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7 【雁俏】春声碎（1~14完）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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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zmiu

2017-09-07 13:32

天雷烂俗青楼梗 4"?^U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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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民国·中原 V4w=/e_

***
　　01
　　“高先生乔迁之喜，晚上出来聚聚给你庆祝呗？”
　　生活秘书小杜手里的电话里传来公子开明特有的轻飘调子，后音黏着前音，懒到不乐意好好说话。
　　当下上官鸿信听到庆祝两个字胃就开始翻腾，直接按断，对此没有半点愧疚。
　　他瞥一眼挂钟，上午八点，没听到声响，皱眉问：“霓裳在楼上还是在学校？”说着咳嗽起来，小杜急忙从兜里掏出药，送上水让他服下，片刻才恢复正常。
　　“早上知会学校了，小姐还在睡。少爷脸色不好，再休息一会儿吗？”
　　上官鸿信还有点气喘，急促地道：“快到出门的时间，再睡就别去看医生了。”
　　“您起来之前，邵护士打电话讲鸩医生今天临时不得闲，您要是还去就约在下午五点。”
　　“是早上被惊动的关系吗？”上官鸿信对从未发生过的状况感到意外，小杜没回答，显然对方也是含糊其辞，“把今天的事都推了吧，就说我不舒服。”
　　“少爷以后不好再这么喝酒了，过敏会死人的。”小杜拿出日程本划去一个名字，舒了口气，带着庆幸，“不用再去搅东瀛人的浑水也不错。”
　　“难，鸿门宴都去了，还差这一两个？”
　　上官鸿信回房，一觉睡到下午才从松软的被子里爬出来，
　　走入浴室，拧开龙头，上官鸿信就着半温的水冲了会儿，洗掉残存的麻木与酒气。
　　皮肤上大片红疹已经退去，左臂残留几点血痂，在冲刷下吸足水份变得柔软。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酒精，忘记混几种会不舒服，对身体失去掌握的感觉，实在相当不美妙。
　　昨晚宴上还没反应，回程渐渐觉得痒，扯开领巾卷起衣袖，脖颈臂上已经遍布骇人的疹子。从前发酒疹睡一觉就好，他洗漱完就倒在床上，被小杜挖出来连灌几大杯水，大半夜叫出租汽车打发人去找鸩罂粟。
　　上官鸿信一开始还觉得她大惊小怪，很快些微吸不上气，像回到发病的情状，吃药压制不下胸口被碾压一般越来越沉重的闷滞。
　　正迷糊时，温软的手覆上额头，原来是霓裳被家里的兵荒马乱惊醒，披了件大衣守在一旁。上官鸿信要她去睡，还被数落“敏珠正经做过护士的，让你不听，自家吃亏”，讪讪地说“我喝水了”，霓裳大眼睛瞪过来，他只能闭上嘴。
　　幸好之后没再多恶化，鸩罂粟放了杜敏珠假亲自守着，霓裳趴在床边看小说杀时间。吊针戳在皮肉里动弹不得，上官鸿信输液输的整个人发冷，三瓶水挂完，鸩罂粟回去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现在算是睡足了，整个人神清气爽，将床头一串琉璃和檀木串成的佛珠绕在左手，取下外间熨好的新衬衫换上。
　　难受起来每次都恨不得自己死了，撑过去还抱着微小的希望赖活。上官鸿信嘲讽着自己的无病呻吟，扣子习惯性系到最上一粒，随手找件毛衣披上。打开套间的门，客厅隐约传来单调的女声，他便知道家里来了客人。
　　霓裳一向不喜人多，屋里只留男女管家刘氏夫妻和秘书杜敏珠照顾。家中布饭打扫都定时，屋里铺设铃线，有事听差遣，不然各人守着该守的地方，听差只能在门房等。虽才新搬入这边一个多月，头几天就开了两个乱跑的，其余人现在倒遵守的很不错。主人家年轻，赏钱给的大方，佣人就喜滋滋，老骨头不在小主人面前晃悠也落不到埋怨。
　　让别人知道屋里平时不守人，要说这家不体面，上官鸿信全然无所谓，需要人临时放宽规矩就是了。
　　收音机里的播报员念新闻一板一眼，莫名像在念悼词，东瀛人不大乐观的战况听得更让人喜上眉梢。一道飘忽的声音附和着新闻，掐细嗓子在哼天涯歌女。
　　上官鸿信忍不住搓搓胳膊，觉得还是穿太少，“得了，鸡皮疙瘩掉一地。”
　　沙发椅背后探出个年轻人，笑嘻嘻说：“睡醒啦？你新搬这个嘉平庭院有点绕。我到对面公寓去，门房指路才知道十一号是这边，你那么忙居然有空看房子？”
　　从前梳的挺高的长发剪到齐耳，公子开明一身马甲西裤黑漆漆，连衬衫都是暗淡的铁灰，欠缺血色的脸因活泼的眉眼，倒不显病态。他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茶几上三层餐碟已经被扫荡一空，说话间拉了铃，过不多会儿该有人来添。
　　上官鸿信坐到沙发另一头，“鸩罂粟的病人有嘉平洋行的大班，听说我们在看房子推荐的。”
　　“你们家和别人好像有点不大一样，东边小门走不进客厅来？”
　　上官鸿信说：“霓裳把东边三层封了，那面只给佣人出入。”
　　公子开明点点头，“这很好，也安全一些。不过不会不方便吗？”
　　“有刘妈顾着她呢。”
　　小杜推着餐车来，餐点和新煮的红茶被公子开明忙不迭端走，只余下转交报纸一项事可做。
　　“霓裳还在睡？”
　　小杜笑道：“小姐中午起来精神还不错，正好同学来探病，就一起去逛街了，一个小时前打电话讲她们在薇奥拉咖啡馆吃下午茶，现在大概在看电影。”
　　上官鸿信算算时间，“我记得她同学家晚上办舞会？还去吗？”
　　“少爷，小姐的新舞衣都挂在墙上好几天，还叫我等下直接送去雨音家呢。”
　　“……我不管了。”
　　“姑娘果然都是另一个物种，什么都能不吃，点心不能不吃，什么活动都能不参加，舞会不能不参加。”公子开明顿了下，“等等，雨音？”
　　“霜小姐是军部那个八刀痕的小女儿，人倒是蛮好的。”
　　上官鸿信取来一份本该早晨阅读的报纸，眼中流露难得的烦躁。
　　抬头新京日报，正面刊登经济局某主任与本城商人亲切会谈的报道与合照，光听都觉得愚蠢的新闻，不巧被拍进相片的主角之一正好是他。
　　将一整页撕下揉成纸团，不断夹起方糖扔进杯子里，乍一眼十分平稳的动作怎么看都诉说着主人心情恶劣。
　　“好嘛，至少拍的挺好看。”公子开明不嫌事大，幸灾乐祸地说道。
　　上官鸿信头也不抬。
　　公子开明从架子上顺走块司康饼，抹上一大块奶油咬一口，含糊道：“等下我和你一起去看鸩罂粟呗？”
　　“记者先生，你的截稿期呢？”
　　“吃的玩儿的，我写东西又不差这一天两天，就当采风好了。”
　　“我当你跑的社会版，居然是吃的啊。”
　　公子开明大大叹一口气，“社会版发不出的稿子拿不到钱，不如写吃喝玩乐好去处。这城里的人哪里在乎上头是谁啦，前段时间选新京小姐还更轰动一点。”
　　他絮絮叨叨讲跑新闻遇到的怪事情，话题转到南城一个年轻厨子，说看着好脾气架子大得很，管你是谁一概要提前预约。有东瀛军官出言威胁，没想到厨子愤然跑路，最近才回来重新开张，要赚老婆本。
　　这奇妙的发展让上官鸿信哑口无言，本以为公子开明下一句要如往常一般说“我们去吧！”再附带“你请客呗？”，没想到舔了舔嘴角，一脸怀念，“那厨子做鱼可真好吃，感谢阿飘。”
　　明明咽下的是一口三明治，上官鸿信却仿佛被腻歪到，红茶被他搅和的像泥水似，看一眼更加没胃口，只得又倒一杯。
　　地下工作者要都像公子开明这样，中原完蛋简直天注定——不过讲到底，他们不算正式人员，无名无姓也没人知道丢脸丢份。
　　“你怎么不追着回西洋去？”
　　公子开明细声细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啊？学长这不是放不下你吗，小红杏？”
　　“别，求你快点忘了我。”
　　上官鸿信手一抖，难得绷不住镇定的颜色，光看表情就能想象他的胃痛。
　　公子开明笑的得意，又问：“之前梅生班那个小花旦去哪儿了？他和史君子三四分像，乍一看吓我一跳，真的是史君子的……”
　　上官鸿信喝茶没工夫回，小杜急忙打断，“查到于小兰十岁左右的细节对不上，少爷将人赎出来就断了。”
　　“他最近没别人了？”公子开明惊诧道，“不该啊？”
　　“少爷这两个月忙，没发展什么人需要联络感情。”小杜若有所思，“难得那么清闲，我都不大习惯。”
　　公子开明一口曲奇险些呛在喉咙里，觉得看到了怪胎，“敏珠，你没病吧？”
　　小杜摆摆手道：“收了加班费和过节费，不做事心里不安啊。”
　　报纸翻过页，上官鸿信目光扫过“南城”“爆炸”等字样，停也不停，“我昨天听到东瀛人在讲，重伤的是副官，还很不满他打个招呼就不来宴会。”
　　公子开明凑近细看新闻，“赤羽信之介的命也太硬了，肯定是老天太懒，不高兴收这么个热爱工作的家伙放在跟前碍眼。”
　　上官鸿信笑一声就要换份报纸，公子开明问：“你晚上有安排吗？”
　　“补公事吧？”
　　“高鸿离——高先生——当我不知道吗？你肯定转头就会推给小杜。”公子开明拖长音，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坐一旁授权。”上官鸿信被戳穿完全没有半点不自在。
　　“别管啦，晚上去吉原玩儿吗？”
　　虽然知道公子开明不一定是那个意思，小杜还是忍不住瞧了眼天色。
　　昨天落了雨，早上有点凉，太阳起来就暖许多。四月里天气不错，澄亮的浅蓝带点灰，现在还亮堂堂，能这么大喇喇说出相约吉原，恐怕也就只有公子开明。
　　那边其实是侨民区，附近住大片的东瀛人，剧场咖啡馆电影院百货店跳舞场弹子房一样不落，路上小卖店里的新潮玩意儿、衣料和西洋样子差的不多，价钿便宜三成甚至六七成，因此总是人来人往。
　　只因隔几条街存在的花街，老派人家都不喜欢自家孩子去，背地里叫风化区，年轻人懒得区分，统统都叫吉原——也就只能看出入时间，判断去的哪儿了。
　　上官鸿信笑道：“你看上谁了？”
　　“别想太多，我想吃生鱼，就那边的店最好。不过你要去转一圈嘛，也可以。”
　　“等在这儿敲诈高先生，高先生不乐意，身体不好不想出门。”上官鸿信按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道。
　　公子开明受不了他的惺惺作态，“我请行了吧？就你还青年实业家，资本家都那么抠门！”
　　“要不你给史君子打个报告，说我太抠门申请换个资助人？最近风声紧我都不想再摸枪了。”上官鸿信摸摸下巴，“我拿的是外国护照，东瀛人还得给几分面子，做个本分的生意人应该挺不错。”
　　公子开明立刻端端正正行一个军礼。
　　小杜问：“少爷等下还去医生那儿吗？去的话我好叫车子了。”
　　“去，等等打电话。公子开明，你怎么来的？”
　　“开车啊。”公子开明从一旁拿了个苹果，“你的奥斯汀还没到？”
　　上官鸿信不大痛快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公子开明道：“吃炸药了啊？”
　　“那列火车上个礼拜在路上被炸啦，还上头版了呢。”
　　“嚯，哪伙暴力分子误伤友军？”顶着小杜毫不掩饰的谴责，公子开明笑嘻嘻地啃一口苹果，“好了好了，我开车送他，你家少爷怎么带出去的我怎么带回来。”
　　上官鸿信再下楼时换了深棕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细格纹的马甲口袋露出一截银色的怀表链，随着走动一晃一晃。
　　他本就生的斯文，个子虽高也不单薄，看起来像不知愁的学生。
　　公子开明吹了声口哨，“你特意打扮了吗？”
　　“我需要特意吗？”上官鸿信整整衬衣领，微抿唇，“走吧。”
　　不说话时，眉目透着忧郁，一副生人勿进的寡淡模样，谁能想到身边人换的目不暇接。
　　公子开明和他认识那么久，男的女的愣是一个都没记住，他猜上官鸿信自己也记不大住。
　　十四岁以后彻底改换过去，使用高鸿离一名行走，他还真是抓不住的落单离雁，不知何时才会坠落。
　　路上法桐树斑驳的枝上发起新叶，光透过连片嫩绿照下来，浮光掠影不含温度。
　　悠扬的钟声不紧不慢，转过一道弯，男女合校的初高等一体学校大门大开，路上零零散散在学校磨蹭了会儿才离开的学生。
　　年龄不一的男孩子清一色诘襟西服，帽子出了校门就塞进包里。小女孩都是新改制的深蓝海军式长裙，少女大多穿着大袖上衣，袴裙下光亮的马靴踩过昨日落雨留下的小小池塘。
　　他们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公子开明放缓车速避让经过的脚踏车，觉得入眼真是生气勃勃的刺目。
　　上官鸿信的呼吸突然开始不稳，死死扣住腕上不大合衬的佛珠，等车开过路口，他靠着窗，渐渐缓和下来。
　　公子开明注意到他的反应，皱眉说：“你没事吧？药呢？”
　　“这点程度不用吃药。”上官鸿信偏过目光。
　　他很少有在意的事情，即便是自己的身体。
　　那么多年大概只有一次任务，公子开明见到上官鸿信面对爆炸过后的孩童残肢，吐到上气不接下气，眼里流露出久违的寒意来。
　　当年公子开明路过操场，见校长史艳文亲自领一个少年参观，身后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隔一周，听说新一年级生叫上官鸿信，连带医生都安排担任校医。
　　军校男孩子自然不屑那副少爷做派，却也没听说谁欺负他。固然是因创办人兼校长提倡精兵，课业纪律抓的极严，公子开明还是好奇，难道他们怕手一重就给弄死了？想归想，三个年级交流训练，公子开明撞进他眼里的凶光都有点发憷，明白他们是真的不敢动他。
　　对上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任何人只要还有顾忌，必然束手束脚。这和技术无关，纯粹是惜不惜命的的问题。
　　上官鸿信只在军校一年就不知所踪，有人拍手道少爷终于撑不下去，公子开明隐约感到没那么简单，也没放在心上。
　　过几年，再见到的上官鸿信——或者说高鸿离——是史君子给他挑选的搭档。当初浑身是刺的少年已经相当会掩饰情绪，与身旁女子交谈，由着她环上他的腰，平淡地说着话，不主动招惹，也来者不拒。
　　公子开明胳膊支着窗，开车也显得吊儿郎当。这时他很希望手里有支烟，看起来会比较合衬，虽然他一般拿的都是糖。
　　上官鸿信倒摸出烟盒点上一支，也不抽，只看烟气飘飘袅袅。
　　“东瀛人最近老吃败仗，伪都倒一点反应没有。”
　　“新京。”
　　“伪都。”公子开明坚持，路过见到有人家门上春联还贴着，随口说：“东瀛革新以后都不过年了，一年就过一次元旦，他们都不觉得亏吗？”
　　“亏什么，组织不会忘记你，但组织也不会给你发压岁钱。”
　　“这口气就像在说公子开明你暴露了组织会马上把你甩给东瀛人当证据交差记得到死都不要背叛背叛要吃枪子哦……太无情了。”公子开明一口气说完，不满意地啧了一声，上官鸿信倒笑起来，“小红杏，明年记得请年夜饭啊。”
　　“我不当冤大头都不行，霓裳念叨着要把大家聚一起。”
　　上官鸿信抖落烟灰，望定残存那点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还叫这座城伪都的人不多了，都随着十几年过惯的日子称呼新京。日出之国的统治在此开始在此辉煌，市民讲实话是不在意的，顶多关注国货、东瀛货和西洋货的价格，挑拣今日该买哪个，遇到抗议的学生绕条路走，一天天一年年，小毛头长大了不老实，要去参加救国学生会。
　　旧日法外之地的租界如今也不是完全自治的地盘，明里暗里都屈服在东瀛人之下。
　　鸩罂粟顶了新式里弄康宁里的大房子，既是住处也是诊所，反正上下一二十个房间绰绰有余。他每周去附近教会医院上班两天，平日根据预约在家等或是上门。
　　大门外一辆汽车也是刚到，车前后座都被帘子遮起来，上官鸿信好奇地瞥一眼驾驶座，有些惊讶，公子开明已经叫门房，先一步弯了进去。
　　两人进门时，正碰上鸩罂粟手下的孙护士送一个年轻人，踮起脚给他裹围巾，口上念叨注意事项。
　　年轻人一身麻灰色棉和服，四月天还十分畏寒似的披着斗篷。他仿佛许久不曾见光，皮肤极为白皙，提着小食盒的手指修长又纤细。孙护士裹的仔细，围巾遮掩了容貌，鸭舌帽下露出纯白的额发，一双水盈盈的凤眼微微发红，依然相当漂亮。
　　孙护士说完，指着食盒笑道：“你们规定不好多吃东西，路上记得吃掉呀，被收走就不好了。今天留的多，你多拿两个也可以的。”
　　年轻人摇摇头，眸中温和带上几分笑意，却一声不吭，只欠身道别，与上官鸿信擦肩而过。门口一个极为清秀的年轻军官凑上来，两人一同离开。
　　公子开明收回目光，微微皱眉。
　　“高先生好，医生在楼上等。”
　　孙护士见人没反应，又唤一声，上官鸿信慢吞吞说：“今天不用填信息了，我就和医生说会儿话。”
　　公子开明在一旁说：“孙小姐今天耳环配的好呀，怎么不戴上次那个镯子，水头特别好。”
　　孙护士听着受用，笑道：“夸的好听，不就是想问今朝什么茶点？好了，是栗子蛋糕和奶糕，还有好几个呢。”
　　“都归我了。”公子开明欢呼着走在前，一同往客厅去。
　　上官鸿信熟门熟路，上二楼推开挂着诊疗室牌子的门。小客厅空无一人，室内残余留存似有似无的檀香，大约是刚才那个人衣上留下的。
　　他一贯不能闻浓厚的气味，小时候一跟人走进庙里就要连着打喷嚏，作为兄长，面子里子在小事一应落个一干二净。
　　像这样轻微的香气倒很适宜，至于为什么确定不是手上檀木珠的味道，他也不明白。
　　鸩罂粟擦着眼镜从内室走出来，眯起眼，“没填表？”
　　“我叫敏珠推了今天的事，总归要来找医生复查一次。”随手脱下外套挂在一旁，上官鸿信歪靠在一旁躺椅上，“前一个是什么人，连我的预约你都能改时间？”
　　“一般是我上门，今天居然被放出来了，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放出来？”上官鸿信顿时有些好奇，晓得鸩罂粟不会回答，只说，“刚才我见到月牙岚了。”
　　鸩罂粟顺口道：“怎么换他了？不是那个眯缝眼？”
　　上官鸿信沉默了一下，觉得这话由他说起来特别奇怪，“你和赤羽信之介接触过吗？”
　　“见面不多，挺关心患者的，过段时间就和我打电话确认他的情况。”
　　“保密啊，医生。”
　　“你又没问我病人的事。”
　　上官鸿信伸出手，就着日光端详五指，正出神，听到鸩罂粟问：“最近还梦见他吗？”
　　眼前浮现抬头望他的虚影，过往的虚幻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异常清晰，颈子上仿佛是那孩子撒娇时抱上来的重量，上官鸿信喘了口气，虚影变成了戏台上走下的花旦，练功时脂粉不施，走近来很是腼腆。
　　眼皮开合，什么也没了。
　　“怎么可能不梦见？”他喃喃着，魔怔一般打量自己修的光润整齐的指甲，左手腕上的佛珠隐隐发烫，灼烧迷茫的心，“遇到于小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找到了他，年纪对的上，和史君子五六分像，受过伤记不得事情，是班主从北方重金买来的……我还想，他长大了，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多年在戏班子脾性都还不错。全都怪我，那样的血脉才成了任人糟蹋的戏子，全部……都是我的错。”
　　“不要多想了。”
　　鸩罂粟静静说，坐回书桌后看病例，等过一个钟点按下铃，过了会儿却是公子开明推开门。
　　“晚饭我要吃牛排。”他说的掷地有声。
　　鸩罂粟印象里，孙护士带了一盒子奶糕和蛋糕来，起码六七片，撇去送前一个病人的，也不知道公子开明吃了那么多到底存在哪个胃里。
　　“来之前你才说要到吉原吃。”上官鸿信懒洋洋地坐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我想起这附近有家白俄人的店好吃嘛。”
　　鸩罂粟想了想说：“噢，那家上个礼拜关了。”
　　“怎么会，那不是老店吗……对，西洋本土打起来，阿飘也因为这个回去了……”公子开明愣了愣，来来回回转悠，停下脚步执拗地说：“我还是想吃牛排。”
　　鸩罂粟说：“我做东，去附近小红楼吧。你问孙护士要不要一起去吃，不去的话我先送她回家。”
　　“她好像要约会，已经叫黄包车了。”
　　“那晚上还去吉原吗？”上官鸿信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说道，“不要忘记我可怜的爱车刚过头七，它在天上看着你啊。”
　　公子开明心知他肯定没什么兴致，只是想敲一笔，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去，去。”
　　上官鸿信这才满意，鸩罂粟在一旁满脸同情。
　　公子开明捂住心口，只觉钱包即将空荡的消息就像利刃，将他脆弱的心肝凌迟的流血不止。

—TBC—

xyzmiu

2017-09-11 15:30

　　02
　　侨民区官面上还叫公共租界，西洋不太平了，巡捕房维持着苟延残喘，巡长日日抓不了人气的要死，路上早从红头阿三变成精瘦的东瀛人。开战前几年川北路大使馆新里弄造了起来，中原市民主动或者被迫搬走，艰难讨生活的也搬到更远处，南城脱胎换骨，体面俨然不挂名的租界。
　　电车铛铛开过来，下工的男女踩着铃下车，疲倦地路过刚恢复活力的跳舞场俱乐部。剧场和电影院里走出结伴的男女，刚刚与小姑娘挥手告别，转过身就往弹子房走。
　　汽车沿着白日热闹现在渐渐安静的路开，长长的像没尽头，拐一个弯，开过一条街再大转，老里老早芦苇荡的地方仿造本土兴建了属于新京的吉原，四方宽阔沟渠隔开了一界烟视媚行。
　　吉原正门黑漆漆的，三面围墙留一道袖门，飘荡绵延不断的赤色灯笼。新京吉原和本土一样算官办，由兵士守在大门，不管什么身份都只能下车步行进入。
　　公子开明看了眼手表，“八点多正好，我停旁边路好了，你等我一会儿。”
　　上官鸿信先在路口下了车，摸出烟盒点支烟，他一贯是不抽的，任烟气散在春夜清爽的空气里。
　　循街走几步，只有一家照相馆还亮着灯，照例挂几张客人幸福美满的生活照，更多的则是腰带系在胸前的盛装游女，偶尔还有色子。
　　上官鸿信的目光定在角落一张半身像。
　　年轻男人留着及腰的长发，一侧编发夹在耳后，眉目清秀，跽坐的姿态落落大方，好似完全不介意一身颠倒的装扮。
　　学徒模样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走出门准备落锁，上官鸿信叫住他，用东瀛话问：“这个人是花魁吗？”
　　男孩子说：“我才来没几天，听师傅说他是个少东家。”
　　“哪家的？”
　　“先生对不住，真的不记得了。”
　　上官鸿信从钱包抽了张一块钱的纸币给他，温和说：“买糖吃罢。”
　　没想到回两句话能拿赏钱，男孩子喜出望外，愉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公子开明从后头走来，也看到照片，不过是一对靠在一起神态迥异的少年，“这是十文字楼的双胞胎倾城嘛！哦，你可以理解成花魁。倾城就是色子里的头一等，不过在吉原比花魁低半阶，没那个三次会面才能亲近的规矩，指名也很少办道中。”
　　“很懂嘛。”上官鸿信指着半身像，“那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乍一眼有些熟悉，公子开明努力挖掘记忆，猛地一拍手，“是不是月牙岚接的那个？”
　　“现在你能心甘情愿请客了吧？”
　　“我不是怕你敲我竹杠么……算了算了，随便你敲。不过你早上刚挂过水，我不敢让你喝酒，被敏珠和霓裳一起念想想就吓人。”
　　上官鸿信心有戚戚焉，却说：“眯两口也不是不行，来吉原还不喝酒也太做作了。”
　　“也是，大不了叫游女帮你喝。”公子开明流里流气地说道。
　　一进入吉原高耸的大门，茶屋料理屋人声鼎沸，走在大道上，深处的脂粉香气黏黏腻腻钻进鼻子里。
　　正中大道林立大中见世，脚下是南城常用的石板路，道路宽敞却因为人潮还有点拥挤。幽暗天空里泛着电路灯无力的白，屋檐、街边绵延的连片灯笼将一切照的恹恹泛红。
　　花魁自然不见客，囊中羞涩的人靠售卖的精致画片打发一片心心念念。小路里不少人趴在路边栏上，等待的游女如今也不时兴规规矩矩端坐了，大道上中见世的栅栏开半面右只角，小路里小见世就只遮一点儿，伸手就像能碰到。无论哪个，外头的人都能清楚看见游女一颦一笑，坐开来打牌，或是安安静静抽烟，务必叫人难耐她们的模样好勾来一起快活。
　　来来往往不止东瀛人，高鼻深目的西洋人也多见，遇上花魁道中，高处飞落干燥的花片，所有人都驻足观看。贴着栅栏往深处走去的后生偏偏不解风情，一个抱怨，“穿那么高鞋，每次看都觉得像在走高跷，搞不懂你们有钱人……”另一个冷淡，“我也不懂东瀛人。”
　　听懂的游女笑起来，目光不瞬，羡慕地望花雨中缓慢前行的女子——吉原的女人，哪个不想成为花魁？
　　公子开明吉原来的勤快，但风流韵事和他就像两条平行线，倒是好奇上官鸿信这两年重心转来伪都，怎么反倒去附近看艺伎更多。
　　早年公子开明还道太太们口味古怪，也不知看上这一本正经的家伙哪一点。相处久了，发觉他是个伪装的空壳，心中只有魑魅魍魉。
　　掀开半边端庄的面皮，夜色中分外妖娆，勾的人想一同堕落。混血带来的金色眼眸里尽皆是虚幻，看着你，你依然不在他眼里，即便因他飘渺不定的感情走入疯狂，他连叹息也不屑给予，关系转变的当下，称呼就能从芳名变成一声某太太，薄情也薄情的理所应当。
　　总有人奢望能将他拖入现实，那么多年，无一例外都失败。
　　吉原这个地方，不投入感情就是无上乐园，不知上官鸿信和花魁比，究竟谁更技高一筹。
　　“见个人还要相看，我何必去讨别人欢心？至于艺伎，东瀛人爱去艺伎那边谈事情，显得多高尚的样子。”上官鸿信厌烦地说道。
　　倒让公子开明想到另一件事，“之前有个戆人蹲在茶屋守新闻，我翻照片看到有你就把底片买下来了。你老实讲，旁边的男孩子是不是霓裳？”
　　“她把头发剪太短了。”
　　“所以你还真带她去了？！”
　　“霓裳想画她们跳舞。”
　　他对妹妹的言听计从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公子开明是清楚缘由的，皱眉道：“注意一点，霓裳毕竟还小，身份算侨民，让外人知道话还是讲的不好听。”
　　“我明白。”
　　经过花魁道中，前方与横街交叉一处人又聚集了起来，
　　“玉松屋。”上官鸿信念招牌的名字，“我见过这家的花魁，年轻但很稳重。讲起来，东瀛游女好像只能一直在吉原待着，这边倒能出局？”
　　“入乡随俗嘛，东瀛人也不乐意老带太太，玩儿不开。”
　　转角处全栅栏围起的房间得寻常两三间大，室内布置意外的素淡，架着六叠的宽大山水屏风。
　　公子开明望了一眼，“咦，是他？”
　　上官鸿信也看到了人。
　　长长的白发披散在背后，耳侧编上简单的发饰，白底色水墨绘的仕褂仿佛要溶在屏风里。色子的骨量有些纤细，难得没像许多秀美少年一般长成病恹恹的青年男子，反而显得修长温润，低头敲着烟斗，一下一下，笃，笃，细微的声响倏忽放大，好似近在耳边。
　　根本不可能，上官鸿信想，吉原太热闹了，连听公子开明说话也像蒙了一层。
　　他直起身，一手敛着仕褂，从腰带中抽出乌骨折扇，走近另一头的栅栏，随手伸出去，就能引来喜悦的惊呼。
　　“难怪赤……喜欢，比十文字楼的倾城看起来也不差嘛。”
　　“你们第一次见他？这位虽然不能说话，但也是倾城啊。”一旁一个东瀛男人自来熟地接上，插着袖子，他年纪不大，一口中原话讲的很顺溜。
　　公子开明瞪大了眼睛，“帮帮忙，哑巴怎么陪客啊？”
　　“总有好这口的人。第一次不知道也正常啦。他是玉松屋老板阿鹤的养子，又是倾城，还做画师，今天这阵仗是他看客人，为着选几个人送月底开卖的花魁画片当宣传。还没发售的时候，画片拿出去转手能翻几十倍呢。”
　　白发素衣的倾城走到面前，不知为何，上官鸿信就是知道，他在回应他的凝望。
　　迅速做了几个手势，口上问：“倾城叫什么？”
　　“他叫……”
　　折扇抵在唇边，吐出无声的单字。
　　“俏如来。”东瀛人说。
　　“噢，有意思。”
　　“听起来像欢喜佛……啊？”公子开明的尾音拐成了讶异。
　　合起的纸面指向上官鸿信，金箔在夜间灯火中熠熠生辉，上官鸿信问：“所以我好拿画片了？”
　　“这一面……倾城，选你做，做客人了。”东瀛人伶俐的口齿像打了结。
　　上官鸿信慢吞吞道：“都不问问付不付得起账吗？”
　　倾城淡淡一笑，似乎觉得有趣，用另一头指旁边一人，提起仕褂转入屏风后。
　　公子开明一声不吭脱了外套，解开第一粒衬衫纽扣，开始挽袖子。
　　“你做什么脱衣服？”
　　“想到银行账户要归零，血热。”他拍拍那张因灯笼的红光而格外有血色的脸。
　　“好啦，开销太大我也不好意思叫你请。能从先前说过的厨子那儿替我磨来一顿么？霓裳要吃鱼又挑剔怕腥，吵得我头大。”
　　“当然！”
　　窃窃私语蔓延开，拿到画片的都没原来那么高兴。
　　吉原大中见世只有十文字楼专出色子，时下一对十六七的双胞胎倾城正当红。玉松屋的倾城到了年纪，名也不挂只见熟客，做倾城靠的是背后惹不起的大人物，不然天生残疾又无风情，靠手艺做太鼓新造就顶天，哪能过得这么任意妄为？
　　他居然随手从栏外选了客人！哪怕被选中这位仪容气度都叫人生惭，谁知道他不是金玉其外？
　　私语来自落选者的妒忌，贬低摸不到的月亮本也是人之本性，只有搭话的东瀛人恭喜完上官鸿信，哼着小调乐颠颠地走了。
　　玉松屋里走出人来，伙计分发画片，年长女人屈身请上官鸿信和公子开明进入茶室。两名新造负责接引，简单交谈，一人上楼通报，另一人引路。
　　内里意外的宽敞，还建有露天造景。整个玉松屋似乎都为倾城选客轰动，引路新造眼睛亮亮的，近旁纸门时常拉开一道，无事的大小女孩子装作不经意似的坐在一堆，看一眼客人就缩回去。
　　“简直像看到一堆霓裳在试探敏珠问最近你又同哪个走得近。”上官鸿信好脾气没反应，公子开明忍笑忍的肩都在抖，“你们是不是都特别喜欢倾城啊？”
　　引路新造有些腼腆地回答：“少爷很久不见外客了，大家只是好奇。”
　　回头是吉原大道的喧闹，飘来三味线声，笑语也似有似无，上两层楼走上廊道，新造小声说：“少爷爱清静，所以住在三楼深处。”
　　“挺好，我也爱清静。”
　　公子开明摸了摸下巴，怎么都觉得他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廊道走到尽头，引路新造拉开纸门，俏如来已与随侍们等候在内，还是那件对倾城来说过于素淡的打褂，长发挽上去，跪伏时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晃得上官鸿信眼花。
　　甫落座，艺伎、舞伎与乐师进来行礼，俏如来含着温和的笑容，并不起身，一旁的新造对艺伎还礼，“清子大人，临时邀约，劳烦您了。”
　　“承蒙倾城厚爱。”清子转向上官鸿信，“高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次的朋友也是活泼随和的人，和之前一样不用拘束，不如说闹腾一些才好。”
　　“那可真是太好了。”清子单独坐在上首等待乐师调三味线，一边道：“画家先生还好吗？”
　　“那孩子最近准备学校的事情，又非要画补到最好，上回的画可能还需过段日子才能装好了给你们送去。”
　　“太麻烦您了。”
　　上官鸿信去看安静的俏如来，笑道：“没想到倾城真的会理我。”
　　公子开明在一旁听到，想起他奇怪的手势，反应过来，“原来你那是比手语？说了什么？”
　　“‘病友你好’。”
　　“哦，对，你们还真都是鸩罂粟的病人。”公子开明笑嘻嘻说，“倾城，下午孙小姐送了你一个栗子蛋糕，我就少吃了一个。”
　　折扇翻开，俏如来无声一笑，上官鸿信又道：“你比手势如果我理解的不对，就直接说话吧。”
　　“啧，我感觉我被你们排斥了。”公子开明这句话是用东瀛话抱怨的，引来身边新造一阵笑。
　　比划实在能让交流顺畅许多，俏如来也不客气，再问的却是清子口中的画家，上官鸿信年纪不大，用孩子来称呼，不知是不是天才之类。
　　上官鸿信笑道：“是我妹妹。冬天时候我们去看跳舞，她每次都扮成男孩，声音也只能压下一点，就说只有十三四岁，有时就在一旁画画。”凑过去，几乎要贴着柔软白皙的耳垂，抽走他的折扇塞进腰带里，“我告诉了倾城一个秘密，倾城得喝一杯。”
　　俏如来顺从地自新造手中接过酒杯，浅浅抿一口。他喝酒时用双手托着，酒红骨碟衬着白皙的手指，沾上水光的薄唇倒最诱人。
　　“我昨天酒吃多了有些累，等下那边那个如果想缠我，就劳烦你了。”
　　公子开明不满道：“之前是谁说能眯两口的？罚一杯，不能让倾城代！”
　　俏如来面露同情，眼里却是笑的。
　　上官鸿信忍不住觉得他和公子开明一定很有共同语言，公子开明的装腔作势浑然天成，俏如来明显只想逗他。
　　白日里双眼的红肿不知是遮盖了还是退了，上了妆，笑起来长长的斜飞出一道银红，然这人居然不显妖冶，照旧清清淡淡的很。
　　上官鸿信到底赔了一杯，央着俏如来奉杯，酒喝尽，手抽不开，俏如来凝视他，像是觉得有意思，任他捉住不放。
　　公子开明直呼眼睛疼，正好席上有他原本想吃的生鱼，便愉快地开吃。
　　清子的三味线一如既往悦耳，上官鸿信听在耳中，出神地抚摸俏如来修长的手指，偶尔捏一捏。孩子气的举动被俏如来收在眸中，不问缘由，没有烦躁，只有温柔的听之任之。
　　上官鸿信蓦地明白这说不了话的倾城的可爱之处了。
　　他温温吞吞，乍看木楞楞，像上官鸿信这样时常神经绷紧的人在他身边只感到舒服——那种让人觉得他确实将你放在心上的舒服。
　　吉原出卖的本就是真实的幻梦，俏如来给予的无声宽慰不需要戳穿，只保留这一刻温存就好。或许真有不少人深陷其中，不然他是怎样做的倾城？
　　新京艺伎都是政权易主时自本土延请来侍奉军政要人的，统共不过十名出头，正在三十上下的盛年，平日接待多交由舞伎，能临时约来吉原已经是倾城的面子。清子演完一曲一舞，由舞伎补上，因宾客都年轻，又要求活泼，规矩就松懈许多。
　　两名舞伎跳完扇舞，公子开明非要去试，自觉甩开声音也脆，却怎么也学不来那副优雅做派，被新造们嫌弃地拉了回来玩儿花牌。也不知怎么回事，公子开明赢了几把开始连输，每次罚还得喝小姑娘的两倍，一下就有点上头，惨白着脸念叨不停，耿耿于怀要玩儿扇子。舞伎忍着笑，为他又临时从丝带舞换了别种扇舞。
　　公子开明输的郁闷，中途送了部分罚酒叫上官鸿信分担。见俏如来在一旁准备拍手鼓劲，上官鸿信便柔声要喂他喝。倾城的酒量不可能差，然几杯下去，他异常白皙的皮肤染上红云，眸子变得湿漉漉，很有些娇柔不胜酒力的意思，上官鸿信满意了，被俏如来嗔怪地白一眼，再唤都是闷头玩儿扇子绝不搭理。
　　上官鸿信也不生气，又与清子闲聊。
　　到差不多的时间，等仆从上来收拾琴筝时，清子惋惜道：“高先生，倾城可是高手，许久不在宴上见啦。”
　　“真的吗？”
　　被点了名，俏如来仍旧没反应，在上官鸿信重复时，靠过来撒娇似的埋进他颈窝一动也不肯动。
　　上官鸿信心中受用，却道：“还想偷懒，你就这么做倾城吗？”
　　俏如来执起他的手移到自己的颈子，意思是已经偷了懒不在乎再多一些，用折扇指杯，吩咐新造倒酒。
　　“不行，喝了也得弹琴。”
　　俏如来支起身，飞来一道恼怒的眼刀。上官鸿信反而被逗乐了，将他散下的额发捋到耳后，“弹什么都可以。”
　　弹筝的乐师让开位置，俏如来往复拨两阶习惯了一下新琴，比划着问新造的意见，小姑娘们嘀嘀咕咕，要听当下红到发紫的夜来香。他抬手拨弦，乐师配鼓，一曲弹罢模仿西洋人落幕的样子行礼，不说新造，连艺伎们都乐在其中。上官鸿信深觉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白给一群大小女人围观。
　　艺伎此时告退，上官鸿信说出去透透气。春夜里的空气不再凉冷，清爽沁人心脾，清子告别前笑道：“高先生，听说你是倾城一下子挑中的，玉松屋的少爷喜欢你呢。”
　　三味线又起，比之前还轻快，公子开明大约又输了，无奈道“我再也不玩了”，引得笑声不断，有人打拍子，有人合着乐声唱半生不熟的中原歌，房里越发的喧闹。
　　明明只喝了几杯，却好像醉了，上官鸿信在外头站定好一会儿，感觉到面上热度退去，才舒一口气。
　　三味线不知何时变得轻缓，门上映出模糊的人影，大约是哪个新造在跳舞。上官鸿信拉开纸门，对上一双半开半合的凤眼。
　　俏如来扬着颈子从扇面后望来，像笑又没笑，他收回手，长睫盖住浅淡的眼瞳，扇面翻飞，脚尖轻点换下一步。额发垂落，掩去泛红的容色，只见薄唇依稀微妙的弧度。
　　之前自己怎么想的，居然觉得他木？
　　三味线收音一刻，俏如来接住抛飞的乌骨折扇，干脆收起，坐到一旁清子原本的席位，漫不经心敲着掌心，自有新造上去服侍。
　　公子开明差不多酒醒了，起身道电灯泡发光一晚上太累，明天早上记得打电话叫他接。说完走的潇洒，可惜丢三落四，新造捧上外套急忙追过去。
　　最后几名新造散出房时，上官鸿信道：“劳烦把花魁三会面做仪式的酒拿来。”
　　静夜中响起惊讶的抽气声，俏如来手中扇一顿，很快有人端来黑红漆盘，等对方先饮尽三杯，才伸手去够酒，慢悠悠喝完，舔了舔嘴唇。
　　上官鸿信笑道：“这样你就算我的人了。”
　　本来就是。
　　俏如来无声说，眼中柔和流露几分天真的狡黠，是此前未有的活泼神采。
　　清子说的话响在耳边，上官鸿信忽然想，要是真的就好了。
　　折磨他良久的幻影仿佛在这一刻落了实处，即便不是那个孩子，也足以得到慰藉。

