　　秋風微涼，令他打了個寒顫。
　　「你啊，總是這樣。凡事妥貼，獨對自己馬虎，睡在這也不怕著涼。」
　　他見婦人站起身來向他伸出手。
　　他握了上去。
　　那雙手自他有印象以來，就已不再柔嫩白皙，上頭粗糙斑駁，卻比任何他觸碰過的溫度都要來得溫暖，並且堅強有力永遠也不會將他放開。
　　婦人將手中的披風給他繫上，熟捻地打了個結，微笑道：「我聰明的傻兒子，也不知是像了誰。」
　　「母親⋯⋯」他怔怔地喚著，小心翼翼地，輕了怕消散在風裡，重了怕敲碎此刻的平靜，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那般如履薄冰。
　　「今晚想吃什麼？」婦人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異常，進行日復一日平凡無奇的問答。
　　而他，好像天天聽著關於柴米油鹽的無聊瑣事，也從不厭膩。
　　「母親做的精忠都喜歡。」他笑得一臉討好，雖然有些想不起母親拿手菜的味道。
　　「就你會說話。」婦人輕捏他的臉頰，笑得溫婉，而後雙手撫過他的眉眼，認認真真地勾勒他臉上的輪廓，最後指尖停留在那抹焰火般的額印。
　　「精忠，你真的長大了。」婦人欣慰的望著他。
　　他見母親抬起頭，曾幾何時仰望的視線已從自己換成了母親，他才發現自己的影子已比婦人長了許多、許多。
　　而那雙手終究是將他放了開來。

　　「走吧，回去吧。」
　　
　　回去吧。他見母親向遠方望去。
　　夕陽西下的盡頭，他以為那裡就是回家的方向。

　　＊

　　自憶無心接任大祭司一職之後，羅碧亦選了一中苗交界處安頓了下來。
　　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他竟答應千雪孤鳴每三個月至神蠱峰相聚喝酒。
　　「這神蠱峰雖然殘破了點，但春花秋月還是有的，配酒喝剛好，也省得藏仔你找個老地方又要找老半天。」
　　「咳嗯，好友，是不是該問問此地主人是否同意。」藍衫人躺在榻上抱怨著，卻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心機溫我這是為你好，孩子們都大了，我們再不聚聚走動走動，小心真成了孤單老人。」
　　千雪孤鳴爽朗的笑聲，就像懸天練終年未歇的瀑布快意明暢，蝕盡世間所有陰鬱，於豔陽下揮灑出七彩虹霓。他總是那般瀟灑的任意來去，如荒野上的一匹狼，無人能將其束縛，卻偏偏任性地拖著他們度過那無數年年歲歲。最後，又不負責任的，轉身一個人先走，留他們度這無數歲歲年年。
　　『人生之幸，在得知交一人，我卻能得兩個，也不知是燒過多少好香。』 R8c1~'
　　『大概上輩子真當過和尚也說不定。』 v~?d7p{
　　『挖靠，藏仔你不是要哭了吧。』 ul?'kuYk
　　 fR~_5pt7
　　『下輩子，還作兄弟吧。』
　　
　　即使喝酒的人，從三個變成了兩個，羅碧也從未失約過。只是偶爾飲完酒後，對盞三杯，僅有兩道身影，對著清冷的月，他才會低聲的罵道，千雪你這個混蛋。
　　是時，又逢三月之期將至，他上到神蠱峰來，意外未見神蠱溫皇像沒骨頭般躺在榻上，竟是斜倚欄杆漫不經心搖著扇子。

　　＊

　　暴雨如瀑滌淨喧囂，將模糊的意識剖開一絲清明，但轉瞬又隨雨聲碎作一地殘星，反反覆覆，他努力拼湊，卻依舊朦朧地不知身處何方。
　　他想，自己應該是醒了。
　　一旁小燭搖曳，晃動床尾一處幽暗身影，高大而堅毅。昏沉的視線驟然一緊，伴隨胸腔劇烈的顫動，只恨那身影不能快些清晰。
　　「父⋯⋯」他匆匆開了口，乾啞的嗓子喚不成句。
　　床尾那人聽到動靜睜開眼來——一片晴空萬里。
　　湛藍澄澈的眸子，如冰川下鎖住的青焰，凜冽而灼熱，卻終非春水底藏著的深潭碧波，見者自靜。
　　即使他們有著如出一轍的面容，已足夠讓人無法錯認，無能自欺。
　　他緩了緩，壓下陣陣暈眩，才又輕道：「叔父。」
　　「你醒了。」
　　他低低點了頭，身上沒有半分力氣，熟悉的疲憊與難受，讓他終於醒了過來。
　　羅碧將他扶起遞了杯水，確認他將水喝見了底，也沒多說什麼，拽了拽被角，又轉身出去。
　　不久，藍衫人推門而入，走到床前為他把脈。
　　「嗯，終於穩定下來了。」
　　俏如來歉然道：「給前輩添麻煩了。」
　　神蠱溫皇以扇掩唇故作嘆息道：「的確很麻煩。你要是死在我這，有人大概是不會放過我。修儒的脾氣你知道，可不似冥醫那般好說話，下屆萬濟醫會我可不敢去了。」
　　想起近些年來越發有氣勢的藍衣大夫，俏如來不禁背脊一涼。
　　「還有，你睡幾天那丫頭就鬧騰了幾天。」
　　俏如來向門邊望去，看到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在向內探著，雙眼紅通通的。
　　他向人招了招手，嬌小的身影伴隨「哇－－」的一聲哭喊撲到被褥上。
　　「精忠伯伯你終於醒了，渺兒，渺兒以為……嗚嗚嗚，精忠伯伯不要不想活好不好？渺兒還有好多東西要讓你看。」小女孩滿臉淚痕，抽抽噎噎說的話卻讓俏如來不解。
　　「渺兒為什麼這麼說？」
　　小女孩用袖子擦了把眼淚：「那時我問爺爺為什麼精忠伯伯還不醒，爺爺說那得看你想不想活下去。」
　　嗯……這種時候溫皇前輩真是特別「以誠待人」，俏如來在心底苦笑。
　　他輕撫小女孩的頭頂，溫聲道：「沒事，精忠伯伯這不是好好的嗎。」
　　「真的？」
　　「真的。」
　　放一大一小兩人進行交流，嚇得小孩幾天沒睡好的罪魁禍首悄然出了房去。

　　「他怎麼樣了？」方闔上房門，不遠處抱臂倚牆而立的人便問道。
　　只見神蠱溫皇還是不緊不慢的搖著扇子，淡淡回道：「也沒什麼，黃泉歸來總有代價。」
　　「說人話。」
　　照溫皇所言，人不過是陪渺兒出門玩遇上了大雨，為護著渺兒，自己淋了一身。可普通人淋了雨也不過得個風寒，斷不至於差點沒了氣息。
　　「羅碧，你清楚的。」溫皇停下手上的動作，「人的身體有其極限，越超越極限的確可能激發潛能，但終有無法承受之時。這點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當年為了逆轉純陽功體，付出的代價時至今日還緊緊刻在他們心上。
　　「他功體本就不深，過去那些年輾轉九界奔波，受傷像家常便飯，又無靜養之時，那身體早就垮得差不多了。」溫皇淡然道，「更何況最後那劍，是真要他命的。」
　　「明明大半身都躺進棺材裡去，我倒也好奇他究竟怎麼活了下來。」
　　「可即使活著，很多事，也回不去的。」
　　比如已經匱竭的身體，比如廢去的功體。
　　雷聲自遠而近轟然作響，大雨彷彿沒有止息的時候。
　　兩人兀自沉默間，房門又被推開，小小的身影從裡頭跑出，明亮的雙眼終於不見淚光。
　　渺兒跑到他們身邊，拉了拉羅碧的袖子，仰頭甜甜地喚道：「羅碧伯公，精忠伯伯請你進去。」
　　人活太久真不是什麼好事，雖不介意，但聽著稱呼羅碧的嘴角還是免不了抽搐了一下。不理會一旁友人一臉「你也有這天」的促狹目光，羅碧點點頭又進了房去。

　　＊

　　秋日了，芒花隨著野地搖曳綻放。
　　無甚人煙的山道上行來兩道悠悠步行的人影。
　　山道盡頭有一處顯眼的宅子，怎麼看都像大戶人家於山間的別莊。可即使靠得近了，也聽不見裡頭有絲毫人聲，整個山頭闃靜得緊。
　　仔細看，外圍的白牆已有些斑駁，唯獨橫掛在正門上匾額的字在艷日照耀下，還閃爍溫暖和煦的微光，彷彿記錄了在無數風雨飄搖中，人們仰望的那盞明燈已然逝去的崢嶸歲月。
　　步行的人影在大門前停了下來。其中一人佇立良久後卻是輕笑一聲。
　　「怎麼？」同行人有些不解。
　　微笑的人搖首，只道想起了一樁趣事。
　　無論是天地雙部、百武會亦或尚同會，都曾有不少人好奇得問過他，史家家底是不是極為殷實啊？
　　真不知他該要怎樣的回答才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因為人們總有一說。
　　看正氣山莊那麼大座宅子，想來不是普通人買得起。更何況他家三代個個在江湖威名赫赫，這銀子總是不缺的吧。
　　「哼。」羅碧不以為然道，「以史豔文那個性，能有錢還真見鬼了。」
　　「哈。」俏如來未斂笑意，只覺敵人是最了解你的人實為至理。
　　這裡本是亂葬崗，曾有不少宵小在此裝神弄鬼聚眾滋事，山下的居民不堪其擾，又無可奈何。後來還是一位途徑此處的大俠聽聞此事，便上了山去。不過一夜間，宵小們面色驚恐扛著財物放到村門口，轉眼又各自奔逃，風中隱約聽到他們在哭喊『拜託不要再唸了』。
　　與他說起此段往事的耆老，嘴角都還泛著笑意。
　　後來那位大俠就在亂葬崗上建了一座宅子，取名為正氣山莊。
　　『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 R".~{6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消去千古怨魂，弭平江湖波濤，只是看著這四個字，他幾乎能看見當年那道意氣風發的身影。
　　只是正氣山莊大部分的時候屬於整個天下武林，鮮少是他的家。
　　直到現在－－
　　「進去吧。」
　　「嗯。」