　　—TBC—

xyzmiu	2017-09-19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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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zmiu

2017-10-04 22:51

　　04

　　架空，架空

　　***

　　那是相当遥远的少年。

　　春天里，父亲回家宣布再不用去上班。家里忙碌打包，大件带不走留下托人转手，上官鸿信恋恋不舍地摸将要远去的钢琴，问母亲：“我们要去哪里？”

　　“傻孩子，回到你的祖国呀，你的伯父做了将军呢。”

　　上官鸿信生于此长于此，中原人只见父亲的同僚、家里严肃的陈管家和十八九岁的刘助理。他不会说中原话，东方面孔却继承了母亲的红棕色头发和金色眼睛，两边都当他是外国人，祖国一说实在令人困惑。

　　想到要见威风凛凛的将军，他总算有了点动力。谁成想听得懂是一回事，说和写是另一回事，上官鸿信自负聪明，碰上音调和方块字简直要疯。父亲笑着领一家人去餐厅，慢悠悠吃下午茶，听慵懒的爵士。

　　天光还亮，上官鸿信爱去甲板透风。太阳迟落早起，海面都照的透明，他畅想母亲所说历史悠久的美丽国度，真正到达北方港却大失所望——哪里美丽了？到处都乱糟糟灰扑扑，远处房子挂各种旗，最丑还得算东瀛人的蚊子血。

　　父亲道：“以后不能再说了，这是大帅当年亲自带人督造的港口。”

　　乘火车去省会，一路父亲都在嘲笑他嘴上能挂酱油瓶，他气的只说西文，被母亲严厉教训。父亲说早年疏忽，现在必得请老师好好补，母亲没意见，连霓裳都火上浇油，改用国文叫爸爸妈妈。

　　父亲兄弟七个，只与大帅同母，感情自然最好，驻外差事当初算冷板凳，回来却是荣归。到上官本家，堂里老太太和底下男女一堆亲戚听的上官鸿信头晕。打过照面，老的小的全离开，外面走来高大挺拔的中年人和他笑眯眯的妻子。他实在和父亲很有几分像，上官鸿信一声三伯喊的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大帅一把抱他起来，“外国长大的到底还是中原人嘛，想要什么礼物啊？”

　　上官鸿信腿脚被什么东西硌到，弯腰看见牛皮枪套，脱口而出一句洋文，想想不对，大帅已经道：“想要？这个可没准备送你的钢琴贵重。”

　　“不能都要吗？”

　　“原来是个贪心鬼。”大帅刮他的鼻子。

　　晚间宴上觥筹交错，上官鸿信被孩子问东问西烦了，跑楼上打瞌睡，醒来在陌生的房子里，佣人屈身叫他十二少爷——老太太还在，因此按的堂兄弟排行。

　　新家在一栋新造的公寓顶楼，大帅大笔一挥顶了整层。住户大半是西人，母亲遇上同乡律师太太，很快融入生活。上官鸿信等九月新学校开学，在家闲来发慌乱弹琴，霓裳坐一旁敲琴键，偶尔滑下去，哼哧哼哧爬不上来趴在椅子上，等不到哥哥良心发现就作势要哭。

　　大帅府打电话来，讲弄到只毛两个月的小杜宾，接上官鸿信去玩。他到地方，抱起小狗在花园疯跑，三太太领着姨太太在洋伞底下吃咖啡聊天。大帅和一个军人从屋里走来，上官鸿信谢过钢琴，急道：“三伯，我的枪呢？”

　　“给你父亲了，没收到？”见上官鸿信大惊失色，大帅摊手笑道：“小十二，礼物被亲爹克扣，我实在管不着啊。说来你要不要先跟这位学射击？史参谋可是百里挑一的神枪手。”

　　“老师抬举艳文了。”那人斯文地回答。

　　“这孩子的手一贯只弹钢琴，做徒弟是你占便宜，就说收不收罢？”

　　上官鸿信刚想去求，注意力却被别的地方吸过去。

　　细瘦的指头将史参谋的长裤揪出褶皱，后头探出个小脑袋，短发覆耳齐眉，皮肤很白，穿一身长及脚面的白纱袍，见人看他，又躲回去。

　　“艳文舍得把精忠带出来啦？”

　　“夫人。”

　　三太太走来道：“小十二，那是史参谋的大儿子精忠。”

　　袖口滑下来，露出细细手腕上缠绕的透明珠串，末端红珊瑚珠一晃一晃。三太太塞上一粒奶糖，男孩一下子放松许多，由着她抱怀里。

　　大帅对他道：“这是我们家鸿信，比你大三岁呢。”

　　“……鸿信哥哥。”

　　声音又细又软，咬字很不准，史精忠满眼期待地望小杜宾，又有些怕。上官鸿信抬起小狗，拉过他手来摸，杜宾伸舌头时史精忠被吓一跳，眼睛睁的圆溜溜，小心翼翼戳脑袋上柔软的胎毛。

　　“精忠身体弱一向闷在家里。萱姑现在顾不过来，全靠佣人带，外出就怯了些。”

　　大帅道：“还好，你看他不怕鸿信嘛。说来才那么丁点儿就真修佛啦？”

　　“说长大有变故，小时要攒福气呢。最好还是要出家，萱姑舍不得。”

　　“这么可爱个孩子谁能舍得哦？”三太太逗着史精忠说了一句，出言留他住，史参谋离开时像如释重负。

　　大帅道：“精忠还有一对刚满月的双胞胎弟弟，等过两年长大了一起来玩。”

　　上官鸿信急忙摆手。小孩得看，霓裳三岁，娇气又霸道，他被妹妹磨的心累，再来一对不如去撞墙。史精忠只大一两岁，略微害羞，摔跤了默默起身接着玩儿，这样倒蛮好。

　　过几天，父亲领上官鸿信去给老师相看，几日来一直很乖巧的史精忠抓住他哭到打嗝，死活不肯松，没办法只能一起领去。

　　老师姓默叫默苍离，是省会大学的教授，宽大的松花色长衫衬的人苍白清瘦。他指着西文报纸一角叫上官鸿信说看法，对磕磕绊绊的大段表达不置一词，又问史精忠旧诗，听奶声奶气的解释也没反应。

　　“既然带来了，这个我也收了。”

　　结论出人意料，史精忠的反应也奇怪，一点也不怕他，“也是师父？”

　　“原是该叫先生的，师父就师父罢。”默苍离冷淡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那鸿信哥哥是师兄。”

　　史精忠说的含糊发音还破，上官鸿信忍笑回应，“师弟。”

　　默苍离与朋友杏花君同住，正筹备换房子，与上官鸿信的父亲商议，安顿好再授课。

　　新鲜出炉的师徒互相道别，回大帅府遇上史参谋。史精忠冲过去叽里咕噜，上官鸿信这才发现他只是国文差，说家乡话语速惊人。拜师一事史参谋应承的痛快，史精忠却流起流泪，把他爹弄得莫名其妙，一听上官鸿信邀请去玩，立刻抽着鼻子点头。史参谋哭笑不得，没几天把孩子和日用衣物药品一道打包上门，连声说麻烦了。

　　史精忠算这年纪难得的懂事，大人都喜欢，只有霓裳将他列为死敌。他一牵上官鸿信就被霓裳打开，趁母亲离开推推搡搡。史精忠初时任她推，很快开始反击，没几天上官鸿信就觉得他被自家妹妹带坏了。

　　经由杏花君的同事介绍，默苍离最终搬来了他们公寓底楼。师兄弟国文水平半斤八两，就一起上课，上完课，霓裳混进书房找哥哥念小人书，默苍离抽走自己念，顺便教她认字，另两个留旁边临帖。日子一长，孩子们都发觉他不过面上严肃，除了做学问一应事甩给杏花君，只爱好听戏。他在自家一结课就放唱片，史精忠偶尔学拔嗓子，默苍离觉得不像样，改放流行歌，让上官鸿信念新出版的童话，两个小的复述，一起抓咬字。杏花君有时下班早，打开门就痛心疾首指责默苍离老给孩子听十里洋场靡靡之音，兜里摸出柠檬糖一人一粒，默苍离也有份。

　　史参谋忙的脚不沾地，家里刘太太被双胞胎累出病出城休养，史精忠便常住上官家。三太太的女儿嫁了人，独子七少爷在西洋留学，时常接三个孩子过府。男孩子和杜宾犬玩飞碟，霓裳活泼嘴甜，很得三太太和姨太太欢喜，每次都给她装蛋糕和橘子汽水带回家。

　　史精忠每月末要去城外西林寺拜访方丈，上官鸿信一向陪他，只是习惯不了庙里的檀香，每每给熏得打喷嚏。史精忠从偷偷笑变成大声笑，上官鸿信长成小少年，开始烦恼师弟长歪的性子。他在人前腼腆少话，谁看都夸不愧是从小修佛的——沉静，人后却和脱缰野马一般的霓裳熊成一个样，有什么要求，上官鸿信一个迟疑不肯满足，立刻扑上来挂在脖子上叫师兄，非要闹得他服软才松开——不松口当然就闹到松口，完全没别的发展。

　　有回难得刘太太来接人，开门见到的就是史精忠磨着主人家少爷撒娇，忙不迭把他拽下来说了一顿。史精忠全然不放在心上，等着电梯依依不舍地说：“师兄我下个礼拜再来哦。”

　　上官鸿信想说“你别来了”，又觉得他不来没意思，只说：“别扑人。”

　　霓裳和史精忠吃定他不会真生气，哪个都把他的警告当耳旁风。

　　有天去默苍离家，史精忠看良友画报入了迷，指着一篇徐先生的访谈发愿：“我要画的比他好。”，霓裳就道：“我要画的比你好”，惯例的争执听得上官鸿信耳朵生茧。隔周默苍离上课，杏花君抱上楼两个大盒子，国文上完令两个小的坐定，默苍离从盒子里搬出彩墨和厚纸，教他们认颜色。

　　家里于是重新布置一间大书房，上官鸿信在一角练琴，霓裳和史精忠在另一头书桌练画画。霓裳坐不住开小差，叫哥哥伴奏，指名要听母亲弹的那首。

　　“我特别喜欢这曲子，有人说能听到天堂的声音呢。”上官鸿信对第一次听的史精忠解释，又皱眉，“可惜我弹总觉得节奏不对，妈妈弹得好多了。”

　　“没有，是像天堂。”

　　史精忠的真诚引来霓裳的呛声，“学佛的才看不到天堂呢，你们要去看一头包的佛祖。”

　　“真的好听嘛。”

　　上官鸿信见又要吵，叫佣人来看留声机，轮着放唱片。等下午茶摆上圆桌，嘱咐他们不要在红茶里加太多糖——牙肉发炎要被家庭医生鸩罂粟一双细眼默默打量，这威胁很是奏效。

　　鸩罂粟少时家道中落，受过大帅兄弟帮助，东瀛学成归来和杏花君同个医院做药剂师。他家传的中医其实更好，给史精忠开药调养满一年，不知不觉抽条许多，站在五六岁的双胞胎弟弟旁边很有大哥模样，把史参谋夫妇感动的不行。

　　上官鸿信却头大无比。他底子虽好，到底没长开，史精忠多年习惯不改，矮一个头的男孩子挂上颈子沉的要命。周末霓裳若没有和堂姐妹出去玩，家里就要上演抢人戏码，他坐在中心只觉牙疼。

　　三月份过生日，上官鸿信从大帅那儿得到最新的半自动手枪，过一个月史精忠生日，嘲笑别人送他的全是文人玩意儿。小寿星气的大哭，倒霉师兄自作自受，默默拆新枪给他玩儿，眼盯着就怕师弟不高兴把弹簧随手扔了一整支都得报废。

　　学校早前因为爆发水痘潮休假，又有人感染肺炎只能停课，期末就这么混过。少帅七少自归国和上官鸿信一向处的不错，见他闲的发慌，索性拎去校场打靶，意外准头还行。七少见了直乐，又教控制臂力和手腕的理论。

　　那时上官鸿信见过的将领都如史艳文衣冠楚楚，卫兵训练有素，东瀛人对大帅也客气，他听收音机里的惨淡还奇怪，南方怎么被打那么惨？

　　他活在虚幻的梦里，那一年终于走进现实。

　　大帅自旧都返回省城，遇上铁路爆炸重伤。三太太和姨太太一同敷衍过了东瀛人，七少自外赶回控制局势。然而大帅终究不好了，上官鸿信临时发高烧，母亲接到电话带霓裳赶去医院。他下午睡醒，热度暂退整个人还有点虚，天际忽然传来令人不安的轰鸣。

　　五架包特兹飞机由北飞过城市上空，渺茫落下的黑点震动全城。

　　上官鸿信赶紧给默苍离和史精忠的学校打电话，得到大学回复默教授请假出城，锦园街小学打不通。他叫车和陈管家去接人，临走犹豫了一下，给枪装上子弹。

　　一路路况差的要命，好不容易到附近，卫兵看到车上大帅府的证件才肯开隔离，嘱咐尽快撤出来。人流拥挤都要出城，车开不进，管家牵着他往反方向挤。

　　赶到锦园街，上官鸿信整个人都懵了。操场、小半边教学楼和旁边的民居全被炸开，一片狼藉的地上残留暗红血迹，更多的压在瓦砾里。一旁独栋礼堂有人坐在门口，上官鸿信被管家牵过去，不当心踩到一截焦黑的手掌和腕骨，炭黑碎开，红色和白色的肉还生生嫩嫩。

　　白人女教师一张脸灰败，上官鸿信自觉和她也差不多，还没开口，史精忠冲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幸好只沾了一堆灰，人没事。

　　街上远远响起来回枪声，人潮尖叫往回涌，说卫兵和大帅府的司机都被打死了，管家和上官鸿信一齐变了脸色。

　　上官鸿信记得附近有教堂，从颈子里扯出十字架，抓紧史精忠就跑。小路里，断壁残垣岌岌可危，他被管家推开，掉落的砖石只划破衬衫拉一道口子，掺杂的玻璃割破手背一手黏黏腻腻，新手表也碎了。

　　无法离开的居民不少来了教堂，平时清静的礼拜堂拥挤不堪，神父和修女步履匆匆。空中沉闷的轰鸣越来越响，上官鸿信的目光越过大开通风的玻璃窗扇，追随飞机不祥的尾烟。

　　史精忠想说话，上官鸿信捂住他眼睛，不让看鲜血淋漓送进来的伤患。他感到头晕，原本退下的热度又起来了，手背和手臂的伤口肿起发烫，避难者里的医生担忧地说是发炎，可教堂不多的药得先紧着重伤员。史精忠急的眼泪汪汪，上官鸿信摇摇头，只喝了点水，晚上睡一会儿没半点作用，到第二天早上终于撑不住。

　　醒来时他躺在一张下铺，有女人的声音在祷告。他下意识想看时间，原本戴手表的地方却绕着史精忠新换的琉璃佛珠，摸摸身上，不止手表，十字架和配枪也都不见了，他惊的一下子弹起身。

　　修女递来半杯水，上官鸿信问：“和我一起来的孩子呢……”

　　“大帅府的少爷和管家被两个东瀛兵带走了。”走进的医生沙哑地说，粗略检查，庆幸他熬过高烧，也没得败血症。

　　上官鸿信抱膝坐在圣子跟前，不断想他不如死了才好。

　　史精忠拿走他的东西，陈管家一定做了伪证，不然东瀛人怎么可能把他当成大帅府的少爷。

　　全部都是他的错。

　　史艳文见到他时满眼错愕，带去城外红十字会的临时医院交由杏花君处理伤口，说城里已经与东瀛人谈和，少帅率部在附近整军反击。

　　上官鸿信迫切渴望听到责备，可他直到离开，一个字没提史精忠——明明以为在教堂的是自家儿子才竭力进来的。

　　默苍离赶到医院接人，第二天才细说过去几日情状。

　　东瀛和部分人——里头还有大帅两个兄弟——合作，扣留政府要员以亲属威胁。上官鸿信的母亲和妹妹在第二波轰炸失踪，得知妻女下落不明，独子卷入交火，在场无一生还，他父亲已经殉节。

　　太阳一如先前耀眼，底下发生的事与它无关，平等慈爱地普照该活不该活的行尸走肉。

　　那么……无情。

　　上官鸿信无来由的开始气喘，只有抱着佛珠能勉强缓解。

　　战况相当不好，七少年轻威信不足，不得已退去锦州。省城解除了封锁，平民回流，杏花君值班意外碰到折了手臂的鸩罂粟和霓裳，上官鸿信抱紧半点反应没有的妹妹这么几天第一次哭出来。

　　刘助理寻到史艳文，时局吃紧，主家将财产用妻儿名义存在洋银行，被东瀛人带走前交他了授权字条和印章。他从随身公文包拿出几个文件夹和印章，打量上官鸿信的目光让他紧张——分明是从小亲近的人，此时却那么陌生。他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霓裳生病要依靠他，鸩罂粟因为父辈的恩情暂时没走，他得表现出担当得到刘助理的认可，幸而他做到了。

　　鸩罂粟和刘助理去旧都兑换资产，上官鸿信一时怀疑一时安心，到院子里听到默苍离给木木的霓裳讲故事，他想以后随便她闹，能恢复就好。

　　消息一日日更坏，前一天还是七少被流弹击中，第二天就重伤濒死，第三天七少已经没了，余部退出关外。

　　史艳文辞了职，温文的不像军人的男人谈到这事勃然大怒，默苍离也低骂自毁江山。

　　眼看北方没救，史艳文将去内陆接手西南一所军校。他问上官鸿信的打算，听到要找亲戚托付霓裳和参军，斟酌道：“你年纪太小，不如等霓裳恢复一些来军校研修。我暂且安定不下来，这是我兄弟的地址和电话，你可以通过他联系我。”

　　“史参谋，我会找到师弟，他不可能……”他说不下去，几个字就开始气喘。史艳文点点头，严肃地说：“你保重，记得精忠要你活着。”

　　默苍离将兄妹俩送去旧都，与杏花君南下。使馆正在谴责东瀛人的无差别轰炸，碰到求助者吃了一惊。越洋电报很快发出，可惜记忆里的地址已换主人，上官鸿信联系不上大舅舅，意外联系到小姨。他们归国时小姨还是少女，如今与丈夫在南边红港，回电报可以照顾。

　　时局纷乱，船票高价都难求。霓裳下船见到等待的年轻女人，扑过去叫妈妈。女人这时难免爱心泛滥，也因兄妹俩带着医生和助理，显然无需金钱照拂，爱心更真诚几分。

　　红港三教九流汇聚，做银行大班的姨父想办法给他们换了名字弄来新的母国护照。至于遗产，父亲名下的已经被提空，刘助理联系律师，尝试用旁支身份继承母亲一方。

　　鸩罂粟找了中医坐堂和西药房的差事，平日到大学旁听新开的心理研究课。上官鸿信照顾妹妹，和刘助理学看账对表。一晃半年，霓裳大略恢复正常，娇气也回来了，女学读了两个月执意一同回内陆。

　　上官鸿信在军校除了看理论，一味沉迷射击和拆解枪支。摸枪于他有奇效，哪怕不被允许戴佛珠，也不会莫名气喘。一年完成基本训练，他随刘助理考察实业决定方向，初时聘请经理人打点，两三年后完全接手。史艳文尘封了他的档案，让他以高鸿离的身份走到幕前，和同样不在册的公子开明搭档行动，霓裳也跟着他们的足迹不断转学。

　　琉璃佛珠清透如初，有一天断线滚成一片。上官鸿信一粒粒拾起，总是数不到一百零八，于是补上簇新的檀木珠。

　　时间流逝，屡次断裂遗失，透明珠子缺了不少，上官鸿信终于又遇见真正的主人。

　　却是这样的情景。

　　俏如来一点点舔去指上湿润，不知习惯还是故意，一举一动都无比勾人。

　　短暂的迷茫过去，上官鸿信面上流露前所未现的冷然，轻轻道：“那么多年了，你敢赌我没有变吗？”

　　俏如来拿起钢笔飞快地写：「师兄，三杯酒。」

　　“倾城，你在吉原多年，居然还是这样天真。”上官鸿信平淡地说着责备的话。

　　俏如来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良久，浅浅一笑，随手写道：「你一直在看的是谁？」

　　凤眸中的了然令上官鸿信感到狼狈。

　　折磨自己多年的幻象此刻清晰化身眼前，他再绷不住强撑的冷色，喃喃道：“是你……我做了这种事……该下地狱。”

　　「吉原不是吗？」俏如来缓慢地做着口型，「你要放任地狱里的我吗？」

　　目光温和坚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上官鸿信还在犹豫，鼻息涌入淡淡的檀香，软舌闯进来不管不顾地纠缠。俏如来完全不似先前温顺，甚至意外强势——他吃准了上官鸿信不管怎么拒绝，最终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对他还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任性。

　　俏如来攀在肩头喘息，上官鸿信忍着耳侧他有意的拨弄，暗想幸好他还不能说话，否则此刻要喋喋不休让他应承一串。

　　“回去吧。”他说。

　　上官鸿信见他回房拉开被子就要滚进去，不得已先拖去浴室洗净手上的墨迹，俏如来不以为然，一手水直接擦在他前襟，微微抬眸，指尖在胸口画圈。

　　“不行。”

　　拒绝让俏如来拂袖离去，上官鸿信冲了把脸冷静一会儿，开门见他正盯着床头新点的蜡烛，听到响动，回身招了招手。上官鸿信俯身靠近，颈子忽然被勾住，俏如来一个用力翻身将他带倒直接压在身上。

　　外表再如何温驯，他毕竟是个男人，何况上官鸿信根本不会抵抗。

　　那张脸映着昏黄幽光失了清淡，顾盼之间妖妖娆娆，唇角勾着得意的笑。

　　“你又想做什么？”没得到回应，上官鸿信想了想问：“他们都叫你少东家，会让你离开吗？”

　　「师兄喜欢我吗？」俏如来答非所问。

　　“我找你的时间，快要够自己一半年纪了。”

　　俏如来蹙眉，「可那不是喜欢我啊。」

　　上官鸿信呼吸一滞，低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高兴你半路走神，还要问倾城喜不喜欢我这种愚蠢的问题……”指腹抚过身上人清秀的眉眼，他忽地失笑，“陷入不可置信的美梦时，总希望有旁人确认才好。”

　　俏如来偏过头，毫不留情在他手腕留下深深的牙印，这回答让他扬眉吐气，鼻子里哼出一声，总算肯安歇。上官鸿信想着明早胳膊必要报废，还是任他窝进怀里。

　　温暖的呼吸不分彼此，俏如来笑着摩挲他的鼻尖，上官鸿信亲吻那不肯安分的眼皮，无奈地叹一口气。

　　“睡吧。”

　　要让他真正离开，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夜很长，他需要好好思考。

菡萏月華	2017-10-07 19:47
睡完師弟后才反應過來嗎？老雁這也太杯具了吧

xyzmiu

2017-10-31 08:05

05

***

　　清早的吉原，笙歌散尽，肆意的调笑早就安歇，这一片欲望平原在苏醒前积蓄躁动，等待入夜又一场勾人缭乱。

　　腿上莫名抽了一记，俏如来睁开眼一瞬又想闭上，下意识去摸身侧，一手的凉冷，原来被子全卷在自己身上。

　　他恢复清醒，起身从空旷的画室看到一人也无的会客厅，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捧一把水就往脸上扑。流水带去初醒的热度，凉意渗出指缝，滑落到手臂蔓上衣袖，单薄的内衫已然冷透，寒意自赤裸双足钻进了心底。

　　俏如来面无表情凝视镜中的青年，湿漉漉的手指豁开领口拉下半身。异常白皙的身体，挺身查看时，脊骨微陷，流畅的线条延伸入遮掩堆叠的衣服，皮肤乍一看毫无瑕疵，仔细其实有几块尤其浅淡。他松开腰带换上新内衫，眼底流露一丝清浅的恨，然而也不过划过水面的石子，等他披上宽大的外衣走出去，石子沉沉落到了底下，再也看不见了。

　　俏如来从矮书架底下挖出一个铁皮罐，坐到窗台上晃了晃，闷闷的声响令他心安。打开拿出柠檬糖，常吃的牌子请人专门画了两只卡通画兔子，楼里有小姑娘喜欢收花糖纸，他没这爱好，一粒接一粒吃，糖纸叠好几张，想折个什么玩儿，一时没主意。

　　栅栏外的天空褪去蒙蒙一层灰，是一种澄澈的蓝，四月初的春光，比先前清朗的多。

　　柠檬糖很酸，酸到一半甜咪咪，习惯酸之后，倒会感慨甜平庸了。

　　俏如来伏在膝上，衣袖浅灰的布料不知不觉染开一小抹深色，他恨恨咬碎口中剩下半粒糖，糖水咽下，齁的喉咙口不舒服。

　　画室那边的门被缓慢拉开，来人面露惊讶，“怎么起了？我听她们讲你总归要睡到十点多才做事情的。”

　　簇新的衬衫留了两粒没扣，上官鸿信袖口卷起，露出微突的腕骨和一侧珠串，胳膊上搁着黑色大衣和浅花呢外套，马甲口袋荡下了一截怀表链。

　　俏如来像要咳出心肝似的咳嗽起来，上官鸿信过来拍他的背，等平复一些，坐在底下看交叠的糖纸，怎么也有十张了。

　　“一大早吃那么多糖也不怕牙齿痛。”眼底落下干燥的触感，上官鸿信任俏如来摸来摸去，淡淡说：“我起的比你早，借了电话打给家里，助理送来衣服就办事去了。”

　　俏如来抽了抽鼻子，伸出双臂，挂着他的颈子跌下来，上官鸿信搂住纤细的腰，将人完全圈在怀里。

　　唇贴上，启口便是酸甜的柠檬气息，泛凉的清晨，这一方环抱温暖的好似别样世界，满满将要溢出的情感甜腻的心都发颤。

　　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亲吻似乎怎样也不够，修长的手指探入衣襟，上官鸿信按住俏如来，微微仰首，笑道：“一脸哭相，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俏如来眼眶早红了一圈，咬牙说：「随你去哪里。」

　　若能出声，必是硬邦邦的一句。

　　“好罢，你如愿了，等下我靠十点走，一去不归了呀。”

　　俏如来一时僵住了，上官鸿信柔声问：“怕我走吗？”

　　犹豫好一会儿，俏如来软下身段，贴着他的脸不动。

　　“我还奇怪你怎么那么有底气，谁承想是个凶巴巴的纸老虎。”上官鸿信叹一口气，“也就是我稳不住，轻轻松松被诈出来，从此再看不到温柔的倾城，真是亏。”

　　这话却让俏如来不见了惆怅，湿润的眼里全是得意。他侧身摇房里的挂铃，与上官鸿信坐到几案后，很快有女孩端小桌和漆盘食盒入内。等服侍着吃过，俏如来拿来铁罐子，一人分一粒糖，食指压在唇上要她们保密，小姑娘出去时候个个喜滋滋。

　　离十点还有少顷，俏如来从架子上抽下本书要上官鸿信念，背靠他胸口懒洋洋地泡茶。

　　上官鸿信原本坐的端正，因俏如来没个正形也随意许多，慢吞吞读完一章，索性不念了，埋在他耳侧摩挲，忽然问：“你以前探过口风吗？”

　　俏如来翻身比划：「没想过。」

　　“少东家，我晚上提过，你不放在心上，那就现在开始想。”上官鸿信抚摸他耳后明显微凸的伤疤，“我对助理讲，鹤子什么要求都能答应的，你不要担心。”

　　俏如来定定看了他须臾，扶住后颈扑了上去，换一个姿势又要乱动，改成分腿跪在腰侧才舒坦。只隔一两层布料相贴的身体因亲吻又热起来，俏如来不动声色解开上官鸿信碍事的马甲，浑然未觉自己的外衣也在下滑。单薄内衫敞开露出了白皙的肩，乍一触到空气微微瑟缩，柔软的唇覆上传递来令人心安的温度。

　　迷迷糊糊间，女孩子在外边通报，说高先生家来了人接。

　　上官鸿信急促地应一声，为身上人合上衣襟，刚要整衣服，被俏如来拉着起身。

　　“不用你——”

　　俏如来挑眉，「我乐意。」

　　一粒粒扣上纽子，将衬衫塞进裤腰，顺手抽紧背带，他半跪下，拉扯皱起的裤线，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抬首，斜飞的凤眼潋滟惑人。

　　回敬的目光像笑又没笑，俏如来正觉得没意思，面上被捏了一把，热的莫名，连忙来系领带，将马甲和外套整理的妥妥贴贴，自己转去换一身石青外衣，披上了斗篷。

　　本土原就有送过夜客的传统，新京不大遵循，依心情送一回也没什么。俏如来随意绕两圈围巾就要走，上官鸿信回忆孙护士的动作与他整理，半晌失笑，“这倒是昨天见你的样子了。”

　　面容遮起，只露稍稍弯起的凤眼，像要漫出水，得含住才能收拢，他笑起来总是特别好看。

　　下楼不见公子开明，新造答他等的无聊出去兜风，说吉原外照相馆见，上官鸿信意外之余给气笑了。

　　俏如来打手势：他真有意思。

　　上官鸿信飘来心思莫测的一眼，“是蛮有意思的，你要看到我出去被他寻开心大概会觉得更有意思，是谁昨天夜里帮他挤兑我？”

　　俏如来满眼都是无辜。

　　上官鸿信走出门，顿了一下，回头伸出手。

　　幼时习惯的动作，如今显然不是那个意思，俏如来摇摇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俏如来比划：「我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上官鸿信面不改色拉上就走，路上还是有些人的，听到响动下意识看热闹，俏如来拽住他往幽静小路去，数年都不曾这般紧张。

　　皮鞋踩上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和笃笃的木屐声走在一起慢悠悠，临到一处岔口才停住——再向外，就是大路了。

　　“月底是你生日，我尽量快点谈下来，就算暂且不放人，也一定陪你过。”上官鸿信刮了一下俏如来的鼻子，笑道：“我不在别哭啊。”

　　俏如来嗔怪地白他一眼，将人推出去，转过身就跑。

　　上官鸿信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走到照相馆门口看到了熟悉的汽车。公子开明伏着窗，面上搭几张画报，上官鸿信拿起副驾上公文包坐进来的功夫，他已经抬起身子，眯起眼，怪腔怪调说：“哎呀，小红杏，春风满面啊。”

　　上官鸿信头也不抬只看文件，“四月合该春意盎然，可怜学长你空巢孤寡体会不到。”

　　“没良心的东西，枉费学长大早上爬起来送你去火车站喏。”公子开明掐了会儿嗓子觉得累，从一旁油纸包里拿了串糯米团子，因开车吃的急被噎住，连连拍方向盘。

　　上官鸿信终于舍得瞥来一眼，“死了没？”

　　“活着呢！”公子开明总算费劲地咽下去，仍旧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没精打采道：“你摸我右边口袋，早上刚收到的。”

　　上官鸿信抽出张信纸，扫过四个名字，拿打火机点燃，快烧完从窗口扔出去，指尖还残留几分灼烧的滚烫。

　　“符孝安在新京多久了？”他随口说起其中最重要的人。

　　“三年市长总有了。”

　　“比我们来的久呢，我还当之前失败他们就随他蹦哒了。”

　　“哪儿能啊！你年后陪霓裳去杭城看春茶，之后又出差，回来新京尘埃落定，真是错过热闹。那时失败的人给七十六号抓到刮了，顺带抓了一批学生，枪毙好几个，放出来的瘦的像鬼，大学里还抗议游行呢。”

　　公子开明一通话漫不经心，随意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很成问题，毕竟他们是所谓地下工作者，牺牲的也是同志，然而上官鸿信一如他的搭档貌似凉薄，只问：“这次时限多久？”

　　本就无名，还不在册，保住自己已经要费不少工夫，惋惜也只能片刻，一两个月前的事被一日日的报纸叠过去，是故纸堆了，他们活在当下，也要努力活进未来。

　　“再收到坏消息，我们不动也得动。”公子开明说的百无禁忌，“那个余什么的华商会长我知道，不好办，太怕死了！那么怕死竟然还敢投敌，开了我眼界。”

　　“他平常不出门，我难办，出入身边人太多，你不难得手，难在脱身……后面两个是银行家，我这边还要几天，你来安排？”

　　公子开明摸了摸下巴，“看好久没动静我还打算和你一起去宁都呢。”

　　“一起吗？路上五个小时打会儿牌好了。”

　　“蓝钢来回一百来块我还不如留着大吃大喝，想想符孝安吧。”

　　“他娶的洋太太爱办沙龙舞会，我算和她熟，你要我约么？”