　　莊裡並不如他想像的蕭索。雖已無人長住在此，卻不見塵灰蜘網，連雜草也未見一棵，很明顯平時都有人在打理。俏如來望向身旁人，躬身致意。
　　「多謝叔父。」
　　羅碧擺擺手道：「不用，這是我答應嫂子的。」
　　一時沒從稱呼中反應過來，俏如來愣了半晌，才意識到羅碧說的人是誰。畢竟他想他這位叔父這輩子大約是不會喚父親兄長的。
　　「叔父見過母親？」
　　「嗯。」早在劉萱姑搬來正氣山莊前羅碧便見過她。
　　許多年前，他恰好經過山間，只見一名女子被山匪圍住，女子明顯沒有武功，手上只有一柄短小的匕首，刀光劍影環伺，卻不見驚慌，一力護住背上的幼子，柔和的眉眼傲然不屈，骨子裡透著的是另一番無堅不摧的強韌。
　　一來看不慣一群大漢欺負婦孺；二是欣賞女子的態度，他便順手為其解圍。是時他還不知她便是史豔文的髮妻。
　　「她是位值得人尊敬的女子。」
　　也不知歲月如何流淌，這亂葬崗成了江湖上受人景仰的所在；當年被護在背上的孩子，成了一雙護祐九界的羽翼。
　　而那位女子，亦已湮沒於浩渺長流之中。
　　俏如來望著眼前景致，卻是越發描摹不出夢裡人的樣貌。
　　「更何況，」對著碩大的院落沉默了許久，羅碧才又開口道，「旦凡能讓史豔文說不出話來的人，我都願意多給一分敬意。」
　　「……」
　　如果可以，他還真想看看那個場面。自他有記憶以來，就鮮少有父親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也會像平常人家一樣，為柴米油鹽的芝麻綠豆小事而一人堅持一人服軟嗎？
　　俏如來恍然想起，他對這個莊裡的記憶實在少得可憐，裡頭大多數都還摻雜了江湖紛擾。他甚至想不起上次在此吃一頓飯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隨羅碧在莊裡信步走著，直到在一根廊柱前停下腳步。羅碧回頭看他，只見他抬首沉默。
　　廊柱上頭有兩道劍痕，黯沉的色澤顯示這已為陳年舊跡。俏如來伸手輕撫其上，雙劍交擊錚然鳴動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縈繞。眼前出現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院裡上竄下跳，本該相似的面容卻因其中一人永遠停滯在稚氣的面龐而有了分別。小人兒爽朗大笑，與之對招的少年雖是眉間緊鎖，唇角卻也牽起一線弧度。兩道劍氣一上一下劃過廊柱，木屑頓時四散飄揚，不遠處手持佛珠的青年輕咳一聲，一大一小兩人瞬而停下動作，將劍背在身後，小人兒摸摸頭向青年吐舌輕笑。
　　「俏如來。」羅碧看人半晌沒了動作，喚了一聲。
　　俏如來回過神，小人兒的笑容隨風散去，落葉紛飛，眼前仍是空靜冷寂的院子。
　　
　　來到後院，在羅碧示意下，俏如來進到自己的房裡。裡頭擺設與過去並無不同，只是少了人氣，難免透著一股蕭索涼意。書架上除了整齊擺放著佛經與各派經典，還有一個質樸的木盒。他將木盒掀了開來，裡頭放的並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甚至是讓人有些不知所云。
　　一支竹籤、一條枯枝、一把折扇、一件披風。也不知放了多少時候，折扇扇面被蟲子咬了好幾個洞；淺色披風邊角亦泛了黃。就像那些被光陰沉埋的過往，即使珍而重之，仍會在未留意時變得殘破而模楜。
　　在房裡轉了一圈，他發現內室多了一個大木箱。他好奇地拉開鎖扣。
　　木箱裡頭放滿大小不一的各種服飾。
　　彷彿看到一個人成長的軌跡。
　　隨著年歲不同，服飾有不同的剪裁，小至十來歲孩童的身量，大至如他現在亦能穿著。從初春走到盛夏，再由深秋行至隆冬。燈下的溫婉的身影，用一針一線，跨越萬水千山的阻隔，在彼岸之遙，織就了他的一生。
　　『精忠。』
　　他看見身著褐色棉襖的小童快步奔至女子的身旁，女子笑著將小童抱起轉了個圈，小童親膩地摟住女子頸項，蹭著她的臉龐咯咯笑。
　　他捧起放在最上層那件衣裳，冰涼綢緞觸之生暖，宛如夢裡緊握住的溫度。淡雅的梔子花香將他整個人包覆起來，那是充盈在他童年裡的味道。
　　『精忠。』　
　　有些以為很遙遠的事，倏忽來到近前，就是那樣真實無法逃避。所謂的消逝與死亡，唯有在面對它真切存在過的事實時，才讓人有了實感。
　　眼眶酸澀得厲害，心底卻是空落落的。
　　彼時，他只盼著終有那麼一日，得以一家團聚，在中秋月夜下，吃餅飲茶、笑談舊事。為此，他奔波江湖。
　　然而歸家之路，卻越行越遠，直到他們再回不得家。
　　而今，他終得以停下腳步。他欲待之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外頭，羅碧憑欄而立，想著房裡人方才出神的樣子。
　　說來，羅碧與俏如來不算太相熟，即使名義上他還算自己的大侄子，可兩人相處過的時間並不多。唯二有較密集互動，還是他偽裝成史豔文時，以及在淪陷於地門那會兒，說來，竟都不是他本來面目。
　　偽裝成史豔文那段時間，羅碧只覺這人待人接物的樣子根本是史豔文第二，只差俏如來沒有像他父親年輕時一樣喜歡碎念。但和他父親一樣，早早將太多東西放在自己之前，為了那些東西甚至要拿手中最重要的事物去交換。羅碧想，這大約是他一輩子也不會與史豔文有共識之處。然而他也看得出來，那與史豔文相似的眉眼，不過是將屬於自己最真切的那部分情緒，壓往心裡去，壓到幾乎不成人形。
　　直到在地門之時，奪了眾人的愛恨與執著，他才發現這位侄子與他父親並不那麼相像。
　　在地門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有自己所盼望的，或是大智慧所安排的，日子平和且安樂。唯獨他，明明位列軍師，不僅不理會大智慧之傳召，有時看著落葉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在想著什麼，也好像什麼也沒想，鎮日對著不同事物發呆。平常亦不怎麼主動搭理人，要嘛打掃自己那間已然沒有塵灰的小屋子，要嘛就一個人隨意找上僻靜的地方待著，最後更是坐在一座石像前動也不動。即使大智慧將他與眾人加諸了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他依舊游離在人群之外，獨身來去，彷彿滿懷心事的天涯倦客，沒有一處是他的歸宿。
　　整個人空乏得厲害。
　　好像有太多既苦又澀的東西填塞在那具軀殼裡，一旦將其拔除，便什麼也不剩了。但又或許，只是他要得太簡單，簡單到神通如大智慧，也給不起一寸填滿他內心的光陰。
　　那大約是眾人所陌生的樣貌。
　　明明地門的一切都是虛造的，但羅碧卻覺得，某方面而言，地門裡的俏如來，剝去層層表象，那樣的空虛寂寞，反倒比妥善周旋於武林間的身影還得幾分真實。若沒了被強加上的大義與責任，他也許比常人還要活得沒什麼執著與念想。
　　人活得久些，事情看得多了，許多心思也淡了。而今想來，在地門裡俏如來說的也不算錯。和平安樂的日子，不過是能靜享歲月，看四季流轉變化，並隨之老去的日日夜夜而已。
　　就像現在一樣。
　　後方傳來門扉推開的聲音，他轉過身，卻幾乎錯眼。
　　來人換了一身衣裳，褪下袈裟，穿上月牙長衫，銀絲暗紋在餘暉下暈著溫和的光，合身的剪裁與鑲玉腰帶將其身姿勾勒得更為英挺修長。如瀑雪髮紮成馬尾整齊地束於身後，再將玉冠繫之於上。
　　入世的修者，成了出塵的佳公子，翩翩然卓犖不群。
　　宛如多年前的那個人。
　　然而相似的身形終究掩蓋不了望盡紅塵後深埋眼底的一抹滄桑，不似那人眼底永遠會亮著一道曙光。
　　他羅碧不信神佛，卻不住想，若冥冥中真有因緣交織，許多事或許不過一念之差。
　　一念之差，他不會是羅碧；那個人也不會是史豔文。
　　一念之差，眼前人或許便是另一番風流天下的樣貌，而非於塵霜中漂泊來去。
　　就不過是那，一念之差。
　　
　　猜想到衣物來處，羅碧心下瞭然也未多言，向來人點點頭，又領人往後山走去。
　　隱於袍下幽微的心思，不過是想拾起未了之緣，此時此刻，只當他們的孩兒。
　
　　＊
　
　　夕日餘輝灑落於豔紅楓林，紅葉如火，似欲燃盡整片天空。
　　「他們都在這。」
　　俏如來向羅碧的視線望去，那有一棵隔外高大的楓樹，其枝枒卻長而低垂，整棵樹彷彿被火光所繚繞。
　　他恍惚看見一人墨髮素衣佇立其下，從容淡然，是時他初掌大局，無數次於此地看著這道背影，心便定了下來。
　　楓紅隨風翩然而落，鋪墊一地鮮豔似血的江波，他踏之其上，猶渡一世之長。
　　他輕撫楓樹粗壯的枝幹，像是感知他的到來，垂墜的紅葉拂過他面頰，溫柔而輕緩。
　　這裡沒有墳塚、沒有淒清的荒涼、沒有長逝的悲傷，只留下生生不息的大道輪迴。
　　他握住拂面楓紅，闔上雙眸，彷彿在尋找一絲熟悉的溫度。過了半晌，他才睜眼輕聲道：「待在靈空寺的最後一年，父親曾來尋過我。」
　　羅碧在旁聽著，仰望逐漸為夕陽染紅的藍天。
　　「那時對他說的話，可能沒超過十句。」想起久遠前的自己，俏如來不禁輕笑。
　　「我不恨他，也不怨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我曾以為，了斷所有塵緣，是修得來世一家團圓唯一的方法。」
　　開始遊歷九界，幾度匆匆錯肩，算了天下與蒼生，卻算不盡他年彼時的團圓再會，將是今時此刻不復相見的永別。
　　他垂眸凝望紅葉上的脈絡：「說著未發生的如果沒有意義，但難免會想，若是當時能再多說句話就好了。」
　　又或是，還得泡上一壺茶，靜默地對坐一個日出日落。
　　人的一生好像總是在錯過，再從錯過裡的遺憾，剝離出自平凡蛻變而成的歲月琉璃，在無明黑夜裡閃爍璀璨的光。
　　「最少你誠實面對自己的心。」羅碧在一旁淡淡道。人之情感，豈能輕易辨清。即便快意恩仇，也理不清愛恨糾纏。他驀然想起那個如蛇蠍般妖魅的女子，那雙倨傲的眉眼容不下弱者，卻也曾流淌過一絲柔軟的光。他未想過那不屑的嬌笑，竟輕易化作永世沉默的石堆，而堵在心口上的漠然，又究竟該算什麼。
　　俏如來側首見羅碧輕呼一口氣，已入深秋，天色將晚，熱氣瞬而化作稀薄輕煙。
　　如今其面上已不復見冷硬的面甲。
　　他想，或許只因這世上，再無另一張相似的面容了吧。
　　他垂眸凝思，想起許多人曾道當年師尊的磨礪是為讓他心變得狠厲冷冽，但其實他不過是教他面對自己，正視那些悲與歡、哀與樂，既無能忘情，又何妨順情而理情。若否，終成為負之不起的舊日沉痾。
　　「他們走得很安祥。」羅碧看向俏如來，憶起那日，他出門前那人一如往常笑瞇瞇對他說，小弟記得帶壺好酒，我們好久沒一起喝一杯了。待他從市集回來，那人躺在樹下的躺椅，手裡拿著一卷書，樹影灑落在略帶笑意的眉間，人好像只是闔眼睡著，再也沒有醒來罷了。
　　「唯留之念，只盼望你們都過得好。」
　　記憶中溫柔的笑意，散去無能親手送別的悲傷。他彷彿看見熟悉的身影攜手漸行漸遠，直到他無能企及的地方。俏如來向羅碧鄭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一抹微笑。
　　那抹微笑裡有如在地門中的平靜，卻不再空茫。也許這一切都是苦澀的，但那些難以忘懷的吉光片羽，卻是苦後沉澱下的香，未知苦，便難以篆刻在心上。
　　俏如來鬆開手中紅葉，撩起衣襬雙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上都磕出了鮮紅的印子。
　　羅碧聽溫潤帶有幾分低啞的嗓音輕聲說道。
　　「父親、母親。」
　　「精忠－－」
　　「回來了。」

　　＊

　　那天夜裡他繼續做著那個夢。
　　在夕陽下他隨母親走回正氣山莊，莊裡有著暖黃的光。
　　白衣青年捧著熱滾滾的鍋子放到石桌上，一旁綠衣青年嫌棄似的挑剔著，一人墨髮素衣在旁微笑。
　　像是聽到聲響，那人回過身來，他看見湛若晴空的雙眸倒映出他的身影。
　　而後那人神色柔和地微笑對他說道：「精忠，歡迎回來。」

　　（完）

雪飛飄渺

2018-07-29 22:21

〈醉生夢死〉

　　

　　「師弟，看看你，這醉生夢死的樣子，和死了又有什麼差別。」
　　方清醒，就聽見身旁傳來低啞而略帶嘲諷的嗓音。
　　他對人為何會出現在房裡並不好奇，像是已經習慣那人如影般隨時現形，只是淡然道：「俏如來既沒醉，也未有夢，何來醉生夢死？」
　　「哈，是嗎。」
　　他在熟悉的輕笑聲中捕捉到一絲不對勁，不似平時的不以為然，這聲笑，似乎就只是笑而已。對局多年，那一字一句、一言一行，早已習慣要揉碎反覆拆解，顛來倒去的拼湊，試圖組起一個完整的人影。
　　他坐起身，看向一旁坐在桌前的人。天已經亮了，卻好像無法在那人身上點起一絲光亮。只有那雙眼睛，仍亮得如沒有黑夜的永晝。
　　他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得到了這人的確不對勁的答案。或許是自幼在宮裡的習慣，這人素日總是高冠嚴整，即使在戰場上，也不見一縷髮絲脫離應有的軌跡。可眼下黑紅交雜的髮絲卻任其隨意披散。
　　「有事？」省去猜測的時間，直接切入正題。
　　「師弟真是貴人多忘事。」那人輕笑，「可是你自己說贏了賭局，便要看此地景致的。」
　　他忘了自己何時說過這話，但又好像有這麼回事。
　　尚未想透，他竟已隨人就這麼走到了街上。望著有些陌生的風土，他才想起現在身處那人的故鄉。
　　外頭下著雨，他們打著傘在雨中緩步行走。不似中原江南的雨絲柔媚朦朧，即使入了春，羽國的雨仍是冷得刺骨。
　　街上有些冷清，雖是下著雨，但人們面上還是帶著富足安寧的笑意。
　　說來也是諷刺的，九界動亂的禍患，其出身地卻是他走過最和平的地方，而且這份和平，還與九界禍患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其禪位之時就已將隱患拔除乾淨，短短數年，亦迅速將已然腐朽的制度重新建立。政通人和，上下清明。
　　相較於中原，羽國可算得上是苦寒之地，但生活其上的人們，卻是安居自足。
　　就一個王者而言，眼前人可說是無可挑剔的。