　　“啧，别是我想的那样吧？”

　　上官鸿信斜他一眼，“她和我小姨夫算表亲，我要叫姨母的。”

　　公子开明“噢”了一声，“认识认识可以，舞会我就不去了，去了干嘛啊？”

　　“陪霓裳呀。”

　　“饶了我吧，陪大小姐跳舞我不如去跑圈。”公子开明想想就头大，拒绝的果断，又说：“对啦，南城那个厨子可以请家里来做席面的，霓裳想哪里吃？”

　　“你问她，看等不等我。”

　　“最好别等，这样我还能蹭到。”

　　这回轮到上官鸿信抱怨“没良心”，公子开明耸耸肩，“宰你一顿，之后一直跑，怎么看都是我比较亏好不好？”

　　吉原开到火车站不大远，新京马路上什么时候都交关闲人，寻常市民日子的烟火气飘在空气里仿佛能闻到，公子开明半路就摇起了窗。

　　蓝钢车头等厢没几个人，上官鸿信择前排一处坐下，拉上流苏幔帐和窗帘，靠着红丝绒沙发出神。

　　金发碧眼的白俄乘务来送菜单，他随手勾一种，嘱咐不要酒，换成热的蜂蜜水，那人应一声下去了。

　　景物慢慢后移，上官鸿信的心绪飘远了。

　　还没出新京，好像已经从宁都折返，十几年来心头从未如此轻盈。

　　俏如来亦然，跑过几步拐进岔路他就慢慢走，踢踢踏踏的脚步透着久违的轻快。

　　外围店家人声嘈杂，内里仍是一片慵慵懒懒。初醒的游女下楼冲澡，相互抱怨前一日急色的客人。攒钱的老实人最累人，花了钱要够本，斯文多是穷学生，穷也就罢了，真要花言巧语可会拆骨饮血，能吃人呢。游女的青春短暂易逝，大多不过二十不到的青年女子，忘了夜里心中怎样骂对方抢客的下贱，玩心四起互相泼水，肌肤磨蹭笑作一团。

　　趁笑得出来，什么事都好笑，沦落到沟水桥，可就连哭都没时间了。

　　俏如来快步回玉松屋，到房里叫人出去，自己在被榻上打滚，滚几圈感觉不成样子，拍拍脸去了画室。正思考底样，楼下传来随意拨弄的琴声，是女孩子聚在一起开始练习了，他下楼检查过，走向底楼深处老板鹤子的房间。

　　鹤子十来年前是别店聘来的花魁，没几年接手快倒闭的玉松屋，如今外间称呼阿鹤。玉松屋本就人少，前头花魁刚养好，与个潦倒作家相恋，一时看不开自杀了，靠倾城撑了很久。新花魁曲艺出名，底下新造也有几个出挑，整体维持的不温不火。画片倒越卖越好，不独为了游女卖相，手艺得过大人物夸的，可惜画师是倾城也是老板养子，别家挖不走请不到，真正是眼红。

　　鹤子其实刚过三十五，日常少修饰，风韵依旧不减。一般人估计想不到她信基督，东瀛人信主的不多，来新京才受洗的更少，她倒没阻止俏如来念佛，偶尔随女孩子去东面袖门的神社，在外面看两眼。

　　俏如来进门时，鹤子正在泡茶，他刚落座，面前推来一杯，对上打量的目光没忍住笑出来，卷起袖子，半点伤不见。

　　“看来高鸿离还挺正常。”鹤子这才松了口气，“他蛮有名的，生了一张中原脸，却是个西洋人呢。”

　　她拿过账本开始絮叨，俏如来比手势应对，交流迅速而静默。

　　局势不大好，日常营生又一堆，印个画片见天疯长，看着花团锦簇，实际走一步算一步，不晓得哪天就塌。前阵子吉原倒了几间，说中原老板通敌，客人们不想沾上关系，游女分流各家，才没多久，听说从前的新造已有人受不住死了。

　　陪鹤子吃过中饭，俏如来照旧回画室，渐渐有点困，躺下再睁眼昏昏沉沉，是着了风。

　　身上多压下两三层厚棉被，没多久他热的像水里捞出的鱼，整个人湿淋淋，只能咻咻喘气。听说明天赤羽先生约，他推开被子，派人请鸩罂粟来挂水，手作扇连着挥，没凉快多久又被塞回去。

　　鸩罂粟一来就叫人拉开小半边窗通风，听说有推不掉的预约，也不劝少用猛药，等女孩子用酒精兑的水擦过几次胳膊挂上吊瓶，在一旁盯着。屋子里没支架就搬来画架代替，幸好被榻在地上，高度正合适。

　　俏如来没即刻躺下，打发走了旁人，犹豫地指向喉咙，呜呜咽咽几声，摇了摇头。

　　鸩罂粟一贯平和到状似无表情，此时推推赤金脚眼镜，平淡地说：“你才是我的病人，你不愿意，我不会多话。”

　　俏如来脸上烧的通红，眸子却很亮，鸩罂粟没来得及阻止他尝试开口，果然露出疼的模样了。

　　“别急，以后我来念书，你在心里跟，慢慢就会好了。”目光从房里一架子书收回来，鸩罂粟难得好奇，“你才来过，晚上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情？”

　　俏如来微微一笑，鸩罂粟见病人好转也高兴，失语多是心结，心里畅快，恢复就不远了。

　　挂完水冲去一身汗，俏如来躺回全新的被榻，一气睡到大清早。他一边吃早饭一边随手翻报纸，视线划过几条刺杀新闻，叫人去收为下午准备的衣服。过不多久，玉松屋果然接到了副官的电话。

　　一月最清闲就是交完画片时，俏如来乐得无人打扰，晚间女孩子上来说约的琴师得了急病，徒弟不够格，他换过衣服，陪花魁外出坐堂。

　　隔两日电话打进来，听讲是高先生的助理，女孩子问见不见，最终定下晚上见。

　　俏如来反复思索，一拖再拖，迟迟没向鹤子开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贱也好，说疯也好，他和她共度长久岁月，对这个女人感情复杂。当初她没扔开他，一路南下，到新京借钱重整光鲜，敲响通向现世安稳的门。可她只会在游廓活，他也就只能在吉原度日，打小没受过狠话，眼泪全为撒娇，前几年身上时常疼的发烫，骨子里却发寒，冻住了流泪的冲动。他学会发自内心笑，大多人总喜欢笑脸相迎的美貌孩子，而有的人败了兴致他反而能过的舒坦。

　　人大约是很贱的，小的时候体弱多病，长大连伤风都很少，发高烧尚且能一丝不错弹奏三味线。

　　俏如来不大回忆过往，因止不住。他原本在整理下月计划，低头看字，锋利的笔触杀气腾腾。

　　师兄的枪日常没子弹，他玩儿的熟，拆解只比他慢一些。平时保险栓随便落，那时手抖抖索索，陈管家扑过去制住东瀛兵，老军人的头壳被砸碎，他按下扳机被后冲力震开，男人揪起他的头发掼在到地上，枪却意外贴上了胸膛。

　　皮肉是多好的消音器。

　　凶恶的男人踉跄高举利刃，他看不清日色，遮蔽眼前的黑云轰然倒塌，他活了下来，再也发不出声音。

　　另一个东瀛兵泪流满面地脱下外衣给他擦血，他之前态度就不坏，模样可说软弱，在胸口连连划十字，像是下定了决心。教堂因封锁回不去，他带他藏过白日，入夜找到短住在一处公寓里的鹤子和她抱头痛哭，随后离开。鹤子失魂落魄，早出晚归，找来旧衣服烧水煮过晒干，换下他脏兮兮的西装短裤，省城封锁解除启程南下。

　　每次想不如死了，撑下去活着又仿佛还不赖，运气就是这样玄妙。原以为要死在钝痛里，赤羽信之介把他从神经病手里拖了出来，过两年陪鹤子参加教会募捐，遇到鸩罂粟，一双熟悉的泪痣和狭长眼，只面容成熟许多，新入职治好了总巡捕少爷的失声症而名声大噪，鹤子欣然请他来看病。

　　上官大帅亲兄弟两家死透，默苍离和杏花君毫无音讯，他日复一日在吉原做梦，梦里是从未远去的少年。很多人评价他温顺，其实不放在心里，当然不会牵动情绪，客人能带来利益，自己人能让他心安，旁的没那么多心绪理。

　　到预约时间，会客室中只有一人，短发齐耳，侧脸柔和，是个二十出头、穿男式西装的女人。

　　她见到俏如来，先行一礼，鹅蛋脸笑盈盈，“小少爷好，我姓杜名敏珠，是高家的生活助理，一般都叫我小杜。”

　　俏如来正纳闷她的称呼，新造拉开门，一个端漆盘，一个放骨碟与蛋糕在他面前，倒上新煮的红茶与两人。

　　她们眉眼透着欢喜，见俏如来不解，笑道：“助理小姐带来好几个蛋糕，得空的在分，不得空的等下给她们送去。”

　　俏如来欠身道谢，小杜摆摆手，“这是大少爷吩咐的，我不过跑腿罢了。”

　　等新造们出去了，她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展开，噼里啪啦倒出主家行程，“大少爷近日忙不能来，说怕您多想。”

　　俏如来嘴角一弯，又奇怪她太自来熟的态度，不想显得太高兴，于是抿起唇，却把小杜逗笑了。

　　“大少爷交代，若您不理，我才能说接下来的话。”

　　俏如来好奇地挑眉，倒想看看上官鸿信要做什么。

　　“过两天金嗓子到兰生戏院拍电影，里面有一段要唱歌的表演，您如果想去，我就联系制片人开片场。”见他愣了一下连忙答应，小杜撕下一页纸拿出钢笔推过去，“您平日都穿东瀛式样的便服是吗？”

　　「有西装。」俏如来想了想，补上几个字，「几乎不穿。」

　　小杜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有一件事请问，那位同大少爷都是我的恩人，您不用担心我的立场。”

　　俏如来扫一眼，手里钢笔蓦地滑出一道直线。

　　她写的是：「大少爷想找个时间联系史艳文先生，您的意思呢？」

　　俏如来颤抖起来，纸上氤氲开一大团墨渍，终究一个字写不出。

　　在封闭的吉原，再摇摇欲坠也是被人依赖的顶层，外面是不认的，他这样的身份，毕竟辱没门楣，怎么敢去见父亲。

　　“我明白了。”小杜和雇主一样，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俏如来写：「霓裳知道吗？」

　　“大少爷希望能亲自带您见小姐。”小杜温和地说道，看一眼手表，“小少爷，我该走了。”

　　俏如来默默吃光新鲜的蛋糕，倚靠小桌，从腰带里抽出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手心，像敲在心头，希冀一份安定。

　　他想见上官鸿信，非常想。

然冬

2017-10-31 20:37

看完新章有個小疑問所以浮上來，求樓主開解0ω0/

史精忠到了吉原數年後遇到鴆罌粟，看起來雙方是有認出對方…那鴆罌粟後來沒跟上官鴻信告知他的患者中有他找尋多年的師弟嗎？還是基於醫生道德不能透露病人隱私？

或是只有俏如來認出鴆罌粟，但鴆罌粟認不出史精忠（跟小時候樣貌差異太大的緣故？），俏如來因為吉原傾城的身份也就不特別跟鴆罌粟相認，加上聽到上官兩家死透的消息，就更覺得沒有相認跟追問的必要這樣？

xyzmiu	2017-10-31 21:29
是第二种哦。 GlVq<RG* 鸩罂粟虽然是师兄家的医生，但本身有医院的本职，不是绑定的，只能说俏俏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仅仅只是见到过去认识的人，已经很开心了。（何况过了这么些年，直接去问太冒险了，人心难测嘛……）

hulala	2017-11-02 22:54
感觉民国很少见233 wp$SO^?- 马克一个慢慢看

xyzmiu

2017-12-24 16:08

菌丝终于出场了……一脸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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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想听什么曲子？"
　　在年岁更小的弟妹面前，未成的少年总是压下还带三分高亢的嗓音，语调和缓。
　　视野扑棱模模糊糊的碎光，剧烈的颤动让他头昏眼花，好像蒙了一层薄纸，什么都在心里，又什么也看不见。
　　他大约是坐在椅子上，内心觉得狭小的不可思议，身体倒坐的自在。一晃一晃的细腿白生生的，膝盖上头，短裤没遮住的地方露出一小块红痂，是从寺庙出来找不到哥哥，四处跑的急了摔的，还撞坏了牙，搞的灰头土脸不说，哇地一口血吐出来把经过的小和尚吓了一大跳。
　　"史精忠，哥哥问你呢，他都没有问我！"太久没反应，引起身边女孩子的不满，似乎推了他一把。
　　"霓裳。"上官鸿信来打圆场，"平时总是你选，今天他生日，你好意思？"
　　"……那我也想哥哥先问我嘛。"
　　"下次吧。精忠，怎么不说话？"
　　仿佛有无线丝线紧勒脖颈，他张开口，气息艰难地摩擦柔嫩的腔肉，刀片一般割的喉咙生疼。
　　即便痛苦至此，依旧发不出一音半节。
　　额头被抵住，恍然是手指骨节干燥的触感，"没有热度……就只是想不出来吗？"
　　"哥哥，我要听送别啦。"
　　"精忠想听吗？"
　　他努力点头。
　　"这首我不太熟呢。"
　　尝试起了个音阶，指腹开始敲下连串的音符，自高处滑落，琴声清冷，流水一般通透，悠悠流淌。
　　意识奇妙地脱离了躯壳，俯瞰书房里的景象，一回神，他又确实地坐在场景中。
　　霓裳一早撑在钢琴边唱歌，她容易气喘，跟不上拍子要叫上官鸿信配合重来，兄妹俩别苗头，一个嘲笑她要断气，一个偏要拉开嗓子。
　　他伏在铺盖白蕾丝台布的小圆桌上，随着时续时断的悠长曲调默念相应的歌词。初听当是在默苍离处，他放新唱片给他们听，说是西洋流传已久的曲子，一位李先生在东瀛听到，着意填了词。上官鸿信高小毕业班级汇演唱的就是送别，他站在上官太太一侧，另一边的霓裳眼泪流的比正经毕业生还凶。他想，她哥哥不过换个学校，他们甚至才一起去中学参观，见到了慈祥的神父，有什么好哭的？
　　可现在，他却哭了。
　　哭得不像样子，不当心推翻了笔架，手忙脚乱收拾的时候，镇纸从边缘掉了下去，重重的，闷闷的，俏如来一下子僵住了。
　　守在外面的女孩子听到响动，进来见到他满面泪痕不敢说话，连忙帮着整理，踟蹰一会儿还是说："少爷，颜料都打在你身上了。"
　　画画时候穿的随意，布衣弄脏洗一洗也就罢了，俏如来比了个手势，回房洗掉手上的颜色，换一身衣服，看看钟点，差不多是昨天杜敏珠电话来说好的时间。
　　画室已经收拾明净，大约是有人来传过话，女孩子一见他就说裁缝已经到了。
　　俏如来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粒柠檬糖放在她手心。下楼临到会客室，在廊道拐角站了会儿，他才慢吞吞走过去，打开了门。
　　鹤子对面坐着一个白面长眼，稍有福态的中年人，一看便在生意场打滚多年，眉眼倒还留着几分靠手艺吃饭的淳朴，开口问好慢声细语，新京闲话带点临镇口音，入耳舒服妥帖。
　　鹤子举起手里的面料册子给他看，开口也是新京话，"我拣了好几种料作，等歇你自家选欢喜的颜色。"
　　裁缝笑眯眯道："一共要做四身，杜小姐特为讲，有一身要快点做好送过来。这几天是有点冷，过一腔就要热起来，先生记得不好侪选厚的，着不了多少辰光。"
　　俏如来想起杜敏珠昨天的疑问，猜测应是做长衫，一问果然如此。
　　裁缝见他只比划不开口，有些困惑，鹤子道："伊讲不来闲话的。"
　　虽然没想到欢场有这等人，毕竟见惯场面，裁缝只是点头，请人近来量尺寸。
　　鹤子在一旁翻册子，见得到肯定的颜色都灰不溜秋，不满地一个个问起浅色，俏如来没办法，只好随手择了个牙白。
　　如今东瀛布好用便宜，这家还是进口西洋料，前两天看帐算的头大，一见料子满脑子都是钱，深觉自己俗气的不行。鹤子因简单的选布料而情绪高涨，他看在眼里，忽然不知如何反应，之后收到衣服，知晓离人归期，也没多高兴几分。
　　连着几日，他不过闷在画室，陪花魁坐堂，还去过一次艺伎那里做示范，临到赴约，才叫服侍的女孩子准备衣服，偶尔从手头正抄的经文抬眼，静静看她们熨平藏青长衫与西裤上每一道细微的折痕。
　　真正将新衣穿在身上，镜子里人熟悉又陌生，俏如来莫名生出了一种隔世般的恍惚与期待，像回到了小时候，每个月要换宽大的袍子，有时是白，有时是黄，天冷多是石青，夯吃夯吃一步步爬山上西林寺学佛经，结束后从静房跑出去，故意抱紧一贯纵容弟妹的兄长，要用一身烟熏火燎的檀香熏的他打喷嚏。
　　他仔细束起头发，戴上学生帽，围巾围去半张脸，出门见几个女孩子靠着围栏，还在想她们看庭院做什么，瞧了一眼就急急跑下了楼梯。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少爷当心呀！慢点当心摔跤！"
　　一身铁灰斜纹西装的上官鸿信立在庭中唯一的树下，侧脸安静瘦削，没有什么表情，偶尔看一眼手里的怀表，更多时候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开合表盖。
　　俏如来几乎有些踉跄，停在了几步外。
　　"急什么？我总归在等你的。"上官鸿信露出笑容，"怎么不过来？"
　　俏如来没动，比手势说还有人在。
　　上官鸿信直接伸出手，俏如来迟疑了一瞬，还是牵住了，像上回一样走的小路，大约穿的多的缘故，掌心传来的温度热的整个人发烫。
　　等上了车，俏如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上官鸿信与小杜聊下半月的日程，原本昏昏欲睡，忽然觉得好笑。上官鸿信仍是在同小杜说话，手上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和评估似的，在骨节还要揉一揉，上次在吉原就喜欢捏，也不知怎么生出的恶趣味。
　　小杜话声顿了顿，"大少爷，我还在呢。"
　　"别拿腔拿调。"上官鸿信似笑非笑堵回去，完全没放开的意思，"问过公子开明那位砚先生的事了吗？"
　　"我才见过他，讲下个礼拜有空闲，只是不定要去乡下几天，等定下来了同我联系。"
　　"先等一下。"上官鸿信问俏如来，"那天晚上没怎么见你动筷子，早上吃的也少，能吃鱼吗？公子开明介绍了一个手艺特别好的师傅，你要是能吃，就请他来家里做席面。"
　　俏如来点点头，目光在被他半拢起的自己的手停驻须臾，稍稍屈指，在他掌心刮了一两下，迎上打量似的目光，满意地舔过上唇。
　　"别作，以后哭都来不及。"上官鸿信凉凉地说道，反握住了苍白的手指。
　　"少爷，不好这么吓小少爷的。"
　　上官鸿信微微一笑，"我哪里是在吓他，要真是哭了，约摸欢喜还来不及，你说是不是？"
　　小杜不明就里，俏如来控制不住脸上泛红，没好气地白了上官鸿信一眼，挪挪围巾遮住脸，索性不理，倒把他逗笑了。
　　很快到了兰生戏院，小杜提前打点过，剧院经理亲自来接，寒暄几句领到暂时封锁的片场，交由空闲的场务接待。
　　新京自来是看人看衣，别提专人领来，年轻的场务有些战战兢兢，小杜问金嗓子唱歌的独角戏，他看一眼台本，小声道："这一幕结束就是了。"
　　俏如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从摄像机到打光板，什么都好奇，轻轻拽身边人胳膊，他便凑在耳边一个个解释，倒是出乎意料了解。
　　"霓裳险些去拍电影玩儿。"他指向舞台，"到了，认真看--或者听。"
　　不用他说，俏如来自然目不转睛。
　　女人自一侧走上台，步履娉婷，一身入时旗袍，短到露出了小腿。独唱戏是真的唱，水准和唱片差不离，第一条导演不满意，第二条歌者不满意，唱到第三回，导演拍板过，喊女主角下台讲戏。
　　俏如来听的喜滋滋，上官鸿信领人过去打了个招呼，原来都是认得的。导演开玩笑，要请大小姐客串一部片子，被他用学业压力重的缘故婉拒了，只说以后做仪式去捧场。
　　导演也不在意，看向他身边，"这位？"
　　"是我兄弟，最喜欢听周小姐唱歌，收集的唱片摞起来比他的人还高。"上官鸿信笑了笑，"他一贯在家静养，不出门的。"
　　他妹妹是新京名媛，同兄长一样高鼻金眸，漂亮的像瓷娃娃，还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表里都值得说道，倒是没听说还有兄弟。见年轻人拉下围巾笑了笑，导演的好奇带上了几分热切--职业病，一看脸就划进时下风行的秀气小生，年纪虽轻，意外目光沉实，崇拜而克制地望着金嗓子，于是越见真诚。
　　可惜，上官鸿信又开了口，"我弟弟不能说话，如有失礼，请您包涵了。"
　　听者知趣地不多提，金嗓子自助理手中接过包装硬挺的唱片和钢笔，见夹缝里压了张纸条，看清道是月底要做寿，签名写下祝福，双手捧着交到年轻人手上，认真道："高少爷，生日快乐呀。"
　　俏如来愣了愣，抿起唇，难得有些害羞的模样。上官鸿信将他与小杜打发了，自己留下与人道谢，离开片场，空旷的大厅只立着一道深色身影，小杜应是去开车了，俏如来手里唱片翻来覆去，一脸做梦似的不敢置信。
　　上官鸿信趁四下无人，过去贴了贴他的脸，"陪我吃点东西吧。"
　　往咖啡馆一路的马路整整齐齐，连绵的法桐树枝叶铺开，新发嫩叶遮不住明媚春光，细碎的浮光掠影似乎升起了温度，柔和的日色令人心醉。
　　越过沿路米色的围墙，依稀可见形貌各异的大屋，那里头曾经住的西洋人或许已被东瀛军官赶出去，甚至被关进了长阳路的提篮桥监狱。这些西洋人恐怕未曾想象过在远东第一大都市的惬意生活一朝烟消云散，中人、西人、华界、租界，东瀛人的统治全方面渗透，与盟国控制远东西陆，谁又逃的过呢？
　　上官鸿信自他身上察觉一股无来由的紧绷，褪去伪装的柔顺，棱角也许打磨的圆滑，但仍深深扎根在那里，于是不着痕迹在脊背拍了拍聊作安慰。
　　俏如来无声唤"师兄"，依恋地靠在他肩头，那股紧绷渐渐销声匿迹。
　　小杜在咖啡馆前将人放下来，由白俄女招待领入窗边坐席，透过明净的玻璃，正看到对面国泰影院参差林立的海报招贴。
　　上官鸿信点完吃食，见俏如来盯着屋子一角的摇银机不错眼，笑道："想玩儿？"
　　俏如来无声说：我见过的，可那不是售卖机吗？
　　上官鸿信不妨他没玩儿过，招来女招待换了些零钱，"原来的确是自动售货机，进口到中原就用作赌博了，都叫它吃角子机。"走过去，将角子塞进方形机器上方的小孔里，拉下一旁的铁桶，齿轮旋转响动，底下漏斗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接着，他对俏如来道："喏，就是这样子玩的。"
　　俏如来试了一回，心心念念要图样作联排，结局不出意料是失望。
　　"这东西要运气的。"
　　俏如来不服气地比划：我运气很好的。
　　上官鸿信凉凉一笑，"行，那我看你能不能回本。"
　　俏如来骑虎难下，和机器耗上了，仔细研究起了力道时机，屡败屡战，就差没念经祈福，一把零钱很快不剩几个。看客忍笑忍的辛苦，见两名女招待分别放下新鲜的牛排和精致的茶点，大发慈悲拉了沉迷赌博的年轻人就走。
　　"都叫吃角子机了，原本就没那么容易赢钱的。"上官鸿信夹了块方糖扔进在对面的洋瓷茶杯，这话并不能安慰入戏颇深的俏如来。
　　俏如来闷闷不乐地调红茶，切蛋糕力气重了些，不当心撞到小碗沙拉，叮呤咣啷吵的人蹙眉，挖一块含着，还是因为赢不了而不高兴。
　　他生的好看，做什么都好看，这孩子气的姿态到底并不优雅，落到上官鸿信眼里却觉得很好。
　　这里不是吉原，他在他面前，莽撞冒失都无所谓，他不必做那个谨小慎微的倾城。
　　上官鸿信从来食不语，俏如来也很安静，等他差不多吃完了，指头戳戳他手臂，指向对面一堆海报。
　　"想看哪个？"上官鸿信没得到回答，不由挑眉，"那么多，要我猜？"
　　俏如来抿起唇，含笑的眼里透着捉弄人的意思，上官鸿信有意一个个问，他就一个个摇头，笑的越来越明显，还要怪他不解人意，其实是有些傻气了。
　　两人这么随意相处着，俏如来又叫了一份蛋糕吃，浑然不知自己喜悦的模样落入了路过一双诧异的眼睛里。
　　那辆车开的很慢，与新京路上其他汽车没什么区别，线条流畅，漆黑刚硬，挂一块寻常的新京车牌，只后座被一道帘子隔开，此时没有长官乘坐，前车两人都放松不少。
　　年轻的驾驶员眉清目秀，高挺的鼻子冲淡了面貌的纤柔。副坐上的男人坐的笔直，偶尔佝偻碰到靠背反而不大舒服，一双狭长的眼合不拢内中肃杀。
　　神田京一刚复职两天，与月牙岚正在拜访附近某个部门回归路上，没想到一眼就捕捉到了有趣的画面。等完全开过咖啡馆，他开口问："来的时候你不是还在说，有人晚上故意要请那位倾城给军师添堵？"
　　月牙岚摸不着头脑他为何突然提起，谨慎地说："幸好那位早有预约要外出没能请动，神田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我看到他了，旁边的人挺有意思，也知道为什么请不动了。"神田京一挑眉说，"我们最近在整理的资料，不少都是他--高鸿离。"
　　月牙岚严肃起来，想了想说："我大致整理好了，回去一同交了吧。"
　　他们要去的地方地处南城，门口没有牌子，偶尔躺两只队医衣川紫散养的三花猫。比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更领人闻风丧胆，嗜血之名远播江南的帝国特务机关，普通的和任何一个尸位素餐的政府单位看上去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更悠闲。
　　短暂分别后汇总各自的资料，由月牙岚带上来到副机关长办公室，敲过门，内里有女声应答，两人进入小客厅后，同时抬手行军礼，毕恭毕敬，"赤羽大人。"
　　沙发上的男人原本是很闲适的，斜飞凤眸缓缓睁开，表情并未如何变，却如同利刃瞬间出鞘。无形寒光清清泠泠划过心头，平静地带出血色，冷淡地抹去为人的生机，干脆利落的短发衬的面容清瘦冷漠，燃烧似的艳丽色泽无法染上半分暖意。
　　神田京一与月牙岚心神一凛，放下文件退回，愈加立的笔挺。
　　机关长桐山守兼任新京市政府高官，不常现身，对所有人而言威严而遥远。赤羽信之介虽然不过名义上的二把手，但这位三十出头已位列中将的优秀军人以其勤勉负责支撑起了整个机关，私下里被尊称为"军师"，被所有人奉为精神支柱。
　　整齐服帖的军装勾勒矫健的身姿，一臂袖口高挽，看样子是准备换药，赤羽信之介平淡地看向身边的衣川紫，"你继续。"
　　女军医轻声称是，低下头从药箱里拿出酒精纱布等用品。她专注手头工作，只当不知同僚的动静，旁人也当她不存在，神田京一倒是分去余光，柔顺的黑发掠过白皙的耳垂，口罩遮去艳丽的面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看不清眸色。
　　赤羽信之介一边翻文件一边问："神田，外出不勉强吧？"
　　"赤羽大人请放心。"
　　"很好。"简短而坚定的回答让男人若有似无上扬的嘴角隐约流露真切笑意，不过他仍是说："为了月底，你需要好好休养，还是暂且留在机关，和前几天一样，外出由月牙跟在我身边。"
　　两人同时应声，月牙岚开始汇报上周接连发生的刺杀的后续调查，赤羽信之介铺开文件，浏览中微微蹙眉。
　　与登报的消息不同，针对这位机关二把手的刺杀某种程度上的确成功了。
　　外出归来的汽车途经预先准备的爆炸物，在撤退途中再一次遭遇爆炸，所谓失败，指的事实上是之后的冷枪。
　　伴随附近接连的爆炸，街上民众乱窜，一片混乱。赤羽信之介臂上不慎中弹，幸而由于持续移动，又有神田京一奋不顾身，理论上应该正中他头颅的一枪击中了青年的肩胛，并未穿透。
　　血液喷溅的一刻，赤羽信之介的目光鹰隼一般望向未可知的高处，大脑急速运转，分析出大致可能的大楼。经过数枪，枪手大约自知已经暴露位置，再无任何动静。支援很快来到，他强忍着头晕目眩，亲自看顾神田京一进手术室，这才由衣川紫处理按压着的早已血肉模糊的灼伤伤口。
　　贯穿伤到底比穿透伤轻的多，衣川紫拿棉签沾酒精穿过伤口几次，小心翼翼包上纱布绷带。疼痛并不难忍，临近爆炸造成的头晕症状越发厉害，赤羽信之介一向反感失去对自身的掌控，这次却不得不缺席当晚市政府的宴会，在家休养两日。针对新政府高官的刺杀接连发生，复职后与惊恐未定的幸存者交谈，可怜兮兮满脸谄媚的中年人难得让他心生不耐。
　　封锁清查令人吃惊，彼时附近的爆炸并不单纯，赤羽信之介早就敏感地发觉，那些地点全是初次爆炸发生后他可能选择的退路。这杀手--或说杀手搭档--非同一般，布置周密，胆大包天不说，还相当谨慎，一击不中果断撤退。狙击手高居远方，必有人近处配合引爆炸弹，当时场面乱作一团，轻易就能混入普通市民逍遥而去，要找到如同大海捞针。
　　偏偏是在这样忙的时候。
　　新京看似一如既往歌舞升平，近来内陆战况吃紧，传来的消息未免让人面上无光。四月底又是天皇诞辰，南城正在准备阅兵，早年曾有陆军中将在阅兵时被流亡高丽人刺杀身亡，从此新京上下驻军连他们机关每到这时都是如临大敌，各地收回的报告堆积如山，全部人员加班加点，千防万防，还是发生了这样颜面扫地的事件。
　　神田京一意外受伤，其实不重，位置不巧，又是穿透伤，恢复的慢，总是影响行动。月牙岚更重文职，不论武力还是临场应变，能够代替他的毕竟有限。
　　等报告收完最后一个音，衣川紫也完成了细致的消毒。赤羽信之介没有移开落在文件上的目光，垂着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慢吞吞敲击桌面。
　　衣川紫与另两人一般，像是浸润进了无形的危险杀意，随着轻扣心跳如鼓，她吸了口气，按好纱布，迅速贴上胶带剪断。
　　"好了？"赤羽信之介看了眼，"紫，多谢。"
　　"赤羽大人恢复的很好，如果这两天没有头晕，应该就没事了。"
　　"可惜，对我来说不算好消息。"赤羽信之介打趣似的说道，"衣川医生是在说，我今晚必须出席陆军总部的聚会了。"
　　衣川紫取下口罩塞进口袋，红唇挑起一抹艳丽的微笑，"请您注意一些，那边饮酒多，总是不好。"
　　神田京一和月牙岚一个受伤一个年轻，都不甚可靠，衣川紫收回目光，没注意神田京一被她扫到时身形微僵，脊背挺的更直。
　　赤羽信之介不置可否，"下去罢。"
　　衣川紫欠身行礼，高跟鞋笃笃走远，合起了门。
　　月牙岚为难地问："大人真的要去吗？"
　　"最近出了那么多岔子，我必须现身。桐山大人在，不会有人敢勉强，象征性喝两杯也就是了。"
　　神田京一与月牙岚对视一眼，将来时见到的情形报告上去。
　　"高鸿离……？"赤羽信之介稍一思索，挑眉问："我记得那天没去的经济局的会把他拉出来当典型嘉奖了，好像是符市长的亲眷？"
　　月牙岚点头，"算是外甥。他是南洋外侨，继承一大笔遗产后投奔了在红港做大班的亲戚，也就是市长太太那位不知几拐的表兄。"
　　资料页当先别着两张相片，当先一张，温和斯文的年轻人与活泼秀丽的少女有说有笑走在一道，打扮矜贵入时，俨然一对不知世事的富家兄妹。另一张里的青年与高鸿离六七分相似，面相高傲严肃，身姿高挑挺拔，一身北洋军礼服衣冠楚楚。
　　赤羽信之介翻阅汇总文件，吐出一个名字，"上官鸿信。"
　　东北的上官大帅曾是叱咤一时的大军阀，列名省城委员、任职民政厅长的亲兄弟不愿与陆军合作，在谈判时自杀身亡，少帅年纪轻轻战死锦州，中原的宁都政府还为这对兄弟、父子发过沉痛的哀悼。
　　尽管赤羽信之介彼时才二十出头，也感觉的出那哀悼实在没有多少真诚可言。
　　把持军权的政府恨不得他们快死，好将东北纳入囊中，可惜的只是大帅父子死的太不是时候，而上官本家又出人意料的无耻，与一票人拱手将省城送出，就连余部都在少帅战死后溃乱，中原方面兵败如山倒，彻底放弃了东北。
　　上官鸿信即上官厅长独子，同辈行十二，母亲是位西洋美人，手足只有一名差四岁的妹妹，两人都是偏红发色，一双金眸的混血相貌。资料显示，他自少除了少帅只有一位密友，正是如今内陆军功赫赫的史艳文的长子，当年事变时死在了北方。
　　"前几日，在宁都考察的一位上官督学遇上高鸿离十分失态。"月牙岚说的轻描淡写，知晓情形的神田京一心想可真是委婉，明明报告上强调那位惊恐的和见了鬼似的，尖叫他侄子回来索命了，不知道指的哪一个，"我们的人正好在场，紧急询问后交来了报告。"
　　赤羽信之介不由失笑，"可知是做贼心虚了。"
　　"另外，我在雨音家的舞会见到了高霓裳，的确也是混血的模样。"
　　"上面说上官鸿信自一处教堂被宪兵带往市政府，结果死在了途中了。"赤羽信之介自听报告以来初次感到诧异，"叛逃？"
　　这一部分由权限更高的神田京一整理，接口道："宪兵之一死于途中，另一名失踪数小时空手回营，声称遇到中原与我军交火，孩子死在半路，当时的指挥官随手就把人枪毙了。我联系东北，那边提供了一个不算确定的说法，那名宪兵据说是基督徒，性格软弱，很受排挤，被他带走的孩子并不一定就是死了。只是虽然不见尸体，但上官厅长得到消息就自尽了，这件事于是不了了之。"
　　"如果是真的，能活下来也是命大。"赤羽信之介不带嘲讽，发出纯粹感慨一声，"这些基督徒啊，即便身在东瀛沐浴帝国的荣光，依旧是心灵的异乡人。"
　　月牙岚说："高鸿离继承遗产后一直在红港，再出现是在内陆，大约十七或是十八岁。他眼光很敏锐，持有盟国国籍，有使馆撑腰，即便陷入纠纷也容易脱身，兼顾实业与投资没几年很快发家，辗转多处，两年前将重心转来了新京，算是安顿下来。高霓裳在中西女中读一年就考上圣约翰大学，也是一时佳话。有符市长的亲戚关系和一贯的使馆后盾，他在新京行动可以说畅通无阻了。动机充足，资金流向不明，有足够的能力向内陆输送支持。"
　　神田京一说："至于玉松屋的少爷，早前我们就查过，没有什么稀奇的。鹤子说是她早年从本土带来的男孩子，原本要学歌舞伎，被人欺负的不能说话，只能改行往乐师走，后来……"
　　"行了。"赤羽信之介淡声打断。
　　神田京一也知趣转口，"高鸿离似乎是初次去吉原，玉松屋说他拜访倾城是巧合。您也知道那位虽然不声不响，还是有些脾气的，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谁也没想到他会随手指个人留夜。"
　　赤羽信之介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卷下袖口，系着扣子，目光游移时定在一旁装裱悬挂的景物画上。
　　那是一份礼物，与画者平日绘制画片的风格截然不同，水墨漾开，浓厚得宜，飘逸出尘。
　　受伤的时候意外非常想见白发含笑的倾城，以致于让京一打电话去请，没想到第二天各种报告接踵而至，忙得脚不沾地。
　　赤羽信之介取下相片，稍稍弯曲，阴影为年轻人斯文的面庞添了几分阴郁。
　　富家公子投身反逆，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正因为拥有自认为正当安全的身份，才一次次铤而走险，直到露出马脚，被一网打尽。
　　盟国国籍的确麻烦，但无论人在七十六号还是他们机关，使馆的手再长，也捞不出来。
—TBC—

xyzmiu

2018-02-22 11:34

　　本章真赤俏出没。一句话肉渣

　　——

　　07

　　新京是座古怪的城市，自开埠以降，与整个中原越发格格不入。

　　日出之国占领这座城，中原人皆蔑称伪都，不多久更名新京，也没什么人叫蔑称了--来此谁不是只顾十里洋场浮沉，名头有什么要紧，木讷的古国痛定思痛，在此诞生出一种近乎无耻的进取心。