　　「師弟今日的話隔外得少啊。」走在前方的人停下腳步回首看他。
　　「我何時給了你咶噪的錯覺？」
　　但若論作為師兄什麼的，這人可算一無是處了。
　　他向前數步，與人並肩行走著。
　　他們之間一路上大抵就是這樣的，像兩條平行線，轉頭就能看見，卻永無交集之時。也或許，似是棋盤上的縱與橫，相逢之處，便爭黑白，燃起無數戰火。
　　一局棋下了大半輩子，卻誰也沒有贏過。
　　仔細想，他們竟似沒有安安靜靜的走過一程。
　　「你又再想著渡世大願，天下太平嗎。」他看見一旁人眉梢漾著一抹不以為然。
　　「根本沒有永世的太平。」也許是規律的雨聲讓人心頭靜了下來，也或許是身旁人的不尋常，他竟不想與那人做口舌之爭，只是緩緩道著自己的想法。
　　「我沒那麼偉大，甚至不覺得自己或墨家可以成為唯一的答案。我力所能及，只能尋求眼前所見數十年的安穩。」
　　「既然想得這麼透徹，又為何不安？」
　　他有不安嗎？

　　他們繼續在雨中走著，直走到一處虹霓橋邊。
　　此橋甚是壯麗，據說是羽國四景之一，每至春季，因氣候不穩定，光影變幻迅速，十分繁華絢麗。
　　但偏偏今日落了雨，天空陰沉沉的，連連橋身亦黯淡幾分。
　　不知該算是誰的天運。
　　「我是在這裡遇見師尊的。」他見人停在拱橋前，好似陷入了回憶。
　　那該是怎樣的光景呢？他發現自己無從想像。
　　他們對彼此太過熟悉，卻也非常陌生。唯一共通的連結，是那抹如大地般蒼翠巍峨的背影。
　　但人並沒有想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只是拾級而上，信步向橋上走去。
　　他曾欲探尋究竟是什麼讓仁王變成如今樣貌，只是後來他發覺這並沒有意義。
　　自他們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開始，他們都已回不了頭。
　　那橋很長，長得他以為就要渡到彼方。待登至橋上最高的位置，陽光自雲層間漏出一縫，金光灑落在橋上。方才尚在眼前真切的身影，竟被陽光照著變得透明。
　　「師弟，你沒那麼偉大，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該放手了。」
　　同樣低啞的嗓音在耳畔迴盪，但撐傘的人明明沒有說話，復又走進灰色的雨中。
　　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有一道明顯的界線，隔著晴與雨。
　　還有陰與陽。
　　
　　走在前頭的人似是發現他沒跟上，回過身來，傘上的雨水隨之飛濺在雨幕裡。
　　「冥醫今日擺了宴，你不去？」
　　是否在某個他無法前往的地方，他們可以如這樣話家常般，甚至並行一段風雨飄搖。
　　他搖搖頭，輕聲道：「不了。」
　　像是戳破了最後一層窗紙，那人也不再掩藏，輕笑道：「這世間真如此值得留戀？」
　　他定定的看著人，答道：「也許吧。」
　　他收起傘，傘便在手中化作光點消失。他還聽得見另一端的雨聲，但卻隔著永遠也觸碰不到的距離。
　　「師兄，」他望著另一邊的世界，「連你也要走了嗎。」
　　「怎麼，」隨風飛揚的髮絲，將人添了幾分肆意，「到如今，你仍會捨不得？」
　　「不，你還是快走好了。」
　　「哈。」那人輕笑後，兀自俐落地轉過身去。
　　「比師弟先走一步，不正是師兄該做的。」

　　『我喜歡失敗的第一步。』
　　已覆之前車，能為後車之鑑。他一直在那裡，成了他永遠也不會跨過去的方向。

　　「既然留戀，就好好待著。」
　　「這局棋尚未結事，我期待你最後的答案。」
　　
　　＊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雨絲雖是綿密，但在雨中待得久些，衣衫仍舊會被打濕。
　　不似一般人面對這樣的陰雨時節總是神思倦怠，出身鱗族的褐髮大夫在充滿濕氣的環境裡反倒精神幾分。但這種天氣卻易勾起人身上之沉痾。
　　他拎著藥材逕自進到屋內，卻見到人趴在後院的石桌上睡著了，身旁還放著一個小瓦甕。
　　他湊上前聞了聞，果不其然聞到一絲淡淡的酒香。人大約是醉了，即使甕裡還很滿。不過他聽說過，這人酒量並不怎麼樣。
　　他恍然想起今天似乎是清明。
　　清明是個勾人神傷的日子，已然淡卻的疤痕，在這日總會被刻意搔刮，直到撓出幾道血痕才得善罷甘休。是以，解憂之物似乎是這個時節最好的陪伴。
　　這人曾向他說過，他雖能喝酒，卻是不願再飲。他追問原因，那人只說「喝酒誤事。」語氣仍像平時與他調侃一般。
　　直到有一次，他見那人化出墨狂，將一醰酒澆之其上。他才聽人沉沉說道，他不喝酒，只是因為醉後清醒的世界，格外荒涼。
　　他不確定眼前人今日為何會飲起酒來，是為沉於夢境召喚故人，亦或貪圖一醉藉以忘憂。
　　他自甕中也給自己斟了碗酒，酒裡似乎帶有淡淡的杏花香。
　　他將之舉起，輕碰擱在石桌上尚有酒水的陶碗。