　　钞票几种冷硬的颜色不甚牢靠，还是外币和小黄鱼最讨人欢喜。金钱崇拜赤裸而真实，白皮肤、黄皮肤、深色皮肤觥筹交错，母国打的起劲，此地倒一派滑稽的世界大同。

　　有利可图的时候，初次见面友谊的火花就灼烫的瘆人，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评估便看衣装的质料，出行的派头，最要紧一点，口袋里的分量。

　　冉冉升起的新星摇晃沉甸甸的口袋，奋力向顶峰攀爬，若能靠上实权派，真是再好也没有。正如红港富商向来热衷讨个爵士头衔戴，在家奉承听不够，要多多在社交场露面，文明棍撑的可不是干瘪的身姿，是绅士透着得意的矜持。

　　流言在牌局桌上交换，旁人不论内心如何作想，哪怕鄙薄那股子可笑的暴发气，遇上依旧要奉上礼貌有分寸的寒暄，卑弱者更深恨不能让背脊骨头多弯几寸，低一些，再低一些罢。

　　尊敬有如金钱，滚两滚能收获更多，实在一本万利，到坐吃山空的末路，还有小姐能借家里最后的体面为搏一把前程。

　　祖上曾为贵族的白俄女，如今同从江北饥荒地飞出的小雀一样，将纤纤五指交托不知模样的手--清净修长的多好，肥白匀称也不错。黄黑粗短的，有惹人厌的奇效，叫人怨恨起优越生活因一夕革命烟消云散，怨恨起逃亡千里远不去泥泞的出身。若那手戴着不同质地的装饰，不满便稍纵即逝。财富的芬芳迷晕了人，只想百般手段抓紧他，回到从前的生活，未来舒舒服服做太太打牌。

　　新京给予所有人甜美的幻梦，血盆大口张开，许诺只要努力就能扬名立万，哄骗一波又一波无知的献祭者，成全寥寥无几的人上人。

　　于是有人直言不讳，此处太过可怕，俏如来通篇看完，合上报纸，折起那页激昂的责难。

　　哪有那么夸张？这城里不安分的人的确数以万计，更多的人还是奔波度日，只求顺遂安稳的。

　　俏如来擦干净沾到的铅墨，回房对着镜子仔细将衬衣马甲扣紧，戴上帽子认真调整。陪鹤子去教堂是他为数不多穿西装的机会，去年春天做的这身，一次未穿就压了箱底，长了一岁依旧簇新。他十岁起适应跪坐，学习三味线，穿颠倒性别的裙装，一应学东瀛人，即便磨灭厌恶，习惯也只是习惯，欢喜不起来的。

　　四月中，天气日渐和暖，俏如来犹豫须臾，还是取一条围巾在颈上绕了两圈。

　　离开幽静的三层，下到热闹的两层，底楼的烟火气迷失在窄窄的廊道，感染不到将自己锁在深处的女人。

　　见过金嗓子后，俏如来午间睡醒，听说杜敏珠来拜访，与老板关起门谈话。他心里有数，之后被叫到楼下，一进去便跪地，额头贴手背，动也不动。

　　鹤子沉默半晌，扶起他手抖的厉害，"一晃许多年，你都这样大了。"

　　俏如来没法应声，她也不需要，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日子了。

　　会客室传来有礼的道别，鹤子见俏如来探头，提上手提包，挽住他手臂一同出发，出吉原去叫黄包车。

　　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闷闷的，鹤子悠然道："我应该慢点挂的，刚刚还在和高先生说你。"

　　俏如来虽然骨量偏纤细，有少时打的底，个头还算高。他比划着问缘由，日光照亮鹤子仰起的脸，眼角笑出了一抹尾纹，"还能有什么，后天你又能出门玩儿啦。"

　　出身东北开垦地的东瀛女人如果不是生了这副好相貌，注定要在田间庸碌凋零。昔年借此由困顿翻身，时光虽亲吻她，细微处偷偷泄露流光，美丽更添成熟风韵。

　　鹤子抚摸胸前的十字架，又道："你要是玩儿的累了想住一晚也可以，我替你拿凭证。"

　　俏如来点点头，到了教堂，与鹤子熟络的教友行礼，在唱诗与祈祷中胡思乱想。

　　很奇怪，他自幼学佛，却和基督徒格外有缘，命运也因他们改变。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空袭那一日，静滞的空气吸入鼻腔，血液鼓动的全是恐惧。上官鸿信轻轻拍他的肩，一遍一遍安慰很快就能回家，可他没能回去，他也没有。他们都流离失所，仓皇四顾。

　　隔许多年再见，他用自尊去赌当初的少年没有改变，他不负期望，还是一模一样的死脑筋。那道等待的背影，看似气定神闲，手头和少时一样无意识地不住拨弄怀表。

　　俏如来抹了把眼睛，觉得最近想上官鸿信的次数未免太多。

　　只是被思念的人近期在忙碌什么，他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南城的机关小楼正因承担后果而笼罩低气压之中，赤羽信之介从副官手中接过报告，随口问："怎么是你送来，神田呢？"

　　"神田君把报告扔桌子上牵动了伤口，找衣川小姐处理去了……"大概要被结结实实骂一顿。月牙岚面露尴尬，想了想，忍耐着将后半句咽进肚里。

　　下属间的相处赤羽信之介也略有耳闻，公事公办的态度浑然不受影响，又问："上回符孝安约的是今天么？在哪里？"

　　"若竹亭，六点半。"

　　答案不出所料，赤羽信之介问过与会名单，让他下去了。

　　高官设宴总喜欢在艺伎的地方，仿佛缺了陪衬就缺了格调。正经说事谁愿意女人打搅，醉翁之意本不在酒，即便他不热衷，也得抽空出席打着幌子的社交活动。

　　赤羽信之介捏起报告，心思还是在这上头。

　　深夜里这起针对合作者的谋杀案，已是本周第三桩了。

　　第一起受害者为华商总会会长，折损数名保镖，仅仅遇袭重伤，人海战术看来是有效的。

　　第二起受害者被目击与疑似友人撞上，路人无从知晓那是夺命的死神，一枪一枪，被迷晕的人连求救都无法。

　　第三起受害者从友人家舞会早退，车刚开出路口，就传来不同寻常的枪响。这家门房跑出去发现外头乌漆墨黑，受害者的车停在半路，火还没熄。许是觉得哪里不对，门房开的另一侧车门，打开血腥味扑鼻，受害者血肉模糊地贴着车窗不住抽搐，离开时刚点的烟落到腿上，火花快被滴滴答答淌的血淋灭，顿时吓的魂飞魄散，到巡捕房证词都说的颠三倒四。

　　这位青年银行家投资水平不得而知，倚靠在宁都新京都颇有人望的亲爹，小开做的有声有色。老人家连夜要说法，政府也不能不理他，桐山守被派去触霉头，同警察局长等一起被嘲讽的灰头土脸。

　　她虽然是机关第一人，但大多放权与赤羽信之介，无法侦破反抗帝国的恐怖活动是执行者的过失，赤羽信之介十分过意不去。

　　桐山守倒不受影响，只说："对方重点在动摇政府威信以及恐吓合作者，不能不管，也不能分太多心力。信之介，相信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

　　赤羽信之介应了一声，桐山守露出欣慰的笑，平添几分柔和。

　　论亲族关系，赤羽信之介该称呼她姨母，同样是没落华族，他的母亲按部就班成婚生子，桐山守报考训练班，一路摸爬滚打，战争全面开始前就到关东参与情报工作。及至赤羽信之介分派在麾下，她一身戎装踩着军靴走来，完全是毫无瑕疵的帝国军人楷模，与母亲相似的脸庞神情坚毅，远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

　　跟随她那么久，赤羽信之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月底阅兵式何其重要，若海陆将领高官出事，机关才是真正颜面扫地。

　　周边汇聚来的文件案子即便经过底下筛选，需要亲自处理的依然不少。赤羽信之介忙碌整日，到晚间赴宴便有些疲惫，好在本就不用费脑子谈事，遇人打个招呼，配合闲聊两句，便能安静坐在席上，转着酒杯，听座首艺伎弹三味线小憩。

　　等觉得无趣，赤羽信之介拉开门透气，庭院里月色清清凌凌，空气已不再寒冷，身侧落下阴影，是今晚的组织者、副市长符孝安。

　　中年人面上挂着笑，旁敲侧击询问阅兵当日保卫事宜，肥白的体面面孔深深刻印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虚情假意。

　　这部分原本就不是机关负责，话说的太满容易留人话柄，赤羽信之介便只说会留意，符孝安显然不大放心，邀请他观摩市政府致辞，之后一同前往阅兵现场。

　　"符市长盛情相邀，赤羽恭敬不如从命了。"

　　赤羽信之介见他离去，眼里流露若有若无的轻蔑。

　　既想依附帝国获得昌荣，又为背叛中原忧心忡忡，世上哪有利益获得的毫无风险，叛国一事做了就无法回头，除非做两面人--哦不，三面人，但他敢吗？

　　久候的月牙岚走过来，问之后的安排。

　　时间差半个钟头十二点，吉原正是热闹的时候，赤羽信之介说："去给玉松屋打电话。"

　　月牙岚过不多久带来了话，说倾城陪老板外出大半天，回来一直睡，才起不久。

　　两地相距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寻常不准汽车入内的宪兵看到军部证件自会放行。

　　吉原那一片，白日只外头的叫卖最响，入夜了点起灯笼，柔光透过薄纸，水雾般氤氤氲氲，晕出一派红茵茵的靡艳，远远的就要将人吸过去一探究竟。

　　对于耽溺享乐的人，远东第一都市新京，无疑是真正的天堂。

　　赤羽信之介一身军装过于惹眼，由引路新造领着，由内部楼梯上了三楼。画室内只有一名年幼的女孩，有模有样地行过礼，取来鞋服侍换好，说少爷在房里等。

　　桌上容像将干未干，画的人早几年也和跟前的女孩差不多身量，随着俏如来练琴，闷声不坑，如今也挑起大梁了。

　　赤羽信之介收回目光，熟络地推开另一侧门。几案后静坐的身影听到响动走近来，揽住人，在他肩头蹭了蹭。

　　赤羽信之介提了把俏如来滑落的深色外衣，温和道："行了，做的像真的多想我似的，我可听说最近你出门勤快不少。"

　　俏如来微微挑眉，隐约浮起愠怒，又像带了三分得意，伸手解军装扣子，忽然指了个方向。

　　赤羽信之介摸摸他的头发，"的确是刚从宴上来。"说着褪了外套就去浴室。

　　洗去一身烟尘脂粉，赤羽信之介从书架上随手抽一本，坐下翻了两页。

　　俏如来在一旁泡茶，很快奉上成品，赤羽信之介刚拿一杯抿了口，就感觉他靠了过来，肩头落下起轻柔的重量，一敲一击力道一如既往恰到好处。

　　温暖静默的气氛使人昏昏欲睡，赤羽信之介稍稍合眸，真切地感受到了片刻安宁。

　　再热爱工作的人，偶尔也有驻足的冲动，吉原来往皆是鼓舞放纵的谄媚，只这一方空间，因身边的年轻人，妥帖而宁静。

　　俏如来生的清秀，脾性也如外貌温文，若只有如此倒是无味了，赤羽信之介一早就知晓他并非表里如一。

　　不论什么时候回忆曾经的空降上司炎魔幻十郎，赤羽信之介都不得不拜服背后出力者的奇思妙想--实话说，做别动队队长已是顶天，做机关长不知对这人大脑容量哪儿来的自信。

　　赤羽信之介对惹是生非的机关长无言以对，碰上他找，还不得不去。他自问处变不惊，跨进洋房大门还是愣住。

　　单薄的白发男人在上楼台阶前跪着不动，一侧耳后凝固了暗红痕迹。那张才十七八岁的脸惨白一片，嘴唇没半点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赤羽信之介问引路的佣人，说半夜里跪到现在了，有厨房娘姨觉得作孽，偷偷摸摸给两口水喝，本来还要送东西的，怕东家发作还是算了--这东家，似乎就没有气顺的时候。

　　赤羽信之介想起暗地的流言，说炎魔幻十郎因伤退下前线，心理也出了毛病，来到新京玩乐不叫沉迷温柔乡，是将温柔乡里的男女提出来折磨取乐。

　　他偏过目光，意外发觉那个人脸上只有奇异的淡漠，好像这具身体不是他的，遭的罪也可以转眼遗忘。

　　一席话谈完，人还跪在那里，赤羽信之介请佣人拿热毛巾来，单膝撑在那人面前，小心撩开结了血的白发，将毛巾覆上去。

　　他抬起眼，里头没有赤羽信之想象过的任何神情，而是复杂的羞耻，长睫颤动，很快低下头，恢复低眉顺眼的模样。

　　听说这位不能说话的倾城性情柔顺，现在看倒不是个木美人，反而有趣了，赤羽信之介取出随身纸笔给他，"你叫什么？"

　　钢笔尖几乎被过头的力道压弯，写下俏如来三个字，意外的十分锋利的字。

　　赤羽信之介抽走纸片，直接走了。

　　炎魔幻十郎不能留。于公，这人制造的丑闻抹黑机关乃至帝国，愚蠢的不知遮掩；于私，他心不在机关，想要在政府谋求更高位，与桐山守的冲突指日可待。

　　赤羽信之介心中默念他自空降起得罪的长串名单，心安理得定下计划，以一贯的勤勉按部就班推进。不过多久，炎魔幻十郎收到调令，明升暗贬，那天机关内部真是久违的气氛轻松。

　　与桐山守约在俱乐部，赤羽信之介恭喜她春风得意兼任机关长，也转告了母亲家书中的关心。私人会面，又喝了些酒，桐山守难得多话，言谈也会羡慕表姐在家中安稳的生活。

　　赤羽信之介依稀记得她曾有未婚夫，桐山守含笑抚过肩章，只多三分怅惘。

　　取舍早已做下，质疑徒增烦恼，走上这条路就注定无法回头。

　　昔日同窗里反战者与家族决裂，甚至自焚抗议，赤羽信之介钦佩他们的意志，回头就志愿参军。

　　他从最初就明了，正义从来不在考虑范围，无论何时，光荣与利益才最重要。炎魔幻十郎威胁到了机关的利益，他应当早日离开，回到他真正该属于的战场，最好永远也别回来。而他也因偷袭史艳文，很快死于一场暗杀报复，刺客据说就是史家公子，废了一只眼，还是自围捕逃出生天。

　　赤羽信之介感觉自己出神良久，问时间还不到二十分钟，偏过头，正在敲另一侧肩的俏如来便停了，跪坐在身侧。

　　赤羽信之介上下打量他，笑着问："高鸿离怎么样？"

　　俏如来摸过纸笔写：「是个好人，也很有钱。」

　　老老实实，坦坦荡荡。

　　赤羽信之介啧了一声，搂住人倒向床榻。

　　一切发生的理所应当，色子温顺而配合，赤羽信之介每每见到他面颊发红双眸失神的模样，内心总油然而生隐秘的独占欲。

　　身在吉原，爱或不爱都是妄言，这脾性、这身体是他喜欢的，此时此刻亦属于他。

　　他抚过纤长的颈子，拇指摩挲削瘦的下巴，至无法承受，那张喘息的口中发出意料之外一声短促惊叫。俏如来偏过头，用力按住颈子，赤羽信之介去拉他，那力气忽然之间就松懈了，转过来的面上是带点腼腆的欣喜。

　　赤羽信之介整理完衣服，俏如来已去画室了，便坐在一旁认真看他构思新画，磨磨唧唧打底，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叫了人来接，俏如来便起身收拾乱堆的废稿。

　　赤羽信之介瞥一眼，按住其中一张，里头布置照搬书房，穿西装的男孩弹钢琴，近旁的女童似乎在唱。这张画的异常完整，他不由奇怪："功夫费了不少，怎么扔了？"

　　俏如来做了个不喜欢的手势，赤羽信之介也不在意，又说："这钢琴我认得你的时候就在这儿了，好几年了还是一点儿不会。"

　　俏如来撇撇嘴，拿笔写：「等着人弹。」

　　"行，那你等着吧。"赤羽信之介被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虽然进展慢了点，总算能发声音了。鸩医生带来那么多蛋糕，倒是没白吃。"

　　俏如来顿时有些窘迫，鸩罂粟知道他爱吃甜，每次治疗都提点礼物来，道能舒缓心境。游女色子按理不准多吃东西，因是外人送的，鹤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月底是你生日，不如约他吃个饭……"赤羽信之介说着顿了一下，"是廿九还是三十？"

　　俏如来比划三十，赤羽信之介说："巧了，今年阅兵我不是在市政府就是在虹口公园，晚间估计也没空，三十倒没安排。"

　　俏如来笑了笑，拢起袖子，掩盖隐隐颤抖的双手。

　　女孩子在外扬声，说副官已经到了。俏如来陪同赤羽信之介下楼，对离去的汽车深深鞠躬，再起时面色平淡，以至于新造私下猜他正因赤羽先生走了心情不好。

　　俏如来自然不知她们的窃窃私语，回到房里，从柜子底下挖出糖罐，拉开窗随意靠坐，感觉心血都在翻搅。

　　一粒接一粒，吃个不停，他铺开糖纸，再揉起来，随意向空中一抛，窸窸窣窣落在木板上。

　　心像是随着他们坠落，却重重的四分五裂，摔出深藏的恨意，沐浴月色疯狂滋长。

　　最恨的还是自己，为何再不堪也要活下去，成了现下可笑的模样。满足于狭窄的世界，安心于女孩子们的仰视，静静坐在鹤子身旁，生命里只为取悦他人，好似他生来就理当是如此，人生也只有这些。

　　强者的喜爱自信而傲慢，他得到庇护，心存感激，再多却也难了。恩情还不清的，赤羽信之介的好意已经成为一种晦涩的痛苦。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呵。

　　俏如来长长叹了口气，想到无论何时都会牵住自己的人正在同一弯明月下，忽然就心安了。

　　只要上官鸿信在就好。

—TBC—

菡萏月華	2018-02-26 08:32
感謝更新！很有民國時期的生活感

xyzmiu

2018-07-18 09:43

　　捌
　　
　　阳春四月，太阳被东君提早推出了门，融化了层叠浓云沉闷的青灰，柔润可爱的莹白浸透鲜艳的橙。那是摩登的当季色，行在路上谁都要撷来几分深浅不一的暖黄，汲取过活力，步履匆匆一往直前，为干瘪口袋讨一份生活。
　　
　　深红帘幕一角未掖紧，晨光蹑手蹑脚进了屋子，水似的漫开，无处不在，仿佛温柔的百千双无形的手，谆谆牵引沉睡的少女远离裹缠周身的无尽梦境。可她坠的太深，一时忘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于是拿一双透亮的眼，懵懂地瞧斜斜插到床头的一片光，要用目光将耀人的白刃揉捏成可喜的形状。浮灰无依无靠飘零在空气里，她也一般飘荡，恍然间烟尘铺天盖地，尖叫出自自己口中，在被拖出废墟发现臂上全是属于血亲的暗红时戛然而止。
　　
　　瘦小的躯壳无法承受成人的悲伤，硬生生将错位的魂灵挤了出去。
　　
　　霓裳陡然清醒，伏在臂上平复一会儿才打铃叫人来。
　　
　　刘妈推门而入时，她的小姐正安安静静坐在镜前。一旁摇椅随意搁了两三条旗袍，月白嫩绿绯红，是春日常见的明艳。洒满周身的日色融化了属于东方人的薄脆幻象，少女眉目纤秀，耀金眼眸微微眯起，披肩长发赤色隐约，西洋人的娃娃不知疾苦不知忧愁，专心致志对付三千烦恼丝。
　　
　　“小姐，外面看着天气好，其实蛮凉快的。”刘妈放下温蜂蜜水，主家规矩分明，只要不越界就十分随和，因此放心提醒，“不过讲起来今年也怪，春天短不过，中午又要热，小姐到学堂去顶好还是披件衣裳。”
　　
　　霓裳改穿新做的洋装，在镜前左右打量。
　　
　　再是歌舞升平，战争的影响也无处不在，中原人的旗袍短到膝盖，恰如西人的洋装改作两截，物资短缺的权宜之计翻作新潮时尚，道学先生抨击世风日下，无用的书生无能终止战争，也只能做他们自古最擅长的事，对女人指手画脚。
　　
　　云层纷沓掩蔽明日，凉意突如其来，针扎似的往小腿皮肤刺，僵冷了小巧的牛皮鞋。脚尖有些疼，似是勉力要塞进不合尺寸的水晶鞋带来的苦楚，霓裳不自在了一路，下车战战兢兢，倒全无感觉。
　　
　　熟悉的人自林荫道下走来，霓裳上去同雨音霜打过招呼，并肩往里头去，随手将垂到眼前的发丝拨回耳后，隔去偶尔的侧目。
　　
　　即便是象牙塔，人多了总有龃龉，中原人东瀛人理所当然不大一起玩儿，西洋人自成一派。高霓裳算是特例，入学不久尚未见过同班因缘巧合认识了雨音霜，从此关系不错，又有洋人亲眷，社交场里声名鹊起。
　　
　　漂泊辗转，霓裳与人为善是习惯，要说执着，也只有她哥哥。上官鸿信念军校时，她住史艳文家中受刘太太照顾，此后跟随，对他做的什么心知肚明。置身事外有时也有助益，公子开明曾笑他有两个拍档，杜敏珠算半个，绝不会有人怀疑的大小姐算另半个。只是暗中行动总是危险，这次安全无虞，下次谁也说不准，摊上一次，便是百分百的天崩地裂，霓裳始终无法习惯那种不安。
　　
　　月初公子开明来过以后，上官鸿信就早出晚归，难得露一次脸。霓裳有回见他心情不错，随口问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他却有些无措似的匆匆告别，弄得人莫名其妙。隔日郊外踏青回来，霓裳靠在后座昏昏欲睡，听到小杜说：“大少爷过几天要请人来家里做席面，嘱咐小姐空时间出来见客，不要临时约人了。”
　　
　　“什么人？”
　　
　　家里除了偶尔官面文章的舞会，请客一向去外面，体面差不离还省事，要这么大费周章，霓裳直觉想到史艳文，立刻就否定了——内陆战况频频，他绝无可能现身新京。她哥哥熟人大把，朋友不够一只手，鸩罂粟公子开明不算客，还能有谁？
　　
　　霓裳眼神凌厉起来，叫小杜一瞬像看到上官鸿信，“不会要带他在外面的人回来吧？他发神经，我可不见。”
　　
　　这话某种程度上准是准，但不好直说，更不好由小杜说，于是她只道：“是您熟悉的人，大少爷说您见到就明白了。”
　　
　　不和谐的称呼说到第二次，霓裳反应了过来，皱眉道：“怎么这么叫哥哥？家里可没别人。”
　　
　　“是大少爷吩咐的。”小杜偏开了话题，“开明先生听说小姐想吃鱼就介绍了这位砚先生，南城手艺出名的，预约很难排上。这次是赶上了他有空，小姐有口福呢。”
　　
　　霓裳嘀咕，“我哪里那么容易就打发了？”
　　
　　她挂心上官鸿信安危，困惑小杜的避而不谈，近来便微妙的有些不高兴。
　　
　　读书会的踊跃分子难得安静，雨音霜不大习惯，凑近去问：“今天怎么一声不响的，昨天打网球累到啦？”她说是东瀛人，自幼长在新京，中原话学的本地口音，软软糯糯反而更像土生土长的江南人。
　　
　　霓裳捋了把头发，懒懒道：“家里有点事，晚上没睡好，正好分个窗边位子晒太阳，我怎么能不困？”
　　
　　雨音霜想到讲台上收拾笔记的男学生，忍不住笑，“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人家特地给你留的好位子，激情演说该看的清清楚楚。”
　　
　　“偷偷和你讲，他上台之前，我没那么困的。”霓裳接过她递来的电影票，时间很近，地点不远，就在国泰，“好莱坞新片？”
　　
　　“人家塞给我的，我早上叫人电影结束了来接，你去不去？看完还能到对面吃咖啡。”
　　
　　“晚上家里要请客，吃咖啡怕没胃口，就看电影吧。”
　　
　　电影演满一百分钟，追梦女演员的成功梦幻是梦幻了些，造梦的光影能让人沉溺片刻已然成功，何况有曼妙歌舞锦上添花，已值回票价。
　　
　　雨音霜和霓裳哼着调子出来，上了路口漆黑的轿车，行在法桐树斑驳的碎光下，过家门而不入，直往嘉平庭院去。
　　
　　幼时离开东瀛，天上地下不同的蓝里只有一艘洁白的大船，揉进了颜色，窗眼如泪眼，孤独的航行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木屐踏上帝国在遥远大陆崭新而陈旧的都城，只见万国旌旗臣服红日，雨音霜懵懵懂懂，由家人怀抱，别离十六铺吴淞港，别离日日如新的悲欢离合。
　　
　　租界的树、马路、房子让长在精巧狭小木屋里的她不知所措，一切都太大了，不能理解，这片呛人的土地、这座欧罗巴式样的红砖房子，严肃的父亲和身着海军制式长裙的新姊姊。雨音霜已经长大，却难以忘怀自那时起挥之不去的格格不入，在西化的父姊面前，她是故纸堆里温顺的抚子，在社交场，她是待价而沽的二小姐。她曾对父亲提过参军或进入政府工作的期望，但已有出色的姊姊珠玉在前，父亲便只模棱两可。她努力读书升学，自知不过拖延时间，如今的世道偏爱女学生，无论附庸风雅还是真心实意，多读书就代表进步，嘉奖亦是筹码，增添货品身价。
　　
　　她羡慕高霓裳的自由。高家组成用简单二字都是过誉，兄妹两个相依为命，只比孤家寡人好听一些。坊间传闻里的高鸿离面貌模糊，一句年轻有为掩过放浪声名，大约是被贴上来的人宠坏，眼高于顶，什么都不在乎。怀抱希望的女人依然不少，无论要挑战难关，还是为嫁女念叨，好似一纸婚书有魔力能禁锢男人两条自由的腿——都是瞎想。这样一个人唯独对妹妹十分溺爱，霓裳爱玩儿，画画跳舞弹琴样样行，新京跑个遍，稀奇古怪的念头想到就是拍板，连拉她去电影公司试镜，高鸿离也不管，助理来时笑盈盈送束花，叫大小姐提前体验明星的众星捧月。
　　
　　前日家里来了电话，雨音霜接起，对方自称赤羽信之介，以为是寻父亲，原来是寻她。这位年轻将领只来过同僚家中宴会几次，一定不会知道八刀炎的小女儿隐约将他当作未来的榜样，温言宽慰过不知所措的女孩，随口问起琐事，话题渐渐偏向了高霓裳兄妹俩。雨音霜的了解有限，回答又紧张，谈话没有持续多久，放下话筒时，掌心都是冷汗。
　　
　　这对兄妹不知牵扯进什么事情，居然劳动了副机关长。
　　
　　雨音霜在友人下车的时候叫住她，“霓裳，你平时当心行踪，有的事情不要接触。哪怕你是盟国人，也会有危险的。”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霓裳心中警惕，道过谢，目送汽车离开小路才进门。
　　
　　大堂没人，白天不开灯，蒙上一层模模糊糊的灰。霓裳正要上楼，瞥见后厅有人，阴影里她哥哥靠墙拨弄怀表，开开合合，居然让人看出几分紧张，“哥，你做什么呢？”
　　
　　上官鸿信收起怀表，“刚见过那位砚先生，我想会儿事情，今天回来的有点晚了？等你挺久了。”
　　
　　“我和朋友看电影去啦。”霓裳过去勾住他的臂弯，被外头雪白的日光晃的眼花，莫名什么也看不清，“客人还没到吗？”
　　
　　“在花园里。”上官鸿信见她蹙眉，不由失笑，“这是回家吃饭，可不是回家受罚，怎么那么不高兴？”
　　
　　霓裳叹气道：“我慌呀！到现在都不知道要见谁，该怎么表现呢！”
　　
　　“不用紧张，是你认识的人。”
　　
　　“我们都认识又交情好的能到家里吃饭的有几个？还小少爷，我可没听说高鸿离有认干亲的爱好，平白给我添个兄弟——”
　　
　　上官鸿信截口道：“人家比你大两岁。”
　　
　　霓裳不高兴地拔高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到底搞什么，你就算讲是史仗义那个讨厌鬼来安安我心都好啊！”见她哥哥面色微变，顿时吃了一惊，“不会真是史仗义吧？他怎么能来，缺一只眼睛这目标也太明显了。”
　　
　　上官鸿信摇摇头，在妹妹下一次因他的沉默怒意陡升时，开口：
　　
　　“是史精忠。”
　　
　　“……”
　　
　　霓裳脑中蓦地闪过一些人的模样——
　　
　　皮肤白，眼微挑，或高或矮，北方出身……无一不隐约肖似史艳文，是他们以为史家长子会长成的样子。
　　
　　可惜都不是。
　　
　　当初她浑浑噩噩，恢复后随上官鸿信北上。他在封闭式军校，她在史艳文家中，距离变故两年，才知道他多了气喘的毛病。她问缘由，他含糊说起失散那天的事，脸色惨白，喘到几乎无法继续。她听的忍不住哭，反而得了安慰，于是哭的更厉害——她理所当然地依靠沉默稳重的哥哥，却忘了他也不过十六岁，在用还未长成的单薄身躯，承担所有的流离失所。
　　
　　史精忠让他自觉欠了史家。他拿走手表和配枪，成了他的恩人，他的愧疚，他的病因，他的毒药，他想要将自己拖向深渊的一根绳。霓裳努力拽住一端不敢松手，作天作地就为多绊着她哥哥，生怕他哪天放弃希望，又认为她能自立了，自己发神经去找死。
　　
　　他们这类人要找死可太容易了，还能叫牺牲，可她要烈士表彰有什么用？
　　
　　“之前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吗？”
　　
　　上官鸿信无奈道：“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拖到了现在。”
　　
　　霓裳一瞬不瞬盯着她哥哥，这么些年见过不少人，他是头一回这么信誓旦旦。
　　
　　当失望成了常态，她已将史精忠当成逝去的妄想，突然有了血肉的寄托，甚至觉得不真实。
　　
　　他们一同长大，宛若手足，彼时虽然老要和他争，后来被史仗义扯辫子又怀念他大哥的好，哭红眼睛害史仗义被刘太太罚立壁角。安宁的童年一夕不存，她换过许多学校，长到兄长胸口，记忆里的人还是一身西装的孩童，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霓裳犹豫地问：“怎么遇上的？”
　　
　　“是鸩罂粟挺久的病人。”
　　
　　“……他没认出来么？”
　　
　　“名字改过，样子也变了不少。”上官鸿信顿了顿，“精忠他……不太容易。”
　　
　　鸩罂粟住租界开诊所，长期就医寻常人负担不起，就这样还能说过的艰难，霓裳挽住上官鸿信，整个人热起来，一颗心要窜出胸骨阻拦似的，燥的她不舒服。
　　
　　上官鸿信按住她的手，笑道：“纸老虎。”
　　
　　霓裳哼了一声没反驳，小高跟踩的笃笃响，闷闷的，有气无力。
　　
　　日头雪亮，树下镂空小圆桌旁的秋千上，捧着书的人也是雪白的，浅灰长衫几无颜色，穿的空落落，松松束起的长发荡在颈侧，光透过，似乎将要变得透明。
　　
　　他抬起头，斜飞眼眸定在她身上，白皙面容浮着薄薄的红。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又隐约熟悉的年轻男人。
　　
　　“……史精忠？”霓裳迟疑地问。
　　
　　他微微颔首，拿出钢笔和本子，写下三个字递了过来，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温柔且妥帖——太妥帖了。
　　
　　俏如来。
　　
　　奇怪的名字，或者说，比起名字，更像称号一类。
　　
　　霓裳讷讷应声，无端觉得头疼，身体越来越轻，听不太清她哥哥说的话，落在肩头的手压不住轻飘的灵魂，竭力要寻躯壳，一瞬来回无比漫长。日光倾洒如雾如烟，她仿佛身在彩色的默片现场，没有半点声响，拼不出完整的情绪。
　　
　　太自然了，自然到让她以为自己才是失踪多年的那一个，与上官鸿信一同辗转的人是他。
　　
　　可明明不是的。
　　
　　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
　　
　　上官鸿信看了眼时间，拿起俏如来摊在膝头的书，“半个小时看到一半，等久了是不是很无聊？”
　　
　　俏如来比划几下，上官鸿信又道：“砚先生大概要忙好一会儿，想吃下午茶吗？”
　　
　　俏如来摇头，又看霓裳，安静的微笑，是明白的问询。
　　
　　“头发都白了……”霓裳手一抖，没捏住写名字的笔记本，脱口而出，“还不能说话。”
　　
　　上官鸿信一边捡一边道：“他在鸩罂粟那边看蛮久了，在慢慢恢复了的。”
　　
　　视野模糊起来，凝落的泪水扑簌簌的打湿手背，又回复清晰。霓裳抹了把眼睛，余光瞥见默默收回的手，而俏如来只作若无其事，莫名感到浑身发烫，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就跑。
　　
　　上官鸿信拉住起身的俏如来，仍坐到秋千上，将垂落的白发拨到耳后，平声道：“害怕了，后悔来了。”
　　
　　俏如来眼角微红，靠上他颈窝，环住腰间的臂膀隐隐发颤。
　　
　　“又是一只纸老虎。”上官鸿信拍拍他肩头，“霓裳大概是回去哭了，她不太喜欢让人看见。”说着执起苍白的手，慢条斯理一根根捏过去，“吉原的事情很快能弄完，想回家我联系刘伯母将你送去西南，不想回就先留在新京，和我们住一起。”
　　
　　俏如来抬起头说：「我要是一直不想回去呢？」
　　
　　上官鸿信认真凝视他，“我不会逼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句是真话。”
　　
　　俏如来怔了怔，挣扎起来，却没能抽回手。他吸吸鼻子，感觉温暖的手指抹过眼底，将湿意揿在了袖子上。
　　
　　“又要长一岁了，还这么爱哭。”
　　
　　俏如来看也不看上官鸿信，敲敲书让他继续念，听着听着就心情低落。
　　
　　赤羽信之介待他很不错，前两年忙，之后也回寻时间补上，今天三十无事，应当会一同出门，即便没有预约。他从来是无需预约的，礼让不过是风度。上官鸿信上午提及三十的安排，鹤子答应的好，俏如来知道若赤羽信之介一通电话来，肯定是先紧着他。
　　
　　俏如来挽住上官鸿信，靠在他肩头。平缓的话声流经鼓膜流入心底，不是回忆里单薄的少年，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幻象，衬衣薄薄的衣料挡不住血肉之躯的暖热，他想要贴的更近，如倦鸟归巢，安睡在宽大的羽翼之下。
　　
　　能拥有的那么少，想紧紧抓住有错吗？
　　
　　有的。
　　
　　俏如来三个字所代表的，注定是漂亮的人偶，可以挣扎，命运不会在自己手中。
　　
　　“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他听到上官鸿信的嘀咕，揉揉眼睛，只作困了的样子。
　　
　　正好小杜来，说公子开明等在书房，两人便回了屋，在二层分手。
　　
　　俏如来去另一头客房小憩，离去时看了眼上官鸿信，脚步一顿，将担忧藏在心底。
　　
　　察言观色是他吃饭的本事，他眉眼里的锋芒不算陌生。生意人的精干与军人截然不同，那是他在赤羽信之介身上见过的血色。
　　
　　上官鸿信隐在高鸿离这个名字背后，迷雾重重，他不会想他到底要做什么，无论做什么，只希望他能平安。
　　
　　这份希望也不知能否实现，至少此刻，上官鸿信从公子开明身上感受到了任务时才有机会体验的冷冽。他面不改色，走近安坐在椅子里好似自己才是主人的搭档，“怎么来那么早？”
　　
　　“小红杏，认真的？把人请到家里来，还见你妹妹？别说不知道他怎么稳稳做的倾城，牵扯太多了，你这是引火烧身。”
　　
　　公子开明弯起的眸子用笑意掩盖里头凶光，上官鸿信安然回答，“这事我是一定要做的。”
　　
　　公子开明一边从公文包里取笔记和文件铺在桌上，一边说：“即便是那么多年搭档，一旦有影响，你知道我不会姑息。”
　　
　　“你不必说，我也明白。”
　　
　　公子开明哎呀两声，恢复了平日的轻佻，轻扣龙飞凤舞的三个名字。
　　
　　华商总会会长的拿红笔画了个圈，银行家打叉，还剩一个：副市长符孝安。
　　
　　“符孝安出了名的谨慎，除了上下班和必要的应酬，几乎足不出户，反而他太太办活动多。”
　　
　　上官鸿信粗略扫过他的笔记说：“想都不要想，你是没有去过符家，他不大参加的，说年纪一把，不妨碍年轻人。”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定论，“二十九号的阅兵式。”
　　
　　“我听说市长本身情况就不太好，昨天又一次中风送医院抢救了。”
　　
　　公子开明点了点头，他们得到的消息差不多，“虹口公园安保必然严密，但市政府就不一样了，敞开的，肯定混乱的多。”
　　
　　“几个副市长里符孝安最会巴结东瀛人，致辞的事情一定落给他。”上官鸿信随口议论理论上的表舅，半点都不客气。
　　
　　“唯一的问题，市政府附近没什么高楼。”公子开明翻页给他看手绘记录的信息，“所以这次只是尝试，我和你一起，能成功最好，不能就一发撤退。我们嘛，和别人不一样，是宁可失败也不能折损的，什么不成功便成仁让他们自己去好了。”
　　
　　“这事不比寻常。”上官鸿信圈出高处，微微蹙眉，“有利地形就那么几个，谁都怕人放冷枪，他们的人说不定比我们还去的早。”
　　
　　“要乱一起乱。”公子开明满不在乎说，“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信只有我们。你还记得南城的爆炸吗？明显专门冲着赤羽信之介去的。看一眼宾客名单——哦，最后手抄的。”
　　
　　上官鸿信翻过面，来宾名单一长串，公子开明的字和他的人不大像，也或许是太像，赤羽信之介五个字，凌厉飞扬，杀气腾腾。他想了想说：“无论哪一方的人，即便继续针对赤羽信之介，也不能信任，更不能期待，我们还是只能靠自己的。”
　　
　　公子开明点点头，忽然嬉笑着说：“说起来我还有闲招，希望这闲招能给我个惊喜。”
　　
　　“搞策反？他太太除了小黄鱼什么都不懂，又没孩子，是从哪儿下手的？”
　　
　　“符孝安的厨子，没发家时候救过他命的，算奶兄弟？我接近他本来想糊弄一下，没想到老酒吃几趟，发现对符孝安通敌意见很大，就说了几句挑一挑。”公子开明耸了耸肩，“对他来说这是正义，很容易被影响的。”
　　
　　上官鸿信拍手，“还去吃酒，很闲嘛。”
　　
　　“我也不想的，工作工作！”公子开明忍不住翻白眼，“被某个人一顿饭讹诈劳动力，累都快累死。你说说你，除了消费子弹还做什么了？”
　　
　　上官鸿信幽幽道：“赚钱，捐款——我本职就是这个好不好？”
　　
　　公子开明被噎了一句，恨恨加：“谈朋友！”
　　
　　上官鸿信立刻闭了嘴，公子开明又道：“我这个月没怎么写稿子，房租交完吃饭都成问题，阿飘又回去了，能不能多来来，蹭蹭饭啊？”
　　
　　“随你。”上官鸿信瞥一眼墙上的挂钟，“东西我记住了，你处理了吧。”
　　
　　公子开明拉开抽屉摸出盒火柴，卷卷文件，凑到一旁壁炉就点起来。
　　
　　火舌无情舔舐工作成果，他也没反应，没烧完的还要拿出来再点一次，被熏的打喷嚏哇啦哇啦叫上官鸿信，结果人家躲在大开的窗门边，照旧风度翩翩。
　　
　　公子开明觉得自己一身烟火气，过去很不痛快，“有没有烟？”
　　
　　“喏。”
　　
　　烟盒里十二个位子满满当当，公子开明拿一支，没想到上官鸿信也捏了一支，点完自己的顺便给他打了火，玩儿着火机有些出神。
　　
　　半路公子开明看到鸩罂粟来了，原以为要进书房，却不知去了哪里，反而听到这一层的动静，大概是俏如来下了楼。等小杜来通报，说砚先生准备的差不多，日色已衰颓，烧红了洁白的外墙。
　　
　　“倾城没上妆的样子稍微有一点眼熟。”公子开明冷不丁开口，“不是我说，你的爱好总是差不多。”
　　
　　上官鸿信掐灭最后一支烟，飘渺的白让他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是我爱好差不多，是爱好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公子开明正觉得肉麻，反应过来惊讶地问：“别是我想的那个吧？……还点头？！倾城是一回事，大公子是另一回事，我的天你真是不怕被史君子枪毙啊？”
　　
　　上官鸿信淡淡道：“我夙愿得偿，没什么好怕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史君子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公子开明抹了把脸，“行吧，居然还这么老油条，我服。愿上帝保佑你，虽然你抛弃他老人家挺久了。”
　　
　　上官鸿信似笑非笑划了个十字，“走吧，下楼吃饭。”
　　
　　真是疯了。早知道疯，没想到那么疯。
　　
　　楼上书房的人心情复杂，楼下客厅气氛十分和谐。敬职的医生接手下午上官鸿信的工作，坐在俏如来身边，认认真真念通俗小说，还更专业一些，仔细注意观察他的情况。
　　
　　鸩罂粟是第一个知道的，被上官鸿信的结论震得七荤八素，手头钢笔按断尖，墨水染了满手没注意，险些习惯性要擦眼镜。他自责为何没早些发觉，下一次看俏如来歉意满满，他倒只是欢喜，高高兴兴写早前鹤子找上他治病，还觉得很巧，因此平时十分听话。
　　
　　“为什么不说？”鸩罂粟没忍住问。
　　
　　俏如来写的大方：「人心难测。」
　　
　　世事难测，斗转星移，幸而总还有一些是不变的。
　　
　　新宅子的圆桌餐厅头回用上，灯全亮起来，霓裳乖乖巧巧坐在鸩罂粟身边，偷偷摸摸瞥俏如来，她重新上过妆，眼睛还是红的。这家人丁稀少，加来客一半还话少，公子开明一向闹腾，霓裳和他聊天起来话题乱跳，说个没完，杜敏珠又是懂的，于是一顿饭也适宜，不冷清也不夸张。
　　
　　鸩罂粟那边有电话来，急着要人出诊，公子开明索性直接送他去了。霓裳听说俏如来也画画，拉着人去楼上画室，上官鸿信还没来得及多嘱咐，人就跑的没影，只得让小杜请今天的功臣来。
　　
　　名叫砚寒清的青年生的十分斯文，短发齐眉，清清爽爽，穿一身簇新的蓝长衫，怎么看都更像温吞的学校教员而不是脾气古怪的手艺人，身边叫凌衣的俊秀姑娘还更有主意似的。来时砚寒清两手空空，凌衣提了个大箱子，小杜吃饭时说那里头原来都是惯用的家伙，又说砚先生一握刀，闲散都不见了，自在的不像在做菜，像鱼入活水，畅游天地。
　　
　　算来也操劳不少时候，砚寒清还是来时的模样，只添几分烟火气。上官鸿信与他和凌衣道谢，也是和和气气，不卑不亢的，对身上烟火气丝毫不以为意。提及往后再请，砚寒清犹豫了一瞬才应下，说按规矩预约就好，便由小杜领着，与凌衣一同出去了。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居然是怕生意好的样子。上官鸿信想。
　　
　　底层空荡荡，他拨弄着怀表，慢吞吞到三楼，原想去霓裳那儿看一眼，走到门口又暗嘲自己多事。门却在这时开启了，刘妈要去拿茶点，背后流泻钢琴清脆的音符。
　　
　　上官鸿信不常在家，很久都没听到霓裳弹琴，难免感到诧异，“我还当他们在切磋画画？”
　　
　　刘妈笑道：“是的呀。小姐弹钢琴，叫小少爷画肖像呢。”突然冒出个少爷，换别家佣人要嚼舌根，但这家规矩立的狠，平日待遇又好，便歇了那点好奇，“少爷等下要来吗？”
　　
　　“不用，让他们俩待着吧。”
　　
　　上官鸿信回房，洗去风尘，靠在床头，漫漫地想这天可真是累，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外间响了响，他蓦地清醒。俏如来站在门外，头发没擦干，在浅色的衣服上漾开了印子，上官鸿信闪身让人进来，下一秒就被抱住了，笑了声问：“怎么还不睡，给霓裳画画不累么？”
　　
　　俏如来摇摇头，牵着他一起坐到床边。上官鸿信见时间还早，从床头摸出本书，要给他念，俏如来却不愿意听。
　　
　　“又怎么了？”上官鸿信惊讶时，俏如来已经钻进被子里埋好了，两只眼一眨一眨的，和他对视。僵持片刻又觉得不够一样，掀开来把上官鸿信也罩进去，伏在他身上，一双胳膊绞的死紧。
　　
　　“行了，放过我吧，被你弄的都要喘不过气了。”上官鸿信一叠声抱怨，颈间热气不多时变作了凉意，梳理白发的手也未停。
　　
　　俏如来像打开了什么阀门似的，眼泪没盈满就流下来，袖子湿了大半，怎么擦好像都还有多。他微微发颤，呼吸又急又重，就是没声。
　　
　　半晌，上官鸿信才开口，“哭太多早上眼睛肿起来要被霓裳笑话的，要不要我叫人弄两个鸡蛋来敷敷？”
　　
　　俏如来含着泪白他一眼，床头一盏灯的光落到脸上，含水的胭脂刀也是柔和的神气。
　　
　　上官鸿信忽地一笑，在俏如来面露不解时，慢悠悠说：“长的那么好看，要我被史君子枪毙了也值了。”
　　
　　俏如来却愣了愣，不住地摇头。
　　
　　上官鸿信轻声道：“睡吧。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担心，之后几天我会有点忙。三十号陪你过生日，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明天告诉我……之后也行，告诉霓裳吧。”
　　
　　俏如来拥紧他，又开始觉得眼睛胀的难受，但之前哭的厉害，晕乎乎的累得很，不多久也就睡着了。
　　
　　察觉怀里人的呼吸变得平稳，睡意全无的上官鸿信对着光，舒展修长的五指。
　　
　　他的手指在某些细微的地方生着不属于富贵人家的茧子，随意屈伸，是扣动扳机的动作。
　　
　　四月二十九，要杀人。
　　
　　符孝安有公子开明，他可以选赤羽信之介。