　　願你有個好夢。
　　亦願你從今往後醒來，再不會失去什麼。

　　（完）

雪飛飄渺

2018-07-29 22:23

〈歸去來兮〉

　　果然，還是會痛的啊。
　　鮮血自胸口奔湧而出，一朵豔麗的曼珠沙華，像在魍魎棧道遇見的那般，盛開在他心口上。
　　所有知覺開始退去，唯獨感到身體輕了許多。好像有人將綁縛在他身上的物什卸了下來。
　　他知道有些東西隨鮮血一汨一汨藉著劍身傳到另一人心上。他不確定青年會看見什麼，也許是在暗夜徘徊千年的英魂，又或者，只是自己一路行來不值一提，殘破而複雜的心緒。　　
　　看著青年握起劍柄，他是寬慰的，卻也歉疚的。
　　即使他已找到不用血繼便能傳承之法，自此往後，誅魔之利再不需背負弒師的原罪。然而輪迴尚需於己終結，一劍落下，方能解開千年來糾纏的鏈結。這代價，卻終究得讓這個孩子背負，從今而後或如枷鎖一般將眼前的青年纏繞緊縛。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位好師父，有太多的疑問，連他自己都沒有最好的答案。他只覺是上天眷顧，給了他一位好徒兒。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再走得遠一些。只是他已走得太久，久得在無窮無盡岔路上，越行越窄，窄得他已不確定，他是否離那個答案更近了些。
　　人心難變，世道恆常，但總有什麼在這之中逐漸改變。他也許只是過程，而非結果。漫長行旅，或許只是為了尋得那抹燦爛笑容，成為新的答案。
　　年輕的臉龐佈滿淚水，他記得，這個孩子是從來不哭的。
　　被迫手刃至親時沒有哭；離鄉背井時沒有哭；只能眼睜睜看友朋在懷中逝去時沒有哭；面對無可奈何的抉擇時沒有哭。孩子比他還要堅強，總用笑容取代情緒，但他卻擔心張滿的弓有一天會繃斷碎裂。
　　哭了總是好的，哭了就沒事了。
　　「想哭的時候就哭，累的時候也⋯⋯可以⋯停下腳步。」他伸手拂去青年臉上的淚水
　　「師尊⋯⋯」那雙總是笑著的眼睛，流淌著無可抑止的悲傷。
　　他回憶青年平時的笑容，努力在唇角與之勾勒。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

　　他聽見水聲。
　　睜開眼，天地一片灰濛濛的，他正躺在一艘小舟上，小舟隨波微微晃動著。
　　他坐起身，看見有一名擺渡人站在他身後，一起一落撐著竹蒿推駛小舟前行。
　　灰色兜帽將其面容隱藏在陰影中，但他卻一眼便將人認了出來。
　　「玄狐－－」
　　灰衣人停下手邊動作，拉下兜帽。小舟沒了動力，只順著江流隨之緩緩飄動。
　　「俏如來。」沙啞的嗓音真切如昨日，一雙血色眸子一如當年專注而明亮。
　　不滅火灼面的溫度猶存，他一時難辨身在何方，直到他低下頭看見胸口血跡和再無法癒合的劍痕，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已經死了。
　　這個意識沒有讓他感到驚慌，可能是已經沒有心了，反倒無憂無怖，空盪盪的胸口僅存一汪死寂的平靜。
　　所以人死之後，魂魄也會維持生前最後的模樣嗎……那……他有些不敢繼續深想下去。
　　花了點時間理清思緒，才回過頭向沉默的人說道：「沒想到會是你來。」
　　他原以為最少會有鬼差來拘提。畢竟，他不覺得自己可以去到地獄以外的地方，一身血債，總該相償。
　　「我來還你東西。」
　　「嗯？」
　　一時沒有跟上人的思緒，他愣了一下，想不起自己有借什麼東西給對方。
　　只見玄狐將手撫上心口，而後胸前浮出一塊璀璨剔透的結晶，閃爍明亮的光，半飄浮在掌上。
　　「當初你把心的碎片給了我，我始知愛恨悲喜的形狀。」兩人於四方山對決時，兩把劍互相刺入對方心口，千年來數代鉅子護生之靈、之情，湧入他心中，無數糾結而複雜的情緒雜揉在一起，那股力量牽動他所有思緒，讓他幾欲落淚，即使當時的他並不知道何謂淚水。
　　他看見很多畫面、很多人，他們交錯來去，面上有著不同的表情。唯一不變的，是站在最後，只能目送的那個人。
　　「我看見死亡也能微笑；活著也會悲傷。常欣教會我什麼是愛，而你讓我知道自己缺了一顆心而悟不得。」玄狐抬頭望向他。
　　「現在我已經有了心，來把碎片還給你。」
　　那塊碎片竟恰好是他胸前缺口的形狀。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聽見玄狐緩緩說著。

　　他卻沒有馬上接過去，只是低聲道：「要我留下，你們卻一個個爭著要走。」
　　不自覺地露出一抹苦笑。
　　「真是殘酷吶。」
　　也許是仗著不再跳動的胸膛，他竟放任自己任性了一回。
　　玄狐不以為意，仍是護持那塊碎片，用他獨有的語調說道：「常欣曾說過，生命是珍貴的，珍貴的東西就不該輕易捨棄。」
　　他見玄狐另一隻手緊握住腰間的安龍瓶。
　　「並不輕易啊。」也許是壓在身上的東西消失了，整個人放鬆了下來，他只覺四肢百骸透著一股倦意。
　　「我很努力的走過，只是已經沒有了力氣。」
　　他輕笑著，眼底有幾分酸澀：「而且我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
　　眼前猶如陰陽未分之時的渾沌，人世或許亦是如此，只是他們為了各種理由強分黑白。這雙手，他低頭看著，葬送多少他人無數的珍貴。
　　「活著，需要資格嗎？」如孩童般不帶雜質的疑問，總讓人難以回答。
　　「墨狂裡有很多人的碎片。」見人沒有回應，玄狐只是淡淡地續道：「他們有相同的願望，與我一樣的願望。」
　　「只是想要活下去。」對生的執著，方能明白活著的可貴，才願為成全這樣的心願，而選擇犧牲自己。
　　「你真的不想活下去嗎？」
　　沒有那許多彎彎繞繞與機鋒，過於直白的話語反倒讓人無可逃避。
　　他放掉所有力氣向後一躺，在晃動的小舟上看著灰濛濛的天空。
　　他對死亡並不陌生，數不清有多少次，離那條線僅有一步之遙，近得足以聽見萬籟俱寂。
　　如果就這麼踏過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他也曾這麼想過。
　　「死亡不是逃避的地方，也不是贖罪的方法。」
　　他看向玄狐那過份認真的眼眸。
　　他知道的。
　　死亡從來不是美麗傳說，只是一個平凡無奇，一切都止息的終點。
　　他或許只是，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活下去。
　　「就只是活著。」像會讀心一般，蹲坐下來的人回答他，「為了你自己。」
　　「你希望眾人都好好的，你也是那眾人之一。」
　　他不禁輕笑：「玄狐，你變得很會說話了。」
　　「我每天都和常欣說話。」言下之意似乎是這是他日復一日練習的成果。
　　想起紛亂局勢裡翩然而逝的女子，他神色微黯：「你們在那過得好嗎？」
　　「很好。」玄狐認真點了點頭，「那裡雖然有很多人，但沒有人會傷害常欣。」
　　「聽起來是個很和平的地方。」
　　他微微笑著，終於自玄狐掌握接過那塊的碎片。裡頭幻化世間諸色，最後融為一抹剔透的光。
　　玄狐定定得凝望著他：「你笑了。」
　　他想起久遠前眼前人曾問過，你多久沒有笑了呢？
　　「哈。」也許以後，他會盡量多笑吧。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們呢？」
　　「時間到了，自然會再相見的。」終年冷淡的面上，似乎也懸掛了一抹溫和的弧度。

　　＊
　　
　　「修儒，你該休息了。」
　　衣物磨擦的聲音，像是有人搖了搖頭。
　　「硯大哥……」
　　「雖然師尊從沒提過，但我知道他心裡一直有個遺憾。」
　　「他沒辦法救蒼離先生。」
　　「……所以我總想著，如果那一天到了……」
　　「俏如來大哥是我的病人，我一定不能放棄。」
　　他悠悠醒轉，昏黃的火光下兩道身影正忙碌著。四肢動彈不得，胸口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燒，竟比一劍穿心時還要難受。
　　果然疼痛才是人活著的證明嗎，他不禁在心裡苦笑。
　　被褥略微挪動的聲響，擾了燈下的身影。他們齊齊回頭，他在他們疲憊的眼中看見蹦裂而出的驚剎與歡欣。
　　「俏如來！」
　　「俏如來大哥！」

　　魂歸來兮，沒有未死的遺憾，見到熟悉的面孔，心底竟湧動無邊暖意。
　　想要活下去的意念，竟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待他終於獲准下榻時，褐髮大夫一如往常端著藥湯進來，只是手裡多了一串佛珠。
　　那是他初識那個孩子時，為了讓他夜半不為噩夢驚擾，親自尋了念珠並為其祝念後串成的，孩子多年來從未取下過。
　　褐髮大夫將佛珠遞給他，說道：「他讓我轉告你，前任鉅子已經死了。而你最後對他說的話，他全數奉還。」
　　「哈。」明瞭這個「他」指的是誰，他不住笑了一聲。
　　這次，似乎換他久違的當了一回學生。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為了自己，活下去。

　　（完）

雪飛飄渺

2018-07-29 22:25

〈衷〉

　　「未來人，你小時候最想做什麼呢？」小人兒坐在高大的肩膀上，兩條小腿被握在一雙大掌裡，但掌心卻是隨不安份的小腿晃動著輕快的弧度。
　　「那是太久遠的事，我已不復記憶。」無數次的蛻變，連帶將許多事消得淡薄，每一次的甦醒，他是他，卻也不是他。直到最後，他只能記得自己的出身，還有對權勢越發深重的執念。
　　「那，現在的你想做什麼呢？」小人兒靈活地側了身，低頭看向扛著自己的長者。
　　「曾經，我想統率武林，做得那不再服膺於任何事的武林第一人。」口言壯志，長者卻神色蕭索，直到他側首望著那雙純粹的眼眸，面色才多了幾分柔和。
　　他將快要摔下來的孩子扶回肩上，輕聲道：「現在⋯⋯我只想陪在恩主身旁，祐你平安。」
　　
　　「恩主呢？你想做什麼？」
　　「我呀——」
　　
　　＊

　　俏如來躺在樹下想著，自己真的是個天運很好的人。
　　封印的魔世開啟；千年一魔降世；墨狂因緣際會得以完成。千年來人們心心念念著，付卻生命的寄託。
　　都讓他遇見了。
　　他甚至能與縱橫家握手言和。
　　海境暗流；鬼途之禍；道域亂世……，前人佈局多年，到他手中時機恰好成熟。他不過，就像許多人說的，是坐享其成而已。
　　經歷那些事後，他甚至還能成為第一個活著的「前」鉅子。
　　天運太好，有時候也意味著，你的生死無法由自己掌握。
　　如果師尊看到這樣的自己會說什麼呢？是否仍舊是那句「一敗塗地」？但想想，能被那樣冷冽的言語責罵著，似乎都已是久遠前的幸福了。
　　「如果俏如來大哥你這叫天運好，看看有沒有人想和你交換？」藍衣大夫挑了挑眉。
　　「吃沒吃好，夜難安枕，一身傷病還愛到處亂跑。」
　　「究竟是天運好，還是我們大夫治病太廉價？」
　　某人自覺地坐起身，趕緊將丟在一邊的披風繫上。認認真真地聽大夫又一番思想教育。
　　只是聽到後來難免又恍了神。
　　他是真心覺得自己天運很好啊，比起很多人，他已經太過的幸運了。
　　幸運得讓他感到罪惡。