crabapple	2018-07-19 01:25
赤俏这对，剧里还好说。 N^+ww]f? 处在那个年代，是错误的时间，连遇到的这个人，也错了。

xyzmiu

2018-11-17 21:45

09

　　街角的酒馆店面不大，朴素齐整，一向近晚开张，半天生意红火，深夜送走全部客人。柜台后头挂几张装裱过的名流字条，不细看还当下酒菜的木牌面，一晃眼就过去，藏于寻常烟火，看不出半点夸耀。偶而有人细看了，惊讶这原来是某某私藏的小馆子，装在心底，往后想起来能带人来，有闲话好说。

　　绍人掌柜生的福相，来者是客笑口常开，在新京二十几年开口早听不出乡音，手艺倒越发精纯。有酒无菜总是缺憾，幸而有巧手太太弥补，好酒不贵，挑剔酒客同慕名而来的小青年都满意，还有不大能喝的凑热闹，拿副筷子搛小菜，和微醺的同伴一样聊到红光满面。

　　肩头搭着毛巾的伙计热络周到，谁想这个熟手不过来新京半年，初来乍到的无知渐渐被面孔回返的白净擦去，人瞧着聪明起来，有了心思又还嫩，没吃过城里的大亏。柜台后的老板笑眯眯看人干活，像是不知手下有人心比天高，笃定以后要在十里洋场混个头脸。

　　四月挂历剩薄薄几张，春夜不再清寒料峭，舒爽微风携一缕不知名的飘香。酒客推迟散局，盘桓不去难免要补货，有嗜好鲜咸的叫长油豆腐，有五脏庙空荡的索性叫酥鱼酱鸭当夜宵，聊多嗑几口兰花豆。两个伙计跑前跑后，靠门一张八仙桌的人散了，做挺久的一个叫新来的看着其他客人，自个儿笃悠悠过去收拾，余光里老板半天不冒头，猜想是在打盹，不觉更加懈怠。

　　他去门口张望，懒洋洋地靠着柱瞧里厢动静，暗地挑新来的蠢人的刺，自鸣得意自己果然不该局限在这种小地方。一道门槛犹如静夜与喧嚣的天堑，交谈调笑被锁在里头，伙计闲闲打个呵欠，清脆的叮叮声由远及近，脚踏车载一人急促地刹在跟前，伴着一声怪叫，幸好路上没几个人，侧目也影响不到他。

　　“欸！你替我放个车！”

　　来人跳下座椅，龙头推给伙计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里去，正是公子开明，素日惨白的一张脸红通通，分不清是骑车累了，还是店头红灯笼映上的。他个子不高，讲起来有二十七八，活泼模样乍一看就显小，不提一双眼见着什么有趣的东西笑起来很是无辜，三分足以覆盖眼底隐约的冷肃，旁人只看得清着意表露的讨喜。

　　他进店面直奔柜台，胸口一晃一晃的相机搁在台面上，冲老板打招呼，“恭喜发财，听说最近有一大串订单啊。”

　　城里小有名气的记者，春秋笔法写两笔日常吃喝也能引来好奇的新客，老板同他相熟，也不来虚的，谢过几句随手指角落一张八仙桌，“人又来咯，今天心情不大好。”

　　热络气氛里的萧条格外显眼，男人衣袖松垮垮卷上去，佝偻宽厚的背脊，明明只一个平凡无奇的后脑勺，看的人好像正对他对酒消愁的苦脸，那股子浸透魁梧身躯的消沉扑面而来。

　　公子开明收回目光，“这怎么啦？”

　　“受了气呗，老朱那东家不就是符市长，现在这时候名头可不大好，平时讲起来不关心，实际……”掌柜没继续说，升斗小民鄙夷也鄙夷的一闪而过，终究有个态度。

　　公子开明不应也不评论，自顾自道：“我要点酒，老花头两份。这么晚了扎肉还有没有？有的话也装一份。”说罢就摸口袋掏钱。

　　老板招呼伙计往后头去准备，好奇道：“又是你老提的洋人朋友？这么久了倒是没来过店里。”

　　公子开明摆手，“人家忙，比不得我成天吃吃喝喝。”

　　说来也没扯谎，鬼飘伶和上官鸿信两个非中原籍的重叠起来，这“洋人朋友”可忙的不得了。

　　他走近角落，扣扣桌子，对男人面上郁郁视若无睹，笑问：“老朱，今天来得早？”

　　回应是推来的小酒杯，“你来一杯。”

　　公子开明大方喝尽，却不再接了，解释道：“今天和朋友约了，他等我打酒回去呢。现在多喝等下骑脚踏车要撞灯了。倒是你，坐那么久不怕东家不高兴？”

　　“东家又出门咯。”老朱叹了口气，挑两粒蚕豆慢吞吞地嚼。

　　符孝安这位炊事员毛四十年纪，早年救过他的命，赔上一侧眼，并不挟恩拿乔，不收外人钱办事，比谁都忠诚，一向很得主家敬重。公子开明接近他是想打听消息，一个借酒消愁，一个有心攀谈，说着介绍好酒馆，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听他喝的上头，结结巴巴地倾倒积攒的不满。

　　公子开明旋着杯子，默不作声听：他少时在工厂受东瀛人欺辱蒙东家收留，一只眼有什么大不了，看东家蒸蒸日上就欢喜。可东家怎么那么糊涂，跟东瀛人要被戳着脊梁骂，东瀛人许下的花团锦簇却远在天边啊……

　　公子开明适时表露同情，把酒安慰，内心冷静，除了欣喜有缺口好撬，还有些诧异——这人在符家佣人口里颇有几分刻薄，大节上倒不亏，对主家痛心反复劝说也的确忠义。

　　漂泊新京，完成任务前先有日子经营，公子开明熟人多朋友少，鬼飘伶回西洋去，他跑新闻闲下来没处杀时间，既然心中盘算把老朱当作个闲棋，一同喝酒也不算浪费。

　　廿九南城阅兵，符孝安将要风光致辞，老朱这模样，看来又是规劝不成。

　　忠诚的人禁不住百般的寒心，毕竟年纪大了，要为自己做打算。公子开明有意无意叹气，有个一表三千里的姐姐，死了丈夫被婆母虐待，受不了逃出来，孤单在新京怪可怜的，想找个托付。他说的老朱心动，倒也不是故意吊他，而是太忙，这回见到也没空细谈——伙计已准备完向他打招呼了。

　　“你一片好心，东家肯定明白，他世面见多了，估计有自己打算的。”公子开明观察男人表情，果不其然更郁郁，低声说，“我姐姐觉得这地方让人伤心，要去内陆，你肯么？”不待老朱反应，他就挥挥手，“有什么事去给你的地址找，我每天都去的。”

　　公子开明轻快地出了门，从伙计手上接过自行车，打量龙头挂着的酒和小盒子说：“扎紧了没有，我去的地方远呢。”

　　“紧的很，还怕您拆不下来。”伙计拍胸脯，“小菜拿油纸包了再装的，您拿出来的时候当心些。”

　　公子开明吹了声口哨，笑容与身影一同融进了黑夜，快活的车铃远去好久似乎还能听到。

　　夜间不太看得清路，公子开明反正不急，车骑的慢慢悠悠，颠簸到租界里缓解不少，一路换了不知几首歌哼，都是支离破碎。他循着记忆来到嘉平庭院，叮叮地不断按车铃，门房麻利开了小门，方便来客畅通无阻，直直停在洋房前。

　　高家本来人就少，这点不上工的佣人都睡了，主家那边也只一扇窗有光费力穿透天鹅绒帘幕，氤氲一层薄薄的红，不用数就知道是上官鸿信的书房。

　　楼梯平台倒是亮的，显然有人才下楼，公子开明顺着光走向厨房，见到了正在收拾台面的刘妈。

　　“你们少爷在吃夜宵？”公子开明兴高采烈地交出一手酒菜，“正好我饿的要死，这下都归我了。等下——”

　　“酒烫一烫，盐水毛豆一碟，扎肉片一片装碟，泡饭一小碗，送上去么敲敲门放外面。”刘妈不知道第几次重复他的嘱咐，忙不迭把人推了出去。

　　公子开明三步做两步上了楼，照规矩敲两下书房门停一下，又敲两下，里面才有动静。

　　上官鸿信开了门并不让位，反倒居高临下睨公子开明，“东西呢？”

　　他一向衣冠楚楚，现下倒随意了些，看起来有些疲惫，短发细碎地散落，宽松的衬衣靠背带和袖箍束着，外套马甲丢在沙发上，口袋漏出一截光亮的怀表链子，佛珠倒还绕在腕上。

　　公子开明不搭理，硬是挤开人进了屋，勾来怀表看一眼，抱怨桌上分好的小菜，“我骑车骑了那么久，你好吃好喝还要抢学长的，有没有良心？”

　　“没有。”上官鸿信说的干脆，收获白眼也不在意，坐回桌后执起筷子。

　　“你这是才回来不久？”

　　“那边耽搁了，你让我先吃。”

　　听到的回应轻描淡写，公子开明看之前的样子就知道绝不会那么简单。上周才检查过的港口怎么又遭遇抽检？卡住的货品怎么悄无声息地脱身？下午唯一的行程，怎么拖到深夜才尘埃落定？

　　壁炉里残渣焦黑，覆一层薄薄灰烬，一旁木板打成的匣子和这个房间毫不相称。公子开明难得安分消停，小心地打开，里头空落落装着拆解下来的零部件，灯光底下闪烁幽亮的冷光。

　　“果然你先动过啦，想给我留难题？”

　　公子开明也不管上官鸿信应不应，直接坐地毯上，取出枪托零件仔细观察。

　　“这就是新型啊……和春田看起来差不多，不知道手感怎么样。”

　　他一样样摸起来，满怀好奇。

　　每个零部件都是艺术品，工业流水线奇迹制造出的战争的艺术品，轰然创造数不清的人间悲剧，毁灭无数天地间最珍贵也最卑贱的造物。

　　早在战事爆发前，东瀛人就野心勃勃参与瓜分中原这块积弱的蛋糕。自打全民改制，他们出入一身衬衣长裤文明棍，遵循长枪大炮即力量的世界规则，西洋诸国头一次正视又习惯性轻蔑。硕大黑舰强迫东方小国打开港口，东瀛人小巧谦和，态度恭顺，政军人士不乏留洋派，实在不足为惧，倒能引为现代文明教化的范例。

　　欧陆本土开战后，一切都变了样，东西结盟签订条约，轴心三城紧密呼应。远东都不再是梦幻之地，东瀛人默不作声蚕食西洋人习以为常的特权，巡捕房抱怨手伸太长的宪兵，法官为庭上诡辩大发雷霆。诸国焦头烂额，只有大洋彼岸的国度一如既往悠闲，星条旗高高飘扬，工厂订单如雪花般，这边交单，那边收订，收获现世安稳的金山银山。

　　公子开明玩儿枪是家学，那时他也在伪都，还不叫新京的伪都，少年时无忧无虑，闹的家里鸡飞狗跳，然后促及不妨被战争粉碎天真的资本。

　　那天的晨光明媚到让人发昏，燥热的暑气和同学来外地玩儿也躲不过，他想到鬼飘伶兴致勃勃要爬寒山寺的山阶就胃疼。

　　可他们出门听到了什么呢？

　　是报童在古城街巷尖声叫嚷：打仗啦，打仗啦，国军和东瀛打厢打啦！

　　公子开明从前不知几次对鬼飘伶吹嘘，以后要像父亲一样进精锐八十七师摆弄最先进的日耳曼枪炮，却没想到长成之前，八十七师就先对上了突然发难的东瀛人。

　　全军覆没。

　　三个月，人命伤亡成了毫无实感的数字，十万，二十万，填进去却打不赢。太阳旗取代青天白日，打碎秩序糅合重来，大部分人很快就接受了，也不得不接受。

　　鬼飘伶收留他半年，北方也沦陷了，公子开明的本子洋洋洒洒都是收集的军校，最后一晚下决定，笔尖戳在西南新落成的军校，接手校长已公告，是北方上官大帅的嫡系、前途无限光明的史艳文。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十年，还是更远？

　　公子开明拼装着枪，感觉掌心很冷。

　　他找到学校时，筋疲力尽一屁股坐门口，喘的快要断气，完全不是从前白西装擦了灰就要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个斯文的军人从外头走来，停在一旁，问为什么想参军，公子开明说他父亲是八十七师的人，那人点点头，自我介绍就是校长史艳文，直接叫他跟进来上学。

　　毕业后公子开明以不适应军队为由转去当记者了，实际档案封存在史艳文的手里，直接对他负责，一日不公开，日后烈士名册就不会有他的名字。

　　公子开明原本以为自己够有病了，没想到军校的后辈更光棍，依仗盟国身份，肆意横行，毕竟年纪小经验不足，疏漏还得他帮着解决。

　　上官鸿信有一回盯着他说：“我们是一种人。”

　　“是，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一种。”高傲的后辈头一次露出的困惑把公子开明逗乐了，他拍拍比自己还高的单薄少年，“我有朋友在伪都，还想回去和他吃咖啡。小红杏，看看你妹妹，想想你要找的人，你的牵挂比自己想象中多啊。”

　　正面战场崩溃重整反反复复，中部炮火连天，天堑盆地偏安一隅，西南忍受旷日持久的轰炸，这场战争到底要多久才能看到胜利的曙光，又真的能胜利吗？

　　信心……应该有的吧？

　　不算有崇高的理想，没有信心，哪里能坚持，即便这份信心微渺到自己都难以察觉。

　　去年末，大洋彼岸的国度为孤立政策付出数以千计的惨痛代价，星条旗为亡魂而降，国会除开一票反对外，一致通过对东瀛正式宣战。

　　公子开明收到消息，打电话告知上官鸿信。他嗓音发抖，比平时还高亢，一时为沉没舰艇里的人命悲哀，一时又为东瀛惹恼隔岸观火的大国自取灭亡而可耻地感到庆幸。

　　军人奔赴战场，商人奔赴金山，大批量配备的军工总有办法流出，漂洋过海，一小部分被上官鸿信取得，也就到了公子开明手上。

　　簇新的步枪冰冷光洁，公子开明装好两支，选顺眼的一支搂在怀里，爱抚情人一样抚摸每一寸沟壑，无比细致温柔。

　　“挺满意？”

　　上官鸿信端着托盘来，在小桌上放下酒盅和小菜，随意坐到旁边椅子上。

　　公子开明挠挠头，“我怎么没听到敲门声，什么时候送来的啊？”

　　“也不知道你想什么那么认真，我都喝了一杯了，今天温度正好。”上官鸿信勾起另一支枪掂了掂，“M1加兰德，之前投入使用反响不错，比春田好，但装备速度很慢，这回大批量生产才能搞到的，废了我老大功夫。”

　　“我没见着瞄准器和消音器？”

　　“至少消音器会有，我可不想你做靶子，到时候被一锅端。”上官鸿信勾起笑，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恶劣，“学长满口跑火车不拴的，谁知道被人捉了会说什么呢？”

　　“别这样，不想噩梦成真就好好捧着学长我啊。”公子开明想到华而不实的市政府就阴阳怪气起来，“那破地方做什么造的和宫殿似的，附近根本没制高点，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这么选的？”

　　“市长在市政府致辞不是很正常？”

　　事不关己的口气让公子开明更不痛快，新枪一转指向上官鸿信，阴恻恻地说：“这么近，后冲力不得了哦。”

　　“可惜没子弹啊。”上官鸿信偏头示意自个儿对面的空位，“我改了地方，你要听就老实点。”

　　公子开明啧了一声乖乖坐上椅子，搛一筷子扎肉捣在泡饭里，吃一口含含糊糊叫：“不对啊，你要我直接用？”

　　上官鸿信随口说：“你抽一天跑个乡下吧。”

　　公子开明哀叫起来，“我为了试个枪还要来回跑，错过回来的时间怎么办？”

　　“是你想试的，难道不试就不会用了么？”上官鸿信挑眉，“看这回结果再说，之前失手的人让符孝安越来越警惕，他也是惊弓之鸟，总有一天能抓到破绽。”

　　“你说的很有道理。”公子开明不甘心地嘟囔，“话是这么说，可这次……啧，机会那么好啊，那么好！”

　　上官鸿信却不以为意，“机会再好，不成功还被抓去龙华，排成一排挨个枪毙，好不好？还是你觉得自己能混到个单人处刑，跪在七十六号出了名凶狠的处长脚底下被人拿枪抵着脑袋？”

　　“我才不要！”公子开明想想就毛骨悚然，“我金贵的很，可不跪人。”

　　房门笃笃作响，公子开明摸摸心口的功夫，上官鸿信已经让人进来了。

　　黑暗里走出一身男式西装的杜敏珠，头发比上次见削的更短，气色不大好，应是累狠了。她见了屋里两人就直接说：“人送到了，房间安排好了，鹤子那边定了，五月第二周的周一。”

　　上官鸿信松了口气，“辛苦了。”

　　小杜摆摆手，一下坐沙发上，还没找好舒服姿势，撑着眼皮从兜里摸出笔记本，抽出张纸拍茶几上就合起了眼睛。

　　公子开明只听懂了最后一桩，择一口毛豆吃，斜眼看捏起纸走来的上官鸿信，“不去市政府，你改哪儿了？”

　　“市政府那边目标太大，路上有合适的地方。”纸张反面记录市长详细行程，上官鸿信点了几条，“你看这是哪儿？”

　　“模范区啊。”公子开明顿时反应过来，“确实符孝安致辞结束，一路从江湾往虹口公园，这里是必经之地……”

　　早年登陆的东瀛人聚集南城，多年来人口膨胀，本土移民又从未间断，渐渐移居到了附近地块，住宅小楼延展一片，还间杂一些东瀛支部的办公室。

　　公子开明脱口而出，“高处，三丸百货位置最好，但你肯定不会想的它，是三岔口的新风酒店？”

　　上官鸿信点头，“巧的很，廿八有人约我在那边谈事情。”

　　“市长和其他人行动肯定不少人围观，模范区警力快要赶上南城，你有把握脱身吗？”

　　“既然都已经在酒店了，我为什么要急着脱身？”上官鸿信却反问，“该担心的反而是你。”

　　公子开明惊讶道：“你不回家？”

　　“两间房，拿钥匙不同人，时间错开，我住高的那间。后面两天我行程安排的很满，廿八谈事晚了直接住一夜，第二天那么多人堵着路，我等围观的人散了再走，不是很正常么？”

　　“你一向胆子大，居然现在还那么大……”

　　公子开明呼呼喝着泡饭，脑筋转的飞快。那一片他也熟悉的，东瀛住宅虽然低矮小巧，商店街总是一水的西洋样式，背景有差，偶尔就有因为资金问题停工的废楼，有一栋就和新风酒店一条街，距离不远，趁人不注意就能溜进去，只要当心不叫混在里头的小孩或者落魄乞丐看见脸。

　　两人对好动手和撤退的方案，都松一口气，公子开明示意靠着沙发打盹的小杜，“敏珠一向跟你跑前跑后的，这事成不成你都在场，必然要接受盘问，会不会有人盯上她。”

　　“她是高家的生活助理，又不是一定要跟着我的。”

　　上官鸿信叫了声敏珠，小杜揉揉眼睛，清醒过来精神好了一些，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接口道：“大少爷说的是，廿九我和小姐出门的。”

　　公子开明好奇地问：“霓裳做什么去？”

　　“霜小姐介绍了一位插花老师，小姐想去看看，顺便去一次砚先生的店面，还叫我订蛋糕送凌衣小姐。”

　　“砚寒清的店在南城，那边位置比较微妙啊，附近发生过爆炸，去虹口公园也不算远，廿九说不定要封路设关卡，也不知道霓裳进不进的去。”

　　上官鸿信皱眉，“哪儿不能去，非要去那边。”

　　“小姐决定的，谁都改不了。那位插花老师住租界的，小姐说当天要是南城封路了，干脆回头去她那旁听一天课，就当入门了。”

　　“她倒安排的好。”上官鸿信摇头，对公子开明道：“你不说我还没觉得那店地方好，一说怎么感觉怪怪的？”

　　“你这叫职业病啊。”公子开明大声的回答换了个白眼回来。

　　“对了，少爷，小姐叫我嘱咐您，三十要给小少爷过生日，廿九忙再晚也要回家，更不准吃酒。”

　　霓裳哪里是不懂，偏就这么啰啰嗦嗦，上官鸿信无奈地点点头，见小杜翻笔记本，有些诧异，“还有什么事么？”

　　“差点就忘了。”小杜折起一角说，“小姐昨天接的电话，转告我的。鸩医生问三十号给小少爷过生日要不要去他那里办，小姐答应了，定了酒楼晚上来人去帮忙。”

　　“霓裳这都定好了还要和我说，算是卖乖么？”上官鸿信不由失笑，“够晚了，你休息去吧。”

　　小杜欠了欠身，房里又恢复成最初的两人。

　　公子开明吃饱喝足，闲的没事做，依然低头擦枪。这种机械的重复对他而言更类似严肃的仪式，枪虽然上手就能用，多沟通抚摸，触及弹膛飘忽的微妙灵魂，还是很令人愉快。

　　上官鸿信在一旁点了支烟，并不吸，就看白卷纸被步步逼退，灰烬颤颤巍巍一直没倒，将落未落时他修长的手指掸一掸，立刻碎的不成形状。

　　他听到公子开明深吸了口气，拍拍枪，最后一眼欣赏过它的完美，合眸贡献了他进房以来最安静沉稳可靠可爱的三十秒，然后睁开眼，指间翻飞，迅速拆解成了初见的样子。

　　“好，这下我从内而外认识它了。”公子开明郑重宣布。

　　“恭喜。”上官鸿信收拾着烟灰说，“上次你说要的女人，小门小户，孤身在新京，话少不木讷，略有姿色，最好看起来就比较柔顺……”

　　“这就找到啦？”公子开明面露了然，“堂子里的？”

　　“不是堂子里也大把抓的，要找愿意吃苦的比较费劲，这是个唱曲的，之后就寻常的做妾被虐又跑了这类，敏珠讲过，我记不太清。”

　　公子开明拍手，“你这倒是和我编排的故事像。”

　　“你不是给我个地址？之前也听到了，敏珠把人送过去了。”上官鸿信笑着说，“那是鬼飘伶的小院子吧，还没退租？”

　　“最后这个月就几天了，阿飘要是知道装了什么人估计要打死我。”话是这么说，公子开明笑的可开心。

　　上官鸿信漫不经心道：“她算不得下九流，跟那个老朱谁也不糟践谁。”

　　“我哪会在意这个？”公子开明耸耸肩，“是明知道要跟个不认得的男人还愿意，这种人狠的，想抓着自己的命在江海里翻腾。看不起还是同情有什么意义，我只看她有没有用，能帮上忙拖走这么忠心护主的人最好，送她一个前程，不能么……就要看嘴紧不紧了。”

　　上官鸿信不置可否，只问：“你困么？我有点累了。”

　　公子开明伸了个懒腰，抱着长匣子起身，分别道晚安时，眉眼笑的弯弯，看不出半点谋杀执行者的冷酷。

　　东瀛人眼里的悲惨凶案，对中原人而言是鼓舞人心的义举，不同立场看待同一位凶徒多么不同且有趣。自我无意识融入了恶的集体，不仅士兵，连那些自诩平凡良善的寻常人也一样，纷飞大雪里没有一片晶莹可说纯然的无辜。

　　上官鸿信踩着沉重的脚步回房，夜已深，外出一天累的很，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有点头痛。

　　廿九就是三天后，他远没有看上去这样轻松。

　　刺杀理所当然要趁夜而行，公子开明杀银行家那一次做的尤其好。再如何自嘲以后要死的没名没姓，他骨子里是最正统的军人，在意的只有结果，无论如何一定要完成任务，对命令包含的符孝安自然十分执着。

　　上官鸿信就差远了，归根究底，他军校一年肄业，只来得及学会摸枪，脑子没能装进那些条条框框。他是史艳文教出来的野路子，正面战场出身的史艳文认为他有更广阔的天赋，埋没在艰险的钢丝路上太过浪费，是上官鸿信请求才答应。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最重要的地方，一百个被迫举起枪的人里总有一个能无师自通精于夺人性命，这种天赋并不怎么罕见，也不值得夸耀，可和他一样有相对安全的盟国身份和稳定的社会关系的就少了。

　　——恨我吧，如果不能恨我，就利用我吧。

　　他站在史艳文跟前，他分明看懂了，却不让对面的少年说出口。

　　——精忠要你活着，霓裳还需要你，你不能死。

　　不能死。

　　也就是最近才变成不想死。

　　床头灯下的笔记本，昏黄柔光软不下锋利的字迹，谁能想到落笔的人垂着头，看起来总是再顺从不过的样子。

　　那天清晨，上官鸿信睁眼还不大清醒时，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挑开了一线的落地窗边。

　　晨光洒满浅淡的眼眸，驱散阴霾，也驱散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俏如来像要融进蓝茵茵的光，白发丝丝缕缕掠过，一向温驯的脸欠缺表情看起来很是陌生，如同只剩薄薄一层的美丽空壳，一戳整个人就会稀里哗啦碎一地，叫人不敢打扰。他一手抱着胳膊，一手无意识抚摸右耳侧，本能地介意那道不为人知的伤疤。

　　皮肉上狰狞的伤生出缠绕的心魔，栖息胸腔柔软的底层，愈合了不期然又要作乱，坑坑洼洼，永无宁日。鹤子一回说，俏如来因此有段时间听力不大好，他很少哭，知道可能再不能弹琴的时候哭了大半天，几乎昏过去。

　　怀表显示七点多，链条动静都没能打扰发呆的人，上官鸿信靠在床头，好奇他什么时候会发觉，倒是又睡着了，直到怀表从腿上滑下去，咚的一声落到地上，结结实实吓了两个人一跳。

　　俏如来那种疏远的姿态不见了，他转过身，无端流露几分惴惴。

　　“来。”上官鸿信说。

　　俏如来坐到床沿，伏在他胸口磨蹭，上官鸿信梳着白发忍不住叹气，“叫你来是要温存一下，怎么那么没情趣，把我当热锅炉么？”

　　过一会儿一同起身了，小杜敲门有事说，上官鸿信处理完回房，人却不在，而是在原本的客房。

　　窗边坐着的人听到开门声扭过头，俏如来习惯性地拨弄耳侧的垂发，笑一笑，说不出的古怪。

　　上官鸿信走近了问：“想什么？早上还起的那么早。”

　　俏如来并没有动弹，他的犹豫不明来由，而上官鸿信有足够的耐心等他自行揭露。经历相当复杂的心理斗争，他摸出本空白笔记和钢笔，踟蹰着落笔。

　　上官鸿信还想他怎么突然想到拿了他床头的新本子，就看清了他写的字。

　　「父亲怎么样了？」

　　苍白的手指攥紧了钢笔，骨节发白，隐隐还有些发颤。

　　“你经常看报纸，应该知道他在正面战场的活跃，我和史君子联系不多，消息传回去，并不时常能收到回音。”上官鸿信斟酌道。

　　俏如来垂下眼，又写：「我见到你的那天，神田京一有说，史艳文遇袭。这消息压下去，只对赤羽信之介说的。」

　　上官鸿信头一回在鸩罂粟那里见到的年轻男人，只露半张脸，眼眶发红，的确像哭过的样子。只是晚间先是上妆掩去了，又心神不宁，这一桩倒忘的干净。

　　可俏如来在赤羽信之介身边久了，理当明白这消息不该告诉他。

　　这个疑问看起来也并非来自询问父亲近况的孩子。

　　上官鸿信沉默良久，轻声道：“你在猜测什么呢？我又应该怎么回答，才不算敷衍？”

　　俏如来不回答，只让人看见雪白的发旋，摸索钢笔的手指，不停扒开盖子又合上。沉闷的声响让两人间咫尺显得不那么沉滞，却更怪异了。

　　察觉身前人稍稍倾身，俏如来偏过头要躲避，被捏住了下颚仰起来，力道不重，却让人一瞬僵硬，漂亮的眼眨了眨，薄薄泪光凝结成了线，往鬓发里流，凉凉的。

　　“我原本的打算，是接你回来以后送去西南，同你母亲他们一起。”上官鸿信抹去湿意，扶着纤长的颈，指腹摩挲他柔软的面颊，“大后方条件是艰苦了一些，但那里没有人认得俏如来，有史家亲眷照拂，还有你会想去也能去的学校。你那么聪明，脾气又好，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

　　俏如来胸口起伏，睁大眼睛，闪烁不可思议，薄唇翕动，「霓裳明明一直在新京。」

　　上官鸿信柔声说：“你懂她，她不肯走的。”

　　俏如来愣了愣，无声地冷笑起来。那一瞬间上官鸿信看出了怨恨，怨恨他的自以为是，怨恨自身的软弱无力，他面不改色承受，俏如来立刻意识到了不妥，再后悔还是心中不平，于是张开口，不出意料收获了上官鸿信罕见的惊讶。

　　“……师兄，你，不懂，我吗？”

　　沙哑，艰涩，异常缓慢，俏如来抚摸咽喉，试过很多次了，简短的话语仍然让他感到不适。

　　上官鸿信盯着他道：“即便有猜测，也想留在新京，不怕有一天被我牵连？”

　　俏如来笑了笑，「我胆子一向比霓裳还大的。」

　　“都让我头痛。”

　　上官鸿信抱人起来揽在怀里，俏如来反搂住他脖颈，一动不动，安安心心听平稳的心跳。他们身高有差，他稍稍踮起脚，好让扑通扑通的呼应更近，心念一转，柔软的唇贴在他额上，就像他平时常做的那样。

　　上官鸿信拍拍他后腰，“行了，老挂着不嫌累么？”

　　俏如来忽然蹙起眉，表情叵测地上下瞧他。

　　上官鸿信满心莫名其妙，反应过来觉得好笑，“当初我说喝牛奶你就说头晕，嫌涂黄油切奶酪麻烦，只喜欢吃蛋糕吃曲奇，现在这是嫌弃自己生的矮了？你比公子开明还高点儿呢。南方人里你够高了，就是瘦的过了，缺调理。”

　　这种话完全不能带给人安慰，俏如来反而更郁闷了。上官鸿信识相地转了话题，“生日愿望想好了没有？”

　　俏如来点点头，抿起唇笑的得意，和小孩儿似的，情绪都是一阵一阵的。

　　上官鸿信撕下笔记本上的纸片，心里不是不惋惜。

　　俏如来身边只有一样甚至更凄惨的人，他习惯压抑，内心阴沉的恨无处疏解，于是化作笔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于纸上飞扬心中尖锐的刺刀。温柔清秀的外貌与惯常的颠倒装束让人不自觉忽略皮相底下的刚硬，他曾沐浴所有人的宠爱，见识过美好与正直，哪怕现实摧折也没能拧断那根脊梁，他理当和所有这年纪的青年一样，拥有存在无限可能的光明未来。

　　我才是那个障碍。

　　上官鸿信拉下灯，让世界归于静谧幽暗。

　　俏如来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家人，所以安心留在他羽翼下。

　　他虽然也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史家人，但放手是不可能的。俏如来要挡在他无奈的父亲和气愤的双生弟弟跟前，霓裳要在旁边呛一向不对付的史仗义，他想想这场景就要笑得不能自已

　　这是美梦啊。

　　即便喜悦里掺杂进了不详的预感，也请让这梦再延长一会儿罢。

xyzmiu

2018-11-29 15:19

　　拾
　　秒针勤勉，一刻不停，分针刻板，听五十九声转动精准踏出下一步，这一回的终点线加上了矜贵的来客沉重的身影。久违的交汇伴随“铛”的一声，它们匆匆告别，步履不停奔向终将作古的轮盘，悠远的震颤波纹似的漫出高大的落地钟，回荡在初醒的大宅每一个角落。
　　霓裳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短暂地撇过目光去看钟点，淡去了羽扇一般落在金眸的幽影。白蕾丝铺就的长桌上，装麦片的小盅安上了盖子，涂了梅子果酱的白脱面包剩余小半，白瓷茶杯里空无一物，她旋着指间精致的银勺，偶尔磕碰杯碟，一片寂静里清脆而喧闹。
　　忙碌的兄长昨晚就电话来说谈事耽搁，要在外住一晚，秘书去相熟的面包房取栗子蛋糕，不知返回了没有。正值芳华的少女一袭西装中裙，长发高束，妆容精致，奈何无人欣赏，清美珠玉与纤粒微尘也没什么两样。或许只有被打破的寂静要感谢她，礼仪的疏漏让定格一般的画面不至过于缺乏生气。
　　霓裳昨晚没怎么睡好，像个将要出游过于兴奋的小孩子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固然有挂心兄长的缘故，还因为雨音霜临时打电话来告假。东瀛三军高官亲属在重大场合素来特辟席位展现与民同乐，她得到了父亲赐予的机会，一同去虹口公园观摩阅兵礼，陪同去寻插花老师的计划只能延后。
　　线路传来的抱歉里透着掩藏不住的喜悦，听说老师欢迎日常访客，霓裳便善解人意地问雨音霜要了信息说自行联系，又恭喜过一次，等电话断线，重重拍下听筒。
　　气什么呢？早就知道她毕业后应当会直参陆军训练班的。
　　雨音霜在家中一向郁郁，年纪轻轻平步青云的姊姊焱既是目标也是心魔。目标就要达到，心魔就要碾过去，她是那类外表看不出内心好强争胜的女孩子，渴望从父亲那里得到与姊姊相同的赞许，又不想通过攀附的婚姻，投身军旅报效帝国自然是最理想也最适当的途径。象牙塔的平等不过梦幻浮沫，谁能脱离生身背景，哪怕她学的是姑苏保姆软糯的腔调，新京十几年大街小巷走了不少，比起和服更常穿旗袍。
　　佣人进来加红茶，问小姐还要不要别的，霓裳摇摇头，只夹方糖一块块加，搅动中一时看到了她哥哥，一时又看到如今名叫俏如来的史精忠。
　　他们都长大了，看不太出小时候的样子，她面对从容的青年，被不知所措攫住了，转头就逃，后来细看，他神态隐约像史君子，眉眼则更肖似母亲。她在史家寄住过，受刘夫人照顾，见过史君子的胞弟，自认有这点观察力。阻碍她的其实是这年纪不该有的一头华发，凉薄的颜色洗刷面貌的熟悉感，同过于妥帖的待人接物一起，造成了一种微妙而古怪的隔膜。
　　或许本人都没意识到，她一动作他就能应对，话说含糊也很明白，她央着他画画，他只比划问工具。他们差一岁，史精忠明明小时候还较劲呢，现在却和哥哥一样脾气好的不可思议，什么都应承，脑子里仿佛根本没有犹豫两个字。上官鸿信自觉欠了她的，一应心甘情愿，他又是哪里来的好脾气？
　　真正过的好的人，不会养成这样谨慎的眼色和不假思索的逆来顺受。
　　她坐到钢琴前面说要弹，问他想听什么，三个字递过来——平均律——这个人可能从来没分清过繁多的组曲，对他来说这名字只代表上官鸿信爱弹的那一段。霓裳敲着键盘，中间换首不过脑的歌回头撇画板前的他，自称只会画招贴画的人浑然忘了外界似的，专注地思索着，周身的日光空气好似也为美好的一瞬留驻。她左手和音重重压下去，他抬起头，疑惑的样子倏忽叠上了那么久之前的少年。
　　他是活生生的，真的走出了旧时光。
　　她的哥哥再也不需要忍受无尽自责的鞭笞了。
　　餐厅外传来脚步声，霓裳回过神，看到小杜进门一下子就笑了，“辛苦了，大早上跑个来回。”
　　“应当的。”小杜点头，“您的我叫他们拿到厨房去了，凌衣小姐的在车上。”
　　霓裳拍拍裙子起身。
　　“走吧，今天看起来是个好天气呢。”
　　翠绿林荫晕叠视野，汽车渐渐开出租界，霓裳的神思也飘远了，浮在新京蔚蓝的天空，也许想寻觅她哥哥的身影。
　　可惜，上官鸿信善于隐匿，绝不会让自己曝露半分。
　　他也起的很早，对衣架上两套时兴的深浅格纹西装视而不见，反而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对里头衣物而言略大的的皮箱。
　　他取出小杜准备的衣物：最普通的白色衬衣、深色长裤、附带袖箍与背带束紧衣服，一应以方便行动为先。天生的红棕色头发在室内并不显眼，金色眼睛却相反，杜敏珠塞了顶宽大的八角帽，上官鸿信换上时都能想象她内心的纠结——天气热了，不能用羊毛帽和围巾，实在不方便。
　　这时节春回风景尚存，不爱凑阅兵热闹的旅人早早出门，五层静悄悄的，细听不乏长久住客的动静。他顺利下到三楼，没碰到任何人就进入备用房间，锁匙转开，合上门，理头是完全的黑暗。幸而房间格局都差不多，他摸索墙壁，很快点亮幽幽一盏壁灯。
　　小客厅的沙发在一副挂画底下，正面对着窗，可惜深色窗帘被拉的严丝密合，一点不露，隔开了繁华的街景。上官鸿信摸出裤袋里的薄手套，小心抬起挂画，背后狭小的空间原本设计给保险柜，现在安放着他今天的武器。
　　上官鸿信麻利地取出皮箱打开，分散的漆黑零件很快恢复英姿，他装填子弹，仔细检查消音器与瞄准器，动作异常认真。注定的分离也该有温存的开始，上官鸿信用了十多分钟完成器械的准备，屋外三岔口高耸的电气红绿灯正好转作了红，如一只充血的眼，白日里鬼魅森森地注视人世，竟然没有人觉得古怪。
　　探出窗缝的枪洞黑魆魆的，帽檐压过耀金眼眸，谁也发觉不了暗色帘幕后的玄机。
　　市长致辞后前往虹口公园观礼，途中将视察模范区。模范二字，来自东瀛打造范例的意图，明面上的兴旺的确彰显了“荣”字，但谁都知道绝没有“共”。东瀛人比用十字架从土著人手中得到财富的传教士还不屑掩饰，有的中原人居然能比他们更不屑，谁说同胞尸骨上的财富不是财富呢，血迹斑斑依然金光锃亮啊。某种程度上，上官鸿信完全理解为什么公子开明比起赤羽信之介更急于处理符孝安。
　　街面两侧聚起不少人，警察陆续就位维持秩序，计划里应当还有宪兵设置路障准备封路。东瀛人或许对中原市长不怎么感兴趣，但他毕竟将参与帝国的光荣，爱屋及乌，也愿意瞥一眼，商家心思更活络，卯足劲准备招揽过会儿庞大的人流。
　　瞄准镜中的世界不可避免失真，当人影叠在小小的十字之后，那模样会变得非常古怪，明知道是人，心理上却自觉将他割裂了出去，抽象成名字、履历、罪行，血肉反而最无关紧要。上官鸿信大多只作公子开明的掩护，他骨子里缺乏热血，不怎么喜欢冲在前，事前计划充分，遥遥支援确保退路充分的感觉更适宜。
　　封路实行有效，宽阔的车道很快清空，两侧的人群从稀稀拉拉变得熙熙攘攘。学校这天大概放了假，住附近的孩子一窝蜂涌来，少年少女不少自备小小的太阳旗，红红的蚊子血星星点点极是刺眼，一见第一辆车就开始疯狂摇晃，不同人不同性别眼里闪烁一模一样的狂热，推推搡搡惹得警察大声斥责。主妇们领着孩子不情不愿被裹挟入人潮，她们挂心柴米油盐，还不如怀里的孩子兴奋。这场战争延宕太久，于本国人民的负担也日益沉重了，如今连海外移民都开始要响应入伍征召，谁知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家当家的呢。这也是围观队列里成年男子较少的原因之一。
　　一切当然无法诉诸明面，车中人见到的依然是他们想看到的，大片澎湃的清净之海波涛汹汹，海平面上方红日荣耀不落。漆黑的汽车在日色下反射盛气凌人的光鲜，接受年轻血液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
　　爆炸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撕破虚伪和平的墙纸，裸露其后不堪的污秽横流。
　　车队中一辆卡顿后发出沉闷的爆响，又被高处冷枪击中，顿时炸开滚滚浓烟。街道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仿佛燃烧的荆棘噼里啪啦爆开，踩踏尖叫夹杂警察尖厉的哨笛。混乱中一个黑衣男人越过警戒，冲向故障汽车后座，瞬息向后窗打空左手六发子弹就换弹匣。玻璃碎裂，如同一张可怖的蛛网，枪洞里见另一侧血红凄迷，赶来的宪兵连续举枪射击，男人配合远近冷枪掩护躲避仍被击中，不住后退，血淋淋的手死死抓紧另一辆车的后座，用身躯上的炸弹再次制造大波恐慌。
　　上官鸿信没有看到那么后面。
　　他根本来不及。
　　公子开明的加兰德明明配备了消音器，哪里来的枪声？
　　第一声不谐出现，他迅速掩上窗帘，下一瞬头顶也响起了无比清晰的枪声。
　　而他的房间就在最上的五层。
　　上官鸿信心跳加速，拆枪依然手很稳，塞回皮箱迅速提出门。走道没有人，幸运也是能力的一种，他三步作两步跨上楼梯赶回房，呼吸急促，心跳如鼓，噪声如浮生的泡沫喧嚣炸开激荡鼓膜。
　　钢筋混凝土结构此刻如同一层薄薄的纸，完全失去了工业造物的阻隔能力，底下传上来质问的叫嚷、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紧张的高声交谈全全都清晰可闻，紧急情况总是让人的感官也变得异常敏锐。
　　合上门上官鸿信一颗心落回胸腔，他扯下一套西装，扔床上的同时把帽子手里皮箱踢进了底下幽暗的缝隙。他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房间位于左翼尽头，旁边的安全门外接消防梯下到与近旁大楼间隔的狭小通道，不出意料回荡仓促的咚咚脚步。
　　男性，高瘦，阴丹士林长衫，戴帽子，背着……工具箱？
　　上官鸿信眯起眼，想再辨认，男人却已混入人群，听到门锁转动，他立刻走出去。
　　有人不请自来进了小客厅，先露面的酒店经理抹了把额上冷汗，扯起一个笑容想消除指间一串钥匙的存在感，身后精瘦的男人毫不掩饰浑身煞气，鹰犬爪牙的气势也让人十分不快。
　　市长视察说重要很重要，说不重要却也不重要，毕竟根本不会下车，并不会提前安排东瀛便衣。宪兵警察都在外，这只能是七十六号的别动队。
　　经理百般道歉，被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上官鸿信却不准备让他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世人从来看人下菜，他直白道听闻爆炸，关心“姨夫”符孝安，对方迟疑过后肉眼可见地恭敬起来，闲扯几句没事就抓着经理退了出去，这回倒拾起忘却的礼仪，还带上了门。
　　上官鸿信惋惜，就是没事才不好。
　　不远处尚有零星三两枪声，街上正行管制，遭遇爆炸袭击的两辆车横在路中央，车队剩余已改道向虹口公园去了。不详的黑烟腾腾升起，附近机关开来摩托车，副座跳下穿白大褂的军医，一位为轻伤人员包扎，一位协助宪兵检查尸体。
　　失败不出所料，还是令人失望。
　　想到公子开明那边横生枝节恐怕影响撤退，自己的准备和人撞上，还可能被当成另一名枪手的所在地陷入麻烦，他难得感到恼怒。
　　多思无益，上官鸿信换过新西装，取出两个皮箱重新整理。小的套进大的里，枪支零件裹在寻常的衣服里，帽子和公文包塞里头，再压几包文件，然后他在外头客厅坐下，盯着尖翘的鞋尖默默出神。
　　外头骚动差不多平息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宪兵开始撤去路障，上官鸿信下到一层，请柜台后的服务生定出租汽车。车行稍有些路，二十分钟后门童来请人，他面不改色地路过在近旁集合的七十六号别动队，好像手中皮箱里不是走私来的加兰德步枪一样镇定自若。
　　到家将近两点，上官鸿信毫无食欲，坐在书桌后心不在焉地翻书，一页纸从头到尾只看进去个页数，金眸不时望寂静的电话。日头暖融融照在背上，惹得他发困，支着脸睡过去，醒来看手表还不到二十分钟，头却痛的要命，摇铃线叫听差送了冷水和点心，垫了垫才好一些。
　　小杜前几天交来了几份表单，上官鸿信才强迫自己专心看了没多久，就听到窗外传来了铁门吱呀，心里不由纳闷，霓裳爱玩儿，今天居然回来的那么早。
　　他妹妹一向皮鞋踩的笃笃响，故意彰显存在，要叫旁人投以注视，今天却一反常态，跟着小杜身后，进门叫了声哥哥，就乖乖坐在沙发上玩儿手指。
　　“砚寒清不开店惹大小姐生气了？不是说还有插花老师，那边也不去了？”上官鸿信合起笔盖起身，由小杜收拾台面。
　　“之后再去也一样的。今天雨音霜不在，老师这几天都有空，还是两个女孩子一道有意思。”小杜收整过文件就要出去，临到门口，想起新签字的航运申报单，又说：“有件事要提醒少爷，最近不太好动作，上回机关那边抓到人走私药品往内陆，审出一条线，上下全灭还公示了，很惨的。”
　　上官鸿信皱眉，“内陆战况不利，不是整年份却要阅兵，看来他们也压力很大啊。”
　　小杜不置可否，准备下午茶去了。
　　阴影像有重量一样叠在霓裳身上，让她一下子不堪重负，迫切想要转移注意，将膝头纤细的手指绞的发白。兄妹俩间的沉默有他们自小到大的默契，霓裳不主动，只能上官鸿信打破僵局，“你又做什么了，那么怕我？”
　　霓裳犹豫道：“不许骂我啊？”
　　“还没听到来龙去脉，我怎么保证？”上官鸿信不为所动，用目光示意她继续。
　　“砚寒清那边我没去。店面门上贴纸条，写这几天没人，他们到乡下照顾亲戚去了。霜说阅兵礼结束三丸百货有活动，我先在新风酒店看霜提过的另一漆器店下了车，想看有没有什么适合插花老师的，叫敏珠去的三丸百货。”
　　“……你撞上爆炸了？”
　　霓裳见他脸色顿变，心中一沉，小心翼翼说：“我本来觉得外面有点吵好奇怪，想看一眼的，谁知道出去发现人全在跑，嘴里说车炸了、死人了，还有枪声，而且又炸了一次。街面乱的不像样，老板叫我再躲一会儿，我刚想回去，就看到旁边小路冲出来一个人——是砚寒清，脸没太看清，但背上的长匣子我不会认错的，锁头底下有道很长的划痕。他们来家里那天我还问过凌衣，她说这是她表哥的习惯，刀啊剪子啊一定要自带才称手。”
　　“然后……你去找砚寒清了？”
　　上官鸿信面无表情听了半晌，这时深吸了口气，却吐不出来，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膨胀几近疯狂的闷窒，呼吸越发困难。霓裳在他刚出现迹象时就跳了起来，从抽屉里拿了药急匆匆倒几片，和茶杯一起递过去。
　　上官鸿信服下过好几分钟也没动静，霓裳吃不准该不该继续，被他严厉地扫了一眼，急忙道：“砚寒清过了马路往大楼后面去，完全不管里面零星枪声，应该是要接应人。宪兵警察都在集合，我追不上索性不追了，等听不到枪声警察也搜索完出来了，想回三丸百货找敏珠，哪里想到走小路拐来拐去正撞上凌衣架着砚寒清。凌衣看到我非常紧张，砚寒清还好，但他脸色很差。我头回见他还穿的长衫没看到，反而衬衫胳膊上绑了好几圈阴丹士林布，腿脚即便有人架着都不大利索。”
　　“宪兵队严查关卡，警察排查左近，无论他们准备了什么后路，一旦受伤就都不能用了。可他又不能拖，失血过多也会死。”上官鸿信完全了然霓裳要他不许骂的是什么，反而不生气了，“是你，你把他们带出来了？之后是不是去找鸩罂粟了？”
　　霓裳低下头，试探地去捉她哥哥的手，被推开几次到底还是任她捏紧了，于是老实道：“我知道家里车有政府证件，路障拦不住的。鸩医生当初在红十字会给杏花医生做助理，会处理枪弹伤，敏珠本身就是护士……”
　　“鸩罂粟今天不是该上班？”
　　“敏珠先下车进去问，鸩医生本来的确是要去医院的，昨天临时和人调了班，今天就闲在家，也没有护士在，直接让人上去诊疗室取弹片，敏珠和凌衣做助手。麻醉剂有管制，他的不太够，幸好砚寒清也不叫。他们弄了好久，中饭一个都没吃上热的。”
　　“如果鸩罂粟不在，你就打算让敏珠和凌衣借地方动手，是不是？”上官鸿信认真地凝视他捧在掌心的妹妹，“霓裳，你好好想一想，这中间如果有任何一次幸运女神没有眷顾你，就全完了——你、杜敏珠、鸩罂粟、砚寒清、凌衣，包括我和公子开明，所有人一个不漏。”
　　“……对不起。”
　　上官鸿信却说：“不需要。”
　　霓裳摇摇头，抖着嗓子说：“是我错了。你说过的，有的事你能做，我不能……只有我永远不能。”
　　“我不鼓励，是因为承受不起。”上官鸿信擦掉落在手背的眼泪，耐心说：“这是正确的事，如果青年人都无动于衷，那才叫真正的世界末日。我虽然不是公子开明那种人，但不代表就认为你做错了，否则这些年做的事岂不是莫名其妙？”
　　霓裳闷闷地应了声，心知这一桩总算暂且揭过了，擦着眼泪正感到庆幸，脑门突然被用力弹了一下，疼的咻咻抽气。她不敢像平时一样闹腾，只哼哼唧唧的瞧她哥哥，期盼能卖可怜。
　　上官鸿信刚下手其实也懊悔重了，老老实实给她揉，一边问：“砚寒清的伤怎么样？”
　　“左上臂与右小腿中弹，敏珠说幸好都没伤到大血管和骨头，凌衣紧急扎紧过伤口，失血情况还行，之后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上官鸿信头一回惊讶了，“完全不用输血吗？”
　　霓裳表情有些微妙，似乎觉得好笑，又知道不合适在努力收敛，“凌衣说他们一早验过型，是合适的，鸩医生一提就很痛快地撸袖子了……砚寒清看起来特别郁闷。”
　　鸩罂粟借口收集爱好网罗了一堆器材以防万一，公子开明老爱笑他杞人忧天，这时候要真有直接的输血器材真是帮上大忙。
　　背景成迷还很危险的死人是大麻烦。
　　上官鸿信并不关心这对行事凶险的表兄妹——也许仅是名义上的——之间有什么问题，反正和他们没关系。
　　从头到尾，这桩事都是好心的高家小姐一时冲动而已，不该有任何多余的牵扯和意义。
　　小杜离开有一会儿了，兄妹俩话音刚落，佣人就来请吃下午茶。
　　霓裳在餐厅里坐定了还笑，“家里大，早上就我一个人，感觉寂寞的很呢。”
　　“可惜公子开明不在，不然你要抱怨被他烦还是一个人比较好。”
　　霓裳做作地叹气：“吵是吵了点，小明在可比我对着你这个不爱说话的有意思多了。对啦哥哥，他明天是不是不来？”
　　“他有个朋友房子到期，一大清早就要跑去收拾的，事情很多。”
　　上官鸿信没接着说，霓裳也知趣地不再多问，默默吃自己一份的乳酷蛋糕，红茶的糖都比平时加的少了些。
　　晚餐过后，上官鸿信记挂白天的意外，叫霓裳来细细嘱咐过，由她打电话去符家，打探他们那位便宜姨妈。
　　电话是佣人接的，知道是高小姐电话，出乎意料没有接通符太太，而是换了霓裳很熟悉的女管家。
　　洋太太在新京没亲眷，七弯八绕的也就高家两位表少爷表小姐，尤其表小姐爱跳舞，很得太太欢喜。听到电话里说这两日拜访，女管家却很为难，霓裳软磨硬泡，她才含糊松了口。原来符孝安下午就回家了，太太上去道恭喜被骂回来，气的痛哭一场，外出与朋友吃咖啡诉苦去了，平日得宠的如夫人试探一样吃排头，大气不敢出就逃回房。符孝安大发雷霆，哪个佣人都不敢去触霉头，这时候他向来把自己锁卧室里，就跟的最久的管家老朱敢捋老虎须。今天也不例外，晚饭是老朱送进房的，又补了酒，看这喝法，到睡前还得再添两三回，老朱这晚是睡不好了。
　　霓裳转述完就上楼了，上官鸿信留在书房看书，兴许真是累了，靠在沙发上渐渐迷糊，撑到半本勉强折了一页，放弃挣扎，很快就陷入了黑暗。
　　这一晚他没有被梦境纠缠，醒来却并非缘由美妙晨光的普照，而是被一通急电打到高家，生拉硬拽拖出一片空白。
　　上官鸿信还困顿着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不大耐烦地拿起听筒，还带了点初醒的怒意。他刚瞥一眼手表，一声兴奋的“恭喜”差点吵得他对还不到六点的不悦都给忘了。
　　“轻点儿啊……”上官鸿信攒起眉心，幸好听出是一整天没消息的公子开明，冲淡了压在心头的忧虑，没好气地问：“说吧，什么事那么早啊？”
　　那头清清嗓子，即便如此也不能掩藏其中兴奋。
　　“符孝安死了——老朱做的，我们得把他弄出去！”

canglijiade	2018-11-30 22:08
心疼俏俏，希望鸿信能快点将俏俏赎出去

唐塵	2018-12-01 20:48
期待后续发展呢，希望楼主别把霓裳写死啊感觉苗头不太对啊 ......