　　＊

　　自清醒後，他變得越來越容易做夢。
　　夢境萬千，他卻從未夢過什麼光怪陸離的事，大部分都真實得讓他辨不清究竟身處何方。與其說是夢，更像是沉壓在心底的記憶開始回放。
　　一次又一次，他有些後悔未在道域時向飛淵請教操夢之術。那樣，在現實中無能緊握的，也許還能在夢裡圖個圓滿的念想。
　　只是，那大約會讓人更不願醒來了。
　　
　　＊
　　
　　清亮悠揚的笛音旋繞在身旁，他正坐在崖邊的石椅。懸崖下浪濤之聲未止，卻不見碧波汪洋。
　　石桌上有一壺茶。
　　「你覺得這是在夢裡，亦或－－」坐在他對面之人將長笛擱到桌上，「你根本從未離開過？」
　　噹－－噹－－噹－－，震耳欲聾的鐘聲適時響起。他看見無數繁星自天下墜落，飄浮在他們身邊。
　　「缺舟先生。」他並未因來人的話而感到驚慌。反而拿起茶壺，向人問道：「喝茶嗎？」
　　來人輕笑一聲，將茶盞遞了過去。
　　無色的茶湯，初品之時甚苦，卻於舌根處回溯一抹甘甜。
　　不再淡而無味；亦不再苦得難以下嚥。
　　他淡然道：「在夢裡也罷，未離開過也好，無論何處，不過都如夢幻泡影。」
　　持慧劍的修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所謂的夢，」茶過三巡，修者才續道，「亦是神通的一種，足可跨過所有光陰與現實的距離。」
　　修者以笛輕點身側一縷的星芒，剎時光芒熾盛，倒映出封印魔世的結界碎裂，一個小孩兒陷入沉睡漂浮在半空中。
　　「既可跨過所有界線，若要更改亦非不可能。」
　　「你也說無論何處皆是顛倒夢想，那麼－－你想回去嗎？」
　　
　　浮空之上倒映出他的半生。已然消逝的面孔，無能改變的結局，反覆的悔恨。
　　宛如將心頭再用刀剜了一遍。
　　若能預知此路的結局，誰不想回到過去，走向另一端也許是和平的世界？
　　但……
　　他將盞中的茶向地一灑，似以此為祭奠。星光倏而消失無蹤。
　　「我就待在這裡，哪也不去。」心頭最後一絲塵灰，也已拂去。
　　「緣之牽引讓我行至此地，雖有遺憾但終究無悔平生。」
　　修者聽見他的答案，是難見溫和的笑道：「既無悔又何需自困？」
　　只見無水汪洋上，派然湧入碧波萬頃，宛如通至天涯。
　　「那艘舟筏你不是早已找到了嗎？」

　　那是他做的最後一個夢。
　　
　　＊

　　今日屋裡似乎特別安靜，硯寒清看著仍是未落鎖的門，緩步踏了進去。
　　屋子並不大，他很快繞了一圈，卻未發現平日應該正在打瞌睡的身影。他心下狐疑，甚至有些不安，怕有什麼人探知此地，欲對人不利。然而四處並無掙扎打鬥的痕跡，佈在屋外的陣法亦並未啟動。
　　人去哪了？
　　直到在書房裡看見一碇突兀的銀子放在書案上，所有不安瞬而轉化為無奈。
　　他走進房裡，發現銀子底下壓了一封信。信上署名他的名字。
　　這個筆跡他是識得的，一旁已堆疊成丘的卷軸裡承載無數這般的墨痕。
　　他拆開封蠟，展信而讀。信紙上頭不過寥寥數語，他卻看得很久。
　　末了他拾起銀子，怔怔地看向外頭明媚的春光。
　　「真是會給人找麻煩。」
　　嘆息聲中，浮動一絲連他自己也未覺的笑意。

　　＊

　　雖才暮春時節，但日頭已經逐漸大了起來。
　　這季節變化可真是和以前不大相同了吶，老船伕揮著汗，仍是賣力地搖著槳，平穩船身行駛的方向。
　　「老丈，喝點水吧。」一人似乎見他有些累了，將盛水的小葫蘆遞將過來。老船伕點頭向人致謝，他的確渴得厲害，咕嚕咕嚕幾聲就將水給喝了乾淨。
　　待他回過神來，葫蘆裡已經涓滴未剩。
　　他趕緊將葫蘆還給主人，歉然道：「這位師父抱歉啊，不小心將您的水喝完了。」
　　「沒關係，老丈不必介意。」
　　眼前是一位身披僧袍的帶髮修行者，其眉目柔和寧靜，似乎沒什麼能使其心生波瀾。
　　老船伕注意這位僧人已經好幾天了，近日裡日頭正烈，船上行客大多躲至屋棚內避避熱浪。唯獨這位僧人，始終坐在外頭，竟似不怕熱般，也不知在看什麼，悠然地自成一方天地。
　　藉此機會，老船伕也趁機搭訕問道：「這位師父，您這是要往哪去呀？」
　　這船航駛的距離甚遠，從發船至今也停過不少地方，這位師父往往會在停靠在碼頭時下船沿街步行，待準備發船時又會回來。讓人分不清究竟何處才是他的目的地。
　　「不過隨緣而行，隨緣而往。」那僧人淺淺笑道。
　　看這回答，人看著並不老，但約莫是名得道高僧來著，老船伕想。
　　
　　「我呀——」 l&iq5}[n&
　　「除了希望父親能回來與我們團圓，我還想－－」 OxI/%yv-c
　　「我想走遍四海八荒，觀地角天涯。看北海冥池；見南地河沙，直走到這渺渺紅塵的盡頭。」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
　　他在許多人的夢裡走過，與之執著、沉溺、迷惘。
　　他走過四季輪迴，走過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他嚐盡百味，仍不確定是否夢醒，卻已然能憶起久遠前純粹的盼望。
　　他久尋自在之義，未知最初的答案便已如是。
　　悠悠歲月如梭，冬日已悄然而逝，春日自當綻放。

　　「師父您這可真是修得一顆心甚是剔透了。」老船伕感嘆道，「不過，師父您就沒有要回去的地方嗎？」
　　僧人神色恬然，溫聲道：「此心若安，一葦以航。」
　　「何處不歸鄉。」

　　心有所衷，忠於己心，終得自在。
　　夢亦非夢。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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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後記的後記：

文章都已收錄於《一夢如是》一書中，該說的想說的，似乎都已在文章中說盡。
未說的也不知該如何書之於筆下。(廢言XD
千言萬語，不過是僅以此，獻給我最喜歡的俏哥。

mniann	2019-06-08 11:05
喜欢！来的太晚估计求不到书了……

雪飛飄渺	2019-06-28 16:51
引用引用第15樓mniann于2019-06-08 11:05發表的 : {\81i8b] 喜欢！来的太晚估计求不到书了…… \W~N sB7# ~pA 4y\|BOVl 45@^L's 4K\G16'$v 謝謝mniann的賞文～～～ OCe!.` yDzc<p\` 謝謝您的喜歡 >///////< `sn^ysp 只是很抱歉書印的不多，的確已經完售了。 fD[*_^;h) 文章都有公開，書裡沒有額外新增篇章，希望能撫平您一些遺憾 > <

蘇少天	2020-07-08 03:17
写得太棒了……我希望他卸下责任的时候，能够好好的，安静的呆在那里，什么也不用想，过着平凡宁静的日子。但实际上，仍然放不下责任的俏俏，才是那个俏俏。

hrhra	2020-07-13 16:17
俏的路，永远是最苦的，他就是背负这众人的期望，活成了众人所期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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