xyzmiu

2018-12-11 13:18

　　11
　　清晨六点，厚厚的蓝蒙几层轻愁的灰，光亮犹犹豫豫，偶尔自云后露雨点似的星星点点。弄堂里巷渐渐从睡梦中转醒，锅碗瓢盆铺开来，或轻或重脚步走动，间杂车铃叮叮，连串音符糅一起弹唱新京人寻常的日子，四月的收幕，五月的序章，一天天一年年奔波搵食。
　　人间烟火里，电话那头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无比清晰，“细节。”
　　公子开明确信他的搭档只是表面镇定。昨天才经历被人搅局造成的失败，今天收到意外的喜讯，谁都不可能不震惊。闲棋成了杀棋，有的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成了引燃的芯火，公子开明今早结结实实愣了几秒，现在站在房间的阴影里，苍白的脸因为兴奋带了几分红，皮肤底下升温的血直往头上冲，捏紧听筒，感觉掌心都在突突地跳。
　　他平日里拖着音腔调轻飘，认真了却是又快又低，“那个阿桂，你送来当天我就和她讲明，策反事成有奖金，再送去内陆，第二天老朱来吃酒，她很本分也很殷勤。我早暗示过‘表姐’要托付，阿桂有心，老朱要成家，看对眼别提多快，后续连着报告说她劝老朱辞了东家，戏文里卖国没有能善终的，何况底下人。老朱动摇的厉害，我却没想到，他居然敢下杀手！”
　　“昨天霓裳打电话，那边说符孝安发脾气，吃饭喝酒就老朱顶着脾气敢送进去。”上官鸿信的声音透着讥诮，“多少人能有跟了十几二十年救过命的忠仆，就这样还动手了，别的人不知道怎么看这事……怕想不到是报应，只能想到忘恩负义。”
　　“他不简单！”公子开明继续说，“一点多最后一次送酒的时候动的手，他擦干净血出来，五点照平时习惯骑车出门看早市，保镖门房谁都没发现不对劲。据说符孝安喝多了总要睡到中午，我等下就送人去乡下避难的房子，下午是真不能去蹭蛋糕吃了。”
　　上官鸿信应了声说：“昨天你那边的枪声……”
　　“就在楼下，一听到我就收拾东西尽快撤了，新风酒店又是怎么回事？我跑出去一点还鸣枪，怕人尽往你那头。”
　　“看来霓裳不是唯一的救命恩人。”对面抛出莫名其妙的话，紧接着上官鸿信就把他震个七荤八素，“昨天现场除了我们，还有另一组人。砚寒清和他表妹记得吧？你楼下的是凌衣，砚寒清在新风酒店天台，他们撤退中途砚寒清受了伤，被霓裳撞见，和敏珠带人去了鸩罂粟那里。”
　　公子开明好不容易合上震惊的嘴，再张开却和先前谈的完全无关，“你觉得月初南城爆炸案是他们做的么？”
　　“大概，但那和我们无关，我只关心他们带来的麻烦。”上官鸿信颇为冷酷地说道，“幸好鸩罂粟那里今天因为做生日放了护士的假，他的佣人不住家也不了解底细，只当砚寒清是夜间急诊的病人。”
　　理论上这两人算是“同志”，同志平安，霓裳无事，公子开明和上官鸿信一样对定局不多烦恼，只说：“那边人来人往到底麻烦，你和敏珠把人弄去我家。”
　　“蹭吃不够了，还要蹭住啊你。”上官鸿信不大高兴似的哼了一声。
　　公子开明刚想挂电话，忽然就笑了，“小红杏，我有预感，这事写档案上，以后解禁了我们能授勋的。”
　　“我说什么？哦，恭喜！”
　　对话的开始此时将它终结，才十几分钟，公子开明已经平静多了。
　　他朝窗下看了一眼，天井里两个已经不年轻的男女靠着脚边的箱子，脑袋凑的很近，窃窃地不知在说什么，也或许没说话，仅仅依靠着，为即将共度的一生进行预演。共享秘密一事仅次于经济，于男女结合有利，足够他们捆绑十几二十年了。
　　公子开明推开窗，向两人露出同平时没有半点区别的笑脸。
　　“走吧！”
　　一个小时前，他在行军床上睁开眼，动一动，无比腰酸背痛。便宜表姐习惯早起忙活，看他下楼就去厨房张罗早饭。公子开明最没顾忌，坐在门阶上就着碗温豆浆扯热乎乎的馒头，吃过两个一抹手，支着脸看女人挨着小桶，舀一瓢清水浇花。鬼飘伶仓促回国，能卖的卖了，他相帮收拾剩下的，顾不上天井花就倒了一片。阿桂救过来几株月季，委顿的芽苞重又抬头，过半个月大概就能看到第一波了。
　　老朱就是这时候来的。他的模样很不寻常，从脚踏车上跳下来哆哆嗦嗦停在天井里，粗糙两掌不住摩挲，一脸天塌了似的僵硬与局促不安，充血的眼里恐惧还好说，振奋与如释重负是哪里来的？
　　——东家死了。
　　他颤着嘴皮吐出的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公子开明罕有地忘记戴上轻佻可亲的假面，沉默后厉声叫阿桂收拾，越快越好，吸一口气呼入来客远去的血腥，扭头大跨步上楼去。
　　车在后街，下个礼拜买家来提，公子开明心安理得发挥最后一点余热，开到自家附近一同乘电车换去乡下的火车，往内陆的票不好买，先避避风头再作打算。
　　三等车厢位子少，总是很拥挤，公子开明寻到个空就坐下了，也没管那对男女，彼此都抓着把柄，他还有一半奖金没给，他们跑不出去。
　　鸣笛呜呜裹着蹿升的黑烟争先恐后挤出狭窄的通道，沉重的车轮连轴轮转，轰隆隆开出新古典式样的米色车站，阳光下火车开出笔直一条直线，穿行城市与乡间，将清晨尚未人知的惨案抛在脑后，驶向充满未知的新生。
　　蔚蓝的天空广阔无垠，遥远的侨民区地带，纵深沟壑划分出的吉原异乎寻常宁静。仆佣匆匆忙忙来去，四方边缘的商店暂且没什么生意，因大中见世里更多的游女色子前晚同每一日一样游宴取乐，挥霍稍纵即逝比蜉蝣还要短命的青春，起居活动自然要更晚一些。
　　薄薄一层纸抵挡不住临近初夏跃跃欲试的暖阳，屋子里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明亮，俏如来没被光照打扰，却是被街巷里骤然爆发的连串争吵才不得不放弃深沉的安眠。
　　他揉着眼睛拉开窗，满心初醒的不悦，左看右看时附近楼里显然有人先找到了源头，女子高低的嘲弄夹杂高声的斥骂，说什么都有，来去往返终于惹了众怒，游女们趴在窗前吵作一团，到各家来人拉回去才渐渐没了声息。
　　俏如来不多的起床气早被女人的叽叽喳喳吵没了，卷着被子在被榻里没精打采地缩成一团，过了好久都睡不太着，索性爬起来洗漱去。天气暖和起来，一层单衣已经不太冷，赤脚踩在深色的瓷砖上，丝丝凉意还是绵绵地慎入了肌肤，连带着他扑水往脸上时都打了个哆嗦，直起身也不擦，冷水从领口流进去，沁湿了前襟，贴在鲜明的锁骨底下。
　　他盯着镜子，苍白的皮肤沾了水像吃透水的纸，不知何时会破，透着一种疲软的虚弱感。吉原上下都推崇这种神气，哪怕东瀛革新、中原新女性口号都推行多年，敏感、脆弱、世故又无知的弱者依然流行，男人见的再多，最后一头栽到无底深渊去的屡见不鲜。
　　鞠一捧冷水抹上镜面，一切变得似是而非，他勾起唇角，影簌簌泪流，他面无表情，泪光反倒折了一抹笑。
　　荒唐么，太荒唐了，人生如同剪影张张翻过，残缺不全，然而毕竟是自己活出来的，荒唐硬生生有了秩序。
　　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的活动课，男孩儿女孩儿混在一起玩闹，没过几个小时有人躺倒在了飞灰瓦砾里，残垣断壁砸碎了稚弱的未来，汩汩流淌的暗色从来不会被一场又一场大雨融去，远去那么久他还能在睡梦中嗅到炙烤后的鲜血合着尘土的味道。
　　宗教给予人慰藉，赋予痛苦意义以驯化迷茫的信徒，鹤子戴上十字架祭奠身为游女的年华，俏如来独自跪在佛龛前，佛像的阳刻木眼泛着深沉的油润，好似怜悯的关切，其实不过死物。
　　接手玉松屋，烦恼经营，乱世里也算过得去的结局，但上官鸿信出现了，给予他崭新的岔路。手握选择的机会就明了人心从来不足，愿望那么多，太多了，时光洪流逆向涌来，他茫然漂流汪洋大海。
　　见熟了上官鸿信再见霓裳，依然只看出微妙的相似，阔别已久的家人看他又会怎样？曾经父亲怀抱他求医，母亲牵他走山阶，双胞胎弟弟高的憨矮的精，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史精忠承载诸多希望，现实却是他完全走偏，只有取悦人的无用技艺傍身。
　　这样是不行的。
　　俏如来叹了口气，梳通了长发，出去扯了扯铃线。不多久，纸门拉开，年长的帮佣新造端着桌案来布早饭，服侍的女孩从身上系的布围兜里取出一沓报纸，一份份摆在几案上备选。
　　早报没了昨晚对数名暴徒袭击政府官员的硕大谴责，依然一样热闹，一夜赶出的官样文章力求申明新京和平之重要激发观者愤慨。写的人真信这些胡说八道么？俏如来颇觉无趣，见女孩不住瞟屋角挂的两身长衫，扣扣桌面，引来困惑，“少爷不用准备别的衣服吗？”
　　赤羽信之介每逢节日总会打招呼，人不来再说。他赶不上日子本是常态，何况撞上这样削政府与东瀛面子的阵仗，恐怕短期也不会来补。俏如来有十足把握，不慌不忙点点头，比划着问先前的安排。
　　女孩回答：“等高先生来就去叫，反正路口过来挺快的。”
　　月末又到检查的时候，俏如来匆匆垫了点就下了楼。
　　没了绵绵不绝的红灯笼和高高低低的娇声调笑，白日的吉原和路对面的侨民区几乎没什么分别。微风舒缓而慵懒地游走小巧低矮的街巷，明媚日色照的空气懒洋洋。玉松屋底层的会客室全拉开了面朝庭院的门，俏如来经过走廊，动静不大，年龄不一的新造都挺直了腰板。他在一旁仔细看了半晌两边的演练，默不作声回画室去，抽屉里摸出厚厚的笔记本记录对各人的评语，满满当当两三页，然后才开始琢磨他至今只打了底、时间已经很紧的五月画片。
　　空想没什么好想法，摊开一桌子的杂志烟牌画片依然没头绪。俏如来正有些烦躁，有新造敲门，道高先生电话来有事耽搁，要晚一些。他面无表情点点头，比划拿些点心来，之后捏两块糯米团塞嘴里，腻的难受不由又后悔，和自己赌气做什么，真是十足无聊。
　　上官鸿信进房的时候，看到就是个蜷缩在沙发上的俏如来，脸上盖着书，像睡着了，长手长腿也不嫌挤。他要掀开书翻看，指尖还没摸到就给捉住用力一拽，踉跄过后还是站的很稳，显然早有防备，并不中招。
　　书落下了没人捡，躺着的人挑起的眸子里哪有半分困倦，上官鸿信将人揽起来挨着坐，顺手拢紧了险些敞开的单衣。
　　“来的晚，所以生气了？”俏如来玩儿着手指当听不见，上官鸿信也不生气，自问自答，“这点还不换出门的衣服，看来是了。问有什么愿望也不说，我都分不清你是太懂事还是太懒。”
　　俏如来忍不住白他一眼，咬下笔盖子写：「先不出门，等一等。」
　　“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俏如来却挑眉，挪了挪位置，抱着胳膊，打量的眼神看的上官鸿信很不懂，“怎么了？”
　　「师兄心情好，不是因为我。」
　　上官鸿信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俏如来却摇摇头写：「平安就好。」
　　“暂且解决了一个麻烦，早上在忙收尾。”上官鸿信仍旧说，抽走钢笔合上，“原本准点的，中午要出门的时候，亲戚家有电话来。”
　　口气沉稳，俏如来却反应过来其中微妙，盟国人“高鸿离”在新京的亲戚除了名媛妹妹，只副市长太太而已，正暗暗吃惊，听到上官鸿信的轻笑透出几分凛冽的冷然。
　　“副市长出了点意外，姨妈大受打击，打电话叫霓裳去，说了好久才让她冷静下来。”
　　他的态度太过轻描淡写，俏如来一时吃不准该不该问，正在揣测这所谓意外是否值得上新闻，轻轻的扣门声让他眼前一亮，对服侍的女孩和她领进门的中年人展露温和的、属于倾城的笑意。
　　提一个小箱子的男人穿青布长衫，袖子套了一圈，手上茧子干燥发白，笑着问过屋里两人好，一点不对上官鸿信的出现感到惊讶，直接熟练地将书桌后的高椅搬到窗畔一片光近旁，请人过来。
　　折返的女孩端一盆水，还挂着毛巾。男人打开小箱，折叠的白布取出来以后里头剩一圈剪刀，抖一抖与俏如来围上披风似的，椅子上顿时成了雪雪白的一团。
　　上官鸿信早发觉是理发师，心中诧异还觉得好笑，“愿望想那么久就想出个剪头发，是不是得谢谢你替我省了？”
　　俏如来抖抖白布露出手，无比认真地比划：「一直想做的。」他又皱眉，「长头发太麻烦。」
　　“其实挺好看的，我好不容易才习惯，不喜欢那就剪了罢。”上官鸿信站起身，拨弄着一旁摞的快要要成小塔的百代唱片，余光瞥见俏如来还要说话，提醒道：“你别乱动，当心划到耳朵，我放点歌。”
　　随手抽几张，内容五花八门，上官鸿信屈身选了好一会儿轻快的才播。他被白光晃的眯起眼，偶而瞧房间另一头，胸口压上了沉重的铅坨一样呼吸开始不顺。
　　昼夜仿佛倏忽颠倒，绚丽的和服纹样盛放赤金蓝绿交叠间杂的花火，旋舞轮转，这是无声无息的别样世界，只一人抽空颜色模糊面貌，纯粹的雪白也是一无所有的空荡。他忍不住感到困惑，摸出口袋里的怀表，一瞬不瞬紧盯勇往直前的分秒细针。表盖一开一合，暗黄全家福时隐时现，轻快的曲调盖过了锁扣的杂音，重复机械却有用，总算压下了他无端生出的不适。
　　另一头的天光为俏如来镀上明媚的雪亮的一圈，他垂着眼，安心晒着太阳，苍白的脸微微泛红，看起来很有几分昏昏欲睡。女孩在他脚边小声背和歌，他偶尔脚尖点一点，却是她错的地方，于是又从头开始，等背过一轮，下楼去换茶水，回来还是继续。年幼的女孩自繁琐的杂事做起，学琴、学舞、学歌、学待人接物，过几年也要独当一面。
　　俏如来的确有些困，但不多时就被刷颈子的毛鬃刷清醒了，坐立难安等到理发师解开白布，简直如释重负。
　　剪掉多年长及腰的头发，俏如来还挺新鲜，第一个念头其实只有轻，如同失去了沉重却能提供庇护的羽翼，转念却于坦荡里生出一丝不安。他同女孩收拾完才发觉上官鸿信不在画室，听说是去屋里等了，突然就有些头痛。
　　再如何还是要见人，俏如来回屋时，坐在窗台的上官鸿信听到声音也偏过头，难得满脸惊讶，面面相觑，一时都是沉默。
　　金眸映着澄澈通透的天色，几乎有些不真实，俏如来忽然就想起头回见“高鸿离”那天的事了。
　　上报的相片总是惨烈，什么年轻才俊都能糊成墨团。他白日听到神田京一提过史艳文就闷闷不乐，在鸩罂粟那里没忍住默默哭了一场，出来时碰到其他病人，擦肩而过莫名觉得似乎哪里见过，谁想晚上就真的见到了。春夜里乘着灯火与冷月，他以为外头的人眼中折来的是不属于自身的辉煌。惯于风月的小开相处最适宜，透着忧郁的俊秀面貌恭维两句都比旁人称心如意，可也知道，大约是什么都不挂心的。吉原最喜爱也最怕这样的客人，太美好，太危险，出售幻梦的人往往作茧自缚，最容易为一时的争强好胜砸个头破血流。
　　他注视的是谁？好奇闪过一瞬，硬生生被抹去。然而兜兜转转，发现是自己，荒唐的人生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站着不动，有些讪讪的，艰涩地开口，“……师兄。”挺久了还是一字一顿，听上去没什么进步，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上官鸿信垂下眼，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俏如来已经急匆匆捞过早准备好的衣服去了浴室。他将长裤扯的笔直，衬衣侧叠一叠束进去，然后套上随手扯来的深蓝长衫，磨蹭须臾才抬起头。
　　浴室里光线不好，贴到半人高的墨绿瓷砖返来一层微妙的青，镜子里的年轻男人雪白的短发乱糟糟的，微挑的凤眸透着审视，瘦弱的脸表情认真过了，严肃的让人发怵，不知道今天是寿星过生日的，还要当是要去赶赴什么大阵仗。
　　“这是看自己入迷了？”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拿了洗手台上梳子来，上官鸿信像没看见俏如来古怪的模样，柔声说，“够好看了，回头不赶时间再看。”
　　俏如来愣了愣，抿起唇，心情终于好起来，任他很快打理好短发，还颇觉新奇似的挑起一缕又放下，十分孩子气。
　　“刚梳好就给弄乱了。”上官鸿信微微皱眉，拨弄完了才反应过来，瞧着面露得意的俏如来，不由好笑，“觉得服侍你很高兴是吧？”
　　俏如来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他踮起脚，紧紧环住他的颈子，像小动物寻到归处似的磨蹭，头发肯定是又乱了。
　　“痒啊，别老乱动。”上官鸿信叹了口气，轻声抱怨却也没抗拒，反倒轻轻拍他后背，等俏如来松开，顺手就给挽上了。
　　“走吧，敏珠等久了。”他说，“霓裳叫人准备了好大一个蛋糕，自己还想动手做点什么……你敢吃么？”
　　俏如来无声笑起来，故意摇头，听到对方也笑，“我也不大敢，那就推给鸩罂粟吃了。”
　　他们迈开步子走入阳光里，手牵得很紧，眼神相触就明了对方的想法，仿佛不曾有过十年中断的时光。
　　四月将尽了。

xyzmiu

2019-01-01 08:29

　　有的人活着不一定能得到几句称颂，死后反倒成了世间不会再出的圣人。
　　俏如来忽然想起了上官鸿信说的话。
　　苍穹深深浅浅阴云广布，零星落雨渐至密密麻麻，溅湿了窗下榻榻米上平摊的报纸。硕大的标题漾开团团墨渍，悼念两字逐渐模糊，前任副市长波荡煊赫的人生就这样暧昧了最后的遗存。
　　他叠起报纸，半拉窗门留一道缝隙，重又在空荡的房间里抱膝而坐。拂面潮气黏连若有似无的脂粉香，他仰着头，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以目光描摹栅栏格出的狭窄天空，无论澄净明澈，还是痛哭不止。
　　五月湿漉漉的，只除了回来那天。
　　早起睁开眼睛，视野所见都镀上了光圈似的白，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心头袭来一阵说不出的虚幻，一时动也不敢，无端认定一旦拂去闪烁的璀璨，满目光景也将回归尘埃。迟钝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前一晚窗帘忘记拉，旭日洋洋倾洒，晒的人再也睡不着。
　　日子天天过，生日平淡无奇，鹤子总是中午下厨做长寿面，花魁并女孩子们一同来祝个寿，因晚间大家都忙，挨过子夜就又长一岁。二十三岁不一样，可以不用拿捏笑脸，真正做这一天的主角。霓裳请饭店师傅来做的蛋糕，她手痒，到底懂分寸，黄油曲奇卖相的确不大灵光，上官鸿信咬一口就被甜的变了脸色，顶着鸩罂粟的眼神囫囵吞下去，闷头喝红茶。他倒不觉得，包了夜里看书当点心，没留神就吃个精光。
　　客房近来在改造。妆镜换了台灯书桌，空荡衣柜添了衣服，洋服长衫各半，都是他的尺寸，质料比之前选的轻薄，正和入夏穿着。裁缝只去过吉原一次，那就是一道多做的了。他择了件滚黑纹边的白衫套在衬衣外头，扭着扣子，视线在屋里来回，仿佛是头一回住进来，无比新奇地打量未来的房间。
　　下楼时只能听闻自己的脚步，房子里静悄悄的，时间好像凝滞了。俏如来一时有些踟蹰，路过客厅，顺手捞起案上一叠没收的报纸。还没看，听差自外头匆匆走进来，见到他面露惊讶，大约是吩咐过了，直接行礼，“大少爷和小姐刚出门呢，早上怕打扰小少爷才没有叫。杜小姐也有事不在，留话等下回来送您。”
　　俏如来点点头，等早餐布好才收拾报纸，刚瞥见头条就心中一震——上官鸿信所说的“意外”果然十分有新闻价值，难怪兄妹俩一早就要出门。
　　可惜天公爱作怪，吊唁竟逢艳阳天。
　　昨天过生日，错过了这桩震动十里洋场的谋杀案。副市长深夜遭人谋害，凶犯即炊事员朱某凶残至极，行凶后并未立刻逃亡，挨到和平时一样钟点，骑脚踏车去早市，离开前还和门房问好。中午市政府秘书来请人，敲门无反应，不得已撞门进入，只看见符孝安脖颈皮勉强连着的尸身。
　　正经报纸三两掠过，重点在些评论文章与东瀛封锁往宁都、杭城等地火车的通告。小报就猎奇多了，洋洋洒洒写一版，瞎编或是撬了佣人的嘴，有良无良端看胆子大不大。
　　俏如来面不改色看完，抹了果酱的白脱面包也全进了肚子。
　　今天春日惫懒，不冷不热，夏日大约厌倦了这样的不紧不慢，步履匆匆迫不及待，于是突然就变得闷热了。
　　俏如来在吉原对面路口下车时正是中午，朱红色的大门沐浴毫不收敛的日色，绵延的灯笼泛滥美丽，夺目的艳色如同令人畏怯的凶器，足以刺痛人心。他遥遥望了片刻，不经意撇过头，在街角照相馆看到了熟悉的相片，比画室钢琴上的大了许多倍，长发及腰的年轻男人耳侧编织发辫，一袭素淡的女式衣裙，摆在橱窗一众女子里并不惹眼。
　　玻璃上的人影模糊不清，俏如来压下帽子，像被什么人追赶似的逃开，匆匆走过袖门又顿住了，转去旁边的小店买好久不吃的棉花糖。缠绕在签子上的糖丝如同柔软蓬松的云絮，随着动作轻微晃动，他小口小口地舔，轻薄的甜味渗入心间，舍不得太快吃光，好似舍不得美梦太快流逝。
　　足下青石板澄净如洗，耀人的光亮如同一处一处渺小的水洼。屋舍错落，小巷幽静，与相似的通路交汇，四面八方的岔口通往大同小异锁着游女色子的店面。明媚的光束越过屋脊射入浅淡的眼眸，俏如来又像早上一样感觉一切都太不真实。不知来由的低落仿佛晴天唯一的乌云亦步亦趋，以致他心事重重，险些走过玉松屋，回转来，面对门面，不由自主感到困惑。
　　从前明明看上去那么高阔的。
　　年轻的鹤子牵着他来到这里，她面貌姣好，妆容神态无懈可击，只有相贴肌肤传来焦虑的微颤。是因无可退路，还是因原本有机会离去，却只能再次回到游廓之中的遗憾？他年幼，不太懂，背着琴乖顺地向重病的主人行礼，却没想到未来并不会依靠这门手艺过活，更没想到有一天能离开。
　　往鹤子的住处去，途径演练的乐声一如既往，俏如来心中沉沉的，莫名觉得头晕，视野白花花一片很不舒服。刚在会客室前站定，他被哗啦移开的纸门吓了一跳。鹤子也吓了一跳，勉强抱稳怀里几个牛皮纸文件袋，吃惊道：“脸色怎么这样差，日头太大了？”
　　俏如来被拉进屋里灌了杯茶，才意识到已经一头冷汗，整个人发昏。缓了一会儿，鹤子还是担心，他摆摆手，拉过桌上的白纸写：「画片」
　　“别急，还有一周呢。”
　　「以后请谁？」
　　鹤子盯着几个字，豁然起身，拍着文件包说：“我该走啦。”
　　俏如来忽然面上火炽火燎的，在鹤子错身而过时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他抬起头，声音沙哑，“以后……还是，我来画。”
　　鹤子短暂的失语惊大于喜，薄薄水光浮上了眼眶，盈盈的，被纤细的手指拭去。她重又坐下，轻声道：“你不欠我的。”顿了顿，笑了声，“知道吗？我恨过你的。”
　　俏如来也露出一个浅笑，并不感到意外。
　　鹤子的眼泪却落下来了，胸口不住起伏，她按着衣襟，印出底下十字架鲜明的轮廓，咬着唇，好一会儿才说：“那个人和我说对不起，不能一起逃去新京，要我照看你。可你多吓人，木木的，浑身是血，不开口还听不懂我说话，实在是很讨厌。”
　　俏如来从口袋里取出方巾给她擦，鹤子直直看着他，却好像在透过他在看什么别的人。
　　“我后来也有想，你原本穿的上好的西洋料，那么小就能写会画，洋文也听得懂，那个人到底托付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又照看成了什么样？”她迟疑地抚摸他柔软的白发，“你要离开了，把这些、把我们全部都忘记吧。”
　　俏如来脸上热的发烫，喉咙里像架起了坚固关卡，连串的音节拥塞在跟前，急促地互相推搡，将彼此撞得粉身碎骨。他执拗起来，捡起散落地上的文件递过去，生硬地重复，“我来画。”
　　鹤子默不作声去接，另一头却扔被捏在手里，僵持片刻，她终是无奈地应了，俏如来才松手。
　　一室重归平静，白发的青年坐在佛龛前默诵经文，暖热的空气流动浮躁，他什么事都不上心，直到急促的电铃骤然响起。盯了电话几秒，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反应过来，抓起听筒，心口咚咚地跳。
　　那头略有些人声，显然是在外面，“打扰了，鹤子夫人，我是高鸿离，麻烦……”
　　“——是我。”俏如来截住温和的男声，只说两个字就被打断。
　　“不要多说话，怕你难受。听我说就好。”上官鸿信压低了声音，“今早来符家吊唁，符太太情绪不稳，留了霓裳作陪。符孝安来往密切的盛先生原本同家人私下准备丧仪，东瀛方面起头组了治丧，我被盛先生拉去参加，这才耽搁了。”
　　符孝安的丧事若要大办，可真是哪里都找不到的笑话，俏如来正这么想，就听到了那头讥诮的话语，“有的人活着不一定能得到几句称颂，死后反倒成了世间再没有的圣人。”
　　治丧委员会将追悼会定在了周一，上官鸿信抽不开身，当日会有公子开明来接。其实自接到电话俏如来就有所预感，落实了反倒松一口气。上官鸿信又说几句就被人叫走了，他挂了电话，上楼准备五月的画片。
　　日落月升，三弦渐起，窗外夜幕飘染丝丝晕红，画板自杂乱到规整，笔墨间俏如来恍惚抹开了他的童年与青年，终于搁下笔，闷太久了头昏脑涨，画室暖黄的灯光如有实形，温柔的抚摸让他不住发困，于是起身去开窗通风。
　　吉原入夜了，彻底苏醒过来，寻虚假的欢，作一时的乐，高处望去遍地笙歌。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得到无数人的仰望，再过一周就不会有了。
　　冷白的月上偶尔斑驳几点，宛若涟涟的泪水。
　　自那以来，浓厚的乌云就统治了新京。
　　水汽蒙蒙的，充盈鼻息，脂粉味里混着灰尘不易察觉的干涩和一缕幽幽的油墨。俏如来错觉身上的格纹西装要被沁湿了，完全拉上窗，环视一圈业已清空的卧室，抹去手背零星雨点，提起手边的皮箱离开满室幽暗。
　　各大小见世培养游女色子自来下重金，他的仕褂、和服、漆器、镜子、首饰乃至琴之类，一应都属于玉松屋。唱片早前搬走了，书全留下，皮箱里只纸笔颜料的画材、赵景深那本翻的快脱页的童话集和一身藏青长衫。真正身无长物。
　　一楼所有连接纸门全都拉开，虽是阴沉的天气，也显得明亮了一些。花魁携所有新造女孩和帮佣聚集在一起送别，她不带妆时清丽的脸庞依稀尚带稚嫩，也不过十六七年纪。吉原每个女人都想成为花魁，在受人欺侮的世间自欺欺人地寻一个能欢笑的位置，她这样年轻，是幸运更是不幸。
　　俏如来稍稍欠身，像这个少女还跟随在身侧服侍时一样拍拍她的肩，花魁撞进他略带悲哀的眼神，反而一笑，美丽的杏眸很明亮，“少爷放心，往后我会协助母亲的。”
　　俏如来凝视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说：“保重。”
　　他在花魁短暂失神匆忙与背后女孩们一同行礼时站起了身，抚平西装上并不怎么存在的褶痕，微微含笑，一如既往温和淡然。
　　令人安心的笑容抚过所有人心头，这样的时刻，没有人能不发自心底受到鼓舞——堂堂正正走出朱红色的大门，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她们的少爷完成了这个比成为花魁更难以言说的梦想。
　　会客室不见鹤子，她在店外屋檐下拨弄胸口的十字架，听到响动，将目光从门前引人瞩目的进口汽车上转了过来。
　　那么多年来头一回，俏如来看到她披上了岁月的羽衣。玉松屋的女孩都称呼鹤子作母亲，与她关系最紧密的他却是唯一的例外。这称呼太重了，也不适合他们这样复杂古怪的共生。他躬身行礼，鹤子从没显得那么高兴过，亲自为打上伞，拉开了汽车的后座。
　　新京吉原效法本土江户时的规矩，车马一概不准进入，除非宪兵部挂名的例外。还有一种情况，所有限制也会为之废除，那就是内中的人风光离开，从此再不提出身。公子开明来时享受了一把宪兵开门伙计开道的待遇，此时十分得意，从前座扭过头，吹了个口哨，“小少爷，我来接你回家啦。”
　　俏如来听到回家两个字动作顿了顿，鹤子推推他，催促里带着欣慰。
　　“去吧！记得习俗，出大门前不要回头。”
　　这不是俏如来第一次回望吉原的朱色大门，却是第一次发觉它如此狭小。
　　不再受到禁锢的苍穹居然如此广阔，自由卸下了心头的拘束，他能感受到的变多了。
　　天幕像是破了一道口子，迟迟得不到修补，雨势到晚间依然没有止歇的意思。租界里的嘉平庭院洋房亮起灯，再次归入昏暗，挨到深夜才再度迎回其中一位主人。
　　上官鸿信下了车，一身浓重的墨黑好似要连着人一同揉进阴沉的夜色，衬得眉宇说不出的阴郁。他扯下领带塞进外套里，脖颈发痒，抓挠却只是疼，并没有混酒可能产生的疹子，然而脸色依然很不怎么样。
　　听差看了发怵，小声说开明先生出门应酬了，小少爷理了一天屋子累的很，吃过晚饭就睡了。上官鸿信听完没什么反应，只叫他去准备蜂蜜水，一会儿喝过了，才稍稍缓解了长时间的虚与委蛇与夜里席上的混酒造成的不适。
　　他一早就去了符家，冷眼看一辆又一辆大同小异的汽车下来穿着也大同小异的访客。大雨倾盆，似是要将外墙红砖与茵茵草木的颜色一同洗刷掉，替换了无生气的暗沉。缀着挽联的花圈一层叠一层，天地只余乌压压的黑与凄然的白，宽阔的堂屋塞进一堆人以后沉闷逼仄的让人无比难受。符太太与如夫人戚戚地啜泣，尽管人人致以沉痛的叹惋，也知所受的欢迎也与当家人一同逝去，明日又是一文不名。
　　十里洋场死了一个副市长，随手抓阄候选能有一把。东瀛方面被打了脸，迅速封锁通往宁都的铁路，宣告严查凶犯，吊唁时有赤羽信之介出席，追悼有桐山守致辞，态度摆的端正明显，是要安惶惶的合作者的心。
　　火车不能坐，运老朱和阿桂出去的方法得换。
　　上官鸿信漫无边际地想，没开灯，摸索着扶梯，回神时已经走到了客房——如今已经不是客房，而是他师弟的套房了，光是想到这个事实就能让他获得几分满足。小客厅里能看见卧室缝隙透着微光，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去看一眼，内里已响起拖鞋踢踏，俏如来拉开门探出个脑袋，招招手又回去了。
　　上官鸿信进去的时候人又钻进被子里了，脸睡的发红，眼睛却很亮，拍拍身边的空位就要他坐。上官鸿信除了外套挂一边，顺手就拿起床头柜上倒扣的书，对靠向胸口的人说：“我自觉点儿，免得你吩咐。”
　　俏如来抬起手，毫不客气地点向左页中半，上官鸿信从善如流念下去。北方人说官话总是脆一些，哪怕他已经离开北方很久了，念起京派小说还是像模像样，可惜听的人心不在焉。
　　上官鸿信念了会儿，不听声响，以为人睡着了，余光却瞥见偷偷摸摸伸出去摸索台灯的手。俏如来被发现了也只是抬起眼，偏浅的眸子映着台灯昏黄的光，玻璃珠一般缺乏生气，下一刻，光亮就同所有可能的情绪一道寂灭了。
　　适应骤然的黑暗过程中其他感官无比敏锐，淅淅沥沥的夜雨打落枝叶窗台，滴滴答答，清晰更甚沉着的心跳。上官鸿信重获微弱的光明，分神察觉一侧窗帘底下积了滩水渍莹莹泛光，是忘了关，还是嫌热故意没有关的？
　　“霓裳呢？”
　　俏如来挂在他身上，暖热的呼吸贴的很近，同他的混在了一起，有愈加升温的趋势。
　　“符太太留她住了。”上官鸿信反问，“明明会不舒服，非要说话吗？”
　　没得到回答，却感觉到温热的手指扣进了衬衣领，漫不经心拨弄几下，没多费功夫就扭开了第一粒扣子，滑下来，像要再接再厉。
　　“你不高兴。”上官鸿信突然说。
　　得到表示疑问的单音，他微微仰头，鼻尖将将贴着他的，认真道：“我虽然觉得失约了你有脾气很应当，但真的见到了，还是会挫败的。”
　　又是一声鼻音，凉意落到了脸上。上官鸿信随手抹了，又滴下来，他搂住俏如来，他无端失了力气似的靠在他胸口，呼吸急促。马甲里没巾帕，上官鸿信只得拿袖子给他擦，一边说：“这么难过啊？我更挫败了。”
　　俏如来没忍住被他逗笑了，幸好黑暗里看不见，不然这又哭又笑的模样可真叫滑稽。
　　“……我怕。”半晌，他还是老实说。
　　“怕什么？”
　　上官鸿信像是浑然不觉他混乱的情绪，口气平淡的就像在问天气怎么样。波澜不惊的态度反而安慰了俏如来，他又说：“怕这些，是假的。”
　　“是吗？”
　　俏如来深深吸了口气，眼泪不住顺面颊往领口里流，发着颤说：“我怕……永远旁观。”
　　等待，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抽空来探望的人，等指不定什么时候来的电话，等上官鸿信掩藏起所有背后的波折，留给他最无害的模样。
　　人生被无形的手推着前行，改变总是他人带来的意外，命运全然失控。无力感纠缠他许多年，吉原是只凭经验就能游刃有余的环境，离开的喜悦消散后不知所措笼罩了他，思考了一下午也没有出路。
　　拥挤的教堂里，孩子们贴靠蒙尘的玻璃窗，向世界投出最初的一瞥。阴森的人生森林矗立眼前，昏暗逼人，即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鬼影似乎仍然如影随形。
　　“努力地生活就很了不起，如果你早早放弃了，我也不会有见到你的这一天。”上官鸿信沉默了一下，声音带了点笑意，“从过去到现在，一切错处都是我的，以后不要责怪自己。”
　　“……这是逃避。”
　　“这是偿还。”上官鸿信的话声平稳的像排演过千百次一样。
　　俏如来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衬衣钮子，没怎么动又开了一粒。试探地想伸进去，被人捉住也不见反应，只说：“还是这样，为什么？”没得到回答，又问：“怕我，会后悔？”
　　“你能回头。”上官鸿信低沉地说道，“不回头，就再也走不了。”
　　俏如来勾住他的颈子贴上去，环着腰的手臂顺势收紧了，于是唇齿相缠，忘却了责备。
　　不要畏怯，我和你是一样的。
　　过去不变，现在不变，以后也不会变。

xyzmiu

2019-01-16 00:49

13

　　天气晴朗，云后不时漏出一斛光，钻进随手搁置桌案角落的琉璃佛珠，晶体里百转千回，迸发的闪耀几乎刺伤了恰好抬起清浅眼眸的青年。他正抄经，过了头的光亮似乎要扯人窥视一丝虚幻的真实，软笔尖不自觉揿下，收时筋骨分明的一横吃进了余墨，鼓胀浓厚的败笔，墨渍漫开张牙舞爪的锯齿，阳光底下粼粼泛光。

　　一字错字字错，这一页整个作废，大半个钟头辰光的努力前功尽弃。俏如来怔忡须臾，无奈放下笔活动手腕，春末夏初的热度无形地烘烤柔软的笺纸，浮升的一束墨香很快丝丝缕缕抽散了似的，在空气里化的隐隐约约。

　　上官鸿信正夹着杂志读小说，一贯挺拔的身形懒懒散散靠着沙发角落，小开本书挡了脸，自然看不见书桌一侧的动静，低沉的嗓音平缓柔和，话语没有一丝中断的迹象。

　　新京一天能创几十本新杂志，文字井喷一般不论好坏一股脑涌现，上官鸿信显然不会感兴趣，耐不住霓裳爱看，东一本西一本地追喜欢的女作家，家里堆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既刊，随便一摸沙发几案近旁肯定有一半，想念起来倒是方便。

　　今天讲的是一家人筹备婚礼，小姑子暗中笑新娘子，新夫妻大手大脚没成算，太太于个人于家庭一无是处，世俗的烟火气由微嘲的笔触写来，无来由透出一股子荒诞。

　　俏如来支着脑袋，安安静静听，提笔点墨，随意涂了三个不大像样的字。

　　史精忠。

　　好陌生，不习惯。

　　上官鸿信也只对旁人提的时候有叫过，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形式都是多余，何况从小就用的不多。

　　鹤子不知道这个名字。她从恋人手中接过的是个木头人一样的哑巴，紧紧牵着生怕弄丢，你呀喂呀地叫，夹生的中原话到新京恢复作熟稔的游廓口音。有人问他叫什么，她愣了愣脱口而出从前熟悉的琴师的名字。哪怕并不明白，人听到名词总会莫名定了心，何况本就没人会想追究一个哑巴的来路，实在是没人会在意。他有时早起替鹤子外出投信办事，回来路过街角小小的地藏菩萨便拜一拜。次数多了，难免遇到顶着晨光离去的客人，年岁渐长模样长开了，有人玩笑似的按了个称号俏如来，及至担下倾城，索性就做了名字。

　　哪个都是一样的。阿鹤的养子，玉松屋的小琴师，温柔的倾城，他给予旁人幻梦，也锁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幻梦。他一早将当初无忧无虑的男孩儿推了出去，推进那段闭锁的童年，划出一块不允任何人踏足的梦幻岛。

　　然而他从未意识到，美梦也是无形施加自身的桎梏，褪下身心戒备的时刻尤其鲜明。

　　滴答雨声浇醒了浅眠的他，未合的窗透进泛潮的微风，些微凉冷。他摸索着去寻上官鸿信，仿佛夤夜而行的旅人偶遇方熄的一簇柴薪，急切地贴近，被睡梦中的人手臂一收揽在怀里，溢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师兄，师兄。他轻声唤。

　　上官鸿信应了声，下巴抵着他额头，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他百无聊赖地拨弄他衣上的纽子，冷不防被搂的更紧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正想挪动，突然听到含糊的话语，一时愣住了。

　　再等等，飞机走了就回去。

　　……

　　才没有呢。

　　他开口反驳，突然自心底意识到，以后说话再也不会疼痛了。

　　学佛，抄经，那么多年都是笔上功夫。他比任何人都在意发生过的一切，宁可自发缄默隐瞒内心压抑的怨恨，这世界只需要他表现的温柔淡然，他没有得到索取的资格，幽怨与愤懑会让他连现有的生活都失去。

　　可未明的昏暗与间杂的细雨宽容了常年的软弱与恐惧，拥抱他的人明了吉原一切可笑的光鲜与卑污的狼狈，他呵出颤抖的叹息，攥紧手边的衣襟，说不清这举动是否带有刻意的表演成分，终于将上官鸿信惊醒。暖热的手指梳理新剪的短发，落在颈后不轻不重地揉按。

　　他渐渐昏昏欲睡，暗自想，即便重新拾起旧有的姓名，他依然回不去过去的那个孩子，尽管上官鸿信从未如此要求过。

　　还不是时候。

　　俏如来收回思绪，又写了一遍名字，这次每个都端端正正。

　　上官鸿信正好念完最后一句，放下杂志松了口气。这如释重负的模样把俏如来逗笑了，走到他身边去，下意识抬起手，金眸已经瞥了过来。

　　“自己开口。”上官鸿信没得商量的口气，这周已经听到了不止一次。

　　疼痛不再，习惯到底难改，又不能省力气做口型。俏如来想了想问：“觉得不好看吗？”

　　“以前的还能当风月小说，这个有点吓人……也不知道霓裳喜欢她什么，先前还特地找主编，出去玩儿见了一次，回来激动的转圈。”

　　上官鸿信整理着袖子，脸上倒没有困扰的样子，俏如来却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腕——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戴佛珠了，马甲口袋隐约有小玻璃瓶的形状。

　　生日那天私下里问过鸩罂粟，上官鸿信怎么添了哮喘的毛病。鸩罂粟却摇头，只说，从来没有过，给他吃的也不是药，普通的淀粉片罢了。药片会让人产生病理症状一下好转的错觉，所有人都瞒着他，如今也添了一个他。

　　俏如来不自觉按上了咽喉，上官鸿信见状不由惊讶，“又疼了？那不说了。”

　　俏如来却没头没脑地回：“我本来很喜欢看小说的。”

　　上官鸿信点头道：“消遣成作业就不喜欢了，和霓裳一个样，你们才是兄妹吧？”

　　俏如来只瞧他，“师兄太过悲痛才不用做事吗？还是符市长过身了没事做？”

　　“看来不能叫你说话，一开口就不留情面。”上官鸿信失笑，“我和符家没那么熟，家眷都是盛先生安顿的，悲痛当然轮不上。霓裳倒是和符太太走动多，那也是一堆人奉承她去舞会，真说起来，这门亲戚也是可有可无。”

　　俏如来面露不解，上官鸿信继续道：“东瀛人停了铁路，原本要亲自去宁都办的事见的人都不成行。我叫敏珠和那边推，禁制管不了多久的，新京周围的人也都要抱怨。”

　　“这时节做实业，很吃力吧。”俏如来皱眉，“玉松屋的用度也是疯长，钱不值钱。”

　　上官鸿信并不多说，主体的实业与明目林立的投资就是为了让资金弯弯绕绕地走账，隐没真正的来处与去处，麻烦是麻烦的，却有麻烦的必要。他笑了笑说：“放心，有我在一天，短不了你和霓裳的。”

　　俏如来哪里担心这个，心中正无奈，听到他问：“听小说还走神，刚才在想什么？”

　　“想到……”俏如来疑心他在一瞬间将无数事情环视了一圈，开口都出乎自己的意料，“……少帅的婚礼。我和霓裳还做花童呢。”

　　这答案让上官鸿信也意外，比划着沙发椅背道：“你们俩那时候才这点高，天天吵架，我快头痛死了。七哥那时还说，以后叫霓裳和新娘子去玩儿听诊器，他教我们玩儿枪。”说着叹了口气，表情寡淡下来，“上次去宁都，席面散了我碰到本家的人了，看到我像见了鬼，疯魔一样说是侄子回来索命了，也不知说七哥还是说我。吓到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腿被送到医院去了，神神叨叨的真是不体面，还督学呢——你看我做什么？”

　　俏如来茫然地看他，“少帅的样子我不记得了，你们很像吗？”

　　“大概，父亲与大帅就挺像的。”

　　回答模棱两可，俏如来怎么听都像在安慰他，正沮丧时，房门响了响。

　　上官鸿信起身开了门，小杜问过两人好，递过怀抱的文件。

　　“有好消息了。”上官鸿信一边翻一边说。

　　“没想到今天能批下来，买的明早头班特快，险些就没了。”

　　“铁路管制不仅影响新京，我就说他们停不了多久。”

　　小杜应了声却没走，瞧一眼俏如来那边，得到上官鸿信应肯才道：“机关这周预定往宁都视察，早开列车难免有东瀛人，我担心——”

　　“知道的受了伤，不知道的阻止不了，风声那么紧，要动手也要多想想。”上官鸿信忽然笑了声，“只要楼上那个消停，我在新京近旁肯定不会出什么意外。”

　　“开明先生最近头痛呢。”小杜说，“我去休息了，下午从小姐朋友那边接了她直接去饭店，少爷注意钟点。”

　　“去俱乐部霓裳肯定要玩儿弹子，逛街看戏一整天她也不嫌累。”上官鸿信回来忍不住嘀咕，没得到搭腔，不由奇怪道：“怎么了？”

　　俏如来犹豫须臾还是说：“我听见了。别这么咒自己。”

　　“那替我念佛吧，我自己是十几年没去教堂了。”上官鸿信牵过他的手，漫不经心揉捏着，口上问：“霓裳提过一起补课的事没有？”

　　“说了。”俏如来却有些困惑，“先不说我，她要转学吗？”

　　“是想转系，报的理科。”上官鸿信解释道，“霓裳上学时候一直跟着我各种转学，能进大学主要平均分过的去，加上符孝安保荐，这回要靠自己就不够了，就打算从基础捋一捋。你正好一起。”

　　见他没反应，上官鸿信重复问：“真不想去学校么？”

　　俏如来举起他空闲的那只手，“我看过报纸呢。插班大学一般考国文、西文、中西历史，理化论理学选考一门，师兄以为我会哪个？”

　　“嗯……论理学？”

　　俏如来白他一眼，上官鸿信却笑了，“你问我就是错的。我中学肄业，军校也就读了一年。全家霓裳学历最高，你该找她教，帮忙省一份请老师的开支。”

　　俏如来借由公子开明处听到过的哀嚎回答，“黑心资本家。”

　　“也不是让她白做的。”上官鸿信不以为意，“吉原都用的东瀛话，你听得懂，能读能写，会说么？”

　　“发音不行的。”太久不说话，咬字刻意的很，这几天突飞猛进好了不少。小时候国文差的一塌糊涂，学了很久才说的好，现在又回到原点，还是让人郁闷。

　　能听懂和说得好经常不是一回事，没人比上官鸿信更懂。“这个不急。只是霓裳要跟个不会说国文的东瀛夫人学插花，原本要陪她的朋友不上学了，想叫你陪她。”

　　“是出什么事了吗？”俏如来随口问。

　　“大概要考陆军训练班吧。”

　　轻描淡写，却是两人之间永远也跨不过的沟壑。

　　俏如来叹了口气，上官鸿信不以为意，拉着他一同下楼散步。

　　晚间霓裳兴致很高，吃过饭到附近俱乐部打落袋。俏如来不大会，也不想学，就在旁边靠窗的小桌吃点心，安静地看不远处的兄妹俩，附近桌上也都是三两结伴的年轻学生。房里闲谈调笑，窗外霓虹闪烁，驶过的电车叮叮报站，下工的人们匆匆归于星星点点的灯火。喧嚣之夜仿佛熟悉其实陌生，这是俏如来不曾体会过的新京之夜。他自来是打扮停当，坐在某一个人身边温顺地微笑、斟酒，只能望见窗棱割开的一块块幽夜。

　　他像初入世的孩童一样，满怀好奇地注视他生活了十年多的地方，心中寂静，是在思考该走怎样的路——跳过中断的少年，要成为什么面貌的青年才有勇气走到双亲跟前？现在还没有答案，也许同霓裳学久了会有。

　　昼伏夜出的习惯也难改，回家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睡的迷蒙醒的莫名，蒙蒙夜色尚未褪尽他已经头晕目眩地爬起来，靠着房里新换的浅色窗帘，看天际由墨黑至浓紫，染上滢滢的蓝，趋近于红，朝阳初升，光芒绚烂，倾洒暖意。

　　走道里起了响动，汽车也停在门口，脚步匆匆，上官鸿信出现在楼下，似乎回望了一眼。

　　俏如来莫名紧张地退了一步，不确定他是否自缝隙里察觉到了窥视，转念一想何必退呢？再上前人却已坐进车，汽车很快拐弯离开。

　　可惜上官鸿信的确没看见他，不然还能更有精神一些。

　　前晚落了点雨，晨起裹挟了不知什么花的香气，也或许是外头的花开了，细小的味道熏的他不大舒服。早饭没吃两口，咖啡喝了半杯，他没半点胃口。

　　管制松懈，新京北站铁路齐开，一派熙熙攘攘。蒸汽绕来绕去，间或发出呜呜的鸣叫，未轮到的班次乘客早早来到，人挤人不说，行李还打来打去，颈子挂着皮带的男孩展开胸前小箱子兜售烟纸，还有小贩沿着车窗叫卖零嘴，三教九流将宽大站台都堵住了，车站职员不得不扯着嗓子来维持秩序。

　　蓝钢特快的列车员接过递过去的车票用东瀛话问了声好，上官鸿信没多分辨，想着这列车能开果然是沾了东瀛方面光。

　　上了车，惯例在宽大洁白的软座坐下，上官鸿信等列车员来，嘱咐要温水，定下午餐就不再关心其他。

　　出站时他看了眼表，七点多一分，实在准时。看完也没舍得合上，盯着怀表出神，表盖里嵌着缩印的全家福，父亲、母亲、他和霓裳，面貌都不大清楚。

　　少帅学成归国，上官家在北方既有名望又有实权，姻亲是前朝诗礼官宦，两姓之好结的体面又煊赫。大帅请了照相馆来拍照，阵仗颇大，从全家福到单人，师傅同学徒十几个人拍了一整天，偶尔几张还登过报，本家颇有微词，只是管不着。战争的火舌舔舐一切相关的不相关的美好，上官鸿信后来托人往北方去寻旧时照相馆和报馆，辗转买回的底片几乎废个干净，这是唯一留下的。

　　经历原因，上官鸿信不怎么照相，霓裳也只同友人照。他抚摸泛黄的相片，忽然感觉可惜，想将一切记录下来，将朝不保夕的动乱里一些安稳定格成永恒。

　　往宁都路漫漫，田野景象大同小异，寻常往宁都八小时，下车正好去吃下午茶。上官鸿信喝过热水就安心补觉，只觉今天异常安稳，没有到站就被问候离别买卖之类吵醒，等被大太阳晒醒，睁眼已到人来人往的车站，看了眼时间却忍不住错愕——生生早到了一个多钟头。

　　上官鸿信经过栅格通道，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借电话通知接他的熟人，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意料之外、某种程度上又不出所料的人。

　　“高先生。”

　　赤发于耀眼光芒下鲜艳如火，凛冽的眉眼透着威严，赤羽信之介一袭深色西装，并未着制服，挺拔端正的姿态甚至举手投足的架势都毫无掩饰。赤羽信之介这种人光芒万丈从不虚情假意收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的优秀，天生就是要做楷模的。

　　可惜立场不同，这份优秀便难免碍眼了。

　　目光在空中交汇，上周还在治丧委员会短暂共事，假作视而不见反而显得刻意。

　　上官鸿信回了一礼，“我这是头一回早到。睡了一路不知事，是有站点没停吗？”

　　“新京周边的都没停。”赤羽信之介见他皱眉，失笑道：“这是打乱计划了吗？”

　　“要么等，要么叫人早来。”上官鸿信简短地说，“赤羽先生呢？”

　　“其实是在找地方。”赤羽信之介说了几个特征，补充道：“我第一次来宁都。”

　　“宁都站新修过，广场不在这一头。”上官鸿信想了想说，“我要去那边职员室借电话，不介意的话一起走吗？”

　　赤羽信之介颔首，“麻烦你了。”

　　两人走的不紧不慢，闲聊不咸不淡，赤羽信之介不着痕迹打量身边的年轻人，心知他也难免要打量他。

　　高鸿离，或者说，上官鸿信，符孝安妻家的远房外甥，经济局宴上一扫而过的青年俊才，尘封多年的档案里改名换姓的旧军阀亲眷，外表温文有礼，比起资本家着实更像学者一些。

　　明面上皇治区与中原内陆割裂，谁都知道新京的繁荣昌盛脱不了内陆不便的关系，暗中交易不觉，甚至政府也在同内陆做买卖，维持在一个限度、特定范围，脚踩两边的人就安全无虞——何况他还是盟国国籍，不犯大事往使馆去，来来回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真的仅此而已吗？

　　他和那张古旧相片里身着礼服的青年同出本源，近看扑面而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难怪神田京一详细的报告里，那位上官督学看到他失态到不要半点姿态，受惊过度摔下楼梯至今还在休养。

　　可改名换姓也代表不了什么，想重新开始的人绝对不少。他交游广阔，近的里的确有人同反动分子有交集，这人却也是乱七八糟的朋友一抓一把，内陆东瀛西洋人南洋人五花八门，又是名记者，笔杆子一摇多的是人买账。哪怕爆炸案当天他就在近旁新风酒店，酒店是商谈对象定的，商谈对象是受政府关照的，可以产生的怀疑又做不得数了。

　　明明直觉“高鸿离”浑身不对劲，却揪不出什么不对劲的事，这人青年有为，在新京落脚，姊妹名媛东瀛女孩不少玩儿的好，似乎对立场之分根本没什么在意的。

　　难办。只能挂在名单上。

　　“那是接您的人吧？”年轻人突然中断了对话。

　　视线所向之处，汽车看起来已经等待许久，青年副官身着制服站在门边，路上人在他经过时主动避让出余裕。

　　“多谢。”赤羽信之介将手提行李交由副官，偏头问：“还记得上官督学吗？”

　　“当然，一来宁都就进医院躺了几天，赤羽先生消息灵通。”

　　“还听说了些不得了的内容。”赤羽信之介微一挑眉，“上官先生？”

　　“我还以为要提厉鬼索命。”上官鸿信不应也不否认，“赤羽先生，新京可是不问出身只看成就的地方，昨日已死毋须再提的道理，您不会不懂的。远的且不说，我那姨父早年也是各种不得志，后来腾达了盛家少爷都要指着他。”

　　轻描淡写就将模糊的逃脱与多年的流离揭过去，根本不在乎他抛却多年的身份被挖出来，纯然有恃无恐。

　　赤羽信之介笑了声，“说的是。”

　　“您的下属等久了。”上官鸿信又说，“再见。”

　　他转身往职员室去，也没管赤羽信之介是什么反应。

　　到城中酒店安顿下，上官鸿信精神还好，但也懒得出门，问侍者要了单子送餐上楼。

　　赤羽信之介早被他抛到脑后，伤筋动骨还行动不便的上官督学更懒得提，他只想家里两个人。

　　他俩要是和小时候一样吵吵嚷嚷的倒叫人安心，现在阵线太统一，反而不太习惯。

　　但却是很好的。

　　那么多年浑浑噩噩的，如今像是从永无止尽的噩梦里醒来了。

　　他想和他们一起活下去。

xyzmiu

2019-02-09 15:15

　　拾肆
　　
　　挂历撕去上一张，薄透的纸留待打满草稿吃透墨迹再团成一团，俏如来伏在书桌上做习题，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一月多前搬进新屋，小客厅角落尚空荡，很快顺手布置成了画室，靠墙玻璃柜整齐地罗列缤纷的颜料与笔洗镇纸之类。画架靠着落地窗，晴时沐浴明媚天光，雨时呼吸氤氲潮气，现下上头钉着副半成的礼物，软笔勾勒一袭洋装的混血少女，即便画中人亲来也难免怔愣，要左看右看，东洋风情实在与众不同。
　　
　　江南黄梅季应时来到，苍穹阴沉迷蒙，不定什么时候开始哭泣，今日复明日，明日复如昨，时哭时笑，好像不会感到厌烦。道路陷处泥泞池雨积蓄又干涸，气温默不作声攀升，理科老师的垫肩外套初来时套身上，渐渐挂臂上，最后只余时兴的短旗袍，再不用回回提伞上门。
　　
　　高家小姐将要走进考场，她学的不错，最重要不能慌，一慌就大脑空空，什么公式定理条例全记不得，谁都不会天生镇定自若，须得多练，老师于是留她在书房独自模拟，暂且放了男学生的假，还给予了补偿——一大本习题册。
　　
　　俏如来没半点异议就接受了。从前在吉原要练的不少，做题看起来不一样，其实差不多。开头上课磕磕绊绊，拉丁字母大抵有不知名的魔力，公式盯久了觉得眼里全是蝌蚪游来游去，他忍不住发懵，就做不好，朱墨不时叉一笔习题，利剑一般刺醒那股模糊，于是重又打起精神温习，幸而到掌握就不再飘红。
　　
　　他的确是老师会喜爱的那类好学生，抛却本就不大留存的印象纯然一张白纸，全盘接收又很快举一反三。
　　
　　霓裳一早自告奋勇，等考完来教西文，文学系高材生都不自认大材小用，俏如来应下的也理所应当。他说话刚刚顺遂，西文完全不急，平时抽空看霓裳问朋友借来的国文与历史旧课本，有空就抱着收音机念念有词，只听东瀛电台。
　　
　　备考期间适逢天气不佳，霓裳削减了交游，偶尔看个电影话剧，俏如来陪她一周两次去南城学插花。她几乎不懂东瀛话，俏如来就担了交流。上官鸿信在时每天念书要他心里跟，人不在了他只能靠广播，明明听得懂，还得磕磕巴巴鹦鹉学舌。电台绝非称职的老师，胜在便利，停播的节目很快也能有新的取代，手头备一份小杜整理的时刻表，俏如来能听一天不断，跟读到口干舌燥，很快不用笔写问好，进展到简单寒暄。别提还有公子开明住家里，撞见就换东瀛话，说是小红杏的委托，他需要时时提防冷不丁的抽检，反应都快了许多。
　　
　　新京名记者行踪不定，有他没他一个样，时而肿着一张脸前晚衣服也没换就在饭厅囫囵吃早饭，时而下午回来兴冲冲地招呼霓裳闲聊，一张纸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消息不停，像能挖掘无穷宝藏。也只有俏如来半夜去书房，会被他鬼鬼祟祟摸下楼找夜宵的举动吓一跳，其他人全都见怪不怪。
　　
　　公子开明无疑相当讨喜，年轻面嫩，苍白但并不委顿，反而活泼过头。他看他，眸子笑的弯弯，隐约带几分审视，俏如来只作不知，正如仿若没有揣测到名记者光鲜下与高鸿离相似的重重暗影。那是一种同类的气息，他在挂心什么人，他在做什么事，他们在不知名的危险中并肩，不时将学长后辈挂嘴上，称呼又极其随意，上官鸿信提起来嫌弃，何尝不是完全的信任。
　　
　　那些未曾参与的时间俏如来难免好奇，遗憾但并不伤悲。
　　
　　未来两个字沉甸甸的，相当美好，想到就仿佛已落到实处，每一日都是过去的未来，他近来有勇气想起这个词了。
　　
　　上官鸿信去宁都，行程临了受邀北上旧都，归期就拖的更晚。时间在密集接收的信息与消化中过的既快且慢，因此俏如来初听到飘渺的叮叮铃响还发愣，回过神跳起来往书房冲，抓起听筒时跑的几乎有些喘。
　　
　　“那么急做什么？我总是要等人接的。”那头一下子就笑了，“霓裳呢？”
　　
　　“只有我，霓裳和朋友去打网球了。”俏如来听他说话含鼻音，笑声带沙，“师兄病了吗？”
　　
　　上官鸿信却没理，“最近说的不错，东瀛话怎么样？”
　　
　　“公子开明说我音不准还带游廓腔调，有空要矫正。”俏如来忽然换肯定的语气，就差没皱眉，“你病了。”
　　
　　“热伤风，快好了。”上官鸿信浑不在意，“刚才怎么那么意外，敏珠没说我要回去吗？”
　　
　　“她去办事，要晚上接霓裳才一起回来呢……欸！想到了，等我一会儿。”
　　
　　“我在电话所呢——”上官鸿信这么抱怨也没挂。
　　
　　俏如来迅速下楼去客厅电话转了一圈，见台面上收拾的整齐，他俯下身，发觉沙发与地板缝隙里静静躺着片薄纸，摸出来吹吹沾到的灰，噔噔跑回去说：“敏珠留纸条了，我没看见。”
　　
　　数字是日期与火车时刻，角落写“王开”，俏如来忍不住“咦”了一声，“后天？霓裳考完试，公子开明还说请晚饭呢，你来吗？”
　　
　　“到北站就要五六点，肯定来不及。”
　　
　　俏如来也不坚持，“王开是什么要注意的人？”
　　
　　“是宁都路上有名的照相馆，大明星光顾那里的不少呢。”
　　
　　“你要照相吗？”
　　
　　“是我们——你、我、霓裳，最好还有鸩罂粟、公子开明和敏珠。”上官鸿信纠正。
　　
　　整个家里没有相片，不止上官鸿信，霓裳这样爱美活泼的小姑娘居然也没有，俏如来忍不住惊讶道：“我还以为你们都不喜欢。”
　　
　　“个人原因。”上官鸿信沉默了一下，“我记得之前你那钢琴上有两张，大概是习惯摆相片的，回来以后一张倒都没见。这么几年霓裳也不大照相，难得聚一起了，就去拍一些好不好？”
　　
　　俏如来垂下眼，小杜潦草的字迹脱出了墨痕，一抹好像能洇上那样暗沉的脏污，他不吭声，对面也很耐心，静静等着，终是等到轻轻一个字，“好。”
　　
　　上官鸿信又问：“最近课怎么样？”
　　
　　“霓裳不大坐的住。”
　　
　　“她是紧张了，不过只要没抱着卷子哭，应该就还好。”
　　
　　俏如来被逗笑了，“还有这回事啊？”
　　
　　“她中学时候有次考试，本来就考的不好，被小空笑的不行就更气了，坐在史君子家门口哭。”上官鸿信突然收声，俏如来却好奇，“后来父亲他们怎么样？”
　　
　　“史君子执掌军校只两三年，调驻的时候我也一起去了。那地方不算前线，但也不太平，太缺人手，鸩罂粟天天在野地医院，我又跟着史君子，霓裳就托付给了你母亲。你知道的，小空体质不大好，存孝和霓裳上学，他就只能在家里……”那头顿了顿，话声无端透着几分微妙，“不过现在好了，该说是非常好。”
　　
　　俏如来直觉其中有内情，可惜上官鸿信时间有限，很快挂了电话。
　　
　　俏如来起身去拉窗帘，外头拐进来辆汽车，在门口停下，骨量纤细的女孩儿跳下车，若有所感似的抬起头冲他挥挥手，含笑的金瞳一如幼时明亮。
　　
　　霓裳路上就听说了要去拍照，吃过饭喜滋滋地上楼。考试什么暂放一边，学都学了那么久，挑一会儿衣服妆容也不耽搁——那可是王开呀，大明星都去的地方，最好眼睛弄大点儿，背景点缀些云朵，她想想都十分期待了。
　　
　　正日子是个近来难得的好天气，天光明媚，不怎么潮湿，霓裳一身时髦的波点洋装踩白羊皮布洛克鞋，走在大学校园里攫人眼球，又忍不住看她挽着走的年轻男人，短发压在了帽子里，一袭素寡长衫，模样苍白又和气。他将人送进了考场，抱着本小书，慢悠悠转起学校来。
　　
　　时值暑假，插班考生们带来了难得的喧嚣，汽车、自行车，各类嘈杂在教职员多次打铃后渐渐消失音尘。微风穿流青翠阴翳，俏如来好像能听见钢笔尖奋笔疾书的声音。
　　
　　前两天下了很大的雨，水汽蒸腾，如今呼吸里只余干燥的青草味。黄梅天来了又走，太阳大起来不知疲倦，教学楼闪烁瓷白的光，是知识的圣堂，真正的象牙塔，收容无法赶赴欧陆的学生，追求真理的光明也蒙了一丝战争的阴影。
　　
　　东瀛战线拉的太长，内陆战报不佳不是秘密，新京是一切的终点，兴衰封闭在了这座孤岛，电影院同步大洋彼岸的好莱坞，太太小姐三天后就能订购最潮流的时装，头条大大各类官腔多数人看都不看，就连血腥谋杀也不过多数人饭后谈资，拍拍胸口哎哟哎哟真吓人，转头还是抱怨钱不值钱，老老实实摸钞票买家用，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俏如来兜了一大圈，回去考场已经结束了一科，文理中间给短暂休息。他靠着罗马柱，身旁女学生经过，没有一个是霓裳。他低头看带来的旧课本，稚嫩而清秀的笔记圈划重点，折页不时画两只猫咪，偶尔字迹抖抖晃晃划出去，一看就是小姑娘课上开了小差，叫人忍俊不禁。
　　
　　“笑什么呢？”
　　
　　白皙纤细的指尖压下书页，俏如来抬起眼笑：“感觉怎么样？”
　　
　　他低柔的嗓音在人流里其实并不怎么清晰，但想也知道问的什么，霓裳挽住他胳膊大大叹一口气，还没开口，背后就有女生哭起来，“我只写了半面！”又有人附和，“太难了，怕不是拿的专业物理来考。”
　　
　　俏如来小声问：“你呢？”
　　
　　“数理勉勉强强填满啦，论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不提了。”霓裳嘟囔着画了个十字。
　　
　　“敏珠去接你哥哥，我们坐电车去找公子开明，不过不觉得太早吗？”
　　
　　“那边有家百货店，我没怎么去过呢。”霓裳提到眼睛就亮起来，脚步都快乐许多，兴冲冲的，坐上电车，甚至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流行歌。
　　
　　道路间自行车人力车穿梭，行人换了薄衣服，有的拄文明棍走的慢悠悠，有的夹公文包步履匆匆，蓝布旗袍面色苍灰的女人同妆容精致的洋装女性泾渭分明，生计写在一张张面孔上，掠过去，这一生都不会再见。
　　
　　俏如来打量的很认真，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坐在汽车里，向往地望窗外的世界，一个成长在此却不曾被准许随意进入的地方，即便处境不同，积年的习惯仍旧保留了下来。
　　
　　女人逛街的兴头俏如来并不陌生，因此跟在霓裳身边十分安静，半点厌烦都没有。原本她就只想放松心情，衣服本就多得很，一时也没什么看得上的，两人不过杀时间而已，到点就去寻公子开明。
　　
　　店面欧陆风格，只看外观绝想不到里头供应的是地道南派菜，领班见人便迎来问几位，霓裳脆生生道出公子开明的预约，倒叫他一瞬意外，藏的妥妥贴贴，笑着引人去隔间。
　　
　　走道上下偶有客人，开腔西文东瀛话都有，霓裳兴冲冲与领班聊招牌菜，俏如来自飘来断句里攫到了熟悉的人名——八刀痕，东瀛军部难道也有人在这里吗？他忍不住蹙眉，已经到了门口，领班敲了敲，里头有人“来啦来啦”地叫，开门却是个面带无奈的年轻侍应。
　　
　　霓裳挑眉望侍应身后就差没躺在椅子上的公子开明，嫌弃的口气同她哥哥像个七分，“叫那么大声，还当你亲自来开门。”
　　
　　“大小姐，我都请你吃饭啦。”虽是懒洋洋说着，公子开明还是猴似的自位子上跳了起来，亲自拉开座椅，欠欠身，拿腔拿调地说：“请吧，高大小姐。”又对俏如来笑，“小少爷也坐。”
　　
　　公子开明满脑子新京轶事说不完，今次也逗得霓裳忍不住惊诧连连，实在生活比她看的小说还离奇。俏如来在一旁抿茶，给霓裳添了杯，趁公子开明润喉的间隙终于有机会插口问：“师兄说过两天要去照相，有空吗？”
　　
　　“好突然呐……”公子开明拖长了音，意外的犹豫令人疑惑。
　　
　　俏如来不明缘由，还是道：“他希望你在的。”
　　
　　那张惨白的脸浮上笑意，又同平时不大一样，少了轻佻，真正带了几分令人心安的稳重，像是总挂在嘴上的学长了。“我知道。”他伸了个懒腰，方才的神色一闪而逝，只霓裳垂眸抬眼间就恢复了惯常的嬉笑，“答应他啦！”
　　
　　公子开明请客自带任务，每道菜门道听的详细，霓裳虽化不安为食欲，起劲地夹筷子，还是好奇：“今天怎么那么大方？”
　　
　　“替大小姐庆祝呀。”公子开明被她白了眼笑出来，“其实是先前扯进官司和东瀛人有些龃龉，场子嘛，要的个名声，楼下东瀛人你们碰到没有？有聚会呢。我写就只当自己吃饭撞上了就行。”
　　
　　一顿饭宾主尽欢，家里上官鸿信看的严，公子开明就随意多了，叫人开瓶红酒允霓裳喝了一点儿。她上脸，满面桃花似的绯红，酒品意外不错，渐渐不大说话，看起来困知木觉的，起身还算稳。俏如来不放心，搀扶她下楼，等公子开明请侍应帮忙叫出租汽车，就让他早些回去，他一个人能应付。
　　
　　大堂里灯光璀璨，霓裳靠在肩头呼吸沉稳，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另一侧走道里有人现身，见到当先两个熟悉的面孔，俏如来面不改色，颈窝却传来低低的叹息，“是霜啊……”
　　
　　“报了训练班的那个同学吗？”
　　
　　“哥哥原来提过。”
　　
　　俏如来直视投来目光的一行人，勾出一抹温柔有礼的笑，戴久的面具成了皮，想伪装时拨出来，真是方便。
　　
　　赤羽信之介微微颔首，神田京一面带惊讶，八刀痕皱眉听唯一的年轻女性说话，而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应许，下一刻就向他们走来。
　　
　　“好久不见啦。”
　　
　　俏如来听语气就知道霓裳迅速调整了过来。其实她自知声音微颤抖，见雨音霜好奇地瞥了眼身旁白发的年轻人，忍耐须臾才没多话。
　　
　　“要走走吗？”
　　
　　雨音霜问的迟疑，霓裳答应的干脆，像从前还在学校里一样并肩含笑往酒店中庭去了。
　　
　　侍应来说汽车已到了，俏如来小声请司机多等等，回过头赤羽信之介已走近了，于是习惯性地欠身，优雅的颈子也俯下，不若曾经总要露一截雪白的肌肤。
　　
　　“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见俏如来只低头，赤羽信之介带了几分调侃说，“看来赤羽让鸩医生白费功夫了。”
　　
　　“您知道，我习惯安静的。”俏如来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来，有意说的很慢，“四月能发单音，最近练多了，才顺一些。”
　　
　　年轻人的温顺一如既往，有些地方似乎隐隐地与熟悉的模样截然不同，大约是短发的缘故，赤羽信之介说：“刚才差点没认出来，什么时候剪的？”
　　
　　“生日时候，最近长了修过一回。”
　　
　　“可知我有多久没见你了。上回打电话给鹤子，听说你走了，我开始还当外出而已，没想到是真正离开。”
　　
　　俏如来闻言却说：“赤羽大人，敢问‘上回’是什么时候的事？”
　　
　　赤羽信之介一脸被他看穿的无奈，但并不局促，只说：“大约五月底吧，之前太忙了。”
　　
　　俏如来笑笑并不言语。
　　
　　“我还希望你能说几句怨言，看来希望落空了。”
　　
　　“您一向对我很好，很足够了。”
　　
　　浅淡的眼眸神情十分真诚，却令赤羽信之介失笑，“是我想差了，哪里有人会不想离开吉原，哪怕可以继承玉松屋也是一样的。”他顿了顿，难得声音变得悠远，“高鸿离看起来对你很不错，他的姊妹也一样。”
　　
　　俏如来淡淡一笑，是他驾轻就熟的那一类，妥帖而缄默。
　　
　　本土吉原三百年，新京历史远逊，然而诸多花魁色子，多少人得到了如意的结局？花魁即便还有可能，色子又有几个。人趋利避害，微尘里的人更懂机会难得，在眼前就要抓住，何况递来手的人是上官鸿信。
　　
　　这些他自然不会说，也没必要。
　　
　　“鹤子说往后画片还是你来，高鸿离倒还同意？”见他点头，赤羽信之介又问，“往后做什么，只画画吗？”
　　
　　俏如来莫名想要抬起手比划，生生忍住了，低声说：“想去学校。”
　　
　　“很好啊。”赤羽信之介惊讶了一瞬。俏如来是不一样的，即便这份区别只稍稍胜过别人一些，忙碌时也想不起，毕竟确实存在。遗憾不多，淡淡三分，他并不挂心，开口仿佛真正的长辈，也的确慷慨地鼓励了眉宇微露惴惴的青年，“你很聪明，又自律刻苦，会是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话和上官鸿信许久之前说的相似，换人说入耳却好像有不同。赤羽信之介直来直往，从来不吝赞扬，俏如来认真道：“我一直很感谢赤羽大人，没有您我撑不到这一天。”
　　
　　“这样的生活还要感谢么？”赤羽信之介也很认真，表情平淡，“我也有私心，从来不是无条件帮你，可惜这私心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人对你而言都一样的，只有高鸿离不同罢？”
　　
　　仿佛意有所指的话语让俏如来心中一紧，然而对方不露一丝端倪，于是他也没有任何表露，对“如今叫什么”的疑问，只含笑摇了摇头。
　　
　　赤羽信之介并不介怀，大方地伸出手，俏如来迟疑了一瞬才回握，听到了温和的话声。
　　
　　“珍惜新京的白日吧，你终于不是只能望着它了。”
　　
　　血流逆冲上了脸，俏如来浑身发烫，心跳如鼓，连霓裳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晓得。她面上绯红褪了些，安安静静地瞧他。
　　
　　“走吧，车等久了。”他说。
　　
　　明月流光，静默沉滞的空气微带闷热，霓裳喝了酒，被晃得头晕，到三叉路口提早下车，同俏如来慢吞吞走在林荫道。星光透进眸子里，在听到小声的疑问时暗下了一瞬。
　　
　　“为什么不问我呢？”
　　
　　“因为认识东瀛人？”霓裳顿住脚步，扶持她的人也停下了。感觉臂上稍稍紧绷，她慢吞吞说：“我同史家人住过一年。”
　　
　　“你哥哥提过。”
　　
　　“……他是不是又拿史仗义骗了我卷子折飞机说什么让不开心的东西随风而去的事儿出来说了？”
　　
　　“我保证没有。”
　　
　　“失策。”霓裳忍不住扶额，走了几步才看他，“我只是想，人在这里就好了。”
　　
　　夏夜渐渐闷热了，俏如来像是浑然不觉，望着不远处高家洋房的小灯，侧脸在街灯映照下平淡柔和，静默里几乎要揉进暧昧的夜。
　　
　　“不能说话很难受吧？”霓裳忽然说，“轰炸之后老师和杏花先生带我们去的旧都，哥哥又带我南下红港，好久好久，我也不能说话的。看到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开心难受全没有，颈子上像挂着锁，脑子里的话到喉咙被打碎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那种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就像记得妈妈死在我身上，昏了不知道多久鸩罂粟把我从汽车里拽出去一样。”
　　
　　俏如来微微蹙眉，叹了口气，霓裳却笑了，“鸩罂粟在红港大学里听的留洋教授新开的精神分析课，一般人都说疯子有什么好研究的，学生太少，只三两个，那教授索性收他做学生了，这么多年往来没断过。我是他第一个病人，是不是恢复的不错？”
　　
　　说完门房已经看到了来人，出来打开小门迎小主人，又说大少爷和杜小姐一早回来了。霓裳应了声，继续道：“有的事不说依然存在，我们都是从伤疤里长出的新的人，我见到你，看到了现在的样子，没有什么好多问的。”
　　
　　俏如来不吭声，等一同进了屋，才道：“想听我弹琴吗？”
　　
　　霓裳愣了愣，惊讶地问：“你会吗？”
　　
　　“不是钢琴，是三味线。你哥哥提过冬天里带你去茶屋看艺伎，我猜大概会喜欢。”俏如来面对霓裳面上浮现的无措，只柔声说：“别忙着否了，以前别人要听我弹琴很贵的，珍惜机会。”
　　
　　霓裳似乎想说话，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又闭口，展开双臂用力抱住他，娇小的身躯还在发抖。
　　
　　俏如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时间不早，休息去吧。”
　　
　　脚步声渐循而上，楼上有响起女声若有似无的交谈，悠悠的，像一支未名的歌徜徉宽大的屋舍，大约是他多想。
　　
　　俏如来拉下留的灯，将黑暗留在身后，上官鸿信房门里似乎没有光，他迟疑地敲了敲，没得到回音，手腕一转旋开门，静谧里只听得到地板受到挤压细微的呻吟，和自己无端变得深重的呼吸。
　　
　　窗帘没合严实，他渐渐习惯不足的幽光，看清随意挂在木椅上的外套领带，主人回来的匆忙，显然也不甚在意，是累的狠了。此刻上官鸿信静静躺在那里，右掌抵在心口下，偶尔屈指，不知短暂的梦境有什么一闪而过。
　　
　　俏如来无端觉得心慌，凑近了，颤着手想去试探他的呼吸，才俯下身就被拉住了，吓得脱口而出一声急促的惊叫。
　　
　　“……进来怎么不开灯？”上官鸿信初醒的困顿透着几分头痛，“睡的迷迷糊糊看个人影在这儿，明明我才是被吓到的那个。”
　　
　　俏如来贴在他额头上磨磨蹭蹭，上官鸿信莫名其妙又感到十分好笑，有意道：“这是想我了？”
　　
　　含含糊糊的单音不回答也不否认，上官鸿信撑起身，松松勾着他，安静的气氛并不局促。他们都是习惯静默的人。
　　
　　半晌，俏如来才嘀咕，“头一回发觉有人在家等我呢……好奇怪，又好高兴。”
　　
　　“你们回来的太晚了，我可是等的不耐烦索性睡了。”上官鸿信笑了声。
　　
　　俏如来修长的五指并掌贴上他的胸口，规律的跳动温暖有力，那样细微，却顺着经络透过皮肤震颤了他的心房。
　　
　　同一片骄阳与明月下，无望的坚持并不相通，然而终是相遇了，光鲜滚落碎一地狼狈。战争的履带践踏过的不止他们的少年，无数人南来北往，奔波离散，像当年不怎么熟的别班同学一样于瓦砾下炮火中永远停止了生命的时针。生活在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的十里洋场，见到了以为不会见到的人，他们已经太幸运了。
　　
　　“师兄，我回来了……现在想写信给父亲母亲他们，会太晚吗？”
　　
　　“只要你在，就永远不会的。”
　　
　　※
　　
　　听差送来敲着大学钢印的通知书，是个毫无特色的炎炎夏日。
　　
　　书房里霓裳和俏如来面对一桌相片难以取舍——单人的，兄妹俩的，师兄弟的，公子开明非要和鸩罂粟拍，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笑容比天光还灿烂。
　　
　　霓裳对她自个儿两张最满意，拿起来爱不释手，“你看我像不像大明星？”
　　
　　“像。”俏如来想到之前遇到的导演，好奇道：“听说有人想请你拍电影？”
　　
　　“嘘，别告诉哥哥，这几天在朋友那里碰到个导演，请我客串，我答应了。”霓裳眉飞色舞，浑然没有惧怕她哥哥知晓的意思。
　　
　　俏如来心下了然，上官鸿信顶多多说两句，真要去也就不管了，新京传闻不虚，的确是实打实的溺爱。
　　
　　他看了眼钟，发现快到约定时间了，楼下骤然传来高高低低地唤，“大小姐呀！小少爷呀！”
　　
　　霓裳从沙发跳起来，裙摆掀飞了几张也不晓得，微挑纱帘，窗底下偃旗息鼓的可不就是拿手当扇的公子开明。
　　
　　“小明来找我们看电影啦。”霓裳扭头说。
　　
　　“先下楼吧，我来收拾。”俏如来看出她的急切，笑着打发了人，一张张拾起相片，放进旁边的铁盒。
　　
　　暑气炽烈，从前的七月太阳也是这般耀武扬威，照进屋舍却总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火红、沉褐、耀金，糅杂了吉原的颜色。
　　
　　那样的日子恍然远去了，他几度往教堂，鹤子每次都要说他变了许多，叹息带着温柔的牵痛，来自她长埋心底的过往。
　　
　　黑白相片厚厚一叠，最上一张是他与上官鸿信，俏如来想了想，从底下翻了张换上来，灼灼天光洒了所有人满面。
　　
　　盖子被郑重地合起，尘封一刹那的浅金。
　　
　　此刻是永恒。

屁桃	2020-12-07 08:56
看完了，啊啊啊啊温柔的大雁好棒啊我的妈呜呜呜要哭了明明是HE

屁桃	2020-12-07 11:01
哈哈哈哈哈大雁要被史君子追着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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